《带着仓库回古代》 第一章 李咎带着仓库穿越了 20xx年 初冬。 李咎退伍后没有接受家族的安排任职,而是孤身南下到了一个三线城市,开起了安保公司。 得益于高速发展的经济,小小的山城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山城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三省交汇,而且省会距离都不远,全在山城三百公里以内;整个这一带劳动密集型产业高度发达,网商经济极为活跃,每天发出的快递件数以亿计。 这也比不过那也比不过的山城人把大腿一拍:既然咱们没有生产优势,不如利用地理位置,搞个中转中心!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小小的山城,水陆交通发达,高铁、船舶、高速畅通无阻,一个超大型的物流中心建在这里十分合适。 短短一年,山城就一跃成为辐射三省驱动南方的物流重镇。 李咎的安保中心正是负责物流仓储的民间武力保障。 算起来物流仓储也有他的一份股份,当时那个县长四处化缘找地皮找公司找投资的时候找到了他这里,空手套白狼的把他套在里面当保安。 “……虽然现在大家都温饱了,可是离小康还差得远。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水里讨命的穷苦人,有几个厂子,都竞争不过其他地方。要打造特色小镇,轻工业已经被邻县一网打尽。要致富,就得有新思路,我查了快递公司的数据,他们现在的出货路线几乎都是和咱们县擦边的,所以我想我们搞物流吧!带动就业是一方面,增加财政收入是一方面,让大家共同享受发展的红利、共同富裕是最大的目标……” 当时县里一穷二白,和李咎谈理想谈未来的县长只能硬着头皮打欠条化缘。 李咎不缺钱,事实上他来这个山城也只是因为他的老战友们转业在这里的比较多。战友们告诉他这个山城好,青山绿水,生活便利,人们的精神风貌极好,很适合生活,李咎不想参与家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又身无挂碍,于是潇潇洒洒地来到山城扎了根。平时李咎打理打理花园田地,钓钓鱼,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饭店也是主要为了给老伙计们聚餐用。 李咎是被这个大学生县长的理想打动了。不缺钱的李咎于是组织起战友开了个安保公司,入股了仓储中心,加上他的个人投资,占10%股份。 这天晚上,李咎跑完步接到紧急通知,说是仓储中心的一个女主管被劫持了,他没多想,回家换上装备就拐去了仓储中心。 仓储中心早已聚集了大量人群,警戒线拉了起来,警察正在和劫匪对峙。小城没有谈判专家,省城派来的专家在路上,正在往这赶。 劫匪的心理素质和警惕意识非常高,是个老手,正在戏耍县城的警力。 李咎是亲眼看着仓储中心的几个仓库建立起来的,对地形非常熟悉。虽然那个劫匪已经躲到了墙角,只留下正前方作为交流口,但是李咎依然有办法突袭到他附近。 结实的横梁、狭窄的通风口、防火夹层乃至部分管道,就算是工作人员也未必能理清路线,但是李咎平时就会下意识地关注这些,顺着夹层和管道悄悄地摸索到了隔壁房间。 这些小房间其实是临时隔出来给员工们临时休息用的,并不是特别坚固,造墙使用的是普通聚合板材。聚合板材很坚硬,但是对李咎来说想破坏它只是轻而易举,何况它还是中空的结构。 李咎瞄了眼群消息,劫匪的即时视频不是很清晰,但是能看到个大概,他将人质按在自己前面,非常谨慎小心地与警方沟通。 到现在劫匪才刚提出真正的要求——一亿现金,一架h-96直升机,还有一个叫“狂风”的人。 一亿现金和直升机简单,但是这个“人”就不好找了,“狂风”明显只是个代号。 现场专家一边拖时间,一边查询这个“狂风”是谁。 李咎轻手轻脚地在群里冒泡:“别找了,是我。” 代号fl特战队,退役战斗员,狂风。 “老朋友了,你们别插手,这人你们对付不来。”李咎怕他们不信,把两边的老底都掀了,“20xy年,代号为‘捕蜂行动’,他是犯罪集团的二把手,脑子不灵光但是身手非常好。” 关于fl的信息没解密,但是“捕蜂行动”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个是对外公布过一些信息的,大概能知道是端掉了边境一个武装犯罪团伙,其中有一个犯罪头目,正是现在的这个劫匪。 李咎说:“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从背后偷袭他,可以赶在他动手前擒获。” 直接破墙偷袭?其他人不一定,但是李咎是绝对没问题的。 群里的几个老战友还有被李咎收拾过的人都知道李咎的身手真的不错,于是纷纷围绕李咎的要求行动起来。 谈判、拖延、心理战……劫匪再怎么谨慎也还是露出了破绽。 李咎已经在隔壁房间一动不动地趴了三个多小时,从直播里看到劫匪因为情绪激动稍稍往外移了一些,李咎估算好距离然后用装了外骨骼的手臂重重砸穿板材墙,靠着刚才对画面的记忆准确地扑倒了劫匪,两人就地撕扯起来。 劫匪手上有枪,李咎反制住他后一脚把枪踹开,死死钳制住劫匪的胳膊阻止他继续拿枪。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咎的身手没退步,劫匪的武力素质却远不如当年,交手没几下就落在了下风。 扭打中,劫匪认出了李咎:“果然是你,狂、风——” 李咎吐出一口血沫:“老伙计,能让我揍你两次,也是你的荣幸!” 劫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是你就好……老大!老子给你报仇了!”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李咎被炸晕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周围都是人和简易民房这狗x的炸药可别搞出冲击波来——” —— 李咎再次睁眼时,青山绿水依旧,初雪寒霜相似,只是时空不同了。 这里是雍朝开国三十三年,诚德帝二年的江南。 秋收冬藏的时间,辛苦劳作一年的农人们终于有时间歇下来喘口气。 淮南道青山县,来了个英武不凡的陌生人…… 第二章 幺娘,一个典型的古代小媳妇 自雍帝一统天下,定国号为雍,世道平安已三四十年了。现在传位刚至第三代帝王,依然坚持着休养生息、轻税减役的政策,民生恢复得很快,大雍各处一派欣欣向荣。 明水村是江南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村落,位于淮南道青山县南河镇,离镇上大约十几里地,一条黄土路和一条不太深的河串联起附近的村镇。 明水村因为附近有一口甜甜的山泉而得名,确实山清水秀。在战乱之前,村子里人基本都姓黄,因为战乱造成的十室九空和大雍立国后搬迁了许多难民在这里扎根,如今村子里大姓是黄,大约占十之三四,其他姓氏的有六七成。 村子的里长名叫黄廿三,今年四十二,刚抱上第一个孙子。现在他家媳妇勤劳贤惠,儿子儿媳孝顺能干,大孙子白白胖胖,今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也好……总之一切都好极了,只除了村里的一点烦心事。 从村里搬到镇上的木匠黄又八要娶媳妇了。 娶媳妇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黄木匠说媳妇就是令人头痛的事。 这些年镇上、县城里很多人家修修补补,黄木匠挣钱多,早早就在镇上扎了根。不过他花钱也快,今天拿了工钱,明天就买酒买肉吃掉了,有时候要木工的人少,他不凑手,还要靠借钱度日。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他性格暴躁得紧,一喝酒上了头,越性要打媳妇耍乐。前头娶的四个媳妇,被他打死了两个,又打跑了两个。 打死那两个,按理黄木匠是要下大牢的,因他请的讼师好,一个修饰为抓奸在场,一个修饰成偷钱回娘家被夫发现失手打伤不治身亡,因此得以免罪轻轻放过。 跑了的那两个都回了娘家,黄木匠本也提着锤子上门喝骂想要回来,不过那两个家里有哥哥弟弟的,拳头的比黄木匠的脑袋还大,他就不敢闹了,骂骂咧咧几声,连彩礼也不敢讨回来,就夹着尾巴回去了。回家后在家歪两天,拿了工钱,依然买酒买肉快活。 上一个媳妇是前月里跑的,这个月黄木匠接了个钱多的活儿,总共挣了二三十两,回到家一看冷锅冷灶,被褥都发了霉,就寻思着再娶一个,只一条,不要那哥哥弟弟多的人家的闺女。 就有明水村一户姓余的人家,听说黄木匠出十两彩礼,不要嫁妆,于是就肯把自家闺女嫁过去。 余家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前两个闺女是亲生的,后面那个是买来的小丫头子,准备给儿子做童养媳,每天伺候一家五个人吃饭穿衣,忙得脚不沾地。 那丫头买来时才五六岁,也没个名儿,村里就“余小幺”“余幺娘”这样混叫。她手脚很勤快,什么活儿都做得来,每天住在猪圈里,吃点儿野菜汤什么的糊弄肚皮,穿一身破破烂烂堪堪蔽体的衣服忙里忙外。 余幺娘长到如今十三四岁了,只剩一把骨头,还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又大又亮,看得人慌兮兮的。 里长有时候看余婆子家里打幺娘打得厉害了,动了恻隐之心,要劝一劝,余婆子看在是里长的份上就当面说不打了。如果不是里长说的,换了别个来说,余婆子就把两个眼睛一翻:“赔钱货!拿我一百个子儿买来的小畜生!不干活我就打得!把自己当千金小姐呢!” 这年余家儿子读书出息了,学塾里说至少能考个秀才,于是一家子就把这个唯一的宝贝疙瘩看得越发重要。再看余幺娘,就觉得童养媳也不能要这样的,正商量着卖给要娶妻纳妾的人,或者卖到县里当丫头,就听闻说黄木匠讨媳妇来了。 黄木匠的媒婆到了村里,只和里长家的媳妇一说,完了叹气说:“我这是保媒,又不是送命,祸害别的倒也罢了,咱们村子里的丫头,谁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叫我说就说村里头没有合适的丫头就行了。让他到外面买去,十两银子,什么样的丫头买不着。” 里长家的也是这个意思,不想余婆子来借镰刀,听了一句,便马上跳出来说:“就买我家的使得!” 今天上午黄廿三的婆子找余婆子,将黄木匠好打媳妇的事仔细说了,那余婆子听了,依然喜滋滋地说:“这有什么,谁家媳妇还不挨丈夫的巴掌呢?叫我说他有本事,自然打得自家婆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大姐您也别告诉别个,到那天过了晌午,我叫丫头做完饭,让黄又八来接。” 里长家的无法,只得答应了。 余婆子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去了,逢人就插着腰说:“当初买她才一百个才子儿,如今卖了挣得十两。赶明儿再买两个,岂不是好买卖!” 众人于是就羡慕起来,偶有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在看见余幺娘起早贪黑干活的身影时想起来这么回事,叹一声“余幺娘命苦,她妈是这样的,又要嫁个那样的男人”,但若要问余幺娘能不能不去黄木匠家,他们又要说: “那还能去哪呢!黄木匠家不愁吃穿,也是个顶顶好的去处!也不至于做了饿死鬼!” “说不定运气好,生个一儿半女的,看在娃的份上黄又八说不定就改了呢!” “就是,谁还不是被打着过来的?她在家倒要挨两个人的打,嫁了去只用伺候一个老爷子,大凡有点眼力劲儿,早点怀上孩子,男的还能把孩子打掉不成?” 想到黄木匠一个月能挣十几两银子,众人甚至又觉得是余幺娘赚了。 包括余幺娘的两个姐姐,余春娘和余秋娘也是这么想的。 第三章 幺娘,一个不向命运屈服的小媳妇 虽然马上就要被余婆子卖掉了,余幺娘还得继续做家务。 余幺娘一大清早就起床了,先把后面养的几只鸡从笼子里放出来,然后出去洗衣服挑水,挑完水扯猪草,背着猪草回来之后先把一家子人的午饭准备好,然后去剁猪草、喂猪、劈柴。 两个姐姐这时候才起床,拿余幺娘挑回来的水洗脸,然后将脏水放在那里等余幺娘来收拾,姊妹两个坐在门槛上梳头。边梳头边看余幺娘露着一截白生生的腿,卷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是冻疮的手拖着那么重那么长的柴刀劈柴。 想到以后她就要去镇上了,这些重活儿说不定得自己做,秋娘不由有些嫉妒地说:“哎,小幺儿,你要去吃香的喝辣的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别忘了给我们送一些来。” 余幺娘头也不抬地说:“换你去,你去不去呀!” 余秋娘说:“他要是不打人,再长的好看点儿,我倒是可以——余幺娘,你这么不情愿的脸,摆给谁看啊?你不会还惦记着我弟弟吧?” 余春娘轻蔑地笑道:“就她,臭不要脸,这就想男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给咱们弟弟提鞋都不配!咱们弟弟将来要考状元的,就是请丫鬟,都不能看上这样的柴火棒!” 秋娘道:“就是,镇上有钱人看上她就是八辈子的福气了,还挑三拣四!” 余幺娘道:“那……就祝姐姐也找到一个这样的好福气!” 秋娘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余幺娘条件反射地低头闪躲,不过巴掌却没有落下来。 春娘慢腾腾地拦住了妹妹,说:“别,万一打坏了,人家不要,给送回来,你看咱娘能舍得十两银子?”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钱余婆子说不定真舍得亲生女儿嫁给那个打死媳妇的木匠。反正一切都不能耽搁她给宝贝儿子攒家底。 秋娘这才收回手去,不过反手就把幺娘整理好的木柴掀了一地,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幺娘只好从头开始把柴火码放好,一边收拾一边想出路。她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想活下去。 虽然吃不饱穿不暖,虽然朝打夕骂,虽然像被人踩在脚底的烂泥,虽然只是个蝼蚁——不,比蝼蚁还不如—— 但是她想活下去。 晚上。 余婆子和余老丈在盘算着怎么花十两银子的彩礼,买什么吃的给儿子,拿多少给他去学里花,儿子早前看书的那本书,可算是能买了……无论如何也要再省一吊钱出来去买个身体结实的小女孩儿,粗糠野菜的喂到六七岁就能干活了,再大一点就可以拿去嫁人——十两银子固然不是每次都有的,好歹白赚了这么些年的劳力——再者,黄木匠隔一年两年就要打死一个媳妇,总会要再娶的。 听见余婆子兴高采烈地说“赶明儿黄又八再娶,我们买回来的小丫头也该能卖——嫁了,鸡生蛋蛋生鸡的好买卖,得亏落在咱们手里”,幺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推开门走进去牵着余婆子的衣角跪下来哭求道:“娘,您别卖我,我跟堂叔去镇上打长工,一年就是做死也给您挣十吊钱,娘您别卖我!” 余婆子和春娘一样下意识的就想打,突然想起来这丫头马上要“嫁”个好价,万一打坏了人家不认那就是鸡飞蛋打,这才收了巴掌,但是却狠狠拧住幺娘的耳朵,几乎要把她提起来一样,一路拖着一路掐着拧着,扔进了猪圈:“不卖你,吃干饭哪!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吃了狗胆来造反?” 幺娘被余婆子掼在地上,差点一头栽进食槽里。幸而她确实勤快,一般人家臭烘烘的猪圈也被她扫得干干净净,这一跌只把本来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腿擦伤了,不至于弄得满身臭气。幺娘爬回来抱住余婆子的腿,抽抽搭搭地说:“娘,我怕,我不想被打死,娘,您就留下我吧!” 余婆子身强力壮,轻轻松松将她一把推开,横眉竖目地说:“你就是死,也死在他们黄家!也得给我挣到那十两银子!” 余婆子说完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 毕竟是养了几年的人,就算是个狗儿猫儿也该有了感情,只要有利可图总还是希望她活着的,因此余婆子还是很不情愿地说:“你要是不想去,也行,现找个人来给我十两银子做彩礼,你爱嫁谁嫁谁,只别说是咱们家卖出去的,省得带累了我的天佑!” 余幺娘瘫坐在地上,满脸绝望。谁会出这笔天价娶她……不,买她?买一个粗粗笨笨的小丫头? 幺娘在猪圈里被关了两天,饿了渴了就去猪食槽里捞点猪食,然后瑟缩在墙角拼命想着逃生的办法。 第三天黄又八就要来领她回去了。 这天一大早,余婆子把饿了两天的幺娘从猪圈里拎出来,把与她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一双看不出本色的磨破了的绣花鞋子叫她穿。袍子虽然很旧了,不过好歹能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不至于再破破烂烂的衣不蔽体。鞋子虽然小了,家里没人穿的下,可是毕竟是一双完整的有底的鞋子。 余婆子又让她把头发梳整齐,脸也洗洗干净,好歹是嫁人,得干干净净的,看着也让人欢喜。 其实平时余幺娘已经在尽力把自己收拾齐整了,但是寒冬腊月的,她连喝的水都是冷冷的井水,家里的热水根本轮不到她用,梳子也没她的份儿。她只敢偷偷用姐姐们剩下的脂粉水擦擦头发和脸。因此她的脸和头发总是脏兮兮油腻腻的。 这天也不例外,余婆子让她把自己收拾整齐,却并没有给她热水。余幺娘只得用梳子蘸着冷水把头发的结梳开,把脸和脖子擦得通红,别的也没了。 余婆子一想到即将到手的银子,乐得脸都开了花,也不管余幺娘在房间里怎么折腾自己,只顾在外面和媒婆、里长家的陪好话。 余幺娘把头发编成辫子,穿上旧袍子,然后趴在窗口往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脱掉不合脚的鞋子拎在手里,轻手轻脚地翻窗。 她不是想逃,她只是想出去外面找一个能救自己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要她当媳妇当丫鬟当姨娘,她都无所谓,只要不会被打死,只要让她有一口饭吃……只要能出十两银子买下她! 时值冬初,又下了场小雪,连山的松涛青翠依旧,只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山中的明水村一片素净。 余幺娘深知村里人穷的多,出的起十两银子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他们不会为了她这么一个小丫头子出钱。 她从余家翻出来就一路小跑来到了渡口。这里是水路和陆路的交汇之处,会有行商经过,也有去往县城、镇上的人在这里中转。 可能路人也不富裕,不过和村子里一比,买下她的希望却大的多了。 清晨的渡口笼罩着一层轻薄的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能通过轮廓隐约判断有船只到了,脚夫忙着卸货,要去镇上的人或在船上等着艄公开船,或在等着要搭乘的船划过来,零零散散地站在岸边垫脚等。 余幺娘搓搓手,趿拉着鞋子,鼓足勇气,向着第一个路过的行人走去。 第四章 路过明水村的李咎捡了个小姑娘 李咎牵着马,犹豫是走水路继续往镇上去,还是走陆路进山打点猎物。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五天,目前,适应良好。 五天前的凌晨,超级中转仓储的安保头儿李咎遇到了一场突发恶性事件,为了解救人质,李咎被卷入其中。虽然最后李咎救下了人质,但是匪徒却按下了爆炸按钮。就这样,李咎和这个超大仓储被爆炸甩到了这个半架空的时代。 说是架空,是因为这个“雍朝”他听都没听过,说是“半”是因为就目前看来,历史名人还是出现过不少。 李咎经过第一个村庄时,谎称自家为了避战乱逃入深山,如今长辈都去世了,才下山看看情况。如此他的短发和现代衣服就显得有了缘故,不至于引起村民的怀疑。 因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丁,那个小村子的里长还很高兴地给他落了籍,这样他就不算是流民黑户了。 当然,里长这么热情,李咎送他的那一小桶奶粉居功至伟。那里长家的媳妇刚刚生下了儿子,因媳妇没奶,小婴儿长得蔫巴巴的。李咎的这桶奶粉出现的正是时候,帮里长解决了孩子的吃饭问题。而且奶粉桶的罐子还是金属制的,也是十分稀罕。 因此里长兴高采烈地帮李咎落了籍,又给李咎说了三天现在的情形,李咎告辞离开时,里长还颇为不舍,十分想劝李咎在村里住下来。 这个年代没有娱乐,乡下贫苦地方更是一穷二白,每天就是土里刨食罢了。李咎如果住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筹措粮食。这可不是现代社会的农村,没有拖拉机没有收割机,一切都得靠人力去做,化肥农药啥的虽然有,却总会有用完一天。喝水得去河里挑,洗衣服得自己去河里洗…… 解决了吃喝还不行,还有拉撒呢…… 不敢想不敢想,一想要吐了。 这可太痛苦了,李咎的计划,无论如何也得去个稍微大一些的城市定居。 所以了解了基础情况之后,李咎告别里长,拿着路引,往镇上去行。 他牵在手上的黑马也是在那个村庄买的,天下初定,每个村庄每户人家都分到了田地。农具和牲畜比较少,做不到每户都有,就按户数配给了一些。这匹马原本应是战马,分到农户手里之后,农闲时它尚且能拉车运货,春耕时它就只能去耕地了。 李咎一眼就相中了它,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宅。 所谓“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虽然又瘦又脏,和驴子挤在一起,与猪羊鸡鸭一同牧养,这匹马还是自有其神在。 李咎挺馋它身子,于是用“自家存在山里的最后一点家档”,大概几桶油、两匹细布、一罐上好的白盐还有几罐奶粉,加上里长的好感度,换了马来。 李咎用一袋麦子换了几筐麸皮秸秆,混上干草,以及仓储里的豆类玉米,给马大爷当粮食吃。马大爷表示很满意。 有奶就是娘。只两天时间,这匹倔马就和李咎很好了,也撒个娇撒个欢什么的。 骑马也是个容易疲倦的活儿,个把时辰还好,再长一点或者路差一点,能把胃给颠簸出来。左右李咎也不赶时间,遇到坑坑洼洼不太好走的路,他索性下马来自己走走。 明水村所在的青山县位于河流冲积的平原,河网细细的小小的在村落间交织,明水村算是位置不太好的那一块儿,属于河谷平原地带,平地狭长两岸夹山,汛期很容易闹水患。 但是这条不怎么稳定的小河,又给明水村带来了稳定的发展环境:庄稼灌溉、生活用水、通航运输……人需要这些便利才能活下去,那么那点水涝灾害,也就可以接受了。 马蹄声踏碎轻霜薄雾,引来码头人的注意。 此时天下初定不久,各处都在休养生息,路上的人多是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平民、商队和游学的书生。像李咎这样的并不常见。衣着整洁、牵着马、挂着弓、提着剑……这些要素够让人判断出来这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而眉宇间透出的勃发生机象征着这是个气血方刚的男子,足以让不怀好意的人萌生退意。 李咎在斟酌前路时,就被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拦住了。 “老爷!老爷!您能不能行行好,把我买了去?” 李咎按住马头,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拦路的小姑娘,一时无语。她堪堪有他的腰那么高,骨瘦如柴仿佛一根竹竿儿挂着一条不合身的袍子上面再挑着一个小脑瓜子。 余幺娘这才看清自己拦下的人,他比村里最强壮的农夫高二伯还要高出半个头,神情严肃,心里突然一阵后怕。 李咎说:“我不买人。” 余幺娘头一次跟陌生人打交道,没想到对方如此和气,这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勇敢地再恳求了一次:“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老爷您买了我吧,我不要工钱,只要一口饭吃,十两银子买一个长工……我愿意伺候老爷一辈子。” 余幺娘的眼睛黑黑的,似乎很死板空洞的样子,却写满了求生欲。 李咎于是问道:“你的父母呢?” 余幺娘很实诚地回答:“我娘要把我卖了,我怕。他打人,村里的姐姐就是被他打死了。我怕死,所以……老爷您买我吧,很划算的,我自己会找吃的,我可以睡马棚里,我还会做衣服。老爷您看,您的靴子都有点损坏了,马鞍也简陋的很,我会补衣服,虽然不会做马鞍但是我可以学——” 李咎的视线在小姑娘的鞋上打了个转,又落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拧成麻花一样的手上。 太小的绣花鞋被小姑娘当拖鞋拖着,半个后跟露在外面,上面全是皴口,血痂混着泥糊在上面,小姑娘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满是冻疮和疤痕的手,指缝倒是干净的,只是冻得发紫发乌再带上淤青,显得十分可怕。 在现代可能还是个小学生呢,在这年代就要算壮劳力了。 李咎想起穿越后的见闻,想到这时候一个人想活下去需要多努力、多幸运,默默叹息着,说:“你上马吧,告诉我往哪走。别犹豫了,你走得慢,我嫌你拖累我。” 第五章 小姑娘从烂泥里挣脱出来啦 余幺娘干惯了农活的,什么牛羊猪都经手过,虽然没骑过马,却也不发憷,甚至不用李咎帮忙就攀着马镫爬上了马背,小心翼翼地侧坐稳了,双手紧紧抱住马鞍,满是疮疤的手捏得发了白。 李咎牵着马沿着余幺娘指的路走向村子里,边走边闲聊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 “老爷,我叫幺娘。” “没姓?” “我是爹妈买回来的丫头,跟爹妈姓,他们都叫我余幺娘。” “那我再买了你,岂不是要叫李幺娘了?” “老爷买了我,就是老爷做主。” “你多大年纪啊?”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十三四岁。” 李咎有点儿诧异,之前他还以为幺娘就七八岁呢,想来也是遗传、营养、睡眠三个方面都有问题,才只得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 “平时都做些什么活儿呀?” “做饭、洗衣、挑水、插秧、缝衣服……我都会,如果不会,我也可以学。老爷,您真的会买下我的吧?” 李咎没说话,阿宅乖巧地驮着小姑娘走着,余幺娘在马背上忐忑不已。 没几步路就到了村子的中心,村里早有人被余婆子鼓噪来找幺娘,尤其是保媒的媒婆,这一单子她也有钱赚,同情余幺娘归同情余幺娘,要挣的钱她是一文也不会让出去的。 第一个发现马背上的余幺娘的就是媒婆,不过媒婆走村串乡的多了,见识超过寻常只在自己村里转悠的农妇,她看到那匹高头大马和一身利落的李咎,就直觉这事儿不简单,因此没有嚷叫起来,而是忙去找余婆子来看。 余婆子是幺娘名义上的养母,她说什么都是正当的。 余婆子喜滋滋等着黄又八上门给钱,没想到买主来了,“货”却不见了。 黄又八在余家撒泼要人,余婆子也舍不得这笔生意告吹,忙纠齐了人来找,一找就找到了这时候,正正撞在李咎牵马驮着余幺娘进村里面来。 余婆子被媒婆拉出来抬头看见余幺娘安安稳稳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跨步上前去就要把她拽下来:“死丫头!小贱人!反了天了还敢跑!” 余幺娘抱着马鞍顺着马镫爬下来,攥着缰绳不肯放手,回道:“娘!我找着人买我了,李老爷说愿意买我走。” 她说着,轻轻地牵了牵李咎的衣摆,语带哀求:“老爷,您是愿意买我的吧?” 众人这才认真打量起李咎来。 只见好俊一个后生,五官端正,却不是那秀才样子的白脸书生,生得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虎背狼腰。大冬天的他也不像其他人富庶人家的少爷一样穿得锦帽貂裘捧着汤婆手暖,只穿着一件说不出质地、看不出织法的袍子,袖子挽到了手肘上,肌肉微微隆起,显见是血气方刚。 他牵的高头黑马油光水滑,神气极了。马上挂的鲜红色的长弓,一筒白羽箭,还有一柄长剑,又证明着这是一个练家子。 再瞅着他干净的皮靴子上蒙头也是整块的好皮子,头上戴的幅巾也是毛皮里子外面罩的一层黑色锦缎,腰带上搭着几件物什非铜非银非金非铁,明晃晃的一点儿锈迹都没有……总之一番打量下来,总让人下意识地觉着这位不好惹。 于是余婆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掺和我家的事?” 黄又八见到手的媳妇要飞了,也跟着嚷嚷:“买媳妇也有先来后到,我先来的,凭什么你买!”嚷嚷完看看李咎一个打仨的体格,又往后退了一步。 李咎亲眼见小姑娘被大婶儿一把拽走,明明很想躲却又不敢躲;再看他一个外乡人来到这,要买村里的小姑娘,围观的村民没有一个面露反感的,便知道就算余幺娘有撒谎的,她说的爹妈把她卖给不好的卖家当媳妇也是真的。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被买去当媳妇的道理! “你说的对,是该有个先来后到。不过——”李咎看着余幺娘眼中的恳求,又看看余婆子膀大腰圆,黄又八几乎可以称得上面目可憎,已经下定决心至少要为余幺娘周旋一二,“我愿意出二十两买她。你要和我竞价么?” 余婆子心花怒放,看李咎的眼神都变了,这可是二十两,二十两!往前数十年,二十两银子能买十个比余幺娘漂亮的娃子!寸头老癞子卖他那个好生养的媳妇,那么健壮能干又能生的女人,不过才八两!今天说什么都得卖给他,再搭一个都愿意! 黄木匠倒是出得起二十两,但是他才不愿意用这个价买个瘦骨伶仃的小丫头。二十两,买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都够了!谁要买个黄毛丫头,还得白养几年才够味儿! 余婆子见黄木匠不提加钱的事儿,横竖只是说定,又没交钱,做不得准——就是交了钱,也可以反悔,看在十两银子的份上,又算什么?于是她将余幺娘往李咎这边一推,堆笑说:“老爷看中我们家丫头,是我们的福气,那这丫头,就是您家的人了。” 她也不敢对着大户人家的公子说是嫁娶,就当是卖了个奴婢丫鬟,只腆着脸问:“这钱……您看……” “谁出门在外带现银子?只好去镇上找人换了宝钞才行。”李咎的仓储里其实有不少金银首饰,但是孤身在外,总不好随意暴露随身带了大额金银,因而只作是要去兑换宝钞,到时候在县城随意变卖些东西,也就够了。 此时他就是拿钱出来,余婆子不会验看,也不敢收,他说去镇上,余婆子反而放了心,遂与李咎定下就这日下午出发,去往镇上换大钱。 李咎瞅着余幺娘一身破破烂烂,头发看着齐整却也不知道多久不曾洗得,脚上的鞋子尤其需要再换一换,索性留下来修整一番,下午再走也好。 于是李咎与里长说好,使了几个钱借他家歇脚,里长家的一力做主应下,李咎便领着小姑娘往村长家去。 临走了还听见余婆子与黄又八说:“哎,不是我不愿意把女儿给你,你瞅瞅,人家看上了,出这个数。不过我家还有两个女儿,你要不要?不过这么个小鸡崽子都被人二十两买走了,我这两个大丫头模样性情都比她强,怎么也得再多一贯钱吧?” “老虔婆守着天上掉太阳给你吃!什么丫头片子也敢说这个数!你要把女儿嫁给我,就十两,不嫁,我也不娶了,你以为我稀罕和你做亲家,手短毛长乌鸦充凤凰,呸!”黄又八能挣钱当然也不是傻子,那李咎傻,他可不傻! …… 李咎脸色变了变,到底没说话,只带着小姑娘和大黑马一前一后跟着里长走了。 第六章 幺娘想讨老爷喜欢 里长家相对其他村民家显得富裕、整洁许多。 李咎给里长家的几个子儿、几尺布,私下里又塞了一盒乡下结婚常见的红色绒花。里长家的一见那盒子红绒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索性把放杂物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们用,还叫来大儿子给烧了个火盆送过来,高高兴兴地说等过了晌午吃早饭给他们摆两双筷子。 杂物间其实是个闲置的普通卧室,只是堆满了杂物罢了,里长家的把杂物清掉之后,看着很齐整。 李咎放任门开着,并不关上,连帘子也不打,将手放在火盆边烤暖了,借着翻包袱的功夫从仓储里找合用的东西,边找边和小姑娘叨叨:“我和女孩子就没怎么打过交道……如果哪里说得不对,或者让你不高兴了,你记得要告诉我。” 李咎先从服装仓库的民族风、复古风的衣服堆里翻出几件不打眼的衣服:一身系带的复古睡衣裤,绗缝薄棉,足可以临时当秋衣秋裤穿穿;一双出口日本的足袋,双层含绒的;一条系带的阔腿裤可以当这时候的袴穿,毛呢材质,又轻又暖,长度估摸着能把小丫头整个装起来;一件羊毛材质针织的衫子;再一件仿褙子形制的外套,里层仿羔羊绒,外层仿麂皮绒,背后和下摆还有绣花,又漂亮又挡风还保暖;最后还有一双保暖的小棉鞋,很宽松柔软,但是不防风。 因为怕被人怀疑为何一个男人孤身在外会带上小孩子的衣服,因此李咎拿的都是自己能穿的尺码,将衣服拆掉包装,然后装作刚从包裹里取出来一样将衣服放到一旁,对幺娘说:“这几件衣服都是新做的,没上身,你去洗个澡,出来换上新衣服。这几件衣服可能大了点,我也不懂这些,你自己看看怎么挽起来。这个鞋子不能沾水,你洗完擦干再穿上。” 说到这里,李咎又翻出来一条大毛巾:“擦水用这个,别用人家的帕子。” 仓储大超市里还有几个国产美妆品牌,李咎从“谢春林”里扒拉出一些瓶瓶罐罐的试用装,分别是一瓶洗发乳,一盒精油皂,一盒洁面膏,把外包装去掉了只留下瓶子,也拿了出来:“这是头油之类的东西,我刚才看见了你头发里面有虱子,这东西不好祛除,等到了城里我想给你把头发剪了,涂上药养一养。今天我若是剪了你的头发,估计你也不自在,村里还有人要说你找了个不好的主家。所以先用这个洗干净吧。这一瓶白底绿花儿的是洗头的,这一盒粉色的是洗身子的,这一小块儿白色的是洗脸的——你用它把手上的脚上的伤口都洗干净,出来我给你上药。记得,一遍洗不干净就洗两遍,要洗到水清才行。” 余幺娘接过三个精贵的小瓶子盒子,认真地点点头。 李咎笑道:“别拘谨,这东西不值钱,就算失手砸了也不值得什么。”说着他又摆出一排来,这乳那霜的,又精致又小巧,能活生生把直男看晕过去,“等你收拾好了过来再往脸上擦这些,就不怕冷风吹脸了。这儿我不熟,你找里长家的问问在哪洗澡,洗完再回来。快去吧。” 余幺娘抱着衣服、毛巾和三个瓶子盒子,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去找里长家的问洗澡的地方。 里长家的正在厨房准备饭菜,见幺娘来了,道:“怎么了?你家老爷让你来做什么?” 余幺娘轻声说:“老爷让洗澡换上新衣服。” 里长家的说:“柴房有个大木盆子,水缸在后面,如果水不够了就到后头井里打两桶水。哎,这就是你老爷给你的衣服吗?” 幺娘点点头:“是的,老爷还给了条老大的汗巾子,我瞅着裁开来能做一条衫子了。” 里长家的擦擦手,翻了翻余幺娘手里的东西,道:“你是遇见好人家了,你瞅瞅,这么厚的布,还是新的,我们做衣服都没得这么好的布,老爷却给你做澡巾用。这些衣服颜色也俏,看着也是新的……我以前在县城给人浆洗衣服,县太爷家我都去过,就没见过这样又软和又轻巧的料子。你再看,这个裤子上面都有暗花,里头穿的小袄儿小裤儿都有提花,布又织得这么密,多费功夫,多好看啊。” 余幺娘道:“就是做衣服的人手工不大好,虽然针脚均匀,衣服边也锁得好,但是线头太多了,角角落落的也糟得很。” “这是好事儿。如果他家什么都好,李老爷买你回去做什么?就算这会子喜欢你,你比不得他家其他人,时间长了他也就把你忘了。”里长家的又打开放香皂的盒子,只见那盒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比桑皮纸结实得多,又不像木板做的那么硬。上面花花绿绿,粉红的底色上画着一个窗景,里头一个活像真人似的漂亮的美人,穿金戴银的,几个大字她们也不认得是什么。打开盖子,扑鼻一阵花香,也说不出是什么花,似桂花非桂花,似茉莉非茉莉,馥郁极了。 里长家的奇道:“这是什么?就是在县城我也没见过这样的。” “老爷说是洗身子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个用法。” 里长家的于是嘱咐媳妇和儿子来做饭,自己领着幺娘到隔壁杂物间,拖出来大木盆子注满水,两人一起研究了半天这些东西怎么使用,最后磕磕绊绊的也就用上了。 余幺娘头一次洗完,那水都是发黑的,前前后后洗了三四次,见了水都清了,这方算洗好了。这一番折腾下来,里长家的可以说十分羡慕余幺娘了。那三样洗头发洗身子的,真是又方便又干净,洗完了整个房间都散发着香气,身上摸着滑腻腻的,十分舒服。 里长家的帮幺娘将头发擦干,先惊讶一番大帕子吸水极快,比一般的布头合用,再见那头发又蓬又干净,只觉得自己头皮发痒。她也想买到这个洗头洗脸的东西,但是估摸着大户人家自己的东西,怕是极为贵重,也就只敢想想罢了。 幺娘把偏大的衣服都穿上,那条袴被她提到了胸口,系带在肩头胡乱扎住,裤脚也扎起来,活像现代人穿的背带裤一样,就这么一条长裤,就让她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再穿上又软又轻的衫子,套上外套,幺娘觉得就算让自己去外面绕村子跑个十来圈她都不会觉得冷。 余幺娘把手暖在外套的口袋里,说:“这个真的好暖和,老爷对我真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老爷。” 里长家还在研究那个大浴巾,说道:“老爷吩咐你的事你照做就是……不过他如果打你,你记得别硬扛啊。这世上谁当奴婢的不挨主子打骂?就算是亲儿子亲女儿也有吃棍棒的时候,你只别死心眼儿。” 余幺娘闻言,想了想,从柴火堆里抽出劈柴的刀,把自己那一把乌鸦鸦的好头发割了。 第七章 李咎,一个慈父 余幺娘动作突然,里长家的还来不及反应,那一头犹带着水汽的长发就落了地。 里长家的忙放下毛巾,将头发捡起来,气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绞头发做什么?” 余幺娘也舍不得自己的头发,回道:“老爷刚才说我头发里有跳蚤,想让我把头发剪了好上药。因为怕被人说嘴,所以准备等到了城里再剪。我寻思大娘您说的对,老爷对我这么好,老爷的吩咐,我自然要做到。” 里长家的道:“我还怕你和你家老爷拧巴。你性子倔,我又不是不知道,就怕你得罪你家老爷。你快去看看你家老爷要做什么,我去瞅瞅饭菜烧好了不曾。” “嗯!老爷救了我的命,又对我这么好,我绝对绝对不会违背老爷的意思的。”余幺娘有点儿不太习惯短发,感觉整个人都轻了许多,她拨拉着自己的头发,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精神。她朝里长家的鞠了一躬,抱着毛巾和自己的脏袍子,踩上新棉鞋,高高兴兴地回到杂物间找李咎。 余幺娘洗澡的时候李咎也没闲着,他去打了盆水放着,又翻出来一些日用品:喝水的杯子、牙刷和牙膏、擦脸的小毛巾,还有擦伤口的药和包扎用的纱布。翻找齐整了,李咎把包装拆了,用一个米黄色印花的帆布购物袋装起来,准备给幺娘拿着,一边装一边仔细想着还要做些什么准备,想了半天,又摸出来一个小指甲剪挂在自己腰间的物什的链子上。 然后又想到如果余幺娘真的十三四岁,那还有个每月一事的烦恼……他倒是也有卫生巾,但是就这么拿出来给余幺娘使用的话,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孤身一个大男人走在路上像个百宝箱一样啥都有就算了竟然连“陈妈妈”这种神奇的东西都有?这不是变态吗! 正纠结这些呢,余幺娘轻手轻脚地来了:“老爷,我收拾好啦。” 李咎抬眼看了看,挺顺眼一小姑娘,当然不存在小说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洗个脸换个衣服就成了大美女的情况。 首先余幺娘穿的这身衣服是男装,颜色暗了吧唧的就很阴沉。再者一个常年下地劳作又营养不良的孩子,除非天赋异禀晒伤了都晒不黑,否则黝黑的皮肤、枯瘦的四肢和佝偻的身体几乎是标配。 显然余幺娘没有女主角的天赋,她现在看着就是毛毛躁躁一个小丫头,唯一值得夸奖的就是满头青黑的头发茬子,高高低低的像狗啃过一样,然而它们健壮得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生命力十分旺盛。 余幺娘主动剪了头发,李咎嘴上不说,心里挺开心遇到这么懂事的小丫头。从早上她敢逃出来求救,李咎就猜测这丫头又烈又有执行力可能不太好管,但是现在这么一看,人还挺乖巧有眼色的,想来带着她也不会太为难自己,心里就高兴了一点儿。 李咎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过来吧,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口,教你怎么包扎。” “哎,谢谢老爷。”余幺娘放下怀里的东西,走到李咎对面,并着膝盖坐下,两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李咎拉起小姑娘的左手,指缝甲缝里都洗的干干净净,皴裂的口子也呈现出被水浸透的样子,只有小臂上两条很深的豁口外面结了血痂,但是豁口里面还带着血色。 李咎洗干净双手,然后第一件事给余幺年把指甲剪了:“咱们不留长指甲,你看,我自己就不留,长指甲妨碍做事,又不干净,长长了就剪掉。这种小剪子专门用来剪指甲,我还有别的使,这个小的以后就给你用,就这么一剪,看,就好了。用的时候小心点儿,可别伤手。” “伤口先要用这一瓶棕色的液体擦过,然后涂上这个瓶子里的药膏,再包扎。小伤口用这个叫做创口贴的东西贴起来,大一点的伤口就用纱布包扎。要注意这这,还有这是黏糊糊的,不要碰到有伤口的地方。” “胳膊上这两个大口子是怎么来的?怎么这么深?已经结痂的不要管,这里头还在渗血呢,也是一样,先用棕色的液体洗干净,再涂药,然后包起来。” 李咎对着小姑娘胳膊上的两个比较长的伤口皱了皱眉,幸而现在是寒冬,如果是盛夏,说不定已经发炎感染了。 给余幺娘处理好右手的事情,李咎放开手,让小姑娘自己处理左手的,他在旁边看着,如果哪里不对,再指出来。 第八章 李咎,绝不将就 余幺娘很灵性,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有模有样的给自己剪了指甲、涂好了药。她没回答李咎的问题,因为这对她来说真的没什么回答的空间,伤那么多,谁能记得每一处的来历?她又不想撒谎骗人。 李咎教她整理衣物时就问了一次,见她不回答,也就翻过了篇去。余幺娘的聪慧超出李咎的预期,那么长的高腰男式袴,余幺娘这么一绑就像套了个连衣裙一样,颇有几分现代穿男友衣的小姑娘的洒脱,倒比规规矩矩当裤子穿的还好看。 交代余幺娘把自己身上也处理一下后,李咎就回避出去了。 院子里飘散着一点儿饭菜的气味,说不上是香气,李咎在这边村里住了两三天,可太了解他们做饭是什么德行了,顿时就变了脸色,赶忙从随身大仓储里寻摸出一盒剁成小块的猪蹄、一只切好的鹅,一小盒猪油、一些调味料和一瓶黄酒,拎在手里钻到了厨房。 里长家的正带着儿媳做饭,锅里蒸着的是芋头、豆子、糙米混合而成的主食,因为处理得很糙加上品种本身也不是丰产的现代品种,显得野性十足。 李咎对这个饭尚且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这种时候就不用想吃大米饭啦,大米确实是青山县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世道也确实还算安定,但是普通佃农、小农显然不能将精白米作为主食,上好的米是要拿去变卖的,即便是自己有田的农户,也只敢逢年过节往饭锅里添一把糙米罢了。 但是锅里的菜就完全不能忍了。里长家的煮了一条鱼,没有酒去腥,也没有足够的油可以煎炸,只能混着小葱叶子、姜片和紫苏一起煮熟,里面还扔了几个茨菇;灶台上暖着一盆蒸热得咸鱼块儿;有一道小菜,是菜坛子里刚取出来的酸菜。 李咎将手里的猪蹄、肥鹅放下,道:“我在路上看见有人杀猪,就买了一腿,他家还有鹅,我也买了来,再配上我这自己出门在外随身带的香料和好酒,做出来好吃得不行。我和小丫头两个也吃不完这些,正好与黄大哥添菜。” 里长家的看着那腿肥嘟嘟的红白相间的猪蹄块儿,吞了口口水,把所有的拒绝都吞了回去,挽着袖子把煮得烂熟的鱼和芋头豆子饭取出来暖着,洗了锅重新架上。 李咎掌握了厨房的使用大权,看了一眼他不会烧这种农家灶,一时半会儿的也学不会,就留下了里长的儿子帮忙烧火,里长家的和儿媳帮忙整点儿葱姜备用。 将准备好的调料分门别类放好,猪蹄焯水后取出沥干,锅烧热,下一块分量多到足以让里长家的心疼的猪油爆香葱姜蒜,再下八角、桂皮、香叶炒香后捞出,下冰糖融化后放猪蹄炒出糖色,再加黄酒、炒香的调料一起翻炒,加水焖炖。 另一口锅被用来炖鹅了,同样的先焯水,再大块油爆香香料,再下鹅肉反复煸炒并且加料酒和蚝油、鸡精提鲜,最后加水炖煮。 两口锅都开始炖着了,李咎把剩下的黄酒交给里长家的,说:“这是好酒,劳烦嫂子给烫一烫,我和大哥喝一盅。今天用了大嫂家的柴火给小丫头收拾两个大菜,实在不成个意思,我那儿还有两只山上新打的野兔子,就烦劳大嫂收下。我本想拿到镇上换个菜来着,眼看着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到镇上,摆放着浪费,带着去麻烦,不如就把与嫂子添菜,我也轻省些。” 里长家的推让了几次,李咎执意要给,里长家的于是收下了,对李咎的印象越发好了些。两只肥肥的野兔子,肉能吃,皮子还能给黄廿三做个皮帽子哩! 李咎交代好里长儿子看住火别糊锅,焖烂了就盛起来,又讨了一壶热水,拎着回到杂物间。 余幺娘已经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打理了一遍,然后就乖乖蹲在门口等李咎回来。 李咎打开门时差点没撞着她,见她有些可怜巴巴地等着盼着,眉头皱了皱,到底没说她什么,只是往刚才洗手用的水里加了点儿热水,然后,然后把人小姑娘剩下的那点发茬子全剃了,还让她自己用香皂把光溜溜的头皮洗干净,自己却把剩下的热水倒了来晾着好用来解渴。 余幺娘摸着自己的头皮,硬生生把到了眼眶边的眼泪憋了回去。 李咎掏出个小兔耳朵帽子给她戴上:“别哭了,头上长了虱子,这是最快的除虱子办法,这两天勤快洗洗,明年夏天就能扎了起来,到时候……”李咎想了想,把自己定位在“叔叔”这个角色上,“到时候叔叔给你买票了的花儿戴,啊。” 余幺娘点点头,又说:“我是怕老爷让我去当尼姑,我不想当尼姑。” “傻孩子,你想去我还舍不得你吃素呢。”李咎弹弹她的脑门儿,瞅瞅时间差不多了,让她换上小棉鞋一起去吃饭。 第九章 一顿顶顶丰盛的饭 里长家的已经盛好了饭,将肥鹅和猪蹄儿都用大盆子装了上来,又给三个男丁倒了酒。她们女眷在另一方小桌子上吃饭,一边吃一边看着男主人这桌要加点什么。 猪蹄里肥肉多的、肥鹅的鹅腿、脯子肉都盛到了李咎他们这桌,蒸的饭里糙米多的部分也给到了李咎这边,那条鱼肚子在这边,鱼头鱼尾在女眷那边。这还算是里长疼媳妇,给她们开了一小桌,否则这样的好肉好菜一般先孝敬了公婆、男丁,其余女眷有剩下的只能吃剩下的,没剩下就别吃了。 三人入了席,里长黄廿三先敬了他一杯:“贵客临门,我们家实在没可招待,不仅吃了您的好菜,喝着您的酒,还带累您亲自掌勺,实在惭愧。老弟不嫌弃穷哥哥,我先敬老弟一杯。” 李咎不爱喝黄酒,接了一杯就不喝了,道:“下午还要赶路,怕误了事,酒我就不喝了,老哥哥喜欢,我就留给嫂子收着。这酒度稍微有一点儿后劲,您可别贪杯。” 现代酿造的黄酒度数比古代常见的米酒略高一些,当然也更醇厚柔滑一些。 黄廿三于是更加感激李咎,把他从“小老弟”提到了“大善人”,两杯酒下肚,就和李咎推心置腹起来。这个村子里没什么秘密,值得他挂在心里的事也不多,最近的就是黄木匠买妻、村东头两家为了田地争了起来、今年抢赢了水源不知道明年还会怎样、村里交租不知道会遇到个怎样的收税官、今年冬天村里会不会冻死人等等…… 李咎认真听着,间或看一眼在女眷那桌扒饭的余幺娘。 余幺娘打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肉”的味道,她捧着里长家的给她挟的鹅翅小口啃着,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了吞掉,粘在手指上的油脂也被她仔细舔食干净。这块鹅翅吃完了,里长家的正在给自家孙孙喂饭一时没顾上她,幺娘也不敢去挟别的菜,只就着那点汤汁扒饭。 李咎不大爱吃肥的,这些天也没亏待自己的嘴,于是将自己碗里的菜又给余幺娘赶了一些,说:“你不要过于拘束,我是个粗人,管不了太多事,也难以顾及你的想法,饿了要说,想吃什么更得自己主动。” 幺娘点点头,往软软糯糯的猪蹄上大大地咬下一口。 李咎摸摸她的脑瓜子,回到那一桌,细细问着镇上哪里可以换钱,又有些什么要注意的。里长和他儿子言无不尽,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之后,残羹冷炙尚未撤走,余婆子就来了,一边急不可耐地问几时进城,一边从烧猪蹄的碗里摸出一块肉就啃,啃完一块还要再拿,里长儿媳赶忙将两盆大菜剩下的端了进去。 余婆子拿手抹了抹嘴,一脸可惜,似乎是在可惜没能带个碗来。 余幺娘牵着李咎的衣摆,李咎让她找几块鞋垫子把棉鞋垫起来以免滑掉,收拾好东西就想出发。 临走李咎又犯了难,他骑马,总不能让小姑娘走路,反之小姑娘骑马他走路,他也不愿意啊,而且还带了个余婆子以及作为中人的那个媒婆。于是最后里长找猎户套车,赶着驴子车送余婆子、媒婆和余幺娘,李咎自己骑马。 李咎的行李很轻,只是看着多,为了遮掩从仓库里拿零碎物品罢了。他将行囊整理好挂上去,不防被余幺娘拉住了衣服:“老爷,您让我做点儿事吧,如果我一直没有用处,我怕被您卖了。” “行吧,那你帮我拿好这一包小零碎儿。”李咎解下装满干粮的袋子给余幺娘拿着,“里面都是吃的,你要保护它们,不然老爷我可能会饿肚子。” “哎!”余幺娘高高兴兴地捧着一大包有点儿分量又不算太重的包裹爬上了驴车。 李咎给赶车的猎户三十个钱,猎户平时带一车人和货去县城也就收三十个钱,这次带的人还少,牲畜不受罪,是个好买卖。 在去城里的路上,李咎琢磨是不是就在江南这边安顿下来。带着一个小女娃子风餐露宿也不是个事儿,而且他也需要经营、结交,才能在古代打开自己的事业。这一路上走了几个村子,看到了不少事情,李咎总觉得他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让更多的人吃饱饭,或者有衣服穿之类。 他在整理思绪的时候,驴车上余婆子也没闲着。 余幺娘刚上车,余婆子往她身上这么一扫,就看出来李咎对余幺娘挺好,她这一身不合身的衣服很是精贵,正合她拿回去给当家的改个袍子穿穿,还有那双鞋,那么大的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多少棉花,得多暖和,拿了去加皮子一改,能改两双给天佑穿。还有她手里拿个包裹,不知道有些什么好东西…… 在余婆子想来,余幺娘自然要听她的,她听话听了十来年了,还能反了天?余幺娘的东西,自然就是她的东西。 余婆子想到就去做,一边说“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紧张”,一边就要去翻找。 余幺娘把包裹紧紧抱在怀里,牢牢钳制住余婆子的手:“这是老爷的东西,不能给你碰!” 余婆子没想到这个被她一家欺负了十年的小丫头片子敢反抗,仿佛感到了媒婆和猎户的嘲讽、讥笑,老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去打:“贱丫头,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顶撞你娘?” 第十章 老爷不要丢下我 余幺娘是个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没错,但是那是她为了活命不得不如此。 现在她有底气反抗她的“养母”了。 余幺娘用胳膊挡住余婆子的巴掌,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如今是李老爷的丫鬟了,自然只认主子,没有认老子娘的!况且我也是老娘你买回来的丫头,您还算不得是我亲娘!” 余婆子怒火中烧,一手抓她的胳膊,一手就要去扯她的帽子,嘴里不干不净地辱骂着“贱丫头”“贱蹄子”“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等等。 媒婆和猎户担心驴车被他们闹翻,忙从中安抚,闹得动静大了点儿,李咎也察觉了。 李咎拨转马头走回来两步,用马鞭子挡在余婆子跟前:“幺娘这一身都是我置办的,算上包裹里的,总得七八十两银子,您要拿去也行,先把钱补足。” 余婆子讪讪地收回手来:“这小丫头,反骨这么硬,连她娘都敢顶撞,您可要仔细些,别让个奴才翻了天。” 李咎笑道:“如此,我不买她了,劳您领回去,您可愿不愿意呢?” 余婆子堆着笑,一声也不敢支应,老老实实呆着了。 余幺娘心里有些忐忑,当着余婆子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其实心里早就乱成了一锅麻。 一路颠簸经过镇上,因恐耽搁了回程的时间,于是众人不曾停歇得,径直往县城去了。 媒婆先去管事儿的熟人差役那里等门儿,李咎则打听了最有名的布庄在哪,去卖了几匹布。 这时候常见的布料幅宽普遍极限才两尺多,使用天然染料染色,除了黑、靛蓝等颜色外,鲜艳的颜色染不好,又容易褪色。 而李咎拿出的廉价色丁布是幅宽足有一米四的现代仿真丝,色彩丰富、鲜艳,手感柔滑,布料极薄,还耐操,简直完爆这城里的任何一种布料。 李咎明说了这布并非蚕丝所织,却更让那布庄掌柜啧啧称奇:这世界除了蚕丝,就只有麻、棉、毛等天然材料,要用这些材料织出这般单薄顺滑的布料,他连想都不敢想。这时候恰逢年底,大户人家才买些新布料做新物件儿新衣服,正合卖好料子。 一卷布就卖了十两银子,李咎一总卖了他五卷,现拿二十五两银子并五吊钱,还有二十两则由掌柜派个小子拿着,跟李咎去约好的地方直接与余婆子交割完毕。 余婆子拿了钱,媒婆已打点好了办事儿的差役,一番流程走完,余幺娘的身契就落在了李咎手里。 余幺娘这才放下心来,朝李咎展颜一笑。 李咎给媒婆塞了几个辛苦钱,却没立刻领着幺娘离开,反而等余婆子和媒婆走了之后,又把与那办事的司户佐的小吏一把钱,请他将余幺娘的奴籍销了,卖身契等也一并销去,只作是依附李咎的远亲。 办完这件事李咎才带着余幺娘离开小吏家,叫了个帮闲打听附近可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帮闲对青山县城了若指掌,看在钱的份上,把城里的几个旅馆、茶肆、酒肆都念叨了一遍。 余幺娘一直抱着李咎交给她的包裹,一步一踱像个小鸭子一样绕着李咎。等李咎打发了帮闲,显见要往旅馆去了,她才说:“老爷,您不会抛下我吧?” 李咎抱着手,不回答问题,反而说:“你刚才路上那样挺好的,我不用你唯唯诺诺凡事看我的脸色。” 余幺娘掰着手指,道:“可是,可是,老爷救了我,我想老爷开心。” “以后你会知道怎样做我才会开心,但绝对不是看到你三从四德或者贞静之类。”李咎从她手上接过包裹系在马上,然后把这个没有几两重的小丫头也托举到了马背上。 余幺娘晃荡着腿,李老爷说的话她不懂,可是她听到了“以后”,有以后,就是说老爷不会赶她走、扔下她,这就足够了。 阿宅驮着幺娘,李咎牵了马,踩着黄昏下的青石板往城里最清静的旅馆走去。 第十一章 古代的社会环境之一 李咎带着幺娘在旅馆住了几天,每天都点上一壶最好的酒在角落坐一整天,听听外面的事情。 青山县是个富庶安宁的县城,当地盛产粳米,又有好水好山,养得好鸡鸭鹅,再加上江河海鲜,堪称鱼米之乡。 当地人情也还算淳朴,几无匪患。当然,天下承平不久,土地兼并才将将有了一点点苗头,正是耕者有其田的时候。有田地可以伺候,自然盗匪就少了许多,偶有些打家劫舍、拐卖人口的,也是零星散见罢了。 此地的商业也较为发达,丝绸、瓷器、南北货有许多车队在青山县治下的何家渡转运,因此商旅也颇为兴盛。 李咎对这里很满意,他决定现在这里安顿下来,先扎个根再说。 扎根就是安家、置产,李咎对当地物价没什么感知,问了幺娘,幺娘也不知道城里的情形,只知道她们村里上好的水田是四两银子一亩,粳米八钱银子一石,好田精心伺候一年产稻谷两石半有余,下等田就很薄了。 现在朝廷对种田的收税是十五税一,算上其他各种杂七杂八的税赋徭役等,农民约莫要交十分之二到十分之三。若是自家种的田,自己可以收获七八成,但若是租地主的田,就要再交三四成租子。秀才可以减免赋税,举人可以免除赋税,一旦考了秀才举人,就会有人出钱将自己的田挂在他名下。因此江南人人都想考科举,文风最盛。 李咎总结完小姑娘的话,想想现在的亩产和税赋,叹道:“苦还是农民苦,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大约也只能混个温饱,一旦遇着天灾人祸就会家破人亡。” 叹息完了,李咎又问幺娘:“你说你是余家婆子买回去的,你家为什么卖你啊?也是吃不上饭了么?” 幺娘摇摇头:“我娘生了弟弟,怕我和妹妹要嫁妆,就把我们卖了。” “你还有妹妹?也被卖到余家了么?” 幺娘继续摇头:“听人牙子说卖到窑子里去了。什么是窑子呀?我问我娘,我娘打我,说我不干净。” 李咎挑挑眉:“不是好地方。以后有机会打听到你妹妹的信儿,我给你买回来,姐妹团聚。” 幺娘露出怅惘的神情来:“可是我们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姓,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该如何打听呢?” 李咎下意识地想安抚安抚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有缘会再见的。对了,我叫了几个帮闲打听牙行的事,明天要出去买宅子买地,你一个人留在旅馆我不放心。你换男装和我一起出去吧?” 幺娘的头发长出来毛茸茸的一层,配上她看着只有七八岁的脸,说是刚留头发的小男孩儿也说的过去,并不突兀。 幺娘还没在城里逛过,这几天闷在旅馆光顾着改衣服了,对外面也好奇得很,忙“嗳”地一声答应下来,又说:“老爷,您的衣服我补好了,您看看合身不合身?还有啊,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老爷的冬装还不够穿呢,正好啊,明天老爷拿几匹布来,我给老爷做几身衣服好不好?” 李咎几次三番让她改口叫自己“哥”,没啥用,幺娘固执地要这么叫,李咎也就随她去了。 这几日李咎让幺娘把自己穿的衣服改到合身,也不知道她怎么 做的,不动剪子就把长长的衣袖衣摆都卷好了,肥肥的腰身也都掖住了。改完一上身,除了有点儿肿倒也没别的问题。幺娘还说等自己长大点儿还能穿,这么大的一身衣服她能穿十年八年。 幺娘干活儿很快,两天功夫她就把自己的衣服改完了,又把李咎的几件衣服拿来改了改针脚。用她的话说:“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做工,一点儿也不好,还有这衣袖、身量也太小了,会被人嘲笑的,白糟蹋了这么好的布。老爷,您看您买我就很值啊,我做衣服比这个好。虽然我不会绣花,但是我能学呀,这上面的花儿也不怎么样。” 她一边说还要一边看李咎的颜色,唯恐哪个字说得不对,得罪了他去。 李咎无所谓得很,横竖那几件衣服都是从国风服装店拿的,都是机绣大货,便宜得很,确实做工不咋地,比幺娘细细密密的手工差多了;版型儿就更差了,这时候的衣服讲究礼服袖长能往上挽到胳膊肘,这叫“回肘”,一般日常穿的也要能挽到手腕,若是做到像现代时装的样子刚刚好覆盖到手腕,再加上身围也做的比较贴身,手捏着衣襟袖子就会缩上去,这就成了古代穷人的标配“捉襟见肘”。 李咎知道这时候让幺娘认为“我也是有用的”是件好事,于是也由得她折腾。 毕竟才十三四岁,和自己的妹妹也差不离。 幺娘一边叨叨一边打个结收尾,然后兴冲冲地用铁熨斗装上滚烫的水,把缝线熨平,齐活!李咎接过来穿上,分码的大货瞬间变成量身定制的高定,这姑娘确实有两手。 幺娘见李咎露出满意的表情,心里也高兴,扭着手指蹦了两下,说:“就差几身出门穿的外衣啦。老爷放心,我一定给老爷做得漂漂亮亮的!” 第十二章 一个地头蛇有多重要 第二天一早,李咎先起床,往厨房将自己拿出来的速冻馒头包子热上,随后去旅馆后面的院子打了一套拳,回来早饭也熟了,水也烧开了,正好拎上楼叫醒幺娘起床。幺娘这个年纪正是发育的时候,李咎优先考虑她的生长需求,比如营养摄入,比如睡眠时长。 两人洗漱过,就在李咎的房间里吃早饭。 这已经是两人相处的第五个早上了,各种各样的早餐幺娘也吃了个遍,但是到现在她还觉得不太真实。 那么蓬松柔软得馒头、蛋糕,热乎乎包裹着肉汤的各种口味的包子,香喷喷的“玉米窝窝”,甜滋滋的红糖发糕……以前她听都没听说过,现在却能敞开肚子吃个饱,简直就像是到了天堂一样。 速冻的包子馒头哪有现包的好吃,只是李咎不在乎这点口味差异,所以才偷懒。他见幺娘吃得那么香,胃口也好了不少, 李咎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自然也不会这么拘束着幺娘,只别呛着自己就行。因此幺娘珍惜地吃完一个玉米面刀切小馒头,又能像个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了:“老爷,这个玉米是什么?很贵的米吗?真的很香很甜,我没见过!馒头呢我会做,可是没有这么松软,您在哪买的?我去学了来给您做?还有这个什么椰奶紫米团,紫米我听说过,椰奶又是什么……老爷,我是不是太吵了?” 这么活份,真好,小孩子就是活泼又懂事才可爱。李咎笑眯眯地将水煮蛋递给她:“再吃一个鸡蛋我们就出发。放心,我不嫌你吵。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种粮食,就教你做。” “谢谢老爷!”幺娘接过鸡蛋,咧开一个灿烂的笑。 吃完早饭,李咎和幺娘就带着贵重物品一起出门了。门外面的帮闲早就守在了那,李咎扔给他一个旅馆后厨自己做的炊饼,帮闲接了来掖进怀里,堆笑说:“老爷真是大善人哈哈,小的谢谢老爷赏!老爷您看咱们是先去看宅子还是先去看田地、铺子?” 李咎先带着两人去隔壁雇了辆马车,顺带叫了个车夫,慢悠悠地说:“俗话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先看宅子吧。” 青山县的常住人口只有三万多,主要的人家都坐落在汐河入海前形成的河湾平原。 李咎的要求是宅子稍微大一点,在热闹的地方,邻居们要和善。 这时候没有什么合约精神可讲,李咎人生地不熟是个外来客,又显见是个肥羊,如果不仔细点说不定要被坑进去。 因此李咎绕路来到上次卖布的地方,连哄带骗的把那布店的掌柜带上了。 布店老板伸着五根手指:“说好的,卖我五十匹布,七折!”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咎也伸出五根手指,“直到我发现被骗或者被欺瞒之前,我的布只供你一家!” 李咎一进门,布店掌柜就笑的和花开似的,上次李咎给的布被他卖出了三倍价格,有的是人抢着要,连金陵、钱塘都有人特意来买那个“又轻薄又细密又闪亮又不褪色不爱皱颜色鲜艳还正”得“色色缎”。他正发愁怎么满足那些得罪不起的贵客呢,可巧李咎自己送上门来了。 两人约好,布店掌柜帮李咎参谋房子和产业,李咎只给他一个供布,买下房子就给五十卷,每卷七两银,以后每年再给一百卷其他特织的布卷。但若是李咎买下的宅子和产业有什么问题,合作自然结束,布店掌柜退回所有布匹的收益。 当然他俩随时可以反悔,这种合作特别不牢靠,不过,这一刻给力就行了。 布店掌柜姓陈,自称叫他陈掌柜或者织染陈就好,织染就是织布染色的意思,能把自家的产业当绰号用他也挺乐意。 织染陈大小算个地头蛇,城里人自己织布的能有几个,几乎都在外头买布,一家子几口人,主子多少奴仆多少,用多少绸缎多少细布多少粗布,都是有数的。纵然不一定在他家买,但是县城就这么大,做生意的就这些人,哪家是个什么情形,他们门儿清。 帮闲和牙行的牙子陪着李咎看了几处符合他的要求的宅子,织染陈把所有的毛病都挑了一通:这家的水井早就脏污了,水是浑的,要吃水得去公用的水井担,家里人口众多的话挑水都得挑半天功夫;那家隔壁邻居比较烦,整日里不是借这就是借那,自家的猪跑到别家要别家赔钱,别家的猪跑到他家还是要别家赔钱;那家旁边是个寡妇带着儿子守业,别的犹罢了,就是名声不好,李咎是壮年男子,住着恐怕要被传谣言的;这个宅子里有命案;那个宅子不错是不错,可是不知为什么,一下雨就积水…… 直把牙行的牙子说得脸都发绿了。 最后定下来是城中偏南的广安街上的一座小小巧巧的园子,占地总有三亩大小,包着一点儿山坡在里头,花园的部分特别大,假山花石池塘水榭一应俱全,最妙的是有一口泉眼,虽然泉水只得窄窄的一条,堪堪能溢满一条水沟,但这是真正好山泉,冬暖夏凉,甘甜清冽,却比打井还舒服。 园子五进深,有两座很漂亮的绣楼,算上抱厦凉亭等有屋舍总计五十六间,此时按官价算,合税契一起六百两即可轻轻拿下,但因花园极大,且有那口山泉,于是又贵出三百两,织染陈以花园多久不曾打理显得荒芜等等为由把价格一还,便估了八百两。 原房主已落在了金陵,几年里连祖产等一并卖了,只剩这处精致的宅子,园子大屋子少,价格相对别处就显得贵,一直不曾脱手。 李咎非常满意,尤其满意那么大的花园和那么好的泉眼,当场敲定,就它了。 第十三章 李咎买房,一个奸商 李咎直接拿仓储里的银器去兑了银票,再加了点儿钱,第二天房契等就全部到手,可以准备清理房屋搬家了。 那些现代工艺做的银器,虽然少了些手工的韵味,却将细节做到了极致。也许赶不上这个时代的顶级银匠,却可以吊打八成不那么顶级的银匠。 刻板但规范,精密、匀称、细致……这些需要耗费大量机械劳动的需求,正是现代工业的厉害之处。 再加上银器还镶嵌了各种各样的人造宝石,真真是把玻璃卖出了宝石价。 那一包银餐具、银首饰,卖了一千多两,除去买屋子的八百两,还剩下二百两,李咎用来请人按照自己意思对宅子进行些改建。 首先荒芜的花园要平整出来,移除已经死掉的树和杂草,进行新的规划和补种。 这时候不是种树的时候,因此只是把果林的地空好了,刨出坑来晾着,预备合适的时候再种下去。 果林的外围拉上了网,在离水源最远的地方李咎准备养一些鸡鸭鹅。 其他不适合种树的地方则按照农田的样子做了收拾,这里会是李咎从现代偷渡来的马铃薯、玉米、红薯以及优良蔬菜的培育基地。 池塘和泉眼都被疏浚了,池塘用石头砌了底子,李咎准备拿来养鱼。 房子被修整一新,虫蛀的霉烂的地方全都清理干净修补结实,再整整齐齐地刷上腻子和墙漆;瓦片都换了新的,旧瓦片被李咎存起来,暂时没想好怎么用,但是肯定用得上。 家具也要重新打制,在李咎的要求下全部按照现代的使用方法制作,加上复古的装饰和风格。 总计五十八间屋舍,除去凉亭、马厩等不必重复设置的功能性场所,剩下的屋舍都被李咎做了重新规划:超过一分大小的屋子全部隔为连通的三个房间,略小一点的隔两个,再小的就不隔了;每一个屋子都要有独立的门户可以上锁;每十个小房间公用两间茅厕,茅厕下要用石头砌一个化粪池,池子离水源和池塘特别远,底下和四周用石头砌得厚厚的再糊上,严防污染了水源;厨房则只有一个,最早被搭起来,短工们的伙食就有了供给。 这时候的劳动力是真的不值钱,所以一个人的卖身价可能还不如一头猪高。李咎只说包饭再给二十个大子儿,上门求工的人就能打破头,最后李咎托牙行挑挑选选,选了二三十人干活。 做工的都说李老爷是一等一的好主家,一天给三顿饭,活儿也不重也不累……就算在自家做活儿,也没这样的好事。 这里普遍一天只吃两顿饭,长工基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糊弄肚子的只是些野菜糠麸罢了。遇到不怎么善良的主家,两顿里的一顿稠一点,另一顿把上一餐装野菜糊的桶用水冲一冲拌一拌就算是饭了。至于荤腥,想都不用想,便是平头百姓自己家也只有逢年过节遇上大好年景才敢放一点儿肉丝肉油的,平时谁敢吃肉?谁又吃得起肉?再宠孩子的人家也不过个十天半月的给个鸡蛋,就这一个鸡蛋也是口挪肚攒地抠出来的。 到了李老爷这儿,别的不提,首先一天能管三顿饭:早起做一会儿准备工作,先吃一顿早饭,两个脸那么大的焦圈,用面粉和油炸的,油大得很,热茶管饱;吃完才上工,干两个时辰就叫吃第二顿,豆子芋儿小米之类煮的饭,偶尔还有些糙米在里头,可以敞开吃,再给每人一大碗带汤的菜,或是大棒子骨头,或是鸡鸭架子,和着笋、菇、咸菜等干菜一起煮得浓浓的,一碗分下来连菜带肉泡着豆饭可以吃个响饱;到了晚上,酉时过半就下了工,下工了还有一顿,便是拿水将豆子芋儿饭煮成稀饭,再搭两个蛋。 好些人根本舍不得吃这多,还要悄悄省一些回去给家里人吃 这边一天做工的时间也不长,早上卯时才起,辰时才算吃完饭正式开工,晚上酉时过半就休息了,吃午饭那会儿还给歇半个时辰,很是爱惜人力。 不过李老爷对工的要求很高,稍微敷衍一些就要打回去重做,重做的却不给算工了,只管吃喝。 那些做工的人呢一行谢谢李老爷赏饭吃,一行倒要说他烂好人只败家,还有人便想着磨洋工,多拖一天多吃一天好的——然后很快就会被其他短工告诉负责招工的牙行牙子,二话不说就给换了,那些偷懒的嘴碎的后悔都来不及。 —— 趁着宅子收拾、翻新的时候,李咎又抓了染织陈陪他买地。 李咎心里的计划是将来除了进行种子、农具和耕作方法的推广外,还要做一些小规模的初级工业产业,如纺织织染等等可以用人力代替能源的初级工业。因此良田有个百来亩就好,若是环境条件各不相同就更好了。此外再圈更多的贫瘠的荒地进来,起厂房宿舍等更便利,也不浪费耕地。 于是最后李咎在染织陈的推荐下,买了城南一片荒地,占着一座小山,少说也有六七百亩大小。山上比较贫瘠,除了树啥都没有,平整好了就可以安排各种建筑;山脚下有水源经过,只是那水水质不大好,堪堪可用罢了;沿河倒是有几十亩极好的田地,只是遇到暴雨的汛期可能会被淹没。 山上的地零零散散地归不同的人拿着,都是刚开国那会儿皇帝下诏书说谁开荒且耕种满三年,土地就给谁,如此才有了主家。 时值严冬,地里正空着,什么东西都没有,李咎一共出二千两,那些人家便十分痛快地搬走了,连老房子都给李咎留了下来。 这次李咎没有急着卖东西换钱,青山县就这么大,若是再放一批银饰出去只怕要冲击当地的银价了。因此李咎选择将仓储里的一些极其罕见的东西托染织陈联系人送去金陵或钱塘变卖,且许了三分利。 染织陈对金银珠宝没太大兴趣——这东西值钱归值钱但是并不罕见,要一次性脱手二三千两不大容易,但是他对李咎拿出来的其他东西却有兴趣极了: 几套装帧极好的不知道怎么做出来书(被拆掉了版权页),字儿才合苍蝇大小,又清晰又工整,还有好些从不曾见过的文章,光这几套书,落在几个文人学士家就可值五六百两之多; 防水防雨又轻巧的不知什么金属制的美人图打火石,轻轻一按就出火,虽然只能用百来次,但就看这个盒子也极珍贵,一个就值一二十两,他拿了一百二十个,往金陵送七十个,往钱塘送五十个,尚且嫌不够呢!这些都是奇珍,能有也不奇怪,毕竟人力可为。 但是李咎还说给二十个大西瓜,这就极其离谱了。就算现在有钱人家有冰窖可以储存食物,但是也不可能将容易腐坏的新鲜菜蔬一直储存到现在还鲜的滴水。这时候西瓜如何得?只有仙家手段才行啊!一个西瓜这会儿可值二三十两还多! 还有什么鲜粉藕、香瓜、蜜瓜的,也极为值钱,关键这些瓜果菜蔬还比较耐放,好搬运。谁家过年能掏出这么些稀罕物来待客,说出去都要上面子! 李咎直接给染织陈送了个香瓜让他自己吃着试试看要不要谈这笔生意。染织陈第二天就来说做了这单,立刻找人去拼客,谈妥后李咎一车拉来给他验货,当天就被金陵、钱塘、泸州等地的大客商一网打尽。 总计卖了三千两还多,染织陈一笔就挣了三百多两,几乎可顶往年好年成一年的收入。 除了新鲜瓜果之外,李咎将说好的五十匹“色色缎”(其实就是色丁)也交到了织染陈手里,染织陈全都自己拿下了预备年前年后慢慢地高价卖去。 如此收拾齐整已是接近年关,李咎正好带着幺娘搬到了新宅子里去。 第十四章 李咎安家 幺娘在村子里见过的最阔气的房子也就是砖石做的,她这辈子就没出过村,对于大户人家的园子也就是听那些去了城里的小伙伴们描述罢了。这是她头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从看见围墙开始,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李咎先去马厩拴好马,然后放下草料干粮,然后才和幺娘一起把整个宅子都看了一遍。 一路走来这就是典型的江南小院,白墙黑瓦青石地,明净又精致。 李咎自己选了离空出来准备耕种的地最近的一侧居住。短工们知道这是老爷自己的地方,因而格外下力气,将两分地大小的房子收拾得特别端正。这地儿背后是山坡上的果林,前面是田地,泉眼就在果林延伸过来的假山下,顺着小路往外走一圈就是池塘。 李咎推开门看了看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住宅,很是满意:按照他的要求做出了一个客厅、一个书房、一个卧室的格局,上二楼是花厅和露台。空出来一个小房间做浴室,暂时没安排厕所,以后条件合适了才好搭独立厕所。现在,先几户人家共用净房吧,他也安排短工做了化粪池好堆肥,为以后的精耕细种做准备。 对,几户人家。李咎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住,在他的计划里,这个宅子就是他的梦想起飞的地方。 幺娘跟在李咎身后东张西望,见李咎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了这间屋子的大桌子上,明白这就是以后的主屋了,她也把自己的小包裹放下,摸着客厅里李咎定做的藤编罗汉床,露出期待的神情,说:“老爷,我可以睡这里吗?” 幺娘当然不知道这是客厅用的座椅,看着像是床她就当是大户人家的丫头上夜睡的小床,就认为是自己的地方。她摸着厚厚的棉褥子,心里十分喜欢,这一拃高的褥子,只看一眼都知道该有多软和了!她还没睡过软软的床呢! 李咎摇摇头:“你年纪不小了,和我一起住不合适。刚才看了那么多房子,你有喜欢的房间吗?你自己挑一个住进去吧。” 幺娘刚才一路走来就有点儿奇怪,这边的格局和乡下的不一样,每一个大房间都被简单地分成了两到三个小房间,格局也差不多,有床有桌椅,仿佛是旅馆里那种客房的样子。 虽然李咎不让她跟在身边令人有点伤心,但是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这又让幺娘特别开心。虽然幺娘不想现代人被那么高的房价洗礼过都快为了房子魔怔了,但是人对于“安家”两个字的追求,从古到今从未变过。 于是幺娘指了李咎这房子最近的那一间小屋子,又说:“我住那里行不行?我想和老爷近一点,这样才能伺候老爷。对了,老爷要开旅馆吗?” 李咎将那套小屋子的钥匙翻出来给她:“你自己去归置一下东西吧。我不开旅馆,这儿暂时也不用你伺候——”他看见幺娘眼里的兴奋变成惴惴不安,又改口说,“等一会儿带你去角门口,我们买些东西,也和邻居们打声招呼。晚上回来教你做我喜欢的饭菜。” “嗳!”幺娘这才高高兴兴地接下钥匙,拿着包裹去了对门儿。 李咎摇摇头,对着仓储超市开始思考自己要放些什么东西出来。 布匹他准备用家存做借口,过段时间外出一趟拖回来,正好去外面看看寒冬里有没有什么穷困潦倒的人可以圈回来当佃农或者工人。 存粮还是先动仓库里的好,等丰年再收进来补充,倒是也需伪装成从外面运回来的。其他调料、油盐等都从现代拿,毕竟古代的实在太贵了,品相也一般,那青盐里还不知有多少杂质! 此外就是些日用品了,在李咎捣鼓出替代品之前,都得先用仓储里的过渡。 还好这个大型中转仓储什么都有,并且储量都不小,舒坦得很。 李咎先翻出来几个可以密封的木塞瓶子,将量贩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放进去,大约足够两个成年人使用一个冬天的分量。此外还有大毛巾之类的,给自己和幺娘各拿一套备用的。 褥子暂且用了这边买的棉花褥子,被子还是用了仓储里又轻又暖的驼绒、羊绒、羽绒被;四件套就不用了,回头把布交给幺娘去做就行。 衣服也只拿贴身的就好,外面穿的也交给幺娘手工定制。鞋子拿两双室内穿的,再拿两双室外的即可,遇到好天气不下雨的时候可以穿古代的千层底鞋。幺娘的鞋要么去外头买要么拿材料给她自己做,还是那句话,他一个大男人掏出来崭新崭新的小女孩儿用的东西那才奇怪呢。 李咎往仓库里倒出来几包粮食装进大缸里,几口米缸里还有剩下的豆子、芋头等物。再看看厨房,干干净净的灶台和地板,锅碗瓢盆只得几个,柴火薪炭也所剩无几,也需要另行添置。 于是李咎列上清单,删删改改的,对照单子把仓储里的拿好,剩下的就好带着幺娘去处买买买。 第十五章 凡人生活的一角 时近年关,青山县城有了点热闹的氛围。 地里收获来了,年猪杀了,鸡鸭宰了,人也有了空闲,于是便能支起那么多小吃摊子来。还有写对联儿画年画爆竹的,又有卖各种手工品的,还有打磨刀剪、修理家具、补锅贴灶的,小小的县城倒也有了些意思。 幺娘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什么都新鲜。李咎给她买了瓜子仁儿、糖缠、小老虎帽子、凤头鞋、小爆竹……把幺娘身上都挂得满满当当,直拿不下了,才去办正事。 第一个就来了织染陈家。 织染陈的门口挤满摆摊的人,只留出能过人的通道,织染陈心地不差,知道这时候他们都想再挣两个钱多打一两肉,也由得他们去挤。横竖要买布的人就得进来,不用他吆喝,他们也会自己找过来,外面那几个摆摊的误不了事。 摆摊的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地摆着,还要注意别给人门前碰着哪儿或者蹭脏了——倒不是真的爱惜地方,是怕给人折腾坏了被人要赔钱,他们可哪有钱赔! 织染陈听伙计说李咎来了,忙不迭跑出来迎接:“哟!李老爷亲自来了!”又忙叫倒茶上果子,“我们店里小,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就这茶叶,您哪一定得试试。等闲我才不拿出来哩!” 李咎带着幺娘往里头坐下了,笑道:“看来我那几卷布卖的很好?” “咱们都这么好了,我也不怕说实话——我原打算着卖到上元节去的,不成想小年那天一放出来就卖得干干净净。上次帮咱们带货去金陵的几个掌柜都有人在这盯着呢,只怕老爷您又掏出什么好东西来——可算料准了,这不就是好东西?” 染织陈笑眯眯地说道,布料紧俏的消息也不必瞒着李咎,早晚那些人都会打听到李咎身上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必白白得罪了人去。 染织陈又说:“这布百般好,只可惜单调了些。这么好的染色、这么好的织法,若是有厚的、缎子的、提花的、印花的……那多好!李老爷若有,可不要藏私哦!” 李咎笑道:“还真有,过了年我再送几个不同的过来,你要的都有。还有好些特殊的布,担保你从不曾见过。” 染织陈被他说得心里痒痒的,但是再要追问,李咎又不说了,只说家中能织布的长辈都不在了,自己也已经不大记得怎么织就的,剩下的布大约还有几千匹之多,卖完也没了。 染织陈不由大为遗憾,看李咎的神情都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两人说了半天李咎特供的布,染织陈又问:“贤兄长今日前来,应该是有别的事?” 李咎点点头:“对,扯点儿布,给家里换换帘子褥子之类,也给我和我妹子做两身衣服。” 染织陈道:“再好的布也比不上您家的布哇!” “便宜啊!我家今年只褥子被子枕帕等,就要做十几件,都用那样的布,不划算。”李咎自己都准备用土布做几件凉衫,对幺娘也是如此。仓储里的布很好,但都是这个时代见不着的特织好布,价格极高,除了必需品和拿来做冬季的衣服、贴身衣物的外,别的李咎都准备慢慢地、在不冲击市场的前提下全部卖掉。 染织陈将自家的布都拿了出来给李咎和幺娘挑,李咎给自己选了几色黑、青、灰色的棉布、麻布,预备做着道袍长衫裋褐等穿,再将做被罩等用的棉布选足了半车,又让幺娘捡自己喜欢的花样买来——横竖怎样都比自家的布便宜,就由着她自己买,李咎只和染织陈商量下次什么时候送布来,又送什么样的布。 幺娘下意识地仍是选了那些青蓝色、灰黑色的布,李咎见了,又从旁边刚才一个大婶儿给闺女买的品种里,挑了块桃红色的料子放在幺娘选的那一堆里,道:“年纪这么小!穿得鲜艳才好看。” 幺娘于是又挑了一卷嫩嫩的松花色的棉布,又挑了一卷浅柳黄的麻布,合在一起,总能做几身好看的裙子。挑完这些,幺娘想起一路上看见的青年才俊们喜欢穿那粉红、月白等俏丽的颜色,又挑了一卷藕荷色提四时花的缎子,预备给李咎做一件长袍。就李咎的身高,只怕也就堪堪做一身了。 选好布,染织陈给了个底价,账单往台上一挂,李咎以后每月或先支一笔银子在账上慢慢扣减,或直接来结算即可,若是不高兴来,派人说一声,他自然叫人上门去取。李咎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轻省的好事,于是先预支了十两银子挂在账里。 染织陈反而有些惊讶:大户人家都是如此行事,可知李咎是真的不管庶务,才会连这都不知道。 记好了账,对好了账目,染织陈叫来伙计让包装完整盖了个火漆,与李咎约好明天上午送到李家。 从布庄出来,李咎又去买了两车柴和炭。这地方却离城中远了些,在偏僻一点的市集。 卖柴的人是乡下来的农夫,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破破烂看的羊皮袄子,白花花的里子翻在外面,正蹲在阳光里头喝凉水。卖炭的比卖柴的看着还年长,一头花白的头发,手上全是炭黑色,连衣服都是脏的。有人来问炭价他就垂着手说三文,唯恐手上的炭粉沾到别人身上。 李咎注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瘦得皮包筋,皴裂的伤口也有拃长,他们却不以为意,仍揣手蹲在阳光底下看来往的人。 即使青山县是鱼米之乡,即使在这里赶集的农人们不会离较为富庶的城区太远,可他们依然只是堪堪脱离了饿死冻死的水平,离温饱还差得远。 李咎先问柴火价多少,农夫报了个实数,五文一捆,一车大约是二十捆,全部买走只要八十文。 幺娘知道这是实价,乡下买要便宜点儿,或者用东西换即可,但这是城里,贵一些也是应当。于是李咎两车都要了,也没给他还价,如实给了他二百文,农夫喜得连连拱手道谢。李咎让他等着帮忙送到家里去,农夫便老实等在那,待李咎买下最后一车炭,又买了几口米缸、菜缸、囊箧等物,这方一起来了李家。 第十六章 李咎的新衣服 两个勤快的农夫将柴火、木炭搬进了李家的仓库,码放整齐,再盖上一层李咎提供的隔水油布,总共不过花了一刻钟。 李咎看着很满意,将钱如数付了,又道:“如今天寒得紧,也不知这些柴、炭能用多久,两位老哥如果方便,隔十天半个月的上门送一点儿来?我不仅原价收了,再额外贴你们一笔路费。” 两个农夫忙不迭答应下来,现在城里人谁没有自己采买或者砍柴的地方?能有个稳定的买家实在不容易,别说十天半个月的送一趟,就算白跑也愿意。 说定了这里,李咎将米、面、香料、杂粮、蔬菜等收拾齐整,叫来幺娘给她演示了一番怎么做菜。 “我暂时还不会穷困潦倒,所以咱们家做菜要舍得放油放肉,别只擦锅底,更别舍不得肉。”李咎哗啦一勺油下去,致死量的宽油润锅,倒出再爆香香料。 霎时间蒜、姜、辣子的香气就被热油激发出来,幺娘连打三个喷嚏,却又觉得这味道好闻得不得了。 李咎再将切好的肉倒进去爆炒,依次加细盐酱油料酒等,待火候差不多了就起锅来倒在旁边,然后将锅擦干净用热水洗了洗,再下猪油爆炒从仓库偷渡出来的白菜。 只有两个人吃饭,李咎就只简单做了一荤一素,再煎两个鸡蛋,配一碟咸菜。 因为担心幺娘不能吃辣,李咎的酱爆肉做了两份,一份只有一点儿去籽辣椒皮,先起锅装着,剩下的部分则加了正常量的辣椒。 幺娘捧着自己的小碗,小心翼翼地像数数一样将自己的那份肉丝一根一根挑起来,郑重其事地填进嘴里,然后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太好吃了! 比上次在里长家的猪蹄、鹅肉都好吃!幺娘的虽然努力珍惜这碗肉丝,可是伸筷子的动作却越来越快,直到撑着了,还有些舍不得碗里的那点肉汤。 然而看着那点肉汤,幺娘又哭了起来,这可让李咎慌了神,忙放下碗筷给她找手帕擦拭,又疑是自己把辣子放多了刺激的幺娘掉眼泪。 幺娘抽抽搭搭地说:“老爷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好怕以后老爷不要我。”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 李咎道:“是啊,如果你只想在我这里看我的脸色吃肉呢,那确实会很怕。你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不要你啊、会不会有别的家人啊、会不会突然没钱了啊……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挣钱,这样就算老爷我以后不要你了,你自己也能吃得上肉,穿得起大棉袄子。” 幺娘说:“我学。可是,我该学什么呀?” 李咎道:“先学认字吧,做人首先要懂道理,其次要有知识。就从认字开始吧,以后每天我教你十个字,你如果都学会写了呢,我就额外给你加一餐肉吃。”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时李咎这么说,只怕幺娘要怀疑李咎脑壳坏掉了:她是个姑娘又是个丫头,她要认字做什么呢?可是现在的李咎,他对幺娘那么好,又很尊重,幺娘从没体会过当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应该说这时候的绝大多数人都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美好。 李咎对幺娘来说是天是地是信仰,他说什么幺娘都会信,他让幺娘一天记住十个字,幺娘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幺娘重重地点头,说:“嗯,我跟着老爷学认字!” 第一天,李咎教幺娘的十个字就是《增广贤文》的前十六个字,李咎教了十五个字,只让幺娘能默写前十个。 李咎是先将《增广贤文》全文抄出来,给幺娘说了大意,等幺娘把意思理解透了,才让她一边背诵,一边对着字一个一个看。 幺娘没有文化基础,一上来就上什么《千字文》《三字经》的,可能还不如《增广贤文》的大白话来的亲切,等学会了增广贤文,有了些基础,再上别的名篇,就不会觉得吃力了。 幺娘在学习上天赋很一般,不过她有个好处,李咎说什么她听什么,要做的事情说到就做到,不打任何折扣。两天过去,幺娘就把《增广贤文》全篇背了下来,并且能将简单的字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 一边学认字,一边她还做了几床被子,又给李咎和自己各做了几身新衣。 新衣服一上身,就有了过年的感觉了。 幺娘长出来一头乌黑俏丽的短发,短短的寸许长的头发也被她认真梳起来两个小揪揪,夹一对可爱的小蝴蝶发卡作为装饰,蝴蝶的弹簧翅膀一闪一闪,十分好看。她用桃红色的缎子做了上袄,松花色的棉布做的下裙,再穿一件淡柳黄的比甲,粉嫩可爱的小姑娘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个瘦小畏缩的黄毛丫头的影子。 为了方便出门,幺娘还给自己做了一件男式的长衫,是用的剩下的零头布拼起来的“水田衣”的样子。水田衣、百衲衣在江南很是流行,幺娘这一身出门也极常见。 而幺娘给李咎做的是藕荷色的道袍,里头絮了棉花,放量很大。李咎还能穿两件毛衣毛裤啥的,穿上再系一根杏黄色的腰带,就把李咎人高马大又精壮的体格优势完全凸显了出来。 李咎对于这个偏鲜嫩的颜色是拒绝的,但是看着幺娘期待的眼神,还是妥协了,穿上了这条他穿越前穿越后都从没放到考虑范围里的袍子。 还好还好,满大街的青年男子,穿的都比李咎鲜艳得多,李咎这藕荷色,都算暗沉的。街上的人若是穷家子弟,大多都穿着白色或者蓝色的衣服,若是稍微富庶些的,便爱穿粉的、紫的,乃至朱砂红的橙红的嫩绿的,甚至还有几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穿着一袭鲜红宝蓝明亮绿的“色丁”招摇过市……很是令人眼瞎。 李咎还看见有人穿着他卖的色丁制作的氅衣在外炫耀,可算是知道染织陈把布卖哪儿去了。 第十七章 李咎未来的大管家一家 李咎这天出门是为了给荒山那边准备人手。 过完年就开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忙春耕,他一时间想找到足够多的劳力恐怕还会有点困难。 但是这时候就不一样了,这时候天气还很冷,多得是人熬不过去这个冬天,这时候招工来,把人往家里一带,身契一签,每天不过两碗饭,能把明年上半年的工都安排了。 因此李咎先来了牙行说明来意,但这次他只找牙行要两个能督工的人,并且帮忙把长工短工的身契做好。人他准备自己找。 牙行知道李咎盘了个山头又有个宅子,多早晚是个大主顾,万不可得罪,二话不说,就将之前修园子时的那牙子叫了来,再叫上信得过的工头,与李咎定下来开春就整地。 人工的数目也都估了出来,本来按一般的情况,那么大的山,有二三十个壮劳力也就够了。但是上次给李咎修园子的情况他们都知道,李咎这个人比较爱惜人才,对雇工极好,每天劳作的时间都有定数,那么这二三十人就不够了,可能得放到四十来人。 那牙子名唤王得春,上回和李咎配合得不错,如数如质交了活儿,算是熟人。 这回算完要做的事,王得春皱着眉头劝着李咎说:“一个人给二个大子儿,还包三顿饭,就算只吃糠咽菜,一人一天至少三分银子,算四十个人便是一两二钱,一个月就是三十六两,抵得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按老爷的善心,这饭只怕还要几个鸡鸭去配,又不是这个数就能应付得来。但若是叫他们一天干七八个时辰,就只需二十五人足以,不过二十三两。老爷心善,倒也不必这般靡费……” 李咎道:“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心善,实则人力终究有限,叫他们一天做五个时辰,自然精神头好,若是再做下去,那多出来的两三个时辰,却不一定能做多少事情。人少了反而误事,索性多请些人,还快一些。” 王得春说:“老爷想的周全。只是小的还有一事,放不下。老爷对长工好,长工们自然也念老爷的好。就怕有那些同样要用工的,舍不得钱也不爱惜人,雇不着短工,倒要说老爷的不是。老爷新来此地,根基未稳,我只担心老爷吃亏。” 李咎略微挑眉,这确实是个问题,并且也是李咎放在首位考虑的问题。 不仅仅是招工的价格受影响,包括田地的租子以及其他很多事情都会受影响,古代最大的制约因素——权力的基层构成。 古代最底层个体直接接受的统治来自宗族而非国家权威,所以很多事情上县官还不如一个家族的长辈来得有权威。 最典型的情况就是“吃绝户”,即使现在雍朝明确寡妇可以携带嫁妆、子女再嫁,但是寡妇的夫家为了避免财产外流或是想谋夺家产,时常采用逼其自杀、诬陷其与人通奸、伪造欠条、强行过继等方法让寡妇一无所有甚至失去性命。 县令不知道这种情况吗?他知道的。可是他知道也没用。 政令往往只能在县城有一定的效力,再往下就几乎没什么作用,全靠乡约、宗法、族规维系一个地方的小秩序。因此尽管寡妇再嫁、繁衍人口对县令和国家是有利的,尽管县令明知道寡妇是受迫害的,但是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咎准备在青山县开始奋斗,他已经想好了农耕和初级手工业的发展路线,并且确定可以盘活一定的经济,带来不菲的财富,然而,一旦他触犯了当地豪强的利益,就会遭受反扑。就算他做的事情利国利民,就算当地官员想保他,恐怕也未必能保得住。 “没事,我有准备的。这批人我准备长期雇佣,也就这么四十来个,不会扰乱市场。再者……”李咎沉吟片刻,索性把话说透了,“我会把大家都绑上我的战车,有钱一起挣,想必,会老老实实听话的,若是有人敢不听话,自然有人比我还着急。” 牙子们听说他已经有了准备,也就放下心来,两边算好日子,就等开春履约了。 在牙行定了工头,接着李咎就边打年货,边往城郊走了一圈。 城郊有些鸡毛房陆陆续续地住进了人。 鸡毛房乃是一种避寒的地方,小小的房子里铺满鸡毛,保暖效果极好,但是又暗又臭。穷人只需交得一文钱,便可以进去御寒。 但就是这一文钱,也有很多人是交不起的,于是便时常看见有人冻饿死在路边,或有人拖着病体残躯哀哀求鸡毛房的主人准许他赊住一晚。 鸡毛房的事还是幺娘告诉李咎,李咎才知道的。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把原计划叫乞丐们帮忙宣传招工、让长工们签完契约就住到李园的打算改掉了。 他直接拿出二十两银子,买下城外一片宅子,总有五六间,因来不及砌成炕来,就找卖货郎从乡下收鸡毛来,做成了鸡毛房。 然后他找来王得春,得知他未曾婚娶,也无家人,于是给他出一钱银子做工钱并另付三十个大钱吃饭,除夕到正月十五这十六天还额外给八两银子、一件棉袄、一个猪头、两只鹅,让他帮忙在鸡毛房做监管。王得春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二三两银子,听了这价差不离,工也轻省,立马痛快答应在鸡毛房守着收人。 李咎设立的鸡毛房不收花钱的人,只收没钱的人,若是老、弱,就免费让他们住。若是少年、青年,不拘男女,都可以进去住,但是要签契书,开春前负责打扫、清理鸡毛房,开春后就直接拉去李园干活,用工钱抵住宿钱。 如此凡是走投无路到了这里的,闻得说可以免费住,将来再拿工钱抵,都对主人家感恩戴德。这些人原是一文钱都拿不出、穷得叮当响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便是卖身契也顾不得了。 头几个身上没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问的人是一家人。这家人本姓吴,一共五口,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老娘和两个孩子。 吴家人本是佃农,租种的同族吴地主的田务农为生。节前有条野狗偷吃他家的粮食,被他家错手打死了。那吴地主就说打死的是他家的金儿狗,全家上下当儿子宠的,因此威逼着吴家人给狗当孝子孝孙、出狗殡。 吴大郎不得不耗尽家财为地主家的狗买墓地、做丧礼、摔盆哭丧地风光大葬。要问不风光大葬行吗?可以啊,当然可以,地主是讲道理的。只是地主抢了他家孩子用狗链拴在家门口,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穿,吴家三个大人一天不给狗当儿子,他家儿女就当一天狗。 吴家老太看着两个孙儿只穿着贴身小衣,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哭爹叫娘,当场昏死过去。那地主看得很是有趣,还叫人拿滚烫的水泼那两个小孩儿说是“给热热身,以免冻死了显得我缺德。” 吴家夫妻俩没办法,只得卖了房子棉被置办墓地和祭品,又将门板、床板拆下来给狗钉了个棺材,在狗尸前哭了三天,当了三天孝子,最后把狗下葬了,这方了局。 吴家五人没了栖身之所,只穿着衣服就被赶出了家门流浪。村里人有同情他们的,但是一个个自家都只是堪堪填饱肚子,哪来的余粮能养活他们五个!现在正是农闲,离春耕又还有些日子,一般人家也用不上短工。 吴大郎做的一手好篾子,只现在连竹子都没有,便是想做个熏笼囊箧等换口饭吃,也是无法。 出去讨饭吧,倒是也能果腹,然而也只有老太太和两个小孩去乞讨才能换来一些食物,若是夫妻两个去,别人就要说他们好吃懒做,不给白眼就不错了,哪还会有收获。 走投无路之下,他们想到了鸡毛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们挨家挨户地询问能否收留他们几天,只要他们有了新活计会双倍还债……然而他们一家五口人实在太多了,纵有几个善心的,也负担不起五口人。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刚开张还没收到人李咎的鸡毛房。 第十八章 李咎,一个侠盗 鸡毛房开张的第一天,李咎借口从老家搬东西,将幺娘托付给染织陈照顾,自己溜了出来,先往鸡毛房看看情况。 几间屋舍已经托附近的村妇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也翻修得结实不透风。鸡毛还没铺上,李咎认为鸡毛得高温消毒之后才可以使用,但是一时抽不出人手,故而只将秸秆稻草等先铺了厚厚的一层,鸡毛则用麻袋装着储存,等第一波人上门来,再让这些想免费住宿的人去煮、晒鸡毛。 就这样李咎和王得春等到了吴大郎一家五口。 这天的天气还不错,李咎和王得春就一人坐着一张摇椅在外面晒太阳,等到了晚上,王得春把摇椅往小耳房里一放,棉被一垫一盖,就是睡觉的地儿。 吴大郎看见两个青壮男子在路边晒太阳,很是迟疑了一番,才硬着头皮上前询问能否容借住一宿,等他们找着了活儿,会双倍付钱云云。 李咎把眼睛往王得春身上一瞟,王得春知道这是李咎相看他怎么处理,于是坐起来说:“你们做什么大年关的流落在外?秋季不曾做活的么?” 吴大郎便将前因后果稍微提了提,老脸羞得通红。 王得春又说:“这样啊,那你的运气可是真不大好哇!借住么,好说。只咱们这儿可不是白住的——你们几个会做什么活计啊?我们家老爷心善,许用做工抵得。” 吴大郎夫妻只会种地、做竹编和浆洗,因此十分羞赧地告知王得春如此如此,王得春就说:“倒也用得上。不过,你们住在这儿总得吃饭喝水吧?老爷也给饭给水,也一样,要算钱的。这一时没钱不打紧,做工抵也就事了。不过……我们老爷说,将来开了春,还得给咱们老爷种地,才准许用做工抵过夜的钱,否则就是想抵也不能的。住不住的,你觉得呢?” 吴大郎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有饭吃、有屋子住,就算将来要打白工,也没办法了,活命才要紧。这一路上他们见了多少饿死冻毙在路边的人,焉知过了今天不会轮到自己? 王得春起身摸出来几张纸让他们画押,他们虽然不认字,不知道上头是什么,也只能把心一横按上指印。 王得春点点头,将门一开,指着那堆成山的麻袋,说:“今儿干第一件事,这些都是鸡毛,你们拿去用水煮开,再晾干,再铺房子里,抵今天的住宿费。隔壁厨房有粮食,大人一个馍,小孩儿半个馍,自己去吃吧。” 吴大郎等精神一振,得了吩咐忙去隔壁厨房拿了四个馍出来分着吃。最后他们一家人推推让让的,两个小孩儿吃得响饱,大人都只吃了个半饱,可是就这半饱,也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主家充满了感激。 吃过饭,吴大郎立刻带着家人动了起来,吴大郎劈柴、搅和锅里的水好让鸡毛煮得透透的,他媳妇生火古风兼打下手,两个小的搬鸡毛袋子,连他的老娘都坐在地上帮忙铺鸡毛,一时忙得热火朝天。 王得春往厨房看了眼,确定他们真的只拿了四个馍,一个也没多拿,出来就和李咎讨论说“倒是一家子老实人,可以大用”,明天就可以让吴大郎两口子打个下手云云。李咎信得过他,见他安排得颇有道理,便由他去做,自己仍骑马走了。 王得春在鸡毛房住了十来天,扎扎实实地给李咎找到了些老实人,顺便也收留了一些老弱病残,权当是积善了。 ===== 李咎出门两天,说是回老家搬东西,其实是在附近骑马逛了逛,尤其重点关照了一下让老吴家出狗殡的村子。 那个村子倒是不大远,李咎骑着阿宅不过小半天功夫就到了。此时时间不晚,但是天色已经黑定,李咎给了几个钱借住在农户家过夜。 冬季大家都睡得早,主要是舍不得点灯的油。除了极少数确实家境殷实又有要紧事要做的,大家都早早的就安歇了。 李咎听着这户人家睡熟了,悄悄起来溜到吴姓地主家。这家倒是还没睡,吴家老爷正和两个小子搂着小妾喝酒,旁边还站着三个小丫头子唱曲儿。 吴老爷喝得醉醺醺的,就去扯中间最漂亮的小戏子,拉着那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一通狎玩,又是逼她喝酒,又是上下其手。 他儿子也喝红了眼睛,对他爹说:“吴老九那个婆娘好看……爹!我要婆娘!” 吴老爷掐着小戏子的脖子在她脸上啃,啃得那小戏子哀哀求饶,却被吴老爷反手抽了个巴掌打得整个人都懵了。 吴老爷骂他儿子:“不识货的东西,他婆娘除了屁股大,还有什么?倒是他那个闺女……嘿嘿,那才是人间极品……” 底下尽是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在墙头潜伏的李咎听得直皱眉头。 他儿子说:“您就会说,倒是弄回来给儿子见识见识?上回吴大郎那个闺女,嘿,您倒是给栓门口了,究竟也没让我受用受用。” 吴老爷没好气地瞪他:“你知道个屁!再栓两天,要她死她也愿意的,别人熬鹰,我这就叫熬人。就这样的村姑,不过就是年纪小够鲜嫩,不把她摆弄成个猪狗,如何吃得!可惜呀、可惜呀,她爹还真愿意给条野狗当儿子也要把贱丫头带回去,可惜呀、可惜呀……” 吴老爷咂咂嘴,显然是十分遗憾的样子。“再有下次,就不叫他们出狗殡了,就说他们打死了咱们家的人,把男的打死,把女的抢过来就行喽!” 他儿子说:“前儿还看见吴大郎在村头讨饭吃哩!不如明儿就去,他婆娘也是一把子好皮肉!” 吴地主说:“说的是啊,明天就叫人去怖他们,横竖冻死个把人也轻易,到时候推到河里去淹死了也就完事了!” 李咎暗中冷笑,拿出在现代锻炼出来的好身手,潜入正房的几个屋子,把那些床板、暗柜之类的地方搜刮的干干净净,只见了好些地契房契,又有一大堆借条,还有些黄白之物。 借着火机的火光,李咎匆匆将借条看了一看,基本上都是潦草塞责的驴打滚似的借条,利息高达七八分之多,这月借一百,不到一年就会翻倍。且这借的一百是不是如数给的尚且不知道。除了驴打滚似的,还有好些坐地抽的、九出十三归的,反正保证不管谁来借这钱,都得双倍乃至三四倍奉还。按照有几个借条的写法,光是每月要还的利息都比本金多。 李咎便将那些利息特别高的、明显极离谱的借条都往怀里掖了,又从地契房契里抽出一沓离这个房子比较近的留下,剩下的零零散散的或者比较远的也都掖好。 那些金银,就算猜到这是通过种种手段骗过来甚至劫掠来的,但是没有证据,李咎最后也就只拿了吴大郎的家产差不多的数目。 出狗殡,亏他想得出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咎就先行离开村落,去荒山野村里做掩饰工作。 没过多久,平静的村庄就沸腾了起来。 有人大笑着说“没了!没了!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有人哭天抢地:“老天终于开眼了!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去了啊!” 有人串着门,想给行侠仗义的不知名人做个长生排位偷偷供奉。 至于吴地主……他还在醉生梦死,还没醒呢,等他醒来了才能听见这个“噩耗”。 …… 这一切李咎都不知道。他趁着晚上将撕毁的欠条撒得整个村里到处都是,房契屋契则被他涂掉了所有人的栏目,送到了各个地头和屋子里,谁看到了就是谁的。 如果他有时间,他还可以慢慢地在村子里打听该给谁不该给谁,可他没时间,那就只好随意发挥一下了。 至于结果怎样,他不是特别在意,也没时间在意。 第十九章 奴家给老爷道万福了 第三天下午李咎就驮着大包小包回城了。 路过鸡毛房时,他特意去看了下情况,一切都井井有条。 吴大郎一家通宵将鸡毛都煮好了摊开晾着,小心照顾到今天下午,充放到房间里,这会儿正在补眠。 同时又陆陆续续地收留了一些人,都是穷得裤子都没了的最底层。 王得春将花名册拿出来给李咎瞅,上头写着的老弱病残大约有七八个,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能干活的青壮年男子有十来个,妇人却更多了,足有十二个。 那青壮男子中有一个是哑巴,不过他能听话,会干活,有一把好力气又老实。因为不知道他叫什么,而和他一起来的小乞丐管他叫大个子,王得春就给哑巴记名李阿大。 真别说,哑巴自己也认。 哑巴来了之后就接过了吴大郎的活计。鸡毛煮完了,剩下的还有劈柴、看炉子、挑水、烧水等等,他都理会得来,看得出这是极听话又能干的人。 王得春的眼光不错,被他留下的人个个都是踏踏实实的干活好手。现在整个鸡毛房几乎已经不用王得春怎么上心了,他甚至还能端着个茶壶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 做饭、劈柴、挑水、做衣服……都有人自发地去做,而没活的人甚至会惴惴不安地找他要活儿干,以免被赶出去。 他们干活的积极性比王得春之前管过的任何一批人都要高,可见是真的被生活逼到了绝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生怕希望断掉。 李咎看着花名册,王得春一一告诉他谁是个什么秉性,除了刚来的,其他人他都有数。 李咎对王得春很满意,这要是放现代,活活的就是个顶尖人力资源主管,过段时间李咎还有挺多事情要做的,如果王得春都干得来,索性挖过来给自己当管家,那是人尽其才了。 李咎看完册子,王得春又给他出建议:“这个哑巴,还有俩小孩儿,还有昨儿晚上投奔的一对母女,您可以今天就带回去。您家就您和丫头两个,就当是热闹些也使得。再者也能做些看家护院、传递消息的事情。您看,您这有吩咐了还得自己跑一趟,您的功夫多金贵呀!” 其实王得春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那母女俩了。这母女俩母亲叫赵三九,今年才二十出头,女儿小莲,才六七岁,都生得十分美丽。昨天晚上投靠时因为蓬头垢面的还不觉得,今天早上妇人们梳洗完了,或打扫房子,或做早饭,或浆洗衣服,王得春才发现这漂亮的俩姑娘。 王得春知道李咎身边没老婆,只得个黄毛丫头当小厮一般养着,也不知他要不要老婆?但总之如果他有这需求,三九是个好人选,这妇人既美艳,又懂事,还贤惠,还有个极好拿捏的把柄在身边。若没这需求只是留在身边做活计,也算是给三九母女找了个好去处。三九自己愿意不愿意并不重要,有个人能庇护她们娘儿俩,也是好事。 李咎当然没想这么深,现在每天他眼一闭都是要做的事情、要写的规划,哪有折腾女人的精力。 不过王得春推荐的三九母女俩算是点到他的急需了:幺娘年纪太小,许多事都不懂,他又是个男人,不好意思管那么深,正合有个妇人来教幺娘。以后总会有女眷、女工的,短时间内他也不方便出面和女人们打太深的交道。此外,他确实需要个人传递消息,总不能为了和染织陈、王得春说句话就总是自己跑出城来。 于是李咎索性在鸡毛房过了一夜,一则看看众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二则方便明天一早带人回家去。 —— 哑巴的确很能干,又细心。 王得春介绍说这是主家,路过暂住一宿。 尽管李咎已经先说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不必特意道谢”,借住在此的穷苦人还是瞅着机会就先磕头道谢了再说,除了感激李咎救命,也是希望他老人家看在他们诚心的份上千万别反悔。 他们这些人,即使一天只吃一个馍,一天也要花上老爷几分银子。这笔钱拿了去都能买身好看的衣服了!咱们这位爷,身上穿的还是黑不黑灰不灰图案乱七八糟看不清什么料子做的一色裋褐呢! 老爷心善愿意少穿一身,但若是突然反悔,他们可又要出去喝西北风了! 哑巴可能是看出来李咎每次被人跪着磕头感谢就浑身发毛,倒没冲上来就感激涕零,而是去给李咎烧了洗脸洗脚的水,连擦水的布巾都烫了又烫才拧干了一并送过来。 大冬天的在外走动了一天,被这么一桶热水泡泡脚,真的是舒服到头皮发麻。 李咎自认是个硬汉,愣是被泡软了。 王得春见李咎露出满意的神情,又叫俩半大小子和三九母女给李咎认认脸儿。 半大小子是一对兄弟,哥哥叫初三,才十岁,弟弟叫十八,才六岁。他俩是没了父母才流浪在外的,向者俩人在码头当挑夫,因为力气小也没什么活计可做;后来倒是有个赌场想养他俩当托儿,哥哥不愿意,带着弟弟逃了。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十八郎几乎冻死过去才找到这么个落脚之处,昨天落脚时十八郎已经有些高烧。 穷人孩子命硬,就这么一个发烧的孩子,一碗热汤下去,捂了汗,今天中午就好了。 李咎舒舒服服地泡着,哑巴还在时不时地加点热水啥的,把李咎腐化堕落得瞬间去了享乐主义的世界。听见两个兄弟各自报了名字才抬起眼皮看了眼:倒是齐整的两个孩子,只是这个年纪才应该念书呢,竟然都已经当半大劳力在用了。 王得春瞅着他俩愣头愣脑的,有点儿恨铁不成钢那意思,说:“唉哟这俩小傻子!这是主子老爷,你们走了大运在这,万一讨了老爷欢喜,以后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子,别的不说,吃饱穿暖总是有的。你俩乖巧的赶紧给老爷磕头,自己称呼自己呢只说‘小的、小人’,这就是尊卑。咱们老爷是和善人,你们都听话些,别惹老爷生气啊!” 李咎忙摆手:“可别可别,我们家不兴这一套。我给钱给饭,他们给办事,都是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规矩。干得不开心了提前说一声也就自己过去,谁还能做谁的主哇?你俩说说,对城里城外的熟么?走路走的快不快?念过什么书啊?认不认得字儿?” 兄弟俩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按李咎说的说,还是听王得春的。李咎于是让王得春出去瞅瞅其他人,别在这碍手碍脚。打发了他,李咎回过头对兄弟俩和一旁阴影里搂着女儿的妇人道:“我掏银子雇你们做事,自然听我的,有什么好顾虑的?如实说吧,也不是为了什么事情,只是我这里需要几个人跑腿,看看你们熟不熟路,认不认字,以免交给你们的事儿做不来,反而误了我的事。” 初三郎这才说:“我会念几句《三字经》,熟悉城南和城东。我弟弟只认得名字。我们俩走路都快的,以前做的是帮闲、挑夫。” 李咎倒也预料着了,道:“行吧,回家先认字读书。我家有个小丫头也是差不多年纪,正好混着一起读书。你们愿不愿意啊?如果不愿意,就等开春后去我家地里种树种庄稼,工钱还是照给的。” 初三朗、十八郎忙说“愿意”,能不愿意吗,能给和善的人家做工,这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李咎让他们回房休息区,又抬眼瞅了瞅三九母女,三九被他这么一盯,打个哆嗦,带着女儿福了一福,软绵绵地道:“老爷万福。” 第二十章 好一个大美人儿 三九母女从阴影下出来了,李咎才看清她的模样:身高大约一米六多点儿,从手指和脖子看着是纤瘦的,而那张脸蛋,真的配得上“荆钗布裙、不掩国色”这八个字。 头发也就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一点儿装饰也没有;脸也就是洗干净了,一点脂粉和修饰也没有;穿的是臃肿破烂的大棉袄子,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过以至于黑的有点反光。 就这样的造型,依然遮不住她的美色。不论是泫然欲泣的双眼,还是微微颤抖的菱唇,又或是恰到好处的鼻梁……都好得恰到好处,组合起来就更是美若天仙。 以至于李咎这个自认自己不是看脸狗的死宅,也愣了一下。 三九心里是极害怕的。 三九本姓赵,因出生时父亲二十岁、母亲十九岁,故而她的名字叫三九。三九五岁就给人做了童养媳,十六岁生下了女儿小莲,二十三岁家中生变故丈夫死了。当地宗族认为她丈夫没有儿子算绝后,家产由叔伯继承,于是叔伯抢走了最后几亩薄田和破瓦屋,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卖掉——三九生得太过好看,还会做饭,窑子里肯出二十两买她,这还不是最高的,还有富商愿出三十两。 三九带着小莲逃了出来,准备进城做苦力谋生,不料被一群乞丐抢走了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和口粮。若非她当机立断将手里的小包袱丢了出去吸引乞丐们去抢,只怕她们母女也会出问题。 这之后两天三九和小莲躲躲藏藏的,希望能找到点活路。然而没什么用处,她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哪家需要做什么工的人,也没个人给她们做引荐,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到靠谱的人家,倒是差点又被人拐卖到了窑子里。 最后,三九讨水喝时,从农妇口中得知有个鸡毛房可以免费住进去,只要开春用工钱抵债就行,并且做工时还包饭,三九便动了心思,带着女儿投奔了鸡毛房。 刚看到鸡毛房的时候,三九还有点担忧,担忧会不会是陷阱,担忧会不会被人掳掠走…… 她在旁边观察了一阵时间,看见有年纪不等的妇人进出,看起来都是穷苦人,不像是被人欺负的样子。于是三九才敢去叩门,然后就被李咎雇来的牙子记了一笔愿意以工抵债,在契书上画了个指印,分到了妇人房的一个小小的铺位。 她不认字,也不知道契书上写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总之她和女儿现在能有个安安全全、暖暖融融的睡觉的地方了。 三九自进了门起,就在暗中许愿,希望鸡毛房背后的那个老爷千万别是色中饿鬼,千万不要见色起意。 被王得春叫来见老爷时她心里百般不愿意,但是没办法,不得不来。她想用煤灰涂脏脸,但是被王得春看了出来,说老爷不喜欢脏兮兮的人,马上就给她抹掉了。 被李咎盯了这半天,赵三九心里害怕极了。而且李咎的个头,一个打十个,可比路上那些小乞丐、小流氓凶的多,且能一个人操持那么大的家业,只怕也很精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直到小莲从三九背后怯生生地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李咎才猛地醒过来:“对不住,我自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姑娘,一时失态,姑娘莫怪。” 三九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面带微笑,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确实没有做什么动作的样子,又轻声道:“不敢。” 李咎猜测她短时间内绝不会放下警惕,于是也不用好言好语去安抚她,只作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都会做些什么?认得字儿不成?” 三九如实说道:“不认得字儿,别的都会一点,种地也行,做饭也行,做衣服也行……”想到李咎提到家里还有个小丫头子,又补了一句,“带孩子也行。” 李咎瞟了瞟她的手,一双劳动人民手,满是茧子和皴口,想来也不会是那种到了安逸地方就骄奢淫逸的。 李咎说:“倒是都用得上。那以后你就管带孩子,我们家幺娘,你自己的女儿还有十八郎,就都交给你照管了。再管个做一日三顿饭。还有做衣服……做衣服我也不懂,你们看着办吧。工钱一样,仍是二十个大子儿,一日包三顿饭,晚上住在我家,不过家里的东西不能弄坏了。你闺女跟你住,她做不了什么事情但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工钱我就不给了,但是给饭吃,再带上她一起念书。” 第二十一章 李老爷未来的第一心腹 算完初三十八、三九小莲这四个人,李咎拧起眉头来,还差个账房先生和一个助手。 现在人手不多,要干活的统共就四五个人,鸡毛房这边的支出都有定数,王得春也能算的明白。等开了春要开始种树了,那就有些麻烦。每日里采买、工钱等,都不是简单的计数。 李咎有点头疼……算了大不了继续借王得春来用用,借到自己有账房先生了再放过他。 三九见李咎确无别的意思,再三拜谢,抹了抹眼角退出去收拾行李了。 李咎最后才看向哑巴。哑巴瘦归瘦,块头不小,堪堪只比李咎矮一个头,年纪大概十七八,长的有点儿硬汉那范儿。王得春可能看出了李咎的颜狗属性,从一大帮子乞丐里也翻出来这么五个外貌都还不错的。 按照王得春说的,哑巴是憨厚老实的细心人,力气颇大——这是幸事,流浪时,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只敢耍弄他、欺骗他,花言巧语装病卖惨地诓他的食物,却不敢真的动手打他。因而哑巴虽然一副营养不良畏手畏脚的样子,倒是没受什么伤,也没担惊受怕过。 哑巴以前有个姐姐,因为哑巴一次被人骗开没保护好她,致使这个姐姐被村里地主家老爷玷污,想不开自尽了。哑巴去讨说法反被打了一顿交给官府带走。等哑巴从牢里出来,早已家破人亡,哑巴这才不得不流浪在外。 从这以后哑巴对这些事就特别敏感。 这两天哑巴在鸡毛房颇得赵三九的照顾。赵三九一方面是真的怜爱他,一方面是需要个人保护他,是以才维护了几次哑巴,还给哑巴收拾了头发胡子,哑巴就拿赵三九也当姐姐看。 王得春建议他们五个这就跟着去照顾“李大老爷”,哑巴担心这个老爷和当年那个老爷一样,是个看起来善良的大坏人。 还好,还好,老爷看起来是真的没这个心思,新姐姐安全了。 哑巴知道自己命不好,小时候死了爹妈,落下残疾,又没了姐姐……但是他挺安于天命的,就算老爷嫌弃他,只准备让他做几天短工,哑巴也知足。 哑巴特别安分守己地站在角落里,等待李咎发落。 和他想的不一样,李咎真的很需要这么一个哑巴在身边做事情。 他有太多不能见人的事,凡事亲力亲为未免过于挑战他的体能和cpu上限,若要人帮忙,又必须得是个守口如瓶、绝无背叛可能的人来。 这个哑巴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合适人选。 这时代男女大防很严重,幺娘虽然是可靠的,但是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并不方便。说不定将来会有些比较危险、辛苦的事情,并不适合交给幺娘。 现在因为哑巴不认字又不会说话,其他人想靠比划或者提问从哑巴这里套出未来世界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基本上就杜绝了泄密的可能,这让李咎很放心。 至于哑巴的个人发展前途,等将来确认哑巴值得信任,再教他读书认字也不晚。 李咎无从得知哑巴的过去,也不知道这是个多傻多老实的人,否则他其实能更加放心一点儿。不过,此时此刻,能有个人帮忙搬东西也是好的。 李咎盘算了一阵,故意吓唬哑巴:“老爷我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女人来不合适,但是会做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今天你同意跟我走,那么你这辈子都不能再离开咱们李家,得一辈子为我做事,否则我就杀了你。你愿不愿意?” 哑巴闻言十分高兴,他还怕中途被赶走呢!这一上船就是终身铁饭碗,老爷还觉得这有不好?哑巴拼命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 李咎把脚从水里拔出来,擦擦干,指着屋子里那一大堆东西,说:“这是老爷我的货物,你去理一理吧,尽量堆整齐,轻拿轻放,别弄碎了碰坏了。明天你我还有我的马,都背一些。” 哑巴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坐下来,无声无息地盘点清理那一大堆被李咎揉得乱七八糟的货物。 李咎把洗脚水端出去倒掉,回来哑巴还在认认真真地理货。李咎于是交代哑巴明早卯时起床,叫起初三、十八、三九母女准备赶路,自己在躺椅上闭眼假寐,看似睡着了,其实耳朵一直在听动静。 他只拆了特别明显的包装,比如塑料纸等难以解释的材料,其他的纸盒子木盒子布袋子都保留着,上面的字儿画儿都还在。 哑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按照他对东西的理解将东西按大小材质分好类,然后分别打包。 里面有些一看就很值钱的金银珠宝,精巧珍玩,哑巴没有分出去任何注意力,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带停滞,仿佛那只是些寻常物件罢了。 李咎对此很满意,由得他慢慢折腾,自己思考接下来的安排,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李咎很早就起床晨跑,顺便给自己摸了个蛋糕和牛奶当早饭,回到鸡毛房时还带了一筐现代苹果。 这些李咎觉得有点酸有点硬不大好吃的国光、富士,在古代已经远超特等苹果,就算是富豪之家也未必能寻摸到这么大这么清甜的果子,何况是贫民。 鸡毛房里的众人也已经起来了,或洒扫,或煮饭,或帮着隔壁的老人和残疾人梳洗,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哑巴等人早已将自己打理干净,只等李咎说走就走。 李咎将苹果交给初三郎,交代他给每人分一个,又问哑巴、三九等可吃了早饭不曾,得知已经吃过了,便让哑巴将昨晚理好的行李搬出来,带上李咎今天拿出来的食材等,跟在大黑马后头,一起进了城。 哑巴极有眼色地凑上去牵马,因为只有他和李咎两人是成年男子,因而他们一人背了一卷包袱,剩下的都驮在马背上。初三郎和赵三九各抱着一个小包裹,乃是自己小物品——大约也就是没吃完的馍馍,弟弟或者女儿的小衣服之类。 十八郎和小莲被李咎放到了马背上,阿宅神骏,驮两个小孩儿是轻而易举。 第二十二章 让大家认识李大善人老爷 从鸡毛房到李园,距离并不算太远,加上俩小孩儿都在马背上,不会拖后腿,一行人走了过来,花了一个多时辰。 只是十八郎和小莲都不会骑马,都被颠得七荤八素,到下马时小脸儿都煞白煞白的。 十八郎还好一点儿,晃晃头就站到哥哥边上去了,显然没啥大碍。小莲吐得一塌糊涂,把三九心疼得拧起了眉毛。 李咎注意到小莲惨白的脸色,猜测三九也不大能骑马,从随身的水壶里给小莲倒杯水,对哑巴说:“你记一件事,我们需要去车马行买出行的马车,另外等开了春还得买耕牛、驽马和骡子。” 哑巴点点头,也不知他怎么记得,反正他给李咎的感觉是他记住了。 小莲喝了一口李咎塞过去的水,捉着母亲的衣摆说:“娘,我难受。” 三九正要弯腰下去把小莲背起来,李咎却先行一步,将小莲抱起来举在肩上:“我来吧,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娃子,分量可不轻哪。我们先去隔壁接我妹子回来,然后一起进去安顿,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加上走过来的这段,换算成现代时间足足三个小时,三九瘦的风吹就倒,李咎可不想回家第一天先给三九请大夫。 这附近只李咎的房子最大,其他人家多是二进的小院,一眼就能望到头。 李咎站在邻居的院墙外提着嗓子一喊,在邻居家住了三天的小幺娘和王婶儿道了声谢谢照顾,就像乳燕投林一般飞了出来:“老爷!您可算回来啦!” 幺娘满心欢喜地飞出门,正要高高兴兴地去抱李咎的胳膊,却不料外面竟然站着五个人,李咎手里还抱着个女娃儿,幺娘就懵了,脚下的步子也慢了,神色也变了。 李咎还搁那儿奇怪:“怎么不跑了?咋愣在那儿?快过来,回家了。” 幺娘凑上前来,大着胆子捉住李咎的衣袖:“我来了来了,老爷……他们是谁啊?” 李咎很慈祥地摸摸小姑娘的头,几天不见胆子倒是大了些。 “这个大个儿以后跟着老爷我做事情,搬东西啦跑腿啦,都靠他了。他不会说话,你叫他大郎哥哥就行,外头都叫他李阿大,等教会他认字啊,再让他自己取名字。这是我请来烧饭洗衣打扫卫生,还有,教你做些活计的,你叫她……” 李咎迟疑了一会儿,这辈分真是—— “就叫她赵姐儿,或者三九姐姐吧。这个就是三九姐姐的闺女,比你小好几岁呢,你要当好小长辈,好好照顾人家。那俩是我找来跑腿传信儿的,大的是你初三哥哥,小的是你十八弟弟。过了年还有些人会住过来,再过了春天,人就更多了。幺娘,虽然你一直叫我老爷,但是在我心里,你和我妹妹也不差什么,等新的人来了啊,你可要好好接待他们。” 幺娘这才高兴起来,清脆地应声:“晓得喽!” 李咎又正式和其他人介绍了幺娘,然后从马厩取下行李,一人背一些,一起进了府。 哑巴等人也没见过几个大宅子的内部,他们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或者是趁别人开门的时候悄悄地瞄上一眼,看见些影壁、山石罢了,这还是头一次进到院子里面来。 进门先是一排倒座房。倒座房被走廊分成东西两侧,分别写着两个字。穿过倒座房中间的过道就是院子,院子里整整齐齐翻着的土,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有一些草木,其他地方都空着。 李咎估摸着他们是要起疑问的,因为一般人家这个位置都是平平的青石板空地,最多放俩花池,不会有人把地白放在这里。 “这里准备开春之后种点儿东西,是老爷我自家培育的良种,有亩产高的杂粮,有可以榨油的豆子……这里能伺候好了,再移到山上去,卖给外头的人去。”李咎主动解释道。 于是哑巴三九等人就觉得理所应当如此了。 穿过这片土地,到了里头,左手是屋舍,右边是一个大空地,中间是一条走廊。右边的空地和前院一样,都是土地翻在那里,只有几棵树罢了。另有一个大池塘弯在不远处,一脉水脉脉地流着。 李咎指着左边说:“这边的屋子都空着,每个屋子长得差不离,你们自己记着地方,等看完了,自己挑个住的地方。”然后又朝右边点点下巴,“这里也是要培育良种的田,后头还有个小山坡,种果子树,就是今早我给你们的那种好果子。池塘里要养鱼苗养莲子莲藕。那个水沟里是活水,水甜得紧,烧茶做饭都用得,所以不准在这边洗衣、倒泔水,以免污染了水源。” 众人忙点点头以示记下了。 李咎这时又想起来,仓库里还有好些水泥……这边土法制水泥是早晚的事情,但是仓库里那些上好的现代水泥正好可以用来保护水沟的水不被污染。 “初三哪,你记个事儿,过了年去鸡毛房那边,让王得春找个泥水匠来,我这要人把水沟整理整理。”李咎可算知道有人手的好处了,像这样的活计,可不用他亲自去做了。 哑巴却冲李咎摆手,指指水沟,又指指自己,再竖了竖大拇指,来回比划好几次。 李咎看懂了:“你的意思是你会?” 哑巴猛力点头。 “那行,交给你了。不过这是个体力活儿,还要准备石料,你一个人做到天昏地暗也不完。初三,你还是去找一趟王得春,要两个力气大的,去石料行拖石头回来——” 李咎对哑巴特别放心,可能因为这人特别憨实又不会说话吧。但是初三显然还不足以一个人搞定这么多事情,李咎顿一下,改口道,“你和王得春说要修一条七八丈长的水渠,给几个粪池砌底子和墙壁,让他告诉你,带几个人,雇几个车,去哪拖石头、拖多少石头。账都挂在广安街李园名下。王得春在这监工过,知道我要什么样的工,你和他一说他自然能理会来。” 初三记得有点懵圈,还是十八记得顺一些,李咎又捋顺了逻辑再重复了一次,便让十八和初三一块儿去传话。 至于水泥,就假装早放柴房里了,做完这个再带着哑巴试制土法水泥,哑巴也就不会怀疑现代水泥的来历…… 顺便还可以让哑巴把粪池的五个面也砌一层,彻底杜绝污染地下水的事情。 李大老爷发号施令很成功,满意地点一下下巴,带着众人继续往里走。 第二十三章 分房产 李园很大,屋舍却不多,于是可见大量的土地白翻在那里,勤快的人就看得眼热心热。 从中间的走廊往前走去,左边是零散两个小院子,院子四周除了东面是走廊,其他几面都是一色白墙灰瓦的屋子,有几座屋子还有二、三层。 一般人家用来做正房的地方,在李园里,也被隔成了几间小房子,和理应是耳房、罩房的屋舍一模一样。 三九忍不住问道:“这边也是可以选着住的么?” “当然,房子盖着不住人还住什么。你们来的早,你们先挑,喜欢哪就住哪。”李咎不甚在意地说道。 右边的大院子大池塘再往北,就是李咎和幺娘住的地方。 李咎的房子是单独的一栋,面积不大,不过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住着还是相当舒服的。 幺娘的房子在李咎正对面,同一排屋子还空着七八间。 东西两侧之间的走廊到这里连通上一个又大又空的房间,穿过这些房子再往北就是打通了东西两侧的后院。 那么大一片后院,都在山坡上——不用说,也都被李咎要求翻好了空着,只留了少数几丛月季牡丹啥的还在。 后院再往北还有一排屋舍,然后才是院墙。那排屋舍李咎准备给看家护院的人住。 这个世道虽然很安宁,但是大户人家永远是流民土匪眼里的肥肉。李咎必须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多考虑一些。 看完了这些,李咎转身在走廊尽头的大屋子门前的台阶坐下,招呼众人也坐,把行李堆在地上,说:“就是这样,所有房子里都是一样的,有桌子椅子柜子被子褥子,可能还缺些小件儿,一时不凑手的,你们就都……都和三九说吧,三九记好了每天来找我汇报。如果确实是必须的,我就支钱让初三和阿大去买,应该没什么疏漏了吧?那就选屋子吧,你们要住哪间?” 除了小莲之外,其他四个人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先说。 幺娘可怜巴巴地贴在李咎身边,唯恐三九选了离李咎近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李咎等了片刻,见他们还是期期艾艾的,于是又说:“将来屋子里都会住满人,这么多田地我也照顾不来,将来还会多组织……多雇请几个妇人纺纱织布,是以你们也不用那么谨慎,喜欢哪就挑哪儿吧。只是男女分开隔远一些就是了。” 三九的年纪最大,李咎又开口催了一次,她琢磨着李咎的神态不像作伪的,于是头一个道:“老爷说我负责做饭,我想着,那我离厨房近一点吧。我住幺娘同一排房子最头上的这一间吧。这一排怕是只能住女子,这边的厨房离老爷近,冬天做饭做菜送过去也不至于冷掉。” 李咎往她说的地方瞟一眼,大概知道方位,摆摆手,道:“不用考虑我,我和你们一样,都在这间大屋子里吃饭。到时候直接在厨房领了饭带过来就行。” 说完,李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东院的这排屋子,突然有点后悔让幺娘住对门儿了。 幺娘住了对门,直接导致这一排屋子将来都只能住女孩儿,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进进出出地多少都会路过,这多不方便啊!还有他的账房先生、管家、助理,短时间内为了出门做生意方便还是得找几个男的,那么以后来来往往,岂不还要再找个办公的地方? 李咎悔得肠子都青了。 幺娘也不大乐意,她大着胆子扯扯李咎的衣服:“老爷,不是让我给您做饭吗?您走这两天,我把您教我的学会了,隔壁王婶还说教我做红烧肉呢。” 李咎没听出来她的另一层意思,说:“不搭界的,开小灶和大锅饭。你一个人怎么做我们这么多人的一日三餐?赵姐加上你一起我还嫌厨房人少!” 幺娘也就是才跟了李咎没多久,大凡再多几天知道李咎不是那种随意打骂人、卖人的人,只怕这会儿白眼都要翻出来了。 三九倒是听懂了,她却不以为意,李咎对她没那意思,小姑娘情窦未开先吃上飞醋,她也只能装不知道。她还需要这份工钱养活自己和女儿呢,有钱又善良还缺工的人家不多见,纵然有不少,能撞见一个就是行大运,哪还能指望第二个! “还有啊,我记得这当头第一间屋子就只有一间房,赵姐多住一间屋子吧,小莲长大了得有自己的房间。到她出嫁前,都可以住。”李咎给小莲也提前想好了安排,这对母女没地儿落脚,如果没啥意外说不定要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不如现在先把未来二十年的事打算好。 还有那俩兄弟也是。 李咎也让他们挑两间屋子出来,虽然现在先住一块儿,将来还是得有自己的空间。 初三和十八郎犹豫着,最后是三九帮忙选了房子:“初三郎和十八郎,要时常跑腿的,还得跟着老爷传话,其实最好是一个住老爷附近,比如西院,一个住垂花门旁。这样出去的那个回来得快,在里头的这个好传话。老爷心疼他们兄弟俩要分开呢,也不怕什么,横竖十八郎年纪还小,暂时先和哥哥住就是了。” 李咎点点头,认同三九的想法,初三于是挑了和三九隔着走廊的西院第一间、第二间。至于将来要不要往外挪挪,那是将来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李园的富贵贵在一视同仁 哑巴住在哪儿,李咎一开始就想好了。 既然哑巴在未来会是那个帮忙理货、帮忙保守秘密的心腹,他住的地方自然也不用再多考虑,直接就定下仓库旁边的房子,也算是个独栋,离李咎的小楼不远,背靠后院的山和果林,前探泉水沟渠和田地。 确认哑巴对住在那个角落没有不满后,李咎拍拍手:“那么现在先跟我去拿钥匙和衣服,然后有三件事要你们去做: 第一,你们回各自的房间放好东西,看看有没有缺什么的,然后去烧水洗澡。水在沟里取,烧水在厨房——先去西边的大厨房烧水吧。洗澡在茅房里洗。现在你们身上穿的就统一生个火盆烧了,这事交给赵姐去办。头发如果有虱子就全剪了,这包括你呀,赵姐。 第二,把墙上的字背下来,以后说住在哪,就不说什么东边儿后院的第一间之类之类,听得人一头雾水,就报这一排屋子的名字就行。老爷我住的地方是一号楼,中间这个大房间是正堂,幺娘和赵姐小莲住的这一排上头写的是‘东二’,左边这个字是‘东’,右边是‘二’,初三你们住的是‘西二’以此类推。” 李咎指着墙上高高的两个白漆大字,教他们记住怎么写的。还有往前那些“东三”“西三”,还有门上的号码,都按着他们现场硬记住,回头还要再考。 “还有第三件事,为了庆祝大家搬到李园,正式成为我的……长工,今天我下厨做饭。你们安置好了到正堂门口等着,就在正堂吃饭。吃完你们洗碗,幺娘,来给我打下手。我带了几样新菜回来,你可能没见过,我教你咋整。” 幺娘马上活份了,跳起来笑吟吟地应了声“哎!” == 众人一起帮忙将背回来的行李送到仓库,从李咎手里拿了钥匙,各领了一个小包袱、一卷被褥等,各自回各自的房间。 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搭配,区别只是各种家具器物的大小不等。 统一配置都是一张小圆桌子,两张椅子,两个杌子,一张大床,一个架子两个箱子,还有几个囊箧、盆碗壶杯等物。 将被褥铺上,边边角角的地方抻平,再铺上床单,就是睡觉的地方。 三九做这些活儿最快。她和女儿领了两套铺盖,还是托初三帮忙带了过来的。现在她和女儿一起住,褥子可以铺两层,更加软和厚实了。 三九将褥子的厚度量了量,又到处按了按,确认都是两寸厚的扎扎实实的棉花褥子;再看那被套床单,都是崭新的叫不上名的布做的,细密柔软,还有漂亮精致的花儿。 “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大善人?这里有一百多间屋子,难道一百多个人,都能分到这么好的东西?”三九喃喃说着,将被子也套好了。两套松软的棉花被就像甜甜的梦一样不真实。 小莲在母亲铺床的时候已经把李咎发的衣服都拿了出来,一看也是崭新的鲜艳的衣服。小莲是把鲜艳当衡量贵重的指标——这时候的染织技术就那样,想染出艳色的代价不小,不是染料贵就是配方罕见,一般染坊纵然掌握着好技术,舍不得拿特别贵的染料和配方去染粗布,因而好技术好颜色都是留给绸缎等贵重布匹的,颜色的鲜亮程度和布本身的价值基本正比。 这么一比较,因为李咎自己喜欢穿耐脏的衣服,到现在也就一件藕荷色的长袍子算得上鲜艳,还没怎么上过身,于是竟显得李咎穿得比他们还穷。 因为李咎没想到会提前让人住进来,给“员工”们的统一制服还没开始做呢,迫不得已又从“老家”拿了几身中式茶馆酒店的服务员制服和民族风的花棉袄。男装也罢,都是素净的色儿,女装可不同了:花袄子是喜庆的红底牡丹凤凰,红红绿绿,打的如意盘扣;其他衫子裙子都是姹紫嫣红翡翠宝蓝的,叫人眼前一亮。 小莲捧着粉红色的棉裤、鹅黄色的合欢裙,说:“娘,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三九接了来,瞅见上头还有些绣花、印花的,手工虽然粗糙,可是一样的颜色亮、也不知用了哪些工艺能套印出这么多花色,也觉得奇异:“娘也没见过。娘先给你改一改衣服,等会儿洗完澡就换上这身啊。真好看啊,李老爷怎么对我们这么好?也不知道对其他人是不是一样……” 小莲说:“幺娘小姨的衣服也很好看,我觉得老爷对我们是一样的。娘……我们别搬走了,我想住在这里,好生伺候老爷大人。” 三九心里没底,听见女儿已经贪恋上了李咎透出来的仁慈,不由有些烦闷,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也因为贪恋富贵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可是一看到女儿苍白的小脸、枯黄的头发、佝偻的身体,她又觉得愧疚了。她可怜的女儿吃了这么多苦,出生就差点被奶奶扔出去喂狗,在家几年没吃过一顿米粮,都是拿糠和烂菜叶果腹,没穿过一件完整的暖和的衣裳……她才多大点年纪,又懂什么道理,想吃饱穿暖,有什么错呢? 三九刮刮她的鼻子:“好,我们不走,我们一辈子伺候老爷。只要老爷开心啊,我们就能一直过好日子。现在我们赶紧去挑水吧,烧好水洗澡。” 正说着,幺娘在门口敲了敲门:“赵姐姐,老爷让我送东西过来。这是洗澡洗头用的,这是刷牙用的。这是剪子是我自己用的,就送给姐姐啦。如果头发有虱子,还是剪了吧。老爷最爱洁净,连我都是见面第一次就剃了头发。还有喝的水一定要烧开过,做事情之前一定要洗手,衣服脏了就要换洗……老爷在这些事情上特别注意,姐姐可千万别犯了老爷的忌讳。” 虽然很诧异幺娘怎么会主动告知这些,三九仍是高高兴兴地接下了东西。她见幺娘手上还有好几份什么“洗澡洗头刷牙的”,猜测她还要去给初三等人送,忙道:“我带了去吧,我要去那边烧水,他们也得去,正好在厨房给他们。老爷真是太大方了,不知该怎样报答老爷的恩德——” 幺娘看着三九漂亮的脸和高挑的身材,心里还是酸酸的。不过她到底是个老实的小姑娘,还没到用心机的年纪,于是也就老老实实地将东西给了她,道:“好好干活不就完了,老爷常说,他出钱,我出工,理所应当的事情。我勤快点、多做点事情,老爷一定满意的。” 第二十五章 第一顿饭 幺娘按照李咎的要求送了洗漱用品过去,回到厨房认认真真地给李咎打下手。 洗菜、切菜、用热水烫碗……三天不见,幺娘做菜已经很麻利了。 李咎抓了只净鸡炒香炖汤,幺娘就看着小炉子上的火;李咎烧蹄花,幺娘就按顺序递调料;李咎换口灶热锅炒羊肚儿,幺娘在旁边给蹄花出锅……配合得非常流畅,连做饭的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李咎显然对幺娘的配合极为满意,幺娘心里很高兴。 不管怎样,她都是李老爷第一个带回来的人,也是李老爷最贴心的小棉袄! 第一顿饭,李咎炖了一锅鸡汤,一锅蹄花,清蒸鲫鱼、爆炒羊肚、八宝鸭子、酱爆肉……碗碗堆得冒尖。主食也不是常见的豆子芋儿饭之类的粗粮,而是一半白米,加红薯玉米粒等蒸出来的现代版香甜可口的杂粮白米饭。 幺娘吸了吸鼻子,她喜欢玉米和红薯,甜甜的,像糖。 李咎从炉灰中扒拉出一个烤得烂熟流蜜的小红薯,用一块干净的布裹着给幺娘:“趁热吃。你去看看他们收拾完了没,如果收拾完了,叫他们来端饭菜。这个鸡和蹄花连炉子一起搬过去,边煮边吃,这才热和。” 幺娘捧着爱心红薯乐呵:“哎,这就去。啊,老爷,要不要打酒来?我看别人家吃宴席都要喝酒呢!” “喝个头啊!别人家吃宴席还要叫小戏子唱戏呢!要不要我也找个戏班子来?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哑巴,算你一共四个小孩儿,你们能喝酒?我和谁喝?别贫了,快去!” 催走幺娘,李咎回房换一个裹头发的幅巾,脱掉防油污的外衫,换一件居家窄袖棉袄,拎起自己房里的炉子在厨房加了点炭火,然后一手提炉一手端茶壶,慢悠悠地往正堂晃荡。 哑巴和初三兄弟已经梳洗完了,正在幺娘的指挥下往正堂里搬菜。 正堂很大,能容得下几十个人同时站着,于是就显得太空了些。李咎让他们把饭菜端到正堂东头的小屋子,打开小屋子的窗,将自己的炉子往桌子底下一放,小房间堆上三个炉子,瞬间就暖和了起来。 哑巴和初三等人摆好饭菜,还有点儿局促。 李咎知道自己不坐下他们也不会坐下,于是就捡了窗子底下的位置坐了。幺娘忙贴着李咎坐下,李咎再招呼哑巴他们坐着,他们才小心谨慎地坐了。 他们仨都把头发剪掉了,现在都顶着一头狗啃似的短毛。李咎寻思着等下再把剃头的推子拿一个给他们,好将发茬也处理掉,彻底灭虱,顺道问了问他们可有什么缺的短的。 哑巴不会说话,只摇头,初三则羞赧地说:“老爷……我能不能……要一个帘子,我和弟弟年纪都不小,想把窗子遮起来。” 李咎说:“这个简单,明天我买些布回来,麻烦三九、小莲和幺娘帮忙缝制些窗帘门帘。” 正说到这里,三九拉着小莲也来了。母女俩也都绞了头发,各拿一件棉麻质地的外衫披在头上来了。 母女俩进得门来,看见幺娘和老爷、哑巴等坐在一块儿,不由愣了愣。三九先朝李咎福了一福,口称“老爷”,然后扭捏着拉闺女贴幺娘坐下。 幺娘主动给他们解释说:“因为来不及就不开两桌了,我和赵姐姐也在这里吃饭。你们别拘束哇,我们老爷一向不分桌的,咱们人少,围在一起也热闹、暖和些。” 三九这方放开心,只等李咎动了一筷子蹄花,其他人也便都端起碗来夹菜添饭。 除了李咎、幺娘,其他五人都饿得狠了,都是十几年不曾见过荤腥的,只看着那颤巍巍的肉块、喷香的鸡汤,眼睛里都要长出钩子来,一边吃还要忍不住一边看着碗里的菜,又怕下筷子晚了肉没了,又怕吃得乱七八糟惹来老爷不悦。 李咎对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没任何意见,在部队那会儿一共吃饭时间就那么长,他如果甩开腮帮子吃,只怕比这些人还难看。出任务时有时候一两天没有吃得,第三天好容易捉到个老鼠水蛇的,略处理一下连骨带肉地啃,也绝对算不上文雅。 李咎从容又快速地吃完两碗饭,盛了个鸡汤慢慢喝,等鸡汤凉的时候还有闲心劝他们“慢点吃,别噎着,厨房里还有别的,纵使这些不够吃的,再加一顿也没什么”。 最后其实大家也没吃完,还剩了好些在那里,但是个人都吃得顶到了嗓子眼儿,只能干瞪眼看着。 李咎是估着分量做的,又岂会让他们吃不饱?于是摆了摆手说:“你们自己收拾吧,没吃完的可以连碗一起带回去,明天再送回来。晚餐就没有这么多大菜啦。但是我承诺,每人每天,都能吃到荤的,饭也管够。” 说完李咎又觉得没个人做登记不太行,又对幺娘说:“幺娘,你记一下谁拿了什么碗去,明天统一收回来。还有,洗碗、打扫厨房的事情也教教他们,别弄脏了水源。这里收拾完,赵姐来找我一下,我拿两个推子给你们。头发既然剪了索性就剃干净,冬天戴帽子不怕扎人眼,养到夏天也该有几寸长,又好扎起来,不碍事。” 幺娘连忙点头,等李咎拎着炉子回房去了,幺娘便毫不客气地拿自己当老大:“你们自己挑个碗装菜,剩下的和我一起送到洗碗的池子去。大郎哥哥和初三哥哥打水,赵姐和我,我们洗碗吧。老爷还给了洗碗专用的皂角,洗得可干净啦。 第二十六章 商人的哲学 获得了堪比一般大户人家的住房,又吃完一顿极其丰盛午餐,三九等人对李咎不说死心塌地忠心不二,也差不太远。 下午幺娘又带着他们熟悉了一下各个地方怎么做:茅房在哪,洗手洗澡在哪,水源旁边绝不允许泼水倒脏污,还有生活垃圾怎么办……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而这时候极少有什么垃圾的,就算是针头线脑布角瓷碎片,都有用武之地,仔细算算也就厨房会产生些泔水之类。但只要养上两头猪,就连泔水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众人下午将几个屋子外头的字儿都背会,又将头发剃了个干净,戴上李咎给的各种帽子,把自己的旧衣服等烧了,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李咎再看去,都是整齐的样子,面貌焕然一新。 第二天一早,李咎仍是头一个起来的。 幺娘起床叫醒了三九,两人一同洗漱完,就去厨房做早饭。 三九第一次睡着这么松软的床,又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又安心得紧,竟然睡过了头,直到了厨房里淘好了米上锅开始煮了还有点脸红。 到现在她还觉得不真实,怎么只是敲开了鸡毛房的门,就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呢?赶明儿可得给李大老爷供个长生排位,保佑老爷长寿、富贵才是。 做好饭菜,三九回家叫醒女儿来吃饭,初三、哑巴则已经过来取饭了。本来应该去隔壁正堂吃的,因为人少,于是他们索性在门口蹲着把粥稀里糊涂喝掉,又塞一个大馍馍一个煮鸡蛋,吃得饱饱的,将碗一洗送回来,就开工干活了。 初三还记得昨天李咎的吩咐,于是将弟弟托付给三九帮忙照管,换上李咎给的绿靴子就出门去找王得春了。 哑巴在家等到李咎晨练回来,等李咎也吃完了早饭——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一模一样的稀饭、馍馍、鸡蛋,再跟着李咎出门去车马行买马车。 车马行并没有现成的新车,他们主要是做雇佣生意,并不直接对外卖车马。这边毕竟只是个小城市,能长时间自己养车夫、养马的人家并不多。 李咎算了算今年春天要做到的事情,还是放弃了雇佣的打算。要用车的地方实在太多,总是临时来找也未必调度得来,索性自己买上两辆,找他们定期上门修修车也就行了。 最后他们车马行定了两辆车,都要求加了个遮雨棚,约好年后来取。 定好车还要买骡马,李咎可舍不得自家的阿宅当拉车的驽马。 这会儿马上就要过年了,市面上已经看不到待售的牲畜。李咎又把染织陈从家里刨出来,折腾他给注意定什么牲畜。 染织陈从媳妇的软香温玉里被刨出来,看到李咎那张阴沉沉的脸就想把门板摔上去。 可是……李咎还有那么多布呢…… 染织陈挂上笑脸相迎:“李老爷有事到柜上说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呢?这位小哥是?” “啊,我新雇来的,专门给我搬东西理货的人。他跟我姓,叫李阿大,不会说话。有他给清理出货,我就俭省了。省得什么小事我还要亲自动手,过了这个月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李咎记在本本上的事都有一大堆了,再让他为了卖个布啥的一跑大半天,就很不值当,“不扯这么多了,劳烦您老陪我走一遭,这次我得订几头牲口。” “这却是大事。如今到处都用得上畜力,耕地的牛二岁上的值十两,短盘驴子值二十两,大黑骡子我前儿才买了头,还是老熟人呢,兜底价也花了二十五两银子……” 染织陈闻言来了精神了,边领着李咎往牲畜集市那边去,边和他算账:“一头牛一天顶天了也就三亩地,还得一个人照管着。您哪山上就得六七百亩,还有好些旱地,就算是一半儿准备种果树,也得粗翻一下再挖坑……咱们打半个月算,每天得耕出三十亩地来,只用牛,得十头。再算上人力,也得要七八头去配……” 最后染织陈给李咎开出来的单子:耕牛五头,二岁以下的;骡子,三头;拉车的马一匹就够,横竖现在李咎还只是个富家翁,坐坐骡子驮轿也就够了,马车什么的,可以等以后捐了前程再说。 李咎想到家里的地,又加了一头牛,专门耕李园里的那些。 闻得染织陈提及身份的问题,李咎顺着说道:“但不知道这边有了家资之后如何与官府往来?” 染织陈道:“哟吼,我还以为老爷您得过些日子吃了苦头才知道呢,原来老爷心里也有数啊。最常见的,就是像我们一样,多捐点米粮,多交点税赋,平时该打点的打点,最好啊,能嫁个妹妹送个女孩儿给他们,这就成了亲家……咱们这里的县太爷和太守都是好人,只要老爷您能为咱青山县增人口、交赋税,官老爷们没得为了钱财逼死人的。” “你说这是常见的,那还有不常见的?” “不常见的,便是自己人当官啦。最好是您自个儿,或是您的儿子兄弟能考上举人……最差,就是您现在和几个书生结为好友,等他们出了考中的,您再帮他们打点官途,上了船就好办事儿啦!也是老爷您没个族亲,若是您能认个宗族,哪怕出点钱,成了个大宗族的人,等他们的读书人出息了,自然也有您的一份。” 染织陈说着,美滋滋地道,“我们老陈家前年中了个举人,好险是个白眼狼,翻脸就不认人,得亏翻脸翻的快,还没搭进去钱呢!看他将来怎么了局!今年又有几个小子去考试,都是顶顶好的良心,若是中了一个,再考个进士,我们就发达了……” 李咎沉思片刻,道:“过段日子能否请老哥哥代为引荐一二?我算日子也要在青山县徘徊一阵,总是要结交几个真佛才能施展开手脚的。” 染织陈满口答应:“好说好说,向者你那些色色缎之类,我还能不给几位大人送的?还有那个生火的玩意儿,那些上好的瓜果,也都是派了去的。到时候我就只管说是兄弟你家学的手巧,自己做了来,还可避免你挂上商户的名儿哩!” 第二十七 我将妹子嫁你为妾如何? 染织陈也是在帮助李咎拿地契的时候才知道李咎原来不是商人。 按照李咎将来想做的事情,不论是自己织布,还是做些奇巧之物,或是培育良种,也确实不算是买低卖高的商户。 不是商户,就有很多事情可以琢磨了。 现在世道承平,管的还比较严格,商人不能穿绸缎,不能参加科举,逢人都低一等。 一般封建朝代的初期,为了鼓励生产发展,统治者多半会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把人们尽可能地固定在土地上。但是到了后期基本都是谁有钱谁说了算,那时大商人们成为一方豪强,连官府都免不了同流合污,或者想管也有心无力,社会步入礼崩乐坏的时候。 队里就来说,两种环境各有好处。但是因为他心软,有还是前期的好。 前期社会稳定,处处欣欣向荣,李咎至少不用过于担心人身安全。若是穿越到一个王朝的晚期,多半是民不聊生战乱四起,李咎见一个救一个真的未必救得过来。 就拿今年的计划来说,李咎准备折腾几个农具出来,然后对玉米、红薯、马铃薯、花生等高产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进行育种;在纺织业方面,改良织机和纺纱机,提高纺织的效率——这也是他需要女工的原因;水泥、蜂窝煤、肥皂胰子等物是生活必需品,为了自己过得开心他也要尽快把这些东西弄好。 此外他要靠现代的科技产物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打通关节,获得官方的庇护以免稍微做大点就被朝廷一纸令下给抄没了——这需要他证明他有能力提供更多的粮食和更多的人口,或者能从海外获得高额的利润。 仅仅在国内挣钱是不够的的,对此时的朝廷来说,在朝廷的领土上挣再多的钱也就是把属于一部分人的钱集中了起来,这显然和他们的本意不一致。只有繁衍人口、增加产出,才是被朝廷所认可的功劳。 当然如果他能高中,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染织陈仿佛是发现了自己对李咎来说还有什么用处,仍在兴致勃勃地给李咎规划着:“李老爷啊,小弟看您就不是一般人,您若是实在每个可靠的人选,咱们俩回头认个干亲,我把我房下的妹子嫁给您作妾,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有我们老陈家出息的人,就算是你们李家出息的人,怎样?” 李咎看着染织陈的模样,五短身材,圆滚滚的脑瓜子,小鼻子小眼睛,可不敢想他妹子啥样,只笑着说:“我家家训不让纳妾,只让娶一房。若是您家姑娘和我兴味相投,我便娶来做妻子,若是不相投,就是天仙下凡,我也不要。” “哎呦喂,和您志趣相投啊?那只能找县太爷喽!咱们整个青山县,也就只有您和县太爷老可算得是大善人……” 染织陈叨叨了一番,比如县太爷刚上任才两年功夫,县里的苛捐杂税都少了好些,县衙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但就是这样县太爷也咬牙给建了个福善堂,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男的教种地,女的教织布,到了十三岁就命自寻生路等等。 县太爷还想整个安乐堂,但是实在没钱,只好作罢。 听到这里,李咎若有所思,大概知道未来要怎么走通官府这条路子了。 说话间到了牲畜集市,染织陈列了三个主家,让李咎自己选,李咎选了那个“牲口最好,就是价高”的牛马王。 牛马王家卖的牲口贵,好是真的好,还有两个坐镇的兽医。贵也是真的贵,大黑骡子底价二十五两就是在这买的。 在染织陈的威逼利诱下,牛马王一边骂“给你好处了吗就把我的底价都倒给人”一边记下了李咎的需求给他挑牲口。 染织陈浑不在意:“你尽管说,你要是能把这大兄弟说成我亲戚,我可先谢你八辈儿祖宗!上回我给你媳妇那红色色缎,就是李大兄弟的,要不是有这,你在外头勾三搭四,花花肠子都被你媳妇踹出来!” 牛马王被染织陈掀了老底子,求爹爹告奶奶让他闭嘴。他盘点了库存,又带着李咎选看半日,最后告诉李咎现在只有头半大的小牛还能凑合着算是顶好的,叫他过几天牵回去,养到下半年就合用。其他的牲口得年后才能收了来,这会儿都在乡下养着呢。 定好了牲口,李咎问哑巴:“刚才来的这几个地方你都记住了么?” 哑巴点点头。 李咎说:“好,下次给陈老板——就是布庄染织陈,送东西,就你赶车过来送,我会列好清单给染织陈,他对过打了勾就送回来。哦,怕你出事,你出门再带上十八郎。他年纪小,机灵是有的。” 哑巴继续点头。 回去的路上,李咎又从染织陈家搬了好些粗布,自己和哑巴一人背上一大捆,步行回到了李园。 人多了就是好啊。 初三还在外头跑,十八郎做完了洒扫的活儿,不知还要做什么,就主动到门口等着李咎回来。 三九和幺娘做好了饭放在灶上热着等李咎回来吃,这这时候正带着小莲做些女红活计。 三九正和幺娘说到“还得问问老爷要不要将园子装饰一番,做个过年的样子”。忽听得十八郎在前面那道门说“老爷回来了”,两人一起站起来,将手里的针线等物放进针线筐里,上前去迎接李咎。 幺娘问:“老爷是先回房还是先吃饭?饭摆在哪里?”,三九则伸手去接李咎背上的布。 李咎边往里走,边摆手说:“这个重,你接不了。我就在厨房吃。这是做门帘窗帘的布,你们先给你们几个的房间做一套帘子出来,如果还有多的,阿大,你负责送去仓库。你们吃饭了么?” 幺娘寸步不离地跟着:“没有啊,我想等老爷回来一起吃呢!赵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三九提着筐,拉着小莲,说:“咱们是做奴才的,主人家好,叫我们吃一样的饭,哪里能先吃了,倒叫主人吃剩下的!” 第二十八章 过年喽 “我并没有拿你们当奴仆,咱们是雇佣关系,懂吧?我掏钱你干活,干活干得不好我会扣钱,就是这样。” 李咎和哑巴将土布在正堂门口放下,矫正一下三九的认知,然后才继续说道:“以后到了……到了点你们就先吃吧。把我的那份留出来就行。今天中午是什么菜?” 幺娘说:“白菜炖肉,小虾豆腐汤,酸菜炒蛋,还有一半大米一半玉米的饭。怕你们不够吃,还蒸了几个白面馍馍!” 李咎听着还行,到了地一看,白菜炖肉里几乎只有几根肉丝,小虾豆腐汤那个虾简直就是海米的样儿,酸菜炒蛋是一盆酸菜一个蛋,只有那个馍馍和饭还像个样子。 没辙,李咎洗了手,自己下厨,快炒了一个小公鸡。 “我说每顿都得有肉,就这么敷衍的?那我说,以后中饭这顿必须有一道大荤。” 焯水去腥,宽油爆香,大火猛炒……鸡块在李咎的勺子里飞出漂亮诱人的弧线,渐渐变成好看的酱油色。 “外面怎么节省的我不知道,但是老爷我希望你们个个吃饱又吃好。尤其是你们几个小孩子,才多大年纪?天天清汤寡水,能长高长壮实?你们一天省一口肉能省出个产业来?” 起锅,上桌,肉香四溢,屋子里几个人都抽了抽鼻子,谁都不敢说话,都知道李老爷是真的有点生气。 李咎让十八郎先给他哥哥留一碗饭、一碗菜、一碗汤放在蒸笼里,剩下的才给每人分了,都在厨房支起来的小桌子上吃饭。 幺娘飞快地扒完自己那份,将碗放在筐里准备一会儿拿去洗,然后坐在李咎旁边捉他的衣角:“老爷,我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但是……但是我好怕将来老爷没钱了,只好又让我出去自己讨活路。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傻丫头!”李咎敲她的脑袋,“以后记住了啊!” 下午初三回来了,带着王得春的嘱托,石料上石料行去定就是,大约有个三五车的也就够了,叫石料行的送过来搬到要修的地方边上,还省了自己的功夫。至于会做泥工的人,确实有一个,就是那吴大郎,他到了鸡毛房之后还拾掇了几个破损的地方,看得出挺能干。这两天马上过年,过完年他就打发吴大郎一家过去李园。 石料行那边,初三去过了,因为关着门,初三郎也不认识个人,没办法找着老板,只好回来了,还因为没完成任务有点垂头丧气的。 李咎让他赶紧吃完饭,下午趁着天光好,这就开始做活计了。 首先需要赶制一批床单被套窗帘出来,因为年后要不了几天,就会有更多人入住。 这几个人人人都会针线——不会也不行啊,在外面一个人漂泊不会针线衣服破了都没人补,弄到破旧衣服也穿不上身哪。 李咎自己要做的就多了:明年要用的农具,从现在就得开始画图、找工匠了;明年要培育的良种,从现在就要开始选种子了;怎么和县官那一帮本地豪强打交道,李咎还只有个大略的主意,还得细化;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拼音。 在教幺娘念书的时候,李咎发现死记硬背就算是全背俗语也未必有多快,有拼音就方便得多了。再遇到念不过去的字,他们可以对照拼音拼出来,就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背的是哪句话。 所以他要编的第一部教材是小学语文-拼音教材,他选了《语文》课本一年级册做蓝本,但是课文的内容被他换成了其他的内容,比如《千字文》比如《论语》,往后还会教一些律法和基本的自然知识。既然教了语文,索性就连数学一起教了,将来让他们出去办事的时候也避免被人坑……别的不说,加减乘除小数点计算以及收支问题是绝对要给他们算清楚的。 三九等人在生了炭火的屋子里做针线,李咎在一旁点着油灯写书,偶尔听得三九教哑巴或小莲他们做活计,氛围倒是极好。 写着写着,李咎又觉得不对:他用的是钢笔硬笔书法,可是这时候拿来的硬笔可以批量供应? 除了笔,墨、纸、砚也都是问题……这时候的纸价倒是不贵,平时如厕用的也是纸,但是书写纸的价格并不低,墨还是锭子墨,砚台就更不说了。 李咎抓了抓脑袋,算了,从铅笔开始吧,每人发一根铅笔,一个橡皮,省了磨墨和砚台,纸还能反复使用! 声母韵母音调地排下去,给《千字文》和《论语》加注音,此外再把四则运算、括号、分号等基础数学符号抄一遍重新排版,天色就暗了下来,又是一天过去。 李咎拍拍手,对自己的劳动结果很是满意,明天让哑巴刷个大漆黑板,再找两根粉笔,开班授课的事儿就这么行了。 他们五个就是自己的第一批学生,后面再来人,男的跟着初三、十八学,女的跟着三九、幺娘学,他只负责教这五个和安排考试,能省出大把的时间。 若是有天赋过人的,再使钱送去学堂念书,甚至另行聘请先生讲课,到那时再说了。 众人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三九和幺娘去做饭,十八郎跟着烧火去了。初三将做好的帘子床单等一一叠好摆放整齐,按李咎的要求,一样一样码在正堂的地上。没做好的就分别放在篮子里,尤其是针、剪子等物,容易伤着人,万不能弄丢了,得一根一根清点清楚再归总起来。 就这样,年前众人做了两天轻省的活儿,马上就是除夕了。 第二十九章 初级贵客来了 李咎在雍朝的第一个年过得很热闹。 虽然只有七个人,但因为李咎寻摸出来的那些最简单朴素的礼花,大家都玩疯了。 稳重如三九,也没忍住拿着两根“火树银花”陪女儿玩耍。 只有哑巴,点完最大的几捆烟花就走到一旁坐着看,并不参与热闹,只在他们要点火时才学着李咎刚才教的手法去点火。 此时的烟花爆竹技术比较发达,不敢说多么精巧、奇思妙想,基础款的火树银花倒不在话下。 城里很有些大户人家也放起了烟花爆竹,也有升空的、架高的,也有一连串几十响的,又喜庆又热闹。 只是都不如李咎拿出来的这些五颜六色、花样新奇。 远在城北的染织陈瞅见了,听闻妻子、妹妹、女儿等叽叽喳喳地讨论“那是谁家的烟花啊,真好看,从没见过!” “是啊,烟花还能是这么多颜色?我只见过白的、黄的、绿的,这个有紫的、蓝的、红的,真漂亮啊!还有这么多样式,还飞得这么高!” …… 染织陈也顺势看了看,仔细一想方向,一拍大腿:“娘的,亏了!一定是李大善人搞出来的!” 除了他还能是谁?青山县就这么大,谁家杀了猪都能当谈资说好久,有这样的烟花爆竹还能瞒得住?也只有李咎才了! 染织陈媳妇听了就说:“这是你新认识的那个李老爷弄的?你明儿就去他家,买两个回来,我要细细地看!” 染织陈也想啊!他还心疼着呢,这么好的烟花,若是早点知道,拉上几十车去钱塘、金陵卖,可不得一本万利! 还好还好,现在知道也不算晚,还有正月十五呢!正月十五赏花灯,没宵禁,那日子里烟花衬着花市灯市不知得多好看! 明天就去找李咎,不拉个十车八车的绝不放过他。 大年初一一般是不会有人讨嫌到别人家里去的,但是染织陈想想那白花花的银子,再想想媳妇敬佩的目光,再想想其他商人的追捧,他就飘了。 反正李咎没媳妇没爹妈,他就算初一上门,也绝不会打扰他什么。 于是染织陈就厚着脸皮赶着驴子车来了。 不想他还算到得晚的,他栓驴子时才发现,马厩里除了神骏的阿宅,还栓了两匹马一头黑骡子。 骡子也罢了,那两匹马他是认得的,一个是本县前科举人黄致的座驾,一个是县丞的大公子的座驾。再往里走了走,果然在垂花门下的空屋子里就看见了正在烤火的几个小厮,都是那两家的。 还好还好,不算太坏。至少这俩找上门来都不会是为了做生意,他们都是走学问仕途的人,多半是昨晚看得有趣,今天特意来探寻究竟怎么回事。 染织陈猜得不错。 李咎今天早上稍微起得晚了点,刚打完拳、跑完步回来,还没够上吃早饭呢,家里先来了两个客人。 这两位客人里,年长的那位大约三十许年纪,穿着玉色缎子襕衫外头罩一件赭红色织金妆花缎大圆领袍,头戴皮毛帽套;另一位小年轻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穿着一领粉红色色缎夹棉道袍罩一件遍地金鹅黄褡护,戴的是方巾。 这一看就知道两人都是进学的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古代别惹读书人的心态,李咎让幺娘煮了一壶现代产的奶茶送来,又让哑巴从仓库里将那“小吃柜里的拣几样包的严实的送来待客”。 年长的客人正是举人黄致,年轻的可不就是县丞的公子赵笠。 黄致和赵笠都不是古板的人,相反,都有点儿年轻人那种“趁兴而来”的劲头,也不管李咎待客多有失礼之处,等待李咎更衣的时候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李园”的特殊之处。 幺娘煮好奶茶,拿李咎从现代掏的天目碗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海碗,说:“老爷仔细烫着,须吹得温温的才好饮呢。这是我们老爷最喜欢茶,因为兑了牛乳煮的,就叫乳茶。不知合不合二位老爷的口味。实在是老爷才搬进园子,好些东西都没翻出来,只好失礼了。” “无妨,进门就瞧见了,你家老爷是个趣人。”黄致笑着说。 能不是趣人吗?整个江南三道,哪一道有买了大园子不造个园林景致偏要把地翻在那种庄稼的。 也就是黄致是“学以致用”那派的人,平素也关心粮产关心农本,觉得李咎此举虽然出格,但是体现了他的一份为民为农的心,否则早就在心里开嘲讽了。 幺娘只听得出来客人夸奖老爷,心里就很欢喜,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就朝黄致、赵笠福了一福,转身退了出去,又遇上哑巴送点心来,于是又接下点心送上来。 李咎换了身干净的麻质夹衣,穿好幺娘做的那件道袍,蹬一双浅口的毛毡鞋子,裹上幅巾就出来了。屋子里早就被哑巴拿炉火烧得暖和极矣,这么穿着倒也不冷。 李咎并无功名在身,先拱了拱手,主动解释:“小可初来乍到,尚未识得尊驾是?” 黄致微笑说:“小兄弟勿需多礼,是我们冒昧打扰了。我是本县一名教习先生,姓黄;这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好友,赵大郎。” 李咎听到这就放了心,在这个年代,一个不差钱的先生愿意和学生做朋友,足可说明他们要么是臭味相投,要么是心胸豁达。他觉得这两人两者都算。。 李咎与他们二人推让了一番,李咎做了主座,黄致坐他对面,赵笠在黄致旁边。 幺娘来给李咎添碗茶,李咎吩咐她说:“我想起一事,你交代阿大和初三记下,要收拾几个待客的地方。当初划屋子时竟忘了这件事,以至于慢待贵客,着实不该。” 第三十章 李咎的远大志向 待幺娘推出去后,李咎亲手将几盒点心拆了,都是些蛋黄酥、蛋糕、麻糬、果干之类,一一分开来放在攒花盒子里。 黄致过了追求口腹之欲的年纪,赵笠还是个未经社会毒打的孩子,每种拿了一个试吃,越吃越惊讶:糖不要钱地放也罢了,这种松软的口感却是从不曾尝过,还有浓郁的奶香,意味着这里头搁了许多奶///子。奶品产在北方,南边鲜少一见,竟有人拿来做点心? 黄致注意到赵笠的表情变化,低头啜一口“乳茶”,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李咎主动解释道:“用的是红茶、牛乳和糖,黄先生是否吃不惯?” 黄致却颇喜欢这味儿,又啜一口:“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新奇。红茶是什么茶?” “其实也就是普通茶叶,只是多了发酵和熏制的过程,因而风味别有异,和牛乳煮食尤佳。因为加了牛乳,所以还有果腹的作用,很适合冬季间或来这么一口。听闻北方还有咸乳茶,我吃不惯,家里的还是加糖。”李咎这会儿正饿着,猛喝了小半碗,抵消了腹中饥饿感,才好继续聊天。 赵笠笑道:“贤兄家果真意思,一路走来尽是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免勾起我好奇心来,希望贤兄莫怪我饶舌。我着实好奇,这糕点是如何做得这般蓬松,又不知贤兄何以将自家建造成这般模样?” “糕点有个方子在,我也记不准。”李咎依稀记得西式糕点的配方,但是不大真切,只能去仓库翻书,“回头我找找送到尊驾府上,或是尊驾叫人来取就是。” “至于庄子为何要修成这样……诗圣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相公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虽不敏,愿效先贤。筑屋舍以庇寒士,育良种以饱百姓。两位先生所见即是如此安排。”李咎说着,眼里放出光来,“等开了春,外面的屋子都会住满无出可去的人,为我悉心伺候种苗;外面的地都会种上我家祖辈辛苦培育的良种,最低亩产也可达一二千斤,却比现在翻了倍不止。一年不觉如何,二年、三年过去,咱们青山县,应再无饿毙之人,反倒要担心谷贱伤农了!” 李咎本想收着说的,但是见黄致和赵笠都面带鼓励,显然是同道之人,于是便收不住了。他自来了这里,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志愿,和幺娘说,她听不懂;和三九等说,他们不信;只有和志同道合之人说,才能引起共鸣。因而李咎竟说多了,连仓储里的良种的亩产估数都说了出来。 黄致关心本地的民情,赵笠没少听他爹说起民情,两人都还算有点儿常识,闻言,都不敢置信:“亩产一二千斤,还是最低,贤兄莫要取笑于我!” “今年收获时,必请二位先生亲临观看!”李咎笑道,“话倒是说远了。还未请教先生光临寒舍,是为何事?” 黄致二人这方想起来意,赵笠道:“是为了昨晚的烟花。昨晚看见这个方向姹紫嫣红,如梦似幻,不免勾起我二人好奇之心。一路来打听是贵府燃放的烟花,故而不请自来,是希望贤兄解惑:何以贤兄的烟花色彩缤纷,与寻常之物殊异?” 黄致又补充一句:“若是涉及家传绝学,倒也不必仔细说得,只满足满足我二人的好奇心也就行啦。” “无妨,就算是拿去了方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勾兑出来。原是在火药里加了些其他粉末,这些粉末燃烧的颜色五彩缤纷,故而烟花也就能五彩缤纷。只是些悦人耳目的小道罢了,不值一提,我也不准备用这个在青山县卖钱。”李咎也有想过是否把这些满足更高需求的东西拿到这个时代来,仔细算算,还不到时候。 他已经用罕见的布匹和水果等物换来了足够的资金,再用奢侈品圈钱,钱就是到了他手里,他又能拿来做什么呢?暂时他没那么多用钱的地方,并不需要这么急着搜刮这个世界的上层人。 商品经济还不发达的时代,上层人的钱基本上来源于最贫苦的农民。田租、房租、债贷、低买高卖……基本构成一般富人的经济来源。到了最上层的富贵人家,收入来源又不大一样。但是青山县恐怕还没有这样的大家族,因此富人们花销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和青山县的农民脱不了关系。 所以李咎觉得还不到时间。至少也要到小手工业发达之后才应该考虑更大规模的来钱。 “不过这东西家里人做得有些多,我也正愁堆在那是个隐患,毕竟有火药呢。原本我打算给邻居们分一些,两位先生既然感兴趣,索性带一些回家,正月十五放也不错。” 黄致微笑着点头:“李先生是明白人,我和赵大就却之不恭了!” 李咎叫来哑巴去仓库里挑烟花,将昨天他们晚上放过的烟花各挑四筒出来分两份打包好。 初三很机灵地去找了两位老爷的小厮搬烟花,迎面就撞上了染织陈。 染织陈从初三口中问到搬出去的是什么,那个脸垮的,都要刮下一层眼泪来,直到来了李咎屋里,他才把哭丧脸换成拜年的笑脸:“黄老爷、赵大爷,唷,您二位也在?” 李咎并不意外染织陈会出现,倒是对他们仨的关系有点好奇,不过想想染织陈专门经营布匹的,和本地大户往来密切,也实属应当。 黄致倒是颇为惊讶:“陈掌柜?大年初一,您来这儿做生意?” 染织陈给二位福了一福,很自觉地坐到李咎旁边的木椅子上,说:“那可不,瞅着焰火我就猜到是李老爷整出来的好活儿。您二位也瞅见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染织陈倒是没提生意的事——黄致和赵笠都是文曲星下凡,他哪能当着文曲星的面提铜臭?因此便略去不提,倒是夸起李咎来:“我昨晚上一猜就是他整的,咱们城里,独他有那些好东西。向者什么色色缎、美人儿火、那么大那么甜的西瓜,都是他老人家给的,谁见过?今儿上门一看,嘿,还真是!” 赵笠语带诧异:“色色缎也是李贤兄家的?” “祖产罢了,我也不知如何做的。现想着招些精于纺织的工匠复制,果真成了,便可交与咱们青山县的百姓一起织染这样的缎子,非独百姓一年可以多挣几个钱,咱们县的库银也可以多筹划一笔。” 黄致思忖片刻,点点头:“李先生所言不差。‘色色缎’,我也曾耳闻过,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按李先生所说,如果复原了来,只怕天下独此一家,作贡品也使得,价值不菲。百姓若是学会织造此物,自然能积累些余财。百姓有了余财,县里的税赋必然也会有增加,如此青山县便富饶了。只是,李先生果真舍得将独门的秘技,教给百姓一起学习?”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一则我也不独有这一样,这一样教给了他们,我还有别的使。二则,人岂能将天下独门尽数占着?三则,我孤身一个,钱财之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即可,并不必汲汲于此,独富于我有何益,不如藏富于天下,那时自有我另一番道理。” 黄致不由拍了一下手:“诚哉斯言!” 赵笠跟着唱了声“善”,不过终究是少年心性占了上风,顺着李咎的话问道:“李兄方才说‘不独这一样’,还有什么好东西好玩儿的,也给我们看看?” 第三十一章 李咎的秘密武器 李咎仔细想了想自家仓库有什么,得,是布匹、珠宝之类的居多,这有什么好看的,还得自己跑一趟多倒腾点东西出来。 “那……劳烦二位多等等,我回仓库里翻一翻。我这确实啥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一应俱全,只是还没理清楚。还有更多的在我老家放着,得要些日子才能慢慢运过来。” 染织陈也道:“我得跟着去,以免他背地里整什么好东西不告诉我!就像昨儿晚的烟花似的,不是我看见,他还不告诉我哪!” 李咎暂时告别二人出来,被染织陈跟上嘀咕了一番。染织陈将那二人的身份、脾气秉性说了一番,又道:“年前你还问着来着,这可是最好不过的机会,黄老爷有名望,赵少爷他家有实权,又不是那搜刮的主儿,今天都送上门来,这是老兄你的大运气呀。我就不跟你去仓库了,有啥好东西,记得给老弟我留几份,就算本地我不敢和二位老爷争风头,我可以去钱塘金陵松江哇!” 李咎也是才知道原来黄、赵二人有这样的身份地位,若能交好,以后的事情都要好办些。他丢掉一开始的随便拿些现代工业品的想法,拐到对面独栋的小仓库里倒腾了半天。 在客厅等待的黄致和赵笠把奶茶喝了个精光,幺娘又来添了一次水果香气的红茶。黄致二人就喝个新鲜,确实不大习惯这种风味。 幺娘要添第二次小零食的时候,黄致、赵笠就看见李咎和另一个男子推着车出现了。 最先吸引他们的视线的是一个足有两尺高的金黄底子黑花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中间一个大圆盘子,上头三根针,底下有个摆锤,随着李咎的动作在摇摆。 李咎没给他们卖关子,回到座位上,直接先将这个东西搬到桌上,解释说:“这是西洋来的自鸣钟。” 除了两个单摆钟,李咎还拿来了怀表。怀表因为是全新的,未曾用过,机械发条的力早就没了。李咎一边用配套的工具拧怀表的发条,一边解释说:“这是自鸣钟,是拿来计时的。看,这上面有三根针和十二个记号,每两个记号之间的距离代表半个时辰,这根最短的针就用来指示时辰。每半个时辰又被分为六十等分,每一等分成为分钟……” 简单解释了原理后,李咎让初三巳时正点来提醒自己,好让两位客人直观感受到自鸣钟的用处。 发条拧完,李咎将两个钟两个表的时间都拨转到同个时间,让它们一起运转。 四个大小不一的钟表,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滴答”声完全重合。 很快初三高声唱了时间,李咎把四个钟表的时间都拨转到十点整,巳时正点,这样演示起来更清晰。秒针转一圈,分针转一格,秒针转十五圈,分针转四分之一个圆,来到了一刻的位置,巳正一刻。 黄致和赵笠都是聪明人,这么一演示,就想通了钟表的读法,并且理解了钟表的价值。 李咎直接将两个单摆钟和怀表送给了黄、赵二人,然后掏出来现代白纸和铅笔给他们写使用和护理说明。 果不其然,他们的目光又被铅笔吸引了。 铅笔的握笔方式和毛笔完全不同,线条极细,于是字儿可以写得极小,非常节省纸张,又可以写得很快,中间出了错,只轻轻擦去就可以涂改。 眼见着李咎刷刷刷给写了小半张纸,上头还画了个“自鸣钟”的图,黄致忙说:“你慢一点,我先问问,这又是什么笔?蘸的什么墨?怎么写了这么久,还有墨在呢?” “这个啊叫铅笔,它里头是一种墨粉,混着土烧成细细的条儿,外面再用俩木头这么一夹,就成了。要用时前头用刀削尖就行,喜欢细细的笔画就削尖,喜欢粗的就削秃。因为它说到底是种粉末,只能附在纸上,不像墨汁会洇进里头,是以用这个特质的擦子擦一擦也就掉了。” 李咎从全新的铅笔里头抽一根,现场给两位客人削来看,又让他们自己试用一下。 趁黄、赵二人研究铅笔的时候李咎用铅笔画了个速写。他原来就有点素描功底,在特战队也没少给目标画过速写肖像,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是素描的要素一上来,全新的流派还是能唬人的。 黄致和赵笠刚接受了“可以随身携带、方便保管、经久耐用、不容易弄脏手、可惜没个浓淡变化、非常适合出门时记心得和偶获”的铅笔,抬头一看,好嘛,新画派,从没见过! 李咎速写的是黄致,他将黄致的神态捕捉得很到位,画面的写实感非常好。黄致仔细一打量,忍不住想如果这是带颜色的那该多好! 赵笠则直接问了出来:“这是什么画法?师承何人?我不曾见过这样的方法……为什么要在人脸上涂黑,有为什么涂黑之后不但不让人觉得脏,还显得仿佛更真实了?” 李咎徒手画个圆,从圆形如何通过阴影手法变成球形开始,讲起了“亮面暗面灰面”的关系…… 从钟表到铅笔到画画的技巧,黄、赵二人听得如痴如醉,索性就留在李家吃饭。 李咎留下了足够多的白纸和钟表等物,让客人自行赏玩使用,又叫来幺娘和初三照看着客人的茶点,自己却下厨去做饭了。 这次他用了很多他准备在青山县推广普及的食材,比如土豆、红薯、玉米,比如白羽鸡,比如现代苹果、梨、桃、枣等水果。 黄致是举人,赵笠是县丞的公子,这两家手里的田地一定不少,如果说服他们将下等田、薄田用来种植现代高产作物和规模化的养殖,那么将来说服其他农民接受新作物和新养殖方法的阻力一定会小很多。 为此李咎最后做了三个大菜:土豆牛腩、红烧鸡块、东坡肘子。小菜还有耳丝鸡丝回锅肉香煎大虾清蒸鱼,蔬菜选了炒土豆丝和白菜、玉米松仁,主食除了白米饭,还有蒸熟烤熟的一大锅杂粮。饭后还有甜点和果子,保证能把那两位看着清瘦的老爷吃到扶墙出。 第三十二章 朋友圈的扩张 李咎做饭的时候,染织陈没多久也跟着到了厨房,进门就对李咎竖了个大拇指:“我悄悄听了一嘴,黄老爷对您哪可是赞不绝口,是个大好消息。有他老人家在,将来做啥都方便,我也可以放一半的心啦!” 不等李咎问“为什么是一半”,染织陈自己解释:“还有一半,那只能等你家出了个进士才能安耽了。” 李咎忙着铲菜颠锅,眉头皱起老高,却问:“两位喝不喝酒?” 染织陈哽了一下,道:“文人嘛,小酌都是有的,不爱烈酒。” “成,安排。”李咎又记下来,等会儿取葡萄酒、黄酒、米酒各一瓶,再来个甜甜的果子酒,可以带回家的那种。 李咎一气下了两只肘子两个鸡,牛腩也是老大一锅,堆得肉山一般。算饭菜分量足够十个人吃还绰绰有余,只是这次却不好让其他人一起上桌了,只能安排三九等人伺候着,自己宴请两位老爷,染织陈作陪,这方是现代的礼数。 李咎自己对这些高低卑贱深恶痛绝,然而若是现在就和黄致他们说“人人平等”,那是找死。 染织陈帮着搭了把手,边帮忙边问那些怀表、自鸣钟、铅笔有没有他的份儿。 李咎已经当他是自己人,也不瞒着他:“铅笔这东西造价就不高,我准备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也可以多多养活些工人,在我心里,这东西能方便人读书,最好一文钱就能买上一大堆。至于钟表……” 李咎迟疑了,这货注定造价不菲,可是又确实用得上…… “我现在手上还有一二十个钟、表,你拿去卖就是,只是一个地方别卖太多,多了就不值钱了。将来还得看人工如何,计时的东西,里头的门道太多了,中间的东西更是复杂精密,我也不知他们做不做的来……比起这个我倒有另外几个小东西,又好做,又新鲜,往外卖也是极方便的,既有过日子的,也有过好日子的,等过两天闲下来我做了给你看。” 染织陈直拍手:“这感情好,若是做大了,我也不当染织陈了,我当‘行商陈’。我第一天见你呀,就知道老爷您是做大事的,行商可万万沾不得,咱们商人见人矮三分,您要做大事,您怎么能矮呢?就交给我去吧!李老爷也不用发愁去哪找门路。托您的福,老陈我在三省六地都有了些名声。等今年把钟表一上,烟花这么一脱手,再弄点儿新鲜的东西,就彻底坐稳了行当。” 李咎笑笑,从坛子里扬起一大勺豆瓣酱炒进葱姜蒜里爆香。 既然老陈愿意给他做这个代理人,那么李咎也得为将来几十年的行商计划做打算,只有一两样新鲜玩意儿,那肯定不够。 李咎听出来他还有些记挂焰火和座钟,不由有些好笑,也不揭穿他,只是又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可以量产的。焰火暂时不用想了,火药太危险,而且要不要提前把火器做出来,李咎还在思考。这个时代平民反抗封建压迫靠起义,但是一旦进入热武器时代,平民再想靠起义来推翻腐朽的统治,可能性就几乎为零。 李咎对未来有些顾虑,他不知道何时能开民智,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基础教育,更不提现代意义上的政体……在这样的情况下掏出热武器,无疑是给平民带来灾难。 但若是国家需要抵御外敌入侵呢? 李咎是真的很犹豫,火药的使用和优化只能先搁置了。 至于钟表又是另一件事。单摆钟的核心部件擒纵器加工程序过于复杂,整个钟表高度依赖熟练、精细的工匠,因此暂时不具备大规模推出的可能性。这东西价格低不了,青山县不大好处理,只能将现有的交给染织陈帮忙,带去外地市场慢慢消化掉。 至于要交给染织陈去弄的东西,李咎刚才和黄、赵二人说话时,慢慢的就想好了,就是穿越者的三大法宝:肥皂、水泥、玻璃。别的先不提,首先解决清洁卫生问题,肥皂以及花式繁多的变种就必须提上日程了;同时解决基建问题,那就是水泥;玻璃在这时候已经有了,只是受限于纯度和工艺,暂时适用范围受限。 此外李咎准备把低技术含量的弹簧和蜂窝煤也搬过来。蜂窝煤下半年做,弹簧配套沙发、床垫,上半年就可以开始。 纺织也在李咎考虑中,不过首先李咎得把水利纺织机折腾出来,这需要图纸和木匠。图纸可以从仓库里找到,木匠还得慢慢招工。 总结起来就是,上半年种田加开发技术,下半年成品加工和农产推广。如果能找到更多现在可用的农业技术就更好了…… 李咎还没来得及把仓库里的书整理完,备选项还不太多,远远没够上预期。 但是饭要一口一口吃,青山县就这么大,人口就这么多,它也吃不下李咎的全部技术。 李咎将全部菜都整上了,叫来哑巴等人,用十个钱做工钱,按自愿的形式选了哑巴、初三、幺娘和小莲帮忙端菜、暖屋子、烫酒、打热水。 李咎请染织陈先去隔壁正堂的小包间坐着,自己回去从后门进屋换衣服,然后转出来邀请两位客人一同去正堂吃饭。 吃饭前要洗手,李咎让幺娘拿出了他的必备品:香皂。 黄、赵二人家也不是没有这些东西,他们用的都是澡豆、澡粉,其实都是以豆类的粉末为底料,加上各种天然香料混合制成的粉剂。香是真的香,贵也是真的贵,但是使用感未必有多好。 李咎拿出来的这块是檀香皂,丝滑细腻,香气雅致,用着也方便,瞬间拿到了两位客人的好感。 不等他们俩询问,李咎主动说:“这个也是家传之物,家里长辈叫它香皂。成品还有几大箱,不仅有檀香的,还有玫瑰、桂花的,特别适合给女眷使用。我给贤兄弟包起来,洗手洗面都使得。配方我倒是也有,只是少了好些东西,怕是配不出这么好的成品。等出了正月,召集些工匠来做这个,做好了交给老陈去卖,也和铅笔一样,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希望人人用得起。” 黄致一边落座,一边问:“为何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这两件事物都不寻常,别处也不曾见过——就是京里,也是闻所未闻。纵然贵一些,有什么要紧?” 李咎道:“因为它们承载的用处不一样。铅笔使用简单、节约纸张,如果人人都买得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学写字、学画画?这样对开启民智、教化百姓大有裨益。而香皂能让人身体洁净,尤其可以清洁手、足、口以及锅碗器皿,俗话说‘病从口入’,人少吃脏东西,这不就可以减少生病了么?如此,这两样东西,当然用的人越多越好。” 李咎这么一说,黄致和赵笠立刻就想通了铅笔和香皂的用处,可不止是炫耀身份的象征,确实是于民有利的好东西,最难能可贵的是李咎明知道这两件东西可以卖出高价,却一开始就准备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足可见其秉性。 黄致不无敬佩地说道:“李贤弟好胸怀,得遇贤弟,不虚此行,今日来得匆忙,倒是我们有失礼数。明儿我和赵大送了帖子再来,定要与贤弟把酒言欢!” 第三十三章 染织陈为了挣钱愿意豁出去 把酒言欢,好说好说。 几人入席落座后,幺娘、初三和哑巴就团团转起来。三九在厨房听着事儿,要水要加菜,只让小莲传个话,她就会做好了送过去。 一时饭菜齐备,小锅子咕嘟嘟煮着土豆牛腩、红烧鸡和东坡肘子,双层的盘子底下燃火上面暖着小菜,从未闻过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李咎将玉米、土豆、红薯等物一一介绍过,只求给大家留个印象。没实地看到亩产前,大概谁都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产量能达到现在粮食产粮的三四倍乃至五六倍。因此有个印象也就可以了。 布好饭菜,幺娘等送上了酒。 四个人吃饭喝酒,配的各色酒,每人每种酒用一个杯子,总计要用二十八个不同的酒杯,有青瓷的,也有玻璃的,也有细白瓷的,有花口小杯,也有叶形小盏,花式繁多,都是现代工业流水线上下来的精品。 李咎选的几瓶酒,有需要烫着喝的,也有需要冰着喝的,都已经处理好了。 第一个送上的是常见的黄酒,李咎亲手斟满四杯,拈起青瓷小盏敬宾客说:“今儿高兴,特意取了几坛家乡的酒。这一壶是香雪酒,虽然也是黄酒,但是做法和常见的花雕不一样,我这里剩的也不多了,请两位先生品尝。” 比起此时常见的黄酒,现代位面造的这种甜酒优点特别突出:酒香更浓烈,属于浓香型黄酒;又有其他谷物的风味,口感复杂有层次;甜度很高,口味非常浓郁醇厚。 黄致和赵笠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香雪酒”,只不好意思讨要方子。 染织陈却没想太多,只陪了一口,眼前一亮,马上记在了小本本上。不管,他要卖这个酒。 李咎只给他们每人一小杯,就不让续了:“香雪酒比寻常黄酒上头,后面还有几种酒呢,咱们不能头一杯就喝醉了。要开怀畅饮啊,过两天我整一桌下酒的小菜,叫个戏班子来,咱们一边听戏,一边赏灯,一边喝酒,岂不痛快?” 众人纷纷称是,吃几口菜,又众口一词夸了一通李咎的菜也极好吃云云,等菜下了一半,李咎又叫斟葡萄酒。 葡萄酒的品种特别多,李咎选了干红、冰酒和纯红甜葡萄酒这三种。干红和甜红都是血红色的色泽,放在玻璃酒杯里,像一汪红艳艳的宝石。冰酒则呈现出金黄的色泽,蜜糖与水果的香气十分浓烈。 “葡萄美酒夜光杯和兰陵美酒郁金香,算是两全了!”赵笠和黄致都对甜口的红酒、冰酒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好。 葡萄酒基本上都是冰镇着喝最合适,此时宴席已至最盛时,屋子里也暖和了,人也暖和了,甚至还因为之前的香雪酒和浓香的鸡汤、带辣口的菜肴有些发汗,这时候再来两口冷冷的果酒,效果不亚于三伏天吃冰碗,十分舒坦。 不用说,各色葡萄酒也直接装箱,给两位老爷送到府上去。 赵笠吃得舒服,喝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以后您就是我亲弟兄!”“悄悄儿和您说啊,这个这个还有内些好东西,您都多备下一份给我带了去,好使着哪!”“这酒真好!真好……比御酒都好……” 黄致明显也有点上头,脸色都变红了,李咎哭笑不得,不敢再让他们喝下去了,于是让人把剩下的酒都收了起来。 酒只喝了五六杯,一顿饭却也算得上吃喝尽兴,宾主尽欢。 饭后,李咎让自家人和黄致、赵笠的随从一起,将两人扶到客厅罗汉床上歇着。临出门念了个方子让三九煮四碗醒酒汤酽酽地送过来,四人就着李咎拿来的线装书下醒酒汤,直到时间指向下午三点,更漏也正正地报来申时初,眼见天色快到黄昏了,黄、赵二人才起身告辞。 哑巴和初三已经将所有送给黄赵二人的东西分类打包,交给他二人的随从拿好,两位客人起身告辞,他们的随从们也背着东西可以立刻跟上,不必再等待什么。 李咎送两位大爷一直送到家门口,待礼数尽到,才能瘫坐在罗汉床上,听初三和幺娘汇报今天的开销。 待客和作客,要花的钱都不少,大户人家人情往来都是要花钱的。 人家的随从在这陪中午,他家得管饭吧?吃饭喝茶一条,一人差不多得二分银子,总共花去了二钱银;此外还有打赏的,也花去了二钱银子——染织陈听到这,还说算少的,他在府城里所见大户人家打发问安上门等,一次打赏钱都在半贯以上。 自家人伺候吃饭等等,每人十个大钱,花去了四分银子; 送出去的礼物就更多了,这个是老爷的私产,如果一个家里公账和私产分开的话,只要老爷自己记得这笔账就行了,但是李园现在没分开,李老爷想了想,还是记在了私账上。 等李咎算完账,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记录完,染织陈就把手伸了出来:“我的那份呢?” 李咎卷起册子给他爪子敲一下:“少了谁的也少不了你的!今天既然搭上了本地名望,我原本打算的事也得提前,办啥事都少不了钱,那还不得劳烦您老累一累给出点货?初三把老陈的马车赶到仓库边上,阿大来搬货。老陈跟车,有些东西我得教你怎么用,以免你耽误了客人。” 初三领命去了,哑巴沉默地跟在李咎后面到仓库搬东西。 库房里有什么,哑巴其实一清二楚,李咎从哪变出来那些钟表烟花的,他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是更加敬畏老爷了。李老爷现在在哑巴心里就和神仙一样——可不就是神仙,人又好,又恩怜他们穷苦人,还有那些仙家手段。 今天也一样,李老爷就在里头屋子里倒腾,哑巴在外间蹲着,主仆二人一句话不说,外面的人谁都无从得知里头的情形。 李咎按照算好的计划将东西一股脑从仓库抽出来,加上上午给黄、赵二人弄礼物时就已经倒出来部分,满满地堆了一地。 堆好这些,李咎让哑巴进来搬货,自己捧着账册在马车边上一边记录一边给染织陈说用法: 烟花这色那色多少多少,怎么点火,怎么注意安全可千万别炸了等等;带橡皮头的铅笔十盒二百支,要怎么削尖,怎么擦拭;檀香皂桂花皂各二十个,怎么用法又能用在哪……最重头的就是那堆钟表小单摆自鸣钟几座,怀表一盒十二只,大长摆自鸣钟一座,李咎把时间都拨准好了,将发条全都拧紧,顺道教染织陈怎么看时间怎么上发条。因为染织陈认字,他也给染织陈写了三份钟表说明书,叮嘱他多抄几遍,出去卖货时每个钟表带一个说明书,以防养护不当,反而赖他的东西不好。 除了送去卖的,李咎额外给染织陈送了一个小座钟和一个怀表,这些加起来,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按照李咎的要求,这一车货里最值钱的那些都不能卖在本地,只能卖去府城和其他繁华的大都市。 染织陈听了半天用法,再估算完这一车的价值,道:“烟花也罢,正月里肯定卖得掉。只是其他的好东西我需要仔细盘算盘算,若是还和往常一样,等他们上门来买,只怕要卖亏了,少不得我亲自往外跑一趟。”染织陈便说边从从怀里摸出银票来给李咎拿着,“知道老爷您可能有用钱的时候,一百两定金我先放在这里,如果不够,您再去我家支取些。我这趟出门,不管卖掉了没卖掉,二月初二一定回来和您说说外头的情况。” 李咎深以为然,里面好多东西不让人切身感受一下是难以卖上价的,染织陈肯往外跑一趟,是正经卖东西的打算。 “这笔货物,我额外给您分两成,您这一路上要雇请保镖、携带家丁的,额外花销也算我头上。咱们说定的以后相互扶持相互帮助,两家密不可分,这些多出来的部分,就是我给陈掌柜的谢礼。” 染织陈挥挥手:“知道您的好意,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三十四章 这个李先生真是深不可测啊 染织陈的计划是铅笔在本地卖,这是薄利多销之物,好用又不怎么花钱,在本地多卖点最是应该。最好由本地的书生、行商慢慢地带到外地去,慢慢地给它取个名儿叫“青山笔”,又给本地长名气,又能带动本地的人吃饭挣钱。 香皂的好处是看不出来的,必须得使用才能感觉到,注定了这东西不能吆喝着卖。染织陈决定拿一半在本地进献给各个富豪人家,一半带到外地给那些同行们试用。 其他的当然都是李咎说的不要卖到本地的贵重奢华之物了。 染织陈清点完货物,对着李咎送他的小自鸣钟和怀表出神。他隐约觉得这俩东西不一般,但是一定要说的话,更漏也是同样的作用,那么钟表的不一般到底是什么呢? 他暂时想不出来——不过也不重要,计时只是功能,这俩小件透露出来的其他东西才是真的贵。 刚到手时他还没仔细注意,直到放在手里把玩了这些时候,他才越看越惊心,就比如上面透明的盖子,显然不是琉璃,而是一种透明的极轻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非石非金非布。里面的其他构件更是精巧绝伦,不知那么细密的东西是如何琢磨出来的。 “美酒、好布、铅笔、香皂、精巧物件儿……只拿出一件来,还说得过去,谁还能每个绝活呢?但是一次拿出这么多,这可不一般了……这个李先生,真是深不可测啊……” 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赵笠他爹,赵县丞。 黄致和赵笠,来时一人一马,仆从几个,简简单单的,去时车载马驮,人人连背带抱,满载而归,两人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本来和李咎已经推心置腹的二人,到家卸货时就更觉得李咎是个实诚人了。看看这些扎扎实实不带任何虚头虚脑的好东西! 赵笠命人将各色玩意儿卸在后院,抱来个蒲团坐在中间亲手拆东西。 还没有快递和网购的年代,赵笠无师自通了拆包裹的乐趣。 先拆个小包袱练练手,嗯是好酒,每瓶酒上还有个签子。赵笠叫人把风灯也移过来,就着灯下仔细看签子上写的这瓶什么口味、怎么开瓶、适合谁喝、应该烫着喝还是冰着喝、一次喝多少为佳、怎么储存……还挺有趣。 “这个是‘香雪酒’,一共三瓶……”赵笠叫来自己的丫头,“小翠儿,来来来,给少爷我记下,这酒给我爹送一瓶去,我自己留俩,一瓶拿缎子和木匣子好生包起来等开学了带到学塾给先生喝,另一瓶我自己生日宴上喝。都放到咱家地窖存着啊!” 一个丫鬟走过来抱着酒去了,听见她家少爷叮嘱“瓶上的纸签别弄丢了,一起带到啊”,又更加小心了两分。 拆完第一包酒,赵笠又拆了一包,这次是香皂,看着有好几种不同的花香。 这年代的男人也是极好打扮的,赵笠娇生惯养,更是个中翘楚,衣鲜衣,簪鲜花,这不是他的人生追求而是他的人生现状。 “香皂,我自己每种留两个,剩下的给姐姐妹妹美人一块,其余的都给我爹和我娘。小翠儿!小翠儿!” 赵笠叫了两声,另一个丫鬟主动来了:“少爷,翠儿给老爷送酒去了。” 赵笠这方想起来刚才走的那个是翠儿,于是就让这站出来的丫鬟去给姐姐妹妹和父亲母亲送香皂。 再往下拆是一种新酒,签子上写着是“水果气泡酒”。“气泡酒”是什么酒,赵笠没喝过,但见底下写着适合青年人、男女都可、纯甜、微酒、果香,料定和常见的青梅酒没太大区别,最亮眼的就是玻璃瓶子,这么大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就值不少钱,上面又是雕花又是雾面的,趁着五颜六色的酒液,好看极了。喝光了酒,瓶子留着插花也不错。再看适合的喝法,冰饮。 每一色自己留一瓶,剩下的给家里人均分,还零散出来几瓶。赵笠身上正热着呢,就挑了个自己最喜欢的粉红色叫人按照上头画的方法撬开,拿银万寿菊盏儿斟上,一边陶醉在不知道什么水果的香甜里,一边继续拆。 拆出来铅笔,赵笠找了把刀削了几支,给他爹两支,弟弟两支,剩下的存着;又拆出来茶叶,均是不曾听过的茶,都放在自己房里准备叫丫头一色一色泡了来品品;又拆出来怀表,自己一个,爹一个;拆出来点心,爹一盒娘一盒自己一盒,姐姐妹妹弟弟一盒;拆出来两个小自鸣钟,就让管家放书房…… 拆到这里,赵县丞和夫人陈氏就一起来了。 赵县丞和夫人这会儿正聚在一起聊天,陈氏看家里的账簿子,县丞看府衙的账簿子。丫鬟送来酒时犹觉得还行,儿子懂事了有好吃的好喝的记得爹妈了。拿到香皂,也就对香气和包装有些惊讶,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外壳,又不知用的什么染料染得如此鲜艳,更不知香料怎么做的这般清新干净。 陈氏拆了一个桂花皂捧在手里端详,笑道:“我儿真是孝顺,也不知是打哪里寻来的,香得紧,又香得真。” 赵县丞道:“也就这份孝心是好的!他写的那些文章……唉!” 陈氏可不愿意了:“文章怎么了!他才多大!黄老爷都说要得了,你偏来浇冷水!” 县丞有点儿惧内那个意思,他唯唯诺诺两声,再不敢说儿子不好了。 倒是陈氏,叫来跟赵笠的小厮打听什么情况,得知是同黄致一起出门结交新朋友,新朋友大方阔气,几人相谈甚欢,待了五六个时辰方散了;又将吃的什么席,喝的什么茶,看的什么书也都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通。 夫妻俩一时安心:有黄致陪同,必然不是去不该去的地方,也不是结交不该结交的人;只有点儿担心这个“李老爷”到底有什么打算,何以出手如此阔绰? 赵笠那边的小厮丫头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东西过来,漂亮的点心,新鲜水果蔬菜等等…… 等到送来削好的铅笔和自鸣钟、怀表的时候,赵县丞就坐不住了,忙带了夫人一起到后院看情况。 第三十五章 来自王县令的关注 赵笠拆到最后三个包袱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李咎大约猜到他当时醉话里想多拿一份是什么用途——估计想给他爹拿去孝敬上司,也就是本地的县令。 是以李咎按照赵笠的要求真的额外打包了一份,还贴心地附上一张纸笺,交代清楚,大概就“按您的需要多送的一份,小东西不值一提”这个意思。 赵笠从不参与父亲的政务,他爹也不高兴他管这些庶务,他爹还是希望儿子好好念书,考个进士,正儿八经地走政途的。实在科举走不下去了,再走胥吏的路子也不晚。 中午那阵子,赵笠是真的灵光一闪,他爹是县丞,他爹顶头上司是县令,总不能县丞都用上了这些新鲜玩意儿,县令还不知道吧。而且按李咎的志向,说不定今年春天就会有些大动作,若是自家爹能当上这个牵线的人,说不定也能有些好处。 他没想到的是李咎的实诚,就这么给包好送了过来。 赵爹赵娘来到后院的时候就看见儿子对着几个拆开的包裹发呆,再走近看见又是钟表又是酒的,赵县丞就往他儿子旁边一坐:“你这新朋友,够义气啊!” 赵笠说:“义气是真的义气,实诚也是真实诚,人也是好人——刚回程路上黄先生送我一程还说李贤兄胸中有丘壑……” 赵县丞问:“他不知道你爹是谁,也不求你办什么事儿?” 赵笠很有自知之明,说:“不知道,也求不着。别的咱不提,我身上这缎子,还有爹您那个美人图打火石,还有昨天咱们桌上那个大西瓜,都是李贤兄弄来的。有了这些,什么人求不上,非得求咱们家?” 赵县丞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赵笠继续叭叭:“我就喝醉了,提一句想要双份儿,嘿,还真给我送了双份。爹啊……我觉得您自己乐呵还不够,得给大老爷也来一份,不然您掏出怀表一看,哟,现在是辰时一刻,大老爷问您您看的什么,您还得解释‘哦,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傻小子的朋友送的一个叫怀表的东西,家里还有几个,我给您拿去’。您倒是说完了,大老爷要不要呢?他老人家要是要啊,还不成了索要贿赂?” 赵县丞知道自家儿子贫,没想过这么贫,那个模仿他说话的语调,可谓惟妙惟肖,看得他十分手痒,当头就是一卷子:“嘚瑟了你了!哦,县令大人问起来我再送像索贿,那我主动送上去,就不像主动行贿?” “爹,您是怎么当上县丞的,怎么这么不知道变通呢?”赵笠一边躲他爹的卷子,一边往陈氏身边藏,一边说,“您就不会说我发现了新鲜玩意儿,邀请大老爷一起鉴赏?别的不说,就那铅笔,铅笔,您没看出来有啥用处?” 赵县丞没好气地说:“啥用处?给你画眉毛画头发?” 赵笠嘿嘿一笑:“那我来和您说说李兄弟的主意,保证您听了也喜欢!” 于是赵笠将“铅笔”的好处细细和他爹这么一比划,他爹马上就想到了用处。 “如此……倒是个好物件儿,很值得人手一根。”赵县丞按照赵笠刚才说的逻辑推演一番,确实应该对教化百姓有益处。教化百姓,多重的四个字,这是读书人的“己任”,也是县令的政绩呀! 赵笠说:“李贤兄还说,就这个香皂和铅笔,要薄利多销,争取一做到人人用得起,福善堂、居养所也能供给上;二做到能开作坊,请工人来做工,给工钱以让百姓多个营生。” 赵县丞连连点头:“是心系百姓之人。” 他将剩下的几个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检点过,确信都是完整、崭新的,便让书童包回去,放到寝室里存好,然后连忙写帖子送到县令的宅邸去。 县令王伊蔚不是本地人,带着家小就住在府衙的官宅里,逢年过节也并无什么回乡探亲之说,就只和带到任上的妻房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当团聚了。 赵县丞送帖子说初三登门拜年就没管了,不想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还迷迷糊糊的,就听闻门房上说县令来了。 直把赵县丞吓得睡意全消。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赵县丞带着赵笠一起,恭恭敬敬地来到上房见客。 王县令独坐上座,正捏着一支铅笔出神,等县丞父子俩进门请罪了,他方回神来,笑道:“何妨?原是我不请自来,论理也该我赔不是。” 赵县丞父子俩告罪,往王县令对面依次坐下。两人共事数年,十分熟稔,那些客套话也不说了,一语寒暄了事,接着就开门见山。王县令拈起那支铅笔,道:“这就是你说的,神奇之物?” “正是其中之一。赠送此物的主人,啊,就是城南李园的李先生,给它取名叫‘铅笔’,其行墨、制作等,均与现存的毛笔完全不同,握笔的方法也不尽相似。”赵县丞自己还没怎么学会,就让赵笠演示了一番。 赵笠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首绝句,赵县丞则将昨晚才学到的铅笔的好处和县令仔细研究。 王县令只看赵笠用笔也猜到了铅笔的优势,他的疑虑倒不是觉得这东西不好,而是别的。 “此物极好,但不知造价几何?‘铅笔’,想必是要用铅的,某有些担心,此物是否会和道士炼的丹有关。你自然知道,铅又贵,又有毒。前朝甚至有皇帝崩在丹药上……我倒不是怕那位李先生要进献丹药——本朝不允许弄这个,我是怕,有毒性在啊!” 赵县丞道:“既然李先生敢说薄利多销,怕是贵也有限。而且他自己用这种笔十分顺溜——” 赵县丞顿了一下,对赵笠说:“大郎,去叫人把李先生的画儿也送过来。”又道,“他自己既然肯用,说明应当无妨。” 一时赵笠从小厮手上接过李咎画的“说明书”,递与王县令仔细瞧得。 王县令先为上面的画和解释说明的文字惊讶了一番,又见几张不同的纸,写得密密麻麻,显见使用之人没什么避讳,故而也就放心了。 王县令又问:“然而,具体是个什么薄利法儿?此物外层用木,内芯用铅,应当是将芯嵌进去的,如此细、脆的芯要嵌到木头里,还要严丝合缝,只怕工匠一天也做不出多少来。” 第三十六章 来自金陵的关注 铅笔这个东西要怎么做才能薄利多销,赵县丞也不知道,就目示儿子代为解答。 赵笠昨儿喝醉了,哪里想到这么深,更不会去问李咎怎么回事,只得猜测说道:“这个儿子也不知道。但是李先生既然出手就是几百支,想来自有独门技艺。大人、老爷想问,招他来问就是了。” 王县令道:“不忙,这才到什么地方?老赵啊,你说还有什么能看时间的,又是什么能清洁身体的,索性都拿了来,与我仔细说说。应该也有不懂的,正好一起请教那位李先生。” 赵县丞重点点了那个香皂和李咎“病从口入”的理论,王县令对此时很认同的,因为他也略懂医理,很容易就理解李咎所提出的清洁手、口可以降低生病的可能。只是香皂的品相和气味看着实在不像薄利多销品,反而处处都透露着大户人家的气质:皂上的齐整雕花,外面的漂亮包装……怎么看都不像几文钱就能拿下的东西。 赵笠给王县令演示了一下香皂洗污泥的能力,那淡雅的香气和节省的用量让王县令很满意,可是一想到这东西该有的价格,王县令又觉得心在抽痛。 再后面抬上的酒却不是王县令有好感的那口。王县令一直认为酒是用粮食酿造的,如果一个地方的粮食不够充裕,却用粮食酿酒,这酿酒就和杀人无异。故而王县令只在丰年才会偶尔买一点陈年的酒喝,绝大多数时间滴酒不沾。对赵县丞抬来的酒,他只说了声“好”。 最后送来的自鸣钟和怀表,倒是马上让王县令有些意动。 没别的,就是这俩东西太精巧了,非常适合给府城送节礼使用。 王县令自己两袖清风,青山城又没个特产,他既不舍得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又没钱置办,每年都要伤神不已。今年他原本已经决定要让那个逃税最多、做事也圆滑的大户吴员外进上些奇花异草完事的,现在却又有了新主意。 巧合还在自鸣钟只有一座,怀表却有两只,王县令自己可以留下一只,剩下的还能送两年哩! 将这些东西全部看完了,王县令自己也都有了底,想来想去,就剩下两个要紧的问题:铅笔和香皂究竟造价几何,售价又几何?还有,若是真的薄利多销,则需要多少人力,是否会出现劳力都来做工,致使农田荒芜、粮食歉收的情况? 赵笠想起中午的那一桌子饭菜,道:“李贤兄说,他有一种亩产可达一二千斤的粮种,只等今年春天试种成功,若是可以,明年就会给种地的送种子。” 赵县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住嘴!瞎胡闹什么!人间何曾有亩产一二千斤的粮食!” 王县令道:“也不是不可能,最好的田,仔仔细细地伺候,一粒一粒地照管,说不得也有六七百斤没脱壳的米,也可称得上是千斤之数了。” “不是米粮!”赵笠不服气地辩解,“李贤兄亲手炮制的,吃在嘴里粉绵绵倒像是捣碎了的面粉果子,有的香甜,有的酥糯,既可以做成饭食,也可以当成蔬果,绝非曾见过的五谷杂粮中的任何一种!” “哦?”王县令迟疑了,“你确定他不是信口胡说?” “这个谁知道啊!但是他既然今年开春就种下去,秋天必然收获,到时候县令大人亲眼盯着他收割,亲自过秤,不就行啦!” 赵县丞横眉竖目的又要骂人,倒是王县令挥挥手阻止了他:“姑妄听之,姑妄听之!这个奇人既然能拿出这么多咱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说明自有神奇之处。若是真有这样的良种,是民之大幸!你我只有期望他真有的,倒不必只当是一时戏言。不过,若能亲自见一见、问一问就好了。” 赵笠忙回道:“这个也简单,我们原就约好了喝酒,大人有闲,我去送帖子请来,如何?” 王县令道:“不妥不妥,且不论粮食是真是假,也不论这些物件是贵是贱,他自有一番见识,乃是奇人,怎能招来喝去?横竖衙门也清静,就下个帖子拜会也是应当。况且其人究竟如何,还是眼见为实。看了他家有怎样的产业,再看他家仆从的行为举止,约可见一二。” 赵笠疯狂点头:“对!我和黄先生也是这样打算的。今天是赶巧上门,人家也没啥准备的,不如送拜帖约个日子正式见一见也好。他家的菜做得极好,保管吃了忘不掉……” 在赵笠的撺掇下,加上满腹疑问等待李咎解答,王县令答允了赵笠初八一起拜访李园邀请。 同一时间,黄致在家给钱塘、金陵、吴江的好友们写信分享今日的所见所闻,从除夕晚上的烟花,到格外朴实的李园,重点是李咎的“薄利多销”和几个物品的前景,随信还附赠一个香皂、一根铅笔。他的座师致仕后在金陵归隐,当年黄致中举是座师尤南主考的,两人又是同乡,关系格外好一些,因而给尤南的随信礼物中,黄致还捎去了一个自鸣钟和“说明书”。 关于新品种粮食的产量,黄致趁着酒兴也提了提,但是到了装封时,他又删掉了这一段,重新誊写好了书信。 还是再等等吧,万一是假的,或者出现什么意外,总不好让人白高兴一场。 黄致的信和礼物在几个地方的书生堆里引来了一些议论。随后不久,染织陈带着货进了金陵。当他拿出钟表等物安心要炫耀一番时,才发现金陵已经在传说此物了,以至于他刚将小自鸣钟掏出来,金陵那个行商脱口而出“雀儿钟!” 年后的这几天凡是往尤南家拜年的,都知道尤南有一个在青山县当先生的学生送上了一个巧夺天工的计时更漏,名叫“自鸣钟”,因每隔几个时辰会有一只假鸟报时,因此又名“雀儿钟”。雀儿钟计时精准,构造精巧,好些人家都在打听哪里可以买得。 染织陈还没开价呢,那个行商道:“八百两一个雀儿钟,一两银子一个香皂,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染织陈说:“这可不行,我还往钱塘去呢!钱塘那边说好的老张等着我送货呢!” 行商才不管染织陈和谁说定的,到底把货截留了下来,于是染织陈也省了事,交割完东西带着钱马不停蹄地就返程了。 第三十七章 穿越者的三大法宝也没那么简单 金陵刮起香皂风的时候,李咎也没闲着。 大年初一因为待客的缘故不曾做什么正经事,大年初二,众人就自觉做起了之前未尽的事情。 缝制窗帘等物、浆洗收拾等等,都是每天的惯例。 三九和幺娘卯足了劲儿学做菜,十八对下厨也颇感兴趣,李咎进厨房他也自觉跟了来。最后确实也是十八学得最像样子。 三九和幺娘都是穷过的人,放起油盐酱醋和肉来总有些过于小心,十八年纪小,心思简单,李咎怎么说他就怎么做,那手滑炒,料足味正,深得李咎的真传。 除了教做饭,李咎还有两件事:制图纸和上课。 这会儿石料行还没开门,李咎也懒得为了砖石的事情去托人情,就把改建客厅、改造水渠的事情往后压了压,把其他事提到了前面。 每天上午李咎会在正堂教他们六个认字背书。他们六个都没正儿八经地进过学堂,也不知道拼音是个什么东西,李咎正常教,他们就正常念,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拼音结合着简单的诗文学会了,再教《千字文》和《论语》等,哑巴等六人学习的进度可谓是一日千里。 念书是人上人才做的事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爷肯教他们念书,念书的半日还不用做工,他们还有什么不努力的理由? 小莲、幺娘、十八的年纪小,学什么都快。初三稍微慢一点,也还算正常。三九和哑巴学得最慢,每每默写错的多了就会因此惭愧,李咎倒不觉这什么。 他又不指望教出个状元来,他们能懂一些道理,将来不会被人坑,此生明明白白地过,就很好了。 这些人里头显然小莲是最有天赋的,可惜她是个女儿身,注定这身才华只能用在丈夫或者儿子身上。 等小莲长大点,李咎倒是想点她做李园的大管家——那也是以后的事,暂且看着罢。 上午上课,下午就是干活的时间。他们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李咎带着哑巴画图纸。 图纸只画一幅肯定不够,否则一个人在看,其他人就不看了么?李咎画一张,哑巴描摹一张,尺子圆规都在那,哑巴磕磕巴巴地学,到底学会了,能一比一描摹得分毫不差。 要新建的客厅的构造图纸并不难,难的是纺织工具的图纸。李咎最初想改进的是农具,然而买了这个世界的全套农具后,李咎发现,除非他把电力搞出来,否则手动的农具最先进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农具无可改进,他能做的就是提高冶炼水平和零件加工水平,好使得农具更耐用、更结实、效率更高。 冶炼水平……可拉倒吧小高炉那得是多久后的事情!零部件就更不提了,标准化流水线生产铅笔还行,折腾螺丝啥的,不得比高炉还晚! 但是水力织布机和骡机(走锭精纺机)还是有戏的。这俩东西能极大程度提高纺织的效率——也即意味着会冲击到现有的布帛经济体系。 因此大规模整这玩意儿的前提是必须有工业能把富余的劳动力吸走,避免劳动力失业。 小规模的可以试试看,就放在他买下的荒山的那条小河边,用来吸纳女性工人。 到时候工人们一边做工实现经济自主,一边读书明理,这才是李咎比较想看到的状态。 纺织机的图纸在仓库的书里有,李咎就是根据书上的记载进行的还原。 除了纺织机的图纸外,还有肥皂和铅笔的制作。 铅笔的工艺相对最为简单,定长定宽定型的木片竹片等开槽,是个木工都能做。铅笔芯也不难制成,使用石墨和黏土混合烧制就可以了。 李咎把铅笔的制作流程和原料人工写好了放在一旁,瞪着白纸思考肥皂怎么办。 他从没想过在古代普及香皂,先不说工艺问题,香料他就解决不了。此时只有天然香料,不论是提取花水还是购买药材,都会大大增加皂的成本。注定了香皂只能作为奢侈品出入豪门大户,肥皂才能走进千家万户。 肥皂的批量制造也是有问题的。天然碱不难找,可以托付客商采买,而油脂却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这是个吃油都得节省着吃的时代,仅有的土地和劳动力优先供给粮食,其次才会给经济作物。油料作物本来产粮就有限,何况此时的油料作物的产粮和油脂含量都不算好,榨油的工艺还落后,出油率也不高。 李咎瞪着纸上的“油脂”两个字,把油料作物盘点了一番,最后在农耕计划里加入了油菜、花生和大豆,然而想到出油率,他还是觉得很郁闷。 算了,实在不行,从仓库里拿肥皂之类的顶着!这种现代社会必备的东西,仓储数量着实不少,肯定足够铺一段时间的货了。唯一的问题是现代工业化生产的肥皂质量好,规格统一,若是和古代自产的同价,会有问题的。 一个简单的肥皂,衍生出的相关产业就有油料作物的种植和榨油技术的提高,油料作物的种植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粮食产量的提升。 把“粮食”两个字写上去之后,李咎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安心的。 按照他的思路,红薯、土豆、玉米、现代粮种普及之后,鱼米之乡江南的粮食产量会有大幅度提高,这就给经济作物的种植腾出了空间,还能解决谷贱伤农的问题。 倒也不算太坏。 理清了这里,李咎还想继续往下理水泥的生产。 等石料行开门家里就要建屋子修水渠,水泥的事要提上日程了。修桥铺路筑堤,到处都用得上,而且水泥路对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无疑也有很大的意义,更好的是水泥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物事,这个年代想做还需要苦力……又是个吸纳劳动力的好办法。 李咎刚在纸上写了水泥两个字,活泼得像小狗崽子的十八郎在门口敲了敲门:“老爷老爷,赵大郎拜访您来,同行的还有两位老爷哩!” 李咎忙道:“请他们进来,让幺娘和三九准备沏茶上果子,阿大把东西收一下。” 第三十八章 忧国忧民的老父亲 过年这几天,幺娘又给李咎做了身衣服,乃是一色碧青的提花缎子絮棉夹衣夹裤,一色白护领枣红衣身的羊毛呢道袍,上面还绣了个狮子吉祥纹样,外头搭一一件杏白色的褡护。三九见了,让小莲拿红青二色绦子打了个腰带。 李咎看着那红绿配,眉毛都要跳两跳,本着“大丈夫不拘小节”的心态给穿上了,再将长长里的头发扎起来,用头巾一裹,杂毛理顺,对着大穿衣镜一看,和外头的翩翩少年佳公子倒也仿佛。李咎大老爷终于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古人。 蹬上一双浅口的羊皮靴,李咎去二门外迎接贵客,临出门还被幺娘追着递上来一个大斗笠。 这日还有些纷纷扬扬的小雪,赵笠父子和王县令都穿着蓑衣来的,李咎这边的初三、哑巴在外面劳作,穿着李咎从现代找来的橡胶雨衣,轻省简单,只是少了些韵味。 王县令今日是以寻常书生的身份前来,不过赵笠父子隐隐约约的敬意却让李咎大概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李咎迎着他们时,王县令正对着东院白翻着的地深思。 赵笠主动给双方做了介绍,王县令看李咎是一表人才、青年才俊,李咎看王县令则是一个青衫书生,形容清矍,仿佛忧国忧民的老父亲一般。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既视感,让李咎对这个人物就平添三分亲近。 赵笠给李咎介绍,一是自家父亲,可以“叔”呼之,另一位家中长辈,可以“先生”称呼。 李咎猜测这位中年书生是赵笠正儿八经的师父,于是给两位长辈行了叉手礼:“赵叔父,王先生。” 王县令转过身来,笑道:“不必多礼,某听小郎提起结识了一位慷慨有为之士,又听闻你谋划着新年整治些良种、雇请人做些短长工,心里着实好奇。小郎说的不甚明了,故而冒昧打扰李先生。” 李咎口称“不敢”,又问道:“先生何以教我?” “小郎说,先生空着若许白地,是为了培育良种,还说这些良种亩产不下千斤,请问先生,果有这样的良种?” “果有。今日还特意用它们烧了菜,请先生品尝。” 王县令又问:“栽种这样的良种,比粳稻更难么?” “远不如种稻、种麦困难,照管起来十分粗糙。” 王县令呼吸微微一滞,很是怀疑李咎在信口胡说。 李咎道:“今年春天就会播种,秋季收获时,先生可与黄贤兄、赵贤弟一同亲临监督,自然就知道我是否夸大其词。” “便是只为见证如此神物问世,也是该亲到现场看看的。”王县令又道,“未知我能否现在就瞧瞧它们生得如何模样?” “都在厨房和地窖放着,先生想看,我叫人拿了来就是。” 李咎说着,叫来初三,让他去取土豆、红薯和玉米,还特意叮嘱将未曾处理的、洗干净的和“灶上蒸熟的”各拿一份。 初三跑腿的时间,王县令在李咎的带引下来到了目前待客的客厅。 李咎的屋子在他自己看来可不小,客厅就有三十来个平方,被屏风分隔为两个部分。但是在王县令等人眼中,可就显得十分袖珍了。 尤其是对比李园的三亩地,李咎的这个小楼,简直就是寻常人家的一个厢房大小。 王县令往罗汉床的上座坐下,李咎问吃什么茶,赵笠急不可耐地说:“乳茶!” 在赵笠和王县令疑惑的眼神中,赵笠又补充了一句:“乃是李贤兄自己制的,熏茶与牛乳并煮,纵使不喜欢,也可一试,就当是涨见识了。” 王县令和赵县丞欣然称是,李咎便让幺娘煮一壶乳茶来。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李咎说一声,幺娘在门外应了,少时就提着玻璃壶、端着一茶盘杯子来了。 除了上次给赵笠、黄致喝过的乳茶外,还有不曾兑牛乳的红茶以供两位先生品鉴。 王县令啜一口乳茶,不甚喜欢,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香甜醇厚的口感应该会是许多人偏爱的那口。随后他又试了一下纯红茶,却又是另一种风味。 王县令沉吟片刻,他自己更喜欢清雅的白茶和绿茶,但是他觉得也许会有人会喜欢这种风味浓郁的“红茶”。本县可以产茶,只是茶叶的质量总是比不上那些名茶,如果……将红茶作为本县特产进行种植呢?是否青山县又多了个出路? 赵县丞乐呵呵的,他和赵笠口味儿差不多,一口就爱上了乳茶的做法,安心要讨方子,又说不出口。 赵笠却道:“还是上次你给我包的瓜果味儿的红茶好喝。这个也太烟熏火燎了。哎,贤兄,我回家用你给的茶同牛乳一起煮,味道却比你家的差远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咎估摸着是他用的奶粉,而赵笠用的是未杀菌的鲜牛乳的导致的不同结果,道:“熬制时还要加糖的,回头抄了做牛乳的方子给你拿去。” 赵笠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想想又夸他说:“倒是上次做什么‘鸡蛋糕’的方子很好,我家厨子做了两次,极好吃。就是一个蛋糕倒得两个蛋、一碗白面粉去配,我都心疼。” 李咎道:“原就是逢年过节拿来哄孩子的,谁敢当饭吃?这些东西要好吃,糖、油、奶、蛋、肉,就是这五样需舍得放进去,自然精贵。也是我家孩子多,否则我也不拿出来了。” 赵县丞闻言,道:“倒不曾见着令公子,不知是否比我这孽障懂事些?” 李咎笑道:“小可尚未婚娶,何来公子?是我家做事的几个孩子。” 闻言,赵县丞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幺娘来添水,等她走了,李咎才道:“方才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年前她无处可去,恰被我遇见。我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便收留了她,以妹相待。其他几个也是如此。原是这个道理,仿佛与别个殊异,世叔莫怪。” 王县令听了,心里是满意的。不管李咎真实想法如何,他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视作“自家孩子”,足可见的是个仁人了。 第三十九章 先生真乃青山县之福啊 众人品了一回乳茶和红茶,王县令安心要把这个茶变成青山县的产业之一,于是找李咎多讨了几斤,预备多找几个人试品。 李咎虽不知他要那多茶叶做什么,还是答允了,便让幺娘取了来。 幺娘一去,初三捧着一个篮子,哑巴提着一个食盒,一前一后地进了门来。 两人先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然后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摆。看得赵笠直龇牙,寻思着从自家找个小子过来教教这些人礼数。王县令只顾着看篮子里的东西,倒没在意。 “先生,世叔,这就是某所说的‘良种’。这个是红薯,亩产最高。我们吃它长在地下的部分,洗干净后蒸煮都可,此物很甜,可以充饥,但是长期只食用这一种食物,会生病。不过它的藤条和根茎拿来喂猪都很划算。” 李咎从食盒里取出蒸熟的红薯一分为二,放在小碟子里,安在赵、王二人面前的桌上。幺娘回来在一旁跟着剥土豆,剥完也放在碟子里端上去。 李咎一边摘水煮玉米的叶子和须子一边继续科普土豆:“这个我管它叫土豆,亩产就低多了,大约一千多斤。它不大耐热,如果是在咱们这种植,就得注意遮阴防暑热。但是它和稻子、麦子一样,可以作为主食食用……”李咎呱呱一大堆土豆的特点,尤其强调了毒性,“它也可以当菜吃,滑炒、煮肉都不错。” 等两位客人拿着小汤匙在舀土豆芯了,李咎又开始科普玉米,玉米的产量相对最低,约在七八百斤之数。比起土豆和红薯,玉米更像是个多面手,主食可,作菜亦可,酿酒可,榨油也可——当然这时候是绝对舍不得拿去榨油的,出油率太低了,这个时代不配吃这么精贵的油。玉米的普适度最高,耐各种贫瘠的环境——只要有光照有温度,大江南北到处都可以种,它的秸秆可以粉碎后返田增肥,这却是土豆和红薯没有的好处了。 王县令听得一愣一愣,又希望李咎说的是真的,又怕他有夸大的成分。就算是产量最低的玉米,这个七八百斤,也将近有肥田稻米的两倍之数了。 “李先生,我实在好奇这三种作物如何培育,如何耕种,能否我派遣一人跟随先生学习呢?将来先生出售良种,我定要买了来亲自试试。”王县令说道。 “没问题,欢迎之至。” 李咎正愁没人能当庄稼种植技术员呢,这位王先生肯自带人才,他欢迎得很。 他唯一不能对人说的就是自己的仓库,横竖有哑巴在,他暂时不怕泄密。 尝过熟制的三种杂粮,这才进入了正题。 便是李咎手里的那些花活儿了:铅笔和香皂究竟造价几何,又要花多少民力? 李咎很实诚,从书房拿来刚才写的关于铅笔和香皂的产业思路,与他二人解释说:“铅笔尤可,所需是石墨粉、黏土、竹木、胶罢了,再怎么麻烦,因为就只有裁切竹木、混合墨粉、烧制笔芯、组装成品这么几步,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过麻烦。不外乎笔粗一点,丑一点。” 王、赵二人连连点头,的确如此。墨粉可以由商人采买来,黏土有的是,并不是多么贵重的材料,何况一支笔的笔芯用量本也就不多。如此铅笔一事就可放心了。 李咎将香皂的纸拿出来:“我从没想过将送与赵兄弟的香皂拿去卖与平民,不论香料还是基底料,都过于贵重了些。香皂只合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用。我想穷人家、福善堂等每家一块的香皂,是简化过的。一没有香料,而基底料也用最廉价的,只要造出能清洁手、足、口、面的皂就可以了。因为它的基底料是油脂,我姑且成为‘肥皂’。” 李咎指着肥皂的两大构成之一“碱”说:“草木灰、盐卤碱、口碱,都是可以的,从外地买,一块肥皂也用不了多少。倒是油脂的来源比较麻烦,不论猪脂、素油,用作肥皂都太贵了。我想……等高产的粮食稍微普及后,在边边角角的地里栽种些出油的作物,自行榨油,再制肥皂。算来一份肥皂,大约六份是油脂,二份是碱,二份是水,这个油,真的划不来。” 王县令算了算香皂的重量,叹道:“的确如此,一斤皂,倒要六两油,即便不算工钱、碱,一般人家也用不起。不过你说的出油的作物,又是什么?莫非是胡麻、芝麻?” “非也。一亩胡麻、芝麻才得二、三百斤,榨得油不过百斤不到。且它要挑六七月间最热时生长,这便不好。但若是换成我这里的花生、油菜就不一样了。花生一亩能得六七百斤,榨油可得二三百斤,这就翻了倍。油菜虽然和芝麻差不多,但这是冬天种,春末收,收完油菜可以马上间套晚稻,又或者是套种芝麻……这样算来一亩地的产出能翻倍,想必素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人都吃得起的东西——到这时候,才能作为底料来生产肥皂。” 王县令已经麻木了。什么花生,听都没听过。油菜,倒是有,可是他们这的油菜又叫芸菜,根本不出油啊? 李咎也知道不给看收获时摆不平这些人的,也没想着红口白牙的就说服别人相信他能拿出那么高产的作物来,遂将油料作物也放到秋季,等有了证据一起现给人看。 不过李咎也没放弃香皂日化类产品的市场。既然将来要靠这个吸纳市场,提前铺宣传造势总是应该的。这就要用到仓储中心的肥皂了。 仓库里半斤规格的肥皂大约有几万箱——当时仓储中心的日化部分,光一家工厂一个月的整箱出货量就有两万之数,因此仓储中心里的各种透明皂无磷皂少说也有四五万箱,短时间内是够用的。 只是怎么粉饰这种皂的来历,李咎还没彻底想好。目前他想到的最靠谱的办法就是雇请一堆盲人拆包、重新打包,然后以一个高于将来的自制肥皂的价格售出。将来的自制皂品质没法和工业品比,只能把价格压到最低,意味着这批工业品的价格却不能太低了。 李咎说:“我家倒是还有不少陈年的旧货,等开了春我陆陆续续搬来,就按成本价半卖半送得嘞。半斤的货,小户人家珍惜着用至少能用半年。只是得雇请些人来收拾一番,陈货多少都有些不足之处嘛。” 王县令不疑有他:“先生高义。若非惦记百姓,这些东西绝无仅有的什么价格卖不上?先生非贪吝之人,事事为百姓着想,真是我青山县之福!” 第四十章 我的道是无人走过的道 王县令一时激动,夸赞了李咎几句,却引来了李咎的怀疑。 李咎已经猜到王县令的身份不一般,而王县令的语气透露出来的他对青山县的位置摆放,把这个身份的圈子圈得更小了。 一般般的富贵人不太会用“是我青山县之福”的措辞,再加上染织陈上次说到赵笠是县丞之子…… 县丞就在这,对这个书生很恭敬,几个条件加起来,这个书生的身份还用猜吗? 李咎不动声色地说:“不敢受赞,未曾有功。等青山县人人都吃得起肉、吃得饱饭、穿得起衣服时,先生再夸我,我才能接受。” 王县令觉得李咎真是又能干又有才华,又有品德还谦虚,为县里能留下这样的人才而感到十分欣慰,好感值几乎都快拉满了。 李咎将写了“香皂”的纸拿掉,露出写着“水泥”和“混凝土”的纸。 “虽然香皂一时间不能自产,还要等咱们青山县的油料庄稼丰产后才能提上日程,但是另一件神器却是只要劳动力就能做的。此物可以用来修路、筑堤、建屋子,并且赶在春耕前,我便要动手试制了。” 王县令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这这这,竟然还有没掏出来的好东西? 李咎似乎是看出来他的惊讶,微微笑着说:“不止这个,还有冶炼透明玻璃的方子,过冬取暖的法子,冶炼铁器的方子——主要是用来改良犁头和生产其他精密器物,还有能将布匹纱线的产量提高数倍的器械,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物件……” 将王县令和赵县丞的期待感吊到最高之后,李咎话锋一转,“不过,还不是时候。就拿织布机来说,如果今天就有这样的机器在,几台织机就能满足全城的布帛需求,则依靠纺织为生的农妇岂不是失去了一个换口粮的途径?土地不增加,粮食不增加,她们吃什么呢?一个男耕女织的小户人家要失去一半的收入来源,民心又怎能安定?” 王、赵二人一想,确实如此,李咎的顾虑十分正确。 李咎道:“是以,急不来,还是要先处理好这些细节,否则不是利民,是害民了。我才有了个头绪,便是用其他的女红之物代替布匹。如今女子们在家也是要做活计的,只是活计不值钱,更不如布匹可当钱使用。我安心想个办法,令她们用其他方子挣钱,如此她们有了别的活路,我再将织机送上,就可解决布匹大量出现后对小门小户的民生造成的影响。此事等我仔仔细细地思考透彻了,写下来成个文章,再请诸位贤达一同谋划。” 王县令连连称是,又问:“但不知道先生所说的文章,何时能成?” 李咎算了算今年的事情,遗憾地说:“怎么也得明年。今年试种不知能否成功,倘若不能解决粮食的收成问题,一切都是空谈。只有人口增加到田地装不下了才能有人专门当工匠。只有粮食多到可以养活所有人了才能有人不去种田。我们在走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实在困难啊。我站在今日,不能猜测秋天的收成,故而此文成形,也只能是明年的事了。” 王县令思忖片刻,道:“先生尽管去做想做的事情,要人给人,要地给地,只希望先生能为青山县找到那条人人吃饱穿暖的道路!” 赵家父子也很是激动,这样的大事,若能插一手,将来王县令考评、擢升时,岂能不记他们一笔?他家想突破青山县、突破胥吏的身份,与其指望赵笠念书,还不如指望李咎明年来个亩产三千斤呢! 必须好好抓牢这个金娃娃! 李园之行,四人都很满意,个个都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李咎拿到了本地最大的靠山,王县令发现了可以帮助他实现政治抱负的“隐士”,赵县丞父子搭上了最大的船,扬帆起航,指日可待。 王县令来时满腹心事,去时春风得意,到了官邸马上就从自己的书童里选了一个农家子弟出身的派去了李咎府上,随着书童一起到的还有他一年的嚼用和一封书信。 李咎颇为意外,知道“王先生”着急,但是没想到能急到这份上。 人来了也好,这个名叫“阿柱”的少年刚刚好弥补了李咎人手空缺。 阿柱和哑巴差不多一样多,性格也和哑巴一样沉稳,同样熟悉农事,踏实肯干的同时不乏机灵劲儿。他的年纪比初三大一些,比初三通晓人情世故。况且他还有王县令给的面子,在青山县走动要方便很多。 阿柱得到的授意是如实记录李园的耕种,要详细到日子和数量,播种的数量、播种的方法、使用的人丁数量和牲畜数量……一直到收获时所耗费的时间和丁口数量,必须全部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 阿柱认得简单的文字,也会写一些常用的字,李咎见他的文化水平比初三略高些,安心要把他算到上学的人里一起上课,偏巧其他的事也渐渐地来了,需得先顾上发展大计的正事。 阿柱到李园的当天中午,王得春打发第一拨长工也到了李园,分别是吴家五口人和其他六个老实汉子。 这次收编人手,李咎自己没怎么出马,全部交给了三九、初三和幺娘等去办。 如何选住下来的房子,如何分配衣服、铺盖,如何教他们按李园的规矩吃喝拉撒收拾打理等等。 王县令只交代阿柱记下农事相关,但是阿柱莫名地觉得李园这些和别处迥异的规矩做派,也很值得记一笔。 和每个李园人一样,阿柱也分到了一间屋子,他选在了初三兄弟俩隔壁,这样可以就近与他们哥俩聊天。 只是初三一个口风紧,一个年纪小,想谈正事那是绝对没戏的,试探了两三次都没啥结果后,阿柱也就不强求了。 等众人安顿下来,李咎掏出一个大名册,交于阿柱和初三去登记人口,按照名字的拼音字母顺序排序,将年纪、事务、工钱、外貌、住所等所有资料一起造册登记。女眷则在三九和幺娘那里造册,同时有亲属关系的会各自在对方的册子里记一笔并标注另一方的资料位置。登记时,如果有不认识的字,就用拼音代替。 阿柱发现李园的六个“仆人”都会认字儿、写字,偶尔有不熟悉的字也会用一种他不认识的文字替代,过后请教了李咎再补上。他本以为这六个人都是认真上过学,或者跟了李老爷很久的,问了才知道,除了幺娘,其他人来到李园还不足十天。幺娘其实也只跟了个把月。而读书认字这件事情,扎扎实实的是进了李园才开始。 这个认字的速度和效率就高得令人难以置信。 阿柱是王县令家小公子的书童之一,跟着公子上了几次学,读书认字有多难,他身有体会。因为有特别用心地听课,阿柱认字比其他书童多,他一直还挺骄傲的。 李园这群人的学习却让他禁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有让他对李老爷亲自上的课、讲的书充满了期待。 第四十一章 大建设的前奏 给所有长工上课一直在李咎的计划里,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是李咎一辈子的事业。 不过现代学生要放寒暑假,这个时候的农忙季节,李咎准备也顺势放假。 年后这几天,又是去牲畜行接牲畜入棚、分栏,又是去车马行将两张马车接回来,又是去石料行谈砖石沙土,还有新来的这批人到了,日常采买有变化……一系列事情劈头盖脑砸下来,课程也只好暂停。 花了一天功夫登记整理好所有人的信息,李咎就开始排工作了: 会照顾牲畜的去照顾牛马骡——很不巧,这批人里没有,李咎只得自己亲自安排,等将来有了牲畜里的老把式,再转交出去; 会抹泥砌墙的跟着哑巴先把水渠修了,然后去把化粪池再整一遍好最大限度地防止污水外渗; 女眷负责做饭,具体怎么分配,她们自己商量着办,只要饭菜符合要求,李咎不打算插手管这块儿; 会女红的做日常穿的衣服和其他布类用品,将来可能直接转为纺织女工; 会烧窑的暂时先准备认字学习怎么烧水泥,等荒山那边开始运转了就去荒山烧水泥烧砖; 手脚稳重的去琢磨怎么刨出制造铅笔所需的木条和木条开槽; 再剩下的人,力气小的跑腿、洒扫,力气大的去石料行卸石料、劈柴、给李园的公账仓库做出入库搬运工作——这个仓库分在三个地点,最大的在正堂后面,最小的在厨房旁边,储存着李园的公共财产,比如食物、水泥、床品、衣服等。 还差一个管账的财务,李咎点了哑巴去登记。哑巴连李咎的仓储都看在眼里,和幺娘一样成了李咎心腹中的心腹,李咎索性就把李园仓库也交给了哑巴。如果哑巴能胜任,那么以后财务主就给他当,也不是不行。 最后分下来,大家各自领了活去做,擅长破篾子的吴大郎被分去琢磨铅笔,他媳妇领到了缝制衣服的活儿。眼下他们每人只得两身衣服,还是从一整套冬装里拆成的两身。李咎给他们发的冬装是每人一套,一套五件,拆开来夹衣夹裤披粗布衫就可以一身,大袍子长棉裤又可以算一身。 对李咎而言,这还算是少的,干活的人衣服不禁穿,一人发一套显然没考虑到换洗和折损的问题。不过时间来不及,先凑合凑合也就行了。 这时代里,大人的衣服改给小孩儿穿,姐姐哥哥的衣服穿小了还给弟弟妹妹穿,都是最常见的做法,很多人一辈子就没穿过一次成套的新衣服。 因此,拿到暖和轻便的棉夹衣,又得知他家五口人人手一套,吴大郎的娘,那位快七十岁的老妇人,抹着眼泪就要跪拜李咎的“大恩大德”。 李咎可不敢受,赶忙躲掉。 等再过几天,各处的事情渐渐的都安排上,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来,衣服等说不定会有短缺,领了女红活的人从进李园的第二天起就认真干活儿了。吴家媳妇带着闺女,加上三九、小莲和幺娘,五个人一天倒也能整出不少。吴老娘眼睛不好使了,就在一旁给女工们递送东西。 幺娘说李咎的意思,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休息了。吴老娘自己不愿意:“躺在屋里头不踏实,做点事才像个样子。” 李咎听闻,也就由她去了。 等第二批长工的新鲜感没了,不论什么事情都有了个章法,隐隐约约成了长工头子的吴大郎和初三特特与李咎说大家有时候没活儿干,心里很忐忑,怕吃干饭被主家赶出去。 李咎问阿柱和初三:“墨粉打听到产地了不曾?何时能运来?黏土现在一天能出多少?砖瓦烧好了多少?石料都运到了吗?木材行能给多少竹子和木头?石灰一天能运来多少?” 阿柱心里一转,道:“昨儿去问了,黑色、能上色的矿石有几种,咱们县产的煤炭就是……咱们县的煤炭的样品说是明天就能送到。有商人从云梦道南前来,说云梦道南产一种叫‘油碳’的东西,和先生所说的‘石墨’非常相似,商铺已经着人去云梦南道取货了。黏土现在一天能出一车,因为人手少,淘泥的那位工匠孟田旺,必须自己负责将泥堆到车上并运回来,再加上比来倒寒,用不了多久,淘澄湿泥土的手指就会僵硬得不能曲张,还有,先生规定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劳作五个时辰,是以早出晚归,只能淘澄一车上好的黏土……” 在阿柱看来,李咎对长工们实在太好了些。一般人家的长工,起早贪黑,干活的时间至少要比李园的长工多出三个时辰。至于吃、穿、住就更不必比较了,别家吃两顿凉水豆子饭,李家吃三顿有荤有素的好饭,别家的家生子儿给一年三身衣服,李家安排给这些长工也有一年四季至少一换一洗;别家的长工差一点的住牲口棚或者柴房,好一点的住二门外的倒座房,住的地方是正儿八经的屋子,严严实实不漏风,有窗有门,铺盖都是新的。 阿柱都忍不住有些嫉妒。 就连李园的长工自己都觉得对不住主家,拿工钱也好,吃饭也好,都常觉得惭愧。淘澄黏土和泥沙的那位工匠孟田旺正是如此。 第一天上工,他花了小半日功夫在在荒山的河边找到合适的黏土产地,一直在那淘到天黑才回来,只得了一车符合李咎要求的黏土。他回府时很不安,他当然是努力做了活计的,但是结果就是如此。 孟田旺很怕挨打,他以前在陶器烧窑做过事,工头动辄打骂,就算做工的没错,遇见工头或者主家心情不好,也免不了一顿苦头吃。至于妻女被霸占、因为顶撞主家或者打坏了瓷器被主家打残打死的更不知有多少。 孟田旺私下和一起来到李园的人聊天,都觉得世上哪有李咎这样的善人,给他们好吃好喝了,总会有别的地方找补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指望他们多干活等等。 因此昨天孟田旺报上了淘筛好的黏土只得一车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等主家说话。 阿柱也如实和李咎说了孟田旺等人的情况,李咎听得直皱眉:“鉴别黏土和泥沙的成色、好坏是个眼力活,听闻只有他会,那么就让他做这一件就行了。有其他人暂时没事做的,就去黏土处帮忙筛土淘澄,或是来回搬运、晾晒铺陈,临时更换活计并无不妥。” 阿柱将吴大郎等人的活计算了算,觉得自己算不大清楚,着实惭愧,回话说:“应点何人一同前去,小的实在算不明白。只看得出吴大郎劈竹竿、劈木条、开槽的时间尤不够,确实不好再安排别的。” 第四十二章 被其他人忽略的拼音 给多个人工排班确实涉及到一些数学问题,在场除了李咎,只有初窥门径的小莲大概能弄清楚。 李咎接过阿柱的小本本,算了算人头,说道:“这三个管打扫园子、劈柴担水的,一个上午空得出来,一个下午空得出来,还有一个等明天卸完石料就得了闲。算起来是两个人可以派过去。” 李咎在纸上打出格子,按列头事情横格时间排下去,将人名填到交叉的地方,就是时间地点谁做什么事儿的排班了。 “石墨粉还没着落,用来烧笔芯的黏土满破有三车就足够。再多下去,咱们家也放不下。今天一车,明天再一车,运回来后,叫这几个人继续在那边淘澄烧水泥窑的黏土。过几日等鸡毛房那边再送人来,先将荒山那边的土窑垒上,好趁着春耕前先烧制一批水泥来。是以排班也这么排……初三哪,等孟田旺回来和他说,务必教会两个人分辨黏土,以后水泥的用量大了,他一个人不够用。” 初三掏出本本来飞快地记上了。 李咎又说:“以后,我预备在李园里,做个教习各色技艺的百工学堂。到那时候手上有技艺的也不怕年纪大了没活干会饿死,也不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只有这样,做的人多了才能挣更多的钱。” 至于为什么会的人多了,能挣更多的钱,李咎没详细说,此时也没到详细说的时候。 将一点小事点好,李咎顺手处理了其他人的活计分配,多余的人手全都算到了荒山那边的前期整理工作上。 然后李咎发现,现在自己的人手实在太少了,所以起窑的事情和淘泥的事情不能同时进行,砌水渠、化粪池的事情和荒山那边修建民房的事情也不能同时进行,如果他还想每天留点时间保持上课的进度,可用的时间就更少了。 “初三哪,明天去问问王得春下次的人几时来。荒山那边要准备开荒,砖窑烧首先得给开荒的人起几个屋子住,这几天就得开挖地基。到那时卸装货、挖黏土、烧水泥就得五六个人,整地还得仨呢,人不够啊!” 初三点点头,又在自己的本本上记下了这件事。 阿柱也注意到初三等人都是有自己的小本本和铅笔的,平时放在一个布做的口袋里,要用就掏出来用。李咎经常随口安排工作,有了这个本做记录才能保证不漏掉什么。李园的人做事效率很高,和识字率以及简单的铅笔和本本是有关系的。而且他们使用的特殊字符,显然在记事上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阿柱有种直觉,李园人用的这些符号,说不定意义比什么铅笔、肥皂都重大。 王县令送阿柱来,主要是为了让他看懂务农方面,以确认李咎是否在骗他,并没有其他打算。王县令并不想从商,亦没有打听李咎的独门秘技、配方的打算,他是个清高的文人,心里除了忠君报国,就是抚民牧民。 阿柱一直觉得王县令是过于君子了点儿,他被派过来时,已经做好了处处被提防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咎对他一如自己人。 李咎并不把阿柱当外人对待,除了最核心的仓储中心外,别的都没对阿柱保密。 阿柱看着初三郎记下的待办事项,忍不住问道:“初三郎,上面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没见过?” “啊,这个是拼音。刚才老爷说的‘砖窑’我不会写,但是我会拼啊,就拼上上去,看,左边是zh,右边是uan,拼起来就是‘砖’。等有空的时候,我再找老爷问明白怎么写的就行了。” 阿柱读过书,所以他马上就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古代其实很早就有给字注音的办法,一般称之为反切法。反切法是用两个常见的字给一个字注音,其中一个字取声母,另一个字取韵母。比如“缸,古仓-切”,意思就是“缸”这个字的声母同“古”,韵母同“仓”,合起来就是“gang”。为了避免注音字太杂乱,有专用的反切字,但即便如此,反切字本身也是字,也是要认得,且数量也不少,是以主要还是读书人用的多。 李园的拼音法本质上和反切法一样,但是用到的字符很少,总共也就二三十个,书写也简单。初三郎将自己在这页上用过的几个教给阿柱,阿柱马上就能认出另一页里的注音,并且结合上下文看懂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所有的书都有注音,那么只要学会了这二三十个符号,一个文盲也能诵读四书五经了。 阿柱把这一笔记下来,无比期待李咎说的“等人员到齐每天还要上学俩时辰”。 将仅有的这十七个人并阿柱手里的活儿理清之后,下午就按照重新梳理过的分工干活。 这天下午,哑巴和后来的一个泥工开始给水渠加工,用的是刚送来的石块和李咎从仓储中心拿出来的水泥。 没人见过这种灰青色的“泥”,听完李咎的描述也想象不出来这种灰色的东西如何轻松达到夯土的结实程度。 李咎不似其他主家,有空的时候他也会参与劳作,比如搅和水泥这件事情,他不仅交代得清清楚楚,还亲自上手示范。 染织陈搓着手来给李咎报喜,被十八郎带到了搅拌水泥的现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李大老爷挽着袖子,穿着一身灰不拉几不知道什么布做的衣服,正搁那和泥。 染织陈自家也有染坊,作为一个非常合格的染织行当的生意人,他自己也和过染缸、织过布、纺过线。这是整个江南商人和工坊的风气,主家、掌柜都一样,不做不行,不亲手调弄就容易受蒙蔽,再者遇到农忙的时候,为了多出点货,主家也愿意全家一起扑上阵。 但是他染织陈是生意人,是外面人看不起的商人,在他们看来为了多挣几个钱、为了减少被骗的可能性,亲自劳作是应该的。 李大老爷可不是。李大老爷还教家里的长工仆婢们念书,在染织陈看来,至少也算是地主富户里的读书人。 地主和商人之间还差着俩级呢! 小地主常有亲自下地的,或收割或浇水,但大地主金奴银婢还不够呢,还能自己做和泥这样的脏活? 第四十三章 被低估的财富集中 染织陈一脸喜色地上门,时间又比约好的提前了这样多,李咎猜到了他的来意。确认哑巴和另一个泥工都学会了使用水泥后,李咎放下手里的锄头,领着染织陈回了自己的小楼。 路上染织陈就按捺不住开始叨叨了:“您咋个还自己下地呢,那多脏啊,那是啥泥啊灰不溜秋的……” 李咎说:“他们做得我也做得——别说有的没的,你怎么这么早回来?莫非是那车货一压到金陵就卖上了?” “你这个人,还不许我卖个关子,伶伶俐俐的自己就猜着嘞?”染织陈没能吊一下李咎的胃口,有点儿遗憾,不过说上买卖就眉飞色舞起来。 “这次啊,可得感谢人家黄举人。得亏我寻思着我那老伙计在金陵,先去金陵找他出一半儿货比较稳妥。等我这么一到金陵啊,嘿,您说巧不巧,那金陵的商行正满天下找什么钟,又是什么香皂!我找老伙计一问啊,原来黄老爷的座师尤相公也在金陵。黄老爷得了那些新鲜玩意儿,都给尤相公送了去。尤相公那是怎样的人物啊,桃李满天下!就算人家不嘚瑟,那拜年的学生、学生的家眷上门一看,不也口口相传去了吗!是以啊,我才说我有几个‘雀儿钟’——金陵管老爷您的自鸣钟叫这名儿,人家行商马上给包了个圆。您猜那一车货,卖了多少钱?” 染织陈说得活灵活现,挺有逗哏天赋的。李咎琢磨着回头写个相声本子给他玩去没准还能火遍江南呢,嘴上只说:“一个钟我估摸着二三百两差不离了,我给你的五个座钟,一个长摆钟,十二个怀表,别的都是搭头……二千两?” “二千两?您也忒小看人家六朝古都的富贵嘞!一个长摆钟就卖了一千六百两!小自鸣钟还卖八百一个呢!老伙计包了个圆,我回来时听说他同行上门,差点为了钟打起来……大大小小的钟,算上焰火、香皂,一共七千二百两!” 染织陈兴奋得脸色发红,从里头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叠银票来:“我因赶着回来,又怕路上有劫道的,不敢走漏风声,更不敢带那么重的白银回来,不曾通兑,直接带了回来。您要是想换真金白银的回来,咱们得想个万全的办法。” 李咎被这个数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依稀记得什么古代小说里提过,一个自鸣钟被女主人公当了二百多两银子,虽然典当物价格低,但是那富贵人家的自鸣钟当然金银沉檀,贵不可言,非自己的这些现代廉价货可比。因此他估计自己的自鸣钟顶多也就三百两差不离了。结果只金陵一地,就叫上了这个数。 李咎的脑子都麻木了。 几步到了小楼里,李咎叫来幺娘在门口的走廊上做活计顺带看着四周,将大门开着,放下暖帘,先洗干净手和脸,然后换了身衣服出来,与染织陈仔细分说金陵卖货的事情。 李咎发现自己似乎小看了仓储中心里那些不需要插电的东西,又低估了现在的富豪水平。 天下承平才三四十年,远远没达到鼎盛时期,这不假,但是硬通货金银珠宝却不会因为战乱减少多少,相反,因为人口少了,所以财富反而更集中。 比如现在农民的田产多,基本上能糊口。因为土地兼并被打碎了,朝廷轻徭薄赋,生产力也有进步,不论是分得无主田还是自己开荒,总之农民持有田产。 富豪人家也是一样。一个国家新立,前面打天下的人分一分前朝的财富不为过吧?一批顶级豪门形成了。三四十年过去,这些豪门一般也会经历二、三次分家,产生一大批新豪门,并且纨绔子弟败家子儿们也差不多能有一二代了,舍得花钱的人出现了。 另外朝廷初期对人才最为渴求,有才之士的升迁非常快,这又会产生一大批新官员和新贵族,有钱有权且野心勃勃的新生代贵族。 新晋贵族和官员们不断地增加,土地又会逐渐向少数人集中,大量的农民失去田产。同时国家的财政支出也在增加,而能获得税收却会减少。因为掌握着权力的贵族和富豪阶层根本就不会让国家的征税对象变成他们,于是被上层阶级兼并的土地提供的税赋越来越少,于此同时,农民的土地减少,税赋却更加严重,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农民起义就爆发了。 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一定会提出土地相关的口号,因为后期被迫起义的农民,没有土地。 …… 每个王朝都是这样开始的,又都是那样结束的。 李咎觉得自己的思路应该变一变……完成前期的铺垫后,他完全可以打破已经出现过无数次的发展规律。 染织陈已经将银票清点完毕了,按照面额大小整整齐齐叠在桌上,说:“嗳,想啥呢,快收钱分账了!” 李咎想也不想,直接抽出三张千两面额的给他:“两成额外的收入一千四百四,一成说好给你的分账七百二,剩下还有往返的路费……我知道还有多的,多出来的部分是谢谢你用自己的人脉给我卖东西,以及,按上次说的,如果你同意,以后我这李园的货品售卖、铺面打理,就都交给你了。” 染织陈是个顶顶的实在人,恨不得马上和李咎拜把子结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搓着手,本来就春风得意的脸更红了:“这叫人怎么说,你们家没我给卖东西,就是换个买卖人的事。我没你们家的这些稀世珍品,那我还是个守着布庄的染织陈,一年满破挣上千把两银罢了。老哥哥找我当这个买卖人,是老哥哥看得起我,以后咱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了!” 李咎点点头:“成,那头一件事,就是先拜访黄举人,感谢他的引荐之恩。做成了这件,应该还没出十五,我这儿准备的事情也还没完。老兄弟先回家陪陪夫人孩子,只帮我想一件事,我拿出来的这些东西,除了铅笔和香皂,以及将来会有的香皂的廉价版‘肥皂’,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打上青山县烙印的东西。我想着要给外面的人留下一个印象,青山县出新奇又好用的东西,这样不必你出去跑商,自然他们都会聚集过来主动接货。不过我对外头的情况不太熟,只能靠你去想了。” 染织陈也知道什么天下丝绸出苏杭的名声,李咎一说他就懂了,就像丝绸织锦一定是往姑苏、钱塘买,就像一匹布若说是钱塘府出的,大家就会相信这是快好缎子一样,有些东西和地名就是这样牢牢绑定在一起,并且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盘活一方经济的东西。比如湖笔,比如端砚,比如阳澄湖的大闸蟹。 染织陈点头称是:“好说,我回去想着。不过……黄举人的谢礼可不好想啊。黄老爷不好美色,也不贪财,好奇心是有的,但是满足了也就行了,并不会过于追求什么东西。就像您的香雪酒,黄老爷喜欢,也就是喜欢,喝不着那也没什么。黄举人是只在诗书上下功夫的书生,真真正正、十分纯粹的书生。” 李咎道:“既然是书生,就有个学门学派。黄老爷喜欢什么书?讨厌什么书?” 染织陈道:“说到这个,却正是黄老爷的可敬之处了。黄老爷早年就有名言,‘说得出口的都是道理,写得成字的皆是文章’。做学问无分贵贱,不拘门派。什么书都好,就算是狗屁不通的东西,黄老爷也保留着一份敬畏。唉,也就是黄老爷的豁达,于考试却没能又进益啊。黄老爷说,他不是不知道文章怎么写,问题怎么答,但是他不愿意做违心之举。与其在自己不热衷的路上独行数十年,还不如回家教书嗯。” 第四十四章 不做文抄公的李咎 给一个就诗下饭,对文酌酒的书生送礼,应该送什么? 李咎思索一阵,往仓储中心那么一盘算,马上有了主意,道:“如此好办了,我家藏书里,有好些外面没有的东西,不论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甚至杂剧话本传奇,应有尽有,我找几个来凑一套,想个花头,好给老人家送去。” 染织陈道:“可好。以后三节两寿的贺礼也有了。而且……没准儿能在尤相公那里露脸呢?老哥哥您看,黄举人得了香皂都要给尤相公写信送一份,可知这师生二人关系极好。若是能和尤相公往来,嘿!那咱们可就真的出息了!搭上尤相公啊再进一步……” 染织陈絮絮叨叨的,和李咎商议今年的生意和人情往来怎么办,耽搁得晚了就在李园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方带着李咎交代的任务和银票开开心心地回家抱老婆暖被窝去了。 李咎算好收支,对着仓储中心的书本子思索给黄举人送什么书做谢礼比较好。考虑到尤南的存在,与黄举人的往来很值得他花点功夫琢磨。 送诗词是最稳妥的,只是需要注意用的典故是否能圆回来。一本诗词集子送上去,这个世界存在过的当然可以有,没存在过的也可以有,只说是家藏就能遮掩过去。 杂剧话本的问题和诗词一样,主要就是得注意故事里有没有用到出格的典故。但是和诗词比起来,杂剧话本毕竟篇幅长,检查、处理起来就很麻烦。 诗词不一样啊诗词有一首誊抄一首,抄到哪算哪,还管篇幅呢? 至于其他的学术性著作,比较简单干净的文章,之前为了凑钱卖了几本,剩下的都是比较专业或者深入的文章,李咎暂时不敢拿出来。 他对这个世界的学说体系不熟,万一抄到了不该抄的,比如这个世界的名人和那个世界的同个人的观点不一致,他却将截然相反的观点抄了过来,那就蛋疼了,只解释原因都要想半天。 不过等李园人用的自然科学基础教材编完,倒是可以给黄举人送一份,自然科学知识反而是最安全的书。 想到这,李咎也就有数了,这次他送一本诗词过去,就将和春节、元宵节相关的诗词文赋誊抄成册,只说是见家传一本诗词集子极好特意送上,绝对有王者级的作用。 因为,就他在书肆里匆匆翻过的结果看来,这个世界没有辛弃疾和欧阳修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绝代佳作可不曾问世呢! 李咎花了一天功夫倒腾这个集子,花钱请了笔墨店写字儿的先生用最规矩的字誊抄好了,找了个螺钿凤鸟纹的盒子装起来,送到了黄举人府上。 顶级诗词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初十晚上李咎送谢礼过去,十一开始整个青山县的书寓、乐坊、酒肆里的弹唱女子,都唱起了“东风夜放花千树”和“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而黄举人,他又带着赵笠登门来了。 甫一进门,还没寒暄呢,黄举人急不可耐的就先说了:“‘辛稼轩’是何方高人,小可等是否能有机会拜谒词宗?” 看,这就把“词宗”拍在老辛头上了。 李咎边往自家小楼的客厅迎接人,边说:“不是凡间人,怕是无从谒见了。” “如此词宗,如何我们阅尽万篇的不曾听闻过?” “还有那文忠公,好真切的抒情!不知又是何方文圣?” 李咎张口就来:“我也是从先祖的藏书中偶然发现的。乃是一套名叫《宋国志》的书,不知几千几百卷也,我先找着了一册《稼轩长短句》一册《文忠公词集》,录在《宋国志》的词书部分里。因为前两天才翻出来,故而只摘了几首应景。” “《宋国志》又是何书?” “某也不知,前日里翻箱倒柜,先看的文集,我瞅着像是一本传奇,著述人似是写了一个叫‘宋’的国家里发生的种种故事。里头的事还没细看。” “这个著述人,着实厉害啊,写故事顺手写了这么多好词?” “某以为,词人应该是真有其人,譬如易安居士的词,也收录其中。只是不知什么缘故,稼轩、文忠公二位的却未能流传下来,直到近日才被某发现。” …… 总之把这件事支应了过去,李咎从仓储里挑挑拣拣,最后挑了清朝刻印的《稼轩长短句》和《欧阳文忠公词》,不是同个时期的,但是都老破残旧品相不佳,都没有注疏。 老破残旧,甚至还有污渍的痕迹,尽管收这些书的店铺尽量做了古书修复,有些遗憾就是补不回来。这对李咎来说是好事,如果有问题,推给破损就完事了。 黄致得了两本书,迫不及待地就打开看了起来。前面的《哨遍》尤未觉如何,待看到《贺新郎》一卷时就忍不住了。先是拍手,继而是叫好,又击节吟唱,到“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时,便忍不住哭啼起来,再到“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时,直直地跳了下地,大声道:“好!好!男儿到死心如铁!大丈夫如是,应如是!何等慷慨,何等壮烈!当浮一大白!某生何其不幸,虚度若许年,始闻先生之作哉!” 赵笠跟着也看了那两首,就懂了为何师父如此失态,道:“绝世之作啊!这是如何得来的!好你个李贤兄,这样的好文章不先拿来与我们拜读,却私藏在家里,我看啊,该罚李兄三杯酒才是。” 两人一时喜一时悲的,几乎有点疯魔,李咎摇摇头,让幺娘去厨房整治几个下酒的小菜,自己挑了一坛香雪酒送去厨房烫好,随下酒菜一起送了来。 好酒佐佳句,直把两个书生醉倒在李园,不知世间岁月几何。他俩好赖住了三五日,将两本集子齐齐整整地抄了一册,又叮嘱李咎一定尽快把什么《宋国志》给整理明白,这方忍痛告辞回家去了。 第四十五章 江南尽歌稼轩词 正如李咎和染织陈所预料的,黄致抄录了两本书回家,立刻又抄了一本,找捷足快马加鞭送到了金陵尤相公处。 尤相公所蓄的女班,快快地就奏唱了来,整个江南人人争着抄这两个集子,一时江南纸贵,大街小巷都不是配着竹笛弦子歌“离愁渐远渐无穷”,就是边拍牙板边唱“醉里挑灯看剑”。 黄致在信上再次提到了“李咎”其人,尤南不由得对李咎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上次黄致送来李咎的雀儿钟和香皂,尤南只觉得李咎此人大约是奇淫巧技中的人,喜欢归喜欢,未必有多看重。 这回有了两本集子,还有个《宋国志》在前面吊着,尤南才惊觉李咎不一般,甚至有点想暗示黄致把李咎带来金陵给他看看,或者互通个书信啥的让他和李咎交流一二。 尤南犹豫一阵,因为正月事多人杂,且《宋国志》也好,《稼轩长短句》也好,都不是李咎自己所写,更与科举无关,不算正儿八经的治学,于是尤南暂且放置了此事。 尤南将写好的书信又封了起来,另作了一封。 还是再等等,再等等。若李咎果真有不世之材,早晚他会走出青山县,走向京城的权力中央的,不必太着急。 李咎可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致仕的巨佬找去相看了,他这会儿正和水泥较劲。 早在黄致、赵笠还在李园醉生梦死的时候,李园的建设就已经如火如荼了。客厅和客房飞快地建好了,水渠和化粪池又按照李咎的要求重新收拾了一遍,李咎还和哑巴一起将现代的建筑隔水材料也用上了,保证一滴水都漏不到土壤里去。 这时王得春派了第三批十六个人来干活,除了木匠被李咎留下打家具外,这批壮劳力就全部被李咎送去荒山那边盖房子、建土窑。 按照既定的规划,荒山会有至少三十个长工长期驻扎,房子就要盖至少三十间,再考虑到将来的人员扩张、工厂用地和养殖用地,又预留了三倍大小的面积以备将来扩建。 综合考虑滑坡的风险、交通方便和取水问题,最后房子选址在河下游与一条小路交叉的桥边。小桥已经有些残破了,李咎索性让他们把路和桥一起整一遍,至少要把那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变成能容许推车通过的石渣路。 盖房子要人,修水渠修桥修路要人,烧制铅笔芯要一个窑,烧制水泥估计得好几个窑。算上淘土的孟田旺等人,总计有二十二个在那边热火朝天地干活,李咎尤觉得还不够用,又从附近征集了一些村民一起,这才勉强跟得上进度。 第一个窑搭好了,孟田旺当仁不让,或者说赶鸭子上架地成了第一个使用者。李咎给他的第一个活就是把土法水泥烧制出来。 水泥的原材料是石灰、黏土、煤渣,也可以加上碎陶瓷片瓦片之类的东西,最好有铁矿石渣,但是李咎一共弄到了几百斤却花了几十两银子,成本太高了不划算。铁矿是朝廷专营,管控极为严格,想搞铁矿很难,搞矿渣也不见得简单,没有门路可不就得花钱。 石灰石送来了一批,粉碎起来比较麻烦,将来如果要大量烧制,粉碎石灰石一定会是个大问题。现下是单独配了个人粉碎石头,将来大概还是要引入机械才行。 最基础的原材料有了,接下来就是配方和煅烧的时间问题。李咎从书里查到了好几个方子交给了孟田旺,将原料粉碎到极细后,按照方子的配比分别试烧。烧出来的土法水泥则运回李园,李咎带着哑巴和另一个参与了修整水渠、化粪池的工匠一起试用自家做的水泥。 配方本身都是靠谱的,但是土窑的温度不是很好控制。李咎当然知道那些个温度啥意思,每个温度对应的烧窑情况是啥,李咎两眼一抹黑。 饶是孟田旺是个熟手,也烧废了好几次。头几天出的土水泥,不是抗压不行,就是凝固太快,又或是干燥后出现变脆、崩裂的情况,别说和李咎的现代水泥比,就是拿去用也不好用啊。既然一样难用,穷人家为什么不用黄土夯实了打土砖呢! 孟田旺急得直上火,唯恐烧不出好的被李咎取消现在的待遇赶出李园,那他还能去哪找这种天天有肉吃的活计啊! 李咎试了好几次土法水泥,虽然还没有特别中意的成品,不过看得出来孟田旺越烧越好,是以他其实还是满意的,见孟田旺烦躁得脸上起了好几个肿包,觉得弦也不能一直崩这么紧,万一断了可完犊子了,这么多长工里,懂烧窑的还只有这一个呢。 于是早上众人吃完早饭,正要整理好工具,带上干粮,去荒山工作呢,李咎叫住了他们: “今儿正月十五,每人发一斤汤圆,上半天工,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都放假。有媳妇的陪媳妇逛逛灯市,没媳妇的陪老娘逛逛灯市,连老娘都没有,就自己去逛逛灯市。若是没媳妇的能讨个媳妇回来,只要这媳妇人品好、肯干活,老爷我送六两银做彩礼。只有两条规矩,第一不准作奸犯科,老爷给你们放假,是为了让你们过个节,可不是让你们胡闹的!第二条,如果遇见了喜欢的姑娘,但是人家不愿意,不准强行带回来,更不准拿银子买丫头当媳妇。若是让老爷我知道你们有哄骗、强盗、买卖丫头的行为,那老爷可要和你们算算账了。” 正月十五是古代的情人节,未婚男女唯一合法合情合理见面的日子。 如果是大都市,这一夜一般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很多有宵禁的朝代在这一日都会放开宵禁。 平时不大出门的妇女,这一日也可以出门了,看看花灯,猜猜字谜,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青山县也不例外,按照往年的情形,也会有个热热闹闹的上元夜。 李园的长工们本无所谓去不去的,但是被李咎这么一说,大家便有些意动。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和女眷,听说可以放半天休息去逛灯市,更是喜不自胜,纷纷给李老爷行大礼、道谢,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高高兴兴地上工去了。 幺娘和三九也要去女眷们聚集的地方分配今天的活计。冬天衣服啥的换得不勤,隔三差五才要浆洗一次,女眷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赶制衣服、缝缝补补和做饭。 为了节省取暖的炉子和照明用的油灯,女眷们一般会聚在一个房间里一起做针线。前几天在修客厅,女眷们都在三九和小莲屋子上面的露台做事,为此还特意搭了个小棚子。客厅修好之后,她们就挪到了客厅旁的抱厦。 女孩子们对城里的灯会非常感兴趣,喜悦之情就带上了她们的脸颊。李咎因为避嫌的缘故不大往女眷扎堆的地方走,直到今天才注意到她们一日比一日会打扮,现在已经和刚到李园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了。整洁的衣衫上总会有些她们的个人特色,比如衣角、袖子上时不时的就多出个花儿朵儿的来。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李咎心下移动,突然想起之前搁下的一个主意,正好可以在元宵节谋划一二,顺道还能给三九、幺娘这两个老贴心的姑娘送点福利。 李咎叫住了她俩:“哎,幺娘、三九,你俩来一下,有事儿让你们做。” 第四十六章 风靡一时的月华裙来了 这个世界和李咎之前所处的世界有许多相似性,比如到了这个时候,经济中心已经完成了南移。江南一带极为富庶,开放的风气诞生了许多有趣的思想,引领着时尚的潮流。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花、灯、明月交相辉映,光华流转,因此在地球位面,纺织业发达的时代,诞生了上元节应景的裙子“月华裙”。 李咎叫来三九和幺娘,正是为了这个。 三九长得极为漂亮,刚认识那会儿,她蓬头垢面都藏不住天然美貌。好吃好喝养了十五天,整个人更是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这就是活生生的招牌啊! 虽然头发还短,不过没关系,短头发就戴上头巾。反正这时候的妇人出门也时常披上衣服、帕子、纱巾什么的,道姑装还算是个小潮流呢,在戏曲里更是寻常见。 三九来李家才十几天,如果只给她新衣服穿却不给幺娘,似乎又对幺娘不大公平,于是李咎索性把两人都叫到了小楼里。 “幺娘是我妹妹,三九是第一个跟着来李园的,过年也没给你们发压岁钱,正好从仓库里翻出来几身我家姐姐妹妹没上过身的衣服,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能不能穿。” 李咎原本准备在青山县做一下纺织业的,因为顾及到“布”是这个时代的硬通货之一,不敢盲目上线骡机,但是他又确实需要给女工们找一份产业,于是他想到了服装设计。 把仓库里几家什么东方软妹风、复古国风、明清风的存货盘了一遍,去掉材质为主、难以复刻的款式,最后李咎挑选了几件具备清代特色的明代款式。 雍朝的平民所穿的衣服差不多也是接近明代的风格,立领、斜襟、大襟、圆领、百迭裙、马面裙占了半壁江山。材质上富贵人家多用蚕丝制品,罗、纱、绫、缎是绝对的主流。 李咎做的就是比这个时代再往前一步。他是个死直男,对服装审美没啥想法,但是后世那么多美丽的小姐姐和顶级设计师交出了满分的答卷。做题他不会,抄作业他还不会吗? 李咎挑出来的就是两种不同的月华裙。 所谓月华裙,就是仿照月华的光晕五色组成的裙子。一般马面裙分几幅布组成,打好些褶子,每个褶子的颜色都各不相同,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效果,便是“月华裙”了。 ……不管这个说法对不对,反正仓库里有,这时代又没见过人穿,李咎便理直气壮地当作就是如此。 给三九的那条裙子是轻纱质地,颜色柔和,材质轻薄,各种颜色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地堆在一起,仿佛围绕在满月周围的轻烟薄雾,走的是窈窕风流纤柔样儿。而给幺娘的却是织金锦缎裙,用的仿云锦工艺,在各色浓艳的颜色上用金线织出华丽的图案。 其他的搭配衣服也都竭尽所能地挑选那些现在没有的。三九的裙子上衣搭的是月白缎面子兔皮里子绣百蝶穿花的比甲和浅桃红绫袄子,因为她的头发还没长出来,李咎给她拿了一个小貂皮帽子,搭上一个短斗篷。 而幺娘的那身就是纯可爱的风格了,裙子是斑斓艳丽的,上衣是白夹衣碧青缎子袄儿,外面是件大红色绣百子图的氅衣,脖子上围着一个黑底点缀金银蝴蝶的云肩,头上戴的是昭君兜。 俩人的衣服都按后来的流行风格做的装饰,用繁复的图案镶边,视觉重点从对称变为焦点——这是明清两代的袍子装饰风格的突出区别之一,也是后来的女式服装发展方向。 三九身形瘦弱,而幺娘还带点婴儿肥,两身衣服一身是弱柳扶风,一身是娇俏可爱,至少大面上看着和俩姑娘的风格很搭 “拿去换上吧,把脸啊手啊都洗得白白净净的,最好再涂个眉毛,画个嘴唇。咱们晚上叫着初三阿大他们一起去看花灯。” 李咎很期待两个漂亮的女孩子打扮起来什么样子,到古代快俩月了,没啥娱乐活动,和黄致他们往来也是劳心劳力的,也就指望着她俩漂漂亮亮的出门玩耍当娱乐节目了。 幺娘的胆子被李咎惯得大了些,她提起织金月华裙抖一抖,阳光下的金线闪着光晕,华丽极了,她问道:“老爷,这个是给我们穿一天,明儿再送回来,还是给了我们的?” 三九虽然没说话,但是她也很期待。只穿一天也是血赚,但若是能归自己所有,那该多好啊。 李咎笑笑:“若是白给你们,老爷我岂不是亏大了?当然是……你们穿得漂亮,吸引其他女子的注意,让她们都来买这个款式,把这个裙子推广到整个江南,那我就把这两身送给你们。” 幺娘一听就知道李咎在开玩笑,其实衣服就是准备白给她们的。她原地蹦两下:“原来老爷是为了让姐姐和我当个板儿给人看呀!三九姐姐长得这么好看,谁见了不喜欢?裙子又这么漂亮,一定会有很多人打听在哪买去跟风的。那裙子不就归我们了么?不过,老爷,这个裙子您家还有很多吗?那,人人都要的话,可有那多卖呢?” 李咎一边借着盒子的遮掩从仓储里掏搭配衣服的荷包香囊手钏儿啥的,一边道:“如果人人都喜欢,人人都会做,那才好呢。咱们家只卖这几样外边人不会做的,至于那些简单的、人人都行的,就不做了。” 李咎的打算是如此,他把这些未来的潮流款式掏出来并不是为了自己挣钱,而是指望给青山县的搞一门生意。最好是能让青山县站在这个时代的潮流顶端,处处引领风气,把“青山县”和“流行”紧紧联系在一起。 今日他带三九和幺娘出门显摆新衣服,若是本地人喜欢月华裙、偏襟衫、云肩肩帕、兔毛儿斗篷,自然就会效仿,就会多做几身走亲访友,就会把这些东西带到外地去。外地人一时要做则未必做得出来,要穿个新鲜可不就得买。他们既然肯买,自然是青山县占头一个卖主。 将配饰给她俩也配齐整了,最后再弄了一套桃红衫、青衬袍给小莲,就算齐活。李咎打发她俩回房梳洗打扮,好为着下午出门能说走就走。 第四十七章 余家姑到底没逃过被卖的命运 这一天无比漫长,仿佛太阳一直也转不下去一样。 三九和幺娘早早地梳洗打扮好,给小莲也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一顶虎头帽。三人眼巴巴地张望着门外。等外面渐渐的有了欢声笑语,灯火的光芒举了起来,她俩便带着小莲来找李咎,眼里的意思很明白:想出门。 时近黄昏,天光微微发暗,略带金红色调的夕阳里,所有人都像被蒙了一层纱一样。 三九、幺娘都稍稍画了画眉毛,扑了层粉,三九还涂了一点点口脂。在朦胧的光线里,瑕疵、违和被遮掩掉,只剩下粉光融滑的脸,娇娇嫩嫩的,娇美可人。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李咎不由得念了两句词,在第三句时顿住了,弯腰从地上抱起小莲扛在肩上,“知道你们等不了,走吧。” 小莲被李咎这么一抱,像得了依靠一样,乖乖巧巧地抱住李咎的肩膀。纵使是亲生父亲也鲜少有这样亲近子女的,更别提将子女抱在身上了,除非是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才能得到这样的关爱,大多数时候孩子们都只能牵着母亲的手,或者是被仆从抱着。 三九道:“老爷,还是我来吧。岂有烦老爷亲自劳累的?” 李咎挥挥手:“别看小莲个儿小,分量沉着呢!你抱着她走不了几步。我既然没有子女,咱们园子里的小孩儿就是我的子女。小莲头一个来,就是我的长女了。父亲抱着女儿有什么不可呢?且去吧。” 李咎没想到这话的潜意思,三九想到了,便控制不住地脸红起来。然而她又知道李老爷没有别的意味在,一时又有些羞愧,再被幺娘一盯,就更不自在起来,于是道了声谢,轻轻退后半步回到了人堆中间。 初三、十八、哑巴各提上一盏明角灯做照明,李家人浩浩荡荡地出门赏花灯了。 李园也挂着好多灯笼,大多是李咎翻出来的针刺无骨灯,少量几个是吴大郎做的本地明角灯和纸灯。 吴大郎的手艺很好,篾子轻薄匀称,扎的灯笼看着简单,却经久耐用。 不过这样的灯,本地好些人都会做。倒是李咎翻出来的无骨灯,花式繁复多样,别具一格,吸引了好些人在外面驻足。 不过,等李咎抱着小女娃,后面跟着两个娇美的姑娘出来,路人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被三九和幺娘吸引了。 甚至顾不上端详平日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没工夫喟叹几时青山县出了这么一位天姿国色的美娇娥,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两位姑娘各俱特色的衣衫。 江南是最风流的地方,对美的追逐无分男女,对流行的向往深入灵魂。乍见从没出现过的新式裙子和新式衣衫,他们的第一反应:糟了,我落伍了,不曾穿得这个,我成了乡下土包子了!第二反应:我现在就要去做一身穿来! 三九起初有点畏首畏尾,想起李咎送这身衣服的目的,便将心一横,大大方方地任人端详自己身上的衣袂衫裙,却将披在头上的巾子撩在腮边,只露出一双美目顾盼。 幺娘倒是常抛头露面,可从没被人这样看着过。她下意识地牵住了三九的手,被三九牢牢反握住,这方觉得有了主心骨。 三九从幺娘湿滑冰冷的手心觉察到她的紧张,仿佛是鼓励她,又仿佛是鼓励自己:“别慌,想想老爷为什么要咱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你是多么胆大细心的姑娘,还怕这些?” 两个姑娘互相鼓励着,从广安街一头走到中间,一拐,就到了小城的主干道,灯海花海人海扑入眼帘,倒让两人把那点紧张暂时抛到了脑后。 正如李咎期待的,灯光满月和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里,三九和幺娘就是人群中最靓的两个仔。 因为李咎和哑巴人高马大,初三也是半大少年,有相当的武力威慑,这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甚至有些想搭话的妇人也踌躇又踌躇着不敢上前,只敢偷偷地打量观察。 不过这两身衣服却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很快就传扬的整个青山县的街头巷尾都知道了。 顶替幺娘“嫁”给木匠黄又八的余春娘也知道了这件事,并且生出了念头,想去亲眼看一看这两件“光闪闪如云霞虹彩”的裙子。 去年余婆子将幺娘卖了二十两还不知足,见黄又八仍愿意花十两“娶”媳妇,于是将长得相对不那么漂亮的春娘,嫁给了足可以给她当父亲的黄又八。 余春娘心不甘情不愿的,哭哭啼啼,进了黄家门。 黄又八刚讨老婆时还忍得住本性,余春娘哭了两日,见男人并不像传言那样喜欢打人,也就放宽了心。后来听闻幺娘第一天跟李咎就被剃了个光头,余春娘又高兴了起来: 她自己呢总算是离开乡下到了镇子里,不会是农妇了;现在住的屋子虽然很小,好歹是个砖瓦房而不是黄土茅草屋子;黄又八打不打媳妇,暂时好像看不出来,但是余幺娘那个讨厌鬼跟的老爷不是个好人,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不管怎样,她总是比余幺娘好命的。 余春娘高兴了没几天,因为县城里有活儿干,黄又八来到了县里做木工活,顺便把余春娘也带到了城里。 在李咎眼里很破小的青山县,在余春娘看来却是繁华的大都市。 黄又八刚来城里时领到了李园的活儿,天天肉、饭管饱,工钱也丰厚,拿到的钱就往家里收了起来。 余春娘因见县城里的人穿着打扮入时,过年更是要裁布做新衣,平时女眷往来,那些小媳妇大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不免嫉妒,甚至总觉得她们的言谈、神态都是轻视,都在看不起土里土气的她。 于是余春娘找丈夫撒娇卖痴要讨新衣衫穿。黄又八此时对余春娘正新鲜,手上的钱又多,也就答允了。 不想因为黄又八做事总是偷奸耍滑,因而李园打家具打了一轮,第二轮就不用他了。时近年关,一时没有别的活干,黄又八又舍不得离开繁华的县城回镇上,就带着余春娘继续在县城混着住。 余春娘见啥都想买,黄又八本来就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不几日,夫妻俩就穷得只能吃粥和咸菜了。 家境一穷,黄又八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气不顺了打媳妇,磕着碰着打媳妇,房东要房租还是打媳妇,路上被人看了一眼,他都觉得是在嘲笑他,回家还是打媳妇。 这日也是一样。 正月十五谁家不挂盏灯笼?余春娘买不起灯笼,就自己糊一个挂在门上,四邻八里就数她家这个灯笼最寒碜。 邻居家的姑娘们媳妇子邀请她去看灯,她多想去啊,远远看一眼都能瞅见大街上的灯海,更不提那些灿烂的烟花,多美!可是一看自己的裙子,她又羞于出门。 过年那会儿春娘刚换上新衣,也曾趾高气昂地在邻居家门口炫耀过。可是现在那些新衣、棉袄,都被黄又八拿去卖了换酒,她现在已经只有一条裙子可以穿了。就这最后一条裙子,还是隔壁婶儿看她穿着单薄的麻布裤儿冻得瑟瑟发抖,十分可怜,一时恻隐,将自己不要的旧衣服给了春娘一身。 这要春娘怎么好意思出门?她也怕被人炫耀,被人趾高气昂地嘲笑啊! 邻居婶儿劝春娘出去走一走,春娘摆弄着棉裙子说:“没有出门的衣服,我就远远看一看。” 不想这句话被黄又八听到了。黄又八才刚在酒肆赊酒喝,被掌柜排揎了几句,正在心里不快活呢,听了这话,只觉得春娘也看不起自己。于是本来就爱打老婆的人,这次又是酒兴又是发泄气愤,打得更加凶狠。 春娘身上旧伤还没好呢,又被黄又八打了几棍,觉察到这次好像和往常不一样,那门栓落在身上比以往都疼得多,仿佛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似的,直吓得花容失色,慌不择路地跑了。 第四十八章 妹妹(妹夫)救我 李咎一行人在大街上边看边走,灯谜猜不了多少,花灯零嘴儿倒是买了好些。尤其是那些站得靠里、赶不到大街上来的摊子,是李咎最愿意买东西的对象。再若是摊子的主人是女子或者老人,李咎还乐意全包了。 幺娘慢慢地看出来,李咎又又又在扶贫。也罢,正是因为老爷是大善人,当时才会救她呀!二十两银子买个小丫头,不是大傻子,谁能出这样的冤枉钱?出得起这个钱的人,都只想买三九。 一行走一行买,陆陆续续的也遇到了几个邻居能搭上几句话,半途遇到了染织陈拖家带口的赏花灯。 染织陈已经将自己和李咎视为一家,也不叫妻子、女儿和妹妹避嫌了,便叫来互相厮认过。李咎对染织陈的媳妇王氏以“嫂”呼之。 王夫人知道今年托李咎的福,家里多挣了一二千两银子,也是热情极了。她本就是个很会和人打交道的女子,嘴甜又真诚,几句话的功夫就让三九和幺娘都放下了戒心,和她姐妹相称起来。 王太太很喜欢幺娘的裙子,聊熟了才好细细问,染织陈却没这么多弯绕,寒暄过后直截了当地问:“你家姑娘这两身,又是你给捣腾的吧?我也不和你多要,这个数,有没有?” 染织陈比划老大一个巴掌,被李咎直接拨开了:“你自个儿找她俩问去,女人的衣服,我怎么好意思在里头掺和?诶,你要是能说服她俩教你家女工怎么做这个去卖,那是你的本事,你就拿去做这门生意罢。” 染织陈喜笑颜开,马上腆着脸蹭到媳妇那边去套俩姑娘的话了。 染织陈在本地名声不错,风评也好,又是熟门熟地的,好些街坊邻居都是他的老主顾。那些大媳妇、小娘子,心心念念想问三九和幺娘打听衣服,只是畏惧李咎和哑巴,不敢前来。现在染织陈一家与他们谈笑风生,于是她们也敢大着胆子搭话。 “你们是哪儿的人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我们才搬来,住在广安街李园。” “啊,原来是李园的两位姐姐呀。你们的裙子真好看,衣服也有趣,这个是什么做法儿?” “——都是我们家老爷找来的,说是叫什么‘月华裙’,就是要用五颜六色的布做成满月光辉的样子……” …… 李咎听了一耳朵,她们很快就叽叽喳喳地说到了一处,便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只听旁边一阵骚动,尖叫喝骂之声不绝于耳,靠左前的人群纷纷往一个方向看去。 李咎耳力好,早听见是男子在喝骂自家媳妇,他不动声色地将三九、幺娘往后挡了挡,又将小莲交给三九牢牢牵在手里,叮嘱初三照看好“妹妹”。 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李咎刚交待好小莲,人群里就冲出来一个女子绊倒在街上大呼救命,紧接着又冲出来一个男的,抄着门栓劈头盖脑地打,一边将那女子打得在地哀哀求饶,一边污言秽语不停辱骂。 李咎微微皱起眉,跨步上前轻轻一拿、一拧、一折、一押,便将那男子缴械擒住,胳膊别在背后动弹不得。 黄又八欺软怕硬惯了的,刚挨揍时犹在挣扎,待看见李咎穿着崭新的锦缎褡护,就算卖了他也赔不起,秒怂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余幺娘在余家挨打多了,对这挨打的小媳妇不免有几分同情,忙和其他人一起将那小媳妇扶了起来。 春娘抽抽搭搭,搭着众女眷的手站起身来,让树梢的灯一照,和幺娘看了个对脸,两人互相认出了对方,顿时大觉尴尬。春娘看见她的认知里‘过得不好’的幺娘一身阔气,连哭啼也忘了;幺娘再见这个讨嫌的姐姐,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李咎也认出了这男的就是要十两银子买幺娘的家暴男,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如此凶横,可知当时幺娘不顾一切逃跑是逃对了。若是真的跟了这么个东西,早不知被打死了几轮呢! 想到这里,李咎下手更狠了两分:“有本事倒是去和流氓地痞打,只管欺负弱小,也算是个人!” 正说着,维持治安的差役来了。染织陈赶紧上前打点一番,又将方才发生的情形这么一说,边上的平民百姓纷纷附和说正是如此。差役见这人理亏,又拿了打点的小钱,没甚好费神的,二话不说,将黄又八索拿走了。 染织陈忙和李咎耳语道:“这事儿管到这里就算完,可别再往下管嘞。人家两口子的事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管多了,倒要怪你。况且她年纪小,你还没屋里人,瓜田李下的也得避嫌不是?” 李咎很不喜欢“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可他也知道古代就这个环境,男人打媳妇天经地义,就算打死了,最多也就判个绞监候,分分钟赎出来或者大赦就出来了。这时候的“法”也很难执行到家庭单元这么小的地方,以至于杀妻、杀妾、杀子女都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范畴,纵使翻出来,多半也是轻轻放下。 李咎点点头,说:“我不会再管了。” 他正要叫走幺娘,却见幺娘和那挨打的小媳妇在对面发愣呢,不由奇道:“幺娘,怎么了?” 幺娘小步跑到他身边,又像刚遇见他那几天一样,轻轻地捉住了李咎的衣袖:“她是我在那家的姐姐,春娘。” 李咎想起离开明水村时,余婆子还在和那个男的争价格,恍然大悟,原来余婆子还是为了钱卖掉了亲女儿。 “这……既然是你的姐姐,你做主吧。要怎么做,你说,我找人去。” 幺娘抿了抿嘴,她不喜欢总是欺负、折磨春娘,可是看春娘被打成这个样子,满脸是伤,披散着头发嘤嘤哭泣,却又动了恻隐之心。而且她心底里希望李咎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希望李咎不知道她讨厌自己的姐姐,她不愿意将自己不好的一面表现给李咎看。因此幺娘犹豫了。 春娘却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机会。 幺娘这个臭石头都能穿得这么富贵,还能做主,凭什么她不能!她不想再回到黄又八身边去,这个人既然当时可以因为幺娘可怜买了她,那么现在可怜可怜她,把她救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想到这,春娘马上扑到李咎旁边,泪汪汪的眼只看着李咎,却对幺娘哭诉道:“妹妹!你救救姐姐,姐姐可是代你跳得火坑呀!那个黄又八,一天照两顿饭打我,茶水都不得一口喝得,你若是不救我,姐姐……姐姐我一定会被他活活打死的!” 第四十九章 就当是给我女儿积德 众目睽睽之下,余春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幺娘哭得僵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说救吧,她只是个丫头,她怎么敢代替李老爷做主!说不救吧,围观的人也好老爷也罢,会不会觉得她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对自己的姐姐都落井下石,是个坏姑娘? 还是三九看不过去,走过来低声道:“老爷,我的想头,这事儿咱们回家说吧,何苦在外头现人眼里。她既然是幺娘的姐姐,也说得上和咱们沾亲带故,不算是生人登门,更没什么好避嫌。” 撞上这件事,李咎闲逛的心情也没了,左右问了问,哑巴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李咎说什么就是什么,初三、十八虽然还贪玩,但是街上还不如李园好玩呢,于是都说跟老爷家去。 好好的第一次李园游园活动就这样半途而废。 李咎临回家去,特意请染织陈明日来一趟李园,一是为了卖货,二就是为了余幺娘这件事。 春娘既然是幺娘的姐姐,就算是为了幺娘,李咎也会搭把手。不过李咎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这个时代的家庭、法律和人情关系错综复杂,他不会只把人带走完事的。 但是具体怎么办,他暂时没想法,还得靠地头蛇染织陈给拿个主意。 一行人回到了李园,李咎让幺娘带着她姐去安置,让十八郎和三九去煮宵夜,自己回房找缎子和雪纺等,预备着给幺娘、三九等人做成衣用。 不一会,满满的鸡汤小馄饨热热地送了上来,李咎道:“不是说好的,你们说一声,我自己去厨房吃么?怎么又送了来。” 三九笑道:“老爷送的衣服,我还不起。不帮老爷跑这一遭,我心有不安。老爷成全我吧。” 李咎也不理论,三两口吃得干干净净,抬头却看见幺娘在门口踯躅着,就伸手招她进来,道:“怎么满脸难色的?” 幺娘张张嘴,却不知怎么说。 春娘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打进了李园,两个眼睛就滴溜溜到处乱转,比做贼的还像贼。她看见吴大郎等人在房子里进进出出,房子里都是差不多颜色款式的床铺等,就问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住在这。待知道了这是给仆从住的,住的地方还可以自己选,当时脸色就变了变。 幺娘哪知道她这个便宜姐姐前不久还为着巴掌大的小砖房神气活现了好久,今天进了这么大的院子,看见这么好的屋子,屋子里都给仆人们住着,哪有不眼馋的? 到了幺娘屋里,幺娘本欲让她姐拿自己的东西使唤,两人睡一个屋,也好省事。不想春娘一番巧语:“好妹妹,你的年纪也大了,睡觉也不老实,这么小的房子,哪里住得下我们俩?你睡觉还喜欢踹被子打呼噜呢,我怕晚上睡不着。我看着你隔壁的房子还空着,不如我住隔壁吧。你把香胰子、大澡巾给我就得了。” 幺娘隔壁的房子,李咎也给了幺娘。幺娘见别人都只住一间屋子,自己也不好意思占一间多,将这间屋子空在那里给女眷们做活计用。偶尔大家晚上说话说在兴头上,也有其他媳妇临时住一住,因此里面的铺盖等一应俱全。 春娘毫不客气地占了屋子,幺娘慌忙阻拦道:“这间房子是我的,你要住,我找老爷再给你挑一间。” 春娘轻轻一撞就把她顶开了,道:“哟哟,就你,一个人吃两间这么好的房子?你配么?老爷买你花了二十两,你这一身衣服怕也是三四十两,连吃带拿,倒让老爷赔了上百两,买十个你都够了,还敢说这间是你的,还让老爷现给我找一间,你倒是能做老爷的主!但是我怕老爷想起来觉得买你不划算,为了免得你被老爷贱卖掉,少不得我只能和你凑合凑合了。” 几句话把幺娘排揎的说不出话来,春娘拿了幺娘的香皂和大澡巾,用幺娘房里的水胡乱擦了一脸,将门摔上,自顾自地躺下睡了。 幺娘想到她牙也没刷,浑身又是泥又是土的就往床上滚,安心要叫她起来去洗漱,春娘在里头只道:“我要睡了,有事明儿再说!老爷既然肯救我,明天肯定要买我的,我要是睡不着啊,明天可怎么伺候老爷呢?我可不像你,身轻骨子贱,糙得和臭男人一样!” 三九送了鸡汤馄饨出来,转身听到这,又见幺娘两眼噙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猜着幺娘和她姐姐关系并不好,再想到自己原来在夫家时见的那些妯娌事情,一下子就翻涌起同情心来。 三九将幺娘拉出来,软言温语安慰了一番,确定春娘的的确确不是个好相与的,便说道:“既然她是个刁钻狡猾的,又喜欢偷懒耍赖,明天解决了她那个丈夫,就让老爷打发她走吧。我也看出来了,你啊,虽然要强,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傻子,遇到滚刀肉就没办法。我代你出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我都是签了身契的奴才,她是外面人家正经八百的娘子,是个平民。咱们还是请老爷出马吧,咱们老爷专克一切魑魅魍魉。” 幺娘委屈极了:“可是,老爷会不会觉得,是我多事啊?我好怕老爷讨厌我。万一老爷不喜欢我了,我,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 三九道:“大约不会吧,老爷的心粗着呢,哪里会想那么多?老爷对你是真好,你不喜欢,觉得她不好,就如实说,老爷一定会帮你的。” …… 幺娘是被三九安抚住了,但是被李咎叫进门问话时,她也没敢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本质上她还是余家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为了不嫁给黄又八当人肉沙包,她已经用掉了一辈子的勇气。 李咎也确实是个糙汉,完全理解不了幺娘为什么如此为难。幺娘不说,他只当时小姑娘心事多,轻轻放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染织陈早早过来,先蹭了顿李园丰盛的早饭,然后一边喝着饭后甜品乳茶,一边和李咎深入剖析“怎样从特别凶残的家暴男手里救人性命”。 起初染织陈以为李咎只是因为幺娘才要帮忙,仔细一聊,才知道李咎打的主意是想让黄又八再也祸害不了女孩子。 染织陈又被惊到了:“旁人的性命,与你何干?救一个不够,还救恁多哪!叫我说,他们小夫妻的事,不必外人插手的。” 李咎道:“如果只是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我也懒得理,我又不是盐吃多了淡操心!但是,听闻他之前打死了两个媳妇,还有两个也差点没了性命。他特别爱挑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下手——不瞒说,我若不是之前隐居深山,只怕我也有了十来岁的女儿,倘若是我的女儿遇到这样的狗东西,我定打出他的心肝肺来!我就想,就当是为了下一个可能被打死的女孩子,就当是为了给我将来的女儿积德吧,也算是为民除害。” 染织陈道:“这样……我知道了。还好,他只是个木匠,没什么靠山,也没什么本事。这样的人好摆布……兄弟给我点儿钱,我得去打点几个人。第一要托人情去问问情况,他前头打死的两个媳妇怎么没人追究,按理追究起来,这也是绞监候的罪呢!第二当然要打点上下,好在追究刑名时别给人钻了空子求了情;第三就是打点诉讼了,没有好讼师,成不了事,他如果有好讼师,他也能脱罪,是以咱们得给他前头两家帮帮忙……” 李咎听着不差什么,于是支取了一笔钱给他。 染织陈又道:“还有他那个媳妇,你若是准备救下来呢,最好是拿钱买断,要他的放妻书或者卖妻书。这些官样文章须得做到位,以防他狗急跳墙的敲诈勒索。拿钱买了放妻书,将来我还能讨回钱来。但若是不拿到这个东西,他找你的麻烦是理直气壮,你反要担心自己的名声了。” 李咎连忙点头,染织陈叫来自己的仆从,说:“就让他帮忙办着,他跟了我两年,是个灵巧孩子,嘴又狠,心眼儿也多,这种震吓人的小事叫他去最合适。” 李咎于是找来吴大郎,叫他跟着染织陈的学徒去办,自己则就着拿钱的话头往下说,与染织陈翻篇过去谈起生意上的事来。 第五十章 铺子准备中 黄又八是个只要钱的东西,染织陈的学徒连哄带骗,花了十两银子让他写了卖妻书,就算把春娘真个救下来了。 黄又八拿了钱,想着索性去余婆子家把秋娘给买了来,价格便宜,姑娘年纪还小,万一打坏了,再卖给李咎,想来他为了那个小丫头,也不会不买。 他这里正筹划着,不几日过去,前头他打死的两个媳妇的娘家人闹了起来,将他和他找的那个打点刑名的讼师一起告到了县衙。 黄又八忙忙又找讼师来打官司,没想到染织陈也找了讼师来,且又买通了黄又八的讼师令其当场反水,又花钱鼓动那两家继续告下去。最后黄又八因殴死妻子、捏造罪名、诬告等数罪并罚,判了个绞监候。 这是后些时候的事了,这一天是正月十七,染织陈还只拿到了卖妻书。 这份卖妻书最后落在了李咎手里,李咎本要烧了或者碎了,却被染织陈阻止了。 染织陈越发觉得李咎是一点儿生活常识都没有:“将来若有人与你撕扯,这个就是你的底气,怎么能撕了?万一他家什么兄弟、叔伯找你讨要这个女人,你说‘黄又八卖给我了’,人找你要契书,你却拿不出,那不就得两边好生合计合计?这不是白费事了么!” 李咎道:“我并不准备让她留下来,要人也赖不上我。” 在李咎看来,余春娘有老子娘,又是个半大姑娘,自然要回家去,并不必留在这里。主观方面来说,他也不准备留下这位。 染织陈想了想,说:“还是留着吧,这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再不然,就当是卖给了我。她若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件事以后咱们就不提了。若是有个什么打算,也赖不着您,我自有办法。” 李咎道:“妥。” 染织陈留下了黄又八的卖妻书,掖在囊中,又道:“前儿咱们说起来需要个铺子,我已看好了,就是咱们布庄旁边三条街外的沽衣店,紧挨着车马行。我和他说好,只需三十两,前店后家楼上楼下的都卖给咱们。” 李咎想起来那家店的位置,头先为了买车曾经路过,问道:“为什么选那个地方?” “地方大还便宜,后头住人的地方可以改成仓库。旁边拐角就是车马行,又方便又不碍事!咱们商铺的东西,青山县吃不下,得往外头送,往外头送就少不了要车马,或者有人上门来取货,那也必然是骑马赶车来的。那地方好施展开来,也好雇、租、停、靠车马。万一有个车坏马病的,也不耽搁事儿。” 李咎点点头:“妥。就这么办吧。既然咱们是准备走量批发的,那就不必在意里头整成啥样了,有个柜子在外面展示、看样儿就行,最主要的还是得方便卸货、理货。你受累给盯一下工,打理完了叫人捎个口信过来,我这里就着人押货出去。” 染织陈说:“这都好说,满破十天功夫也就够了,那头不知道多少人嗷嗷待哺地求您老卖香皂和雀儿钟呢,不出正月咱们铺子里人头都能挤掉了。不过,铺子一开啊,就不是三五个钱的事,且还有股份折在里头——您得有个账房先生了,公账私账是一回事,咱们两家得各有个账房查走货又是一回事。” 李咎道:“阿大记着我的私账和仓库的账呢。这些物件的数量登记不比钱财往来的麻烦,他倒是记得好。钱财里头有收、支、赔、损,阿大是不能了。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就是在外面给我招工的王得春。” 李咎将王得春送来的前面两批长工的嚼用花费单子给染织陈看,道:“算算日子天气也快转暖,那边的鸡毛房,我准备送给赵县丞改作福善堂,如此王得春就没甚活计要做。而我这里正好没得能算明白账的人,满家子上下算一算,您猜谁算得最明白?猜不着吧,是三九的闺女,小莲,最灵性!但是等那丫头管账,还得五六年的功夫!” 染织陈看着王得春交的账一分不错,也实诚,在脑子里转了转,想起来这个“王得春”是谁,道:“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他呀。人物是不错的,我有时候找牙行做事情来的就是他,的的确确是个能做事情的。最难的是脑瓜子灵活却还老实。须知人一聪明就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得春在这事上倒是好。你和他们牙行说说,直接把他的契书买断就行喽。” 想起来了人是谁,又知道是个靠得住人,染织陈也就不在李咎的私事上多话了,又催他将账房先生录了来,又催他将第一批送去店里的货品列出单子来,他好通知外地的行商接货等等。 李咎也不多墨迹,于是将上好的香皂和廉价的肥皂分别列价与他,香皂依然是用极精致的硬纸盒子包装,一色的鲜艳画儿精细纸帛作衬,这些古代工艺难以仿造的包装就是最好的防伪和抬价,价格定到了三钱银子一盒。肥皂的定价比计划中的土法肥皂价格略高一些,暂时定为五文钱一块,约和炊饼等价,着实便宜。等将来土法肥皂做好了,大约只需二三文一方。 土法铅笔折合计算,一个工匠一天能做六七百支,算上人工和材料成本,大约一文钱十支,最终定价大约会定在一文钱五六支的样子,于是现代带过来的品质更稳定的铅笔,在店里售卖的价格就定为两倍,一文钱三支。 第一批出货,李咎就出了各色香皂一千个,肥皂三百箱合七千二百块,铅笔五千捆合六万支。 ……这单子直把染织陈看得唉声叹气,这些加起来也不值什么钱,利润就更少了。 李咎无法,只得又将他惦记了很久的雀儿钟、怀表、写了几个上去,道:“自鸣钟我也没多少,我还指望你用这个撬开其他地方的市场,所以,得悠着点卖,一年卖上二三十个也就够了。无论如何我还得藏几个以备不时之需。请工匠仿制也须得个模子在那里。” 二三十个雀儿钟,就算价格回落,怎么也值七八千银子,染织陈也就认了,这时候哪里有一年稳收七八千两的生意?都靠天吃饭哩! 李咎将水泥也写了上去,价格备注待定。暂时他也不知道产量能有多少。 染织陈见过水泥的作用,就是李园的水渠和一部分房屋的地面了,不得不说水泥是真的好用。拿水泥抹的地面,虽然不如大户人家的青砖青石板地面光滑舒服,可是它便宜啊,可塑性强啊,想抹哪里抹哪里,不起尘不怕水淹火烤,也不用费尽心思去雕琢、烤制,多省功夫! 可他是亲眼见着了那些灰扑扑的东西怎么造起来的,从灰变泥再变硬,时间花了好几天。那些行商哪有时间等这么久? “水泥是个好东西,然而它的好处,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却如何能让外面的行商知道呢?” 第五十一章 某幸在合伙人都是人间值得 李咎对自己的合作伙伴非常满意。 老实巴交的哑巴就不说了,口不能言就是现阶段最稳妥的特质,而且他本人孤僻的性格无疑又多加了一重保护,在这之外哑巴的细心稳重和相对 染织陈是李咎给自己挑的第一个合作对象,当时他让帮闲带自己去“掌柜最好”的布庄,就在那里遇到了染织陈,事实证明染织陈绝对是个人才。这个“人才”指的不仅仅只是挣钱多,还指的他具备不该问的不问、该做的事一定做好、消息灵通、人脉发达等等各种优秀的品质。 李咎一直强行用“祖上传下来的”解释自己的货品,然而这个借口真的就无懈可击么?看破不说破五个字很难做到,染织陈就做得很好。 染织陈在经商方面的敏锐也算是难得一见。 上次卖香皂,染织陈说要迟几日回来,因为他展示香皂的优势需要时间。不过上次运气好,尤南先给铺陈了一番,这才有了提前回来的事情。 这次卖水泥也是一样,水泥的好处是需要时间发现的,其用法也不简单,加水和开,加石子儿和沙等,都有一定的比例、时间要求和技巧要求。直接扔在店里卖,恐怕迟迟打不开销路。 李咎笑道:“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我是这么打算的。第一,那个店铺的墙壁和地面都用水泥泥一遍,水泥糊地糊墙便宜、简单、整洁,虽然不会多精致,但是毕竟咱们做的是行商的批发生意,最重要的是效率高而不是体验好,是以水泥糊地是可行的。这样就可以让前来选货的商贩自行感受水泥的好处。第二,我准备将码头到店里、车马行到店里的路翻修一下,都翻成水泥或水泥石板路。从他们下码头的第一刻起就感受下水泥路的好处。第三,我想和赵县丞说说,用水泥给福善堂、居善所等翻新房屋和道路。” 染织陈闻言,拍拍手掌:“前面两个也罢了,是我们商家的手段。后面这个却如何想来?” “就当是为了积德吧,咱们的生意是和千家万户打交道的,所以落个好名声总是好事。而且水泥本来就很便宜,即便咱们不提,早晚县令也要提。等别人主动提起来,我们再去说,就晚啦。不如主动提起来。而且……这些地方是极穷苦的人才聚集的地方,县里的平头百姓看见这里也用得起水泥,他们自然也舍得用的。水泥不是今天用了明天就不用的金贵物件,就是得让人舍得拿去修猪圈、盖茅厕,咱们才能做长久生意。” 听完李咎说的,染织陈也就懂了。 李咎和他合伙,让了利给他,李咎自己却并没有挣钱后花天酒地的打算。李咎的想法,染织陈不懂,却隐约有些感知,只说不上来。要说李咎和县令是一样的人么?表面上确实是一样的,都希望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有余,只谈及治理一方的思想说不定还能互相引为知音。 可是他们的内里绝对不同。 ……不同就不同吧,跟着李咎吃肉就行了。 染织陈管着店铺装修的事情,顺手带走了水泥糊店的活儿。至于修路和翻修福善堂等济贫机构的事,那需要李咎自己去谈了,都得县令大人答应且帮忙才行。 两件事都比较着急,是以过了两天,等荒山那边确认土法水泥烧了出来,可以凑合使用之后,李咎主动找到赵笠,请他帮忙搭线,与赵县丞商议修路和翻新济贫机构的事情。 此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了,赵家正忙着赶制春衫。李咎特意问过了染织陈,最后选了布匹当礼物。摒弃这个时代常见的罗、绫等织物,李咎从仓库择一卷喷绘杏花图案的雪纺、一卷同样图案的硬骨纱——特意选的化纤材质,突出古代天然织物不具备的防皱性,再卷了几卷花红柳绿的纯色金线雪纺,一起送到了赵家。 临出门,老李想想自家院子里还灰头土脸的,姑娘们常穿的衣服都是些蓝灰褐赭的棉麻布,又放出几卷不同颜色的桃花花枝的雪纺,让幺娘和三九给大家分分,做几身漂亮衣服。 赵家之行非常顺利。赵县丞全家都对李咎印象极好:大方洒脱有钱,还能顺道捎一下他家的前程。 赵县丞听明白了李咎的来意,当即茶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那些美美的布也不看了,给夫人丢下一句“给我留半匹硬骨纱”,就急急忙忙带着李咎去王县令家拜会。 王县令对于他俩登门有些意外,李咎虽然已经猜着“王先生”就是县令,真正见了面,还是免不了假装一下吃惊,几人再打趣寒暄几句,时间就到了黄昏。 王县令家的厨房送上几碟小菜和米饭,三人边吃边商议底下的事情。主要是王县令问,李咎回答,赵县丞敲边鼓,很顺利。 修路和翻新屋舍不算小事,里头还牵扯着地图、计划、地界、户簿等等一大堆事情,但是双方有意,又是好事,就不难谈。 王县令自然是乐意之至,他希望治下百姓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是以才搞了济贫处,主持建了那几个居养堂、福善堂、居善所。每天眼睛一睁,济贫处几个福利机构里头就有几十上百号人要吃喝,米粮又能从哪来? 虽然牙行卖面子,有零散的活计都往那边派,好赖能让济贫处的人有一顿没一顿的不至于饿死,不过,到底青山县太小了,并没有那么多养家糊口的工作。除了顶头几乎人家习惯使唤人外,从中间的地主富商等往下数,家家户户都是自力更生为主,实在有个不凑手的才找人帮忙打打短工。 是以这些福利机构里的人也不过是勉强能活,比外面的叫花子多一个遮雨的棚盖罢了。至于屋舍倾圮,也只能搜刮些棕榈叶、茅草之类的加固。 李咎提出来给济贫处翻新房屋,并且尽量使用济贫处的人力,按照李园的规矩包吃给钱。当然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偷懒躲赖,李咎会派工头驻场。 王县令飞快地算了这笔账,嗨,那些工钱换成最差的米粮能过个把月呢,李咎愿意出这笔工钱,是济贫处的福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修路就更不必提了,自古来修桥铺路都是大善事。王县令还愁县里的道路七歪八扭,下雨天不是漫灌就是泥水一滩滩的歪七八糟,哪场雨后不得修修补补,想彻彻底底地翻修、加修,缺钱又缺人。李咎规划的那段路加起来总得一里多,而且连通的是码头到内城,真的做成了,就是扎扎实实的便利。 两件事王县令都乐意花大气力去推——他只是动动嘴,赵县丞自然去盯着底下的人做事,出钱出人是李咎的事情,最后落成了,他心里高兴,政绩上也漂亮,百姓得实惠,三全其美。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王县令亲自将二人送到大门外,目送李咎和赵县丞登车去了,还殷殷挥着手。 李咎有点感动。 王县令是科举出身,实打实的进士,无钱打点才只谋了个知县的差事。再怎么没钱人家也是进士,进士送白身和胥吏送到出门登车是什么概念?折节下交。 有这么一个县令在,万事都简单得多。政令帮忙自不必多提,也不必担心本地大户人家合起伙来算计自己。 这场修桥铺路赈济贫困的功劳,也不算白给的他。 第五十二章 李咎的本心 拿到了官府的支持,李咎回来叫初三郎给染织陈捎个口信着手翻修,然后回房坐定,先将外面的家里的各项事情检查一遍,又对着家里的人口册子陷入沉思。 白天为了赈济贫民想出来让济贫处的人丁参与屋舍翻修的想法,是对的,他自己这里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来。而且,直接让济贫处的人参与建设,也算是以工代赈了,既能解决用工荒,又能给老弱妇孺提供一份口粮。 只不过为了讲解水泥的用法和科普水泥的作用,李咎得选个人去工地督工。 选谁去好呢?李咎在吴大郎、初三等人的名字上看了半天,也没想好。 若阿柱是自家人,倒是很合适的,不过很可惜,阿柱有自己的任务,必须专注李园的农耕,这几天都在荒山那边待着,叫他去,也不知他肯不肯去? 吴大郎来汇报春耕的准备、牲畜的情况还有竹木片的数量、储存,有点磕磕巴巴的。这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在荒山那边还能镇得住,纯粹是因为荒山那头有阿柱等人也在,能弹压得住,并且长工们又是李家签了身契的人,都听话得很。指望吴大郎管好外面的工地、还要和官府打交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吓破他的胆就不错了。 初三郎捎了口信回来转达染织陈的回复,一通说下来井井有条、面面俱到,是个口齿伶俐、办事稳妥的好孩子。可是这孩子年纪太小,未必镇得住外面的大叔大伯婶娘,最好是能跟着老练的人多学学。李咎预备安排他跟着染织陈锻炼两年,再放出去独当一面。 十八小莲等人更不提了,还是孩子呢,就算能用,也是个童工。李咎还没黑心到这份上。 哑巴一时走不开,李咎非常需要这个人帮忙理货。他的哑病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目前看来,县里的大夫拿哑巴的哑病没辙,李咎准备过阵子请府城的名医来给大家都看看身体情况,有病治病没病预防,顺带给哑巴也看看,如果能治好,过两年倒是个臂膀。 刚想到哑巴身上,那三九和幺娘前来禀告女红那处的进度,做了多少衣服足够多少人穿、花了多少布料针线、需要采购哪些东西,以及月华裙、大襟镶边衫儿的订单。 自上元节后,在青山县,月华裙几乎成为人手一条的必备裙,就连男子都悄悄做了“月华裳”追逐潮流。并且这个潮流还有向外扩张的意思,到这会儿几乎已经影响到了姑苏、金陵。 有能力自己做的人,就自己去做了,但是都还停留在仿样子的阶段。上元夜那天虽然灯火通明,到底光线昏暗,多少细节都记不清,能仿制个大概就不错了。再加上那些极具特色的布料,也只有李咎拿的出,因此,仿制品基本上都只有个五色的样子,不是太暗淡,就是型儿不好,更不要提“光华流转”。想要原版,就只能来找李园。 李咎没插手这事,而是交给三九和吴大郎家的媳妇、幺娘去接应。三九先给赵县丞的媳妇、染织陈的媳妇各赠了一条月华裙,那两位多少给了点工钱,再穿出去走动了几次,很快就有其他富商地主家的娇妻美妾大小姐着人送钱来求做一条。或有要轻飘飘的,或有要织金提花的,找她俩的人大都出资慷慨,只说外头的实在看不上,想要差不多漂亮、但又和她们俩的两条不一样的裙子。 三九将常例和李咎汇报完了,然后偷看着李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起外面的人托她俩做月华裙的事情。 李咎本来就准备让她俩主持服饰生意,听闻这么快就有顾客上门,岂有不应允的?很爽快就答应了,只是关于材料成本等,另有计算:“这算是你们两个——若有其他人一起做,那就带上别个一起算——的私人产业,只要不耽搁了老爷我的事情,我喜闻乐见。以后你们出了这园子,女红活计就是你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过,你们的活儿,所使用的针、线、布匹、花边等,老爷不负责,只能由你们自行采买。” 具体怎么个采买法儿,尤其是李咎特供的那些布怎么折算,还得染织陈来。 三九听出来李咎的意思是他不会免费提供原材料,这却是好事,说明李咎所说的“算你们两个的私人活计”是真的,他是真心愿意让她们有自己的产业——很多当丈夫的人对自己的妻子都未必有这么放纵,何况她俩从人身上属于李咎,按理她俩的一切产出都应该归李咎所得。 赵三九拉着幺娘给李咎福了一福:“老爷一番爱护之心,我们姊妹俩铭感五内,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老爷万一。” 如果李咎说不要她俩的报答,只怕她俩反而要多心;说要她俩的进上,却并不是李咎的本意。沉思片刻后,李咎说:“日后大约还有更多的女子被李园雇佣做纺织、针黹。到那时我大约也会拿出更多不同款式的衣服、装饰贩卖。你们若要报答我,就管教好未来那些受雇于我的女子,传授她们李园的规矩和做派,以及教会她们制作衣服和饰品,直到她们都能靠这些挣到丰厚的工钱为止。” 三九只当李咎将来还要做成衣的生意,并看不上她和幺娘的这点儿小买卖,便将李咎的要求记在心上,低低应了一声。 两个女孩子报上了所有事情,阿柱又来了,因为知道姑娘在里头等着,他就在外面院子里抱着手等姑娘们走了再进来。 三九正要退出去,听见十八郎说阿柱来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低声劝李咎:“老爷……我,我不是对阿柱有意见。只是老爷的产业似乎很多,好些都是别家没有的,既然已将一些园子里的事如实叫他知道了,那也应该够了。往后去水泥、香皂等物,都是要紧的稀罕物儿,岂能人人都会得?若是走漏了消息,不是他说的,也成了他说的。不如避嫌些吧。” 李咎其实也曾经犹豫过是否要防着阿柱,但是很快就不犹豫了。 先不提王县令有没有那个闲心学李园的百工之术吧,就算是外面的人学去了,又能怎样? 就现在这个低到发指的生产能力,多一个人懂得烧水泥、烧笔芯、做肥皂,那又如何?这个人能组织起多大的工坊?月产量能增加多少?能满足多少市场份额?能把李咎的事情挤兑出去? 就算外人把市场全占了又怎样,李咎缺钱吗?缺挣钱的手段吗?如果只想快快乐乐过日子,卖一百个雀儿钟再捐个爵位,三妻四妾娇奴美婢,不香吗? 李咎还嫌自己能辐射的范围太小了,若是有一百个懂技术的,就能去一百个地方传播技术的种子,并且带动一千个人就业。 现在就单凭他一个人,能带动多大体量的经济? 三九小心进言完了,等着李咎的处理。李咎思考半日,却道:“能学会的人,也是本事。就像月华裙,我很希望你和幺娘能学会制作,甚至将来自己去创造更多花样的裙子,再出去开个卖衣服的铺子,安心做自己的产业,好好生活,努力过上好日子。我自己就一个人,总不能就靠我一个人把什么生意都做尽了,更不能眼里只盯着一亩三分地。这违背了我的本心。” 三九心里升起一种热切,一种自己置产、当家做主、自由生活的热切,伴随着一点点的茫然和恐惧。 第五十三章 济贫处的反应 李咎打发了三九和幺娘出去“做自己的事业”,正在发愁谁去外头水泥工地上当督工,顺便还要监督未来给几个福利机构送出的肥皂等物是否配置到位,就在这个时候,王得春带着最后一批长工来了。 最后这批人来的正正巧,李咎正急着用人,一通操作猛如虎,今天安顿,明天就全打发到荒山那边去耕地。 将鸡毛房的事情全部交割完毕后,拿了最后一份工钱,王得春美滋滋的就准备回牙行去了。 李咎看着王得春交回来的自制的账本和人口本子,只见条目清晰,数据分明,十分满意,想到自己还缺个账房先生,忙叫住了他,让厨房整治了一桌酒菜,留下王得春吃饭。 酒酣耳热的时候,李咎试探着问王得春愿不愿意签个契书,给他当账房先生。古往今来,账房(财务)一定是最关键的那个人,在古代甚至是要和主家同生死的,不像其他工种随便来人都可做得。 王得春想到这是未来一辈子的买卖,就有点迟疑,李咎劝道:“账房这个工契自然要签到你人老了为止。就算中间有别人接了账本子,你不再管账上的事情,你还是得在李家养老。一点头就是一辈子,你将来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当然都在我这里出钱。如果你点头,我马上连你和你将来的媳妇老了之后的墓地,都给买了来。” 主家给买墓地,就是愿意给他养老到死的意思。 王得春和李咎合作了两个月了,对李咎的本性颇有了解,大概仅次于朝夕相对的幺娘。 他的迟疑是怕自己脱离了牙行进李园,干了几年账房,李咎有了自己的心腹就把他踹开不要了。到那时他年纪也大了,体力活也干不动了,可能还有妻子儿女,若是被赶出去,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呢! 李咎承诺养老一直养到他死了埋土里为止,王得春依着自己对李咎的了解,深信不疑,当即举杯道:“主家,以后得春这条小命,就归主家所有了!” “我要你的小命做什么!”李咎和他碰一下酒杯,然后自然地开始安排工作来: “等会儿你就去和牙行先交割了,然后回来把契书签了。然后领上衣服鞋子铺盖去挑房子,今天安顿下,明天一早到正堂那里上工。我将现有的账册子和你交割,你尽快把里外两层账都整理清楚。外面有三件大事正在做,还有四五户人家在往来,都着紧着!” 王得春干劲儿十足,笑道:“这就开始找活?可知是要拿我当牲口使唤了!我怎么有点后悔……” “看着工钱和饭菜就后悔不上喽!吃菜吃菜,早点吃完早点回来,知道我这忙得什么样,还有时间给你唠嗑呢?明天晚上我要看到清清楚楚的两个账本子……” …… 搞定了账房先生,算是去了块心病。 这时候已经是雨水过后,李园的春耕和荒山的春耕都要开始了,吴大郎、王得春等人只能全心扑在春耕上,每日里安排长工、牲畜的轮班,统计各项物资的采买和花销,再叠上各种意外比如人、牲畜生了病受了伤,和附近的路人农人产生了冲突等等,每天两边忙得脚不沾地,并分不出神来管济贫处和修路的工地。 最后,李咎还是选择了阿柱。既然想通了不用对他保密,那就索性让他仔仔细细地知道里头的事情,也显得他李大老爷事无不可对人言。再将初三郎派出去和阿柱一起看这些,也算是培养初三成长。 李咎和阿柱一提这事,只说这是个涉及几十人乃至上百人的工程,为免将来有些事情扯不清楚,将整个事情放在王县令派来的人眼皮子底下总没错。阿柱深以为然,便答应了。 这日起,阿柱每天早上起来先看李园的春耕,用的什么犁,耕多深的垄,种子、种芽怎么处理……七七八八地先记录一通,然后再出门去工地上瞅瞅进度,中午回来吃饭,再看看耕地的进度,下午再去工地,晚上收工回来再看看耕地…… 得亏李园和几个济贫处不算太远,阿柱来来回回地跑,人瘦了一大圈,精神头却越发好了。 李园所涉及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希望。 就连总是死气沉沉的济贫处,也焕发了新的活力。 阿柱不知道李咎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能做的就是将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 一开始济贫处的人很麻木,仿佛就是泥塑木刻一般,看着这个不知哪来的“李老爷”上下折腾。 李咎遣人前去丈量尺寸、问明地界,他们总是木木地回答着,仿佛是没有任何感知能力的木偶。 他们都是最穷困潦倒的人,或老或病,或残或弱,偶尔有些懒汉在里面混几日,也总是因为实在熬不住苦日子选择出去偷摸拐骗,最后剩下的依然是这么一群看不见任何盼头的人。 济贫处中唯一一个收留女子的地方是居养所,收留的基本都是弃婴,养得稍微大一点,就或嫁人或自卖去外地了。偶有老妪被福善堂收留,但是一般也活不了几年。 只有养着小女孩儿的居养所还间或有一些些生气。孩童的天真多少能保持一段时间,在她们被生活压垮前,她们还是会笑的。 济贫处的老嬷嬷和老大爷得到县衙的消息,有个大善人要给他们翻修房屋、修整道路,并且会按外面雇工的价格雇请他们做这些活计。老嬷嬷老大爷很高兴,回来与收留的人一说,收获的反响却只是寥寥。 老大爷多嘴问了一句:“你们不高兴么?听说是个好人家,给工钱多,还包饭哪!” 屋子里的人一片死寂,最后是个因病失去家产流落街头的人,歪在草垛上,气息奄奄地问:“天上会掉馅饼吗?以前刘老爷送东西时,也是这么说的。” 去年年成好,王县令逼着本地富豪多舍了些米粮棉被,欢天喜地地送过来。结果打开麻袋一看,米粮只有一层是勉强能吃的陈粮,底下都是朽烂坏了的,小户人家的牲畜都不吃这种槽渣,那些棉被也一样,棉花几乎都磨没了,里子霉得发了黑,酸臭一团。 老大爷闷头坐了阵,道:“不管怎样,总算能把漏水的地方给修整修整了。” 济贫处原本用的就是年久失修的房子,虽然年年都会尽量修葺,到底太老了。下雨天泥混着水一起滑下来,坍圮之处堵都堵不过来。一到冬季北风夹着雪花直往屋子里钻,冰寒刺骨。 又听见一个人问:“大爷,您说的‘李老爷’,可是在城南开鸡毛房收留穷人的李老爷?如果是他,我肯信的。” 守着济贫处的老大爷哪里知道什么郊外的鸡毛房?只道“不晓得”。 倒是有旁人嗤笑说:“你还惦记着一天吃三顿饱饭的梦!怕是上个梦还没醒来!你倒是说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说话的那人没言语。他原来是投奔了鸡毛房的,他是个跛子,听闻鸡毛房的管事说只要肯做工还钱,就能免费住到开春,他也有些意动。但是管事让他签契书,他不敢签,总觉得他一个跛子,能有什么工好做?左不过是卖到矿山豁出命去,那个契书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哩!于是仗着自己还有几个钱,他只住了一宿就走了。 后来他到了城里,一时找不着工,待败完了最后几个钱,也就只好流落街头,最终被养生所收留了。 却听说鸡毛房往李园送了多少人,李园里人人吃得饱饭、住得好屋子,如何如何,他就懊悔起来。 可惜李园并没有在城里招工,他此时想进也进不去了。在养生所里,他时常提起这件事,也想找几个人一起壮壮胆上门求工,不想别人总说他“病糊涂了发起梦呓来”“真有这样的好地方,怕不要你的性命去填”等等,他本来就是个胆小的人,便不敢再提上门的事情,只是脑子里总惦记着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一天吃三顿饭、每天都能吃到肉、住砖瓦屋子、主家和善不打人”的好去处。 第五十四章 如火如荼的小建设 济贫处的人根本不相信奇迹,更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善人。 阿柱第一天跟着李园的长工来测量数据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对“活下去”不抱希望的麻木的人群。 这是阿柱头一次知道原来比起村里头食不果腹、艰难存活,不得不卖儿卖女的穷苦农人,还有更卑微、更凄惨的这么一些人。 他不懂李咎为什么对这一群人还要那么友善。帮忙翻修房子不就是好事了吗?还要将这么一群明显干活能力不足的人当短工雇佣下来。不仅如此,翻修房屋之前,还要来测量进深长宽,重新规划房子。这样一群人,值得李大老爷给他们设计、修建新屋子吗? 他将疑惑放在心底,带着这样的疑惑去看李咎的做法。 根据阿柱带回来的数据李咎用一个傍晚的时间,对照书上的小型集体宿舍的样子做了几个示意图,将屋舍的功能区分开,至少要分出生活区与便溺区,并且一定要定期做好污物处理,这样至少可以改善脏、臭、疫病横行的问题。 正式开工第一天带去的东西除了图纸,还有生活的物资和铜钱。李咎让吴大郎按照人头数兑好了一天的工钱,准备了一天的粮食,阿柱、初三郎以及几个李园的壮劳力就带着一大车物资和几张图纸开始干活了。 第一件事不是推掉老房子、分配活计,而是按照统计的人头数将早饭送给济贫处的人。 李咎点名给济贫处的口粮是扎扎实实的粮食,当然比不上李园的精细。三顿的主食多是豆子、黍麦做的杂粮饭,配着油炒过的咸菜,里头稍稍搁了些脂渣,午饭多一碗海带骨头汤,晚饭则多一个红薯。 济贫处的人长年累月饥寒交迫,正经食物都没吃过几口,多少人已经一两年不曾见过干净的饭食了,以至于当李园众人将粮食车停在门口时,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是那个曾经拒绝了鸡毛房的跛足汉子最先醒过神来:“这是给我们的饭?” 阿柱背着手,模仿王县令的站姿和语气:“是给今天上工的人的饭。这样的饭,一天给三顿。小孩半碗,大人一整碗。我们老爷的意思,不劳动者不得食,你们都愿意上工的吧?不上工,就没有这个。” 房间里寂静无声,五六十个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破了梦。 阿柱带来的人开始组织起众人排队来,阿柱直接点了说话的跛子,让他上前来协助分配早饭,又说:“这顿饭是老爷家的仆从做的。下顿饭就得你们自己烧制。所以,先来几个做不了重活的人做饭、烧水、挑水吧,谁愿意?” “我!”“我愿意!”“我来!我以前烧过饭!” …… 这群绝望的人瞬间就变得活份了起来。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谁不想活着呢! 一顿早饭,唤醒了一群人的斗志,很快,众人就按照阿柱的分组分别领了活计,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旧屋子被推到,土砖、瓦石拆在一旁,石料和木头被卸下来,地基重新用石料打了下去,支撑的柱子竖起来,拿水泥厚厚地抹上。 壮劳力很少,负责做最重的活儿,工钱要高一些,三顿饭也给肉。还有做不了重活的就负责和泥、推车、递砖、抹墙等,人人有活干,没有一个躲懒的。 按照李咎的设计搭建的小平房很快就竖了起来。 县城里没什么新闻,四邻八里的街坊听说几个济贫处在翻修房子,都跑来看热闹。 起初他们是充满同情的:这些可怜巴巴的人,总算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紧接着变成了嫉妒:几时城里又多了个大善人,给这些穷鬼一天做三顿饱饭!那几个身强体壮做重活的人,还能吃上肉!要知道一般的温饱人家,也就逢年过节能切一块肉摆着,摆到实在要馊了才舍得吃! 再变成了好奇:他们拿来盖房子的灰泥巴是什么东西,怎么和常见的黏土不一样? 同一时间,染织陈盘下了店铺,取名叫“柳记货行”,码头和车马行到店铺的道路也开了工。这边都是牙行帮忙搜罗来的短工,干活速度比济贫处快。加上铺设道路不比建房子麻烦,建房子又是刨地基又是搭骨架再一层层往上砌,而修路可以一段一段地来。 第一天他们挖好排水系统,第二天就下了路基,给一小段路铺上了水泥,于是水泥的优势性能很快就在人群中传开了。 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被圈出来等待晾干的水泥路,或者在已经干透了的地方悄悄踩几脚,然后互相分享心得:“你听说了吗?那个柳记货行啊,卖的什么水泥,只要兑上水,和沙子石子儿一拌,摊平了用稻草盖着晒,没几天干透了,就是硬硬的平平的,仿佛大石板子一样呢!” “不止啊,拿来砌墙,牢牢黏着砖块石头啥的,那墙又牢靠又结识,在墙上再糊一层,等风干了,不透水不透风,还不容易坏,可比土坯屋子好多了!再扎实的夯土,被水泡一泡也不成样儿喽!” “这个水泥,什么个价钱哇?我家房子正要修一修哩!” “应该便宜的,要是贵得青砖一样,谁舍得拿来给福善堂修屋子啊!” …… 于是路还没修好,已经有好些人家在悄悄打听“水泥”。 染织陈粗略估算着,水泥最主要的成本是石灰的价格和运到荒山的车马费、人工费以及运到店里的车马费,平摊下来,大约是八个大钱一包,李老爷只要这个成本,多出来的利润都归它,而这又是个薄利多销的好东西…… 染织陈于是大手一挥:特供水泥,十二文一包,买得再多也不打折,产量有限,要买趁早。 如此这般,柳记还没开门,订购水泥的订单已经排了十几户。 柳记货行开门红,李园的春耕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李园的空地约等于试验田,被分成五块,分别种了本地粳稻、玉米、土豆、红薯、花生,作为对照组和实验组。李园的土地就两亩,还有一头耕牛可用,这两亩地就全部交给了吴大郎亲自照管。 虽然每个作物的需求不一样,但是总投入的劳动力相差无几,这样测出来的产量对比才稳定。 而靠北面空出来的山坡种上了果树和经济品种。李咎没有将更适合北方生长的果树拿出来,只取了桃、葡萄、杨梅、枇杷等南方常见品种。 天知道未来的改良种会不会退化……如果将不适应南方水土的果树拿出来却加速了它们的退化,那就十分不值得。 他还得抽空将生物学出个基础课本,好培养一批能尽量延缓良种退化速度的农学家,或许能有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最近王德春进入了工作状态,李咎终于闲了些,可以继续折腾他的基础科普课本了。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二月份,进入了最农忙的时候。众人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宿舍倒头就能睡着,荒山、李园和货行一天一个样,终于有了点繁荣的样子。 第五十五章 我不要钱了我都给老爷 二月中浣,天气一日日地温暖了起来,到处青翠葱茏,百花初绽。 燕子在李园的屋檐下结了许多巢,每天叽叽喳喳地来来去去,鸟丁兴旺。 李园的人丁也很兴旺。 荒山如今不能叫荒山了,开垦好的山头上,或种了树苗和灌木,或犁开田垄准备迎接育好的秧苗。 育苗房里严格按照李咎的要求制备着营养土,对种子做好预处理后进行秧苗培育。这些使用混合配比营养土培育的秧苗,肉眼可见的比其他人家的秧苗要健壮。 阿柱如实记载着一切,定期和王县令汇报着。 王县令不那么忙的时候,就坐着驮轿出来到处看看。见李咎的荒山的空地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就放心了。 就算粮食产量达不到预期,李咎肯在农事上下功夫,对百姓又好,他觉得也就够了,足可以当本地表率夸一夸,让其他地主富商效仿。 荒山上常年有三四十人在劳作,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女子。他们或在河边烧制水泥,或在田间劳作,或做搬运。力气大的人就做重活,工钱多一点,吃的好一点;力气小的人多负责跑腿和洗衣做饭打扫屋舍,待遇比做重活的差一些。安排活计时只看力气,不分性别,故而那些健壮的女子能拿到的钱不比男子少,而那些体弱的男子也不会找不着工。 荒山和李园的长工人数固定,人员不一定则。整个李园如今有八十多人,除李咎外,王得春、幺娘、三九、孟田旺等人各有专攻,各有自己的特殊活计。还有两个盲人被李咎青睐,安顿在角落的院子里,专门拆仓储中心取出来的肥皂、铅笔的包装袋,拆完后的肥皂等物就交给哑巴搬走,送到二门上,自有其他长工重新用草纸包上装箱,送到货行的仓库里预备对外销售。 其他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则被安排在荒山和李园两地轮换做工。一般算起来每个月在李园做十天,在荒山做二十天。 李园里保持着三十人的规模,一般会有十来位女子,承担起洒扫等活。 有些姑娘脑子灵活,手也巧的,就愿意向三九等人学习做饭和针线。其中真的有天生吃这碗饭的人,几天功夫就能学得八那个九不离十,也就被三九和幺娘留下。完成李园的工作后,剩下的时间她们可以自由做主,做点自己喜欢的或者能挣钱事情。 随着闲暇时一起做工挣零花的女子人数越来越多,外面对月华裙、一树花大襟衫等热烈追逐,一时供不应求,三九、幺娘商量着开了个小作坊,专门做复杂做工的月华裙和大襟衫。 对未来满怀信心的三九就大着胆子,从染织陈的布庄赊来锦缎、雪纺、弹力布、色色缎等,开始制作、贩售各种不同风格的月华裙。 不到三天,三九就还清了买布的钱,并且发现这里面的暴利。 青山县的月华裙已经声名在外,“青山县出了锦绣斑斓巧心思好一条月华裙”,随着串门的人摇曳的裙摆,随着追逐潮流的人口耳相传,随着书信往来和行商的带动,很快就风靡到了附近的城镇。 月华裙是多色拼起来的,意味着普通人家用布条拼一拼也可得一条“月华裙”。囊中羞涩的姑娘可以几人合起来买布,每人买一色,再回来均分做裙子,并不用多花钱,倒是能赶上潮流。而富贵人家就更不用提了,绫罗绸缎全都安排上,五颜六色金线闪闪晃瞎人眼…… 这种老少男女贵贱通杀的款式,市场非常庞大。 但是这个时代的产能很低,废工废料,尽管大多数人家都选择自己制作,又有很多巧手的女工会多做一些拿去卖,依然留下了很大的空白。 三九和幺娘的月华裙就是这样成了有钱人追逐的款式。 由于布料染色和精加工成本过高,绝大多数普通人家自己做的“月华裙”颜色偏暗淡、素净,因为他们能买到的布就是这样的。而他们渴望的色调鲜艳的裙子价格不菲,并且所使用的颜色越多,价格就越贵。 比如三九、幺娘主打的七色锦缎月华裙,一条裙子就值五六十两银子之多。七匹锦缎加上衬里等配料,布匹成本大约是四百两,可以做成十三四条马面裙,一条裙子就可以挣得二三十两银。 其他的布料所制的裙子,每一条可挣得十到二十两不等。 三九第一天盘账盘出来这个利润,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本以为这个裙子也就能挣个饭钱,所以李咎让她自己经营,她没反对。没想到因为市场太大,高端市场反馈太好,以至于这些近似奢侈品的裙子真的卖出了奢侈品的价格。 万一李咎知道真实情况反悔了呢……毕竟她们几个还得依附李园生活啊。就算是佃地耕种的农民,也得上缴三四成粮食做租子呢!地主可不会给农民包吃包住大鱼大肉! 三九想了半日,忐忑不安地去找李咎,将这些情况与李咎一一说得清楚,末了道:“我原本以为只是个几两银子的活儿,没想到竟然这般丰厚,我不敢……这是老爷的主意,布也是老爷出的,我,我不好意思。幺娘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李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市场。看来天下承平许久,人们真的稍微富裕了一些。 他思考了片刻,说道:“这样,你们出一分利给我。我倒也不是自己拿着,而是要送去账房,记在人工头上,回头好派几个人保护你们。这笔生意是暴利呀!以后我再折腾什么蓬蓬裙、凤尾裙、珍珠裙,只怕还要更挣钱些!难保到时候你们不被别人盯上。生意被抢了事小,危及人身事大。你觉得呢?” 三九哪里是想听这个:“老爷,我是想,老爷您自己真的不分一些走么?说到底我和幺娘都是老爷的奴婢,头一回听人说主家让奴婢自己做生意的。” 李咎皱起了眉头,深深盯了她一眼。 在李园住了一个多月的赵三九越发出色,高挑的个子终于能笔直笔直地站着了,便显得十分窈窕。而那张白净脸蛋几乎可以称为是艳光四射,眼含秋水唇噙樱桃,多情又妩媚。 被李咎这么一盯,三九略觉羞赧,下意识的偏过头来,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仿佛天鹅一般柔美。 ……如此美人,谁看了不喜欢,简直考验他的定力。 “你们所签的契书并非是卖身契,你们也算不上奴婢。每天做完分内事,别的时间都是你们自己的,爱做什么做什么。将来你嫁了人出了这李园,有别人人可以保护你,那一分利,我也不要了。我所求的难道是自己挣很多钱?我只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自食其力。最好还能多帮几个人自食其力。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人人都能靠自己天天吃上肉,老爷的愿望也就达到了。” 说完李咎又皱了皱眉头,走到窗边推开窗喝道:“站住!几时学会的偷听!老爷教过你做贼?” 一个人影被李咎喝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来,忸忸怩怩地踏进门,却是幺娘。 她刚才过来,听见三九的声音,就停住了,在窗外听了半日,不想却被李咎抓了个正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羞愧欲死。 李咎又盯了她一眼:“你又来说什么?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奴婢,所以不要钱了,愿意把钱送给老爷?” 第五十六章 重赏之下必有巧工 幺娘是跟着三九来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每次三九和李咎单独说话,她就会紧张。 她本不该这样做贼似的在外面偷听,然而就是忍不住。 李咎难得垮下脸说她两句,幺娘却只觉得羞窘,并不像以前在家被爹娘训斥时那么反感。 大概可能也许是因为老爷对三九说“将来你嫁了人出了李园”吧。幺娘一只耳朵听李咎叨叨她,一只耳朵在偷乐。 李咎问了她两声来做什么,幺娘才支吾道:“就是想知道老爷准备怎么办。我能自己挣钱了,将来还上老爷买我的二十两,心里就舒坦了。” 三九这些天来和幺娘同食同宿,对幺娘的来历一清二楚,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差点被无良的叔伯拿去卖作童养媳,不免有点移情给幺娘,于是道:“幺娘原是一番好意,老爷别生气了。” 李咎道:“我怎么敢和你们生气。去吧,生意既然能做下去,就好好做,可别闹出以次充好、敷衍塞责的事情来,赔钱事小,赔了声誉事大。” 两个姑娘回去对了半日,最后商量下就管这个小成衣作坊叫“木子衣铺”,她们私心里想带上李咎,又怕李咎不乐意,是以拆了个“李”字。 李咎知道了也只是一笑了之,就当是护着她们罢,毕竟只有几个小姑娘,支撑起一份产业,少不得招人眼红,挂上自己的名字好歹能护着一阵。 又过了没两日,外地搜罗的油碳运到了。油碳现在只听说云梦道有产出,这点时间尚不够商贾往来,这日送到李园的油碳乃是从其他货商处调运来的。 为了这么一车油碳,染织陈还答允了货商优先给他上货。 孟田旺大约是烧水泥烧出了阴影,烧制铅笔芯竟然两次成型,还成功烧出了浓黑、淡黑两种色。 李咎叫人套马,拖了一车大钱,招招摇摇地往荒山上去,给孟田旺发“奖金”。 财帛动人心,亲眼看见的财帛更具冲击力。一车钱其实仔细算算也不过值几百两银子,说出去也许会让人惊讶,但是不至于引起怎样持久的回应,但是换成铜钱,松散地串起来,满满堆上一车——甚至把车板都压弯下去,在路上留下深刻的车辙——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就能保持很长的时间。 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工匠来找他,才会有更多的人将心思放在发明上。 正如李咎所料,整个青山县对此津津乐道了好久,就连孟田旺自己都惊呆了。他看着那车钱,激动得直抽自己的脸,以此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烧制水泥和笔芯成功,他真的获得了整整一车大钱! 而以前他在瓷窑时,改进配方、研究窑变……却是理所当然的本分!如果做不出成就来才要挨打挨骂。甚至因为他生病了,就被瓷窑的主家赶了出去,他的半新不旧的铺盖都被主家拿走给了别人。最后,除了贴身衣物,什么都没留给他。 走投无路的孟田旺叩开了鸡毛房的门,也叩开了新的生命。在李咎这里,他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活人。李咎给他的物质精神双重尊重,以前从未见过,以后大概也不会有。 因此李咎给他的第三、四个任务,孟田旺投入了十二分的精力去做,不只是为了奖金,更是为了报答一个主家的慈善。 在奖金的刺激下,其他没掌握技术的人也开始学着摸索新的技术和新的配方。 李咎给的第三个任务是油墨,第四个任务是纸张。 现在的纸张价格并不贵,只是李咎觉得还不够便宜,而且也不适合铅笔书写,李咎发布的新任务就是柔软度各不相同但是造价极低的纸张,只要最后弄出来李咎满意的成品,就算满分。 油墨则是用在活字印刷上的墨,活字印刷术早就被发明了出来,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流传很广。 左不过就是成本太高效果不好,李咎于是直接选定了木活字和陶活字作为标本,相较于铜、锡的价格,木和陶是现在比较适合的材料。而李咎需要的油墨就是适合木、陶和铜活字的油墨。 水泥和笔芯至少有李咎给出的配方和烧制条件,油墨和纸张却完完全全是瞎摸索,孟田旺等人却干劲十足。 烧制好的笔芯在荒山就地组装成铅笔,再成捆地打包好送到货行里去。 “柳记货行”尚未开张,订单却已经排满了。青山城里的书店和学塾进了好些铅笔,水泥的订单更是已经连三月的产量都排好了。 香皂还在染织陈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卖着,更便宜的肥皂则被送到了济贫处和衙门等官府主持的机构,通过那里的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宣传和分享,没几日竟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日用品。人们互相打听着可以在哪里购买,染织陈征得李咎的同意后,暂时将肥皂安排在布庄里销售,等货行彻底完工了再转移地方。 这还只是青山县的市场,那金陵的姑苏的钱塘的商人们,还在赶来的路上。可以想象等外地的订单下进来,李咎即便再开十口窑,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 因此染织陈得知李咎没想着扩大生产,反琢磨起了纸墨,不由十分奇怪。 这日他将已经排上的订单、预估外头的订单算好,与现在荒山那边的产量一合,风急火燎地跑到李园,赖在李咎的罗汉床上就不走了。 自从正儿八经待客的客厅建好后,李咎的小客厅已经许久不曾迎接外客,因此李咎暗搓搓地弄出来一张席梦思放在上面享受许久不曾有过的弹簧感受。 染织陈嚷嚷着“不把我要的水泥和肥皂交出来我就不走了”“我的货都还没给够呢,你倒是让老孟去折腾有的没的”进了门,一屁股坐下后,马上躺平在罗汉床上,改口说:“再给我来是个这垫子,哎呀妈呀,真舒服!” 李咎正在阳光底下写蜂窝煤和弹簧的技术要点,闻言,道:“你说油墨和纸么?” “那不然呢!活字印刷要是好使,能传不下来?白纸这东西,您就是做得再便宜,还能贱过草纸去?” 李咎笑道:“青山县就巴掌大个地方,即便所有人都不种地跑来做工,能喂得饱几个城需要的水泥、肥皂?水泥、肥皂的方子早晚都要换给别人知晓的,有钱一起挣,也免得碍人眼。” 染织陈道:“那,咱们家的东西和别家的一样,外头的商贾还来青山县做什么?” “所以我得有个新东西把他们吸引过来。活字印刷是为了给这个新东西铺路,手段而已,并非目的。当然,有了这个,将来想做别的事情也容易得多。” 染织陈打挺起来,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主意?” 李咎道:“咱们县因为月华裙,是不是在江南一带很是出了风头?” “那可不,外地人管那叫‘青山虹霁’,出了老大的名儿!外头人找咱们买水泥,还要捎两条‘青山出的艳光光五色花裙门的月华裙’哩!” “这就是了。向者我想给咱们青山城带出点风头来,还得让三九这样美艳的女子穿着出去招摇。又或者需要尤相公这般人物在外传扬。又麻烦,又靠运气。我安心用别的法子给咱们扬名,姑且称之为‘广而告之’吧。这个‘广而告之’有很多办法,但是我又怕将来事业做大了现在别人眼里,成了任人搓圆捏扁的商贾,因此,还得有个清流的名声。思前想后,我就想到了这么一招——” 第五十七章《三国演义》来了 李咎想到“广告”法儿就是“文以载广告”。 这段时间李咎已经编好了基本教材,文学相关一大本,数学相关一小本,基本科学常识一小本,只等农忙过去、生产部分转移,接下来就好上课了。 自从王得春接手了账簿子,自家产业全面开花步入正轨,李咎反而得了闲。 他让阿柱带着初三和十八两兄弟往青山县的书肆将各色书本都盘了一册回来,没日没夜粗略看了遍,大致弄清楚了文学发展的阶段。 大约相当于地球位面的元、明之交,杂剧已经兴起,也颇出了些好本子。 李咎重点看的是历史和杂剧,一边看一边和地球位面做对比,发现相似的地方很多。比如这个位面也出现了三国鼎立的时代,当时也有一大批英雄豪杰,其中一部分名人和地球的名人还是相同的,流传下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与地球上的故事也颇有相类之处,例如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白衣渡江。 但是《三国演义》这部巨作还没问世。 李咎在计划的第一栏写下了《三国演义》,并且将杨慎写给秦汉的那首临江仙誊抄在旁边: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李咎准备用连载的形式发布《三国演义》,这样又能给大家足够的时间熟悉、传抄剧情,又能给他足够的时间修改不合时宜的内容。 嗯到时候让大发明家黄月英发明一下青山笔(铅笔)和青山泥(水泥),再让貂蝉穿上“青山虹霁”(月华裙凤尾裙)跳个舞,再让大乔小乔用青山皂(香皂)洗脸,用青山胭脂(未来即将上线的彩妆线)打扮。 以《三国演义》横扫几百年享誉全球的威力,带一下青山县的“特产”,问题应该不大。 等改抄完《三国演义》,再把《窦娥冤》《西厢记》《牡丹亭》给它抄了,到时候有什么新货都给植入进去,一定要把青山县打造成江南的典故中心,如此,文人墨客即便自己不来,也得用上青山县的典! 什么石榴裙、郁金裙,在传世之作里常有出现,如今也该轮到月华裙了! 李咎让孟田旺去主持改良纸张和油墨,也是这个原因。他需要将书本的成本降下来,才能让自己的故事能传扬得更远。 同时,等农忙一过,李咎马上回将读书识字扫盲这件事提上日程,不出今年,青山县的底层人民识字率会有个飞跃,会有更多人能看得懂、复述李咎的故事。 识字率和传播成本直接决定传播效率,考虑到蜂窝煤是今年秋末冬初的项目,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咎不准备搞出新东西来分薄既有产品的影响力,那么中间这几个月用来解决识字率和传播成本,比较合适。 染织陈也是有一定鉴赏力的,看了定场词,就拍掌叫道:“好!” 李咎道:“只可惜不是我自己所作,乃是一位大才子的名篇。” 说罢,李咎又落下了“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句。 染织陈道:“这句不假,不过中间的这几个弯弯曲曲的符号是什么?” “乃是句读(dou)。”李咎道,“这个故事我预备命人印在纸上,去外面传播,要请那些说书的、认字儿的给大家念出来。我觉得加上句读之后,说书的能说得更明白些。你看,一撇是中间停顿,一个小圈儿是一句说完了。” 李咎说完,对照所看的本位面历史,又往下改编了两段,例如这个位面没有秦朝,那“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就需要改为其他的表述。 古代已经有了句读,只是缺乏一个系统性的约定符号罢了。李咎拿出来的只有逗号、句号和冒号三种,还未涉及引用、感叹词,因而很好理解。 染织陈看了一段就明白了这些符号的意义,对李咎是更加服气了:“先生神人也。” 李咎道:“不敢当,乃是先祖的智慧。” 第一章是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如果能配上图画就更好了,至少乐意看的人会多一点,也更方便夹杂广告。 “陈兄,烦请帮我找个能画画的人。画工不用太好,也不需要是知名的人,只要能把人物画好就行。” 李咎速写了一幅三兄弟结义的线图,虽然只有线条,刘关张三人的形象、背景、脾性跃然纸上,衬着山石草木,栩栩如生。 他将速写交给染织陈,道:“就照这样,让人临摹,选个好的定下来。等油墨和纸做成了,就刻成雕版,拿去印刷,一次能印几百份,岂不痛快?” “包在我身上。”染织陈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收好画纸,又催他继续写,“这两段就极好,十常侍祸国殃民,然后呢?” 李咎记得住情节,却记不住那么多原文,哪里还能继续往下,当即笑回说要去翻翻祖上传下的书再抄出来。 染织陈再三叮嘱,原稿抄完赶紧给他送过去,还有别忘了那个床垫也给他弄一个,顺手又揣了一瓶好酒,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办事了。 第五十八章 您哪位? 李咎在家抄了两章书,仔细检查核对过不会有这个世界的史盲错误,放下笔歇了一会,忽然看见敞开的门外有个熟悉小丫头在晃头晃脑,道:“小莲花儿!你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老爷叔叔。”小莲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左顾右盼地挨进来。 小莲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像春天的柳树抽条儿一样抽着营养,因而依然是瘦骨伶仃的模样。她继承了母亲三九的灵性,但是没有继承母亲的漂亮外表,相貌不过能称一句平整——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剃光了的头皮长出来一头毛茸茸的短发,被扎起来一个小揪揪,上面戴着一朵大大的蝴蝶结,蝴蝶结下垂的阴影很好地掩盖了短黄毛。 李咎从桌上的果盘里择出一个苹果,从仓储中心里换出一个阿克苏冰糖心,将这个超大超甜的果子递给小莲,道:“你为什么在外面偷听?” 小莲抱着苹果摇头:“我没有偷听,是,我娘不让我打扰老爷,但是……” “但是什么?发生什么事情啦?”李咎是真心把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当自家闺女疼爱,看见小莲皱眉摇头,就放下手头的活儿,把小姑娘抱到罗汉床上的炕几对面坐下,准备和小姑娘谈谈心。 整个李园里,幺娘、小莲和哑巴是最特殊的。幺娘是因为头一个跟了李咎,这地位就不一样,而李咎恰好也很欣赏她为自己扭转命运的勇气。哑巴不必说,李咎最大的秘密只有他知道。小莲年纪小,又懂事可爱、冰雪聪明,李咎长这么大,穿越前后加起来二十多年,除了他亲妈柳女士,只抱过小莲这么一个异性。 小莲一派天真地问:“老爷叔叔要娶妻了吗?” 李咎有些好笑:“并没有,谁和你说这个?” 小莲噘着嘴说道:“春娘姐姐说的啊,刚才,我娘和幺娘小姨做裙子,被春娘姐姐看到了,春娘姐姐说喜欢,就拿走了。我娘说裙子已经有陈太太定下了,春娘姐姐就说‘什么陈太太李太太,凭谁也越不过我去,多早晚等我嫁进来,有你们好看’!我觉得春娘姐姐说的不对,但是我娘没说什么,我也不敢说。” 小莲将余春娘的语气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就是余春娘本人重现场景一样。 但是李咎一听就知道这闺女没说实话,或者至少没全部说实话,小小年纪心眼儿多得不得了,难怪她们娘儿俩都要被人卖了还能逃出命来。 “和叔叔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想让叔叔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小莲又扁扁嘴:“老爷叔叔,春娘姐姐……真的……反正我不喜欢她。但是幺娘小姨怕您不开心,都不敢和您说。今天她们吵得有点凶,我才悄悄跑过来的。” 说完,小丫头又眼巴巴地望着李咎:“老爷叔叔,去看看吗?” 李咎从罗汉床上跳下来,把小莲也托下来,抓起门口的回文锦对襟衫披上,又把小姑娘扛在肩上坐着,笑道:“你都来了,我当然要去看看,不然怎么好意思给你当叔叔。你为什么管幺娘叫小姨,却管小姨的姐姐叫姐姐?” 小莲抱着李咎的脑袋,撒娇似的说:“她做事不像长辈嘛!我还想叫她妹妹呢,偏偏我娘不让。” “人小鬼大!一辈子这么聪明才好。”李咎戳戳小姑娘的脑门儿,“坐稳,咱们走!” 幺娘和三九做外头的活计一般都在垂花门边的倒座房。倒座房总有七八间连通的屋子,坐南朝北,又在最外层,有些吵闹,到现在还没人住进来。李咎便让空在那里,常备着茶炉和水,预备着有人上门他又不在时,可以临时待客。若是关系好的,如赵笠、黄致、染织陈等,自然就迎到里面客厅等着,若是关系不大近的,就在这里歇歇脚、喝口茶。 李咎本不想将客人分出三六九等,不过却被阿柱说服了。不管李咎心里怎么想的,现实就是如此。倘若王县令来了,被请到倒座房喝茶,同时旁边还有长工的家属亲眷送吃的、打秋风,难免让王县令觉得难堪。 阿柱说:“这都是为了老爷的心愿哪!咱们知道老爷对咱们是一样的就行了。” ……确实步子卖太大容易扯着蛋,李咎同意了,贵客去里头客厅接待,寻常客人就在茶房里等候。 不过打倒座房变成了茶房以来,正经待客没几次,多数时候都给长工们、女眷们走动用了。上元节以来,三九和幺娘的衣服小店生意兴旺,常需要和外头通买卖,或是运布进来,或是送货出去,或是接待客人。若是将生意放在李园里头,既不好看,有不方便,她俩也不好意思就在李咎门口做私活,索性远远避开到倒座房里。 这样,又方便和外面来往,还能给李咎通报往来,省下十八郎跑来跑去,顺便也方便给李咎算房租——她俩准备按广安街的商铺房租给李咎交房租,既然李咎鼓励她俩认真做个事业,她俩就不该再占任何便宜。李园的一日三餐和“宿舍”房租,李咎不和她们,但是铺子的房租就不能不算了。 除了三九她们俩,还有后来加入的大姑娘小媳妇子,空闲的时间也都在倒座房做衣服。 还未走进屋子里,只在外面刚种了菜的白地里,李咎就听见了春娘尖利的声音:“……贱丫头!你在我家什么活不干?倒是你白吃白住十几年!现在不过叫你洗条裙子,推三阻四的,充什么小姐!李大哥人心肠好,收留你吃饭罢了,你倒用人家的房子盘私房钱,被我发现了还不肯交出来,李大哥知道他买了个白眼狼么!分内的事不做,倒是先吃里扒外上了!我今天就要代李大哥好好教训教训你!” 李咎颇有些意外:这个话里话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妹妹”,您谁啊?我认得您? 第五十九章 一场笑话 自元宵那日春娘被李咎带回来,便一直不停地生事。 头几日她还怕黄又八找上门来,老老实实在房间里闷了些日子。后来黄又八因为打死妻子事发被官府拿下判了绞监候,春娘又抖了起来,又敢作天作地了。 春娘是看人下菜碟儿惯了的,李园里人来人往,她将眼皮子这么上下一抬,就知道能惹上谁不能惹上谁。对着王得春、吴大郎、哑巴等人就好言奉承,就算那几位不苟言笑、退避三舍,春娘也不以为意。 再对上三九、幺娘等,春娘立马就翻出白眼来。三九因为避嫌的缘故,除非必要或者李咎召见,否则等闲不到李咎跟前去。春娘就看了出来李咎和三九没有什么私情,三九大约是告不上小状的。在春娘浅薄的意识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女,若无私情,就应无私交,自然更不该有什么互帮互助、朋友往来。如此,就不必管三九了。且因为三九生得十分好看,春娘还要更排挤她一些。 至于幺娘就更不提了,在春娘过去的十几年人生里,幺娘就是她的丫鬟,乃至猪犬一类,闲得无聊还要打两棍子取乐哩! 春娘作得精准,作得漂亮,以至于作了快个把月,幺娘才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这件事的起因还不是幺娘自己被欺负,而是春娘不问自取了别人定的月华裙,还穿到外面去招摇,恰被定了裙子的客人,本地富商王老爷的夫人陈氏,亲眼看见了。 幸而那陈太太是李园的邻居,知道李咎不缺钱,更不缺好看的衣服,绝对做不出贪便宜将客人的衣服当自己的衣服穿的事儿。这位客人私下告知了三九,三九检查衣服时这才发现原来春娘经常偷铺子里的新衣服去外面夸耀,不仅如此,幺娘新做的几身春衫,也被春娘强行拿走自己穿上了。 再拿这事去问幺娘,幺娘一脸疲惫:“若是不给,她定要闹得鸡犬不宁。老爷本就事多,何苦为这个去烦他。白没得让老爷觉得我舍不得几件衣服,却搅得上下不安。” 三九对幺娘真有点“怒其不争”。但是话说回来,春娘的行为若是只涉及幺娘的私产也就罢了,现在却已经影响了铺子的声誉,这却不能不管。三九打定主意若是幺娘放任她姐姐这般胡搅蛮缠,立刻就要和幺娘拆分产业。她虽然只做了一个月的生意,现在却已经懂得什么是名声,什么是口碑。她的铺子虽然还小,却绝不能刚有起色就被毁了口碑! 让三九欣慰的是,对自己的衣服听之任之的幺娘,听她说道春娘竟然敢偷摸铺子里的客定裙子,当场火冒三丈,比三九更加生气。 恰好春娘睡到这时候方起,看见自己的衣服皱巴巴地搭在那,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她昨晚睡前交代幺娘把衣服熨平整了,她还要出去找老伙计们说说话呢,不穿得平平整整的,怎么好炫耀! 春娘就这样拎着自己的裙子冲到倒座房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三九和幺娘这时候正说到铺子受了影响,如何赔偿客人,又如何请老爷帮忙解决这事且不让他觉得她们钱没挣到先挣了麻烦。幺娘本来就憋了火,春娘还这么着倒三不着两的,幺娘当场就爆发了: “我是老爷的奴才,又不是你的奴才,你凭什么支使我?你充什么主人?我不过看你嫁得艰难,无家可归,这才忍让你几分,你倒得了意,反变本加厉!如此咱们就来算算账!咱们李家人,做多少事,吃多少饭,您老姐姐来了,先花了咱们老爷的钱买了你来,大家同是卖身的奴才,谁比谁金贵?大家都闷头做事,只有你针不拈一根,碗不洗一个,推倒油瓶都不扶,厨房里叫吃饭了,你倒是跑头一个,汤里的骨头菜里的肉,你可都挑自己碗里!这般行事,连我也替你害臊,恨不得立时回了老爷撵你出去,你还有脸来说这些!你的衣服,可在你门后放着呢,你自己洗去!这几件原是我的,我也不给你了。你拿我的衣服当自己的穿,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幺娘也不知憋了多久,一长串下来不带打顿的说完,就要去扒春娘穿的一件大红印花袄儿。春娘哪里肯给,又想着从没被人这么不给脸,这个不给脸的人还是她打小欺负着长大的幺娘,也是又气又恼,就和幺娘打上了。 三九愣在当场,没想到幺娘能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待反应过来,幺娘早和她姐姐打成了一团。三九拉不住劝不动,忙叫了其他媳妇子过来帮忙。 众人平时都看春娘不顺眼,李咎都谦和温柔呢,一个路上捡的丫头倒是颐指气使起来,不过看幺娘的面子才不和她计较。这会儿幺娘倒是和她打上了,不趁机落井下石,还等什么!于是明面上劝架,实际上拉偏架,拉拉扯扯的半天才给分开了。 幺娘趁势往三九怀里一倒:“我怎么这么命苦!她又不是我正经亲戚,就算是正经亲戚,我都是二十两银子卖给老爷的丫头了,凭谁也不该越过老爷支使我的!” 春娘狼狈不堪,只觉又被一帮人看了笑话,也尖声詈骂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 就这样,倒座房里一直闹到了李咎被小莲儿搬过来主持公道。 第六十章 李园家规 李咎步入倒座房,四下里一扫视,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扭打成一团的女孩子们慌忙站开了,向李咎问好:“老爷万福。” 三九将幺娘小心挡在自己后面,等李咎坐下了,方一边给李咎倒茶,一边道:“老爷怎么来了?” “再不来,怕是要掀翻屋顶了!”李咎将小莲放下地,接了茶,揭开杯盖放在桌上,“到底怎么回事?” 三九于是将前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不偏不倚地说了一轮,末了道:“闹到老爷都知道了,实在是我们的不是。只是这事儿……我心里觉得,也不是幺娘的错。” 李咎道:“怎么不是幺娘的错,你也不用给别人掩饰,你的错回头再算。” 两三句话说的幺娘忍不住要落下眼泪来,春娘捂着腮帮子直笑。 不过李咎下一句话就让春娘笑不出来了。 李咎说:“纵使是家眷,探亲探个两日也就足够了,你怎么让你姐姐在园子里住了个把月?既非给咱们做活计的,也非是签了契书的,岂不白给!那其他人也有家眷的,纵使上门来,也不过是问候一声,送点吃的用的就家去了。你这般纵容家眷白吃白住,叫别人心里怎么想。可知是你的错。” 幺娘马上不哭了:“我知道错了。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我原是怕老爷觉得我不念旧情才……我以后就不会了。” “限你明日此时之前把你姐姐送走,要谁帮忙的自己去找——找初三要人。” 李咎看都不看春娘一眼,直接又说上了三九:“园子里进了个生人,还是女眷,还影响了你们做活计,你怎么不来回我?你还帮她瞒着!我记得你和幺娘两个轮流当值不是?” 三九往后退一步,朝李咎长长地福了一福。 李咎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跪来跪去的,万福、叉手几乎就是极限,故而三九只行了个万福礼权当认了。 李咎道:“念你们都是初犯,且我不曾提前告知你们这些规矩,这次不治你们罪。等明天我把李园的家规写出来,你们俩每人抄写五十遍家规,以后再出这样的事,我可是要按照家规处理了!” 春娘盗窃衣铺的客定裙子已经犯了众怒,现又得罪了李咎,众人听出来其实李咎和幺娘都没把这人当亲朋,于是等李咎发作完离开,众人就一哄而上把春娘抬到门外路口远远地扔了出去。 第二天李咎就拿了一个十条的家规,命幺娘和三九各自抄了五十遍。连注音一起,总计大约六七百字,直把才刚认字的俩姑娘抄得手都要断了。 抄出来的一百份,李咎让她们各自留一份,剩下的每人送一份,命认字儿的人带着众人诵读。 阴差阳错的,这份家规就这样成了李园众人的第一份识字课本。 这个家规其实是李咎根据地球位面的《中小学生守则》改出来的版本,听起来简单,但真的能做到的话,也算是个勤劳守礼懂事的好人了。 随着荒山、工地等三处的李家长工反复诵读,这份家规慢慢也被其他人所熟悉了。 与其他人家的家规家训比起来,李园家训突出一个白话文,真的是口语话到街头小儿都可以随意念出来。此外,又显得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其他大户人家的家训多是劝学劝善礼义廉耻,管理仆从等则会明示赏罚,李园的家规和这两种都靠不上。若说是家训,显得过于浅薄,也管得太多了——连服装整洁不乱丢废弃物等都规定得一清二楚,若说是家规,又显得过于放纵——全文并不提如果有仆从怠惰事务要如何处罚,这却要如何管束偷懒的仆婢呢? 用染织陈的话说“不像是管奴婢,倒像是管儿子”,想想李咎其实并没有和任何一个长工签卖身契,所有李园人签的都是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长工工契罢了,又能说通。 李园的众人因为怕学得不好被李咎嫌弃,背了两日家训,倒也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那些和李园众人有往来的就能看出来李园的人渐渐的和他们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非要形容,就“都像是规矩人,不是那乡下傻狍子,说话也好听的很,人才也好看得很”。 可不是,李咎要求他们礼貌待人、互相尊重、讲文明,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大凡衣着干净整洁了,说话谈吐文明了,那不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对于黄致、王县令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这份简单的家训有什么内涵,在他俩看来这份家规本身的内容非常适合拿来训诫平民百姓。因为百姓不需要人人都考状元,不需要人人都去做官,更不需要搞教化当圣人。他们能像李园家规要求的这般做到像个人,勤劳踏实肯干活,团结互助不打架,足矣。 吸引王县令和黄举人的是家规上的拼音。 虽然阿柱已经在日常总结里给王县令提了一嘴李咎发明了一系列奇妙的符号做注音,只要记住发音就可以拼读一切文字,但是当时王县令只当是和“反切法”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他拿到了这张家规。 王县令是从本县采风的乐工手里拿到的家规。那个乐工行事谨慎,将原有的拼音也一字不漏地注明、学会了。王县令从乐工那里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弄懂了家规里的拼音和符号怎么使用,并且非常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重要意义,于是他连夜拜访了黄举人。 王县令来到黄举人家,直接被带到了书房里。 黄举人正对着墙上挂的一幅放大了很多倍的李园家规念注音,他手上还有几张纸,一边念着注音,他还在一边给手里的文字做拼音。一旁有几张已经注好拼音的字纸被镇纸压在案上。 天色很晚了,一般这么晚的时间,黄举人不会读书。 这个时代的照明成本很高,文人墨客喜欢的蜡烛还是用蜜蜡制成,价格昂贵。即便黄举人家资丰厚,良田千亩,蜡烛这个东西也不是时时都敢用的。至于相对低廉的油灯,烟气特别重,光源也不稳定……最重要的是油灯并没有便宜到哪里去,它依然是个相当考验家底的照明物。 因此除非遇到紧要的发现,例如李咎上次送来的上元词集,黄举人爱得手不释卷,这才会点起蜡烛秉烛夜看。 这晚上黄举人又破例了,书房里高高点着两支蜜蜡蜡烛,一支照墙上的誊抄版家规,一支照案牍。 王县令进的门来,黄举人脸上眼睛里都红彤彤的,仿佛印着神光一样:“大人,此物出在此地,咱们青山县,怕是要出圣人了!” 第六十一章 圣人李咎? 圣人?谁?李咎?” 王县令想到了拼音的重要性,却没想到黄举人会将它拔得这么高。 黄举人是治学的,还是个教书先生。王县令不一样,王县令从走上科举之路的那天起,走的就是速成应试法,他对学问并没有黄举人那般热衷,王县令的志向自始至终都是做一地好官,抚一方平安。 黄举人激动得嘴角都抑制不住地抽搐:“方才我叫一个不曾学过字的丫头来,叫她背熟了这些拼音的韵脚和声母,然后将这篇我亲手注音的《梁惠王》第一章交给她念。第一遍,磕磕绊绊的,倒是也读了下来。第二遍、第三遍就熟悉了。到了第五遍,就已经可以背诵部分词句。然后我又将没有注音的《梁惠王》第三章交给她,这次她竟然已经能认得出‘孟子’‘梁惠王’‘国君’等字。从我叫她进来,到她认得这几个字并能诵读部分章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王兄能明白这里头的要害吗?” 王县令倒抽一口凉气:“拼音可以用极小的字夹在中间,与正字殊异,故而不比反切法影响阅读正文。倘若将带有拼音的书册印发出来,那么只要大家学了声韵,就能自行诵读、学习书写书册了!倘若将注解也进行注音,那么,一个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在家就学完四书五经!” 黄举人道: “不仅如此,您想到了另一件事吗?既然所有的字都可以注音,那么小孩子学官话,对照拼音不就可以学了吗?至少学起来要快一些、准一些!另外,我们还可以按照注音的顺序编纂书册,排列书本,查找起来,岂不便利!再则,您想想,还有辞书的编纂……那可是辞书!若是用拼音法做编纂,岂不简单!可比咱们现在的部首法、笔画法,简单明了得多了!若是两相结合,以后会读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法去查,会写不会读的字,就用部首笔画法去查,还有什么字是找不到的呢!是以,我想请李贤弟一叙,与他仔细商量拼音的用法,若是能做出成品,交由王兄递交有司,你我并他,名垂青史也是指日可待啊!” 王县令被黄举人这么一说也马上想到了拼音的用法。不仅只是在书册教诲上。拼音一共就二十六个符号,声母韵母分别只得二十多个,学起来又省事又简单,等庠序的众人一层层教下去,人人都能学得会。到时候将路名、地名乃至各处衙门的名字都用注音注上,百姓进城也方便,办事更是便利! “黄兄弟说得极是!我倒还没想着这一层。今晚咱们先自己想透彻了,明天就请李咎来共商大事!” 两位老书生秉烛夜谈,直到鸡鸣才匆匆歇下。次日一早王县令先回府处理公务,黄举人给李咎送去了请帖,邀请他过府一叙。 李咎恰抄好了几章《三国演义》,对着《宋史》改出了几千字的《宋国志》及相关的人物列传、文学著作,趁机送到了黄举人府上。 黄举人好读书,心胸也宽,最喜各种新样文章,李咎敢将市井小说和自己魔改过的宋史呈上去,正是因为黄举人本性如此。 黄举人约李咎赏桃花,没成想李咎还带来了这样的惊喜。 他甚至连邀请李咎的初衷都忘了,只顾先翻开《宋国志其一》和人物册子。李咎是严格按照时间线来写的,从陈桥兵变、赵匡胤自立为帝开始,将有宋一代按编年体的格局誊抄上,然后将其中涉及的人物单独列传,并附其文字著述。当然,涉及的文人著作,李咎仅抄录了精华部分。要将涉及人物的著述全部抄出来,这是不太可能的,卷帙浩繁工程量太大是一个问。另一个问题是中间涉及许多与这个世界的史书记载不一致的情况,要一点点对照出来,也需要时间。 几千字算上人物列传和主要著述,不过堪堪写到建隆元年,涉及数十个人物,其中主要的人物里如柴荣等自不必提,李咎单单给李煜君臣抄了文集。 李煜的诗词实在太能打,后世有“神秀”之誉。黄举人粗略其史,细品其文,翻到李煜这里就挪不动眼睛了。 “这……这《宋国志》真乃宝藏也!李重光(李煜)其人,是真的存在的吧?为什么能将亡国之君的悲痛写得如此传神!又能将女子夜会的情形写得如此绮丽!” 黄举人看到好文佳句就忍不住要面红目闪,忙命人取香雪酒来,道:“只有香雪酒配得上如此佳句。贤兄弟家香雪酒还有否?吾以此酒佐佳文,算来你还藏着些好货,没有百八十坛,佐不尽哩!” 李咎吩咐三郎记下,“先送一车来给举人老爷吃着。过阵子三节两寿的也在礼单上加此一物”,又与黄举人说道:“先生不必记挂心上,这酒原是家传陈酿,我不解其佳味,并不爱喝这个。得遇欣赏它的人,倒是它们的造化。先生若是觉得白拿酒来心里不自在,他日我将诸作付梓,还请先生些题跋点评。” 黄举人将李煜父子和冯延巳的词集放下了,又去看《三国演义》,却是耳熟能详的故事、耳熟能详的人物,组合出完全不同的阅读感。 这时候还是传奇、杂剧当道的时代,白话小说还没出现,三言二拍都不知道在哪飞,李咎放出来的《三国演义》是一种黄举人从未接触过的文字式样,以至于黄举人一开始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说它好,大白话带俚语的,没有赋兴没有骈俪,好在哪儿?说它不好,可它明明就好极了,将民间妇孺皆知的故事写得生动如画! 《宋国志》是阳春白雪,所附文学著作更不必说,都是国宝级别的。而《三国演义》却是通俗小说,是下里巴人的东西,接近此时的白话水平,乃是将千百年来民间传说的“三国”趣事编纂在一起,加以艺术加工、编辑整合、文字改编最后形成的一个庞大的群像故事。 单单看文字水平,那些文人文集水平最高,其次是《三国演义》,至于《宋国志》,竟然是史料风格的小说,极简单极枯燥,简直可以排到末流。 因为这两部著述是相似题材,却用了完全不同表达,尤其《宋国志》本体和附文呈现出两种极端的文字艺术,因而黄举人相信了李咎的说法,即这些原是祖传之书,李咎不过誊抄出来罢了。 只要他肯信这个,以后李咎再抄《西厢记》《西游记》,甚至把一些明清的刻本拿出来,也好解释得多了。 第六十二章 先生可识得此局 说好要和李咎讨论拼音的黄举人,和李咎切磋了半日的《三国》和李煜,直把粗懂皮毛的李咎折磨得不知今夕何夕。 还是姗姗来迟的王县令才把黄举人从奇妙的文学世界里拉出来,回到眼前的现实:拼音的普及和适用。 李咎是有这个打算,所以他做的课本都是带拼音的,李园人也是先学拼音后学文,遇到不会写的字儿都画个拼音上去。 不过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王县令盯上,更没想到黄举人已经非常精准地抓到了拼音的用法。 李咎讨来一张大白纸,将二十六个拉丁字母和加了点的u放上去,再往下写声母和韵母。 一边写,他一边说道:“我从小学认字就是从拼音开始的,我的兄弟姐妹、师长亦是如此。因为孩童年幼,发蒙比较慢,因而我们学拼音要学一个月。但是长大后学起来就很快,一般一二天即可。学会了看拼音,接下来数年里,大家跟随夫子学文的书都是特制的,每个字都使用拼音标注。另外,我们确实有基于拼音、部首、笔画做索隐的字典,上面会用发音图标注每个拼音的发声。字典又分为学生、幼童可以使用的蒙学字典,以及书生、学子使用的高阶字典,还有供老学究、大学士使用的全词典,大家各取所需。” 李咎写到这,笔下顿了顿。 “其实也有专供农夫、牧民、工匠乃至商人使用的词典,用于规范一个行业里相关人员的用词。如此再也不用为南腔北调、地方性的称呼不同而犯难了。因为我不学无术,有许多字典、词典已经失传,但是用法和编纂法我都还记得。若是能编纂出一二本来刊行天下,想来也是我辈扬名的盛举了。” 黄举人想到将来人手一本《黄公词典》的盛况,不由心头火热,恨不能立刻投入编纂,赶紧把这个名儿给占了。 王县令倒是叹了声“可惜”,又说:“若是你说的字典都在,岂不是立刻能刊行天下?倒不必我们再费这功夫。” 李咎摇摇头:“并不能,有许多不合时宜的写法,与其删删减减,左支右绌,倒不如从头开始。” 王县令以为是前朝相关,或涉及隐私之类,面露了然。 “此外,我自己觉得,学子使用的字典,还需要一个方言版。即,将一个字的方言发音和官话发音都列注其上。” 黄举人点头:“诚应如此。咱们青山县是文风鼎盛的地方,便是如此,能教学子官话的也不过就你我几个,若是有个字典能仔细教一教,确实更加便利。由此再推及其他地方,也如一般情况,只要有通晓注音之人将每个字的方言注音一并写上,那些学过拼音的人,自然也能自行学习官话了。” 王县令自己也是吃过学官话的苦的,在翰林院当值时未尝不曾看见因为一口官话说不明白羞于开口的同僚,闻得拼音还有这样的用法,仔细一想确实不假,道:“诚然如是。细想来当务之急是将最简单的俗语用拼音标注了来,再将这拼音注列其上,命本县学生学习、传授才好。同时还需劳烦几位老教习,取四书五经等,也将拼音注释上,以备未来学子学习。” 王县令说到这里,心下一动,发现了这个计划里的阻碍:“然而抄书本就费工夫,若带上注音,一本书便需要两倍的时间才能抄得成。若是做成雕版去印,又似乎要刻许多母版,今年之内,庶几无望啊!” 李咎笑道:“则也未必。我翻阅古籍,看见古人已有活字印刷之法,倘若用活字排版,那就剩下了诸多功夫。一版印个几千册,也并不成问题。当务之急是将雕版、蘸墨、印刷纸给做出来——我已命能工巧匠去琢磨此事,相信重赏之下,必有所得。倒是制活字的事情,还需要黄兄协助。” 黄举人一听就懂:“我省得了,我按照常用的书本先将各个字单独写出来,用的多的就多写一些,用得少的就少一点,方便排成文篇,顺便也可以将咱们会用到的字理清楚,为编纂字典做准备。” 王县令道:“若是果真成了,将来得以名传天下,李先生、黄先生是首功,将我添一笔陪在最后,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咎哪里稀罕这个,一番推让过,最后黄、王二人便让他以“青山先生”为号题在首页,黄举人到时会单独写一篇文记叙此事。 事实上黄举人早就在他的随笔里记录了好些李咎、李园的事情。 李咎和他的李园实在太有趣了。阿柱、染织陈他们能发现李咎有抱负,黄举人也发现了。 因为涉猎广泛,黄举人的眼界和心胸都比常人开阔得多。李咎对长工的优待,其实已经引起了部分富豪之家的不满。 那些佃农、长短工等,私底下也会有交流。李园是外来户,还折腾出了肥皂、月华裙之类的好东西,一举一动都落在人眼里。 这样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家,自然而然会招惹来许多非议。 李咎将长工和佃农的待遇提高了至少三四倍,以至于其他人家的佃农、长工颇有微词,难免做事懈怠,甚至隐隐期望自己的主家也能像李咎这样,多给点好处。 今年因为李咎只圈了八十多个人,不乏拖家带口的,更不乏老弱病残,又早早放出风声今年不买人了,这才没有激起其他几家地主富商的激烈反对。 不过他们反对,也翻不出天去。李咎已经得到了本地读书人的认可,又有县令、县丞等护着,他的好友染织陈交游广阔,他自己手上还捏着那些紧俏货,短时间内也就是被人背地里说两句罢,不会影响什么。 但是长此以往就不好说了。今年荒山上只用了五六十人,明年再开几口窑,再种几亩地,难道还只用五六十人么?李咎对贫民的好反衬出其他人为富不仁,难免要被针对的。 想着今天又可以给李咎记上一笔故事,又想到之前思考过的结果,一顿宴席过后,黄举人送了王县令回府,再送李咎到门口登车,趁机说道: “李贤弟行事有古风,眼中无贵贱,心中无尊卑,我自问做不到,故而十分敬佩贤弟。某素日自以为‘礼贤下士’已是不易,不想先生之风,目无下士,又比某更进一层。只是俗语有云‘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吾不敏,除非违背先生本心,否则无可救药。未知先生可解得此非议之局?” 第六十三章 交朋友这件小事 关于将来必然发生的与本地豪强的冲突,李咎早已做好了准备,也想好了思路。 倒没想到黄举人已经帮他想到了那么久以后的事情。 而且黄举人其实也是本地豪强,因为李咎优待佃农长工等事,他也是会受影响的,可是他依然在帮李咎思考未来如何应对。 “吾不敏也甚于先生乎!吾也知道两个道理:民心可用,其一也;有利可图,必趋之若鹜,其二也。” 这两件事都很简单,黄举人都能想得到,但是他并不觉得这是解决之道:“民心其非散沙耶?以利诱虎,岂非与虎谋皮,损己以利敌哉!” 李咎道:“聚沙亦能成塔,我相信民心所在,有一万乃至十万人不从我者,则必有百万至万万从我者。我不为利而驱使,让利于我何减!今日以水泥共举,明日以纺织共举,数十日后,彼茶饭绫罗,皆出于我,从我,同富贵,不从,分食其产,其不为我所用乎?” 黄举人脸色一白:“汝有反心?” 李咎笑道:“否,不与此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志不在君君臣臣,而在不论谁为君谁为臣,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同也。先圣之志,其在于此!” 黄举人只被那八个字打了个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道尽古往今来最底层平民的人生。可不就是如此。 黄举人等书生的心是“达则兼济天下”,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自上而下的悲悯和怜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才去看重“民”的价值。就比如王县令,爱民如子是真,可是这个爱民如子是他实现政治抱负的手段。看到自己治下的子民受苦,王县令也愿意为之奔走化缘,但是归根结底他只是个现实的官员,看得到的,出于不忍而帮一把,看不到的,也就看不到了。 然而事实上就连这种怜悯、善良,都不多见。愿意从官仓里让一分粮食给贫民的王县令,已经是难得一见的青天大老爷。 从未有一个上位者如此深刻地理解底层人民,更未有一个富人已经为贫民想到了这般深的未来。 ……可能还有个人,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黄举人想了许多,李咎的马车已经到了。黄举人亲手送李咎上车,看着初三也跳了上去,方松开扶着车辕的手,道:“来日拜访先生,希望先生有更多以教我。” 李咎掀开马车上的围子,探出脑袋来,回道:“不敢言教,愿与先生探讨!某当扫榻以待!” 黑马阿宅挽着车,因为缰绳和车辕的牵绊很不高兴地原地踢了几脚,被车夫一敲,甩着漂亮的头发,哒哒地走了。 李咎回到家里,没有二话,赶紧给课本做注音。再请来书局的掌柜,烦劳他插个队将有拼音的《千字文》和《增广贤文》拿去雕版付印。 二月将将过完,那黄举人就送了拜帖来,说是想在李园小住几日。 二月底,李园的荒山已经完成了插秧和移栽工作。外面的济贫处和店铺也已经修葺完毕了。于是满园的长工每日里分成几个班次,给柳记货行倒货、烧制水泥、笔芯等,每人每天上工四个时辰,上工前后的准备时间还有一个时辰,连洗漱吃饭一起带睡觉等休息时间有五个时辰,另有两个时辰被李咎安排到正堂里上课。 这可真是个稀罕事,等闲谁还给自家长工、帮佣等教书呢! 但是这是李咎强制的,上课的时间都安排在上午,上完课才能吃第二顿饭,因此就连吴大郎那位已近古稀的老娘都被叫了来认字儿。 闲暇时有街坊往来,别家老太太摇着扇子拂尘等闲话聊天,只有吴老娘对着斗大的字儿念念有词,又是背“天地玄黄”又是背“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别家老伙计就好奇,问:“你念这个做什么?你们老爷叫你考状元不成?” 吴老娘也说:“嗨,我都进了棺材了,一口气堵在脖子上就是下不来,考什么考!老爷叫念书,我儿也叫我念书,只得照着念几句哄口饭吃。” 别家的就说道:“咱们家老爷和李家老爷好,他不在家时他妹子都给咱们家太太带哩,我叫老爷和李老爷求情,您这么大岁数了,就别折腾您喽!” 刚刚还故作不乐意的吴老娘马上将脸一遍:“这是哪里话,怎么是折腾呢!我这么把年纪,进土堆前还能当一回读书人,怎么就折腾了!” 众人于是哄笑起来,又哄老太太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见她虽然写得七歪八扭,但是的的确确是能认能写了,又觉得惊奇起来。 李园给老妪、老牲口倌儿教读书写字的事很快又在街坊里传扬开来了。 王县令只当是为了推广拼音,李咎率先示范,故而一笑罢了,只等李咎将教材等准备好,他这里好让仆从等也学一学,看看是否果真进度喜人。 黄举人却按捺不住了,他已在自家悄悄试了试,发现拼音法对完全不识字的人特别有效。他闺女的几个仆妇,才学了几日,就可以磕磕巴巴地写一些随笔、记录,只是其中有些字不会写,只能用拼音代替罢了。 黄举人再想到那日李咎所说的志向,还有他已经琢磨了老久的字典,终于忍不住叫人送去了拜帖。他早早叫人收拾好了衣物,等李咎回帖一到,忙不迭地就带着书童等搬了过去。 李园新加盖的客厅旁边带了两组厢房,东厢西厢,隔着客厅对称,每一册都是小小巧巧三间屋舍,用走廊相连,中间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再有两个耳房,可以堆放杂物、供仆从脚夫等居住。 从东厢推窗往外一看,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几个农人正在田里劳作。有一片的植株已经窜起老高,十分茂密,有一片还只是毛茸茸地钻出来一些,还有一片是个儿高不爬蔓藤的,另有一片是稻子,再有一片还空着。不远处,一条水渠在农田间穿过,上游一头是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那片农田就是李咎说的高产作物良种育种田了。 现在黄举人和王县令已经将李咎视为高深莫测的隐士,对他的话能信十分,只有这个粮食,如果不能亲眼所见,那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能有粮食在相同的付出下产出数倍的果实。 黄举人愿意亲眼见证这个奇迹,加上东厢与李咎的小楼相去不远,开窗就可以互相望见,且小花园里的造景是黄举人比较喜欢的山石寿菊,于是黄举人就挑了东厢住下。 第六十四章 想致富先修路 待客的东西厢房,李咎是按照现代宾馆做的配置。 虽然面积只有六十来个平方,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 小客厅朝西开门,朝东开着八扇雕花明瓦窗,透光极好,穿堂风更是清新舒适。 小客厅往南看是书房,有书桌及文房四宝等,还放了一张足可容两人躺下的榻。书房朝南朝东都开着大窗子,一盆吊兰悬挂在窗边,绿意盎然。 书房拐角是个耳房,里头也有小床、桌椅,活脱脱是个缩小的书房,却是供仆从或是晚辈起居的地方。 客厅往北是寝室,放着一堵墙那么高的柜子,一张卧榻,一扇屏风,一张床,并无甚殊异可记。寝室拐角是另一个耳房,也和书房一样,小小巧巧,应有尽有。 最妙的是耳房与寝室拐角之间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六尺见方的小房子,被隔成了两段,摆着恭桶、浴桶,一看就是单独辟出来盥洗的地方。进门只闻见一段隐隐的沉香,里头两个木架子上放了干干净净的浴巾和香皂等物,再往里去看,还有个供仆从出入的侧门可以更换用品。 黄举人看了两眼环境,交代书童归置行李,自己在书房站定,第一个感觉就是周到。李咎仿佛提前想到了他的一切需要,所有东西都备齐了。挂衣服的衣架,放头冠的帽盒,燕居的袍子、网巾和软底鞋,乃至茶、糖、点心等,一应俱全。 陪了一路的李咎道:“我家有些地方与别处不同,担心先生误会,故而得与先生仔细说来。” 黄举人道:“你不说,我也有事要问你来着。拼音的事我已有了主意,且暂不急。这两天我只想看看你家的仆婢们在学什么。是以告诉我时间就好。” “这个自然。”李咎叫来初三记下时间表: “每日七时,也即辰时,所有人都要起床梳洗完毕,在正堂集合。先打一套拳或是绕着田地跑五圈,以强健体魄,稍事休息后,辰时二刻一起吃第一顿饭。。接着,上工的人去各处上工,不上工的人过休息日,就跟着我念书。一天念书是两个时辰,中间会休息一二次。每天念书前我会做个小考试,合格的人和上工的人一样,中午可以多吃一块肉,不合格的就没有这个优待。夏季的未时、冬季的午时正点,开第二次饭,就是午饭。下午放他们休息玩耍,每日皆是如此。咱们家有八十多人,差不多每人做六天工可以轮到一日这样的休息。当然农忙的季节,上午的念书就会取消,只有在休息那一日我才会教他们认字。夏季酉时正点,冬季酉时初刻,开晚饭。饭前上工的人中推选的组长和各个大事的责任者交今日的上工明细,做得好的加一块肉,做的不好的,就没有喽。晚饭后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但是最晚亥时末,必须各处安静就寝,若是被我发现有人喧哗吵闹,就会罚他在休息日抄写家规。” 初三将几个时间和对应的地点、事件都用铅笔记在白纸上,压在书房的案头。 黄举人瞟过去,字不算好,然而十分工整、清晰、小巧。这么小的字,还方便涂改,当然很节省纸张。若是要用毛笔写这么小巧的字,需要下点功夫,还需要很好的小楷笔。 真好啊真好,李咎的“青山笔”真的能大大降低贫民读书的成本。 李咎又让初三将正堂等几个地方的位置备注上,又道:“我也并非每天都会去上课。因为大家进度不同,一般我自己只会在六天中择一天上课,再由那一日上课的人去教别人,我再选几天抽查。他们教学相长,我可以偷懒。一般白天我会在书房抄书,也可能叫上吴大郎他们去琢磨些工具。比如上回说到足可以让纺织速度提高数倍的骡机,比如已经烧制出来的水泥,比如一些家族长辈传下来的书本。” 黄举人点点头:“合该如是,也不知你家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还有值得你悉心整理的家传。” 李咎面露怅惘之色:“依稀记得是神仙似的地方,只是如今想来,我也以为是在梦里。那日我与先生说的心愿,原是我亲眼见过的。在那里,人们未曾知晓人分尊卑贵贱,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相亲相爱,无论老弱妇孺,人人吃饱穿暖,老有所养,少有所依。此处贫,则有那处富来帮助。每个孩子都能去学校读九年书,自家只需出些吃饭的钱罢了,至于先生、教习、课本、桌椅、笔墨等,皆有朝廷供给……” 黄举人道:“未曾听闻此中,却像是先生误入桃源。” “大约是吧。我既然曾经见过这样的地方,便希望自己所在的地方也能变成这样。为此,我已经做好了一生为之奋斗的准备。如果先生愿意与我一同,那是某三生有幸了。” 黄举人道:“虽然还是很怀疑你在做梦,但是,我确实很想亲眼看一看你所描述的世界。你准备从哪里开始呢?从水泥、肥皂开始么?” 李咎摇摇头:“读书、修路、种粮食。我思前想后,还是这三件最重要。读书让人明理,让人聪慧,让知识和技艺得以更快更全地传承。修路方便人们往来,方便学生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游学,方便各地互通有无,交流汇聚。读书人和读书人碰撞,就会有思辨,就会迸发出新的想法。江南文风最盛,岂不是读书人多、水陆往来发达的缘故?” 黄举人赞同道:“不错,江南一带,每科中进士的人数可比北方数省道之和!细究原因,还是地方富庶,供得起更多的读书人。且水陆两道极为发达,故而那些穷乡僻壤的学子,总还能有个读书的学塾,而有心教导学生的先生,总还能去到那些学塾里教书育人。某也曾游历燕赵河洛,未尝见如此情形也。” 其实水陆交通发达的意义远远不止如此,要想富先修路,六个字看着简单,往下思考越想越深,其意义远远不止方便求学、振兴经济那么简单。 举个例子,在读书识字的成本极高的古代,学生读书一定离不开全家人的支持。同时读书成材率又极低——三年才一次的科举,能出几个举人,又能出几个进士!那些一辈子都是秀才、童生的人,若是早早认命了还好,若是不认命,只怕一家子都要搭进去! 那么什么样的人家才会有倾家之力供给教育的认知,才会勒紧裤腰带送娃娃去读书,又能在供给娃娃读书之余还能保全家顺利活下去,活过年成不好的时间呢? 青山县人就有这样的见识。青山城的人们将科举的地位无限拔高,舍弃了眼前的短暂利益,省出嚼用来,给能念书的家人一个希望。比如染织陈曾经说过的,他们陈家举族之力供给书生去拼进士和授官,这个家族的见识就远非其他家族可比。 同时这些家族又会做两手准备,孩子们能拼上独木桥,那是最好,如果拼不上,还要有个退可守的路。或是学商,或是学医,或是学其他手艺,总之,拼不上科举,就得有其他办法撑起家门。染织陈又是这样一个例子。他擅长行商,所以读书没出息的他就走了这条道路,不至于在科举的独木桥上被困死。 学商学医学手艺,也需要家族的见识和客观条件,有所准备还要有能施展的境况。正如黄举人所见的那样,倘若是穷乡僻壤,交通困难的山村,先不提有没有豁出去送娃读书的父母,就算有,他们能承担得起读书失败的结果吗?倘若有那么一户人家冲击科举失败了,家门败落,困窘而死,其他人家还敢冲击科举吗? 染织陈能开布庄为生,是因为当他读不下去书了,他爹马上就能给他找个掌柜的当学徒。几年下来,染织陈便能自立门户,再去供给其他亲人读书。 以上全部建立在青山县四通八达、消息灵通、人员来往复杂、运输便利的基础上。很多比青山县闭塞的地方,人们想在科举上赌一把,都赌不起这个命。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地方,影响其实也很深。 第六十五章 伤不起的追更者 修路这个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无的放矢。 得益于江南密布的水网交通,至少李咎想在江南一带铺开运输是事半功倍的。 而且水泥的推广又给那些想修路的人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东西又便宜又方便,性价比极高,不说那些想做点善事的乐意用,就是那些商贾们也愿意几家摊一摊把路修修好——那至少方便自家行商往来嘛! 李咎说到兴头上,随手画了幅青山县及附近某几个村镇的地图。他将荒山和码头上已经用水泥修好的路描出来,再用虚线表示他接下来预备修整的几条路:“先生请看,我预备着明年之前,将这几条路也修好。这几个村子,还有西北方向,河道不是太浅,就是暗礁太多,因此水运又限,船载不了多重的货物。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将这几条路串起来。如此村里人进城方便,至少可以多卖些粮食、布匹出来,而他们的孩子,也可以送到城里来念书。” 黄举人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必须承认至少在李咎的逻辑里,这是对的。 李咎又圈了一个点:“这是柳记货行和码头之间的一段空地。每年水涝时可能被淹没,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可以用的。这里做不了正经事,但是正好可以造一个大集市。现在依托水泥、肥皂,会有许多外地客商愿意来这里订货。如果我们在这里做成集市,那么客商来时可以携带货物,在集市上售卖,再采买需要的东西运走,岂不是大有可为!” 黄举人道:“如果有这样一个集市,附近的百姓烧水做饭铺床借宿,都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是个好事啊。” 用现代位面的话说就是能增加就业、降低成本、促进经济发展。黄举人虽然不知道这些,依然非常精准地把握到了要点。他能读书读到举人,成为本地县令、豪强的座上客,确实有相当的眼光和见识。 李咎道:“可不是。如果这个集市每年开放的时间长一些,南北杂货,各地土仪,都能在集市上买着,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参加集市。热闹了人多了,自然富庶了有见识了。青山城会越来越热闹的。” 黄举人道:“这和你的志向有关系吗?” “当然有。至少至少,会有更多的人能吃饱穿暖。” “天下财富,如水之就物。此地肥则彼处损,本县人多得一分,岂不是有别处人更损一分?” “不是的,财富是可以创造的。比如我正在试制的织布机——骡机,何止十倍于人力。世上若有一台骡机,就可增加供十人使用的布匹,这十个人能多一匹布做衣服,而并不会有其他人少了这匹布。由此可见,财富会变多,如果本地百姓能创造更多的财富,就可以自己吃饱穿暖之余,还能惠泽其他人。” 黄举人细细想了一阵,从良种的收获上想明白了财富增加的事情,又问道:“先生反复提及的织布机,似乎已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是为何先生却迟迟没有拿出来用呢?” 李咎道:“这就涉及到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第三件事,粮食。粮食的意义,先生应该比我还清楚。人首先得填饱肚子活下去,其次得保护自己的亲人活下去,然后才能图更多。有足够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才能有更多的壮丁,更多的学生,更多的可以心无旁骛向前探寻的人。现在我不敢将骡机拿出来,就是因为粮食和人口实在太少太少了。我不能用这个去和土地、粮食争夺壮丁。而大量的布料一定会引起布价雪崩,进而影响棉花、葛麻涨价,人们见有利可图就会荒废粮食去种棉花。至于布价雪崩会引起的平民的生活来源减少,又是一个顾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看,这就是我一个人想太多的短处。但若是有十个、二十个、一百个熟知农耕桑织和工、农、商、官的人在这里,大家坐下来讨论,至少会想到应对的办法吧!” 黄举人试图往下推算,却很快就推不下去了。他很诚实地说道:“我也想不通会怎样。但是你说的会冲击物价、争夺田地和壮丁,我觉得很对。接下来这段日子就拜托你多教教我了。我有种感觉,你的家传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学说体系,说不定,会大有裨益。” 李咎道:“我何尝不是在重读家祖传下来的书册?愿与先生共勉。”这般安置好了黄举人,中午又是一桌盛宴待客,下午黄致就饶有兴趣地跟着李咎去看他的下午活动。 李咎道一声得罪,取了一册品相极差、乌七八糟的清代刻本《三国演义》对着抄书。 黄致没多想,只看了两眼,见那刻本确系古物,翻页粘连,纸页脏污,连篇累牍的文字辨识不清,长叹糟蹋了好书,又佩服起李咎来——这样乱七八糟的书他都能抄传出来,可知是下了功夫诵读的。 李咎为了对比两个位面的历史,曾经让人将所有能买到的书都搜刮了一遍来,整个书房和客厅乃至花厅、寝室等,都堆满了书册。他忙着抄书,黄致就自己寻书看。 市面上惯常见的书,黄致都有。外地的书,黄致也是头一个看的。李咎这里的书,他都看过,甚至大部分他都记得。他时不时抽两本下来,其实也是为了看看有没有翻阅的痕迹。 ……嗨,在家督促儿子看书督促多了,下意识地就这样抽检起李咎的看书了。 看着书籍上明显的有被人翻阅的痕迹,笔记批注虽然不多,倒也零零散散从头到尾都有,黄致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李咎对科举显然没什么兴趣,但是爱看书,爱看书就行,就能谈得来,甚至比那些狂热的追求科考的读书人还要对他的脾胃些。 随手抽检了几本书之后,黄致拿帕子擦擦手,探向他一早就注意到了的、明显是李咎自己伺候的那一架书册。 李咎抄好的《三国演义》《宋国志》,以及制备水泥肥皂蜂窝煤等物的配方、图纸,全在里面。 黄致左右为难了一下,最后拿下了《三国演义》。 看书什么时候都能看,这架子上的书他本本都想看,但是最抓心挠肺的还是《三国演义》啊!辣鸡李咎,更新贼慢!上一回连载到凤仪亭王司徒挑拨离间,貂蝉入了董卓府,下面,下面就没了!他想看后文想得是茶饭不思!虽然民间传闻、瓦肆勾栏里的小杂剧里也有王司徒美人计杀二雄的故事,到底不如这本《三国演义》来得惊心动魄。 就让那些什么《临川全集》之类的书再等等吧,追连载伤不起啊! 第六十六章 黄致的李园见闻录1 李咎抄了两章《三国演义》,剩下时间盘了一回账目,批了一回采购单,勾了一笔账,看了一回农田、果树林、荒山、土窑的进度,确定一切进度都和计划对得上,这才放下已有的杂务,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拼音已经提上了日程,《三国演义》也有了些积累,王县令和黄致主动提起来要推广拼音的事情…… 那么也是时候趁着农闲的日子,教一教众人了。 自己府上的人因为吃着李家的饭,拿着李家的钱,李咎让他们学啥他们就学啥。《论语》《代数》《自然》《诗三百》《增广贤文》,硬着头皮都得往下学,小莲都开始学平面几何了! 但是外面的人不一样,李咎敢在外面教《代数》,只怕来学的人还不如树上的麻雀多。 因此李咎选择用《三国演义》当外传的教材。 第一么方便把他夹杂的私货带的更远;第二么,故事好看又耳熟能详,方便百姓们接受;第三么,是个连载的,看黄致都被吊成了什么样子!这样能吊人胃口的书放出去,足够他们认认真真学上一年半载了。 李咎和黄致这么一商量,黄致想到独追更不如众追更,非常赞同李咎的打算,甚至主动提出和李咎一起给《三国演义》做方言注音。 黄致准备暗搓搓地往里面夹带一些批注。这是注定流芳千古的著作,就让他来做第一个注释者吧。到时候全天下看的《三国演义》都是“原作罗贯中,李咎整理,黄公奉和注”,他的名声必然随着这本书传扬天下,那时岂不人生圆满! 时近黄昏,差不多到了吃饭的点儿,李咎从黄致手上拿走《三国演义》放回桌上,笑道:“这一顿起,烦劳先生与我一同用饭了。我们家里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吃的厨房大锅饭,各人的饭菜一模一样,只是分量有别。除非是要待客,才会另行制备饭菜。我自己乐意私下买肉买菜加一两个碗,他们长工有些不爱攒钱的,喜欢吃口好的,也愿意和我一起加菜。先生想开小灶,也是可以的。或叫人买了菜送到厨房里去,或与采买人说一声委托他去带了来,做菜并不额外收钱。” “原该如此,我来你们李园也不为逍遥自在,原是为了看看你们如何行事的。饮食起居,自当与你相似才是。”黄致于饮食方面不大在意,只是也挑剔,料着所谓的“大锅饭”并不好吃,少不得要自己多开些小灶了。大户人家原也是如此,大家一个锅里吃饭,想吃些新鲜的喜欢的,另花了钱请小厨房单独做,并不独李园这样。 黄致问道:“不过,采买人是谁?我统共就带了两个书童来,若是自己去采买,怕忙不过哩!” 李咎道:“各处缺了什么,或是需要什么,自己报与认字儿的工头知道,工头一并送去给三九。三九自己会安排这件事。或是外面送来,或是家里的人出去采买,都会如数交给他们。黄兄这边,我准备配个传话的娃儿。还请黄贤兄照顾一二。” 黄致道:“好说,便领了来我瞅瞅罢。” 李咎便叫来吴大郎的儿子吴双一,让他给黄举人行礼,嘱咐他好生听话。 黄致上下一看,是个规矩齐整孩子,随口夸了一句,又问:“这却是个男孩子。我没记错,你所说的三九乃是一个婢女,这……?” 李咎道:“三九是个爽利人,倒不必在男女大防上为她忧心。平素也是人多的时候排着队给她送采买单的。” 黄致皱着眉:“我自然相信你的家风,我只怕外面知道了多有苛责。大家婢女各有本份,本与千金小姐等一起,等闲不和外界来往。” 李咎有一车话想说,但是最后只说:“她倒也不是婢女,是个当家做主的女户,不过在我这里做一份工挣钱养活自己。女子当户不容易啊,什么人不得见?我这里的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纵有不好的,她来回我,我自然为她主持公道。” 黄致仍是觉得有不妥,不过因为李园处处与别地不同,他本着客随主便的原则,没有继续往下问。 李咎又问道:“先生是想去正堂吃饭,还是想在自家用饭?正堂里这会儿应是众人聚在一起,各自找个地方吃自己的。也有带回房间吃的,只是要把碗筷等送去盥洗处洗刷干净才行。” 黄致道:“今儿是头一天,我随你的便。李兄弟如何?” 李咎笑道:“事儿多在自家吃,事少或者要看看工人们的面貌就去正堂吃。今天就请贤兄移步,咱们往大厨房去瞧瞧。贤兄既然是为与我一同悟道而来,那便上下里外,都看个认真仔细罢。” 这一日在时令上仍属于冬令时,酉时初刻就开饭了。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厨房排队打上饭和菜,一般是几个人拼几个不同口味的菜,然后再分一分,或带回房里,或和熟悉的人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吃饭。 正堂里有点阴暗,不如外面阳光好,因而大多数人都选在室外用餐。碍于李园家规,大家要时刻注意仪容仪表和环境整洁,因此虽然在室外吃饭的人很多,地面各处也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看到李咎出现,都下意识地放下手里的饭碗站起来:“老爷。” 李咎头皮发麻,老脸发红,连忙摆手:“你们吃着喝着,别管我,别管我。用不着这样哈!” 黄致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若有所思地捻着胡子。 长工们吃饭,成了家的一家人在一起吃,没成家的男男女女分开扎堆,也有互相之间有那么点意思的凑一起去谈情说爱了。谈恋爱这事只要过了明路,李咎看着俩人都有意思,一般都默认他们自己去过日子,若是成亲,还会送点贺礼。 分开扎堆归扎堆,男女之间往来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黄致亲眼看见有个男丁起身走到女眷那边,隔着三步远说了句什么,女眷中一个人应了他,他才回去。 李园的长工们一年会发几身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同样的板式,无分男女,清一色的蓝灰黑褐色袍子衫子和长裤。大家仿佛是很自觉地就把发下来的衣服当工作服穿,和特殊事件会穿的漂亮衣服分开。李咎有时候会随手点几卷布料,或者从染织陈那里拿一些打折的棉布回来,让三九和幺娘拿去给大家裁新衣,这样的新衣服一般就当是郑重的正装了,大家都非常珍惜,只有极特殊的时候才敢穿上身。 上工的日子大家都只敢穿发下来的衣服,因而黄致一眼看去,李园众人都穿得差不离,头发也都是短短的样子,并不大能看出男女来。 众人来往自然,行动得体,比黄致以为的男男女女互相调笑的情形好多了。 黄致不由得对比起自己见识过的大户人家、小手工作坊和李园的情形,并且陷入了沉思。 第六十七章 黄致的李园见闻录2 在黄致的印象里,自家也好,常有往来的人家也好,不论书香门第还是贵族勋爵,或是小门小户、地方势力,绝无李园这样的仆从。 一般女仆会穿得素净婉约,除了粗使婆子外,大多数女仆和主家的小姐也只差一份富贵罢了,至于举止态度,与小姐们无异。因而仆婢间的男女大防,与普通人家之间的也差不离。 男仆多在二门或者外围活动,干的是洒扫、整理、跑腿、搬运、传送消息等事儿,而女仆多在闺房、厨房和妇人身边做活计,手里的活儿是女红、洒扫、饭食、浆洗等,吃饭各自在自己的下房里吃,没得聚在一起的。除非两者伺候的主人关系亲近,否则经年不得一见也是常态。 若是男女仆从混在了一起,那才要出事,不是连成一气坑蒙主家,就是勾搭成奸做出丑事来。 内外分明、差事区分是最鲜明的特点,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就算那些只能买下一个丫头使唤的人家,这个丫头也不会去干这一家男人分内的活,她依然是跟着媳妇子做事情。 最典型的就是幺娘,幺娘在余家时什么活计不做?对比其他人家的小丫头,幺娘似乎做了许多男子的活儿。可是放在村子里看,幺娘做的事情和一般二般的农家姑娘、农妇并没有本质区别,确实都是女眷的工作,左不过就是打猪草、洒扫、挑水、做饭、劈柴等等。余家不厚道的地方在于把三个闺女一个媳妇的活计都推给了幺娘一个人做,如此就把春娘、秋娘两个像城里的姑娘那般奉养了起来。 李园并没有这么明确的性别分界,力气大的就做重活,乐意往外跑的就做外面的活,喜欢做菜的就在厨房待着,擅长针黹就做女红,大家早上一起跑圈,白天一起上工,晚上一起吃饭。除了工种不同,再无其他区别。 黄致一声不吭,跟在李咎后面观察着。 李咎和源源不断打招呼的人回应着,大约实在是忍不了这种一步一停,他走得很快,几步窜进厨房,长长地舒了口气。 厨房里正在灶边忙活十八郎、小莲和正在角落的桌子边吃饭的幺娘一起站起来,齐齐地喊:“老爷来了。给老爷问安。” 李咎汗毛倒竖:“不用了不用了,今天吃的什么?” 十八郎将锅盖一开,道:“一个豆角茄子烧花肉,这是重活儿的加菜;一个冬瓜虾皮汤大骨汤;再有一个豆豉烧鱼块。还有老爷单加的红烧鸡脯子肉。” 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因为十八郎手艺出色,并不比外面开店的手艺差。 李咎将自己的饭取到盒子里,问黄致是再单加些,还是一起吃。 黄致道:“和先生一样就好。某本就是为了贤兄弟来的。” 十八郎伶伶俐俐,给黄致也打上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又问跟黄致的两个书童吃什么。那两个书童平素不敢和主人一样,就和李园众人一般,端了一菜一汤。即便是在举人黄家做心腹仆从,非年非节的也少有荤腥可以吃,李家的菜是土菜,又做得糙,可是它有肉,还香,一下就把黄家的饭菜比下去了。 黄致也知道吃口肉不容易,李咎这还放着两碗荤菜呢,更是难得。 李咎提着食盒往厨房旁边的正堂小休息室里坐下,将帘子卷了,放阳光晒进来。十八郎跟着前来,忙忙将饭菜摆放好。两个老爷的饭菜摆在炕桌上,两个书童的摆在底下小杌子上。做完这些,十八郎却并不急着走,而是眼巴巴看着李咎。 黄致在三个碗里各伸下一筷子,浓油赤酱,口味很重,很下饭,尝得出来是下了血本的:酱、盐、油都不便宜,菜也下的足,里面炒的花肉更是二指厚的肥膘,都是好东西。 只是不大和他的口味。 黄致一直来吃的都是精致小点,何尝见过这种大开大合的烧法?而那个鸡脯子肉,看着咸,实际则鲜香可口,与另外两碗不像出自一人之手。最后黄致就将豆豉烧鱼和茄子豆角烧花肉给了两个书童,自己就一碗冬瓜虾皮汤和鸡脯子肉把饭吃了小半碗。 李咎先拣自己点的小灶菜鸡脯子肉细细吃着,十八郎很期待地看着李咎,想听李咎夸奖他,满眼里的期待都快满溢出来。 李咎看他的表情期期艾艾的像个小狗一样很有趣,又是皱眉又是咧嘴又是点头地作弄他一回,才道:“长进了。这个脯子肉好,高蛋白低脂肪,你自己也多吃点。你们成年前,这些肉、蛋、禽、乳,每天都不能少了。” 十八郎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搓搓手,准备回去炒菜了:“知道啦。明天老爷想单点什么?上回老爷说的芋泥夹肉,我做了两次,三九姐姐和小莲妹妹都嫌太甜了,老爷真吃那口啊?”旁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来的小莲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李咎道:“嗯,我吃,给我做个芋泥夹肉的。别人想吃扣肉,又不爱甜,就给他们做豆豉和咸菜的。那只是种做法,又不是只能配芋泥。” 黄致问道:“这几个菜色都是他做的么?” 十八郎咧嘴笑笑:“回黄老爷话,都是小的做的。” “何以风味殊异,这两个油盐那多,神似东山的做法。这个鸡脯子却恰到好处,是咱们这边的口味?” 十八郎看看李咎,见李咎点了头,才道:“咸口的下饭,油多了壮力。能叫大伙儿多吃点,总是好的,是以故意烧得重一些。我们家老爷也爱吃。鸡脯子肉是老爷说可能要待客的,故而按着这里的流行样式,用黄酒腌制,葱姜水去腥,葱油烧得。黄老爷吃着怎样?” “很好。”黄致弄清了心里的疑问,又开开心心喝了半碗汤。放下了这件事,黄致就忍不住给李咎算起账来:一碗烧花肉里总得有几片完完整整的好肥膘,一碗鱼块里也有四五块甚好的鱼段,又是油盐酱醋的往死里放,再算上这些蔬菜,还有正经的粮食煮饭,一共八九十人,一天不得一两银子才够?真是了不得,一个月能吃下去庄稼人一年的嚼用呢。 李咎道:“那也不用。花肉只有做体力重活的人才有的吃,总共也就那么十几个人。去了那一海碗花肉,剩下的菜,只需六钱银子也置办得来。而且……” 李咎略微迟疑了一下,“养猪养鱼也是有办法的,过些时候,等粮食丰收了,有了富余的部分,我再将我家祖传的养殖畜牧的方法拿出来,一年自然能多得好些肉。等自家的猪羊鸡鸭等长成,再明年有了更便宜的菜油,想吃几口肉菜,哪有这个价了。” 黄致来了兴趣:“是什么样的法子,可能一观?” 李咎道:“这是自然——某也不准备做猪倌。倘若能传授给别人,那是最好,离人人都能吃上肉的日子,又近了些。” 第六十八章 有必要吗 在李园的第一天,黄举人收获非常丰厚。 这一晚他破例又点起了蜡烛,记录自己的心得。 他不懂李咎为什么执意去掉了男女的分界,改以力量和技巧作为区分工种的标准。他也不懂为什么李咎对仆从也是自然的态度,并没有任何尊位看卑位的色彩。李咎对仆从,和对王县令的态度区别,可能只有他对王县令会更敬重一些。 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李咎是真的没有尊卑观念,故而他眼中无他人无自己,无分男女老少病残弱。同时李咎又是圆滑的,为了更好地在世间行走,他会在必要的时刻拿起他自己不喜欢的尊卑观。 黄致想起了李咎形容的那个桃源“人们未曾知晓人分尊卑贵贱,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相亲相爱,无论老弱妇孺,人人吃饱穿暖,老有所养,少有所依”。他还活在那个桃源里啊。 将这条心得记好,黄致又记下了《三国演义》的注音之事,以及养殖畜牧之事。此外还有小厨房采买的事,黄致大概弄清楚了李园的厨房是怎么操作的,明天他也想试试李咎单点的芋泥夹肉,此外他自己还想加个银芽肉丝、雪花鱼片,得提醒童儿和吴双一说一声。 明天一早起来先听听李咎的课,然后吃饭,下午帮李咎给书注音,顺便听听李咎预备怎么教会外面的人背诵拼音。说不得又有什么好玩的发现。 黄致写了小一个时辰,到四处安静,上夜的人四处走动严防门户了,黄致方去小房子里洗漱干净,换上李咎送来的燕居服躺下。 临睡前黄致还在想,李咎如果去大都市里开旅馆,只怕也能赚得钵满盆满,这客房,比他家正房还舒服,还顺手,赶明儿一定复制一套去自己家里…… 次日清早,黄致从东厢特供的大床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拍了拍床垫:“这玩意好,不知他还有没有?” 在李园见闻上又记了一笔“寝具舒适”,黄致才在书童的伺候下洗脸刷牙梳头穿衣。 正忙碌着,吴双一来了。他在门外敲了敲门:“小的给黄老爷问安。我们老爷现在田边大苹果树下活动拳脚,命小的来问黄老爷早点摆在哪。” 黄致问道:“你们老爷的早点摆在哪?我和他一起罢。” 吴双一回道:“老爷一般自己在厨房用早点。老爷吃饭很快,一般只需几分钟就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建议黄致一起。黄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好习惯。米饭需得细嚼慢咽才好。你们都不劝谏着主人吗?” 吴双一年纪小,憨厚实心眼,一五一十地回道:“我们老爷不喜欢人伺候,一向无人跟着老爷。” “没人跟着他?”黄致回忆片刻,确实如此,李咎身边并没有长随小厮丫头,端茶递水的丫鬟只管端茶递水,厨房里做饭的也只管做饭,没人特别负责照顾李咎起居。“你们家老爷……令人惊讶。” 黄致没想为难自己,于是让吴双一带书童前去取早点来,几人在东厢里吃了,交代书童按照李园的规矩送去清洗。 黄致自己穿上了春衫,对着怀表的时间,在李园的田地池塘水渠附近转了转,瞅着时辰差不离,就和李园休息的人一起来到了上课的正堂。 时间差不多是辰时正点,留在李园的二十来个人,除了上工做园中活计的,其他人都来到了正堂。 上学这个事情是强制要求的,但是来上学的人都是自愿的,下到幼童,上到老人,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刚换洗的衣服,带着自己的板凳和课本、铅笔,轻手轻脚地在正堂的前方坐下。 这是最后一批来学发蒙课的,明天的那批学生,就要上后面的内容了。 第一堂发蒙课一共分为两节,第一节语文,就从拼音开始学,,第二节数学,学的是简单计数和奇数偶数等。在场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文盲,连数数都数不到一百的,李咎教了两次,又让三九、初三郎等人代过课,对他们的学习基础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不过话说回来,零基础的人学全新的知识会更快,白纸总是比黑纸好上色一些的。 李咎反手将两张拼音表贴在了正堂正前方的黑漆木板上,一个一个教发音,一个一个教书写,现场教完现场一个个点名出来单独练习,直到所有人都学会了对照拼音发声为止。 和现代的拼音表一样,李咎给每个声母和韵母都配了常见的图画,便于大家联想记忆。事实证明,这些简单形象的图画,确实能极大地提高大家的阅读效率。 第一节课只学了“认”,书写都是课后的功夫,下一次上课第一件事就是默写。李咎准备先一起教个半年,半年后按照进度进行分班,再往后就是一班二班教三班四班,他自己能省下不少事。 黄酒一声不吭,在正堂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看着李咎一个音一个音地传授这些仆从念书。 这一批人里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学得快,其他人都磕磕巴巴的,一个“aoe iuv”学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那位花甲之年的老人更是突出,尽管他急得直拍脑袋,他还是只学会了念“喔”。 黄致翻开书童递来的课本,课本非常厚,封面上是“识文其一”四个字,带拼音,估计还会有其二其三。正文里前两页是拼音表,后面就是《千字文》、《增广贤文》和《论语》。课本用的字很大,留白很多,甚至还配了图画,空白的地方有前几个上课的学生做的笔记。有的笔记初见雏形,有的笔记就是一团拼音,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足可见学生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天资差的人,还有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人,长大后不方便和男子在一起上学的女童……他们学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不假,但是人人都读书,都想当官,都不愿意做低贱的活,世道就能变成李咎梦里的“桃源”吗?黄致困惑不解,他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此事,以后有空再请李咎解惑。 到了数学课,黄致就更加困惑了。算术这个东西,他们儒学生也是要学的,但是普通人学它有什么用呢?就算知道勾三股四玄五,能做什么呢?除了采买人和账房先生,其他人会数数不就够用了吗?数学课本往后翻一翻,黄致自己都看不懂那些符号了,但从习题里能看出来,后面至少会出现鸡兔同笼题,这种题目就算是他们科举学生都只是了了罢了,除了掌管人丁财帛粮草的官员,其他人也是一生都用不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有必要吗? 第六十九章 连载《三国演义》 午休的时候,黄致忍不住将自己的困惑与李咎说了。他琢磨了一上午,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只是实在想不通,他希望李咎能给一个让他茅塞顿开的答案。 没想到李咎也很迷茫:“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大多数人学这些有什么用。的的确确他们很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些学识。” 黄致道:“对呀,花这么多时间、功夫,去学一辈子用不上的东西,岂不是白费了时光?” “可是,我觉得,他们有权看看书中的世界。知道这些道理之后,他们可能觉得不需要再继续学下去,那就不学了,但是至少他们应该先跨进这个世界的大门,亲眼看一看,再做这个决定。” 李咎自己就是没好好读书的典型,但是他既不后悔读书,更不后悔在确认自己不会读书后选择弃笔从戎。 “而且,万一他们中间真的出了圣人呢?或许有家传手艺的,可以记录下自己的手艺供后人学习;或许有擅长音律的,写出极好的杂剧本子来,为后人传颂;或许有擅长画画儿的,或许有擅长音律的,更或许有人悟了道,有人懂了学……也不至于让这样的人昏昏昧昧地过下去,也算是功劳一件吧。” 黄致道:“昏昏昧昧,一生都不知道书里世界,倒也不算太坏。我更担心他们初窥门径,却无法更进一步,还不如不知道。至少,不会太失望,不会太痛苦。” “我家族长辈中曾经有一个人开出了这样的问题:假如人们在一个屋子里昏睡,屋子外面烧起火来。倘若将他们叫醒,他们也许可能从火灾中逃生,但是更大的可能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同伴被烧死。若是不叫醒他们,则他们会在睡梦中死去,不会知道被活活烧死的苦楚。这般的情形下,叫醒他们,岂不是更让他们痛苦吗?” 黄致道:“此言不假,若是这种情况,与其活活受折磨,还不如在梦中结束此生呢!” “但是,另一个长辈说,不是这样的,既然能叫醒他们,就不算没有逃生的希望。也许无知勉强可算是幸运,但是这幸运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李咎说的这个故事改编自鲁迅的《呐喊》,不过现在的情况却不像鲁迅先生曾经处身的那么黑暗,至少这个世道是安宁的,有希望的,于是就更显得有光明。 李咎道:“我想叫醒他们,让他们懂得更多道理。这些学识也许对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用的,但是万一用上了呢。” 黄致思忖许久,直到李咎已经着手准备用在外面街上宣传的《三国演义》特大字号注音连载版本了,黄举人才抬起头来,笑道:“你说的不错。我觉得他们学了没用,是我自己觉得。但是我并不是他们,我非鱼,不知鱼之乐,我不能想当然地替他们觉得有用或是没用。痛苦也好后悔也罢,应该他们自己决断。更何况……有教无类,那些肯听教化的,便是个猴子,也该好生教导。贤兄果然胸襟广阔,这一遭儿,我没白来!” 李咎也笑道:“我也没白请您来。《三国演义》的大字儿版,还得您来。我写写硬笔字还好,挥毛笔写斗大的字却是不能了,还请先生出马。” 黄致心里很爱《三国演义》,李咎不请他,他也想自告奋勇地来,可不能让别人抢了机会!黄致叫来自己的书童磨墨铺纸,道:“好说好说,回头给我坛香雪酒做润笔!” 李咎在李园外面搭了个能遮雨的棚子,他准备将《三国演义》用大字抄了,誊在棚子下的展板里,配以插画和拼音。每天找个会拼音的在棚子里站着教拼音,顺便看守抄书以免张贴的图书被人偷偷撕了占为己有。 现在只有《三国》,以后会接受其他人写的故事。另外李咎还准备请个说书先生在外面说书,一天就说一次,并且只说一半,剩下的故事,相看就只能自己设法去看懂。 为了方便本地人阅读,这个版本的《三国》按本地方言注音,如此能加快拼音的推广。九成本地人一辈子都没听过官话,直接上官话版,门槛未免太高了。 “用什么字体好?” “馆阁体。横平竖直,虽然没甚风味,但是最标准。” 黄致颇以为然,于是用馆阁体先将《临江仙》誊在上面,然后顺着顺序往下抄。一张那么大的纸,才写五十来个字,字字分明,隔老远都能看清楚。 李咎则另取纸笔,开始画插画。第一个故事就是十常侍乱政、刘关张结义。《桃园结义》之前给染织陈已经画过了一次,底稿还在,于是李咎只给《十常侍》图起了个底稿,好交给外面的画师拓写,大尺寸的放外头棚子里,小尺寸的准备印书的时候用。 自上次和染织陈说要找画师以来,染织陈倒是颇找了几个,其中一个有些憨傻且只得一只手的男子。 这仿画男子姓张,靠描绣样为生,平素里就称作是绣样张。叫他自己作画,他是一世也做不出来,但若是叫他仿画,像李咎给的这种简笔白描,不论原尺寸还是放大缩小,都可以仿得有模有样,那可真是除了线条粗细外,别的都分毫不差。因绣样张老实,染织陈会格外看顾他一些,那些比较低级的活计,一般优先派给他,绣样张感恩在心,只不知如何报答。 李咎看了染织陈送来的画样,暂时定下这个人,只没抽出时间来亲眼见一见。这日他画好了插图,想起这件事,便叫初三郎找个人传话过去把绣样张领了来,让他再描摹这幅新插图。 李园的名声早已在青山城传遍了,豪族之家也看着李咎的一举一动,平民百姓下九流等更是对李园格外关心。绣样张也不例外。 染织陈常会找人打花样子,城里头会描样儿的都和染织陈关系好。染织陈突然叫他们描摹图画,说是画得好会有个能吃一世的大生意。那些人无不竭尽所能,将那张《桃园结义》画得花团锦簇,又是设色,又是增加背景,又是增加细节,个个不同,张张漂亮。唯独绣样张交的一张和原画差不离的图。 绣样张傻归傻,倒是很清楚自己比不得正常人,只要有口饭吃有碗水喝就行,故而也没想着染织陈口中的“大生意”能落在自己手里。 这日染织陈又送来一张图,交代要放大了描摹,绣样张不由得十分惊讶。原图只得一尺长六寸宽,描摹图要三尺长二尺四寸宽,图上人物虽多,线条却还是那么简洁明了,绣样张依样放大,倒也不难。绣样张恰好手中无事,当即就描摹好了,趁傍晚前就送回柳记货行交予染织陈。 染织陈收了画,他也看得出来绣样张仿画算不得多精致漂亮,但是非常契合李咎的要求——传神。他寻思着横竖没什么事做,不如带着绣样张去给李咎瞧瞧。如果李咎满意,留下了人来,也省的他还要给绣样张安排活计;若是不满意,趁早再找好的。此外这绣样张也给李咎仿了两幅画了,李咎给绣样张一顿饭吃,也算是对得起他能劳动了吧?最重要的是,这个点儿赶去李园,没准又又又能蹭一顿好吃的。 就这样,李咎下午递过去一个插图,饭点儿就收到了成品,这效率就让李咎很满意。 第七十章 穿越者的荣耀来自改变命运 李咎让厨房给染织陈和绣样张加了两个菜,自己又陪着吃了点东西,吃完就带着绣样张来到正堂,让他在大黑漆板子上用粉笔现场画了一张插图。 绣样张的画法和一般画法不一样,画画一般先分布局、定结构,再细化。如果是李咎,中间还会多一个草图框架的步骤。 但是绣样张不一样,他画画像打印机打印,从上往下一根线一根线地描图。比如头巾和头发的相对位置,李咎的原图可能是两条线组成的转折,绣样张画出来却是一笔从头巾串到头发上。 结合吃饭时和绣样张聊天的情形,李咎看出来绣样张有一点疑似憨傻,同时又真的把仿制技能点满了。他今天才看过新插图,总计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却依然可以原原本本地仿出来,不看笔锋顺序等,完全看不出来差距。 真的是个人才。 插画就是要简单干净明了有张力,那些往上面添花样的,反而用不上——这时候的印刷行业,也印不出那些花式。 李咎心里对这个人是满意的,染织陈趁机将绣样张家里的情况一说:“他嘛,人是真的老实,小时候还挺灵性,画的那个牡丹花呀能把蝴蝶都吸引来!后来被熊瞎子咬断一只胳膊,回来发烧烧得呆呆傻傻的,治不好喽!他家只得一个老母亲,年纪倒不大,只是为了贴补家用熬瞎了眼睛。我也曾劝他娘给他娶房媳妇,照顾他也好,贴补家里也好,多个人总多个路子。他娘不肯,只说是儿子这样不敢耽搁好姑娘。若不是好姑娘,她也不敢娶进家里来。” 李咎于是对绣样张娘儿俩好感大增,道:“有些见识。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你跟他熟,你跟他说吧。就在我这做工,签个契书。他这个情况……我倒也不介意他带上老娘进来,也不介意给他们娘儿俩送终。只是,他到手工钱就要少一些——毕竟他的活计少,他老娘想必也做不得多少事情,就那点工钱还要留出些来给他们养老。” 染织陈把胸脯拍得山响:“兄弟真是爽快!我明天就找他娘说清楚,你只需给得一顿饭吃、一件衣服穿,他老娘自然愿意的!今晚他人就留你这了。你放心,他只是脑子不够活份,接人待物的慢了些,自理没问题。你找个和善人教教他,最多三次,就能记住!我教他描样儿,告诉他要求啥啥的也就花了两天功夫。他除了不会自己捣鼓新鲜东西,别的啥都会,他老娘也不是坐吃山空的,眼睛瞎归瞎,编个草鞋、篓子、囊箧啥的也不成问题。只掏这顿饭,雇下这个人哪,血赚!” 染织陈这晚盯着李咎把绣样张安顿好了,支了一笔工钱预备给绣样张的老娘收着,因嫌天色太晚,就在李咎的书房凑合一宿。次日早上李咎出门打拳,染织陈就先去了趟铺子看看情况,再去了绣样张家,与绣样张的老娘交代清楚。 绣样张的老娘正在家门口和邻居们凑在一起择野菜。邻居们可怜她,她却不愿意白拿别人的好处。于是邻居们手上有什么活儿就找她帮忙,再给她塞一碗饭一件衣服,她就肯接受了。 染织陈和张家往来不少,和她家邻居也算是个脸熟。染织陈一出现,邻居的女眷们中,年轻的就纷纷避进了屋子里,年老的略略退开了一点,和他搭话说: “陈掌柜来啦!最近你们店里的绣春纱听说卖得很好?生意兴旺呀!”“陈掌柜又来看望他们娘儿俩?大郎不在,说是出去画样子啦。” 染织陈笑呵呵地应付完女眷们,对绣样张他老娘说:“老姐姐好哇!有日子不见喽!我这儿给您带了个好消息,您听听中不中?城南的李园李老爷,要雇您儿子去画画。我那里描样子的画赐福图的人那么多,李老爷他老人家一眼就相中了大郎的画儿!” 老大娘也从邻居们的言语中听说了李园,这个讨饭吃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钻进去的好地方,揉着眼角说道:“是您又给咱们说了好话儿。我们母子俩能活到这一日,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这可怎么报答您的恩德呢?” “这次您可猜错喽!我没帮着说情。李老爷是要做正事的,我哪敢给他添乱。是他老人家自己挑中的大郎,说就看中他扎实,说一做一,绝不自作聪明。李老爷再听我这么一说你家的情形,就说愿意把大郎留在园子里,也答应大郎接你进李园享享清福,还说给你们娘儿俩养老送终,只是工钱要少些,大约七八个子儿一天。” 怕老大娘算不清账,染织陈还给她算了算这七八个子儿折算成绣样儿大约是一年多少幅,结论是和绣样张以前一年挣的差不多。然后他才继续往下说:“我寻思着李园活儿少人多也清闲,管吃管住还管衣服,只这三样就顶多少钱哪!你们家这个屋子也破得不成样子,去年好赖磨过来,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台风哩!不如答应了李老爷,赶在黄梅雨前搬进去住,这屋子租给能收拾的人,一个月拿几十个子儿,也不差什么!” 老大娘心里铮亮铮亮的,七八个子儿一天,已经和街上的苦力帮闲挣的差不离了,是能卖力气的人的工钱均价。若是每天都有这个数,她儿子就能活下去。所为难者,是她死了后没人管她儿子,也不知道她苦命的儿子会不会被人诓骗欺负,但那老爷说愿意给他们娘儿俩养老送终,这就打消了她最大的顾虑。 只这一条,就值得。 何况染织陈还说管饭管住管穿,平日里听说李园和别处不同,管饭管的一日三餐都是好粮食,管住住的是砖瓦房正经床,管衣服也是好衣服,冬天的夹棉夏天的凉衫,每人都做新的,绝不拿破破烂烂的凑数。这三样细细算起来,可比两个老、弱的人口贵多了。就是把他们娘儿俩卖了,换得钱也过不上这种日子。 “这是菩萨呀!掌柜的,我儿子不懂事,也不知道这事成了,是多大的福气。我代他给您、给李老爷磕头了,求菩萨多多保佑你们,好人好报!” 老大娘当场就要给染织陈磕头,好险叫染织陈扶了起来:“他们李家不兴这个,老姐姐若是过意不去,进了那里就帮忙洒扫些。他们家人口多,常有个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养鸡养鸭的,老姐姐多少做一些,岂不好的?” 老大娘连连答应着,不过几天功夫,她将屋子托付给邻居照应,跟着李园的长工就搬进了李园去。 第七十一章 来个新人给大老爷用用 绣样张的理解能力不足以让他理解为什么生活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样,不过,他非常喜欢这种变化。 他和母亲搬进了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房子非常小,两个卧室加上一点点外延的位置,总共只有不到三十个平方。但是房子干净牢固不透风不漏雨,可比原来那个大而漏风的屋子好多了。 房子里面虽然没有留出活动的空间,房子外面的花园和田地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空闲的时候想在外面待着纳凉,不会有任何人阻止。 甚至李园众人的保留节目都是饭后茶余,坐在大果树底下一边干活,或者一边念书,一边聊天。 吴大郎奉命教绣样张母子俩李园的关系,因为吴老婆婆和张母年纪相去不远,性格也有点相似,两家处得很好。吴大郎索性以“弟”呼之。 绣样张的房子还是他帮着选的,就选在了自家对面,方便他照顾他们娘儿俩。 张母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将稀疏的头发痛痛快快地绞了,戴上吴老娘送的防寒的幅巾,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栏杆下坐着和吴老娘聊天:“咱们老爷这般好,又这般大方,外头卖东西也不挣钱,家里只有几百亩荒地,又要交税、又要给咱们出徭役,就是天大的家业也守不住呀。” 这也正是李园众人心中不安的地方,只是近来人人都要干活,都要学认字、学算术,暂且按住了这份担忧。吴老婆婆年纪最大知道的最多,也是最担心这些的。 看着老姐妹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吴老婆婆道:“老爷总说什么人到六十就该退休享清福了,我寻思着我倒是享福了,大家有样学样,都享福去了,咱们老爷的家产岂不是败得更快?所以我也找了几个我能做的活计来做。咱们老爷在家常穿的千层底儿就是我给他纳的——嗨,老爷在这世上可傻,鞋子荷包扇套子幅巾子,倒让年轻姑娘们给他做不成?年轻姑娘们死了丈夫的守着寡,没嫁人的还是黄花大闺女,哪能给他做这种小物件,叫人看了多嘴多舌!我这里做一双鞋,就省得下一双鞋的钱。好歹是个意思。” 张母说道:“您说的对,咱们做一件事,老爷少花些钱。可是,我是个瞎子,我能做什么呢?就是扫扫屋子,还怕打碎了碗。老姐姐知道的多,您老帮我想想,我该做什么?” 吴老娘也想不出来,当大管家的吴大郎路过听了一嘴,说道:“老爷有几个机密的事情,请的两个瞎——盲人在做。前几天老爷说起来还差着人,得从外面找那些可靠稳妥不多事的盲人,再雇几个。我看张家婶婶眼睛虽然不好使,手是巧的,张老弟眼看着也安居来了,定是极稳妥的,这不巧了,合上老爷要的人了!不如问问老爷去那边干活儿呢?” 吴老娘道:“既如此,你就去问问嘛,你张家婶婶还拘束着哩。” 吴大郎应承了下来,果然挑回事的日子和李咎如此一说。李咎原本是打算弄个退休制的,不过遭到了大家的强烈抗议,那段时间几个五十多六十来岁的老大爷老大妈天天趁着休息时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尤其那几个老大爷,袒露着胳膊在春风里晃荡,一点也不怕冷,显示自己身体健壮得很,做不来重体力,那做点轻活儿,没得问题的嘛! 李咎于是就没再管这茬……实在是有点辣眼睛……横竖做活儿就给开工钱,坐多少开多少,也不算是白薅他们的劳动力。 吴大郎提的那个机密活儿其实就是坐在屋子里拆现代商品的包装,因为工人都是盲人,所以连灯油钱都省了,活儿很轻松,就是稍微繁琐些。 柳记货行的订货量大了些,原来的两个盲人出货就显得有些慢。 染织陈统计到最远的行商来自淮北和云梦道南,显然肥皂的市场已经至少扩大到了三、四个省的主要城市,现在增加铺货倒也不算是倾销,对市民经济和民生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 肥皂这个东西再便宜它也是要花钱的,此时民生刚刚复苏不久,人们还带着深刻的乱世逃命的记忆,攒得很。不是手头有余钱的人家,谁舍得买这个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就算舍得,也是优先考虑买田买地。况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处于赤贫阶段,连这一点点余钱都着实拿不出来。 两个盲人每天在小黑屋里干活四个时辰,算上拆箱子、装箱、搬运等等一切活儿,一天大约能剥出来两千块肥皂,确实供不上市场,染织陈那边告急了。李咎让吴大郎记下了找人的事情,吴大郎又把张母领了来。 李咎道:“也好,就请老人家去那里做事情吧。她毕竟有了年纪,做事慢一些也是有的,不用按那两个工人的要求给她。也别让人累着。” 吴大郎应了这件事,又回起别的事来。他才刚将内外诸事说清楚,这时候阿柱也回来了,外面济贫处的工地活儿终于全部结束。阿柱就带着李园的几个人回来复命。 济贫处的人干活儿慢,几间屋舍花费了一个月半才给建好。建好了等他们搬进去,再让王县令亲眼看看情形,又是几天功夫,这时候铺了水泥路的柳记货行都往外卖了大半月的水泥肥皂青山笔。 李咎道:“你们在外面辛苦了,先休息几天,养养精神。这几个人做的活计你们看着排吧,我也不管这事儿喽。不过,我这里要个特别的人,你们俩合计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如果没有,再去外面找。” 阿柱笑道:“老爷放心,排班的事情我会帮着吴老哥哥一起做好。老爷要找个什么样的人?” 李咎道:“首先,口齿清晰;其次,应变机敏;再次,要会拼音;又次,声音宏亮;最后,长得干净、和善,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我准备让这个人带着一个说书先生,去门外那个遮雨棚子里说故事、教拼音,引导本地乡人学会认字。” 第七十二章 穷孩子苦孩子沙弥头沙弥尾 李咎要的人是每天在外头教授拼音的小教书先生。他也不知道此举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更无从揣测观众的反应,所以这个小先生必须有很强的应变能力,李咎一时还没想到这样的人。李园的男丁们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憨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沦落到失去家产被被李咎收留。 最伶牙俐齿的人是幺娘,但是幺娘也就那么点胆子,并且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显出自己的牙尖嘴利。 小莲也颇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小莲年纪太小了。 王得春倒是好的,可天天算账都头疼,最近又在学李咎抄出来的财务理论,显然没这时间。 剩下人里最合适的是阿柱,显然阿柱农闲时还好说,稍微农忙点儿也顾不过来。 吴大郎想了想,道:“老爷,我倒是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他主家的意思。” 一说到主家,李咎大概就猜到了:“你说举人老爷的书童么?” 吴大郎道:“正是。” 县令和黄举人常有往来,阿柱与黄举人的书童也颇有相识,道:“大管家说得对,黄老爷的书童是好的,恰好还学拼音。此外……其实,庙里小和尚也不错。咱们县令不喜欢三教九流,故而每每限制寺院道观买地,也不大乐意发度牒,有好些小和尚现在都没剃度,只是依附着寺庙过日子罢了。” 在李咎的观念里,和尚道士都是修养钻研为主的,提到这个词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慈眉善目的大师父,再不然就是金刚怒目的少林武僧,怎么看都和自己的要求不搭界。他不由得奇怪道:“阿柱啊,你为什么说和尚也不错?和尚不是专心向佛么?” 阿柱已经很习惯李咎表现出来的常识缺乏,详细地解释说:“和尚道士也分不同的工,比如做法事做道场,必有吹拉弹唱讲经说法的,这就有了分工,岂有人人都可的道理?比如沙弥头、沙弥尾,又比如渔鼓道情的道士,就像老爷要求的那般:声音要清透宏亮,口齿要伶俐讨喜,长得要白净舒心,还需得背下几十本书几百段词儿。最最要紧的就是灵活应变了,现编的曲子唱词,现讲的本地法句,还有不怀好意的砸场子的来了,也得应付得去。更有那在瓦肆勾栏里讲经说法的,要把佛经里的好故事演给大家看,又要唱得好,又要演得好,还要有身手哩!十八般武艺都到位了,才能带着听讲的人跟着走。老爷您说,他们是不是照着您的要求来的?” 李咎道:“是啊。不过这样的人不缺一口饭吃,而我,总想先让最苦命,最活不下去的人先有个安身之所,是以我们李家没有这样的人,只好去外面找了。先问问黄老爷的书童能不能做这事,若是可以,倒也不必去外面找。” 不过方才阿柱说起的勾栏瓦肆里讲经筵的事,倒突然给李咎来了新的灵感。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杂剧,有几个经典的本子,乱世年间甚至成为了主要的消遣模式。但是杂剧的表演还停留在说唱这个级别,严格的范式和单调刻板不接地气的表演手法,使得杂剧在承平年间失去了大量文人的创作支持后,没有继续汲取生命力的来源,就光速衰落了。反而从唐宋开始就很兴盛的勾栏、瓦肆,到现在依然在各地兴盛着,三教九流的人在这些娱乐场所演出混饭或者传道说法,倒是兴旺的景象。 要不把取代了杂剧成为戏曲始祖的南戏搞过来?用唱念做打白和戏剧音乐把几个知名大戏搬过来。 李咎不是做不到,只是暂时觉得没有必要。他整出剧本来是为了推广识字——用连续的有悬念的故事去引导成年人学习文字,比直接教《三字经》《千字文》简单多了,把这些故事放到台上表演,反而不会有这个效果。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为了带带潮流,推广思想,仿佛又还可以。有那么些时候一个地区的流行会从风月场所开始,那还不是因为风尘中人更需要打扮、更重视外表,以及流通性更强么!瓦肆勾栏,正是这样的地方。 李咎将这件事记了一笔,这事吧,当前不是很重要,可以当未来的舆论扩张手段备份。 吴大郎道:“老爷,我的想法是,咱们还是可以去外面找两个自家的。举人老爷的书童是好,毕竟不是咱家人,多早晚回自己家去了,咱们重头开始,岂不有些费事?” 李咎笑道:“不错嘛,有这见识,可见让你多读书是读对了。你说的也是问题,是该寻罗两个自家的来。倒不是别的,这事儿吧是个长期工,至少也得三五年的,总不能一个人从头干到尾,就算是师父带徒弟也该带上四五人才够。你叫王得春记一笔,先看看咱们家有没有能培养的机灵小孩儿,我看小莲就挺好的,等她长大了叫她作男孩儿打扮去教拼音。再有这样的也一并报上来。倘若还不够,让老王去牙行问他老掌柜,有没有合适的——” 李咎稍微顿了顿。 阿柱接话道:“老爷的想法我们知道了,老爷还是想优先招那些家破人亡吃不上饭的穷苦孩子。” 李咎道:“是啊。虽然我带了那些良种来,究竟不知道明年能收成多少。倘若耕种不得法,还得花不少时间,才能收获足够的种苗。一时半会的,粮食给不到太多人,更帮不上太多人。那……这些做工的机会,就从最穷的人开始吧。” 既然有了主意,李咎索性带着吴大郎往黄致的书房,与黄致说想借他书童一用。 黄致倒是很爽快:“贤兄弟不说,我也会主动提这件事。不过,我的两个书童笨笨的,怕误了咱们的大事,我安心要亲自教导,只恐不解李兄弟的意思,反而教错了。兄弟看中,就带了去,劳烦兄弟费心帮我管教一二。” 李咎道:“不敢说管教。不过这里我带走用了,先生缺使唤人,怎么办?或从我这里挑得人,或者从家再带几个来?” 黄致道:“你的人都有自己的事,倒不必再加这桩。你家想得周到,比我在家时还省事,用不着再添一个。咱们传话有双一那小子,我的两个书童又非一起去,总还有一个在我跟前,有这么两个人就够喽。” 说罢黄致叫来两个书童,命他们听李咎的安排,不可轻慢怠惰。 李咎让吴大郎记下按李园长工一半的工钱把与他俩,让他们隔日上午去正堂听课,早日将拼音学熟了,等黄致誊写完十章《三国演义》,就好去外面宣讲。 第七十三章《三国演义》开连载 黄致对着《三国演义》就像对着自己的情人一样,抄书都上头得很,一边给李咎抄张贴的大字儿版,一边还能给自己誊抄个精修版。 两个书童学拼音也很上心,多拿一份工钱呢,可不能丢了这样的好差事!他们后面还有王得春从李园和牙行挑选的适合的孩童,隔三差五的就带来“面试”,李咎颇留下了其中几个,显见若是有变现好的,就要分他们二人的工(主要是工钱)。因此他俩学得十分卖力。 没多久,黄致的两个书童在试讲中表现合格;找来的说书先生也将《三国》既有的故事敷衍得滚瓜烂熟,自己放着李咎给的曲子配了铮铮淙淙两段胡琴小曲儿,还学会了用醒木折扇等道具;黄致也已经抄完了现有的章节,还有闲情逸致仔仔细细写注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咎算着日子,赶在梅雨来临、农忙起来之前,把第一章的前二千字贴到了遮雨棚的看板上,正反两面都贴满,一头一尾的再贴上两张插画。 再过一二个月,梅雨就要到了,在此之前还有些难得的晴天,正是说书传道的好时间。附近的人、路过的人,在棚子底下歇脚的人,都被贴出来的画儿吸引了视线。 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十常侍”“诸侯讨董”等等,但是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传说流传千年,妇孺皆知。大家一看画的三个人,卖草鞋的慈眉善目,一条虬髯大汉金刚怒目似的,一个国字脸大汉就差把忠义写在脸上,配的又是桃花林的背景,一看就让人想到了《三国》。 说书先生将说书的桌子摆上,醒木折扇也放上,先将胡琴一托,拉了个新样小曲儿,却略过了普通百姓不大好懂的《临江仙》,从《三国演义》的介绍开始:“各位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咳咳,小老儿本是在得月楼说书讨饭吃的人,给大家伙儿凑个趣,就算是小老儿说着了。前月里呀,这李园的李老爷得了个亘古未有的好故事呀,就让小老儿我说给大家听。您若是不忙,就略听一耳朵,若是觉得不好听哪,您掀了小老儿的摊子,小老儿也不生气……”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引子曲儿,好些闲着的人就围了过来。尤其是那些老人小孩儿,还有在家做活计的女眷,平时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突然听得有新故事可以听,横竖无聊,便愿意听一耳朵做消遣。 说书先生将曲子拉完,醒木一拍,就说上了正题。 说书的这套词儿和原文并不能完全对上,加了许多细节部分。比如若写有人坏,在书里可能一句话将他做的坏事带过去就完事了。但是在说书的这里,却必定要将这个坏人的行径活灵活现地演出来。在青山县里,说书的一天就说那么点内容,它要求涉及的情节紧凑、完整、冲突激烈且留有悬念,这就容不得在一天的那点故事量里塞进去太多人物和线索,又要求每个人物要模板化、名片化、板式化,以致于一提到这个人,观众们马上能想起来“这是个好人”“这是个奸臣”。欣赏这门艺术的人基本是普罗大众,这又决定了说书先生塑造人物的手法不能复杂,不能炫技,必须要简单直接干脆地抓住人心。 因此,说书先生从汉室倾颓、奸臣祸国说起,配上胡琴一时呜咽一时激昂的曲子,将个乱世景象衬托得如见如闻,直把听众听得面露同情。再将话题一转,来到了十常侍乱国和黄巾起义,又渲染了一番十常侍的可恶,顺便提一些儿几方势力的关系。然后又是大贤良师张角揭竿而起,来势汹汹,直犯幽州。他扎扎实实有一把好口才,人物描绘的栩栩如生,那些乱世惨状、战事紧张,更是让人身临其境,把大家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说完张角,说书先生将故事说到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上。说刘备“乃是一个大英雄,性子极宽和,不好说话”,又要举例一些编造的故事说明,说张飞关羽,也是如此竭尽所能,把三个主角铺垫得花团锦簇。 一番详尽叙述,到三人结义完毕,要谋划投军破贼了,说书先生将折扇一收,只听一声轻响,他道:“他三人都是不世出的英雄,小小贼寇,虽有数万人,又何惧哉!但若要问如何破得,中间却有个缘故,今日且不细表,初七我再来与大伙儿分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罢他收拾起东西来,真个要回去了。这时候来听说书的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数十人,还有好些妇人们抱着孩子趴在墙头听,正是如痴如醉的时候,这个说书的却要走了!立刻的那几个站得最近的少年仔就鼓动了起来: “别走啊,你这才说了多少,怎么这就下回分解了!我认得你,你在得月楼一天能说俩时辰,怎么今儿只得一半时间!” “就是就是,咋个这就走了,这才到哪呢,结义了就没了?后边儿是啥呀?” “我晓得后面的事,后面是要去幽州跟着公孙瓒打黄巾哩!” “公孙老儿都是讨董的故事哩,这里头还有恁多人,怎么就是去幽州了!” …… 众人议论纷纷,说书先生假意安抚了许久,最后装作无奈的样子,道:“非是小老儿故意拖延,实在是咱们老爷写的本子,我也看不大懂,得老爷和咱细细讲解来。老爷已经把故事写到了三英大破贼军、投卢植、伐张角,但是我这里还没编完说本哩。老爷写的故事就在这几张纸上,你们等不及的,自己看了便是。” 众人心里正痒痒着,恨不得把李老爷拦住了问后面的故事,闻言嚷嚷起来:“斗大的字它认得我,我又不认得他,如何看得!咱们这样的人,也配认字儿?” 说书先生又忙安抚一番:“这字儿好认得紧,咱们老爷发明了一个极简单的办法,我学着用了用,嘿,就一天功夫,我也能磕磕绊绊地看几个字儿喽。你们要想看啊,我叫个小秀才教教您大伙儿?” 众人还在兴头上,听得后面还有投卢植、伐张角的戏份,忙叫他去请先生,说书先生这方将黄致的书童从里头倒座房叫了出来,假意一番嘱托,又是“您请受累,实在老爷的话本写得太好了,大家都没听够呢”又是“劳您行好,教教大家怎么认字儿”云云。 当着众人的面,说书先生将事情托给了书童,自己回李园去了。才一进门,只见李咎和黄致正在门后坐着,一人一把摇椅,一壶奶茶,搁那边聊天边听动静。又有初三郎和另一个书童以及吴双一在一旁候命。 李咎见说书先生圆满完成任务,笑道:“果然没看错人,先生好本事,说的好,引得也好,是个人才。下次说书啊,给您涨个工钱——这世上金不难银不难,就是人才难得啊!” 第七十四章 启迪民智从小角落开始 黄家的书童一职竞争激烈,能给黄老爷和黄少爷当书童的几个更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即便现在有了人多事儿少吃得饱的李园做对比,黄举人家依然是青山县人最向往的地方。黄举人家人口简单,主子们也和气,跟着黄举人还能读书识字。若是得他点拨,也算是半个徒弟,将来赎身了,隐瞒下当奴仆的经历,也是可以科举的。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在人物门第上不免就松弛些许,只要主家和奴仆家不主动翻搅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默许了。 这样的好去处,又是在文风鼎盛的江南,当然会有很多人去竞争,最后脱颖而出的多半就是个好孩子。 被李咎点来教平头百姓认字儿的书童正是如此,又灵巧又认真。 他自己也学了这几天拼音,知道直接教拼音,只怕是要赶客的,于是道:“老说书叫我来给大家念念这文稿,实不相瞒,我也不曾见过这个,我便一字一字念来,大家一字字听来,如何?” 众人道:“你快念,倒是念哪!” 那书童就几个字儿几个字儿地断句念着,一边念一边拿个小竹竿将念到的字指出来:“《三国演义》,第一章,上,‘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立首功’。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念完第一段,他又笑道:“方才我在辨识这些字儿呢,自己都看得不大明白。现在我知道第一段什么意思了,再念一次,大家也听个连贯。若有不明白的,你们问,我来说。” 最打头的一个少年道:“你这么念法,念到明年去呢!” 书童也不恼,只道:“我还要伺候老爷读书的,又不能一天到晚站在这。不教你们读会了,你们再自己看下去看不懂,岂不是又要找我来念?我呢辛苦些,你们呢耐心点儿,读明白了,等后来的人找来打听,你们还能现学现教,岂不更好!” 说罢,书童将竹竿指到了书名上:“这三个字是‘三国演义’,是说这个故事就是汉末魏蜀吴三国争雄的故事。看到旁边这几个注音字了么,这是咱们李家老爷发明的,专门给咱们这种不认识几个字的人用来拼字学字儿。这三个音,s、a、n,合起来就是个‘三’字儿……这个y、i合起来就是个义字儿。大家往后面看,‘yi’注音还有这几个字‘议’‘意’‘翼’,这几个字都念‘yi’……” 有些人觉得这事莫名其妙,有的人却为了看故事留了下来,磕磕巴巴地学着拼音。 因为开场叙述实在简单,书名好记,章目名字也好记,“天下大势”也是朗朗上口,众人不多时就牢牢记住了这几句话,甚至有记得快的,自己去后文里找那些有相同注音的字,连蒙带猜,竟然能猜出些故事。 书童将前两千字反复再三教了几遍,那些灵巧的人于是至少将情节记得差不离。再结合上每人都多少背下了几个拼音,若有忘了的,就大家互相问问,也就能想起来。 书童直教到黄昏时,才推说要回家做事先行回去,留下学会的没学会的人继续围着看板讨论上面的故事。 学会了拼音的人被后来的人围在中间询问上面的字儿是什么意思,忘记了拼音的人绞尽脑汁想把上面的拼音记下来,这样下次再刊出新故事就好第一个来看。而且,而且被其他人追着请教这个什么意思那个什么意思的感觉,真是飘飘欲仙,不舍得失去呢! 第二天,李咎让初三等人将几张拼音表也贴在外面棚子底下,说是“李老爷听说大家想自己学看《三国》,特命将这个注音法儿公示给大家自学”。 特意赶来听故事的人,就跟着第一天学会了些许拼音的人一五一十地学起来。这时说书先生又来了,说的还是头一日的故事。听众于是一边听故事,一边将故事和文字对照,只觉学得更快更舒坦。 说书先生一个段落要说三四遍,直到听众们快腻歪了,再往下说下一个故事。他每次都断在最要紧的关头,每次都留了大约五百来字张贴出来的部分不说,由此引导着大家自己去看故事。 再后来,那些常来听说书的人自己就能把张贴再看板上的文章看完,甚至还打趣说书的:“今儿您说到哪里呢?可别又留个尾巴不说了!早晚掀了你的摊子,换我来讲书!” 说书先生倒不怕被人掀摊子,说书要有这么容易那还能混饭吃?那书上写的也不像他说的这么天花乱坠嘛! 又过了几日,李咎在棚子的另一侧又设了个棚子,中间隔着门两两相对。这棚子里的看板上却不写故事了,写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既有科普李园的耕种方法的,明明白白写着李老爷家如何制作肥料,如何预处理土地,又准备种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有失物招领,或是新鲜新闻的,东家丢了鸡西家丢了猪,去哪哪哪儿的路上落了大石头,近来暴雨哪哪哪儿的山坡有了缝隙可能会有滑坡山崩等等;还有李园招短工的启示,李园有时候会有些活计忙不过来,招长工不划算,那便招短工临时做做,或者招人将活计领回家去做完了再送回来等等。 没多久,住得近的,或是会路过李园附近的人,都养成了特意看看那个展板的习惯。不知不觉间,他们就算不看拼音也能认字儿了。起初他们也没觉得,直到他们看书信、看布告、看契书不再需要识字的人帮忙念,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懂得了认字,再过些时候学会了写字,就算不得是睁眼瞎。 第二个棚子里的看板上,李咎特意留了一块空白的。其他人有想写的可以自己写了贴上来,李咎管这块板子叫“公开墙”。 “公开墙”空着的时间很长,直到农忙时才出现了第一个帖子。 这个帖子是幺娘和三九写的:“木子衣铺(还要用花花草草的圈儿圈起来这四个字以显得是个店铺名),诚招女红短工。需得会裁剪缝纫。擅绣者尤佳。工钱计件,大件二十文,次件八文,小件八文十件,小件可带回家做。有意者往李园西角门找吴婶儿。” 这个帖子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写就,只堪堪能说字字分明,容易辨认,加上每个字都注了音,很好看懂。 围观的人们里头有好几个早就对这块“公开墙”垂涎三尺,只是羞于张贴,现在见了这么丑的字都敢放出来招摇,他们也不甘落后,也写了帖子贴上去。 有商家打广告的“得月楼每日未时讲《三国演义》一折,茶水三文,大座儿十八文”,也有和幺娘她们一样招工的,有卖货的“鸡鸭仔三文一只,健壮,往xxxx处王婶儿买卖”,也有买货的“福茶庄收秋茶”……更有些在李咎看来违法的买卖例如买卖人口妻妾等等,这些不靠谱的都被李咎撕了,只留下认真生活的信息。 看消息的、听说书的、暗中苦练认字的,每天都把两个棚子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每天这些信息都在更新,也不乏竞争对手互相撕对方的帖子,甚至有机伶鬼儿把茶水点心摊子支过来。围观群众看饿了看渴了,不得要茶要点心哦?最机灵的是对面几个小户人家,门前卖自家做的点心饭菜,门后做茅厕生意——尤其那些住得远的,有三急问题难道还回家解决?当然就在附近找人家借茅厕。 人多了还免不了有兜售货品的,有人卖货就有人买货,来来去去的又添一层人,总之这些天过去,李园这方地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繁荣。 第七十五章 给木子衣铺解决下难题 李园的两个遮雨棚慢慢地变成了平民学拼音学认字,交换信息,交易物品的中心地带,有点未来世界那种cbd的感觉。 李咎略觉惊讶,倒说不上是坏事,只是一举一动都落在众人眼里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李咎决定少走正门,多走侧门,每天找两个人在外面维持好秩序,晚上等人散了还得将场地打扫干净,如此也算过得去了。总得有个这样的人气活跃的地方才好。 这样的人群聚集,只要控制好秩序,对普通居民对李家对青山县的经济都是好事。 比如要采买和售卖的,要找人找物的,做小生意的,别提多方便了。又比如三九和幺娘也招到了好多女工。这些新招的她们都有家室,便不大愿意全身心投入进李园。不过,能做些零碎活计挣口饭吃,她们便千肯万肯。 木子衣铺的生意一向还不错,不论是奢华的织锦裙,还是风流的轻纱裙,或是简单的厚布裙子,一向是能很快就卖掉。 随着产量提高,一些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各人的手艺不同,做出来的裙子质量千差万别。幺娘舍得放料,她做的衣服放量足,裙子摆大,挺括的款式端庄,轻软的款式蹁跹,大方舒展,就很讨人喜欢。三九擅长裁剪,她做衣服可以按照客人的需求精心调整,显高显瘦显平显丰腴,样样都能做到。另外有些人做的衣服裙子就多少显得平庸了,甚至有女红不到家的针脚比现代最蹩脚的机器大货还差,同样的布料做的裙子,就比精工的要便宜好些才能卖出去。 不同的差价甚至造就了一批捡漏人,专门蹲不合格的裙子,低价收回来远远当正价卖了。这件事一度影响了木子衣铺的声誉,高价买到了次品的人上门讨要说法,一连数日,络绎不绝。三九把心一横,将钱全退了,就算是那些二道贩子转手高价卖的,她也都按正价退掉了。那些退回来的次品,都被三九放在门口,当着众人的面,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三九烧衣服的时候,幺娘就带着其他人端着水在旁边守着以防出火灾。 幺娘她们心疼啊,心疼那些漂亮的衣服,心疼她们努力几个月挣的钱都打了水漂。可是三九说服了她们,人无信不立,这是李咎给她们上的课。那么多外地客商来到青山城,指名点姓要买“木子衣铺”的“煌闪闪金耀耀五彩斑斓月华裙”,不正是因为相信她们的衣服就是好就是阔气吗!若是没了这口碑,反落下个“以次充好”的罪名,只怕将来就要沦落到和普通沽衣店一般的地位了。 于是她们被三九说服了,一起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的衣服化为灰烬。有些努力挣钱等待着改变人生的小姑娘甚至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过,三九的处理办法显然是正确的。上午烧了次品,下午就有更多的订单送了过来。 送单子的是姑苏一个大户人家的采买,人本来不曾想到从三九这儿买衣服。 那姑苏的纺织和制衣极为发达,做出来的衣服不说比三九她们的好,至少也差不离,布料样子还是当地时兴的款呢! 这采买来青山县是为了采买香皂、肥皂和水泥,新鲜衣裙也是要买的,却不是为了自己穿——大户人家自己穿的衣服多是女眷、仆婢亲手做的,绝轮不到从外头买。正要采买的这些原是要送外地的亲戚朋友当土仪来着,心里颇有几家擅长制衣的人家可以选。这日听说最先做起“月华裙”的木子衣铺当家的把次品全烧了,采买就觉得这是个好掌柜,必然不会拿坏的、残的、次的凑数,便下了一个十几身衣衫裙子的订单。 “烦掌柜加急加快地做,这几日等点起了货,我便要回姑苏去了,着实拖不起。不瞒掌柜说,咱们家买这个原是为了送亲戚。咱们家姑爷姑太太在京里当着皇差,若是能让姑爷姑太太喜欢,您家也有面子不是?” 采买人好话说尽,加了些钱,说定了几日后来取等等。 三九知道现在的人手根本做不完这个数,但是想到才刚赔了个精光,这笔单子可以振奋人心,姑娘们绝对不会舍得推出去,于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人不够就得招人,这便有了三九和幺娘招工的事情。 招工是招到了不少有意向的人,有愿意上门缝制精细件的,也有想拿回家做的,总有十七八个。三九放下心来,认真与每个报名的女子都仔细交流、考较了一番。 然而报名的里头,好些人的针脚未必多好,做衣服也随心所欲,甚至只会简单的平针,真正能跟得上衣铺的需求做出漂亮衣服的,一个巴掌都数不满,直把三九愁的不行。 这时候李咎得了闲,黄举人家似乎出了点小问题,临时回家去了。没人赶着李咎写书,李咎就给自己放了个假,叫上哑巴和初三陪着,在自家到处看看情况。 庄稼都长得好,果树也开着花,吴大郎带着长工们仔细盯着授粉,以防漏了什么。上工的人还是勤勤恳恳地上着工,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见到李大老爷,他们就远远地跑过来问好,有机灵些的还会问老爷是否有事吩咐等等。休息的人也没有躲懒,或在念书,或在做自家的活计,到处都是劳动人民辛勤劳动的景象。 最忙的就是倒座房里的三九等人了,姑苏那笔单子几乎不曾把她们忙死。若要她们暗地里用上工的时间做私活,那她们是决计不能的,可是只用自己的私人时间,却又眼看着做不成单子,直把三九和幺娘急得没奈何。 李咎发现三九等人忙得不正常,抱着手在门口看了会儿,直到一个女孩儿出来取水发现他再门口,叫出了声来,这才惊动了里面正在干活的人。 “老爷,您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呀?”三九忙迎李咎往上座坐下,倒了茶端过来,道,“您不说一声,就爱看我们笑话。” “哪儿能呢!”李咎端了茶在手里,不喝,只捧着,“遇到什么难题了?我听着什么姑苏陈,又是什么少了人?” 三九和幺娘对视看看,两人一起红了脸:自己的事没处理好,却让老爷操心,怎么能好意思!不过,万一老爷真有办法呢? 三九压低了声音,不敢抬头看他,回道:“是姑苏陈家来采买衣衫裙褂,一总要十几身,算来三四十件,只要精工的,不要简单的。我们这里能做这样齐整衣服的人本就不多,做不完这个订单。我就想着去外面多招几个短工。不想,来报名的人很多,可是细细一看活计,或是针线不好,或是打的衣衫样儿不好,总有这里那里不足之处。算来总共得三四个人可以用的,也只能做些小件。故而我们正在发愁。” 李咎不甚在意:“这有什么,既然姑苏那边的人家都乐意找你们要衣服穿,可知你们比姑苏的裁缝也不差。这是好事。做不完就先停了咱们府里的差事,就当是请了假,过后再补。仍是做不完,晚上多加两支蜡烛,也不费什么钱。” 说到蜡烛,李咎的心思又歪了一下,这也是个好买卖,蜡烛本是易耗品,用了蜡烛还能延长活动时间,说不定能增加生产力呢? 三九道:“可是将来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少,难道时常请假么?我们可不想被老爷赶出去。便是这个衣铺不开了,也不能丢下咱们自己家的事情。” 第七十六章 大老爷无聊的时候会做什么 李咎听了三九的话,将屋子里的众人看了眼。都是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正是天真烂漫藏不住话的年纪。 三九说宁可不开铺子挣钱,也不能耽误了李园的事,她们无一人面露难色或是不虞,可见她们心里也认可三九的做法。 李咎沉吟片刻,道:“那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 在众人心里,李咎无所不能,一听李咎这话,她们就下意识地觉得妥当了,一双双眼睛就亮了起来。 “擅长做型儿的就制作版型,用粗坯布裁剪成粗型儿,交给能裁剪的人去裁剪。擅长缝制的人取裁好的衣片缝合起来,再交给做细活儿的人锁边、上带子、加护领装饰等等。将整个活计分解成多个步骤,每人只负责自己擅长的部分,这些原料就像水在河道里流淌一样有顺序地流向下一个码头,这就是流水工。我以前住的地方,各个工坊,都是用的流水工。” 三九一下就听懂了,她和幺娘各的长处都是在裁剪上,缝纫只是比普通人强一丁点。这两天她也想过,是否让那些缝纫做得差的,去做别的事情,她和幺娘将缝纫的事情接了来,这样既不影响那几位手工细腻的姑娘做精工,也不会再出残次品。可是,不能,因为精工的人数太少了,一天才能做得一条好裙子,两天才做的一个海棠八角肩帕,这个进度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需求。 李咎这么一说,三九被堵死的思路就回转了过来。 她高兴地跳下地,道:“老爷,我懂了,各司其职,各善其事。谢谢老爷。” 李咎点点头,又看看众人:“你们不发愁了?” 幺娘等人回道:“不愁啦,谢谢老爷。” 李咎又道:“以后有问题想不通的记得来找我,别几个人闷在一起钻牛角尖。这才多大点事!” 说完,李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又问道,“近来除了这个订单,还有别的订单么?我寻思着月华裙大襟衫也出了三个月来了,应该市面上有许多仿品,是也不是?” 三九道:“仿品是挺多,不过因为咱们和陈掌柜说好了每月都拿几卷新式布,还有老爷赏的新鲜花样儿,我们做的和别个的终究不同,所以呀,手里有余钱的人,还是愿意买咱们的。听说也有金陵的大户人家,自家有什么羽缎倭缎洋织锦,世上罕见,故而看不上咱们的,那也不打紧,这样的人家少。” 李咎挑挑眉:“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该做点新鲜东西来卖。总不能一直就做这么两三个种类。而且我带来的布,早晚有用完的一日,到那时,该如何是好呢?” 三九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 李咎道:“一个流行的花样儿,长则三五年,短则半年一年的。我还有很多想法可以给你们用,但是我帮不了你们一辈子。所以你们自己也多想想做什么吧。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了,厚重的锦缎大约要深秋才合继续穿。夏天你们卖什么呢?好好想想吧。明天来回我,不管你们能不能想到,明天我都给你们几个新鲜东西。” 三九等人应着声,李咎放下茶盏,起身要走。三九看看幺娘,幺娘忙跟了过去,她今日虽然不当值,但是也两天没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李咎了。这两日她都在和三九琢磨姑苏订单的事情,现在可以放下这件事,她自然又想回到李咎身边。 李咎接下来准备去牲口区看看阿宅和其他骡马,便让幺娘回去休息:“你不当值,跑出来做什么?回房歇着去吧。” 幺娘拽着垂在肩上的发带,说:“跟着老爷就是歇息啊,比在房里躺着还好呢。老爷,就让我跟着吧。等您回房了,我也跟不了了,就这么一刻钟。” “行吧行吧,怕了你了。”李咎默许她跟着,又为了照顾她放缓了步子,慢吞吞走到牲畜棚里,和老伙计阿宅以及伺候牲口的两位长工打个招呼。 前月里,王得春通过牙行,从姑苏寻罗到做牲口生意的两个北方爷俩,这爷俩姓罗,懂马懂骡子懂牛,还会点兽医手段,人也靠得住,就被王得春回了话,留在李园伺候牲口。平时罗家爷俩两头跑,荒山、李园都看得住。得亏有这两位在,阿宅被养得是膘肥体壮,一身漂亮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长长的鬃毛乌黑油亮,堪称神骏。 那爷俩用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小心翼翼地给李咎介绍这几天的情形。牛马骡子山羊,吃的多少草料,几升豆子几升谷,带出去跑多久,怎么梳的毛……平铺直叙,一一说完了。 李咎抬起阿宅的蹄子看了看,趾甲干干净净,马蹄铁也整整齐齐的;再瞅瞅耳朵和眼睛,没有倒睫,也没有堆积的耳垢,耳道和眼角都干干净净。这爷俩确实本分,没有因为李咎三天两头的不来就偷懒。 罗家爷俩来了也有些日子,李咎一直没腾出手来和他们详细聊聊,正好这日无事,又巧合他俩都在李园,没去荒山上。 李咎自来了这里,除了黄致和王县令,还没见过其他曾经去过北方的人,对这个时代的北方非常好奇。 现代的北方是繁华的政治中心,良田沃野,交通发达,古代可不好说了。从这个世界的历史看来,政治中心北移到这个时代的“燕都”,也不过一百年左右的功夫。还是前朝为了抗击北方蛮族入侵,才将燕都提升为陪都。燕都、汴京两个都城共存的情况又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前朝后期,汴京藩王自立为南汉,燕都才成为正式都城。到大雍开国,因为雍太祖是燕都人,刚起事时治所在燕都,故而才有了定都燕都之事。 从史料和行商的消息里,李咎推算如今的北方经济应该已经有所复苏,但是因为多年战乱的缘故,家底子所剩无几,恐怕也艰难得很。王县令和李咎见面的时间本就不多,没有和李咎提过北方的事情。而且他不喜欢炫耀自己过去考中进士、担任编修的辉煌履历,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黄举人上京赴考时曾游历过一些地方,但是基本都是重要的城市。 从黄举人的讲述听来,即便是那几个重要的城镇,也衰败得很,让黄举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产生了“连读书都不肯读,庠序破败至此,竟是我大雍京畿之属”的念头。会试时,黄举人没忍住,提了教化的事情,不免就有点带出了北方诸城的破蔽,于是未能考中贡士。 当时的主考官尤南非常喜欢黄致的才华和仁善,挽留他在京中读书,甚至愿意将自家空置的屋子白给黄致住。但是黄致婉拒了,他返回故里,老老实实教书育人。 黄致对李咎的“再穷不能穷教育”“一种粮二读书三修路”很有同感,大抵也是来源于这段北方游历的经历。 结合自己的推论与黄致的见闻,李咎对这个时代的江南富庶中心以外的其他地方有了点心理准备,但是一直没机会和现实生活在北方的人切实地聊聊,不免有些遗憾。 第七十七章 给北方副本做准备 李咎叫来初三把阿宅牵出去遛弯,招呼罗家爷俩往旁边的凉亭坐下闲聊。幺娘早早觉察着李咎有拉人说话的意思,一路小跑就去茶房找吃食,将四五样点心、两三碟儿果子、一壶茶并五个杯子攒在一个三层的大食盒里,安安稳稳地送过来,正赶上他们刚坐下。 说是凉亭,其实是一排屋舍延伸出来的尽头,做成了凉亭的样子,有桌椅栏杆,很多人喜欢在这里休息、排遣,现在正好用来歇脚。 午后已经有了些热意,李咎从怀里抽出大折扇摇着风散热,见两人有些紧张,便跷起脚来,将大圆领袍子散开来露着里头的衬袍,将右手斜撑在一旁栏杆上,显出闲适的样子:“你们不必紧张,咱们就闲聊罢了,怎么舒坦怎么歪着。即便说错话得罪了我,也不会如何。你们只管将牲口伺候好,只要不犯家规,任谁也动不了你们。” “老爷说的是。”罗老爹堆着笑,揉着膝盖,并没有因为李咎的安抚就放松情绪。 李咎亲手倒上两杯茶,哑巴忙接手了过去把剩下几杯倒完了。李咎又去将攒花盒里第二层的点心和果子取出来,放在他们爷俩面前,自己拿了一个酥点,却不吃,只拿着罢了:“我没去过北地,听闻你们从北地来,想听听北地长得什么样。你们别干坐着,该吃吃该喝喝。” 幺娘和哑巴先各自取了个果子,罗家爷俩这方敢伸手。罗小哥才十几岁的年纪,放现代大约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大小。虽然在这时候大小也算是个顶梁柱,毕竟还带着点天真,两口点心下肚就放开了些,顺着李咎的话,叨叨了几句北边和南边区别甚大。北边干,南边潮,庄稼不一样,人们做事也不一样,北边不如南边富庶,人们穷困至极,但是似乎人更豪放些,不像江南人顾虑多等等…… 罗老爹咳嗽了几声,叫不醒这小娃子,只得随他去了。 李咎乐呵呵听着,与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印证,在心里默默叹气。民生艰难啊,连年的战争给传统四战之地和政权的核心腹地造成的打击是毁灭级的。如果说青山县的原住民还保存了十之三四,那么北方战略要地、无险可守的平原、交通要道……就是十不存一,到现在也依然如此。虽然人少了地多了,可是耕种能力着实有限,加上北方春耕时极度缺水,秋收时却时常被水患祸害,贫乏的产出从未得到过改善。 “这么说起来,你们爷俩怎么没留在北方种田呢?荒芜无主的田地那么多,耕种五年就可以登记在自己名下,就算原主人回来,也得如数交钱才能赎回去,且官府还会安置你们……不论怎养计算,都比卖身为奴好吧?” 罗小哥说:“我爹带着我开了几亩地,眼看着要收成了,不想前年大河决口,我们那片儿连山连野的都被淹得干干净净,啥都没落下……” 罗老爹也跟着一叠声唉声叹气,大约是怕主家看到这臊眉耷眼的不高兴,突然又巴巴地笑起来:“都说先吃苦后吃甜,以前苦了大半辈子,今年可好,被主人家买下来,这真是,真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他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讪讪地顿住了。 李咎摆手:“我明白您的意思,大家都是卖力气卖双手换饭吃的,怎么能说是老鼠?至少也是老黄牛嘛!您家被水淹了后,您父子俩就流落到江南来了么?” 罗小哥差不多把自家事都说完了,罗老爹也就破罐子破摔,顾不得什么身上不吉利、说话不好听会被主家嫌弃,一五一十地说道:“唉,是啊。家里被水淹了,他苦命的娘早早的就去了,唉……是我没用,家里硬是没得一粒粮食一块砖,老婆子走了,别说棺材,就是破席子,也没了。我们家呀,门板都冲走了,那年洪水啊,淹死无数,庄稼更是不知道没了多少,人都吃不上饭了。卖儿卖女,那都不是为了自己吃饭,是为了儿女能有个吃饭的地方。您说,要是被您这样的老爷买走了,可不就能吃饱、穿暖了么!那卖不掉的,还不就一家人齐齐整整饿死在路边,成了别人锅里的饭嘛!” 李咎叹口气。黄河改道决口水淹四野,还有淮河流域的水患问题,得到新中国成立后,水利基建工程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加上上游植树造林保水土,下游肩挑手提挖水网,这才解决的七七八八了。这个时代想解决黄淮的水患,难如登天。李咎亦无法可想。 罗小哥满脸羞愧:“都是我没用,没让爹娘舒舒坦坦地养老。我去给人家当苦力,换的钱只够给娘买个别人不要的棺材,我爹和我一起卖身到牲口贩子刘家,这才又凑上了一块坟地,到底还是让娘入土为安了。” 直到这时候,爷儿俩才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们一说,李咎就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王得春相人的时候就为这个取中的他俩,回来和他说了一嘴,只是当时李咎被黄举人搅得头晕脑胀,一时忘记了。 李咎道:“是有情有义的爷俩啊,我听说了许多媳妇卖身给丈夫、公婆、儿子换口饭吃的,你们这样卖自己给媳妇的,反而不多见。可知王得春是给我找对了人。只是,没想到,有些地方已经困顿到这样了。这样了啊,我还以为天下承平三十多年,多少该好了些。” 罗老爹说:“可比以前好,以前啊,想卖还卖不了,谁能买啊,家家户户都活不下去,哪有粮食卖别个!而且像我和我崽这样的,都要被抓取打仗,那当官的若是久久没个军功,还要杀手下的兵,当是剿了山贼,将咱们的脑袋送去讨赏哩!他们又领了兵饷,又得了功劳,只是我们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都往深山里逃难,那里有吃的呢!草根树皮吃完了,不就……” 李咎又深深地叹口气。 大雍还没给前朝把史书修完呢,着实不知道前朝末年是怎样的景象,只能想象个大概。听罗家父子的讲述,却比李咎想的惨多了。 李咎见过的惨,是被迫逃命的幺娘,身不由己、朝不保夕,也是走投无路的三九,孤儿寡母、无家可归。但是再惨再穷,她俩也是有机会养活自己的,只要给她们一个出卖劳力的机会,她们就能用双手去挣一口饭吃。罗家父子说的这种惨又是另一种惨,即便出卖一切也活不下去,难怪农民起义层出不穷,推翻了穷奢极欲的前朝统治。真的是等死亦死,谋反亦死,等死,不如反了,打下个贼窝来,死前还能混个饱死! 罗老爹又堆上笑来:“不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记不真切,不知道究竟怎么个样子。您就当我是胡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李咎给他们又拿了一回果子和酥点,道:“就算是胡说,说说也无妨。不瞒你们,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我打小倒也是被长辈们悉心照顾着长大,不曾见识过外面的艰难。听你们说过去,我也替你们难受。那么你们是前年离开北边到江南的?算算都一年多了,听闻去年风调雨顺,应该会好很多吧?” 罗小哥道:“去年我和我爹还在北方呢,哪里风调雨顺,春天要抽芽的时候,愣是三个月不见一滴雨。除了河边的好田,哪里又有能长出庄稼的土地!牲口吃光了树皮,互相又吃起毛来,最后也养不下去了,刘老爷只得把牲口都杀了,把我们都卖到了南方……我们,真苦啊!” 李咎沉默一阵,听罗家父子又絮叨了一阵在牲口贩子刘老爷家做事时的经历,只是堪堪能活着而已,真正能过得舒服点,还是到了李园之后的事。 青山县很小,巴掌大的地方,又盛产鱼米,尚算富庶,但是李咎也只盘活了这么一百来号人,更远的地方,真是鞭长莫及。可是既然知道了,就免不了放在心上。 李咎最后留下了原封未动的最后一层点心,让他们带回去吃:“你们好好干,这几年攒一笔工钱,再让您儿子说房媳妇,一家三口回老家去,置办些田产牲畜,过太平日子。” 罗老爹牵着罗小哥再三谢过,背着身过去却捧着那盒点心忍不住地抹眼泪。 初三牵着阿宅回来了,李咎亲手将阿宅送到马厩里,给它梳梳毛,抓抓脖子,一边安抚数日没见李咎有些情绪低落的阿宅,一边听罗老爹和他儿子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就是想啊,要是你娘当时没生病啊,这时候也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你娘没吃上啊,倒是咱们俩吃上了……” 第七十八章 打起精神来继续奋斗 去厨房吃晚饭的路上,李咎的脸色就很差。 幺娘已经熟悉到可以揣摩李咎的想法,知道他是听了罗家父子诉苦,圣人病犯了,于是又像刚来那会儿一样捉着李咎的衣袖和他说话:“老爷老爷,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攒几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呀?” 李咎抱着胳膊转过身来,很严肃地看着这个依然只堪堪到自己腰那么高的小姑娘:“我对你没有期望,意思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主,老爷我做不了主,也不想代你做主。你想买几亩地回家,就去买。你想一辈子在李园干活,就一辈子在李园。你想去别处,就去吧。” 幺娘弯起唇角:“那……我就一辈子在李园,一辈子伺候老爷。老爷说了我自己做主,那以后老爷不论是娶妻了还是当官儿了搬家了,都不能赶我走!” “晓得喽,哎呀你真婆妈,你不想走我还能赶你走……” 一路叽叽咕咕的,在幺娘的插科打诨撒娇里,李咎的情绪倒是恢复了不少。 没事,再穷再苦,能救一个是一个,能盘活一个地方是一个地方,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只要能提高生产力,早晚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远方的罗老爹罗小哥,他一时还管不着。但是近在眼前的幺娘等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因为他的插手改变了命运。以后他还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他还可以更努力。 晚饭照例是一个汤一个菜一个饭,干重体力的人多一道肉菜,其他人自己加钱可以加菜。李咎每天都会加一道小荤,那些想吃点好的人为了省事都跟着李咎吃,李咎加啥他们加啥。 虽然吃饭这个事情是到点开饭,大家先到先吃,不过李咎的那份一般都会提前单独放好在一旁,等他到了再拿来给他。 没有客人的场合,李咎和其他人一样,将菜倒在一个碗里端着,找个舒服的地方三两口扒完。今天也是如此,李咎照例在外面栏杆上坐着吃饭,周围四散着好些长工,他们也习惯了老爷平时不摆老爷架子,总算不再像兔子见了狼一样拘束了。 李咎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一边环顾四周,观察其他人的情况。 嗯哑巴碗里和自己差不多。哑巴不攒钱,因为李咎也承诺了给他养老,哑巴在钱上就散漫了许多,除了听李咎的话不乱花之外,在吃喝上对自己比较宽松。他的加餐和李咎一样,现在碗里的和李咎的一样,说明厨房没搞阴奉阳违那一套逮着口不能言的哑巴欺负。 现在厨房里的做饭师傅大约有五六个人,加上切配的烧火的洗碗的,总计十五六,他们还要轮流去荒山做饭,因此来来去去的变动比较大。李咎不可能每天都过来盯着做饭,只能像今天这样,想起来就看一眼,一切正常那就好。 再看看幺娘初三还有不远处几个未成年的碗,嗯,人人都有一整个完整的水煮蛋。这是李咎规定的,未成年的孩子和怀孕、哺乳期的妇人,每天早晚各一个完整的水煮蛋。物资匮乏的时代,鸡蛋就是营养学的最优解,李咎要求厨房给符合要求的人提供水煮蛋正因为此。只能是水煮蛋,因为完整的蛋不太好贪墨,以后就算有人眼馋,也不敢对水煮蛋动手,即便发生状况连李咎都被骗了过去,则至少还能保证小孩子们、孕产妇们的基本营养。 顺便李咎还将众人的衣服和肢体也都看了一遍,衣服都是齐整的,手、脸、头发也干净,妥,就怕几天不管,内务邋遢。以古代低下的医疗能力,必须随时注意降低染病的风险才行,否则说不定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要人命。每个新到李园的人都被李咎这样再三教导过,就连李园的家规里,关于患病后的自我诊断和自我隔离也有相关内容。 人均寿命堪堪三十的年代,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吃完饭遛弯的时候,王得春和吴大郎的汇报时间又到了。王得春每天汇报银钱收支,看着钱哗啦啦地淌,大头收入还是靠李咎的私人库存给垫,心里那个疼啊,被李咎好一番安抚才稳住了。 吴大郎手里拿着各处的办事进度,也都无甚可说,唯一有进度的是那个配出了水泥和铅笔芯方子的孟田旺,又配出了一剂可以在陶瓷和铜上涂抹印刷的墨,但是造价十分昂贵。孟田旺自认这个墨不符合李咎的要求,憋着劲儿要等成本降低了再与李咎汇报。但是吴大郎却觉得这事不能不说,李咎要的又不只是个结果,他还要全盘的掌控,报喜不报忧要不得,是以吴大郎做主,也将这件事报了上来,还让孟田旺捎带了这次的成品。 李咎上手一捻开就感觉到有凝固的东西在手中化开,马上就懂了:“里面放了油脂,怪不得说价格低不了,有油脂啊,自然贵。” 吴大郎知道因为油脂的来源问题,李咎有许多计算都还在搁置中,跟着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够用的油脂。今年顺利,才有粮食。有了粮食才能种老爷说的花生、油菜、大豆等物,等到能供上几十亩上百亩地了,却不知是后年还是哪年,唉。” 李咎道:“这个不一样……不一定需要食用油。不论是我想要的油墨,又或者是蜡烛,它们所耗的油都不一定要是猪油、菜油。帮我记下来,明天让初三去找老陈,就说让行商们帮忙打听有没有哪个地方产石脂水。石脂水是一种黑色的、气味极为难闻、可以燃烧的油状液体。” “哎,我记得了。那,孟工长那边的配方是否继续改进?” 李咎说道:“李咎说道:“按照三等的奖金给他发钱,然后叫他继续改进吧。还有纸张的事情提醒他不要忘了。印书册嘛,纸张、雕版、油墨缺一不可。《三国演义》已经连载了十几章,可以出第一册了。得春哪,记一下,明天开始准备招木匠、锡匠、陶工。” 想到雕版之后的印刷和相关统筹,李咎又补了一个安排:“老吴和老陈说一声,盘一个会印书的作坊,懂印刷的留下,不懂的给钱让他们另寻生计,我要自己整印刷。还需要一个柜上人,老陈能兼任就兼上,将来咱们的书也是要往外地卖,走柳记货行的路子。若是不能兼,就再寻罗一个可靠的。” “说到这个,却是我疏忽了。明天找个人……就初三和阿柱吧,让他们去黄举人家问候一声,看是否有咱们帮得上手的地方。倘若黄举人家忙着,就让他俩回来;倘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递上帖子,请黄举人帮忙举荐一个老实的童生或者秀才,专教写字,除写字外,别的一概不能教。” 王得春和吴大郎拿着铅笔和册子记个不停,连连答应着。事情全部说完,李咎让他俩复述一遍,听着没什么问题,才叫散了。 第七十九章 廉价和利润 李咎想做出来油墨之后再批量印刷《三国演义》与其他书册,却不料其实外面已经有书商在传抄《三国》了。并且他们还传抄了两个版本,说书版和张贴版,所以外面的酒肆茶馆也渐渐的有说书人说起了这个所谓的“李园版三国演义传奇”。 李咎听说后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平息下来。 算了算了,不值得生气,反正目的达到了,而且本来这故事也不算是他的,人家版权是罗贯中的,仿佛他也没什么立场去争什么。等过段时间印刷术好了,将黄举人的注释版一刻上,廉价注释版分分钟把那群奸商打趴下。 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接下来的事情。 李咎点上蜡烛,在柔和的烛光下翻看自己之前写的计划。 其他产业一切正常运转,水泥和铅笔基本都实现了不亏本,这部分涉及的工钱花费以及长工们的食宿花费,都已经被产品的销售额所覆盖,甚至还略有盈余。李咎完全可以考虑投入新的项目,比如年初就有计划的蜂窝煤和弹簧。 蜂窝煤是入冬之后才要用的东西,成分不复杂。算起来江南正式入冬大约是农历九月以后,按理还有五个月左右,似乎时间绰绰有余。李咎却决定提前开始着手蜂窝煤的制作。 一来这边摸索配方的时间比李咎预料的要长。晚上几乎没办法工作、通信不发达,导致一切工作的节奏都很缓慢。找到合适的师傅来做配方都得要几天功夫,若是有需要李咎决定的事情,除非李咎就在边上,否则传个话,一来一回的就半天功夫没了。李咎也想写信交流,但是识字率就那么高,孟田旺等人到现在也只学会了常见字,那还有很多不太常见的呢!招来新工匠,认不认字儿都两说! 二来罗家爷俩让李咎意识到,这个世道比李咎原以为的还要艰苦不知道多少倍。廉价又好用的蜂窝煤,早一点做出来,早一点带到苦寒之地去,兴许多救得些人。可以取暖是一件事,带起一个蜂窝煤的产业又可以养活一批人。 三来使用蜂窝煤,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使用蜂窝煤的人需要时间去学习怎样和这个东西相处。 李咎的笔尖停顿了一下,蜂窝煤是个暴利行业,它用的材料是廉价的煤渣。一旦形成了产业,会不会有垄断导致穷人用不起蜂窝煤?若是如此,岂不是和他的本意南辕北辙?还有,这和水泥等物不一样,水泥是提高建筑质量的添加,蜂窝煤却是和柴火一个性质的必备之物,是带有战略性质的东西,官府会不会想插手? 这方面的事情自己实在不懂,只得等黄举人腾出手来找他问问。 李咎在“官营”两个字上圈上两圈,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继续往下写第二件事:弹簧。 上次染织陈拿走了一个弹簧床垫,后来又给儿子女儿也搬了一床走。黄举人也订了一个送到家里去“给家母、内人等也受用一番”,后来听说评语相当不错。 李咎意识到弹簧床也是个可以变成产业的好东西。把弹簧做出来还可以顺便把弩机、减震器等或改进或发明出来。 只是普通的家用弹簧对铁的韧性要求已然很高,要用到机器上就更难了,少不得还得去找个能冶铁的来。不过冶铁这事儿也不是一般的铁匠能做到的,它和烧窑的关系也很大。冶铁的温度、合金的组成都得看着来。虽然仓储的书里有部分配方,可是李咎连提纯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就能把配比做好! 李咎的计划能有现代弹簧一半的性能就好了。横竖弹簧床、减震器都是大户人家才配用的,坏得快也不怕,他们换得勤便些,工匠们也好多挣饭吃。 总结来就是需要找冶铁的人,因为蜂窝煤也和燃烧有关,孟田旺以及冶炼上的人说不定会比较有经验,倒不必单独再找,直接从里面划拉就是。 另外还得找个能长期合作的铁匠。 铁匠不像其他工匠可以自己养,铁匠在官府都是有备案的,李咎暂时不想去挑战朝廷的权威,这样就只能去找外面能合作的铁匠。 太平烟火来之不易,吾辈更应珍惜,犯不着在这些小事上犯拧。 李咎将需要的人写好,叫来十八郎送到王得春那边去,嘱咐明天一起去寻找。 有两个新计划是好事,就是许多人等着盼着的水泥增产是等不到了。 李咎考虑着是否主动交出水泥生产的配方。李园的水泥产量有限,又是稀缺货,青山县想必已经有人意动,只是大约是看见黄举人在李园住着,不敢得罪黄举人,故而不敢把话递到他面前来。 然而,早晚有一天,李咎会把水泥的配方放出去的。原因还是生产力的限制,李咎不可能垄断市场。 区别是别人上门求,是别人欠他人情。他主动送出去,这个人情就要打个折扣。因此李咎并不是很愿意主动开口,能让别人欠人情,李咎还是愿意的。 而且,和他不一样,其他人家若是想做水泥生意,必然是冲着钱来的,不可能只想着保本罢了,水泥的价格势必要比自己的高——就算别家人工比李咎的便宜导致同价格里别家的水泥利润空间更大,这个空间终究有限,且李咎还准备抽一成分红呢,就因为这一成红利,别家的水泥都会比李园的贵。 同一种东西,别家的都贵,独独李咎的便宜,这叫扰乱市场。别家降价无利可图,势必影响水泥的大范围推广。可是让李咎涨价,他也不愿意。李咎做出水泥又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路更好走,让穷人住得进干净房子。 李咎又想到了官府。 至少在青山县,有王县令在,路子还是好走的。李咎希望等水泥的配方公布后,李园的廉价水泥由官府统一收走,用于官府层面的基建,比如这个时代的市政建设项目之学塾、河道、水利、道路、桥梁、仓库……如此既符合李咎的期望,又不会让其他人无利可图不愿意参与进来。 不仅仅水泥,将来还有其他惠及民生的东西也是如此,比如蜂窝煤,比如李咎希望在未来不远的时间里弄出来的玻璃、沥青等等。他自己不愿意挣钱,但是又不可能垄断所有的市场,势必要让出去给别人的。那么,一个靠谱的政权机构协调分配,是个可行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官府和自己是否能达成共识,它的成员或者最高掌控者,真的愿意向最底层的那些发不出声音的透明人倾斜资源吗? 第八十章 是暴利还是运输成本太高 事实上黄举人匆匆回家所要解决的急事和李咎的夙愿还真有点关系。 能让黄举人临时放下《三国》回家的人不多,天地君亲师,这次来的人就占个“师”字,乃是他的座师尤南的儿子,也算是他的师兄,尤复。 尤复赶着几百里路来找黄举人,正是为了第一版张贴的版本《三国》和水泥等事物。 在行商们的马车轮骨碌声中,带着拼音甚至包括拼音表的先行版《三国演义》、水泥等物渐渐在附近几个城市散播开了。说书先生在勾栏瓦肆里也开始了《李版三国演义》的表演。 水泥的用处自然不必说,随着行商将第一车水泥运到金陵,水泥的用法也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行商用水泥将门前门后和家里的路都收拾了一遍,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黄土路轻轻松松就整成了干净清爽可以与石板路一比的好道路。并且水泥在凝固前是可以随意塑形的,这一点就比石板好了太多。 除了修整道路,行商还用水泥加固了院墙,嵌上漂亮的彩釉砖,引得附近的人天天去看西洋景,最后不得不承认水泥是真的好用。于是第二批水泥一送到,就被包圆了,还有好些人拿着订单买不着东西,直催他进货。 离开青山县后,水泥的价格被抬高了。商人要利润,而且确实运费很高昂,注定这东西价格低不下去。 尤南是看出了水泥可以用在水利上——金陵的内涝问题不必赘述,那是真的很严重,每逢暴雨城中能行船可不是说说而已。且整个河南道北部、洛阳道以至于鲁东道,受累于大河、淮水的河道和出海口问题,几乎年年都有水患。中原腹地的洪水已经成了朝廷的心病。尤南从这种方便塑形、使用简单、粘合力强、结实耐用的“水泥”上看到了希望。 但是水泥的价格实在太贵了,尤南稍微算了算一里长的堤坝的造价,不得不摇摇头。就算按照商人的价格减半,几十里上百里的堤坝养护,也依然是个高昂的数字。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尤南在信里提的第一件事就是青山县的水泥到底本钱几何,是否有低价出售一批的可能。 这是头一件要紧的事情,第二件,当然就是追更……啊不是,拼音了。 尤南家和其他大户一样,吃筵席时常有清客逗趣,或弹琴唱曲,或渔鼓道情。 那日清客说得了个新本子,乃是《三国》的传奇。尤南将说书折子一看,点着《桃园结义》《诸侯讨董》和《貂蝉拜月》三出,问清客这三出是怎么来的。 这三个故事都有老底子传说,妇孺皆知级别的传说,出现在听书要听最新鲜的话本的尤家,就显得很突兀。 清客笑道:“可算有相公不晓得的事了。这是青山县来的话本子嘞,是李园李老爷传抄的家藏好书,举人老爷给的润色,真真好故事,绘色绘形绘声,仿佛是亲眼见着一般。我们家班主雇人蹲在他们家门口,有了新的马上抄来送到金陵,真真好本子,小的第一回看了,饭都顾不上吃。” 尤南听闻又是青山县李咎整出来的,下意识地就觉得“肯定差不了”,便让现场说一段,果然令人拍案叫绝。 这清客说书也是仿照青山县的样子的来,其说书的形式、故事的内容、表现手法,均与往常迥异。尤其强调口语白话表达和基本范式,很新鲜。故事里提现的细节刻画极到位、极真切,详略有度,的的确确是很好的话本子。 后来尤南又让他们多排了几段,尤家人都说好。后来尤复在书肆里瞅见了《带拼音表注音三国演义》,虽然不知道前面那一大堆注释是什么意思,还是带了来。 这一版和说书的同源而不同表达,同样是白话文,这个书本的文字就显得雅致许多。 当然能让尤南把身边唯一的儿子派到青山县去,肯定不是为了追连载这么简单。 尤南真正重视起李咎,是因为《三国演义》里的拼音。他是个从事了几十年教书育人的学士,不夸张地说,当今陛下见了他恐怕都得称一声先生。从发蒙到八股到经议,尤南什么都教过。徒弟里头最小的只有三岁,也不乏十几二十还大字不认得一个的纨绔子弟,因材施教这四个字就是尤南几十年当先生的信条。 多年来已经深入骨髓的教书经验让尤南很快意识到拼音和注音的用法以及意义。 于是就有了这日尤复带着父亲的书信来拜访黄致的事情。 尤南在信里老大不高兴地批评了一下黄致:这么重要的事(还有那么好看的书),既然出现在青山县,就应该送到师父这里来与师父同乐,怎么吃独食呢!这个先不提,以后按时把该送的送来就完事了。水泥相关的事情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东西于国有利,但是金陵价格极高,有没有低价买一批的可能……又或者能不能劝那个做水泥的人把水泥的做法卖给他们,他们拿去找人琢磨琢磨,可能能把价格给做下来。 黄致看完信,不由觉得奇怪:水泥才十二文一包,这还是卖给行商的价格。县里和李咎谈的修堤坝、道路的水泥,才八文一包呢!这都嫌贵? “《三国》这事说来就话长了,今天给师兄接风洗尘,明天我送帖子去李园,下午陪师兄去李园坐坐,师兄的问题,与李先生直接问起,可不比我从中转述来得真切?至于水泥……我没有太过关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没甚在意的,都是管家在操持这些。金陵是个什么价?” 尤复比划了一个大小,道:“这么大的一包,卖五十文,还得自己派车去取。若是他们送来,好像还得多给十几文?” 黄致听了,差点一口茶呛死自己:李园卖八文的水泥,他们卖五十文?这群奸商怎么不去抢! 尤复见状,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横竖不适什么要紧事,若是不舒服,就先歇着吧?” 黄致道:“了不得,我明天一定得带你去李园看看。李咎真的是个妙人,心里是装着黎民苍生的。水泥,他给咱们县衙的价,才八文一袋!李咎做出这个物什,本就是为了让穷人过得更好。咱们县城里最先用上水泥的是济贫处和码头的一条直道,是李咎自己拿钱拿人修出来的。他若是听说自己的一番好意倒成了别人敛财的东西,只怕气也气死了。” 第八十一章 尤复登门 第二天上午,初三和阿柱往黄家拜访,正为李园寻找教写字的师父而来,正中黄致下怀。 黄致安心让尤复感受下李园拼音的用处,接了帖子,听了阿柱和初三的话,先不回答他们带来的李咎的问候,却道:“初三哪,你跟着你们主人多少日子啦?” 初三如实回答说:“回黄老爷的话,小的跟着主人正好五个月。” 黄致道:“五个月,算来念了几日书?” 初三算了一阵,回道:“每七天有半日可以念书,除去农忙那几日,再加上小的刚来李园那会子没别的事做,大约总计念了十四五天。不过我们平时也是要温习功课的,说不准一共多少天。” 黄致点点头,十四五天学习,温习功课只会让学到的东西更牢固,却不会让学到的东西更多。 “十四五天,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发了蒙的小孩子念十四五天的书,大约是能将论语诵读过半的水平,能认得一二百来个字了。”黄致说着看看尤复,“师兄以为呢?” 尤复道:“还得是认真的孩子,家里不纵容他玩闹,花了心思在读书上,才能如此。换了已经成丁的,或是心有旁骛的,大约还要慢一些。” 黄致点点头,又对初三说道:“你们老爷自有一套教书的方法,先教认字,认完了字才教诗书。我也听了几堂课,你们喜欢读书的人里头,也有已经背完了《论语》和《增广贤文》的,不喜欢读书的,也多少认得几个字。” 初三不解他们的意思,只能赔笑道:“老爷常说因材施教,因小的们也不是读书的料子,并不敢读‘子曰’‘对曰’。老爷于是说‘这也要认得字才好,否则叫你们出去捎个信都怕捎不明白,若是写契书等,难道还要我亲自跟着去不成?’故而命我们不论如何也需将官府常见的文书、契书等认得了。” 黄致不予置评,却提起平时用来打自家学生的戒尺指向挂在墙上的几张帖子:“你来念念这个。” 初三抬头看去,只见墙上挂着好几张写满字的纸,似是正在晾干,上头的字他认得的不多,但是靠着拼音,他也一字一顿地念了下来:“瑷,美玉也。从玉,爱声。暧,其一曰幽暗不明,其一曰隐而不发,从日,爱声……” 这是黄致正在编写的词典,按音序排序,经常会连篇都是不常见的用词。 初三显然还没学到那么多不常见的词,因此他念得磕磕巴巴的,可是他终究还是念下来了。 黄致让他读了两遍,将几页纸取了下来,另换了一页白纸,写了几个大字:“瑷”“暧”“嫒”“噯”等,让初三一一释义。 初三不过才念了两次,竟然就能说出一二,虽不详尽,倒也准确。 尤复叹道:“可知拼音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竟然能让不认得字的人,这么快就读顺了新文章。只不过,如此也只算是认得了,却不算是能写吧?” 黄致道:“巧了,李贤弟找我正是要说这件事。他家上学都是他亲自教授,因此他家人和他一样,认得字,能写的不多。纵有几个能写的,写出来的字却只是清晰好认罢了,一点风骨也无。他家倒有几个念书的好苗子,若是如此,岂不是耽误了?故而他的小厮今天来找我就为这事。” 解释完了之后,黄致将帖子收起来,写了一封回信,封好火漆交给初三和阿柱带回去: “你回去和你们家老爷说,多谢他费心想着,我这里一切都好,并无他事。你家老爷交代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已经有了人选,不出三日定会给他办妥,请他放心。另有一事,你们转告你家老爷,今天下午我想引荐我的师兄尤修身与他认识一二。修身先生是奉我师尤公之命前来有要事相询,请你家老爷务必腾出半日与我等。当然如果能在李园小住几日,则更好。详细的事情我我已经写在了帖子里,请你家老爷详鉴。”说罢又让自家书童取几十个赏钱与他们。 初三收好信帖,起身告退。尤复目送他们走了,问道:“这位李先生,还让自家奴仆读书认字写文章,可是奴仆又不能参与科举,读了有什么用?岂不是既耽误了做事,又白添一重郁愤?” 黄致道:“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他,我很喜欢他的答案,所以,就让他亲自回答你。我一向自认为我做到了有教无类。只要是能读书的人,即便家中穷困,我也愿意让他来读书,做些杂货以代替束脩。但是李咎不一样,不管那人能不能读书,他都让人读书。我不如他。” 在黄致家一日一夜,把尤复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下午李咎刚送来请帖邀请他两人登门拜访,尤复就迫不及待地催着黄致收拾好写到一半的书卷去李园。 李咎这日下午正在考核染织陈送来的柜上人。 如今柳记货行的生意已经很大了,染织陈得知李咎未来的打算后,决定将货物分开。家里用的放一个店里,文房用的放一个店里,还有水泥、蜂窝煤等又单列一个店,明年可能还有种子等事,也要单独放出来。 按照染织陈的想法,他还准备将布庄旁边的店盘下来,做成个待客的地方。屋子里全都用李咎捣鼓的新东西装上,什么弹簧床垫弹簧座椅,香皂胭脂,衣衫裙褂等等,都给弄上,以后有什么新鲜东西,也都直接先送到这个待客的店面来。 李咎一愣:“这不就是样板房?” 染织陈就说:“这名儿好啊,就叫样板房。再叫个先生在里头说书,好吃好喝好看好玩好住,什么东西卖不出去?就是得有个极好的掌柜。我觉得三九姑娘顶好,又有主见,又机灵,还会说话。只怕你舍不得她去。” 李咎是无所谓做事情的人是男是女,但是世道就不高兴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暂时李咎还动不得这世道,故而李咎并没下令就让三九去。他找了三九来问,确认三九自己的确并无此意,这才与染织陈说:“你自己大约已经有了人选,别吊胃口啦,你说吧。” 染织陈就送上了一个名册:“的确有这么几个人选,咱们得选两个人出来,一个去管样板房,一个管杂货店。我管现在的柳记和仓库。另外再找几个人慢慢调理着,以后开文房书肆时就不必再费这老门子劲儿喽,自己培养的人用着还顺手不是……您瞅瞅,这两个小伙子是我想提拔上来的,一个是你们园子里的人,就是阿柱——” 染织陈正说到阿柱呢,初三就来报说黄致、尤复到了。 李咎微微诧异:他俩却来得这般早,比预想的要早了好些时候。无法,李咎只得与染织陈道一声抱歉,让他自行做事去,晚上回来再往底下说。 第八十二章 师兄驾到 尤复是带着使命来的。 尤南希望能将水泥用在道路、桥梁、水利上,甚至他自己觉得这种好东西理所应当就该献给帝王,献给天下。不过他不会用自己的思路去要求水泥的发明者。 这次尤南派尤复前来青山县,除了需要他通过黄致将《三国演义》和拼音的详细信息以及后续追加的内容及时传到金陵外,再就是为了打听水泥发明者。如果能直接买下配方,那是最好,若不能,至少弄清楚水泥的发明者的人品性情。 却没想到水泥正是李咎捣鼓出来的,如此倒也省了事。 不过,李咎不缺钱,想让他卖水泥方子,恐怕要费一番功夫,花一车钱财了。毕竟李咎重赏工匠的事情传遍了青山城,想买这个方子,无论如何也得比那奖金多吧? 怀着复杂的心情,尤复由黄致领着来到了李园。 李园与其他园林的区别自不必细表,看得尤复一愣一愣的。黄致难得的多话起来,揽过了解说的活儿。李咎乐得轻松,就叉着手陪在一旁。 一路细细看着说着,终于到待客的正房里坐下了,黄致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就要“乳茶”,还要“熏茶底子加八色果干”。 李咎忍住了没吐槽他,只说到:“晚膳也备下了,十八郎听闻贤兄想吃个糟螃蟹,特特糟好了放在那里,配得极好的味汁。贤兄省着点肚子,到时候我吃着你看着,脸上不好看啊。” 黄致抽出折扇来晃了晃:“我吃一口,多余都给小的们拿去分,你还舍不得。这一口是人情,省得你将来还不了人情债啊!” 李咎闻言,又将尤复看了两眼,着实看不出这个老实书呆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黄致说“人情”。 尤复家兄弟有好几个,姊妹还有三五个呢,尤南致使归隐独独带了这个儿子在身边,既有偏爱他的意思,也是因为尤复性格最呆,故而只叫他跟着自己治书,以免他经营家业时被人欺负。 呆归呆,尤复却有一颗潜心读书的赤子之心,尤南对儿子的“呆”还挺欣赏,是以尽管尤复读书也没读出什么新鲜见识来,他仍然比较偏爱这个长子。 黄致等李咎露出疑惑的表情来,这方笑道:“师兄既然是我师兄,自然还有我师父在。我的座师尤相公桃李遍天下,贤兄弟一份济世安民的心,单靠你我又能做得多少?若是家师愿意出手相助,便是让江南人一夜之间尽学拼音,让江南的书卷一夜之间尽标注音,怕也不是难事。果真如此,你是不是欠我一个大人情?” 尤复忙道:“不敢不敢,那里这么霸道。只是拼音确实是好的,家父却有推而广之的意思,故而才遣我来真实看一看。” 李咎起身拜了一拜:“不论结果如何,晚辈先行谢过令尊的恩德。”然后他又与黄致说道,“确实是个大人情。我正愁一步一步来,太慢了。” 黄致笑道:“别忙谢,咱们慢慢说。除了你手上的新鲜本子以及拼音这两件事情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为难,但是思及你的为人,我又觉得你会答应。就是水泥。” 倒是和李咎昨天琢磨的事情不谋而合了。 但是……李咎迟疑了一下。 尤复忙道:“水泥的方子若是贵府上不传之秘,却也不强求。只是想知道更细的事情。还有……若是官府采买去修筑堤坝,能否比外头卖的便宜些?倒不敢求成本价卖与我们,只是五十文一包的水泥,着实用不起。” 李咎摆摆手:“不是钱的事情,乃是人的事情。不瞒二位,我做水泥生意,本来也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给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一个养活自己的办法。因此,我说是‘人’的事情。” 尤复未解其意,黄致和李咎相处这些日子,两人互相熟悉了秉性,倒是猜着了:“你怕官府拿着方子去用,却因为层层管束,上下里外不畅顺,导致有人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你对下人极好,自然希望官府拿着你的方子去用时也不要过于压榨工匠。你将柳记出货的价格定在堪堪能回本的八文,自然不愿意官府拿出天价来。” 李咎点头称是:“兄长果然懂我。我的长工,吃穿住用是什么水准,兄长也看在眼里。我定价八文一包,这八文钱,就是折算的工匠的日常花费和工钱,我自己一文钱也挣不着。我就怕方子给了出去,散给地方,就有人拿着方子中饱私囊。我一怕朝廷为了压低价格去压榨工匠;二怕虽则朝廷仍然维持八文一包的价格,但地方上见有利可图,就背着朝廷压低成本好从中渔利;三怕有人囤积居奇,即便有邸报标明八文一包,但是有价无市,还不是能拿到货的人说了算!别的不提,就说盐吧。盐的成本,人尽皆知,但是何以盐的价格居高不下?除了运送困难,也是因为拿着钱买不着,那便只能听从盐商的意思了。” 黄致道:“诚然如是,你的问题确实是根本问题。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但是不能因噎废食啊。咱们早早就想到了水泥的好处,你也有心将这好处用在青山县上。倘若因为人心易变的缘故就不去推着它往其他地方走,那未免也太可惜。而其他地方的百姓,又未免太可怜。” 尤复知道自己才智有限,黄致远胜自己,黄致都拿不出办法,他当然也是无能为力的。 话又说回来,尤复的任务只是确认水泥能否降价,其配方的掌控者是否仁善等等,后面的事还得尤南做主。黄致和李咎束手无策的事情,尤南可不一定没办法。现在这个情况,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任务,这才一日功夫呢!尤复自觉达成了使命,表情就放松了下来:“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都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们想一千个办法,总有一个能帮上忙。” 黄致回道:“师兄所言甚是。尤公有心,李贤弟也有心,什么事成不了的?水泥这件且暂放下。眼看着到用膳的时候了,不如说说《三国》罢,听师兄提起,金陵城都拿《李本三国演义》下饭,想必钱塘姑苏也是一样。这是让其他书肆抢了个先,老弟呀,你自己的正刻本几时出来?” 李咎道:“已经在找人啦。陶活字木活字锡铜合金活字,我都想试试。油墨让老孟折腾了出来,还在改良,现在这个版本倒也能用,可以印几本出来让咱们瞅瞅效果。因此我昨儿才叫人去打听陶工木匠锡匠,又让老陈去盘书肆印坊,差不离过几天该开工了。” 尤复博览众书,自然知道李咎说的“活字”是什么,不由十分奇怪:“贤弟为何一定要用活字来印呢?现行的雕版也好,或者雇人抄写也好,岂不便利的?金陵所见之本,都是书生学子手抄换钱来的。若是都改了印书,他们岂不少了进项?” 第八十三章 选人这件小事 印书和骡机虽然都是大幅度降低成本的事物,但是影响却完全不同。主要布帛是目前的通行货币之一,织布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技能,因此能将织布效率提高几十上百倍的骡机一定会冲击本地的布帛支付体系,打击物价水准。 而书本并不是不一样,书本的普及程度可能还不足书本甚至还是一定程度上的奢侈品,其贵重在掌握技术的人太少,而非含金量真的很高。 李咎说道:“大规模印刷可以极大地降低印书的成本。会减少穷苦书生挣钱的渠道,但是同时会极大地降低书本的价格。而且,适合多量印刷的书,几乎都是必读的书,比如四书五经,又比如奉和兄正在筹划的字典。有些书就不适合印,比如冷门生僻的书,那还是要手抄的。” 尤复细细想来确实如此,点头称是。几人又顺着书本的话题将拼音聊了一阵,特别是用拼音的好处和不足,都细细地交流了一番。直到幺娘来说晚饭好了,问摆在哪里,三人才停下话题,转到正堂的小包厢里吃了一顿糟螃蟹为主的海味。 李咎和黄致的关系已经上升到了挚友,因而招待黄致,他舍得拿出血本。 螃蟹取的是仓储中心里的进口冷水大青蟹。被封存在穿越那一刻的螃蟹,一离开仓储中心就立刻活蹦乱跳起来,被十八郎干脆利落地一筷子戳死,掏去鳃心胃,斩作八块,泡进了茅台酒里。 螃蟹块用茅台酒泡着往冰窖里放一夜,再用两种不同年份的陈年黄酒加姜、盐、糖和香料等一起腌制几日,今天打开来吃,果然鲜香爽甜,远非其他醉蟹可比。 黄致忍不住找李咎讨了腌制的方子,这方子其实也是李咎从b站一个叫“大祥哥”的博主那里抄来的,别的不提,就是这茅台找不着替代品。而那不同年份的黄酒和盐、糖,看着简单,其实也贵得紧。 黄致赞不绝口,将李咎和十八郎夸了又夸,再对着方子一看,不由遗憾道:“这糟蟹好,就是我也吃不起这个。酒也难买,材料也贵,那么大的螃蟹也不好得,多半还是得用咱们的太湖蟹。我就用你嫂子娘家的方儿改一改酒品,糟着吃罢了。” 李咎道:“糟蟹只要蟹好,怎么做都不差,只是不能用湖蟹,得用海蟹。湖蟹只能熟吃,海蟹才能生醉。贤兄若是相信,且暂这么做,等我捣鼓出一个小玩意儿来,自然让贤兄得知里头的缘故。” 这是因为淡水鱼获的寄生虫可能会寄生在人身上,但是海水鱼获的寄生虫因为渗透压的关系,几乎不能影响人。 眼下李咎没有工具可以让黄致亲眼看到那些细小的寄生虫,或者即使看到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海水蟹的虫子不会影响人,但是淡水蟹的却会伤人,这里头又涉及细胞等基础生物学知识……那得是基本的识字和数学课程结束以后的分门别类的生物课的事情了。 黄致对李咎的说法虽不理解,却很相信,便记在了心里,还吩咐书童往家里递信儿,以后生糟螃蟹都用海蟹云云。完了他又问道:“这方子能不能我抄了拿去给尤公一份?我记得尤公也喜食醉蟹、糟蟹。” 李咎道:“尽管拿去吧,也并非不传之秘。糟蟹要做的好吃,重点在蟹要美,酒要沉郁。方子越简单,做起来越难哪。现在天热了,不便交给尤兄带了去,不然让令师试试我们家的做法,才合黄贤兄的尊师之道。” 尤复连连道谢,接了方子给童儿拿着,一顿饭又又又吃得是宾主尽欢。对古人来说有些度数的酒,让黄致师兄弟两个有些醉了。李咎送他们回房歇息后,又返回厨房提上一盒子宵夜转去找染织陈继续说外面铺子的事情。 染织陈在李园并不拿自己当外人,李咎待客时他也没闲着,拉着王得春和吴大管家扒拉了半日,连晚饭都和他俩摆在一起吃的,就想看看李园有没有适合培养的苗子,未来用人的缺口着实大着呢。 王得春硬生生忍住了没给他翻白眼:“但凡有点机灵的,不都能找着去处,谁肯当奴才!等李园打出名声,那些人倒是肯来了,老爷却不招人了!除了三九他们几个情况特殊些,是年关难过才流落在外,这才有那么漂亮又聪明的孩子被你收着了。这时候只要有手有脚,挖野菜都能活下去,我可去哪找?” 吴大郎道:“我想着,大约只有初三郎合适。不过,咱们老爷又不忌讳个男女,说不得将来还要做女子生意的,将三九姑娘、幺娘她们算上又如何呢?” 染织陈直摇头:“李老爷身边得留个懂事的人,除了初三,没别个了。除非再有一个能顶缺的,不然初三这个孩子我不敢要走。三九、幺娘顾自己的事还顾不来,哪里还能去外面学当掌柜。愁人,我手里倒是有几个好孩子,只是不好拿来管李家的事。阿柱是县令大人的书童,等县令调任了,他不跟着去,这才好赎身出来接下咱们手里的铺子。县令大人不走,阿柱也不好插手,至多就是面子上管一管。到底是你们老爷产业,我只占着几分干股,除了那些有我占大头的摊子,别的活计用外人当掌柜,说不过去。” 王得春道:“你就是太心急,凡事都风风火火的,早上说要人,恨不得晚上就配好了。这么着,我这里正给老爷找匠人。如果遇见脑瓜子转得动的小孩儿,我给带了来,老爷喜欢就留下,你带一手,他就出息喽。” 染织陈道:“那您给我记着些。得,本来找人这事儿也就该找你。你可得找些靠得住的人,李老爷的产业多了起来,咱们知道他不挣什么钱,外头的不知道啊!都以为他躺在水泥香皂堆的金山银海里划船哩!我在外面听了些酸话,有这方面的担忧,怕有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李老爷不以为意,你可注意甄别些。” 王得春道:“这个自然。咱们老爷早料着了,这才半年没买新人。叫我说,今年梅雨一过,自然有人田没了,房子塌了,生了病或者受了伤,老爷按鸡毛房那时的做法再来一次,不就妥了么!只有好人才会走投无路嘛!大凡是个心内藏奸的人,偷鸡摸狗、横行霸道的,还能落在鸡毛房里?你放心,我自然理会得来。” 王得春是人精,染织陈和他原来的老东家牙行关系不错,知道他眼光毒,做事也稳妥,便放过这头,继续和吴大郎拉家常。吴大郎什么都做,笨是笨了点,胜在踏实细心,又对李园的情形最了解,想知道各个事情的进度,只问他就行了,他向来将事事都记在心上,还省了李咎的功夫。 染织陈听了一圈最近的新鲜事,差不多到了酉时过半,李咎找了过来,他们仨方散了,只留染织陈和李咎继续讨论中午的未尽之事。 第八十四章 一个学派的诞生如幼苗 关于样板房的掌柜,染织陈心里最想要的还是三九,但是三九自己不乐意,染织陈也不强求。其次就是阿柱。阿柱的年纪差不离足够用了,他自己也没有走科举的想法,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柱现在是在为王县令做事不假,但是基本上已经交给李咎使用了。阿柱自己也在考虑等粮食收成确定之后,伺候完王县令最后一段任期,就赎身出来加入李园,王县令对此表示没意见,至少不反对。 阿柱的机灵劲儿就在那摆着,他还熟悉李园的方方面面,又有王县令的人情在,将来让他打理样板房,没得说的。 卖杂货的铺子染织陈推荐了自己的伙计小刘萱,刘萱今年十七了,跟着染织陈学了六年,正是可用的时候。杂货铺会开在布庄旁边,兼卖其他南北杂货,不独李咎一家货源,染织陈选自家人也妥当。李咎看了眼染织陈带来的履历,点头应了,这事就算过了明路。 小孩子里头染织陈看中的初三,初三也是惯常在外跑的,算是见了世面。染织陈的意思,初三郎这些年就注意些培育的方向别歪了,另外,李咎身边还得有个机灵小伙儿跑腿,初三郎如果愿意去铺子里发展,那就得再培养一个小心腹。这样一代代传下来,将来出去的人都是跟过李咎的人,行事作风、眼界心胸自然和别个不同,用着才放心。 剩下的全是缺口,染织陈说:“恰好兄弟你在搜罗工匠不是?顺带叫得春儿给你搜罗几个精神的小孩儿,一就二便不折腾,你觉得怎样?” 李咎道:“妥,把这个记上。是我忘了还有摊子扩张和人才梯队培养的事,最近着实太安逸了些。不过我这些天需得和举人老爷商量一些别的事情,这头你和得春看着些?年底我给你包个大红包谢谢你!” 染织陈一口答应来:“成,你不要拿我当外人,那我也不和你客气,你记得我的红包,这些人我给你看着。” 于是李咎当即就叫来了初三,顺带还叫上了十八,如此一说,只问初三自己愿意不愿意。初三性子活泼些,便略带羞赧地说:“我看三九姐姐有自己的事业,十分羡慕,老爷抬举我做事,我当然愿意。” 十八郎也不知是年纪小,还是真的就不爱往外折腾,表示还是想当厨子,李咎也答应了。厨子的工资可不低,尤其十八郎还要管小灶的,等他学有所成,一年挣下百来两都不在话下。 将俩孩子的去向安排好了,李咎这才回房睡觉。过后几日,李咎在正堂上了几天课,尤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观摩了几日,写了一本心得。 有了这本心得做打底,再拿上黄举人代李咎写的关于水泥的问题,尤复这次出行的任务就算是完美达成。虽然还贪恋着李园的舒适,尤复依然选择尽快启程回家和老爷子禀告此事。水泥和拼音都很重要,尤复希望它们能尽快发挥自己应有的价值。 黄举人给师兄整理了一车李园特产,什么弹簧床垫、老花眼镜、穿衣镜、无烟蜡烛、等,皆是能让生活便利的好东西,扎扎实实塞满了一辆行李车,送尤复满载而归。 尤复走了之后,黄举人这才回过神来与李咎仔细解释:“非是我偏心师兄,用你的东西去讨好他,实在是座师尤公身份非同一般。向者我常与他夸奖你,但是家师始终只是淡淡的,我有些担心家师因为不了解你,所以对你有成见。你这边走不开,家师年迈,也不很愿意出来,你们见不着面,话没法儿说得太深,就只能靠师兄传话,再用这些新鲜的东西去动摇他。” 只是这种动摇有没有作用,却不好说了。尤南在京里那么多年,什么新奇事物没见过?就算好奇新鲜,也极为有限。 黄举人担心李咎多想,李咎道:“多谢兄长费心,人情世故着实是我的软肋。在青山县尚且认不得几个人,何况是更远的地方。兄长这是雪中送炭哪!” 黄致道:“你懂就好。现在你的事业才起步,眼看着摊子要越做越大,做到金陵姑苏去了,早晚会现在人眼里。县令大人的任期已经两年了,明年考评如果还是甲等,就可能会被升迁调任。新的县令会是谁,没人知道。会对你怎么样,也没人知道。在这之前,赶紧给你找个官身,或者捐个名声,至少是一重保护。倘若能借着两件事在朝中挂上名,李大老爷,您这辈子就算是高枕无忧了!” 李咎摇摇头:“空想无益,还是多做实事吧。我还是觉得有人帮忙当靠山,确实很好。但是,不够,俗话说的鞭长莫及呀。打铁不是也得自身硬嘛。这边我也得让他们相信跟着我走有肉吃,双管齐下,连敲带打。” 两人回到园子里,黄致见四下都是熟人,也不再端着架子,伸了个懒腰:“你说的对,我继续给你抄书编词典,这个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能抓住读书人的心,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我也可以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且不管黄致的理想,李咎回来将《三国演义》全部誊抄完毕后,又根据众人的学习进度,将众人分为两个不同的班级。进度慢一点的继续学加减乘除和认字儿,进度快一点的,已经可以进入科学习阶段了。李咎准备的下一阶段的学习是初级地理、初级化学和农学方向的初级生物。 得从大家都能看到的东西开始,才能吸引他们的学习兴趣,继而去思考更深的东西。上来就和他们说银河多大地球在哪太阳是啥,没用的,理解不了,还在为过上好日子发愁的人也没有兴趣去理解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李咎准备的初级阶段教材也很简单,地里以气候和初级地图为主——更详细的地图不行,山川河海的位置与21世纪并不完全重合,只能大略分出个高低地势来。化学和生物所摘取的部分就更简单了,李咎现在摘取的这两门学科的知识只是在为科学的医学、百工、种植养殖打基础。 黄致有时候抄书抄累了,就看看李咎正在整理的教材,那些不曾见过的图画、不曾听说过的道理非常新鲜,不觉又被李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因为李咎在忙着赶工顾不上答疑,黄致自己也想先完结手上的张贴版三国再再做别的事情,因此黄致暂且只对着草稿惦记一笔,没有直接就这样逮着不放。李咎写的东西并不深刻,十分简单,黄致很轻松就能理解,即便没有李咎的解答,黄致大概也搞懂了李咎写的东西。 原来太阳、风和雨水的关系是这样的,原来河流自西向东是这个缘故,原来出海向东一直走,走到大海的对面就是其他陆地……原来冶炼和温度的关系是这样的,所以不同的冶炼配方得到的结果不一样……原来犁铧现在的形态已经臻于完美,再要提高只能从动力和材料上下功夫…… 原来李咎的前辈们有如此见识,只看李咎信手拈来的只言片语,已经隐隐可以窥见一个学派的影子,真想知道这个无所不知的家传的全貌究竟如何…… 第八十五章 柠檬精的闲言碎语 王得春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很快就卷着一大堆工匠的花名册来给李咎过目了。 总计十七八个人,个个符合李咎的要求:又穷又苦,流落街头,吃苦耐劳,不分男女。 李咎大手一挥全留下了,他自己用不了这么多人,但是因为他准备将技术共享给青山县的其他人家,少不了要外派一些人出去,这么一看,好像也就不是很多了。 经过简单的环境熟悉之后,木、陶、锡匠被李咎支使去琢磨活字印刷,年纪小点儿的跟着初三他们打杂,还有两个陶匠表示愿意住在荒山那边烧配方,就被李咎打发去找孟田旺一起钻研各种油墨、水泥和蜂窝煤方子。 这些人进入状态之后,做事还真的挺快,孟田旺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他带着新到的陶匠配出了几个蜂窝煤的方子,已经按方制样品送了来。其中一个陶匠还改良了水泥的配方,配出来一个白水泥。白水泥的颜色漂亮,更符合一般人家的审美。水泥在本来外面的价格就不低,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用得起的人家也不介意再多出点钱。外地行商更愿意多花点钱买白水泥,于是一时间给到李园的订单,里面要求的水泥都改成了白水泥。 因为白水泥的利润空间更大,工人们可以多拿些钱,李咎便默认自家水泥窑主要做白水泥。那么原本的灰水泥,似乎也可以拿去绑牢本地的豪强了。 说是本地豪强,其实也就是地主富商,大约是黄陈吴赵四个主要家族,他们人脉交织,宗族势力庞大,在本地形成强大的统治能力,就算县令也只能与他们妥协。放到外面去,这几个本地望族却与金陵尤家、王家等差了不止十个档次,大约是乡绅宗族与仕宦之家的区别,这种区别直接体现在衣食住行上,区分度很高。比如金陵王家的老母鸡高汤的焙火从不熄灭,一年四季每天都有上好的高汤,但是青山县本地最阔气的黄家,也就隔三岔五才能吃肉。 今年因为李咎横插一手,抬高了整个青山县的工钱,本地豪族对李园的行事颇有不满。但是他们又拿李咎没办法。县令明显对李咎很满意,表现在把自己的心腹书童派给李咎使用。本地望族之首的黄家也表示了庇护的意思,表现在黄举人与李咎来往密切,已经在李园住了数月之久。 四家本地乡望盘算着自己搞不过李咎,这才忍了李园蹦跶大半年。后来李咎的柳记货行出货快,引来各地行商云集。王县令在码头与柳记之间搞了个集市专供杂货周转,南北杂货流通飞快,人流集中于此,带动着衣食住行一起发展,隐隐有盘活整个青山县的钱财的趋势,这种忍耐才又慢慢地变成了喜闻乐见。 即便如此,他们喝着李园传出来的红茶底子乳茶汤,穿着李园的复襟一树花大襟氅衣,系着李园色色缎月华裙,拿着李园美人火点灯,若是听见说李老爷是个大善人、大好人等等,也还是要皱着眉头在心里数落李咎。 这天便是如此,老陈和老吴家走动时,老陈家的二叔就说起来:“你听说了吗?李大善人给他家长工放什么高温假了,说是天太热,容易中暑,比不得平时做事情简单。于是又每人发的一箱好水果,每天给配一筐冰块。哎,你说,就算果子啥的李园自己产——早闻得李园的果树品质极好,花又多长得又快,得几个酸不拉几的果子给自家人吃吃原没什么,但是这冰块,就算他有钱烧手瞎折腾,冰从哪来?总不至于整个李园地下都是冰窖吧!” 老吴家的大伯闷头盘算着,长叹一声:“还不得去外头买,或是拿硝石自己做,总得花些钱。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仗着家底子厚,这般的胡作非为。就算他拿钱讨县令欢心,讨得了今年还能讨明年?有金山银海也不够这么赔的!我这么一算,他家一个月要花出去的工钱都不止一百两,其他的你算算,送人情买铺子买田买屋子,三不五时杀猪宰羊,淌水似的银子都不够花!” 陈二叔飞快地算着钱,忍不住拍一下门槛,拍得手都疼了:“败家玩意,败自己的家去也罢,却将工钱炒得这么高,连累我们都不得安生!”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门外突然有人送来个帖子,说是李园的请帖,邀请能主事的人共同商议水泥的配方转卖之事。 在青山县的众人看来,水泥是个能下金蛋的鸡,他们每天每夜抓心挠肺的就想破解水泥的奥秘。但是这个配方,只有李咎和孟田旺知道,他们试着从孟田旺那里入手,结果人家根本不理睬。 也是,就算他们给再多的钱,超过孟田旺之前拿到的两笔奖金,他们能保证以后的奖金吗?再者李咎给孟田旺等人什么待遇,他们能拿的出同样的衣食住行吗?孟田旺就算一年只折腾一个方子,李咎也白养着他,但是其他几家可不是。孟田旺只要稍微眼光长远点,也知道如何选择,何苦放了金饭碗来讨这三瓜俩枣。 搞不定孟田旺,又觉得李咎不会拿出方子,又有黄家态度暧昧,那赵家因着县丞的关照,一直在隔岸观火,老陈自家也不稳——染织陈是旗帜鲜明倒向了李咎,虽然染织陈代表不了陈家,不过到了给京里几个族人送钱的时候,不还得染织陈出把力嘛,老陈家也不敢把染织陈得罪死了。这四家各有顾忌,安安稳稳地忍到了如今,不像以往发现其他人手上有个什么好东西则定要强取豪夺了来。 突然李咎让人送帖子来,说是要转卖水泥的方子,另外几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还有这好事?第二反应也一样:可不能是个陷阱!第三反应也大概差不离:别是要剐咱们一身肉才能换得来了! 可是这诱惑力也太强了,李咎又是光明正大送来的帖子,总不至于埋伏下一群家丁喊打喊杀。李园才多少人,堪堪百来个,除去老弱病残,也就六七十壮年人口,这点人能打得过谁?再者李咎一向以憨傻出名,料定做不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四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财帛动人心,咬咬牙答应了李咎的邀请。 第八十六章 北方市场总代理 李咎喜欢速战速决,讨厌拖泥带水,说是初六的巳时到得月楼天字一号包间就这个时间地点,一点都不带变的。 倒是其他人看见李咎进来,打听得身份,着实吃惊:李咎下帖子请的是主事,因此来的都是各家能做主的主事的,不是要紧的族人,就是负责买卖的大掌柜。他们以为李园来的人也是大管家之类,却不想是李咎自己来了。两边地位不对等,错在他们四家轻慢。若是李咎抓着这个短要好处,他们处于下风可不好分辩。 李咎却没想那么多,让别人来,除了染织陈,别个知道的不甚仔细,染织陈毕竟掌柜,和他对等的人里还没有能做主的。若是要聚集几家的家主,那中间来往的人情时间就太长了,不符合李咎干脆利落的办事风格。算来算去,那还不得他自己来。提前五分钟到了人,准点儿清点人数,再将纸笔一发,李咎开口就说:“在座应该都是能主事的人,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了。我无心扩大水泥的生产,但是外面又有很多行商需要这东西,致使它的价格居高不下,完全背离了我的初衷。因此我决定将水泥的配方出售给有意做这门生意的各位。各位既然今日出现在这里,想必都是有意投入这桩买卖的。我也就不说废话了。我有两个选择给各位,各位商量后,只能共同选择其中之一。不过,在说出选项之前,还有一个大前提希望各位知晓。” 李咎已经做好决定,会将水泥的配方提供给官府。如果朝廷肯接受李咎设定的种种条件,比如最高限价,比如禁止流入市场影响行商的买卖,比如相关工人的工钱、饭食等等,那么这个配方就会是免费提供的。 在座的其他人闻言均大惊失色,他们可不像李咎,还对公权力保留着一丝信任。多少年累积的经营经验,让他们懂了官府不可与之交的真理。 就算李咎要求限价,就算李咎与朝廷说好低价水泥不进入民间市场,就算朝廷接受了条件,到了底层官吏手中,有的是阴奉阳违的办法!比如自己找人暗中弄个商行,将所有官办水泥尽数限价买入,再按市价卖出,只差价就有好几倍的利!又比如借着官府的权势,垄断一方,逼迫其他水泥行商退出市场,也数见不鲜!即便有律法约束,其约束力也极为有限。地方发生的事情,朝廷难以知道,即便知道了,收拾了这一窝,自然有下一窝前赴后继地逐利而来。 众人议论纷纷,李咎听了一耳朵,等他们的声音逐渐小了,李咎才继续说道:“这东西是要用在河道上的,必须要廉价。它造价本来很低,但是运送极为不便,是以贵是贵在运费上。要想降低价格,必须降低运费,也就必须在各个需要的地方自行生产,故而配方是一定会放出去的。今日邀请各位,也只是为了青山县能多挣一些钱,让各位提前知道,提前开工罢了。” 众人便立刻想到了李咎与黄致、王县令关系尚佳,只当李咎是被那两个心系天下万民的书呆子说服了,纷纷在心里埋怨起那两人来。 李咎见状,知道他们已经知道这个坑在哪,笑道:“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并不会按照我想的那般去进行,但是对我而言,我的目标只不过是让天下需要用水泥的地方都能用上水泥,再通过此物养活一些流离失所、无田产无宅院的人罢了。只要能参与的人足够多,自然价格高不了,至于有没有人从中作梗,我管不了,也没有必要去管。” 黄家的主事之人便大着胆子道:“如此,咱们这些人家却没多少利润了。不知老爷所说的出售之法,是哪两种法子?” 潜意思就是既然没利润,要价也低一些吧。 李咎道:“第一条价格高一点,在朝廷公开配方之前,我只对你们四家公开配方,但是你们的水泥价格不得超过每斤一文钱,其中的利润我抽十分之一作为配方价格,你们再卖给他人是分薄你们自己的市场,我不管。这个抽成一直到朝廷公开配方或自行烧制水泥为止。第二条路,我会将配方公开售价,需要的人都可以来买,只是外地的人会比你们慢几日知晓,足够你们垄断青山县及附近的……” 李咎还没说完,在场四家主事约十数人一同举起手来:“我们选第一条!” “行,那么,为了方便我抽利润,我将派一个人去登记你们各家水泥坊的卖货量,能接受吧?能接受就签字,画押!” 如此李咎将水泥供不应求的潜在产能转了出去,可以腾出手来琢磨蜂窝煤的前期发售了。 蜂窝煤比水泥难推广的地方在于,这东西一旦烧完了,别人就看不见这东西的优点,想要展示,只能再烧一次,不像水泥,造个屋子铺个路,放在那就是无形的广告。 青山县这一带每年农历九月中旬才算是入秋,蜂窝煤的主要市场着实偏晚,若是仍然从青山县开始推广,等铺到北方去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因此李咎和染织陈商量了几日,决定兵行险着,从北方开始做这门生意。连帮忙做事的人都选好了,就是将罗家父子俩卖到南方的牲口贩子刘掌柜。本地的牲口买卖人牛马王和他关系还不错,老刘去年将家底子赔了个一干二净,滚回老家放羊去了。若是能再来个生意助他东山再起,他大约是愿意的。 老刘掌柜前年肯买下罗家父子,去年卖人又是找的老伙计接受,人品大约还过得去。李咎听牛马王叨叨了一些老刘掌柜的事,心里大约形成了一个豪爽不羁、粗中带细的北方大汉的模样,当即托付牛马王请动老刘掌柜南下一趟。 ……其实也是除了老刘掌柜,再没别个。 主理蜂窝煤的活计,必须落在一个北方的地头蛇身上,这个地头蛇必须有一定的人脉和当商人的经验,同时身份地位又不能太高。身份太高了,李咎请不动,就算请得动,人家也未必愿意为了平头百姓的日耗品花心思。 李咎和染织陈俩人加起来,掰着手指数一数,认识的人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来。黄致游历北方时倒是结交了一些好友,但是能联系上的都是读书里头的,而那些贩夫走卒,恐怕只有黄致自己去北方才能找到了。 于是左挑右选的,最后就定下了老刘掌柜为正选,牛马王推荐的另一个做皮毛买卖的掌柜做备选。老刘掌柜好歹还有罗家父子说了一说人品如何,那个皮毛掌柜完全就只能听牛马王的形容,稳妥起见,还是首选老刘。染织陈卖货认得了几个往北边倒腾杂货、买卖布料的行商,多少算是低头熟,只是算不得有什么人脉。他们将青山县的各种布匹、香皂等装车送到北方,也是由北方的其他商人带走分售道到大街小巷的,说白了只有运输能力,没有销售网络,算来算去,到底不如牛马王推荐的两位合适。 第八十七章 出版行业的前哨和舆论的利器 六月里,李咎一边小规模地烧制蜂窝煤,一边蹲着铁匠锡匠打炉子,一边等着老刘掌柜南下,一边把活字印刷的七七八八的也折腾得差不离了,并且用孟田旺造出来的二代油墨小印了个母本书。活字印刷的优势在这种小规模印刷上实在是看不出来,但是至少书本的优点出来了。 字儿小,清晰,均匀,端正……作为课本非常合格。 李咎找来黄致的书童,大概知道外面听说书的人学了多少字,会了多少拼音,琢磨着差不离了,先印几个报纸出来试探下行情。报纸不比书本,动辄一本书几十页上百页,现在的报纸就做两面八个版已经足够,印起来也快,流通性也好,成本也低。先免费送刊载日常信息的小报,再慢慢地把那些连载小说、摘录诗句的报纸捎带卖些。 青山县人口偏少的问题,决定了这个报纸一开始也不用做太多,反而是和李咎现在无法大规模印刷的短板相适应,未尝不是好事。 染织陈帮李咎盘下来的书肆带个小印刷作坊,李咎让他们处理掉库存的图书,然后学习活字排版,准备印刷报纸。 印刷有时效性的报纸方面,活字印刷是绝对的最优选择。不需要重新制作雕版,只需要排版罢了。 李咎选来给大家练手的小报取名叫《青山周报》,第一期头版刊载了官府的最新公告,包括本地今年的青盐平准价格、部分履历的调整、税赋的情况以及王县令自己捣腾的规则等等;次版刊载的是本地的小故事小新闻,一共两条,是李咎让书肆的伙计们出去打听来了后筛选的两个新鲜事;再往下是邻近几个村子的新闻,夹杂着教育大家遵纪守法的例子,比如有某家夫妻殴斗致死如何判决等;后面还有促销打折的信息,集市上哪个货行什么价格出什么货,为了将报纸推广出去,李咎下了血本,随报纸发放一条柳记货行的代金券,凭券可以抵扣十个大钱;最后一个版面里还有预计什么时候会有商队去往什么什么地方,可以捎带多少多少书信、物品,需要捎带东西的人往哪哪哪联系等等。 小报使用黑红双色套印,标题、引言、重点字使用不同的字体和粗细,文字全部都有拼音标注,并且配上了几个简单的插图作为调剂。这是经过后世几十年上百年经验优化的结果,阅读感极佳。加之报纸上的东西全是关系民生的小事,充满了家长里短的烟火气息,整个让人看着就很舒服,不像李园的两个大展板上的条儿几乎都是商业广告。 第一份报纸只印了三十份,交给外面的帮闲往各个街头小巷茶馆酒肆里送了去,立刻就引起了当地居民的关注。 经过这半年来《三国演义》推动的识字和拼音句读普及,现在青山县的识字率怎么也有个十之二三,意味着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总有人能看得懂那报纸。 一开始大家只是好奇这花花绿绿的纸上是什么,等认字的人拿到了开始读报了,大家就觉得十分有趣。尤其听见什么南北杂货低价甩卖、清仓降价,还有柳记货行的代金券,便人人都坐不住了,或试图再看看哪里还有这“报纸”,或直奔码头边的集市去采购。 第一天送完三十份大约花了半天功夫,后来的第二期就没这么麻烦了。每天都有人主动蹲在门口守着报纸,等第二期印了出来,伙计还没来得及叫帮闲出去发放,早被蹲点的人一哄而上全部抢走,主动散发了出去。 黄致走关系提前预定了第一份报纸。 这个时代有邸报,大概的形式和报纸相似。黄致自己就见过不少,全国各级官府接受和下发政令可不就靠邸报。 因此李咎说起印书之前先拿报纸练手,再将报纸的设计这么一说,黄致深觉奇怪,因为在黄致看来,这就是一份邸报罢了。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官府有正儿八经的邸报,自然用不着民间小报,那些普通人,谁关心邸报上的东西呢? 直到第一份成品摆在黄致面前,黄致才恍然大悟:“我说你为什么要催着吊着用《李园三国》推动百姓识字,原来在这里等着。前几期你赔钱拿去送,大家渐渐习惯了看报纸办事,后面就算收一文钱一张,怕是也能挣来金山银山了。” “哪里这么简单。我像是为了钱做事的人吗?” 李咎在纸上打了几个勾,又圈掉了几个字,黄致顺势瞟了一眼 ,原来李咎正在盘算着接下来其他几分报纸的内容。这可得仔细筛选才好。 如无意外,李咎的近期打算是这样的:针对庶民百姓的《传奇月报》,他准备连载《西游记》和《三言二拍》;而针对高端书生的《文坛》,他准备要整理一些学说策论放上去了。远期看来他还要筹备《百家杂说》,刊登自然科学的道理,希望能驱除一些愚昧的思想,将经验总结为科学……当然,这得很久以后了。 黄致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面前的报纸,往深处想了想,道:“我想到了。你用报纸,将政令等改成白话,就可以让百姓也知道详细的情形。若是百姓都知道水泥只八文一包,那些卖三十文五十文的,还能欺瞒百姓吗?其他政令也是同理。如此,再无以讹传讹、欺上瞒下的忧虑了!” “不止如此。还有啊,百姓们做事情是否也会方便许多?比如今年某地遭了灾,朝廷下了赈灾,要求如何如何者可以得赈济粮若许。以前就需要县令差遣衙役走街串巷地告知大家,那现在百姓就知道了,提前做好准备,带上人去领就行了,岂不便宜。此外……” 李咎稍微迟疑了一下,他不知是否该与黄致将话说透,黄致是古典士大夫的代表,可是他和一般的士大夫不一样。黄致天性好奇,人品纯良,并不以自己是读书人便骄矜,也不以自己的认知去束缚别人,即使放到现代社会,也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的品格。他看了看黄致,黄致脸上是为百姓可以少受蒙蔽、政令可以直达民间而欣喜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担忧“民众知道得太多就难以驯服”的迹象。须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古代大行其道,愚民才是封建统治的主流。 “此外什么?”黄致见他久久不说,不由追问。 “此外……报纸,期刊,它是掌握民心和舆论的东西。当一个县城里的人,都从报纸上获得信息并且深信不疑,那么这个报纸就可以主导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黄贤兄,我说这个,并非想自己掌握这样一个庞大而可怕的思索的来源,而是希望你给它加上一把枷锁。既不能让它成为官府的喉舌,继续蒙蔽百姓,更不能让它为有心人所利用,裹挟民意。” 黄致呆立当场:“……这任务有点重,仿佛非你我可以为之。” 李咎笑道:“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想出来。现在的识字率也远远不足以达到我说的程度。但是不可不防啊。向者听闻一句谣传‘海寇侵城’就会造成满城百姓逃亡,逃亡中不知挤压踩踏死了多少。报纸办到后来,也会又这样的能力。但是,这是不对的,我们要杜绝的是这种情形。一边是教化百姓,一边是避免民意被人操纵,这很难,但是我觉得我们尚且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琢磨。” 第八十八章 风口浪尖上的李大老爷 托报纸上的代金券和低价抛售等日常信息的福,渐渐的,看报纸也成了青山县人的一种日常。 《青山周报》的半面慢慢的从八个版变成了十六版,插图更加精美,内容也更加丰富。除了八卦新闻,还有好些重要的事情通知也都列述其上。比如学塾要收学生了,比如今年刚考过去的县试府试院试题公示等等,乃至讣告、喜讯等,不一而足,极大地丰富了青山县人的休闲时光。 同时,大家为了自己看懂报纸,也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大多数常用字的写法,这效果又比李咎连载三国演义来得更好些。 至少王县令对此相当满意,并且很快市面上也出现了其他模仿者,显然这个东西得到了上下官民一致的认可。 青山县有些脑子活泛的人,也办上了各种粗制滥造的小报。他们将李咎的拼音拿来给自己报纸注音,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是用了李咎的拼音就该给李咎送点使用费之类。他们没办法像李咎那样不在乎成本,也没有李咎的成熟技术,就只好用传统的印书方法印报纸,这样出来的成品很糙,很简单,不过也极大地填补了市场空白。 李咎的报纸每七天才出一次,出来不到半天就能全部看完,其他六天里也没别的新鲜事可以知道,就被其他人的报纸追了上来。 但是别家的报纸价格不低,不论是制版还是撰稿,耗费都颇巨,以至于那几家书肆的人都怀疑李咎是不是倒贴了钱。 他们用的是雕版印刷,一个版雕完就只能印同一篇文字。报纸的时效性很强,一套雕版至多用一个周期就废了,高昂的雕版费注定了他们一张报纸要卖七八文才能回本。直到李咎的报纸开始小规模地刊登广告,其他家才恍然大悟,也收起广告费来增加营收。 最多的时候,青山县市面上同时有十几种报纸在出售。除了成本低廉、制作精良、内容丰富的《青山周报》外,其他几家很快就因为市场竞争淘汰了大半。剩下站稳了脚跟的几家,也很快就被王县令纳入了管理体系。 王县令也察觉到了报纸的用处,他将民办报纸的来龙去脉和报纸所产生的好处、隐患和影响力等等,全部记叙下来写了一篇务实的文章。再加上拼音在教化推广上的作用、水泥等事物在民生和市政建设上的情况,还有黄致和李咎提议的官营民营结合的思路等等,总计三篇文章会同述职一起递了上去。 青山县属于大松郡,太守司马韩将大松郡从水患匪患丛生的穷山恶水治理到而今这样富庶安康的样子,早已声名在外,是人人称赞的极为贤能仁慈的好官。 青山县的事情,司马韩一直有所耳闻,因为信得过王县令,故而不曾干预得。到半年后,青山县的一番折腾终于尘埃落定,开花结果,报上来的消息基本都是好消息。纵然水泥和报纸各有隐忧,但是大面上是好的,也给青山县带来了新风气,这点隐忧也算不得什么,总有办法解决掉。 时值六月,大松郡各地即将进入收割水稻的时候,司马郡守往年都会去治下各处走动看看秋收的情形,以防出现意外。粮食事关大局,若是秋粮有不测,必然威胁一方安定,因此每年秋收他都格外用心。 今年司马郡守看着王县令的述职和文章,便点了青山县作为微服查访的地方:且看看他说的是否都是真的。若是,便可一起汇报上去。若敢砌词作假,也不必受他蒙蔽。 盯着青山县秋收的人不止司马郡守,还有王县令和黄致、赵县丞等人。 李咎在试种高产庄稼的事情他们都晓得,阿柱的农事记录里也不曾虚写任何一笔,整个荒山和李园的自留田里的耕种大小事一五一十都在本子里写着。李咎说种法得宜,暂时没有改进的办法,再加上今年风调雨顺,没有气候不好导致的减产,即意味着今年秋收的试种结果极有可能就是这些新品种庄稼的产粮上限。 能不能达到李咎所说的一二千斤之数,就看今年的实际结果了。 产量最低的玉米长在地上,肉眼可见一个个鼓囊囊的包子,的的确确很可观。但是土豆和红薯都长在地里,李咎不让挖,没人敢动,自然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大家心里都没底。 随着收割时间接近,似乎这段时间靠近试验田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唯恐吓着了地底的粮食。大家耐心地等着李咎宣布收割,越是临近李咎之前提过的收割的日子,就越是煎熬。 除了期待李咎带来新粮食的王县令等人,还有一群特殊的人也盯着李园。 这群人来自大松郡的西南面,一个叫怀嘉郡的地方。 怀嘉郡的地势比大松郡险峻,治下土地八成都是山峦和丘陵,又靠海又有山。沿海多风,潮湿盐碱,靠山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耕种的地方,好容易开出来平地种上庄稼,大凡遇到雨下多一点的年份,田地就会全部淹没,农民颗粒无收。 今年上半年本来是极好的,水热都好,眼看着要到了收割的时间,台风来了。 两个台风接连登陆,待收割的庄稼田几乎全部被摧毁,屋舍垮塌无数,暴雨带来的山石滑落阻塞道路、破坏田地屋舍等不知凡几,处处哀鸿遍野。 天灾之下,就到了考验家底的时候。有钱有粮的自然可以回家养伤,以待秋冬季赶紧补种粮食,或还可以得明年的收获。没钱没粮但是人数众多的,家徒四壁活不下去了,便不得不考虑落草为寇或沦为流民,干起强盗的买卖。最惨的还是势力单薄的人家,再这样的局势下,他们就是最先被牺牲的一群。不论是典卖家产,还是被贼寇侵扰,结局总是差不离的家产尽数被掠夺,妇女被裹挟带走……直到官府善后发兵,这个地方才能重归宁静。 盯上李园的这群人就是一群流民。他们在怀嘉郡东北方向的玉鹤县营生。两地相邻,多年婚姻往来,让玉鹤县与青山县的一些村子有些联系。怀嘉郡造灾后,玉鹤县也不免收到波及,失去了田产和家园的人被迫流浪。 善良的人多以乞讨和做短工为生,不善良的少不了偷鸡摸狗,还有更心黑一点的就想着打家劫舍,抢来一笔钱财隐姓埋名躲几年,等风声过了再拿出来,下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得益于古代极端低下的破案能力和警戒能力,随机性、流动性强的案子往往很难被破获,这导致以小家庭为单元的基础社会构成元素很不稳定——官府都时常会被洗劫,何况普通人家?必须要多生儿子、多家集结在一起才能有抗击洗劫的战斗力。因而除非是人丁兴旺、家丁繁多的大户,又或者是宗族控制力很强的聚居范围,否则一般二般的家庭是真的扛不住外部贼寇的侵袭。 以李熊为头儿的这群流民就是在这种前提下盯上的李园。 第八十九章 李园成了别人眼中的肥肉 李园门口的《三国演义》已经连载到了吕布命陨白门楼,正是最关键最紧要的时刻。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和貂蝉的妩媚多情早已经深入人心,上次说书的正断在陈宫、吕布各自领军自相残杀,板上的连载只多几百字,堪堪到了陈宫进言以逸待劳出击曹操,却不知吕布如何接下去的,直把追读的民众引得抓耳挠腮。 这天终于到了更新时,说书的一出来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远只听得人群里时不时一声大吼“惜哉!”“可恨曹贼!”等等,各人脸上无不如痴如醉。 周围一圈邻居照样打开门做生意,听故事的人有的租二楼的位置好舒舒服服地坐着听,有的借茅厕借板凳,几条街都热闹极了。 流民中的一些人就混在观众里,从李园附近的居民口中打听各种消息。 李熊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在玉鹤县被台风卷过两轮后,其他人还忙着抢救房屋、庄稼时,他就做好决定,带着有“雄心壮志”干一票的壮年男子盯上了青山县。 玉鹤县的流民大约有四五十人流落到了青山县。因为青山县上半年商贾往来频繁,人流量极大,陌生人很多,这群人来了也没激起多少浪花。 早在玉鹤县的时候,他们就听说了青山县来了个外地富商,有钱无势,出手阔绰,擅长经营……当李熊决定要干一票拼个活路的时候,他立刻想到了李园。 物资丰富、主家和善,还是个外地人,几乎可以视作是肥肉。 他们流浪到了青山县,假称是几个偏远镇子的人进城讨生活,靠跑腿帮闲暂时落脚。刚刚安顿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听李园的详细事情来。 说书先生又说了三回书,前后一个多时辰,未时过半就停了:“嘿嘿,主家说天气太热,只叫说到这个点儿就回去歇觉,大家明儿赶早,明儿还是说白门楼!” 众人像往常一样留他一阵,又夸李大老爷善良等等,墨迹了一会儿就散了。 玉鹤县的流民也纷纷回到了墙根和大树底下,看似乘凉,其实是在交流打听的消息。 “打听到了么?” “有了有了,我这里听说李老爷家光现银都有几千两,粮食无数,他家骡子都吃五谷!” “李老爷家里还有一二亩粮食、果子,就这几日要收割了,咱们不如等他们收割完了去抢,又得新粮又得钱。” “李园现在有一百来个人,不过至少有三十个女的,还有十几个老的小的,男的也就五十多,一般只有几个在李园,剩下的都在郊外种地。” “他家上月还在招工来着,但不知道现在还招不?没人晓得。若有,咱们混进去,里应外合岂不更好?” “他家长工钱多着,一天二十个子,给三顿饭……真的能招进去做工我觉得也好……大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没法儿买通,咱们全加起来都没有二十个子儿,拿甚么去买通这些!不过,咱们可以吃饱饭再动手……” “有一件事很为难,他家住着一个举人老爷。啧,杀地主小妾什么的,我倒是觉得还行。杀举人老爷……官府不会和我们善罢甘休的!怎么办?” …… 一行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好几天,就做下决定混在招工的里头来个里应外合,日子就定在秋收那天。 李园时常因为临时有事儿要做额外招工的,时间不固定人数也不固定。 夏季时因为李咎常看着气温放高温假,时有做不完的事情,故而确实又招募了一些熟练工来。 李熊从流民里选出来一对兄妹去报名。这对兄妹一个叫魏七一个叫魏八,打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当喂猪似的养大,长得是又矮又小,只靠着一股野草似的韧劲儿才活下来。 如果不是看中魏七的狠劲儿,李熊根本不会同意让魏七带上妹妹一起流浪。不过现在看来却更好了,有女眷的人更容易混进李园。 想到打听消息时听说的“李老爷喜欢带着女儿、姐妹甚至老娘的人”,李熊忍不住在心里啐痰:什么狗地主,看着人模狗样是个善人,实际上这么好///色,连人家老娘都不放过! 魏七魏八兄妹俩一报名,果然就报上了,虽然不像签了契约的长工一样可以住到二门里面,但至少可以在李园里面干活,也算是打入了李园内部。 李熊没想到的是,魏七和魏八一进去,就有点不想走了。 李园的短工和长工有很多区别,比如长工给发好几套衣服,短工只得应季的两身;长工住二门里,有自己的房子,短工住北边小树林和后门之间的一排矮屋子,每间屋子里都砌着几尺长的炕,一个炕上睡四五个人;长工一天二十个钱,短工要看做的什么活儿,有的多些有的少些,平均下来大约十来个钱;长工一日三顿饭,荤油炒菜管饱,干体力活的额外多一道肉菜,短工只管两顿饭……不过,屋子里的陈设倒是差不多,床褥被子都是一样的,短工的两顿饭配的菜,也和长工的一样。 只是这样的短工待遇,也比魏七兄妹俩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更好了。 短工们住的是多人间,男女分开,魏七等男人们住西侧,魏八和其他女孩子们住在东侧。女孩子们有的是被父母带着来的,不干活,只是无处去所以随身带着,有的人是来打短工的——李园缺人,李园人手里的私活也缺人,这些私活儿招人也都是混在李园里一起招的,并没有明确区分。 魏八和其他姑娘们一起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崭新的土布衣服,在太阳底下晒头发,一边晒一边听那些先头来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老爷什么时候才肯招长工呀,我好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呀。再过几天她们的秋衫做完,就不要短工了,我就该家去了。” “想那么多干嘛,赶紧多挣点钱是正经,过了这个村还有哪个店呢!” “真羡慕她们来得早的,尤其是赵姐姐,听说去年连鸡毛房都住不上,现在竟然穿得那般阔气,不像是乡下丫头,倒像是城里的阔太太啦。” …… 说着说着,李园的厨房送来了晚餐,每人一满碗饭菜,飘着油脂的香气。大家又都各自领了一份饭菜,饿了的先吃着,不饿就放在那里过会儿再吃。 魏八在老家野惯了,凶狠程度一点不比她哥差,但是被这么多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挤着,又捧着一整碗从没吃过的好东西,那点野性就被磨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灵魂疑问: 李园这么好,她为什么要跟着外面那个李熊抢劫人家,而不是想办法留下来,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呢? 第九十章 农神 晚上睡觉前,魏八跑出去找魏七问了这个问题,一向大大咧咧的魏七这才恍然大悟:是啊,他跟着李熊出来,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这么多天了,在外面饥一餐饱一顿的似乎也没比在家好多少?唯一的一顿饱饭,还是在李园吃的?李园的人也不像李熊他们老骂骂咧咧的为富不仁的黑心老爷,他们是和气的人,做事都和别处不一样。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洗劫李园,而不是留下来当长工呢?初三 抱着忐忑的热切,兄妹俩在李园暂时住了下来,各自领了活计做。 魏七给罗家父子打下手,伺候牲畜。近来李咎又养了几头黑山羊和黑猪,都是刚断奶就送了来,娇贵得紧,这几天因为气候湿热有些没精打采,故而需要增添几个人手照顾。 魏八则帮忙缝制秋衫,按照李园的习惯,家里的长工应季是要发两身衣服的。这会儿事多,长工短工一大堆,缝纫上有些缺人,就招了些会裁剪缝纫的小孩儿帮忙。 这次招的短工里,年纪偏小的比较多,正是为了给初三等人挑徒弟,方便初三他们开始自己的事业之后有人能顶缺。 吴管家的儿子吴双一是看好了可以一用,但是除了李咎外,其他人都指望老实听话一如他爹的吴双一会接下管家的活儿。至于吴家姑娘吴小妹,胆子小得像老鼠似的,见了生人就和蚊子哼哼一样,至少目前看来是没办法顶替幺娘或者初三。 李咎猜测吴小妹是去年底被吴地主凌辱留下了心理伤害,这个心理世界的麻烦,连李咎也无能为力。就只能希望吴小妹未来的家人对她耐心又温柔,用时间和情感去愈合伤疤。 为了让“人才”更有梯度,王得春帮忙挑选的短工年龄差距很大,各种性子的都有。他将这些少年仔们的信息都抄录在册,送与李咎闲暇时看了,平时也十分注意北门的情形,有新发现就赶紧安排着改册子,直到李咎看中属意为止。 实际上李咎这些天忙得要死,并没有时间管这么多,只让王得春多留意。再说,李咎很相信王得春的眼力,这就相当于后世的hr嘛,没有哪个大公司老板招实习生还要自己面试的,hr和用人部门觉得好,那就成了。 魏七魏八两兄妹在王得春的小本本上排名并不靠前。王得春的眼睛是很毒的,他看到了兄妹俩的狠劲儿,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也看得出来两兄妹的心思很活泛,不是李咎偏爱的那种憨傻型人才,魏七魏八在王得春这里的得分并不算高。当然也不低。世间不缺聪明人,更不缺能装憨的外忠内奸式的的聪明人,刨去这些,剩下的小孩儿里,魏七魏八怎么也能排中间了。 两三天过去,王得春根据每天闲逛到北门的见闻和各人做的活计的结果,稍微改了改信息,还要再继续观察几天呢,秋收的日子就到了。 荒山那边今年种的都是寻常庄稼,李咎交代吴管家等自行处理就完了,重点还是李园的这两亩地。 这天一大早,李咎照例跑圈打拳热身,回房刚换了衣服出来,只见最近的一片田地周围已经挤满了轮休的长工。阿柱和书童忙着给黄致腾出一片空地来省得这个书生被人挤出去看不着里头的情形。 染织陈拿着把扇子,遮着太阳,侧着脸和吴管家、王得春说话:“我昨儿悄悄掰了个玉米,好家伙,六两重!这还不是个儿最大的!” 吴管家就木着脸搁那算:“咱们家一共种了一亩地粮食,每种只得二分大小,玉米种了六百零三株,总计留得九百二十六个穗子……就这二分地,少说也长了五百斤粮食!一亩地至少也二千斤哩!这可比稻子多出三倍了!” 染织陈道:“几天不见,您这算术算得飞涨啊?老李又给你开小灶了?” “这不是天天琢磨嘛……”吴管家正和他掰手指呢,瞅见李咎在一旁似笑非笑的,忙说道:“老爷来了。老爷早。” 李咎盯了染织陈一眼:“早什么,再早也被老陈摸了一穗玉米去了。” 染织陈一点都没觉得羞愧:“我好奇啊,我心里像攒了一百只耗子左钻右窜!哎哥哥,有了这个数,我今天才敢和县令大人报喜呀!县令大人说下午亲自到场盯着称重,好哥哥,咱们扬名立万的时候就到了嘛!” 黄致笑道:“陈掌柜说的不错,新粮第一次收割,合该请县令老人家来亲眼看。只是怕产量不如人意,失了面子。别说陈掌柜心急如焚,我也担心呢。掰玉米这事是我提议的,你别怪他。总得心里有数,才好决定要不要请人来看。老陈掰下来一个秤出来足有六两,我这才敢让阿柱去请县令亲自到场。” “我没怨他,只是觉得,这好兄弟,他不老实。”李咎在陈掌柜胖胖的肩膀上重重拍一记,“让让,我掰几个试试。” 一旁的哑巴双手捧上一把崭新的镰刀,上面还系着一根红布,吴管家等人望着绿油油的田地,一起说道:“请主家开镰!” 李咎顿了顿,除了稻子,别的四样都用不着镰刀,但是人家一番好意,说不定还带着“惊喜”的意思,总不好让他们失望。于是他顺手拿了镰刀来,走到地头里,将当头第一株玉米上挡着玉米穗的叶子剜走两片,掰下上头老大一个玉米穗子,抛给了等待已久的吴管家。 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下,吴管家拿着戥子将玉米穗子过秤,秤砣轻轻一摆,指向了远超出众人期待的数字:“重八两一钱!” 众人静默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那欢呼声险些把李咎吓了一跳。李咎又掰下一个来扔过去,却被黄致一把抢到了手里,小心翼翼碰到戥子上称重。这个轻了些,却也足有六两重,纵然赶不上头一个,却也着实让人欢喜。 吴总管忙将两个玉米穗子放到系着红纱的筐子里,对众人说道:“老爷开镰了,大家跟上收庄稼吧!凡事先看主家怎么办,别自作主张伤了庄稼!” 干惯了农活的长工们不分男女,一下挤过去好些个,倒把李咎超了过去。李咎也无心和他们抢活儿干,便将剩下的几个棒子都交给哑巴拿去放在筐里,自己却走向种土豆的那块地,给这块地也开镰。 挖土豆、红薯和花生都有技巧,要防着一不小心就伤了可食用的部分,因此下手要准要巧,不能用蛮力。 和长工们一比,李咎就是个废柴,挖土豆挖花生的动作都像个三脚猫。他在那三块地里各象征性地挖了一点点,就被其他人簇拥着送到了地头外。那些胆大的还开玩笑说请他老人家在一旁看着就好,仔细伤了手(庄稼)。 哑巴细心地送来青绸伞遮阳,李咎将伞拿来交与书童给黄致撑着,道:“我不怕这点太阳,倒是黄贤兄可能不大适应,劳烦小哥给你家老爷注意些喽。” 黄致一手拿着八两重的玉米,一手拿着六两重的红薯,喜得根本顾不上晒不晒的:“难以置信,这是真的,真的有这么大产量的粮食。我原以为你会靠着拼音名垂青史,我想错了,有这俩宝贝,你何止名垂青史,简直要获封农神了!” 第九十一章 感谢上苍 农神?农神那得是袁隆平、李登海、李振声啊!哪里轮得到他李咎! 李咎皱眉看着手上的泥沙,他的洁癖性子发作了。初三很有眼力劲儿地从水渠里打了一筒水端水过来,李咎洗完手随手将水倒在一旁的树底下,接过毛巾边擦水擦脸,边说道:“农神轮不到我受封。它们是很好的,但是和我没关系,又不是我培育的品种,要封也是封我家那几位农学先生啊,哪里就轮到我!而且,只是头一年这么好罢了。品种会退化,要想让它们保持产量、不退化,就得有精于农学的人悉心育种。今年种得精细,光热都好,土肥也好,水源更是不缺,这才有丰收的年成。若是放到外面去散漫地种,只怕要减半。” 黄致舍不得放下两个大宝贝,道:“减半也够了,能让不知道多少人活下去。就算不是你培养的品种,你能把它们带出来,我都想代天下百姓谢谢你。真的能活人无数。很多人,就差这么一口吃的活下来,就差这么一口……” 李咎真怕他这么激动下去把自己摔了,示意跟着他的吴双一看紧了他。李咎不擅长说话,不愿意虚情假意地说些什么“先生过誉”之类的废话,粮食是最基础的东西,能把亩产提高五倍乃至八倍的良种,怎么称赞它都不为过。 措辞许久后,李咎只回道:“还是我来晚了。如果我早一点出山,也许能救更多人……总之我现在有了些信心。等收获完了,让阿柱初三他们帮忙记录下处理种子的办法,明年就去荒山上育种,争取后年让青山县开一片荒地出来,种上新粮食!只是农学人才又要抓紧了。明年种苗就会有退化,到后年说不定就会衰减到只剩三成,我们远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李园的土地,我会再种一些新品种出来丰富品种库存。有新种,才能杂交改良品种,保持品种的优越。品种保持这事儿只靠我是做不了的,我需要人,需要愿意在种庄稼上花费心力的人。黄兄,你得帮我。” “当然。不仅我,县令大人、尤相公也会帮你的,这是功在千秋的事。” 黄致对李咎说的品种退化和品种保持是什么意思,这并不妨碍他全力支持李咎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从李咎的脸上,黄致看到的是大雍未来的希望。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开荒、更多的粮食……人们不再有饥荒,更不会有灾荒年间人将相食的惨剧。有了仓廪实,就有知礼节,国库充盈了,就能腾出手干更多的事情,比如道路、水利、学校、济贫…… 李咎心里的桃源,没准真的能实现呢? 在黄致的展望间,玉米、红薯、土豆、花生和作为对比组的水稻一框框一担担地收到了田边,堆起似小山。 李咎他们很高兴,长工们也高兴。长工们学了数学,都在给李咎算账。他们喜欢李园,喜欢李咎,最怕的就是李咎败家太快导致无以为继。现在他们看着这些粮食,心里就安定了,便算将起来:今年是决计不会出问题的,这么多粮食,就算下半年一个钱都没了,也足够吃好久,饿不死人;明年将它们种到荒山去,后年不知能收获几万斤粮食呢?那就妥当了!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就是这个意思。 李园里一片喜气洋洋,官府里的王县令接到阿柱的消息说李园开了镰,正在收割,看起来收获颇丰。王县令将上午的政令处理完毕,交代赵县丞看家,自己带着人就赶到了李园,想亲眼看看李咎口中的“良种”。 李园这时候不仅有自家长工、女眷围着田地看,附近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因为两个展示板的缘故,李园门前那条路时常人群聚集,最萧条的盛夏中午,也有几个茶摊在干活,热闹时更是摩肩接踵。 有李园的长工着实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就在门外叫嚷开了。外面的人,即便是做小生意的,跟脚也在田地里。他们听见李园人说老爷的种出的粮食亩产比粳米多三倍,那谁还坐得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混进去看个新鲜嘛! 就这样,等王县令赶到时,看新鲜的人甚至已经挤到了二门外。最外圈的人什么都看不着,只听里面的人说话罢了。里头若是惊呼,他们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却会被欢腾的气氛带动着欢腾起来。 王县令穿着常服来的,大多数人都不认得他。他带的小厮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李园的长工,在李园人的帮助下方挤到了里面。 收割工作已经到了尾声,各种眼熟的疙瘩棒子按品种堆在一起,只凭肉眼看也能推测必定是丰收了,怪道周围的人个个面带喜色。尤其那些穿着齐整蓝青赭色土布衣衫的李园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带路的那个将王县令往李咎那边带了去,其他人只顾着研究粮食,都没注意这边。黄致好险还记得王县令是谁,抱着一怀抱沉甸甸的宝贝迎上前去:“县令大人,您来了。看,这是最大的几个,我舍不得放下,就抱着喽。这个玉米,八两二钱,这个红薯,七两呢,还有这几个土豆,半斤一个。您瞧,这才多少点儿,就足够一个人吃十几天。” 王县令拿了最大的一个玉米棒子在手里掂量,差不多就是那个数。他吃过李园的玉米,知道中间有部分其实不能吃,就算五五分吧,一穗子玉米可吃的部分也有四两重了。而且芯子部分可以喂牲口,也可以打碎了肥田,真的到了饥荒年间也不是不能填肚子。要说它全都可以当口粮,倒也不差。 王县令拿着单果算了算总产量,强压着心里的激动,问道:“这些全都是地里起出来的?” 黄致连连点头:“是,我们亲眼看着,一颗一颗收上来的粮食。老李他没骗人,真的是可以改变天下万民命运的好东西。大人,以后不会再有饿死的孩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说这个为时尚早,先过秤。”王县令心里其实已经认同了黄致的话,只是他比黄致油条许多,没有定死的事情他不会说死,他一定要亲眼看着最后的数字才肯放心。 幸而收割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吴管家带着长工将土地深深地翻了一遍,确定没有残留,便让几个生手下地收拾玉米杆子和根茎。众人在地头上将所有的粮食都归总到了一起,又抬出来正堂上课用的小白板和称量重物的秤,称重计算。 一筐筐的粮食被分门别类地抬上去秤,算术最好的小莲在一旁计数和加总。小莲的数学已经跑步进入了代数阶段,对她来说,这点算术简直易如反掌,可她依然算得十分谨慎小心。 “玉米一筐,四十七斤六两!” “玉米一筐,五十一斤七两!” …… 小莲用青山笔在白板上写下一串串数字,用竖式相加求和,最后再将结果改成汉语数字。 李园人都认得最基本的字儿,因此不用人唱数,他们就知道了,玉米二分地,五百三十一斤七两;土豆二分地,五百九十六斤四两;红薯二分地……七百零一斤八两!而作为对比组的粳米稻二分地,脱壳前,只有八十五斤五两。花生的产量也不高,看看一百五十多斤,但是这个不是粮食,大家也不是很在意它,注意力全被前面那三种吸引了。 一时间众人都惊呆了,他们小声地交流着看到的数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数学也不错的人,就拿着草杆子在地上画土自己算,算出来的结果一模一样。这些比粳稻高出六七倍的数字,都是真实存在的!换算成亩产,则产量最高的红薯就有三千多斤。 三千多斤,这是什么概念?是稻米的整整十倍,是杂粮的六七倍。 黄致早就在心里算明白了,他说“不会再有人饿死了”,虽是夸张之言,却有说这话的根据。 些微嘈杂的人声渐渐地消失了,极度喜悦的情绪下,众人反而安静了下来。随后,在不知道谁的带领下,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曾经是穷苦人的长工们挨个挨个地朝粮食堆跪了下去,虔诚地感谢着上苍:“谢谢老天爷!”“谢谢农神!”“有粮食了!”“再也不挨饿了!” 第九十二章 来自郡守的肯定 司马郡守微服来到青山县刚两天功夫,走了走李园水泥浇筑的路,听了许多李园的种种奇闻异事,也买了几份报纸,看了青山县最新的一期《李园本三国演义》,对王县令的书信文章里所写的内容信了七八成。 活在人们的传说里的李咎让他好奇极了,因此在确定济贫处和郊外的农田一切正常后,司马郡守第一个查访的地方就是李园。 他才刚来到大家口中所说的“大南市”,找到“大南市”的标志性建筑物“光面白脸儿七张三国板儿”,就听得李园里面山呼似的敬谢词。 司马郡守不信神神道道的东西,听到这个不免皱起眉头。再看李园的南门,门户大开无人把守,附近还有好些人拖儿带女地往里跑。 跟郡守一起前来的门客很有眼色,拦下了一个形色不那么匆匆的中年男子:“您好啊,我们家老爷从外地来的,不知道贵地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往这家跑?” 中年男顿下脚步,要笑不笑的,说道:“他家没事都要整活哩。今天听闻有什么祥瑞,祥瑞嘛,这个大家都想看看喽。” 古人说祥瑞,那就是奇珍异兽出于野,天降吉兆,红云漫天……基本上都是政权合法性的论据。 显然这中玄之又玄的东西很不对司马郡守的脾性。他将不悦藏在心里,安心掉头就走,但是后面几个人的八卦声又让他折了回来。 “……了不得,刚算的玉米,二分地种得了五百三十斤!快快叫咱们家的人都过来,咱们找李老爷说说情,要种子去!” “二分地,五百斤?真的?比稻子一亩得的还多!” “这还算少的!另有一个什么土豆,二分地有六百斤呢!我都怀疑听错了!别扯了,快走快走,你想,就这么些种子,想分多点不得先下手为强……” 几个人急匆匆的拦着别个狂奔离开了,司马郡守顿了顿,对门客道:“我刚才没听错吧?二分地出产了五百斤的粮食?” 门客也正狐疑着:“好像是这样没错……这……大人,咱们还是进去看看?” “走走,赶紧的。” …… 田地边上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司马郡守挤不进去,但是站在外圈也看得到地头的粮食山和大白板子。 大白板子上的现代数字计算过程,他们看不懂。那最后一排大写数字,极好明白。 虽然不知道“玉米”等物究竟是什么,可是只看那斤数,也足够让司马郡守脑子发蒙了。 激动不已的人们向不知名的上苍叩谢许久,才在李咎的劝说下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人们怀着最朴素的敬意,即使李咎说这些食物是先辈辛苦改良、一代代优化的结果,他们依然会感谢苍天。 李咎对此没有说什么,生产力过于低下的时代,靠天吃饭,他们心里还有对天的敬畏,也不算全然是坏事。 因此等他们的情绪稍微缓解之后,李咎才说道:“这次的丰收,是必然,也是意外。未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可能不会再有数倍之高的收成。但是只要我们努力,翻一番、翻两番,总是可以做到的。为此,有两件事情,需要大家帮忙,不限是否是李园人。” 李园人自然都听李咎的,那些跟着看热闹的人里,就有胆大的接话说:“老爷尽管吩咐,只要能舍我一包种子,您说什么都算!”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道:“是啊是啊,这是金种子银种子呀,请老爷舍我们些!” 李咎做了个安抚的动作,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事情。请各位仔细听一听,仔细想一想。我们李家不种庄稼,只专心培育良种,故而种子一定会对外分发,但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请大家互相转告,互相劝告,耐心等待。你们有什么不放心呢?我,李咎,全家只得一个人,一共只有百来亩平地。攒着那么种子不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不是出于私心要推迟分发种子的时间,请大家再仔细想想我说的道理:这里一共只有一千多斤种子,即便都分给大家,明年的产量也极其有限,且给了东家少了西家,谁得了,自然就有没得的人家嫉妒,若要人人都分得,却是水磨工夫。” 躁动不安的人听了这话,便也觉得有理。而况他们也有隐忧,这么好的种子,却只得一千多斤,每人分二十斤,也只能分六七十家,总是分得到的人家少,分不到的人家多。倘若分不到的人家秉性善良却也罢了,若是摊上四邻八里的都是狠心人,趁着月黑夜里祸祸庄稼,如何了局?这样的事屡见不鲜,那些种田的人家没少听说什么瓜被人割了、树被人砍了、秧苗被水淹了、粮垛子被火烧了等等,故而他们也是顾虑的。 李咎见他们肯认真听,又继续道:“是以,我的想法是,明年我将使用这些种子继续育种,到后年有了上万斤种子,就可以分给大家拿去自行栽种。此外,这些种子到底应该几月栽种,怎么照顾,有什么虫害,我也并非十分了解。今年虽然记录了一些遇到的特殊状况,但是仍未详尽。若是明年迫不及待地就让大家去种新品,难保万一,减产事小,饿肚子事大。我希望大家再给我一年时间,让我们将农作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记下来,和种子一起交给大家。大家若是不放心,觉得我红口白牙糊弄大家,今日到场的各位便可以找我的管家立个字据,承诺后年李园必以今日的粮价出售二十斤种子给你们每家每户。” 众人听了便拍起手来,无不称颂者。尤其住得近的那些人,因为跟着展板学了认字,更不怕李咎在字据上糊弄自己,更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起李咎来。 初三等人忙忙取纸笔和桌子来,现场放在一旁,请那说书的和书童帮忙措辞好了做模板贴在大白板上。邻人果真要字据的,只排队找吴管家就行了。 司马郡守瞅着一丝不差,又老成稳妥,又大方实诚,不禁点了点头,对李咎和李园的好感又上来了。 自古来推广新粮食都要冒着颗粒无收的风险,倘若李咎真的今天就把种子分了,万一明年减产乃至无产,估计会被愤怒得失去理智的农民活撕了。往后压一年,又可以证明种子本身的稳定性,又可以攒一些粮食以防出现减产绝收的情形,这样稳妥才是做事的人。 只是……他刚才说有两件事,现在却只说了一件,却不知第二件是什么。司马郡守正待要问,那王县令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已经问出了口:“李先生,您说的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 第九十三章 郡守到访 第二件事,第二件事当然就是解决品种退化的问题啊。 李咎已经和黄致提过这件事情,但为了防止众人的希望过大,也是为了尽量去搜罗合适的人才,李咎仍然选择当众公开招募合适的人选: “第二件事情就比较为难了。各位今日所见的四类种子是我家祖上传下耕种的,它会退化,会逐年减产甚至绝收。这是经由我家前辈亲身体验,已经出现的情况,绝无避免的可能。我需要人帮忙减缓甚至阻止它退化。以前在我家,有许许多多专门折腾种子的先生,他们无一不是天纵之资的……学士,一生都在农……农牧学塾里专心探寻庄稼、六畜的栽培和繁育,但是现在没了,都没了。” 李咎尽量使用简单的词汇来描述,甚至还特意留了些时间给他们理解。 黄致已经和李咎讨论过这茬子事,顺势接道:“我们可以重建你所说的农牧学塾,先贤能做到的事情,我辈未尝不能接替。即便只能做到先贤所为的一部分,让先生家的新种子可以保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亩产,也可以知足了。” 李咎道:“这正是我想做的第二件事——招募有志于此道的人加入李园的农学学塾,治学此道。我尚有一些先祖留传下来的农书,为世所罕见,我愿意将其整理刊行,交于求学者一同探讨。只要是有志于此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均可报名试学,我将毫无保留地传授其简单的入门之术,若是学有余力,就会得到学塾的聘请,可以继续学习更难的东西,最终走上某家先贤的农学之道。因为农学不入科举,各位果真来报名了,则需得明白,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庄稼和牲畜,于科举、仕途无用。” 这话并非说给在场的人知道的,在场的人多数都是普通平民,藏着合用的天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李咎希望通过他们将此事宣扬出去,能吸纳一批愿意将人生奉献给培育庄稼、繁育牲畜的农学天才。 在场的人也确实听得似懂非懂,大约知道原来是这么件事,李咎想要学生,但是又不是走科举的学生。不能走科举,这就让人心里凉了一半,大凡家里不缺一口饭的人,都不愿意放弃科举之路。 一时间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仍是之前最先开口的那几人说道:“先生的意思,我们晓得了。果然有这样的人,我们自然劝他来。” 还有心大一些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老爷家的学生和长工一样管吃住穿衣不曾?若是管这些,我也报名来的!却不知那里报名呢?” 李咎道:“只是今日刚想起来这些,尚不曾仔细谋划得来。果真我想清楚了,就会将招募学徒的一应事情张贴在外面的凉棚里。有意向的人近日多留心些便是。此事还需举人老爷帮忙参详一二,毕竟李某于诸多事务不甚了了。” 黄致知道这是让自己背书的意思,满口答应下来。 既然黄致答应背书,众人心下对于李咎所说的两件事便再也没有什么抗拒或者怀疑的念头。众人围着李咎等人迟迟不肯散去,直到天近黄昏,方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 王县令和黄致都是读书人,身体比不得劳动人民健壮,早就体力不支先行告辞,回府的回府,回房的回房。只李咎和哑巴仗着身强力壮,从早上一直站到了下午,中间李咎只吃了一碗乳茶充饥,到傍晚时已是饥肠辘辘,嗓子也哑了,直把幺娘、三九等心疼得不知该说他什么。 三九那里才刚将热水烧好了放在“浴室”,催着李咎去沐浴更衣准备休息,不想王县令却去而复返,还带了个韩先生一起前来,请李咎帮忙招待两天。 当着李咎的面,王县令只交代说:“这是我的至交好友,韩先生、米先生。今儿听我说了你家种种不凡,深感新奇,想叨扰两日亲身体会体会,劳你招待几日,凡事与黄举人相类也就可以了。不过二位先生来得匆忙,不曾带的仆从,我这里派出两个书童伺候着,只怕不够使唤,你也安排些人看顾一二罢?” 李咎的眼光狠毒,一眼看出来王县令对这位“韩先生”异常敬重。再看“韩先生”,俨然有一个高级版的书生,较王县令多一分威严,较黄举人多一分认真,此人是何种身份,李咎马上心里有数。至于另一位米先生以韩先生马首是瞻,是韩先生的附赠,大约的身份地位也是显而易见。 这两位即是司马郡守和他的门客。今天下午他们离开李园后,便去了县衙,与王县令表明身份仔细分说了一番。 司马郡守闻得说黄致已经在李园住了半年犹自不舍得回家,司马郡守寻思本来这次前来青山县就准备盘桓几天,此时尚且还有些时日空着,不如也学黄致,住到李园去亲身感受一下李园的别致。 王县令虽觉不妥,却也无法,只得带了郡守前来。司马郡守不叫他点出自己的身份,王县令有心暗示一二,却在司马郡守的眼皮子底下找不着机会,只得作罢。想来李咎极有分寸,当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妥的安排来,倒不必过于担心。 李咎于是叫来吴管家,将两位客人安置在东厢房,又命从长工里选出两个聪明伶俐的来,这几天就不安排去荒山了,只在李园听两位客人吩咐。 王县令盯着李咎将郡守二人安顿妥当了,到底没找着机会告诉李咎小心行事,只得告辞。临走他又千万嘱咐务必关照些,得了李咎再三允诺,这方离开。 李咎大概猜着了司马郡守的来历,只作不知,仍像黄致作客时安排的一样,将李园的作息时间与司马郡守列了一张单子。 司马郡守不似黄致那般纯粹,对李咎的日常起居并不好奇。外人啧啧称奇的“善良”,司马郡守也并不觉得如何特殊。 京城、金陵等地的贵族,特别是那些从前朝就是上流人物的家族,对奴仆也是极为善良的。李咎对外公布的来历是“隐世家族”最后的继承人,因为家中族人已经全部不在了,他才不得不踏入红尘。在司马郡守看来,李咎的“善良”正来源于世家大族的品格和礼义,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至于青山笔、香皂、雀儿钟等,都属奇淫技巧之列,并非君子、士大夫所应该关注的事情。若有,固然好,若无,也就无了,并不影响什么。 除了新品种粮食之外,司马郡守只对李园长工所习的课业很感兴趣。一般的人家连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小姐等也不怎么安排断文识字,李咎却为了自家长工的学业费尽心思,这是司马郡守眼中李园最特殊的地方。因而司马郡守只提出来想跟着李咎去学堂上两天课程,得到李咎欣然允诺后,便觉万事妥当了。 第九十四章 劫匪上 这一晚注定是不安宁的夜晚。 收割、称重、计数、搬运、登记入仓……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精神兴奋,身体却很疲倦。他们睡得比平时稍微晚了些,脑子里还是满坑满谷的粮食,一沾枕头却又睡熟了。 等四下都安静了,差不多子时过半,魏八和魏七两个悄悄溜出来,躲在北门边的小树林里小声叽咕。 “哥……咱们真的跟李哥干吗?我怕,李园挺好的,我,我不想当强盗……” 魏七就想,李哥说的果然没错,女人就是贪图安稳。留在李园一辈子当长工吗?苦哈哈一天做到死挣几个钱,说不定哪天得罪了主家或者病了老了干不了活就会被扫地出门!不如干一票大的,拿了钱当富家翁。躺着吃肉不好么?等干完这票拿了钱走人,妹妹就该知道怎么过才舒服了。 魏七有些不耐烦,但是怕妹妹喊将起来,只得假意安抚她:“没事的,又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在门口看着别让巡逻的人吵就来就行了。就算咱们没成,又碍你什么。” “可是……”魏八想说那个李熊平日里在镇上就仗着一把子力气带着几个所谓的“兄弟”横行霸道,就算今晚真的得手了,难保他不独吞。 魏七却懒得再听下去了,他推着妹妹去北门边放风,自己则想办法对付今晚上夜守门的人。 李园的护卫工作是三班倒的,每班八人,四个时辰。其中人守门,四人巡视。南门是正门,两个人守着,北门和马厩旁的角门各有一个上夜的。 魏七这几天偷偷摸摸和李熊联系过几次,被李熊说服继续蹲点打劫李园,他将李园的各种情况,特别是财物和家丁的值班安排,都和李熊一一说清楚,最后李熊定下从北门偷入李园。 南门是正门,动静太大,而且进了门还有二门,倒座房里常年有人,二门边还住着几个长工呢。西角门有牲口棚子,牲口警惕性强,怕叫嚷起来惊动罗家父子;且西边住的人多,茅厕都有三五个,晚上说不定就会被起夜的撞见。 北门虽然有十来个短工住在这里,但是短工来来去去的换人很频繁,很多人今天做明天就不做了,或者突然晚上不回家了住在李园的,人和人之间陌生得紧。即使被发现了,只说是才刚招上的,或可糊弄过去。那些短工除了极个别和李园比较熟悉的,其他人都比较生疏,即使有所怀疑,只怕多一事少一事的不敢声张。 魏七算着时间,子时三刻会有巡视的经过,再下次经过就是两刻以后了。两刻钟,足够李熊他们赚进来将北门打开,放弟兄们进来。 李熊一开始的计划是偷,打开北门叫两个兄弟将短工们震吓住,再把四个巡夜的绑了,再兵分两路。一路偷偷摸到仓库去,将仓库里的好东西搬走,另一路去李咎的房子,顺道端了女眷的窝,把李咎绑了,捉上他妹妹或者姘头威胁他把钱拿出来。 这是顺利的,倘若不顺利,他们就抱团,先把西边的长工都制住,再搞东边的女眷和李咎,抢完把人都杀了,一把火烧干净。倘若李咎识相,就威胁他证明他们都是他的亲戚,再逼他写契书把房子土地都留给他们,这样他们可以合法地获得这个庄园——在乡下,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如果某家死了男人,这男人的兄弟多半会将他的妻儿逼死或贩卖掉,然后霸占死者的所有财产。也有善良的人愿意照顾孤儿寡母的,着实不太常见。如果死者没有兄弟,那就是村里人多势众的几家人接手财产。 李熊小时候就是这么被叔伯欺负的,他娘被按上“通///奸”的罪名扔到水里淹死了,他被当做奸生子卖到了镇上当奴仆。后来长大了他就杀了那为富不仁的老东西,带着其他伙计杀回老家,把当年逼死他母亲的人一个一个抓出来,逼着他们跳井死了。结果族里反而惧怕起他们来,反而战战兢兢地吐出了钱财和田产。 由是李熊就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他看上哪家软弱可欺,就将那家人逼死伪装自尽,或者找借口处刑淹死,实在是常例之事。 巡夜的人走过去了,片刻后,几声突兀的鹧鸪声响起,是约定的暗号。魏七看看魏八的方向,没什么动静,那边是安全的。他从树底下的阴影走出来,拖着一根门栓走向看门的大爷,堆着笑说:“虎叔叔,我刚想去小解,回来找不到我住的地儿了,您能不能给指指?” 虎叔转身回头往身后指去,然后就被魏七狠狠一棍子敲在后脑勺上晕倒在地。 魏七用提前带来的腰带把虎叔捆了,堵住嘴拖到旁边的空屋子里面,随后打开北门,也发出几声鹧鸪叫,埋伏许久的李熊就带着一群人出现了。 李熊满意地拍拍魏七的肩膀:“好样的!以后有我一口肉,绝少不了你一碗饭!走,我们先把人都处理了!” 李熊的计划是按照这个时代做的,偷偷制服,各个击破。但是李咎的安保措施却不是按这个时代做的,既然知道这个时代没有监控、人命还脆弱,世道再安宁也从不少土匪恶霸,他怎么可能放着一屋子老弱妇孺在那儿,晚上却高枕无忧? 仓储中心的报警器,安排!就算电源问题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只靠存量也足够用上几百年了。女眷的那栋楼门口、仓库小楼的单独通道,以及李咎这个主楼的正门、天台的小门,都被李咎放了磁吸警报器,一到就寝时间就会打开警报器的开关。哑巴自己进出时,关闭警报器再开门就不会有声响,如果是外人闯入,警报器就会报警。 李熊等人摸黑把短工房给端掉了,将短工们一个个捂住嘴绑了起来。里头挣扎得比较凶的几人少不了吃苦头,被李熊照头打得奄奄一息。 接下来他们按计划的兵分两路,一路去仓库,一路去东院。李熊听说李咎高大如熊罴,担心其他人搞不定李咎,故而亲自领了东院这队,气势汹汹地直扑李咎那个小楼。 刚走到半路,还在对照魏七的描述找通向东院的门时,一道尖锐的警报声划破长空,继而东边的西边的各个房屋都传来嘈杂的动静,刚刚还漆黑一片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亮了起来。 李熊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抓起袍子披上,一手提起床头的长刀,快步走到窗边,往外的方向看去。只见仓库那边还有东西两院之间的长廊里影影绰绰的好些人头攒动,很不正常! “太平日子过了半年,差点忘了怎么打仗,来得好!” 李咎自言自语着,将窗边的长弓和箭囊一背,掀起衣摆一个挺身就从窗边跳了下去。 第九十五章 劫匪下 李园的长工经常在荒山和李园本家之间来回换班,真正长期驻扎的人只有哑巴、吴管家、初三、幺娘、王得春等最初一代跟着李咎的十几人,他们手里的工作几乎都和李咎本人或者李园本家息息相关,除非李咎去了荒山,否则他们一般不会离开李园。 这十几个人就是心腹中的心腹,李咎平时也没少耳提面命遇到突发事件怎么办。洪水、火灾、地震、滑坡、劫匪……李咎都给他们做过预案。他们学进去多少,李咎不敢打包票,他对这几位的耐心比较充足,没有拿出从军时训士兵的要求,不过半年来叨叨了很多次,他们多少还是知道怎么办的吧? 李咎从楼上飞身下来几个跨步就冲到了人声鼎沸的地方,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子和西院的男丁已经和一群衣着破破烂烂的人人扭打在了一起,吴管家身先士卒,挥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冲在前面,再往前是扛着板子当盾牌用的妇人,紧随其后是王得春和另几个眼熟的男丁,都拿着加固过的竹子去格挡匪徒的兵刃。 很好,虽然乱七八糟的,总算还有模有样,尤其是吴管家、王得春,敢冲在前面,回头加工资。 李咎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上那把现代带过来的赤红色强弓,瞄准冲在最前面的匪徒,“嗖”的一箭怼出去,碳纤维合金的短箭瞬间射穿匪徒的胸腔钉在了木柱子上。 中箭的匪徒哀嚎一声倒地不起,钉在柱子上的箭羽犹还发颤,其他匪徒明显被震住了,一时慌在了原地。 吴管家见状大喜,呼喝道:“老爷来了!大家不要慌!按老爷说的组阵!” 李咎又搭上一支箭,瞄准另一个提刀的劫匪,没有二话,又是一箭送出,直中那人的右胸。那人惨叫一声,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碰撞声。 李咎道:“三九带上姊妹去保护客人,把黄举人带到东厢去,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们!初三、十八再找两个人去报官。老吴你们都去仓库,吴大娘叫上西院剩下的人跟上,这里剩下的交给我。” “好。姐妹们,我们撤。”三九知道李咎说一不二,她不放心李咎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匪徒,却只能按李咎说的去做好让他放心。 李熊的第二个计划还没开始执行就被强势反扑,还折损了两个兄弟,再听见李咎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去报官,心下已经恐惧万分,又见其他人正往另一头撤去,他又恨李咎出手就伤了他两个兄弟还把他们的士气打没了,又怕仓库那边也没能得手,于是将心一横,与众人道:“不要怕,我们从柱子后面上!他就一个人带几个小娘们,咱们一起上,打死他!拼了今天,明天吃肉!咱们不拼也是死,不如拼个饱死鬼,死前还能做一回地主老爷!” 被李咎吓退的人又被李熊唤起了贪欲。他们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干一年,台风一来全完,娶不上媳妇吃不上饭,这些老爷们却因为投胎好,每天眼睛一睁金奴银婢三茶六饭,凭什么!他们嗷嗷叫着又挥动起乱七八糟的武器冲了上来。不大的空间已经没有了弓箭的用武之地,李咎丢开长弓,提刀迎上,远程没问题,近战也是王! 现代的顶级材料科学堆出来极为锋利坚固的长刀,划开木棍锈铁如削豆腐,刀锋之下无一能敌!别说土鸡瓦狗能弄到粗制滥造的破铜烂铁,就算朝廷精锐使用的铁器,照样得跪。 李咎的身手是从实战里炼出来的,竞赛、任务、考核……千锤百炼才能全身而退,这样的身手拿来与乌合之众较量,就和闲庭信步没什么区别。过于窄小的空间对李咎也很有利,窄窄的长廊只容许三四个人同时挤上前来,劫匪看似人多,其实也只有领头三四个能施展拳脚而已。 连劈带挂的砍翻了四个,剩下的人已经被同伴的血浇醒了,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李咎一点也没放松,手里的刀就像阎王的笔一样继续收割匪徒。李熊见势不妙,悄悄往后缩着想找机会逃走,却被李咎抓到了他转头的机会一刀削在他肩上。刀很重,李咎的力气很大,不仅削掉了李熊的手臂,还将他整个人都带翻在地上。 李熊惨叫一声后就彻底不动了,少了领头的人,剩下的人立刻就没了斗志。 李咎借着月色看清楚了他们的样子:蓬头垢面,枯瘦如柴,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和上身多多少少都有经年累月的伤,年纪从十来岁到五十来岁不等,驼背的驼背,佝偻的佝偻,最平凡最常见的普通劳动人。 “我只抓首恶。你们将带头的指出来,自己滚出去,我既往不咎。” 劫匪们本就是从流民变化而来的,欺软怕硬和顺势而行是刻在骨子里的,有了活命的机会他们就不愿意拼命,闻言就纷纷掉过头去逃命,瞬间作鸟兽散了。 李咎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仍紧紧提着刀,往仓库的方向拐去。 相比较东院走廊上的快刀斩乱麻,仓库那边却惨烈得多了。 走廊这里,三九和吴管家住得近,听见警报声马上就按李咎的训练组织了起来。大家一窝蜂涌上来凑到狭长的走廊上,直接就把匪徒打懵了。有几个人受了伤,都是被自家人误伤的。 但是仓库那边地势开阔,距离又稍远,只得哑巴独自一人守着,其他人赶到时也被匪徒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伤了好几个,到李咎收拾了走廊的劫匪匆忙支援这里,仓库还是劫匪占着上风。直到李咎一箭射穿了正要砍向吴大娘的劫匪,才把局势扭转过来。 古代社会里,男人是一个家庭的定心骨,一个不好惹的男人才有资格保护妻儿老小平安。众人见了李咎以一打十,手起刀落砍瓜切菜,瞬间精神一振,吴管家更是高呼:“老爷定能护咱们平安,和他们拼了!” 刚刚还节节让步的李园人又齐心协力将散乱的阵型组织起来,从旁协助将匪徒岔开人数,以防李咎对打时寡不敌众落入下风。李咎这次下手没放水,旁边几个媳妇子、少年仔身体迎敌的方向有刀伤,必是被贼子所伤。 李咎视众人一如自己的士兵和家人,虽有远近亲疏,却无上下高低,他们的受伤激起了李咎的愤怒,手上削砍劈挂挑的动作不免就下了十分力气,一脚踹出去直把当面冲上的匪徒踹出去三丈远,那人摔在地上就没了动静。 就如此,李咎在众人的帮助下将一伙劫匪杀退,只得零星几个跑了,被他打伤留下的人足有二十多,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第九十六章 金刚怒目 李园的战斗接近尾声,官府的衙役也匆匆赶到了现场,有黄举人和司马郡守两人作证,在场又还有好些活口,昨晚发生的事情没甚可纠结的。纵有几个匪徒重伤不治身亡,也赖不着自卫反抗的李咎。甚至王县令等人很欣赏李咎的果敢和勇武,他作为主家没有龟缩在仆从后面,而是为了保护家产和众人与劫匪搏斗,“智信仁勇严”五个字李咎至少也占了一个“仁”一个“勇”。 案情清晰,律法也在,李咎也不打算穷追不舍,这个事就归总得很快。劫匪们下狱的下狱,暴尸的暴尸,只等李咎算清李园的损失,就好判罚了。 李咎并没有什么心情追究劫匪。李园损失惨重,损失的不是财物,而是人。 黄举人晚上和王县令说了半宿话,第二天一早起床时已经巳时过半。他将乳茶泡各色果丁子做早饭糊弄过去,问吴双一说:“你家主人起了么?” 吴双一道:“主家一晚上没睡,还在阿大哥哥那里守着呢。” 黄举人便叹一声,又道:“如此,我先不去打扰他了。我和韩公说说话,你们不必管我们,我们自然理会得。你也别在我跟前转悠,去你主家那边看着些罢。” 吴双一心里也记挂着自家父母和妹妹,当即朝黄举人拜了拜,小心退了出去,然后拔腿就跑。 黄举人又一次叹息着,提起李园给他配置的点心盒子,顺手捎了本书,去东厢找司马郡守读书压惊。 李园受伤的人都在正堂里躺着,一人一个钢丝折叠床,一床褥子一条毛毯。李咎从外面请来了四五个外伤大夫给众人包扎上药,用的药都是仓储中心的现代品,清创、止血、消炎效果一流。一晚上过去,除了哑巴之外的其他人都已经妥善处理完毕,那些三七粉止血药,把大夫们看得一愣一愣,若非时机不对,简直都想找李咎采买药品了。 而伤势最重的哑巴却发起了高烧。昨晚最开始一段时间,哑巴独自一个人守着仓库。仓库是李咎最大的秘密,不在于里面的重要物资,恰恰在于里面没有多少物资!到现在,哑巴仍然不知道李咎从哪弄来的那么多定期补货的东西,他只知道自家主人老爷不像凡人,仿佛是天上的神仙尊者,想要什么,只需挥挥手,自然就能拿到。没有储存多少东西的仓库绝对不能暴露在任何人眼中,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哑巴死死顶住了仓库的门,撑到了其他人赶来支援,却被劫匪砍伤数刀,其中最深的三刀已经见骨。 李咎这晚没睡,就是在给哑巴处理伤口。给他打下手的外伤大夫腿都哆嗦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针把伤口缝合起来。亮闪闪的钢针,穿过肌肉、脂肪和皮层来回引线,围观的几个差点当场吐出来。 除了处理伤口,还有应对失血的补液。李咎原本是想用验血试纸测出血型后直接输血,但是风险太大,也怕引起别人的误会,因此选择了生理盐水和糖水补液。万幸哑巴不爱攒钱,在吃喝上很舍得,身体底子算是整个李园除了李咎外最好的,失血的影响比预料的小许多。李咎给他抹药缝合伤口之后,失血的问题就算解决了。 但是李咎一直祈祷不要发生的伤口感染却发生了。时值暑热,地方潮湿,最适合微生物滋生,再怎么注意消毒和除菌,哑巴仍然发起了高烧。 感染在古代一般被认为是风邪入侵,除了降温之外,没有特别有效的处理手段,全靠患者自己挨过去。 三九、幺娘等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尤其是三九,在鸡毛房那会儿哑巴就对她特别好。当时他们不知道李咎是好是坏,哑巴还出头保护她来着,在三九心里,闺女第一李咎第二,再往下就是哑巴和幺娘排名不分先后了。 大夫们大着胆子劝面色黑如铁的李咎:“小哥年纪青青,体格极好,相信能熬过去的。”“是啊是啊,老爷尽力了,如果落在咱们这,咱们连止血都做不来。小哥遇见老爷,走了八辈子的福气,一定吉人天相。” 李咎一晚上没休息,却一点也不觉疲惫,精神头甚至还有些兴奋。他将众人赶出去,从仓储中心摸出了几百年后才会问世的消炎利器——青霉素。 用生理盐水稀释药液,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青霉素的使用浓度可以比说明书的要求再低些。李咎学过系统的急救,缝合、注射、给药、止血……这些基础急救手段,他都还算熟练。故而面对棘手的伤员,李咎仍然按照所学给他处理下来了。 “阿大,老爷我一向没怎么注意你,因为你最可靠,最稳妥,不用老爷费一点点心。所以,所以接下来你一定要努力,别再让老爷担心了啊。” “这是老爷从仙界带来的神药,不过它有很小很小的可能会变成毒药。理论上说,老爷应该先问问你自己愿不愿意尝试,但是老爷私心觉得你一定可以,就当你答应了。你肯定会答应,我的要求,你怎么可能不答应?” 李咎手法稍微有些生疏地给哑巴做了个皮试,万幸没有任何过敏反应。没有过敏反应,就算是妥了。但是从没接触过任何抗生素的古代人,到底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接受青霉素而不出意外,李咎心里没把握。 眼看着哑巴高烧烧到了接近四十度,李咎一咬牙把一针青霉素给他打了。 打完这针青霉素,李咎才觉得有点头晕眼花,正是紧张过度后的正常反应。他从主动报名的人里点了十八郎帮忙守着哑巴,特别要注意给哑巴补充水分和物理降温。确定十八郎记住了护理的要点后,李咎这才退到正堂巡视了一圈伤病员,确定没有其他人发热,这才放心回房休息。 他临走还交代吴双一等人,如果有人出现伤情反复,不要客气,马上去小楼把他叫醒。 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李咎悉心教授了大半年的,每一个都很珍贵,不该折在这种意外又坑爹的事情上。等家里的人好了,他就去找王县令,把那群打家劫舍的强盗扒一层皮! 第九十七章 青霉素 司马郡守和黄致在东厢看了一会儿李咎的新鲜书,但是,其实他们俩人都没看进去。 司马郡守不禁笑道:“你我既然心有旁骛,挂记着李咎家中的情形,何妨去看个分明?未尝闻主人遭难,客人还能心安理得不闻不问者。本该略尽绵薄之力。” 黄致道:“先生所言甚是。即便不去,心中记挂着此事,怕也读不得什么书。不如现在就走?” 于是司马郡守、黄致携仆从一同出门来,找换班的人问清情况后,自是不便去打扰李咎,遂由王得春陪着往正堂那边去了。 李咎请来的大夫中,有些已经拿钱走人,有的却留了下来。留下来的大夫对李园的一切好奇极了,宁可耽搁自己的功夫也要弄个明白。 两个书生老爷踏进正堂时正听得几个大夫在和李园留下来的照顾伤员的人叨叨: “我家传的金疮药,止血原是极好的,你们老爷凭什么要洗去呢?” “那大个儿都热得能烧水了,我看极难活下来的,你们老爷却不叫人熬药给他,竟如此放心地就去休息啦?我的方子是验方,你们好赖试试嘛!” “我说要用烧红的铁把伤口烫起来才好,你们老爷却用针缝,人的皮肉岂能和布帛相类,这岂不是草菅人命……” …… 司马郡守与黄致相对看看,不约而同产生了疑惑。他俩都是看过医书的,诊脉不一定会诊,理论知识却极其丰富,只觉按大夫的说法,李咎昨晚似乎处理得颇有不妥之处。再者病患高热不退,只听说用烧酒退热,再辅以清热解毒的汤药才中用,听起来李咎似乎也没这么办。李咎看着却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家,只不知道他究竟做的什么打算。 郡守于是找来跟自己的小子,问是否知道李咎的医术如何,那小子回道:“主人家不曾治过人,小的们也不晓得。想来主人家无所不能,定然是懂的。” 这意思就是或可懂,或不懂。 黄致朝正堂里头小屋子看了看,道:“是不是你们家那个哑巴大个儿在里面养伤?” 小厮回道:“正是呢。老爷叮嘱说,除了十八,谁都不让进。说是什么屋子里消毒杀菌过的,我们若是进去反而带了脏东西一起,影响阿大哥哥养伤。咱们也不懂,咱们也不敢问。” 黄致担心司马郡守一时好奇非要看个究竟,忙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去看了,就在这里瞧瞧受伤的人吧。若是你家主子醒了,精神还好,劳烦告诉我们一声。就说我和韩先生有些疑惑想请你家老爷解答。” “哎,小的记下了。” 司马郡守与黄举人背着手又在正堂里转了转,见众人伤得或轻或重,一律都拿白色的网眼布包扎好了,白布上还透着药汁的痕迹。各人有面色苍白的,也有申请慌乱的,精神头倒是都不错。也有胆大的正在角落里眉飞色舞地讲解着昨晚发生的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咱们老爷斜刺里窜将出来,蒲扇大的手这么一撒,三箭齐发,一箭射在那贼首面门,一箭射在左将右肩,一箭射在右将左肩,反手又是一刀,把那小喽啰的身子都劈成了两半哪!” 王得春怕传出去成了李咎夸大其词,喝阻道:“瞎扯什么,老爷又不是天兵天将!” 司马郡守笑道:“倒也无妨,民间的传奇就是这么来的。昨夜是你家老爷大显身手,才将家产和家丁都护下了,纵使他说的天花乱坠,原是为了颂扬李兄弟的勇武,鼓励大家为保护自己的财产勇于和外敌斗争,却也极好。” 而后司马郡守又与黄举人低声道:“我竟不知我的治下还能有这样的匪盗,是我和王县失职。幸而他们挑上的李家,没叫他们得逞。倘或去了别家,岂不是又见一家哭了!” 黄举人道:“昨夜依稀听得口音不像是咱们地界的,怕是流窜来的也未可知。这月里听说南边遭了两轮台风,怕是打南边来的流民,并不关郡守的事。” “怎能不关我的事?”司马郡守摆摆手,不欲就此多言,只又和那几个刚被王得春喝止的人聊了起来,却是问的昨晚李咎杀劫匪的细节。 这一说便说到了中午,厨房送了饭菜来,都是成例的菜汤饭。那些受了伤的人、昨夜出了力的,都多着一碗牛乳和一个鸡蛋,用的是病号餐的成例。 小莲将一个单独的盒子拿到里间递给十八郎,十八郎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笑道:“好姑娘,帮忙再拿一份汤来?还有老爷叮嘱的那个糖水盐水的,也要一碗。阿大哥哥醒了,烧退了!” 小莲还未应声,一旁几个大夫已经围了上去:“果真退了热?不是骗我们吧?能不能叫我们进去看看?老爷究竟用的什么药?” “不,老爷不让人进来,你们等老爷来了,找老爷问吧。”十八郎不知所措,吓得将帘子一放缩了回去,不敢吱声。 司马郡守和黄举人也十分好奇,不过大夫都想不清楚的事情,他们就更不明白了,只能等李咎前来亲自解答。 不管怎样,哑巴脱离生命危险,恢复了意识,总是值得大家放松一些的。 略微懂些医术的都知道哑巴这次死里逃生又多难,尤其是昨晚看见了哑巴的情况的大夫,更是啧啧称奇,恨不能立刻将李咎挖起来询问个究竟,直到午饭递到了他们手里,那几个大夫仍在为李咎到底用的什么药争论不休。 司马郡守和黄举人不过初通医道,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讨论什么五行之理、用药之法,也好奇了起来,也顾不得身份差距,就挪了个地儿,与几个大夫们仔细理论起哑巴的伤情来。 大夫们难得有可以“教”书生老爷的时候,尤其其中一位还是本县赫赫大名的举人老爷,唯恐自己说的不够仔细被举人老爷看轻了本事:“老爷们应是不曾经历过,故而不晓得里头的厉害。这刀子伤和出痘疹、受风寒、产褥热等,都有个相同的表征,便是发烧高热不退了……” 第九十八章 一个契机 古代人虽然没能准确地判断发烧的原因,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发热与身体伤害之间的联系。 大夫所列举的这些都是不同病症的相同表现,一旦出现高烧不退的情形,患者就会岌岌可危。大夫们一般会用小柴胡颗粒、双黄连之类的药剂去解高热,这类药剂有效,但是效果并不是特别突出,主要还是依靠病人自行熬过来。熬过来的几率并不高,尤其是像哑巴这种情况,重伤、失血、高烧,连一半一半的机会都没有。 闻得说半个晚上过去,那已经烧得人事不知的伤患就退了热,醒了神,众人无不惊讶,只想知道李咎到底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黄致听完大夫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思忖片刻,道:“李家自有祖上传下的学说,我看这事多半也是和李兄弟家学渊源相关。依我说,不如劝他给大家都讲讲原由。果真是能讲明白的,岂不能为我们效仿,说不定还能再救一万个人?” 大夫们只笑笑,果真有这样的方子,只怕是要当传家宝供起来,谁肯白给别人看呢。 司马郡守也是这个想法,黄致看出他们的怀疑,也不争辩。李咎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有把握,李咎绝不会藏私。 不过黄致也有点怀疑。他倒不是怀疑李咎的胸怀,而是怀疑李咎使用的药剂是什么。如大夫们所说,各种伤病的并发症“发热”既关键,又难办,李咎如果真有轻松解决的办法,又岂会压到这时候才拿出来? 李咎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到中午方起,匆匆吃了点炒饭就赶回了正堂。见司马郡守两人也在,李咎与他们问候一声,径直来到小房间里探望哑巴。 哑巴的身体底子是真的好,又或者这个年代的人都有最草根的命,给一滴水一撮土都能开出花来,总之他还惨白着脸,却已经能向着李咎的方向发出“啊啊”的含义不明的声音。 李咎想说那个仓库没有那么重要,被人看到就看到,他有一万种解释理由可以敷衍过去,哑巴没必要为了一个仓库拼命。 但是话出口却变成了:“你做得很好,保护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很高兴。不过,人比一切死物都重要,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应该先保护你自己的性命。” 李咎说着,看了看门口的其他人,还有在一旁照顾哑巴的十八郎:“对你们也是。老爷每天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让你们每个人,还有外面每个普通人都能平安温饱。若有一日,有人对你们的平静小日子动手,想让你们活不下去,或者让你们贫穷困苦,那你们是应该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去拼死一战。但是绝不是为了其他原因。记住了吗?” 四下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除了王得春和幺娘,在场都是憨厚老实不会耍嘴皮子的,大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 李咎又嘀咕道:“散了吧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得春最近帮忙多跑跑县衙,找两个好师爷,照着王法条律往死里告。咱们家都是本分老实人,纵然做着生意,也基本不挣钱,都是倒贴在里头给大家。这样还能被强盗盯上,那什么东西,当我不发火么!” 黄致在门外给打了个圆场:“这事不用得春去,我去给你弄了来。你前几天不是叫我给你请几个能教写字的先生嘛,里头有个做了几年法曹的胡先生,一笔极标准的馆阁体,人物也不错,又是多少年的老法曹,你出几个钱请他出手,妥妥的治个流三千。” 有这样的人在,以后李园的事也好描补,总不至于被人钻了空子讹诈。 李咎交代好生养病,睡够一个月再下床,然后退到外面,请两位先生往隔壁另一个小房间坐下,道:“多谢黄兄费心。别的也不说了,人情欠了太多,还不清,有什么需要的,您只管提,大凡能做到的,我都尽力。” 黄致笑道:“还真有,你早上给阿大用的什么药?我和大夫仔细盘了盘,没见过这样的。我就是好奇得紧,你如果不方便说详细的,能大概告诉我名字也好。” 李咎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此事说来着实话长。您就简单地这么理解:人不是单纯的一块肉包上内脏骨骼,覆盖上皮肤就成了人,人有极为复杂的生理结构。发热这个症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人受了伤或者出现身体不适,比如风邪入体,为了应对这个‘风邪’,人的身体会自发地抗争,表现出来就是发热。如果人战胜了‘风邪’,就会退烧痊愈,如果人输了,就会死。我给阿大用的药,是一种全新的药剂体系,它直接帮助打压‘风邪’,直接作用于风邪,所以效果很好。而常见的药剂是帮助调整人的身体,补充人的元气,为抗击入侵的‘风邪’做好准备,故而见效慢。” 黄致听得似懂非懂,司马郡守更是一头雾水,李咎算了算自己编纂的课本,道:“这么着,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在正堂给大家讲解人体抗击‘风邪’的机制。我需要用到一些工具,又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轻易示人,需得明儿才能准备好。” 李咎要准备的东西,就是显微镜。 他只拿出了普通初中使用的教学显微镜,磨去标志后备用。观察的玻片他准备现场制备。那两位大佬很感兴趣,说不定会想轻言看看,拿预先制备好的玻片说不定会让他们两人觉得有作假的嫌疑,到时现场取样会更好。 可惜教学显微镜的级数不够,还不能用于病毒分析……但是观测寄生虫和普通细胞是绰绰有余了。 趁着现在他们的思维还没僵化,趁着格物致知的理论还有空间,赶紧把基础科学给他们科普了,说不定真的能有科学奇迹……赶明儿把天文望远镜也弄出来,把自然地理也给安排了。环境气候生物科学,对现在的生产力提高绝对会有奇效, 李咎本来不想这么急着横跳,李园人的知识水平堪堪认字而已,即使是幺娘等人,看书不成问题了,但是能写的字就那么常用的几百个,并不具备深入学习的基础。李咎之前准备的是循序渐进的内容,并且是和大家息息相关的事物,这样才贴近他们的感知,方便他们的理解。比如温度、风向、降雨等等,务农、打渔的人都有经验感知,这些浅层知识学通了,下一步再讲陆地海洋的气候关系,再引申到物理学的概念,大家的接受度会高一点。 但是难得来了个镇守一方的大佬,又不像是那种古板迂腐的老学究,李咎临时决定开两堂基础生物医学课。 昨天的土匪入侵还暴露了李园的一个漏洞:李园没有大夫。昨晚上兵荒马乱的,若不是李咎见机得快,等外头的大夫被连夜抓来治伤,哑巴早就凉透了。 早上给哑巴注射完抗生素,李咎就想着请几个大夫常驻在李园,这样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及时治疗。如果选对了人,能走上医学科学结合中医的道路,无疑能给自己和朋友的生命安全加上一道安全锁……说不定几百年后还能登上教科书呢! 第九十九章 李园长的科普小课堂 如果没有意外,李咎准备从现在还留在李园的几个大夫中选择合适的镇宅大夫。 三更半夜肯出诊的大夫,至少也说明他心里还惦记着治病救人。因为对李咎的治病救人的方法感兴趣所以留了下来,说明是对新事物有好奇心。 回头上两堂课,能接受新理论的大夫就是李咎想要的大夫,再让王得春去谈镇宅的事。 在司马郡守和黄举人的期待中,第二天上午,李咎就在伤员养病的正堂外给大家上了一堂非常生动的实验课。 来听课的几乎都是有相当学识底子的人,比如几个大夫,比如司马、黄二人以及他们的书童,比如小莲和十八郎。为了听课,十八郎还特意找了他哥帮忙照看哑巴。 李咎花了半天时间做准备,放大镜、显微镜、显微镜的结构图示、玻片制作的相关材料等等,还有预先画好的许多结构图。 李咎简单地展示了一下显微镜的机制,随后取出几个放大镜给他们拿着玩,只小心焦点引火就行了。 此时已经有了老花镜的概念,它长得就像现代的放大镜,只是更加精致小巧,是富豪人家才用得起的稀罕物件,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见不着。李咎拿出放大镜来给自愿听课的人仔细观察,以让他们理解凸透镜的“放大”作用。 司马郡守家中祖母就有这么个老花镜,他最拿李咎传看的这个放大镜,下意识的就和祖母的老花镜做起对比来。 看着实在太朴素了,外面的材质也不知是什么,非金非玉的,光滑温润,轻便结实。这么难得的材料,却只做个光秃秃的黑框子,既无雕花,也无镶嵌,浪费了好东西。中间海碗大的透镜却比他祖母的那个要好得多,更大更澄澈,里面没有任何气泡,仿佛是块干净无暇的水晶一般,足可算在珍宝之列。 等大家讨论完了,李咎才切入今天的主题:“我家传下的显微镜就是用了放大镜的原理,这一台的放大倍数是一百倍。还有四百倍、一千倍的超高倍显微镜,不过来不及取回来了,先用这个吧。” “我昨天说过,人不是简简单单的皮包肉肉包骨,每个部分都有更细微的结构。今天就给各位看一眼放大一百倍的血液以及清水的内容。看完这个,对于有些问题,比如为什么病从口入,为什么李园所有饮用和食用的水都必须是烧开过的水,为什么人受伤或生病就会发烧……对于这些问题,大家就会有答案了。首先我们来制作观察用的标本。血液观察标准我准备了两个东西,一个是鲫鱼,我们可以观察鲫鱼尾巴上的血管,可以清晰地看到血液流转的情况。一个是人血涂片,现场取血制作可以观察的涂片。第一步我们来看小鲫鱼尾鳍上的血管……” 观察鱼尾的血管是初中生物实验课的必修课,李咎按照课本的要求选出有活力的小鲫鱼,用湿纱布裹住它贴放在玻璃皿中,只露出尾鳍在显微镜下。 好奇但是并没有太在意的司马郡守第一个上前,按照李咎说的方法,将眼睛贴上显微镜的目镜往下看去。 “这……这是什么?” 一个古人第一次看清了血管的微观构造。 一百倍的显微镜不足以显示各种细胞的详细构造,但是却已经足够将体积较大的红细胞在血管里流通的状态如实地反映出来。 “韩先生看见的应该血液中最大的东西,我家长辈称之为血红细胞。细胞是一种小东西的总称,在牲畜、庄稼和人的各个地方都有。这方面我不详述,因为今天我和各位探讨的不是基础,而是‘发热’这么一件单独的事情。回到我们的血液上来。”李咎转身在白板上贴上一张白纸,是他昨天赶制的血液的构成。 “液体状态的我称之为血浆,里面主要是血清和红色的纤维。如果见过杀鸡杀猪就应该知道,流出来的血放在不管就会分层。上层黄色清澈的部分就是血清,下层的血红色的部分就是纤维和细胞……我们今天主要看的就是细胞。” “血液的细胞分为三种,稍后我做好血液涂片,大家可以更直观地看到三种细胞的形态。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它们有不同的作用,而我们今天主要认识的,就是白细胞。” 等所有人都围观过可怜的小鲫鱼之后,李咎把鲫鱼又放回了水桶里。血管清晰好找的鲫鱼并不是随手可得的。李咎决定好好养一养这个小家伙,以后的授课道具就是它了。 接下来就是血液、普通天然水的涂片。李咎取的样是自己的中指毛细血管血,取样、推开、染色……李咎自己也做得磕磕绊绊的,好歹结果不赖,制作的几张涂片里,好歹有那么一张能勉强观察到细胞。血小板过于小了,只剩下针尖似的黑点,白细胞和红细胞却依稀可辨。 依旧是大家轮流观察过后,李咎没有急着解释白细胞到底是什么,而是掏出了第三种观测样本——就从自家池塘里汲取的水滴。 李咎家的池塘水源是山泉,整个池塘五个面都用水泥垫了底,水泥之外再铺上一层石头,使用前还用高锰酸钾进行了彻底的消杀,可以说干净程度吊打整个同时代除了开水之外的其他水体。这一点,在场的众人也都认可,大家日常喝的井水、河水等,比李咎家的山泉水肉眼可见的要浑浊得多。 然而就是这样干净的水,在玻片里放大一百倍后,也全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微生物。并且很给面子的,里面果然有寄生虫。 经常喝生水的那位大夫当场就吐了。司马郡守、黄举人等满脸的“一言难尽”。 黄举人压制住胃里的翻腾,道:“这……难怪李园规矩,水必须经过烧开才可饮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马上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件事,“想必上次李贤弟叮嘱湖蟹、河蟹不可生醉,也是这个原因了?” 李咎点点头:“不错,湖蟹河蟹的生长水域比这个还要脏,数不清的……更小的虫子和脏污附着在上面。有些可以洗掉,有些却只能加热才能杀死。说到加热,终于可以进入今天的主题了——发烧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章 郡守的欠条 发烧只是个症状,当人体面临外敌——比如细菌、病毒通过伤口入侵体内时,免疫系统就会工作,就会与入侵人体的东西战斗,同时人体为了杀死入侵者,会升高体温。细菌、病毒在高温环境下难以存活,这个机制是千百年来生物进化的本能选择。 李咎将更深远的科学理论按下不提,只单纯地讲述了这么一个感染外敌导致体温升高的情况。对抗入侵者的先头兵里就有刚才在血液涂片上观察到的白细胞,而细胞和入侵者的“尸体”就是伤口化脓的脓液。 对听课的各位来说,李咎今天授课的内容真的是天方夜谭,但是他说的事情严丝合缝,非常合理,不由得他们不信。 “我们如果能战胜这些微小的脏东西,就能让发烧、感染的人活下命来。为此,我的先祖找到了特效药,我称之为青霉素,因为它最初是从绿色的霉斑里提取出来的。青霉素是个很伟大的发现,它能快速杀死入侵的脏东西,达到保护人的目的。但是它有很多弊端,导致我不敢把它拿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我暂时没办法制备它,只能消耗库存。” 土法制备青霉素可行吗?理论上可行。但是土法青霉素制取,恐怕一个月也生产不出来足够一个人使用的量。 李咎仔细考虑过之后就把这事丢开了,现在的人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出头,这么低的人均寿命,只是青霉素的问题吗? 当前阶段,粮食第一,科学的生活习惯第二。别的不敢说,不吃生食,先煮开再饮用,勤洗手多通风保持居住环境干净整洁,恐怕都能比青霉素救下更多的人。 然而事情也没那么简单,粮食问题先不提,他已经在努力解决了。就说最简单的,水先烧开再饮用吧,多少贫困的人家,连柴火都不够用的! 柴火还不是生存必备条件,以当前这种极端低下的生产力水平……算了不提了,一切从粮食开始。 还有,给自家准备几个靠谱的大夫。 “此外还有些别的问题,比如它主要的使用方法是注射,比如它有相当的概率致死,比如它的操作需求非常高……这些原因让我不敢简单地将它散播出去。今天与各位说这么,说这么详细,是希望几位大夫可以多知道一些,再去钻研怎样解决感染发烧的问题,至少思路会更清晰一点吧。” 结束了课程之后,李咎顺便还用院子里的作物等制作了几个玻片,让给司马郡守等人去自行观察,加深他们对微观世界的理解。 十八郎和小莲等人没有急着凑过去看,李咎都是自家人了,等外人离开,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十八郎托着下巴,问道:“老爷,脏东西如果只在水里有的话,为什么阿大哥哥没有碰水,也发烧了呢?” “发烧的原因不仅仅只有外敌入侵,另外,谁说只有水里有?咱们呼吸的气体里面也有,你的手上也有,泥土里、蔬菜上、肉上……到处都有。为什么我要求所有人必须勤洗手,为什么我连打扫寝室的时间都给你们定了下来……就是因为这个啊。说起来,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手有多脏?” 李咎看出来十八有点慌的意思,想起来还可以做个菌群培养的实验,让大家直观感受感受,正好,这个天气也很适合细菌培养。只是大略地知道个结论就行,并不需要详细地判断具体是什么品种的微生物,这个操作就很简单了,甚至不需要无菌环境。 李咎拿了三个培养皿,放入湿润淀粉调制的培养基,然后放进蒸笼高温消毒杀菌——这操作引来了观众们的点头称是,和之前的教学要点“煮沸”可以杀菌对上了。接着李咎让十八郎在其中一个培养皿的基地上按了个右手手印,用李园香皂洗完手后在第二个培养皿里按了个左手手印,最后一个培养皿没有打开,保持密封状态。 三个培养皿一起送到正堂的角落架子上放置,阴暗、温暖、潮湿的环境简直是细菌的天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过四五天时间,三个培养皿表现出了完全符合预测的结果。第一个培养皿霉得一塌糊涂,黑的白的绿的各种菌丝长得天马行空;第二个培养皿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发霉了,但是没有第一个那么严重;第三个培养皿干干净净,肉眼看不见霉斑。 ……没有饭前洗手习惯的人看了又要吐了,从此再也不敢忘记饭前洗手,纵然不能天天使用香皂,用清水冲冲也是个心理安慰。 司马郡守在李园扎扎实实听了四五天的科普课,因为还要回去主持今年的农牧秋收工作,不得不告辞离开。临走他赊账要走了那台显微镜。 李咎原本没打算要钱,这东西在一个官员手上比在他手上还好使。“韩先生”至少有改变一地民风的能力,就算是白送给他,李咎也乐意。 司马郡守却坚持留了个欠条,这方把显微镜连带李咎写的使用说明一起打包带走了。 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郡守的人,除了全靠家族力量的草包之外,总有自己的处事哲学。 司马郡守觉得李咎不简单,也不会一直这么默默无闻下去。不论是那些产量恐怖的粮食,或者是明显被他藏起了部分内容的“科学”学派的冰山一角,都让司马郡守选择了将李咎当做平等的角色来对待,留个欠条既是交好的意思,也是希望再相见的意思。 他年或有相遇时,当是故友重逢日。 司马郡守离开后,剩下的大夫陆陆续续的也走了。有两个大夫表示愿意留在李园镇宅,但是要带上学徒一起,另外他们经营的药铺也需要保留在自己名下。 李咎寻思着这不就是染织陈和自己的合作关系嘛,只是为了方便第一时间找到人,需要把大夫们接到李园来罢了,于是大手一挥,同意了。 大夫不出房租,也不出学费,李园平时不开工钱,但若是要请大夫出诊,就按市价的八折给医资。双方谈妥了条件,两个大夫看好了房子,不几日就陆陆续续带着心腹徒弟和家人一起搬进了李园,住到了离正堂最近的东跨院小楼,与哑巴所住的仓库房正好隔着走廊。 他们带学徒来,其实更对李咎的需求。李咎自己短时间内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医学方面的科普,两位大夫自己学还不够,连下一代也培养上了,李咎再从自己人里选那么几个扔进去,基本上李园未来也不会缺大夫。 这边定好了,李咎这方腾出手来,料理那群羁押在牢里的强盗。 第一百零一章 关于强盗的处理方案 黄举人推荐的讼师姓许,李咎在家里上课的时候,许讼师已经把县衙诸事打点得妥妥当当了。 李咎想起来问牢里的情况,王得春就叫来了许讼师一一仔细报与李咎知晓。 在许讼师看来,这事简直易如反掌。 人证物证俱在,且人证里还有那么两个大佬,翻不出天去。 律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犯的什么罪,主犯怎么判从犯怎么判,白纸黑字绝无含糊。 本地主政的王县令自然是偏向李咎的,李咎自家也有钱,而另一方非但穷困潦倒,甚至都不是本县户籍——本地人和外地人起了官司,多半还要考虑个本地情分的意思,李咎占了这个情分在,又比那群匪徒有优势。 李咎的意思也是秉公办事即可,并没有律法之外的请求。 不论如何盘算,都是李咎占绝对优势,找不找讼师都不影响最后的结果。许讼师当法曹当讼师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简单的案子,以至于这钱他拿得都有点心慌。 李咎问起情形时,许讼师唯恐哪一点不周到,从王法条律和本地先例,一桩一件与李咎掰碎了讲解。 中间自然带上了牢里那些人的口供。首犯李熊第二天就因为伤势过重死掉了,他被李咎削了一只胳膊,失血失温的,伤重不治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李咎谈不上有什么愧疚或者失望,哑巴也被砍成了重伤,也差点死了,李熊既然敢对他家的人动手,就应该预料到了这样的后果。 许讼师也说道:“这是好的。按律他若狡辩称流民失所,行盗窃之事以养孤寡,顶多判个绞监候,大概率只是徒、杖罢了。他自己死了倒是省事。” 李咎道:“天下流民失所的多了,岂有人人都行盗窃以糊口的,况且是携带凶器上门明抢。别人不提,就是咱们家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差点饿死?只他们都是老实人,不敢犯法。” 讼师道:“主家说的是。” 李咎又问:“同伙怎么说?” 讼师道:“正要和主家禀告此事。按同伙的口供,原来他们做的打算不仅有劫掠主家,还有放火烧宅、要挟家产等。主家附近邻居等皆是木头房子,近来东风烈却不见雨水,一旦被人纵火,火势岂有不绵延开来的?幸而主家勇武,这才避免了一场人祸。县令大人审问至此,亦是后怕不已。” 别说王县令了,李咎也吓出白毛汗来。最近大约是吃台风外围下沉的缘故,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好气候,倘或被人放火,以现有的消防能力绝难处理。 “可恶,才刚秋收,家家户户谷仓里对着的粮食是今年的税赋和明年的口粮,若是被烧了,岂不家破人亡!” 讼师道:“正是,因此县令大人对他们可谓深恶痛绝,又往下询问,不想却问出了别的事情。原来他们同伙中另有几人口供互相应证,足可证明他们绝对不是走投无路为了混口饭吃才冒险行事,就是提前踩了点,安心要一夜暴富才铤而走险的。那为首的几人,均是南边怀嘉郡玉鹤县人,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不事生产、为祸一方。幸而被老爷收拾了,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遭殃!这里头还牵涉出几桩怀嘉郡的命案,县令大人已发了公函去怀嘉郡,大约是新仇旧账一起算的意思。” 李咎皱起眉来:“他们还踩过点,我竟然不知道,也没发现。可见是咱们家懒散了。” 讼师道:“也不尽然。主家用工多,他们找人混在了短工里,防不胜防。老爷看得出外头的生人,也看不出自家的短工起了反叛。这回他们找的一对兄妹当内应,先打晕了守门的,这才畅通无阻起来。叫人怎么说呢?到现在那俩兄妹还穿着主家您给的新衣服。真是恩将仇报。” 讼师说着,特意将魏七和魏八的口供誊抄出来给李咎等看。一旁听他们说话的王得春伸着脖子扫一眼,老脸一红:“是我认人不清,招了祸害上门。” 他原想分辩两句,他也觉得那兄妹俩有点狠劲儿不是善茬,终究是马后炮了,说了也无用,反而显得是故意推诿。 李咎道:“不关你的事,纵然是你提出来招的,错也在我点了头,又没弄出个保全的道理。俗谓‘虎兕出于柙错在看守之人’也。” 王得春恨恨地捶了捶桌子,说道:“主家这里好茶好饭,就像是天堂一样,他两个还要做这样的事,也不知是图什么!换了别个,譬如阿大,譬如幺娘妹子,别说好吃好穿地养着,只给口吃的再不打打骂骂的,他们就死心塌地了。依我看,最可恶的是首犯,其次就是这俩小叛徒!” 李咎道:“人各有志,我们愿意劳作换钱,有人却是只想坐享其成,原是人之常情。咱们家招来的长工也不乏做事偷懒不再续用的。只是终究他们见识太少,只顾眼前却顾不得长远,这是教育没跟上,还是书读少了,也没学会做人。看来有些道理还是得揉碎掰开了给他们讲明白。” 讼师把兄妹俩的口供抄带出来当然不是为了给未来的同事王得春上课的:“老爷,您看这兄妹两个,如何处理呢?” “按律料理就是了。国法在前,县令大人在上,你我不必一定要如何如何。”李咎本就不关心这些,只让许讼师按正常的办事就行。“说起来,他们俩年纪不大吧?” 讼师道:“据说才十一二的大小。这个年纪,没爹没娘,不好管。多半枷号完关一段日子就发卖抵债,或者徒刑流放。唉,以后还不知要沦落到哪里去了。” “才这么小?那就是没有教育的错的了。他们干这种事,一半是听了人裹挟,一半倒是乡里族学不曾善待的问题。”李咎道:“得春,记一下,倘若他俩被发卖了,就把人买回来。买回来的钱就是他们的欠债,再加上虎叔的医药钱,一起算在账册里,叫他们伺候虎叔抵债。” 另一个旁听许久的参会者黄举人终于开了口:“这主意好。打从上次你和我说,你家那边朝廷包送小孩儿念书,我就觉得吧,咱们这边有些犯错的人,错也不在他们。就比如这兄妹两个,纵使性本善,后天没有父母教导,也没有宗族养育,便只能混一日是一日,本来是善良的本性也善不下去啦。侥幸遇见好人家如你我等,是他们的造化。不幸遇见首犯这样的恶人,也便近墨者黑。能说是他俩的错吗?当然不能啊,谁让他们没处学做人的道理!仓廪实才能知礼节,他们,别说仓廪实,只怕果腹都难,再要这样的人自己悟道做好人,圣人也做不到。” 李咎道:“正是。年纪小,也没上过学,行差踏错难免。要紧的是给他们扳回来。故而先听律法判决,这是对他们犯的错负责。然后再伺候虎叔、在李园劳作,这是赎罪。他们一边劳作,我一边教着。能教好,那是最好,给咱们大雍朝添两个勤勤恳恳的百姓。若教不好,拘在我这里,必不让他们再给别处添乱。此事就烦劳许讼师一应料理。许法曹的意见我都看了,我没有别的想法,烦请许法曹代劳。正好这几日我还在忙外头的地,也抽不出手来。等这事告一段落,我再设宴欢迎许法曹加入咱们李园。” 第一百零二章 学渣的简单相加 清晰明了的案情,加上怀嘉郡那边配合也不错,不出月,这件事就判决了。首犯已死,不再追究。从犯按参与程度分别判了徒、流、枷号等。 还有轻一些的就赔钱,赔不出来的发卖。 那天李咎从荒山清点玩黄山的收成,到家走的北门,就瞅见门后廊子底下,王得春和守门的虎叔交代怎么管束两个真正的奴仆——魏七、魏八。 看见李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门,王得春一手拎着一个小孩儿的衣领拽到李咎跟前,说:“老爷,这就是那两个小叛徒。你们两个,是咱们家买来的小奴才,终身都是奴才,见了老爷要称主人,知道了吗?不听话我就打你,横竖奴才的小命,也就值几个钱!” 魏七和魏八还穿着李园的短工发的那身衣服,只是破烂许多。 王得春做坏人,李咎却没做好人,他只瞥了俩小孩儿一眼,却问虎叔:“虎叔还头疼么?大夫叫您出来走动啦?” 虎叔呵呵笑:“老爷问起来,叫人怪不好意思说的。都好啦,大夫说我可以上工啦!” 李咎点点头,又问哑巴如何,刚才围上来给李咎递手帕端水的幺娘回道:“阿大哥哥也好着呢!可以下地了。大夫让阿大哥哥下地走走,十八郎非不让,说老爷不准。” “我那是气话,自然都听大夫的。得春,今年几时交税,几时交徭役钱?” “怕是再过五六日就要陆陆续续收起来。咱们家的您放心,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 李咎深吸一口气,赋税,封建时代的社会制度里最最最根本的制度之一,在李咎心里,税赋徭役的征取方式,比科举制度更能影响一个王朝的统治,其影响力仅次于土地所有制度。 李咎道:“交税的事我不大懂,但是又很好奇。到了正日子你来叫我,我只看,不说话。” “好嘞!我记得了……”王得春将李咎想了解税赋的事情记在本本上,又拣家里剩下的几件事与李咎说了: 又是外面找石脂水的人无功而返,但是探听得西北边珞阖郡的行商知道这件事,已着人往珞阖郡去打听了; 又是许讼师前几日结了案,昨儿已经来李园报到,准备上写字课了; 又是新看了几个好孩子,等李咎过目了好放到各处去学习; 又是那个印书的作坊已经排出来印了第一册双色套印图文并茂的《三国演义》来,黄举人已经检查好了,觉得可以刊行,只等李咎做决定; 又是家里办的几个报纸,如今城里的报纸竞争越发激烈,李园的杂闻周报和传奇月报发行量却越来越大。昨天是新刊《百家杂学》开售日,那些邻县的附近的全都扎堆似的围拢过来,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一买就是几十份,说是外地人要的; 还有那基础医学课也给所有人上完了,大家听得倒是似懂非懂,反应却差不离,看完寄生虫的玻片就吐了一地。最后有两个比较感兴趣的孩子,已经交给大夫收着当了学徒,现在大夫与学徒加起来有五六人之多,天天为了显微镜抢破头…… 李咎一边听着,时不时做一些回复,就是不搭理魏七和魏八。 魏七魏八当短工时,偶尔遇见李咎,还能看到李咎和颜悦色地与他们打招呼,现在却成了阶下囚,李咎的眼神都不往他们身上飘一下的。 魏八甚至觉得她宁可被李咎骂一顿,乃至打一顿,也好过这样晾在旁边视若无睹。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正堂,李咎才对吴大郎说:“别的话我也不说了,咱们李园对人意向仁至义尽。就算前面那个小丫头折腾起三九她们的木子衣铺,究竟不敢动李园的草木。这俩倒好,我们是尽量去救最可怜的人,才招了他俩做短工。得春还把他们放在备用里头准备提拔上来顶替初三他们的活计。得,就这结果。今儿破天荒李园头一次买奴仆,还是签了死契的,到底怎么个用法我也不知道,先都领去给虎叔赔礼道歉、端茶送水。虎叔那如果用不着,就让他们去给伤员们端屎端尿。等哑巴也好了,送去抹墙刷柱子。好好的园子,我们才住几天,就被祸害成了那样!除了干活,也要上课,每天都得写作业,再找个人把道理揉碎了说给他们听,让他们写思想汇报!必须每天深刻反省检讨自己的错误!” 穿越以来李咎的脾气收敛了不少,换前几年的他来,手下人敢做出这种事,早就一脚一个踹了出去暴打一顿,岂有这样简单放过的道理。 魏八听着一路下来只是做活罢了,并没有喊打喊杀的,心中更是愧疚。她捏着衣角,含着两包眼泪,用细猫叫似的嗓子说:“老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魏七脸上还是“要命一条”的豁出去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后悔的。李园的短工生涯里,魏七干的活比之前在老家时要轻省得多了,现在闹成这样,还不知前程如何,不后悔才奇怪。魏七脸上的执拗,只是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抹不开的面子而已。 李咎没搭这话,让虎叔把人带走了。 李园发展的诸事刚才都回了一遍,李咎洗了脸,重新将头发梳好,换了身燕居的苎麻裋褐,趿着拖鞋往自己的小楼门口坐了,将三九幺娘等人一个个找来问最近几天的学业。 除小莲和十八郎外,其他人都是一脸苦瓜样。只看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李咎也能猜到什么情况。 幺娘大着胆子说:“老爷……哥……真的好难哦。前头还在学一二三四五呢,突然就教起什么细胞,又是什么透镜。哥哥,就不能循序渐进吗?我也学了些,回头和他们几个姑娘说起来,她们就问‘你说草叶子也是细胞做的,咱们人也是细胞做的,那人岂不是和草叶儿没甚区别?’这我就没法儿回答了。老~爷……” 李咎头皮都发了麻:“跟谁学的这么奇怪的声音!好好说话,学不会就过些日子再学!” 幺娘“哦”一声,又紧紧握着双手问:“我能不能换个东西学?我对什么人哪血的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觉得老爷那个报纸上提到的,为什么会有台风,还好玩儿一些。我学那个行不行?” 李咎略过她,去问三九:“那么你呢,你想学什么?” 三九按了按幺娘的胳膊,道:“我……我就学个画画吧。虽然我也会刺绣,可是花样儿都有些土,别说比老爷您给的那几个荷包袋儿、扇套香囊的,就是比钱塘姑苏也差得远。这样不行,咱们木子衣铺,要做就做好的。” 李咎又问其他人,或说想学木匠的,也有想学种地的,确实没人对那什么细菌病毒脏东西感兴趣,也不知是真的不感兴趣,还是被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吓坏了。 李咎有点遗憾,他还想把孟德尔豌豆实验拿出来呢,这样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捎上遗传学基础……说不定还能让这里的人们接受生儿生女取决于爹而非妈的观念,让女人们的日子轻松点呢? “行吧,你们回头去登记下大家各自想听什么课,以后就听同一门课的人一起上课,大家分门别类,挑自己喜欢的来听。我不是让你们各个都去考状元,只希望你们多学点东西。” 第一百零三章 尤老先生写奏陈 被李咎狂风骤雨似的基础科学知识洗礼的人,除了一把年纪还要当小学生一般念书的李园众人,还有一个黄举人。 按照黄致的原计划,他在李园住一两个月,把李园的方方面面都吃透了,再带上三国和宋国志回去。 没想到住了小半年,他还是舍不得走。不过他还有学生要带,家里也不能放下,于是黄致索性将李园隔壁的房子买下来当做别业,平时上午在李咎这边厮混,下午回别业教学生,十分便宜。 黄致带的学生有赵笠这样要专心科举的,也有他见猎心喜直接收了来当书童的少年,只要陪着谈书论道,并不拘他做什么的。 李咎每每折腾出什么新东西,黄致必要带着书童等仔细研读,若有所得,必写书信与至交好友知晓。 这些天借着青霉素的东风,李咎把地理、天文、医学、物理、光学等全部打了个引子,写了点基础的东西,合成了一份《百家杂学》首发刊,黄致硬着头皮也看完了。无奈他在杂学上多少有些“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许多地方确实读不懂,他也不在乎,有空拉着李咎给他讲清楚,再将自己听来的记好,与刊本一起送给尤相公等瞧个新鲜。 “一人苦恼不如众人苦恼。以诸公之长,岂不比我独自参详神伤来得妙!”黄致美滋滋地想着。 其他人也罢了,有喜欢杂学,和黄致一样被李咎一本厚厚的杂学入门刊物砸得头晕眼花几乎魔怔的,也有觉得是带歪人性情的邪魔外道应该禁了,也有完全不放在心上,却独独挑出了农学相关的人。 这个人就是黄致的座师尤南。 秋收过去后半个月,尤南收到了黄致送来的东西。 一筐子新奇粮食,一本书,还有一封老长老长的信。 在尤南看来,什么气压气旋海陆关系,什么细胞病毒寄生虫,都不如纸上“每亩产粮二千斤”几个字来的重要。 尤南将单独放在一旁,标注着若有发芽则全株不能食用的土豆摸出来放在手里端详,一边看一边想道:“奉和绝非信口雌黄之人,他说是二千斤,就是他真的见着了这个数。若不是有人连他也骗了过去,那就是真的……世上真有这样的粮食?” 只是黄致的信,还让尤南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县令王伊蔚和郡守司马韩的信也提到了同一件事情,这就让尤南信了个七八分。 黄致的信上也提到了品种退化的事情,他接下了李咎的请托,要寻摸对“农学”和“生物”感兴趣的人,据说这样的人可能有希望接下逆转种子退化的重任。“农学”和“生物”在黄致送来的那本《百家杂学》上有,只要看了那本书,觉得有兴趣,就算是成了。至于人物品性,需托付尤相公帮忙斟酌。 尤南将三封信和一本书放在跟前想了一阵,叫来书童磨墨,又命人取请长子尤复前来。 他将三封信的内容整理出来,将三人都提到的说辞提出来,单独写了一道简短的奏陈,说明大松郡青山县李园主人李咎有三件奇事,分别是拼音、水泥和粮食,前两者之前提过了,不赘述,今日所奏事关口粮云云。 尤南花了一半篇幅列述粮食的情况,特别强调三种粮食的产粮和品种退化的问题,以及其中“土豆”一物如果发芽会产生剧毒。 写完正题,他又附书唠唠叨叨地表示,消息来自三个人,三个人提到的产量都是同样的数字,可知他们的消息也应该是来自同一个源头。所谓孤证不立,这个数字有待参考。此外随信附上三个品种的粮食以及储存和种植方法,如果对方感兴趣,可以自行尝试。 他写的既然是奏陈,收信人自然是天家。 全文一气呵成,尤南再动手改了中间需要避讳的字,将这帖书信交予尤复按格式誊抄,又将那本《百家杂学》也给了他,道:“你抄完奏陈,再抄这本《百家杂学》。倘若抄完后你对这本书上的部分学说感兴趣,再告诉我。” 尤复惯常给老爷子抄书的,也不觉什么,接了书和信就去一旁誊抄。 尤南在座椅上往后靠了靠,仔细算了算,这事也不算什么正经上书,就是个老人家看到新鲜事,告诉皇帝陛下知道,写到这个程度也可以了。 至于未来的打算,未来再看。至少要亲眼看着这粮食种出来,亲手算一算退化了多少,那才能正儿八经地上书。 如果自家有人愿意去青山县,跟着黄致、李咎等从头到尾顺一遍,那是最好了…… 想到这里,尤南又吩咐儿子说:“那本书你抄完了拿去给其他人抄,每个人都抄一遍,每个人都要写一篇心得给我——这个心得没什么好坏之分,也不算科举正道,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决不能为了写出来好看硬着头皮写喜欢。最晚八月初二交给我。” “是,父亲大人。” 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但愿一切顺利。 尤南对李园的新粮食的收成信了六成,不管他自己认不认,反正他下意识地帮学生找起了需要的人才。 黄致也一样,给李咎举荐了许法曹专门处理和官府的往来事宜后,又甄选了几个求学的学生跟随李咎念“科学”。 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有人走,最终有那么两个人坚持了下来,就像当初的孟田旺一样,他们相信李咎说的话就是真的,即便这门学说不能考进士做官,他们也选择留下钻研。是认认真真地研究,不像是赵笠和黄致那种感兴趣当杂学随便看一看的欣赏。 李咎给他们上完第一堂遗传学实验课后,见他们刨地的姿势很标准,加上他们手上有茧子,对农作物也很熟悉,于是随口问了问他们的经历。 果然这两位学生都是农民家的孩子,因为自己几乎饿死,也见了太多因为饥饿死去的同乡,从爹娘那里看到了太多绝望的悲痛,所以才会在听完基础课程后选择留下。 李咎其实没指望他们能完成逆转品种退化的壮举,但是只要他们能把知识传承下去,只要能一代代地努力,这一切只是早晚的问题。 况且逆转既有品种确实很难,培育新品种却未必有那么困难。他需要的不是未来世界逆天改命级别的丰产粮种,也没有抗虫害抗病害的需求,只要比现在的品种增产就可以了。这应该……也……不是……很难吧? 第一百零四章 北方总代理老刘 尤相公借着抄书的机会,将自家信得过的年轻人摸排了一遍,发现真正符合黄致要人需求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尤复。 尤复大约是天生就该学生物学,在尤相公看来是天书一般的生物学基础知识,尤复只看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了。 思前想后,尤南决定把这个儿子送到青山县,送到李园的李咎身边,代替他这个糟老头子去亲眼监督李园的各种进度。 尤复老实,又认死理,绝不会被人说动骗自己的老父亲。 尤南修书一封,让尤复打点好行装,带着那本《百家杂学》尽快赶到青山县,借住在黄致府上。 而此时另一个人也来到了青山县,便是去年破产回老家种田度日的牲口贩子老刘掌柜了。 老刘掌柜如果是那种肯安心种地的人,当年他也不会闯北漠做牲口生意了。故而牛马王托人带的信和盘缠一送到,他二话不说,扔下锄头就来了江南。 一个夏天的时间,荒山上已经堆了好几个仓库的蜂窝煤。照顾管理蜂窝煤的人工已经有些不大划算。 幸而老刘掌柜是爽快人,做事也爽利,在路上就已经考虑好了怎么办。这日他到了李园,安顿好,吃了顿午饭,下午就赶去荒山蹲那个蜂窝煤,主要是验货,一验成本,二验效果。 结果还是让老刘满意的,李咎没骗他,的的确确低成本又好用,关键烧得快,用量大。看着便宜,实际上算算使用量,等大家养成了烧煤的习惯,那用量,一点也不低。 此外最让老刘心动的是,李咎并没有独吞市场的意思。 老刘原本以为李咎会牢牢把持货源,只让他做行商的部分。这倒没什么,老刘以前做生意起家靠的也就是跑腿。那些牲口、皮草等,难道是他第一天跑商就能拿出来卖的?只是垫付的货款他都出不起。还不是从携带开始的。蜂窝煤哪哪都好,就是太便宜了,它也得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不想真正坐下来谈分成了,李咎开口却是:“刘掌柜若是能卖的出去,可以在北方设厂子自己做这个。它本身价格极为低廉,在江南做好送到北方,路上的开销太大,且有遇到雨雪产生损失的可能,极不划算。刘兄若是愿意,只配方我略收些钱,就算是孟工他们的奖金。” 刘掌柜道:“这点奖金才多少?我一算,大约一个月的纯利都不止这数。这事既然交给我去做,厂子也设在北方,那么先生自己不挣钱?” 李咎摇头:“我就不挣啦。您老先生这么想:大户人家用的都是上好的银霜炭、果木炭,他们当然不会用咱俩折腾的这个蜂窝煤——又有气味又有烟,有钱人谁用这个。蜂窝煤就是穷人的柴火。既然是穷人,我怎么好意思挣他们的钱?它成本低在那里摆着,刘兄和刘兄的手下也不能白干活,两重一加,足够贵了。况且这配方原也不是我的配方,而是家祖提了一句,孟工他们辛辛苦苦改出来的。我只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却从穷人手上挣钱,这是什么?这是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脂油。我下不去手。” 刘掌柜端起酒杯满饮一口:“先生人爽快,心地也好。我若执意要掏钱,却是成了刮地皮的奸商了!成,就这么办。我也少拿几分利,只挣口饭!” 这件事就算谈成了,刘掌柜手里没钱,就连车队都需要李咎帮忙组建。他写了个欠条给李咎,约好未来慢慢还钱,然后就专心致志雇人、雇车马。 他得先试探一下市场,才好决定在那里大干一场。 青山县的地理位置在江南偏北,往北再去五六百里就到了鲁南地界,气候已经颇为寒冷。老刘掌柜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鲁南道的庸州郡,一路赶过去大概擦着九月就能到。如果市场反响好,他再往鲁北道去,那边有个小煤山,煤渣多,可以提供丰富的原材料。在那里设厂搞这个蜂窝煤,可以辐射帝京、鲁北、赵阳道等北方重镇。 不过李咎的意思是这个方子也和水泥方子一样,过段时间就不作保密了。还是生产力低下的缘故,李咎和老刘吃不下太多的市场,既然自己产能有限,蜂窝煤又是生活日用品,不如开放给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想用的人得用,想挣钱的人也可以通过这个生意挣钱,只统一定价也就行了。 李咎帮着老刘掌柜将准备事宜做完了,老刘掌柜赶在八月初就动身前往鲁南道,这方不误事。 上午趁着天色蒙蒙亮送走了老刘,李咎才回家,寻思要不就着老刘这事讲一讲南北的地理差异有那么大,再讲讲为什么烧煤要注意通风。这些话题和实际生活关联比较大,总是好理解些的,正打着腹稿,那边黄致就推着尤复来了。 再见李咎,尤复心里极为高兴。两人见了礼,仍往客厅那边坐下,尤复将尤南的书信送上,道:“某从黄先生处得来《百家杂学》一本,研读许久,对其中有些事情依然不甚了了,故而特意前来找先生请教。家父的意思,便是多盘桓些时日也使得,某算着大约要叨扰数月了。” 黄致担心李咎不知道尤南的分量,忽视了他儿子,补充道:“师兄这点倒是对我的脾胃,咱们都是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新鲜学说的人。李贤弟不是打定主意要多收些学生学徒的么?只要师兄懂了,去外面这么一宣传,三省六地不知多少人要赶着来求学。横竖师兄同我住一块儿,不碍你事,我看,就住一年也成。” 尤复呆呆地回道:“那不敢一年,我还得回去伺候老爷——其实还想看看李园的三个新粮种。家父很感兴趣。听得说还会退化?家父的意思是横竖我也喜欢捣鼓这些,就让我来,一边学习,一边琢磨着是不是能帮上忙。” 敢情还是生物或者农学方向的人才?李咎来兴趣了:“尤兄有此意,某不胜感激。说起来,今日正愁不知该和学生们说什么课程,巧合尤兄来了,不如尤兄说说自己的疑问,我便将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整理出来,既满足了尤兄,又可以拿去讲课,我倒还轻省些。” 尤复道:“如此,我便打扰李先生了。《百家杂学》里涉及的说法实在太多,我有不解的大约是二三十处,在这里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遗传’了。书上写着一代种子的性状有一定几率传给二代,这个事情我懂,里头究竟是怎么个仔细的缘故呢?还有,先生从‘显微镜’里看到了万物都是由极小的细胞构成的,这些极小的细胞又究竟是什么个东西?种子必然也是由细胞构成的,先生所写的‘遗传’是否也和这个有关?” 尤复洋洋洒洒地列述了许多疑惑,让李咎也忍不住有些汗颜。汗颜之余却又有些欣慰,尤复是真的看进去了,也是真的喜欢思考,还真的对生物学有天分。如果能把他拉进伙…… “巧极了,我才带着两个学生种了一片双色的豆子,我猜测实验结果会很有趣,我正在撰稿想刊载十月份的《百家杂学》里进行抄起连载。正好请两位先生移步,咱们眼见为实,就着眼前的真实仔细聊聊里头的道理——这原也是和粮种优化、退化相关的。” 第一百零五章 先下金陵后帝京 后院的豌豆地,就是李咎带着两个学生弄出来的豌豆杂交实验。李咎按照孟德尔实验的前提,选的闭花授粉的豌豆,严格杜绝不确定因素的干扰。用来演示的豌豆性状十分明显,花色和种子的特征都有区别。 每一个豌豆坑边都插着一个小牌子,上面是编号,每个编号对应一段描述,内容是这颗豌豆的性状。 “我家先祖记载了一件事,将紫花豌豆和白花豌豆交叉授粉后,第二代豌豆全部开紫白双色花,第三代豌豆则既有紫花,又有白花,也有紫白双色花。这样的情况在其他性状上也有发生。例如皱皮豆子和光滑豆子交叉授粉,二代豆子都是光滑的,三代却出现了两种都有的情况……第一个记载这件事的人名叫孟德尔,乃是大雍以西数千里外一个名叫‘奥国’的教书先生。其实我的先祖已经整理除了这些情况发生的缘故,只是其原因过于深奥,为了让大家更直接地理解这些事情,我这才带两个学生一起重复这个实验。” 李咎将原载实验的结果递与尤复看,尤复的数学不怎样,因此推算着着实有些吃力。 黄致就更懒怠看那么深入的东西了,却问:“这和粮食的育种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啦,这些思路如果是真的,我们就可以人为去挑选更好的种子呀。干旱的地方需要耐旱的品种,风大的地方需要抗风的品种,有些地方虫灾严重,还需要扛虫的品种……如何让种子按照我们的心愿去成长,就是这门学科在农学上的应用了。比如我们现在知道如何定向栽培紫色的豌豆花,那么把紫色替换为饱满,不就可以定向培养更大更好的豌豆了么?不过现实操作起来总是更难的,既有品种的退化也不只是颜色变化这么简单。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至少找到遏制退化,甚至更加优秀的育种方法……” 李咎见他们还是半懂不懂的样子,不过似乎部分理解了两件事的联系,又举了另一个例子:“黄兄可有发现,若不算溺女等事,只看新生的孩儿,算算数字,大约是男女各半?” 黄致正在心里计算熟悉的人家的孩子的性别,尤复道:“这却算不来了。那些刚出生的孩子,咱们也不晓得是男是女。等长大些,总是男孩儿活的多,女孩儿活的少。家父曾经说过,家乡最好之处即在此,溺女之风比别处少——也就是少一些罢了,大多数人家还是会……” 李咎动了动眉头,溺女成风并不是贫穷的问题,而是宗族、家庭单元的必然结果,即便将来他带着大家将吃饭问题解决掉,给女孩子们一个做工的机会,甚至人均寿命延长个十岁二十岁……都很难改变人们对儿子的渴求。经济因素和文化传统相互影响促进发展的意识,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动摇的?别看后世外国看起来男女平等得紧,有些国家甚至女多男少,那也只是百年间内的事情而已。 黄致道:“大约是咱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与师兄膝下儿女双全,家资丰厚,生下闺女也是欢喜的。” 尤复道:“我倒是觉得还得要几个儿子。将来闺女嫁了人,娘家兄弟若是少了,只怕要被夫家糟践。” 黄致道:“我绝不会选这样的人家嫁女。纵然不小心瞎了眼选中了,不过就是和离了事,女儿自然由我接了回来养着。纵是养一辈子又何妨!” “那里这样简单!纵然能和离,终究一辈子也毁了……” 他俩于是一言一语地讨论起闺女的事情来,巧合他俩个都有闺女,一个五六岁,一个七八岁,宠得是如宝似玉,正是最得父亲欢心的时候,话题不免就跟着走了。 李咎没养过孩子,插不上话,就边走边听,不发一语。 最后听着是黄致认输了:“师兄说的有理,还是家大业大,闺女才能将腰杆子挺直了。说起来,今年九月,就是内子待产之时,我原本觉着再生个丫头给我玩才好,如此,还是希望生个儿子吧!方才老李说,男女各半,那么这个孩子是男孩儿、女孩儿的可能性也是各一半了?” 李咎点点头:“正是。这件事只要细心观察,便不难发现。接生较多的稳婆一定心里有数。但是另一件事,恐怕就没几个人晓得了——决定孩子是男是女的人,是父亲而非母亲。” 黄致道:“怀胎、生产的人都是母亲,孩儿都在母亲肚子里长大。却怎么是父亲决定孩子是男是女?” 现在说父精母血,恐怕也说不出个明白来,于是李咎卖个关子:“黄兄好奇呀?那就跟着我这豌豆田慢慢儿学吧!这就是尤先生方才问我的‘生物’中‘遗传’的意思喽……说起来黄兄贵庚三十三,那么令夫人,也是差不多年纪?” 黄致面露笑容,是恋爱中的情侣特有的喂狗粮式的酸臭风格的笑容:“夫人较我年长五岁。我这位夫人呀,不敢说学识远胜于我,那和我比肩还是绰绰有余的,那时候我在他家书院求学,不论诗书经议,都不如夫人远矣。得亏徐先生不嫌弃我读书无成,还是准了我的提亲,这才有我今日的优容。夫人今年因为养身子不便见客,故而住在本家,不曾来得。等出了月子,让你也见见你嫂嫂。到时记得给你小侄女儿包一份满满的满月礼。” “这是自然。”李咎将黄夫人徐氏的年纪这么一看,又道,“如此算来,嫂夫人年纪不小,小弟说句不避讳的话,妇人上了年纪,生产之事就格外艰难。小弟这里的医学科开了妇科和产科的专门行业,学医的少年人里有一个学产科的,名唤刘五娘。听说刘五娘最有天分,已经让大夫搭着手给咱们家的女眷调养身体了。不如叫她隔三差五去您府上瞧瞧嫂夫人。过几天差不多到了日子,索性就在您府上住着,至少也是个臂膀。” “也好。工钱我付了。”黄致想着的确没有方便照顾妻子的大夫,李咎这里有好人选,着实方便,于是痛快应了下来。 由是李咎知道了,黄致敬爱夫人绝不是说说罢了。这时代不知为何,对孕产妇多有忌讳,甚至有借着神鬼之说虐待、杀死孕产妇的记载,也不乏租住在别人家的孕产妇因为遭嫌弃背晦被赶到大街上流浪的情况。黄致听李咎两句话就让妇科、产科的大夫住进家里,不是真的关心夫人,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挺好的,重情义的人,才能放心地与之交往。 尤复也道:“内子自前年生下小儿夭折后,一向有些不适,故而这次求学不曾一同携来。现有金陵舒药局的大夫开着方子调养,两年了,不好不坏地吊着,某看着也难受。既然李贤弟府上有这样的人才,能否也给内子看看身子?” “这也容易。不知是她们前去,还是尊夫人过来?”李咎寻思着横竖话都说到这里了,顺势应下也没什么不成的,三家若能结成通家之好,总是好处多于坏处。至少至少,在金陵的读书人甚至仕宦阶层,能有个说得上话的领头人。金陵是整个淮南道的治所,搞定金陵,就算搞定了大半个淮南道。别的好处先不提,至少不怕被人明里欺负。 第一百零六章 交税这件小事 尤复寄住在黄致的别业,专心致志从李咎那里挖掘新知识。他用一张老实憨厚的脸和黄致的敲边鼓,从李咎手里“借”到了一个显微镜和全套制作涂片的工具,就着这套工具,徜徉在新知识的海洋里,完全诠释什么叫求知若渴。 李咎一边写《百家杂学》,一边带着学生做各种实验,一边应付尤复和黄致两人的千奇百怪的疑问,不几天就等到了交税的日子。 王得春亲自看着长工们将交税的粮食称好捆上马车,到最后一车装好了,他便跳上车辕,随车一起去县衙收税的粮仓。 李咎让罗家父子牵出阿宅来,叫上了哑巴一起跟去征税的地方乔什么情况。 王得春已经合计好了所有税赋徭役,一路上和李咎仔仔细细地解释内里的事。李咎才知道,原来徭役可以用钱代替,但是粮食不行,粮食必须用实物去交,因此除了交额定的税,还要多交一些“路上的损耗”。此外,县里的财政收入,除了国库的款项,就是地方自己征收的杂税。 这倒也解答了李咎的一个疑惑,为什么大雍朝廷规定的税是十五税一,但是实际上许多地方佃农要缴纳的税赋租等占全部劳作结果的八成以上,即使是有土地的自耕农,也要上缴至少五成粮食和布匹。 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好就好在这里,统一了税赋。虽然后期免不了被架空执行,沦为一纸空文,好歹也推动了赋税制度改革。 现在这个状况,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那些后来很好的税赋制度,现在可未必就好使。但是不管怎样,压在农民身上的负担,实在太重了。 也不知是李咎的名气在外,还是王县令仁善的缘故,至少青山县的征税工作相对和平许多,如数如量拖去入仓就完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没有李咎之前听说的淋尖踢斛等事。 王得春主动与李咎解释:“咱们县令是好人啊,上头说是十五税一,七七八八算下来,一般人家也就交个十之三四。就这点钱,要管整个县衙吃饭,还要管里里外外的修路铺桥、雇人做活,不容易的。” “县令大人持家有道,于当地百姓是幸事。幸而我在这里落了脚,若是选在那横征暴敛的地方,还不知怎样?” 王得春压低了生意,悄悄地与李咎说道:“主家想多了,若说多收几个杂税,的确不罕见。横征暴敛却轻易做不到,上头盯得紧……再者,也还没到土皇帝横行于世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战乱结束没多久,天下都在休养生息,民无余财,想打劫也没有可以打劫的东西。 李咎摇摇头,心里盘算起明年的农事安排。 交完田税,李咎将徭役的钱也一并交了。沿路看着满面风尘的农夫和农妇,似乎脸上仍是常见的麻木和忧心忡忡,想想觉得有些不安,道:“今年咱们县尚算风调雨顺,就是台风也没刮到这里来。收割的时候没有下雨,要水的时候也没有干旱,咱们县的农家大约都交得起税赋田租?” 王得春道:“主家是不是想置办些田产,或是再雇请些人手?” 李咎原是担心有收成不好家破人亡的情况,于是道:“……就算是吧。” 王得春道:“那可定有。没天灾也有人祸,何况没大灾有小灾!说起来城南小苍山村,因为看了咱们门口的展板上的故事,还真躲了一次大祸呢!咱们家隔壁王婶儿有地在那,昨儿他们家农户交租子,特意打听老爷在哪,说是要给老爷供长生牌位。他们村里的小孩儿赶集看了展板,回去就琢磨自己村子里的事儿,那天瞅见上有裂缝下有隆起的,就嚷嚷着要滑坡了,一定把山下几户人家都吵了起来,算是救了他们的命。不过听说毁了好些田,这些人家,铁定是交不上租子了,搞不好还有家里人受了伤……” 王得春叨叨了好几个县城附近的因灾或因人祸致贫的,以至于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不在少数。王县令和村里宗族也有愿意救济的,可惜毕竟杯水车薪。这还是李咎来了,荒山开着厂子,李园雇着工,那些人走投无路者还可以打打短工,攒几个钱不至于饿死。倘若往年没得李咎这样的人,只怕还要多饿死几个。 “……再说到这个娃多了养不上,也常有的。孩子生下来就要吃喝,长大了要娶妻或者嫁人,彩礼嫁妆的,为难得很——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像幺娘妹子她家那么不要脸想着卖女儿当童养媳挣钱的,大多数人家不还是自己养活嘛!咱家那个小孩儿,就是前不久,咱们商量着要有人接了初三和阿柱的活计,特意招的一批小孩子,里头有一个叫葛藤的,就是。他娘生他妹妹时大出血,差点没死掉,到现在还养在家里。他那个妹妹原是想着养不活,淹死了算了。只他不肯,所以把自己卖到咱们家,为的是让家里好好养他妹妹。老爷还记得吧?” “嗯,记得记得,是个好孩子。我记得是阿柱在带着呢?” “对对。老爷说他凡事能想着妹妹,将来大约能多体谅着客人,特意交给阿柱带着,以后好上那个什么‘样板房’体验屋的。葛藤家今年少个人抢收庄稼,他爷爷奶奶又折了腰,真是穷极了,老爷还让我预支给他工钱,好帮他家过完今年、不至于卖田来着。昨儿葛藤还说家里实在没什么可以给老爷孝敬的,想着咱们家遭了贼,仓库里堆了粮食怕老鼠,所以想捉两个小狗崽子、大白鹅的给送来。我寻思的确用得上,就从库里拨出一包盐几条鱼,托他从村里换的两只狗、五只鹅、一只猫,先让罗家老头养一阵,等养大成活了,就放出去用。算时间,等咱们到家,葛藤也该回来了。” 李咎“啊”了一声。养几个看家护院的东西,他是支持的。不过要说鹅也就算了,鹅的战斗力那么强,本身也还是好养活的,狗和猫说不定有狂犬病,这东西在现代社会都治不好,他听到就觉得头皮发麻。 果然如王得春所说的,李咎一到家里,罗老爹忙来牵马,王得春正问“葛藤回来了不曾”,李咎已经看见罗小哥、幺娘、小莲等人在不远处空地围成一圈,欢声笑语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一猜就是有小狗崽子小猫崽子,小孩儿们喜欢,就簇拥上了。 李咎隐隐地脸色发青,上前几步,被幺娘她们看见了。幺娘抱着一只小白狗,小莲抱着一只橘猫崽子,吴小娘抱着一只黑狗子,还有其他几个小孩儿抱着鹅,一起凑了上来叽叽喳喳的:“老爷老爷,您看,小狗!多好玩儿啊!”“老爷老爷,能不能让我们给它取名字呀!”“老爷老爷,我养小猫行不行?”“老爷……我也想养只猫……” 李咎忙将狗儿猫儿都揽到自己怀里,叫出无双以来,让他去找他爹赶紧编几个半人高的笼子,问道:“你们玩儿多久了?有没有被它们咬伤抓伤的?” 第一百零七章 铸币艰难的时代钱从哪里来 所幸李咎回来得早,家里这群小朋友还没和猫猫狗狗玩出什么事情来,李咎不由舒了口气:“我挺喜欢它们的,先让我到年底,等我和它们混熟了,再给你们玩。” 虽然很不想和小毛茸茸们分开,小孩儿们还是只能眼巴巴看着李咎抱走了三只小东西。 而那五只鹅,暂时交给罗家父子留着养。鹅养大了看家护院一点不比狗差,还能隔三差五下个蛋来吃吃。 李咎盘算着,往外走几步,想起传染病的事情,忽又回转过来,问罗氏父子道:“你们也会养牛的吧?” 罗老爹道:“会的会的,牛马羊猪,我们都会。” “下午有空来我书房一趟,有事找你们请教一二。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和养牛有关。” 李咎一边说,一边把衣服从小狗嘴里扯出来,扯完这个又轻轻抓开小猫的爪子,夏天的汗衫质地稀疏,织得不算牢,经不住犬牙和猫爪子尖尖的小勾勾。 小狗子只会哼哼,那小橘猫却娇声娇气地嘤嘤起来。李咎是个钢铁猛男也要被萌化了,匆匆与罗家爷俩定下时间,忙不迭的就跑回了小楼。 以前以为阿宅就够可爱了,没想到猫猫狗狗小时候也这么可爱。不过说起来,这个大橘其实只适合做宠物,真正要捉仓库的鹅老鼠,还不如指望黄鼠狼、猫头鹰和菜花蛇。要不就把大橘留给自己盘?以前老听什么猫狗双全,只看照片视频还不觉得怎样,现在一上手摸两把,再听听这嗲嗲的叫声,还真有点舍不得放走。 这仨小东西,他自己养仨月,如果它们带狂犬病毒,多半仨月就会有表征。如果仨月之后这三小只仍然活蹦乱跳的,差不多就可以放心了。以后不放它们出去耍,注意别被野猫勾搭上,基本上就不会再有奉献了。当然,如果实在担心,仓储中心的冷链运输库里,也不是没有疫苗…… 也就是想到了狂犬病,李咎才会想到另一件事。 古代嘛,这个传染病基本都靠自己扛,药石的效果极其有限,或者基本都不是对症的药效,而是通过增强体质、调节身体状态来达到治病的效果。甚至可以说唯一的例外是青蒿素对症疟疾,就是这个青蒿素,都因为原材料往往被熬制成讨要后服用导致效果微乎其微。 李咎自己是不太怕的,作为一个现代肉身穿越者,该接种的疫苗他都接种了。但是这里其他的人可不是。鼠疫、霍乱、麻风、天花……以及狂犬病,每个都是要命的。 其他传染病,李咎没办法,只有仓库冷链里的那一点点疫苗可以用。然而疫苗顶多能救一小部分人,对大局没有太大的帮助。 可是天花不一样,天花疫苗的来源是牛痘。而获得牛痘,并不需要其他疫苗那么高精尖的生产技术,古代的大夫经过基础培训,一样能搞定。 考虑到天花是烈性传染病毒,致死率十分可怕,并且在大雍的前朝已经有出现的情况。 李咎决定把牛痘提上日程。 除了保命,说不定还能攒一点政治资本……搞出这个东西来,在封建时代,怎么也算是有了免死金牌吧?倒不是皇帝想发这玩意儿,而是民心啊! 就这样,先找罗家父子搞定牛痘的来源,再和王县令、黄致、染织陈他们合计合计天花的事情。以天花这种传染性,江南这会儿这么安静,肯定没有发病的人。如果要证明有效,就得去别处找,这就超出了李咎的辐射范围。 李咎想明白后续安排,薅了薅猫儿子的头,十分慈爱地说:“真是个小福星,让老爸想起了这么重要的事。你再给老爸带点灵感,看看老爸还能想到别的不?爸爸给你加鸡腿!” …… 不一会儿,吴管家送来三个半人高的细细密密的笼子。李咎给它们仨一人一个放进去,放好了食盆和水。猫笼子里放猫砂,狗笼子里垫的尿片。 也就是垫尿片的时候,李咎想到了相似的东西——幺娘她们用的陈妈妈。 可这东西他真的不能自己搞啊,会被大姑娘小媳妇当变态打。还是等着把两种布和填充物“发明”出来之后,暗暗提示一下,估计以三九的聪明劲儿,马上就能想明白。至于时间,那要看织机、材料和荒山那边造纸的进度。 七七八八地算了算接下来的事情,李咎将时间表打出来贴在书桌旁边。 今年的收成结束了,但是套种双季的作物马上就得安排,比如油菜; 花生收了回来,今年的都要留作种子,明年能收多少,暂时不知道。榨油的工具可以安排做起来,就后世小作坊的那种榨油法就可以,足够应付眼前的情况了; 水泥、蜂窝煤等暂时不用自己操心,这两件事完全可以留待大雍人自己折腾,李咎相信这个时代顶级聪明的人会有相应使用和生产策略; 学堂教材现在抄到了小学毕业的阶段,根据大家的进度看来,至少还能糊弄一二年,可能也不用急着往前拱了,还是把基础圆一圆。求学这事上的当务之急是把师资力量弄弄好。现在有许讼师教写字,等许讼师搞清楚拼音的用法,写字这件事就再也不用愁了。两个大夫算是半个医学老师,一边学新医学,一边对照中医互相验证,比李咎这个只会按图索骥的半吊子强;其他的学科……这不还得慢慢招人么,农学学生有很多,有务农经验的却太少。李咎需要既擅长观察总结又乐于学习、有兴趣学习的人,太难了,要撞大运,也不知道这个大运什么时候撞完…… 《三国》目前抄了四十万字,还剩二十万字就该结束了,下一部考虑抄《西游记》。当今皇帝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却也不抑制宗教,这对《西游记》而言是好事,不容易犯禁。而正史向的《宋国志》才写到宋太宗结束,后面还长着呢,倒是可以把配套的文人集子先弄出来。前面抄了辛弃疾和欧阳修的文集,又配套抄了李煜的词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唱“流水落花春去也”。配套宋国志的进度,可以抄大小晏了——也是时候传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那个)飞”。 通俗小说是给平民找乐子、潜移默化学认字用的,《宋国志》却是李咎的私心,那些在他的时代的历史的天空里闪耀过的星星,他想让这个世界的人也看看,那是多么耀眼、灿烂的另一片星空。 计划表这么一看,真是满满当当。而涉及李园经济发展的部分,李咎还没列上去。李咎一开始是不想揽财的,半年下来他发现这样不行,李园不可以当个只出不进的地方。 关系到人们生活改善的肥皂等物,李咎不愿意挣钱,最终李咎愿意拿来挣钱的就只剩那些奢侈品。这些钟表香皂锦缎,却要送到更远的外省去才能合理地挣着钱,近几年还是可行的,过几年终究还是要有新的东西才能维持住李园的开销。 技术的革新总是需要有人烧钱,李园必须稳住经济来源。 李咎对着给学生上课的地图仔细观察,估算着钟表香皂以及其他精致稀罕物件的销售范围大约到了哪里,最终视线落在了对应泉州、广州的两个地方。 海外贸易,无论如何也必须从海外贸易上啃下一块肉来。 第一百零八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 按照这个时代的时间差,一般说来,时尚落后的地方,比时尚超前的地方,流行趋势大概晚个五到十年都很正常——仅限时尚潮流流行圈,涉及到基本生活的又是另一件事了。 李咎估计现在钟表等物已经传到了燕京一带,但是可能还没能开始流行起来,故此市场还比较有限。同理还有铅笔和月华裙等。 月华裙的热度渐渐的没有之前高了,一是参加的人多了起来,二是月华裙比较繁复,穿搭要求高,普适性也不是很好,木子衣铺又没有能力独占市场,前段时间已经到了拼价格的时候。三九和幺娘找李咎讨来意见,以后只做最精品的款式。为这个,三九将存下的银子拿去做定金,将老陈家几款独门的鲜艳料子全部包下,就为做出独具一格的衣服。 而李咎给三九她们新出的主意,做的新款的衣服,一个是凤尾裙,一个是斗篷。这又是全新的两个东西,足够再炒一阵潮流了。 凤尾裙和月华裙有一些仿佛,它本身是一圈装饰性的带子,围在腰间,点缀在裙子纸上。每根带子上用各种工艺进行装饰,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因为形状、颜色都没有固定范式,可以充分发挥每个人的审美。 至于斗篷,实用性一般,装饰性极好,这个季节做轻纱质地的,风流婉约,再冷一点做大风毛的,富贵温暖。姑娘们有时候在附近走走,不想被人看见容貌身形,就可以随手披一件;有时候一天早晚温差太大,也可以带上一件,冷了穿热了脱,还能遮风挡雨遮太阳的,挺合用。 三九得了新主意,这些天休息的时候就忙着计算这些,还给园里的女孩子们每人做了一条凤尾裙。那些刺绣、钉珠、手绘、盘金银、织螺钿、挂铃铛、结花绳儿的各式各样各种花式的裙带,把秋季的李园也装点得百花齐放一样。裙子还没正式开售,已经有好些外头的人家打听什么时候开卖,显然预热做得很成功。 不过李咎低估了另一些东西的传播能力。 时尚和潮流的传播最慢,这是因为社会经济水平不高,传播效率低下,且确实大多数人家一年才得做一身衣服,并没有那个闲钱追逐潮流。 但是和教化相关的东西传播速度极为恐怖。整个社会对文化人的追捧,对读书的热衷,直接导致有利于读书的东西就是会飞快地传遍大江南北。 至少此时此刻,拼音和铅笔已经在南北各地的城镇全面开花。那个注音表被传抄到各地,还出现了各地的方言版和其他提示词。比如“k”这个声母,李咎用的是贝壳的“壳”字,而在其他地方它被改成了蝌蚪。 大多数学塾用的拼音表都是木头雕的小块儿,或者就是厚纸打格子抄下的字母。 也有富豪人家描龙绘凤花团锦簇地整一个金银珠宝版的拼音给孩子读书使。 当然最贵重的还数天家的版本。当今崇尚节俭,自然不会像富豪之家那样一味地堆砌金玉,故而小公主小皇子们使用的拼音表是洒金笺的底子,墨写的字,岩彩的画,看着十分普通。 但是写字的人是三元及第的本朝书法大家仇长洲,配画的人是宫廷画师之首大家曹山河。 两人的作品一向有市无价,现在双剑合璧,可以想见这样的拼音表如果流传出去,能卖出怎样的价格。 现在这样的拼音表正挂在东宫的书案边,一个太学生正陪着笑教小皇子们学拼音。 听着孩子们牙牙学语的声音,皇帝陛下满意地离开书房。跟从的侍讲学士说道:“陛下慧眼识珠,倒是臣下们拘泥了。皇子们认字可谓一日千里,那些加了注音的书,也颇能看得几本了。却比我们那时候快些。” 皇帝陛下心情好得很,自然不会怪罪他们之前进言取缔禁止拼音的事情,只道:“你们也是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他又与一旁的內侍道:“今天淮南道刺史是不是进上了土仪?” 內侍道:“正是。听闻是尤相公的方子,用七八种不同的酒糟的三坛好螃蟹,又有三坛蟹酱。” 內侍这个说法其实相当下眼药了,只挑不出错来。这个年代的酒要用粮食去酿造,只丰年里头酒肆才敢酿酒,淮南道今年颇遭了几场台风,一半儿地方受着灾,一半儿地方才是好的。淮南道刺史却进上了酒糟螃蟹,只看皇帝陛下想不想得起这茬来。 皇帝陛下笑道:“我记得,淑妃是淮南道人士?” “是,淑妃娘子籍贯淮南道米县。” “将糟蟹和酱送皇后和淑妃每人一份。让她们留着,等我去了再动。”想想又觉得这样将淑妃的赏赐弄得和皇后一般,又有不妥,皇帝陛下又道:“今儿晚膳摆在椒房宫。” 皇帝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一向相敬如宾,融洽得紧。皇后本是大度仁德的人,膝下只得一女,乃是封号城阳的大公主,闺名乐康。城阳公主十七岁就被赐婚给太傅之子,去年满了二十岁,皇后留不住,只得含泪送女儿嫁人去了。皇帝陛下在封王期间得了此女,二十年来爱如珍宝,虽后有诸多皇子公主,依然比不得乐康一人受宠。公主虽然已经出嫁了,帝后二人仍时时垂问不已。 皇后只得一女,却从不嫉妒其他生下皇子的妃嫔,不论是哪位嫔妃册封、怀孕,皇后必遣人祝贺,若有闲必亲身照顾。甚至有好些采选入宫的女子,初入宫时年纪偏小不解世事,还是寄居在椒房宫由皇后抚养几年,再正式册封为后宫。她们与皇后的感情甚至有那么些母女姐妹似的成分在。皇后之为人极好,得上下一心敬爱,其他妃嫔也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加上皇帝陛下素来不在女色上用心,对后宫的要求也是贤良淑德罢了,故而后宫尚且和平,众人无不尊皇后者。 去年淑妃给皇帝陛下添了个小儿子,于是如今皇帝陛下有六个儿子四个公主,自觉十全十美,很应该惜福养身,更不该纵情声色,遂连最后那一些情/////欲也按了下来,往后宫时只看看子女们、与妃嫔说说闲话为主,鲜少再招人侍寝。 皇帝陛下又道:“还剩下一坛糟蟹一坛酱,给城阳送去。送完你就回去养老吧。你的年纪也到了,还让你成天跟着我,倒显得我折磨老人家。换那个……谁,那个……那个会唱‘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来。” 第一百零九章 不干人事 皇帝陛下心里是这么想的:不管别人怎样,皇后那里必须有一份新鲜东西;淑妃老家出了个人才,是件喜事,让她也高兴高兴;乐康那丫头出去了之后,其实听说和驸马也相处得不大愉快,但是这丫头每每回来,从不提一句不好,反而为了让父母放心,只捡好的说来,着实让他心疼,必须给乖女儿也安排一份;至于这个內侍,才轮了几次班,就瞎上起眼药来,窝心脚没踹死他真是他心慈人善,赶紧滚出去省得搬弄是非;而那个会“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小子就不错,至少人家懂百姓的需求就是“丰年”。 总之干脆利落地处理了“居心不良”的身边人之后,皇帝陛下让侍讲学士继续唠唠近来皇子们学习的事情。 侍讲学士将各皇子公主的进度说了,又道:“近来二殿下的伴读捎了一本民家的话本给学士看,学士看了,觉得可以给殿下们作发蒙时闲暇话本打发时间。” “上次说这话时,送给我看的书是《稼轩词》,的的确确好文采,好词,妙人。那这一次又叫什么?” “是《奉和公评注李本三国演义》,民间话本。” “《三国》?故事是好的,竟写成了演义吗。送来我瞧瞧。”皇帝陛下自觉久居高位,看不见民间的情形。民间话本可以让他参考着推算一二,因而皇帝陛下并不厌恶这些“不正经”的读本。 ……毕竟谁不喜欢看小说呢? 皇子的伴读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也是四品官员的家眷或族亲的孩子,长得要好看,性子要和气,品行要正直。 这样的伴读能接触到的书自然不会是最下流的小黄本,这个《三国演义》能落在他手里,还得亏黄致喜欢和人分享读书心得的缘故。 黄致如今在干两件事,一是给李本三国写评注,拉人下水一起追更;二是编纂辞书,准备扬名万古。 这两件事,他隔三差五的就会写个信和好友们分享分享,如果有感兴趣的,还要拉他们一起入伙。尤其是《三国演义》,不仅要分享给朋友们一起追更,还要炫耀自己看的进度比他们都快呢! 京城里的那位礼部张主簿前不久才收到了黄致寄来的第一本《奉和公评注李本三国演义》。收到时已经很晚了,他父子两个连夜看完第一卷,发现最后写的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顿时就齐齐骂了一声“不干人事的黄奉和!” “不干人事的张小贼!” 巧了,看到最后一页的皇帝陛下也是这样骂的。 他看到最后一段,乃是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吃惊,手中的筷子落在了地上,引来了曹操怀疑。 皇帝陛下正要看刘备如何化解危机,翻过来却是一张白纸写的那么几个套路的大字,顿时脾气特别好的皇帝陛下忍不住拍了桌子。 “这书是谁写的,不干人事,马上叫人抓来写后文!” 皇帝陛下难得地动了特权。不管,他就是要现在立刻马上看到后面的故事! 內侍们忙一一地答应着:“是是是,奴才们这就去办。” 不过在內侍们着人拟旨的时候,皇帝陛下又叫停了他们:“还是算了,不应该。”为君者不可有私欲,有私欲就难免纵容私欲,就难免看不清国家的真相。 皇帝陛下恋恋不舍地看着最后一页纸,仿佛能从那两句结尾词里看出来后面的故事一样,道:“明天让学士问一下来历也就罢了。书是好书,但只是消遣之物,不可为此移了性情。嘱咐学士多盯着些。” 解决了一桩小事,皇帝陛下又看了会儿折子,在最后一部分各地送来的奏陈书信里,皇帝陛下看到了尤南的奏陈。 尤南的奏陈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气质,只用最简单的文字写了他在金陵所见的几件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拼音”“水泥”和“粮食”。 拼音的威力,皇帝已经感受到了,并且已经让皇子侍讲用了起来。后面的两件事,皇帝却是第一次看到。 水泥这个名字很不起眼,粮食也不算是特别严重的话题,因为尤南用的措辞是“新种”,不是灾荒也不是粮荒,这就让皇帝的情绪很平缓,乍一眼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 直到他往下扫到了亩产。 “据臣下学生所见,‘玉米’亩产粮可二千斤,‘土豆’亩产粮可二千五百斤,‘红薯’亩产粮可三千斤……” 皇帝陛下的头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先生难不成是疯了,世上岂有这样的良种?” 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皇帝陛下并不敢相信。实在是此时各地谎报祥瑞的事情时有发生,皇帝陛下已经被一惊一乍的地方消息整出了免疫力。今天泽有麒麟,明日天降石碑的,若是都信了,那还得了! 也就是奏陈是尤南上的,皇帝陛下才格外觉得好笑,也不向对其他夸张的奏陈那般直言驳斥。 奏陈的最后,还有附上的详细情况,比如是谁谁去看了来告诉他的,又有什么退化的隐患,还有几行种植的要点,仿佛确有其事一样。 皇帝陛下批了个“朕知道了”,又让侍讲学士详细写了写:“果有此物,何不进上!文辞单薄,岂可取信?” 倒是伺候的內侍想起外面送进来的清单,说道:“陛下,尤师父随信捎带了一筐子土仪,会不会就是您让尤师父进上的东西?” 皇帝陛下已经将尤南的奏陈放了回去,道:“是吗?那就送到皇后宫里去,交代椒房宫的小厨房做了,和皇后说朕稍后就到。” 结果,等华灯初上时分,皇帝陛下到椒房宫用宵夜,却并没有见到尤南进上的吃食。 因为奏陈里写的亩产过于夸张,皇帝陛下牢牢记住了尤南反复提到的粮食的新品名字,听见晚膳没有尤南送来的几样,只多了一道冷碟糟蟹和一道蟹酱陈皮梅,不由有些奇怪地问道:“尤师父从淮南道送的土仪,叫什么……土豆,又是什么红薯的,怎么不见?莫非下面的人没送来?” 皇后温温柔柔地笑道:“怎么没来?尤师父随土仪附信说,土豆虽好,可是那发了芽的会有毒,不可以食用。偏那一筐子都发了芽,就不敢进上。我寻思既然是吃的东西,又那么罕见,值得尤师父不远千里也要托人送来,一定有师父的道理。若因为发了芽就扔掉岂不可惜,便叫人用花盆种了,放在暖房里。且信上也说了如何照料,我得了闲就摆弄一回,当是个消遣。倘或能结子,也不辜负尤师父千里迢迢的一番好意。” 皇帝陛下素喜皇后知音,闻言只觉十分顺心,道:“此事办得妥当。” 皇后又是一笑,在宫人的伺候下清洁双手,亲自给皇帝陛下拾掇了一块冷盘糟螃蟹:“五郎试试合不合心?我闻着香可醉人,真不知是如何调制来的,往常咱们也吃醉蟹,却并没有这样的风味,可知下了功夫。” 第一百一十章 可恶的人啊 晚膳就着几个冷碟几个锅子,皇帝陛下与皇后闲话着家常,一直闲话到罢了膳,帝后二人往炕上坐了,內侍们又送来一堆奏本与皇帝陛下继续批阅。 皇帝陛下龇牙咧嘴地继续看奏本,间或抬头看一眼一旁炕桌上处理自己的事务的皇后,只当是个消遣。 皇后每天的事务也是很多的,到了晚上才有空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喜欢的事情掰着指头数一数也数不出其他的来,也就是画画儿、养花儿、写字儿等常见的几样,顶多手痒时做个荷包小衣服的,其他事断然轮不到皇后动手。 今天的皇后就在和几个女孩儿小声叨叨给城阳公主送什么冬衣。围在皇后身边的女孩儿,有宫女,也有采选进宫的女子,暂且由皇后照顾着起居,将来或成为后宫,或被赐婚给其他勋贵,也有可能成为高级女官。 总之一群女孩儿穿得花红柳绿,眉梢眼底都是娇俏的风情,围在皇后身边其乐融融的样子,竟像是一家人。 皇帝陛下那就不快乐了:朕一天天的这么苦逼,你们倒是这般惬意放纵,比朕这个皇帝还像皇后的家人,不给你们找点事做岂不显得朕无能了? “梓潼。”皇帝陛下突然放下手上的奏本,笑眯眯地和皇后搭话,“筠儿的伴读送了个话本进宫,我今儿看了,真好故事。想让梓潼也看看。” “话本?”皇后颇感兴趣地转过身来,“我可喜欢了,说起来好些日子没有新鲜话本带给我。也不知老姐姐她们最近在糟蹋新鲜玩意儿。” 皇帝陛下就乐了,马上叫人取《三国演义》来,亲手递与皇后:“梓潼细细看,好文字,看了连饭也吃不下呢!” 说罢,他往一旁让了让,继续看他的奏本。 皇后左右两侧马上被团团围住,就连心腹宫女也忍不住往那本子上看去。一开始还有些骚动,随着众人看入了迷,渐渐地一声不闻了。 皇帝陛下又看了十来本奏陈,放下笔,正要休息一下,忽听得一旁众人娇嗔不已:“怎么下面没了呀!”“他怎么断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皇后也情不自禁地说道:“可恶,怎生不写完!圣上,这话本子怎么没写完?” 被刘备的生命危机吊了一下午胃口的皇帝陛下登时心满意足了:“我哪里知道呢?我也变不出第二本来。梓潼啊,你看看时间也晚了,不如就歇下罢。赶明儿把这写书的抓来,放刑部大牢里,等他写完了再放出来!” 皇后又不是傻子,一想就想到了皇帝陛下是故意的,只当着众人的面不能嗔他,于是让众人告退下去,亲手侍奉皇帝陛下安寝。 远在淮南道的李咎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引来身边众人齐齐投来关爱的眼神。 幺娘最直接,从自己房里抱出来一团新做的衣服交予李咎:“老爷,这是应季的新衣。上回给您做的缎子大袄您嫌弃太娇贵容易坏,这次的这件是用咱们家灯草绒做的,保证又耐磨又耐脏。” 三九也帮腔道:“这几天晚上怪冷的,老爷穿上吧,可别着凉了。” 另一边吴老娘也慈祥地用看儿子孙子的神情看着李咎,道:“两位姑娘说的是,现一天冷过一天,老爷在外头跑一天,风一吹可不得受了风。” 李咎听不下去了,接过新袍子就往身上一披,好歹让她们闭了嘴。 虽然他并没有觉得发冷发凉,但是为了耳根子清净,他愿意多穿件衣服。 被迫披上新袍子,李咎继续给几个做细活儿的人展示接下来要做的东西。 时间差不多已经九月过半,李咎把女眷们聚起来教授如何做绗缝的鸭绒、鹅绒被服。 这个年代有绗缝工艺,用来固定夹棉衣服、被子中的棉絮不要随意移动。由于棉花胆需要定期弹松护理,而绗缝后的成品不太方便再弹到蓬松,因此会用到这个工艺的机会很少,即便有,一般也只是薄薄的款式。 而李咎现在教的是羽绒的处理、填充、固定和防钻绒。 羽绒的保暖性毋庸置疑,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年代的布几乎都没办法做到不钻绒。纵然有涂油等工艺布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布本身却要么太过昂贵,要么太硬且有臭味,并不适合随身穿着。 于是李咎从仓储中心里选的几卷高密度的布做内胆,数量是少了点,却不是什么问题。 羽绒产品暂时无法量产,盖因此时鸡鸭鹅的养殖并没有成规模,就各家各户自己养的零散几只,全部收了来,也凑不出多少。 李咎对羽绒产品的定位是奢侈品,它那么轻,保暖效果那么好,产粮那么少,正适合搞得花团锦簇的送去吸一波金。 既然要挣钱,那便需要最顶尖的材料和最好的手艺。如果使用的布料质地花色不好,或者工艺不到家,就拖了后腿。 考虑到羽绒易钻绒的特殊性,李咎才将三九等人召集来,仔细培训了一番,择取绒毛、消毒、分绒、绗缝填充等步骤一条一条画图给她们教得明明白白。 李咎计划等李园众人的秋装都做完了,便让三九等几个擅长女红的先做几件适合赵笠、黄致等人的薄款来,再按照女子的需求做几身适合女子的款式。这方面李咎不懂,只能让三九等人自己琢磨。 幺娘道:“老爷自己穿什么呀?褡护还是小袄儿?” “都不用。江南比老爷的老家暖和得多了,用不着羽绒衣。连棉袄也不定用得上。”李咎只穿夹衣都能热得冒汗,自然用不上这些,“选鸭绒鹅绒时剔掉的毛可以送去鸡毛房使用。说到鸡毛房,得春今年没空去鸡毛房守着,我安心从你们中选几个人去鸡毛房,给老爷招揽明年要增加的人手,时间仍是腊月、正月两个月,人选么,暂定两男一女。你们想去的人来找我说一声,我看着情况排排班。” 这件事为时尚早,李咎只是顺着鸭绒鹅绒想到那么回事,因此随口一提而已。 三九幺娘等随口应着,听李咎说“散了”,便各自聚拢在一起,讨论怎么做这个“羽绒衣”。 李咎背着手,预备牵上阿宅,带上两个小狗出去遛弯顺便巡视一下四周,不想外面的吴双一急匆匆跑过来,传话说道:“老爷老爷,举人老爷府上派人请老爷前去,说是请您务必带上那个‘青霉素’,多少钱都好说,救他家夫人的命呢!” 李咎掐指一算,黄致他媳妇这个月生产呢,心理马上有了数,一边想着常用药该拿甚么,一边答应说:“我拿了药马上去。他在在隔壁还是在本宅?”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记一次古代急救 黄致媳妇徐氏待产在别院,因黄致和李咎来往颇多,不知不觉间黄致的别业里已经遍布李园的印记。 室内陈设、软装风格,几乎就是翻版的李园。沙发、弹簧床垫、人力风扇……一样不缺。 苦夏期间,别业因为有充足的冰块和散热的法子,又有附近山地的阴凉,居住起来更宜人,因此最后徐夫人索性搬到了别业待产。 幸而搬到了这里,在别业守着徐夫人生产的刘五娘发现情况不妙,在其他人还在慌慌张张的时候,马上就让黄家的下人来请李咎。而李咎随手抓了个可以起到遮掩作用的小箱子,跳上墙头再跳过一道夹道就到了黄家的墙头,再一跳就进了黄府。 随手拉个人问清楚方位,李咎一路小跑到了后院。常跟黄致的书童忙将李咎引到里头,说:“主家说顾不得避讳不避讳的,只求保下太太的性命,任何事您说了算。” 李咎没接话,跟着他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被血腥味冲得天灵盖都发冷。 黄致在床头陪着徐氏,全然不管几个老人在劝什么“产房污秽”“见血不吉利”的话,只牢牢抓着他夫人的手,哭得两眼泪汪汪的。见了李咎,他因接不上气,并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抖出几个字:“夫、夫、人……血……” 还是刘五娘跟过来急急忙忙地照着所学行医的道理与李咎道:“徐太太生产顺利极了,但是胎盘久未娩出,已经超过三刻,反而有反复出血的症状。我救不了,怕出事,这才赶忙请老爷前来。还好老爷来了,就这刚刚一阵子,流了这么多盆血,还有好些血块,都不知积压了多久,夫人的嘴都已经白了……” 李咎好险上月才翻了生产相关的书,记起来这可能是胎盘滞留甚至粘粘导致的大出血,心里就有了预案,只是还要再确认一下状态。 李咎道一声“得罪”,然后伸手擦了擦徐氏的手,手心冰凉潮湿,比较明显的失血伴随的低温状态。按照现代医学的急救,至少需要输血补液以及徒手剥离胎盘。 李咎真是头皮都发麻了,尤其是在这男女大防的古代,就算事急从权,李咎也忍不住发慌,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嫂夫人既然失血就要补血,五娘,你会采血吗?” 刘五娘很实诚地说道:“学过,没真的动手过……厨房杀鸡的时候在鸡身上用过……” “好姑娘,鸡的血管那么细,你都能采血,想必在人身上,绝对不会有问题。黄先生——”李咎想让黄致安排一间足够干净的房子,但是看黄致那幅几乎要晕死过去的样子,也知道这时候的黄致是指望不上了,只得转头让几个看起来有威望的老人将隔壁腾空,召集健壮的仆婢集合,命厨房马上烧盐糖水煮开放温凉了送来。 黄府人忙碌的时候,李咎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消毒剂,让刘五娘立刻环境消毒。刘五娘也忙碌起来了,李咎自己拿着验血试纸给徐氏验了一下血型,万幸是比例相对比较高的o型,并且李咎自己正是o型血。 接下来就得征集能输血的人了,李咎不准备咨询黄举人的意见,但是如果黄举人自己愿意当第一个供血的人,想必要从其他人那里采血,会容易得多。 李咎狠狠心,将黄举人脸上拍两巴掌,拍醒他的神志,道:“嫂夫人失血过多,我要从其他人身上采血给她输血。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活下来,但是至少可以提高她的生存率。你愿不愿意将自己的血,给嫂夫人分一瓶?” 黄举人被两巴掌拍醒了,脸上赤红一片,却没有二话:“我愿意。你说,怎么办?要不要厨房送把刀来?” 李咎从医疗器械仓库里摸出消毒刀片,一边和黄举人科普采血输血是怎么回事,怎么怎么不影响供血人,血型又是怎么回事等等,好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飞速扎破他的手指取血拿试纸验血型,正是o型。 “刀?用什么刀!兄长坐好,胳膊伸出来,我先给你采个血,血型一样才行……好极了,你们血型一样,可以用你的血。其实也可以用我的,咱们俩一人先出个一包血,嫂夫人这一刻就算妥当了。” 这事真的妥了。虽然紧急输血没做任何处理,风险很高,但是这点风险怎么算都比放任徐氏干躺着小。 李咎叫来刘五娘,给她示范怎么采血。他其实只会注射,不会采血,但是想来原理差不多,都是针管插到静脉里去,只是采血针有那么粗,看着可怕。 环境消毒,扎胳膊,皮肤消毒,准备采血袋……最后是亮针。那么粗的针管在黄举人胳膊内侧比划来比划去地找下手的地方,登时就让一旁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从心疼极了:“李老爷,能不能让我们来使得?” 李咎还没说话,黄举人先道:“不可。你们年纪大了,且血型也不知如何。我正值壮年,又与夫人情投意合,过了今日,夫人身上便有我的骨中骨血中血,我与夫人至死不相离,我乐意还来不及,你们扯什么呢?” 虽然李咎已经说了采血可能的风险性,虽然人们意识里根深蒂固地认为血液是宝贵的、损失血液会极大地影响人的健康甚至寿命,黄致仍然坦荡地献出了古代的第一包血浆。 “兄长放心,这点血真不算什么。若是再担心,让厨房送点盐糖水来就是。”李咎将采好的血稍作处理就直接给徐夫人用上了。他只从黄致身上采集了二百毫升,对一个壮年男子而言比较安全的量。 给采血口消毒包扎后,李咎道:“接下来还需要从其他人身上采集一些血液给嫂夫人……您不介意吧?” 说不介意是假的,黄致再开明他也是个古人,对妻子体内要输入其他人的血这件事,他不可能丝毫不介意。但是黄致对保住妻子性命的渴望超过了一切,这一点点介意早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黄致咬咬牙,说:“请李兄弟出手。” 李咎道:“先生高义,只这一条,也是人间楷模了。先生放心,我去收集血浆,五娘会留下继续治疗夫人,夫人一定,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刘五娘专门学了几个月的产科,对女性身体的构造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比这时代的接生婆好得多。产妇常见的危及性命的几种情况她也学了,她不知道怎么采血输血,却知道怎么处理其他的事情。 李咎在隔壁说服黄家的健康奴仆采血,甚至从自己身上先抽了二百毫升。那些犹豫不决的仆妇见主家和李老爷自己先供了血,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又想着主母平素为人极好,又想着身为奴仆表个忠心总没坏处,于是就有最大胆的先报名来,带着后面有十几个也凑了过来说愿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咎当爹了 最后自愿给徐夫人献血的人有二十来个,血型符合的有五人,加上李咎和黄致的部分,血浆是够了。 刘五娘胆战心惊,狠着心把滞留的胎盘给掏了出来并做了清宫术,不幸中的万幸,徐夫人真的只是胎盘未娩出导致的大出血,不是胎盘植入,更不是胎盘穿透,找对了办法就能处理。 又万幸徐夫人早就昏迷了过去,直到刘五娘做完手上一切,徐夫人都没醒,能少受一重罪。 李咎寻思着反正已经暴露了许多超过时代的东西,索性把注射药也拿了出来。解决了大出血的根源后,徐夫人需要输液、止血和扛感染,于是两个吊瓶就这样竖了起来。 “好了。”将输液的滚轮卡到合适的位置,李咎看着徐夫人脸色有所好转,确认徐夫人应该是脱离了生命危险,“接下来就是照料。五娘按照《百家杂学》上的医学护理部分照顾夫人就好。” 所有的废弃物都被李咎收集起来准备送去焚化,黄致想帮忙,都被李咎阻止了。黄家仆从想伸手,也都被李咎拒绝。这些来源于现代世界的东西,能少被古人接触一次就少一分暴露的危险。 虽然黄致早晚会起疑心——说不定他这时候已经起了疑心,只因为满心满眼都是妻子的安危,一时没顾上罢了。 大概还是古代生存不易,人人都有一颗挣扎求生的心和给点阳光就能参天成长的身体,在李咎和刘五娘这俩一个只有理论没有实操、一个半吊子刚入门只剩胆大心细可以夸的兵行险着里,徐夫人竟然安安稳稳地熬了过来。 李咎第二天就回到李园去了,刘五娘足足守了一个月,才拿着黄致赏的一箱银子回去。 回到李园后,刘五娘更加坚定地要在医学的路上走下去。 给徐夫人掏胎盘时,刘五娘脸色煞白煞白的几乎要晕死过去,李咎还以为她会选择其他医学方向,没想到她仍然坚持要在妇产科里继续求学。 “我娘就是生我弟弟的时候,大出血没了。老爷可能不理解我的想法。我看着黄家太太,就像看着我娘。只是我娘没等到大夫,徐夫人却等到了老爷。以后会有人等到我的。老爷,我做好准备了,我想继续学习。” “很好。”李咎说道。 正是因为有这样憋着一口气向前冲的人,未来的世界才会那么好,这个世道才有希望。 “我不方便在女子的身体构造上指手画脚。所以妇科和产科的事情,只能交给你自己摸索前行了。我能提供的只有家藏的书籍和外面请来的大夫。如果可以,你注意下有哪些姑娘和你有相同的抱负或天赋,我出钱出地方,你把她们聚合起来,一起走这条路,相互扶持,共同进步。” 李咎本就打算进行分学科的教学和人才聚合,他自己身边、带着尤复一起,聚集的主要是农学、生物方面的人。医学本来是围绕两个镇宅大夫构建的,不过这次救徐夫人的情形让李咎意识到,古代的男女有别对医学的影响不可忽视,专属女子的那部分医学,恐怕还是得依靠姑娘们自己探索,外面的大夫的帮助十分有限。 刘五娘心下觉得有些惶恐,李咎说的要求比她想的要大一些,她心里没底。 李咎倒没觉得如何,现在医学的发展程度对比未来,可能也就是零点几分的样子,刘五娘学完现代医学的概念,起码也能把分数提到十分,再加上这个时代自成体系的医学理论,结合科学的系统,说不定二三十分……这就是二三百倍的进步。 李咎决定在李园附近单独置办一个产业用于刘五娘等人学医、行医。 青山县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经济发达也是相较于更偏远的地方而言,房价地价目前都还比较低廉,如果不追求园林效果,只买一栋二进二层有十间屋子的小房子给学医的女孩子们当教学楼用,满破也就花上几十两银子,卖几块香皂或布料就完事了。 李咎盘算着,决定等年后把荒山到李园之间的一部分贫苦人家的房子买下来,慢慢地开发成各个杂学的学科。 各个学科都得有自己的地盘,除了农学就在李园里头,其他的都放在外面也罢。 如此随着学生越来越多,总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些改变。 不管怎样,徐夫人能从鬼门关活过来总是件好事。而黄致妻子女儿都得到了保全,心下自对李咎更加信任。 这日黄致新得的女儿满月,徐夫人也出了月子,黄致便请了本地几个至交和亲眷前来参加闺女的满月宴。 李咎并无女眷,故而只备了一份礼物,夹在众人中吃了一回席。 黄致将李咎安置在尤复等最亲近的人一桌,尤复等人已经从黄致那里得知李咎养的好大夫将徐夫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无不服者。甚至有几位家中妻妾正值青春年少,还想现在就把刘五娘约下来好给自家妻妾接生。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的,直到外间宾客尽散了,他们尤未放过李咎。 黄致送走了其他人,回到里间席上,就往尤复和李咎中间加了个小花墩子坐下,因多喝了几杯酒,席上又是最亲近的人,便没乐个避讳,直道:“你们还惦记着自家妻妾呢,我倒是想找个法儿不生了。如今我膝下四儿二女,长男次男都已成丁,何苦让夫人再受这份罪。” 旁人道:“这有什么,纳几个小妾生孩子不就行了。办完了事再寻夫人说话也是一样。” 黄致连连摇头:“我年轻时何尝没几个妾室?也就那么回事,不如夫人也远。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好兄弟们再休提此事。” 旁人便取笑起黄致惧内来,黄致也不怕被他们取笑:“你们取笑你们的,横竖不予我相关。倒是李……李兄,以后咱们两家就是通家之好,你的事,就是愚兄的事。你是内人的救命恩人,愚兄想请你认小女为干女儿,以后小女必然当先生是亲父一般孝敬,就当是代母报恩了,不知小女可有这福气没有?” 尤复等几人知道李咎的跟脚不稳,虽然家大业大,究竟还要依靠县令、黄致等护着,便劝李咎应下来。尤其是尤复,他亲手给李咎斟酒道:“先生与黄师弟亲如一家,便算是家父半个弟子,江南可哪有人再敢动先生的主意呢?先生已经用粮食收住了人心,也是时候找个大一些的靠山。我们知道先生将来必有一番道理,只远水解不得近渴,先生想想呢?” 李咎笑道:“我也有此意,只因自己不是读书上的人,不敢主动提及罢了。黄兄,我如今膝下荒凉,无儿无女,能白捡一个女儿,是我的运气。” 黄致忙叫丫头去请乳母抱了小女儿来,亲手交予李咎抱着,又道:“今日匆忙,不曾备下礼来,就请贤弟给小丫头取个小名儿,权当是见面礼了。” 说也奇怪,小姑娘才那么小的一团儿,正是爱哭的时候,落在李咎手上却笑个不停。 黄致满脸感慨地说道:“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样凶险的境遇,内子竟然侥幸活下命来。真乃恍若梦境。” 李咎找黄致要来道士给小姑娘批的八字,上面乌七八糟的李咎也看不懂,只认得命里喜火,道:“别说兄长,就是我也心有余悸。我想着,咱们是大年初一那天见面的,兄长见我家焰火好看,故而找我问焰火的事情。想来一切在那一刻就有了定数。小姑娘命里喜火,我想给她取名叫元燚(yi),如何?” “好极了,就叫丫头元燚吧。元是正月初一,燚是火盛之状,又有平安的意思,我觉得正好。”黄致痛快应下,并叫丫头告知徐氏说李咎给女儿取的乳名叫“元燚”,命家中上下以此呼之,就称“燚姑娘”。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李咎的择偶观 燚姑娘小小的一团儿,褪去了出生时的红皱,白白的像玉人一样,惹人怜爱。 李咎抱着燚姑娘都舍不得撒手,无奈小姑娘正是爱睡觉的时候,朝李咎笑了两笑就扯着哈欠又睡着了。 李咎恋恋不舍地将干女儿交还给丫头抱到里屋去,又听黄致道:“贤弟是不是没有字?” 尤复道:“我猜他也没有,若有,早该告诉咱们了,咱们也不必这样贤兄弟地叫了他一年。” 李咎点点头:“的确无字。我尚未得表字,就已经离家在外闯荡。等再回家时,阖家只剩我一人了。黄兄这个问法,是想与我取个表字么?” 黄致道:“按理不该我取,只是也该有个咱们私下称呼的字号,否则岂不显得疏离?我的意思,我与贤兄弟且取一个字暂用,他日有幸见了尤相公,再请尤相公为兄弟取正字,如何?” 尤复道:“这个主意好,家父极欣赏李先生,自然肯的。” 李咎没怎么重视名、字、号的意义,只是个名号,无所谓有无,道:“但凭两位兄长做主。” 黄致道:“贤弟是家中独子,理应行伯。单名是个咎,应该用的是丑名镇邪祟出好命的意思,字也可以承接这个名,不如就叫‘休’,字‘伯休’,如何?” 李咎当然无所谓如何,当即定了下来:“好,就叫这个。” 于是这以后黄致等人便以“伯休”称呼李咎,一来二往的,李咎也习惯了把这个“字”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名字。 正好双季套种的活儿已经结束了,冬季主要套种的油菜已经全部完成了移栽,地里一时无事;而其他主要的活计如制备冬衣和制煤,都可以脱离李咎的监督自行运转,李咎一时闲了些,就时常叫三九、幺娘等送奶粉和其他营养品去黄家,唯恐小丫头发育没赶上其他人,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徐夫人如今也大安了,见此情况,便让黄致时常请李咎前来看望燚姑娘,又或是带着乳母丫头等,亲自送燚姑娘去隔壁“给干爹请安”。 如今他们夫妻二人视李咎如亲弟,李咎又是极规矩的——凡与徐夫人相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正大光明地拜会,就是有黄致在场,他只跟着黄致说话,两家人避嫌之处便少了许多,来往亲如一家。 李咎寻摸了些有益智作用的积木和好看的公仔布偶,只把小姑娘的房里塞得满满当当。那些公仔大的有人那么高的熊,小的也有脸盆那么大的猫,就连徐夫人看了也喜欢,也忍不住抱了两个放在自己房里,见李咎还要往燚姑娘房里扒拉好东西,忍不住和李咎笑道:“你这么喜欢燚姑娘,不如我给你做个媒,说个闺女,你自己生一个?” 黄致道:“快别提这事,他要天仙呢!” 李咎哪里不动心的,只是总迈不过心里的坎儿,道:“相貌倒在其次,如果我喜欢,丑如无盐,我也愿意。” 黄致奇道:“以前提这件事,你总是支支吾吾的混过去,今天倒是肯说实话。看来还是你嫂子会抓你的七寸。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也不知是最近闲了些而人一闲难免饱暖思淫那个欲,又或是元燚小姑娘实在太可爱,又或是和黄致夫妻关系更亲密了些可以说说更隐私的话题,李咎终于第二次开口提及了这个问题:“能一起聊天,一起去追寻我梦里的桃源世界。” 黄致夫妻愣了愣,黄致道:“容貌家世性格,一概不管么?” 李咎道:“能聊得下去的人,总归各方面都和我适合。人一生就这么几十年,夫妻相处的岁月太悠长了,若是相顾无言,岂不浪费?一定要是知心人,一定一定。” 黄致笑道:“有句话是你自己课上说过的:黄金千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你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满县里算一算,除了我和县令大人,谁接得上你的话头。不如先纳妾吧?妻子不好娶,妾还是好买的。纳个妾,生个女儿,容易得紧。倘或不幸,生了儿子,正好和我们家姑娘订个亲。” 徐夫人嗔他一眼,对李咎道:“别听你兄长胡扯。不过伯休的心愿,我也多少听了些,若是要知音人,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几年前,我和你兄长在京里游历时,倒是曾遇见一个小姑娘也说过类似的话。姊妹们说到喜欢什么诗文,独她喜欢‘与安得广厦千万间’。每年她家也要施粥放钱赈济贫困的人,她尤觉得不足。咱们姊妹闲话时,她也常说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十五税一、百姓勤劳肯干,却依然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的疑问,我是想不明白了,其他人也不懂。伯休大约是懂的,只可惜时机不对,那姑娘早已经嫁了人,否则,听你们说一天,那才有趣呢。” 黄致道:“这样的人,你怎么不曾告诉我?” 徐夫人道:“这不好说呀。女儿家家的故事,怎么说呢?在京城那会儿,要谨言慎行啊,我是听得多,说的少,就怕给你惹麻烦。” 黄致笑道:“夫人此言差矣,夫人的事和我的事原是一样的,怎么就成了麻烦?我倒是巴不得——” 李咎咳嗽一声,打断他们夫妻俩发狗粮,真的辣眼睛。 徐夫人又嗔了黄致一眼,道:“伯休的事,我呀记住啦。若有这样的姑娘,一定给你惦记上。不过,伯休已经是二十多的年纪,确实该为自家留个香火。你大哥方才话说的轻浮,道理是不差的。遇到那老实本分的女子,何妨纳一房妾呢,不过就是多一双筷子一身衣服罢。” 李咎道:“以小弟的愚见,那女子也是人,她若是不愿意,我强迫她,岂不成了牲畜一般?就算她愿意,那我不愿意,却要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行夫妻之礼,岂不是我成了牲畜?没有就没有吧,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大哥,我没有说你如何的意思。想来你和府上人应该都是愿意的。” 黄致笑道:“我哪有房里人,早就没了,只得一个哥儿是屋里人生的,你嫂子养着就和自己生的一样。我猜到你必有此言,得,今年过年,知道该送你什么了。就送你一箱子避火图,让你好好去去火。” 话音未落,黄致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得放肆起来,徐夫人老脸飞红,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一脚,让他收敛些。 李咎一脸莫名其妙,黄致直摆手:“没什么。罢罢,交给你嫂子去看吧。你嫂子对闺阁的事熟悉一些,若是老天垂怜,果真给你送了个色色合心的人,你一个外男,也遇不着她,还不是你嫂子才方便去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关于年终盘点的那些事 黄致后来真的给李咎送来一箱避火图,不巧正被送羽绒衣的三九和幺娘看到。 幺娘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一派天真地拉着李咎问东问西。而三九瞅着那画,秒懂,瞬间从脸上一直红到脚尖,便拿“怀疑老爷是个不正经人”的眼神看着李咎,直看得李咎都不自在了,便捂住幺娘的眼睛,忙忙地将她带走。 李咎莫名其妙背了个白日纵//欲的传闻,气到差点把这箱子送回去,因为近年底黄家人多口杂,没好意思,只得全部压在自己床底下眼不见为净。 至于她们送来的羽绒衣,真像那么回事了。 三九和幺娘这日给李咎送来的是一床羽绒被子,一床褥子,一件可以穿在其他衣服里薄薄的小袄。几个东西看上去都和现代的没什么区别,打的面包格子,充绒饱满蓬松。李咎将褥子和被子都用上了,外面套上高支棉的床笠和被套,大冬季里盖着一点不压身,保暖效果极好。 三九还很贴心地准备了一个羽绒襁褓内胆,可以拿去给元燚小姑娘穿。此外她们还做好了几筐成品,好让李咎送人使的,都是一色的薄小袄、护腰等可以叠穿在薄衣服里的小件。 李咎算着数量,按护膝、护腰、小袄一组分好,能给黄致、王县令、染织陈三对夫妻每人送一组还剩得一些,于是又给尤复也送了一包。 又有女工们练手做坏了、做歪了的小件,李咎都让她们自己拿着用,倘若还有剩下的,就送去了几个济贫处给那里的人们越冬使用。 这些羽绒衣都是贴身的小件,不便穿出去带领风潮。倒是几家得了衣服的人走亲访友的帮忙扩散了一番。这几件新奇的衣服,即便她们自己用不上,也有其他用得上的人值得他们赠送。 比如王县令就将他自己的那份送给了远在北方京城的老母亲,而王县令的夫人则将自己的那份给了待字闺中的女儿,说是“待她出嫁了,每天操持一家子上下的事务,多少顾不上这里那里的,穿得暖和一点儿才好,免得着寒。这个就很好,这么轻,又这么暖和,一点不起眼。” 而黄致还给尤南相公家买了两身,放在年礼中一起送到了金陵。尤复和李咎的关系没到那份上,不好意思开口,只托人从木子衣铺里给远在金陵的家人捎带了些。 羽绒衣的工艺并不复杂,很快就在各个大户人家的内宅里流行了起来。恰逢年关之前,又是置办冬衣的日子,一家子亲眷之间送礼很容易就会想到送这个当季的新衣服。 各家有手巧的就自己动手做了些,还不够用就去外面买了些,最后买的做的放一起,众人一致认为还是李园产的羽绒衣质量最好。 要做羽绒衣,最难的是里层内胆防钻绒的高密度料子,其次是干净轻软的绒毛来源太少。 羽绒尚且可以找杀鸡宰鸭的人收买,撑死了多给点钱找几个货郎去乡下收,必然是能收到的。但是内胆的料子却极难得。绝大多数人家自己做的羽绒衣都钻绒钻到飞起,故而穿一天也不见掉毛的李园羽绒衣成了有口皆碑的上等货。这东西又轻便又不占地方,来青山县采买的大商户和大户人家都乐意带些一起走。 李咎给这些花了心思的羽绒衣定位是奢侈品,追求极致效果的人家才买得起的那种。人人都能动针线的时代,那些普通的衣服,自家也能做,愿意花钱去买的人不多。只有一般人家做不了的东西,才能卖上好价。 如此算来木子衣铺的一件光洁干净,表面不浸水、内胆不钻绒的贴身袄儿要三十两银子才能得。饶是如此,也是有市无价,每天不知多少人等着三九往外倒货。 毕竟大户人家的公子女眷都要面子,越往北方,羽绒衣的销路就约好。这时节谁不穿件薄薄的羽绒小袄避寒?穿这个小袄儿,外头就可以继续穿那些轻软的花色料子做的氅衣,不必像其他人一般裹得狗熊一样来。小伙伴们凑在一起玩耍,大家都穿着羽绒衣,等到了室内脱下外衫,别人里头穿的李园羽绒衣仍是光洁如新、花团锦簇的,独自己穿的自家做的羽绒衣,那外衫脱下来粘着一层毛,岂不颜面大失?于是赶潮流的人们不仅要羽绒衣,还必得有李园羽绒才能不被潮流抛下。 只这一项,一天纯利也有一二百两。三九算着制衣的时间,按照李园上工的时长和休息时间赶工的时长比例换算,将其中七成作为李园的应得部分上缴,剩余三成归在了木子衣铺的账面上。 再加上其他进项,这里一抿子那里一杆子,到了年底盘账的时候,账面数字却比王得春想象的好上太多了。 王得春原本心里算着大约要李咎白填二千两银子进去,没想到最后只填了八百来两。而且等明年再弄出点新东西来,说不定还能有盈余。 王得春赶在腊月中旬将账册子与李咎交割清楚了,李咎都做好了大出血甚至要出手一批宝石换钱的准备,看见结余如此,自己也很惊奇,便让给每人发一个六两六钱银子的红包。 发完年底的红包,李咎手上还剩现银子五六百两,足可以将荒山附近一大片民居买下来,改建成教习杂学的学校。 时至小年,除了穷得还不上债的或是家里遭了灾的人,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本就热闹的青山城里更是每天从鸡鸣喧闹到三更天,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柳记货行里那些平时只有行商和大户人家才会采买的香皂等,早就卖得干干净净。 李咎晨练时还听见有街坊邻居说没想到今年进项挺多,还想买些好吃的好玩,过年好待客、拜年。只看来看去仍是那几样,除了李园折腾出来的东西,再没别的新鲜东西,一时也不知该买什么。 李咎琢磨了片刻,又从外面雇了几个盲人拆东西。这次拆的都是现代的零食专区。那些李咎实在吃不来的小零嘴,数量又多,又不饱肚子,口味却好极了,此时弄了来,一个大钱卖一碗,给青山城乃至附近周边的人们过年的饭桌上加一碟小零食,着实不错。 到了小年那日,李园再忙碌了一天,那些在外面安了家的李园长工、短工陆陆续续地要回家过年去了,故而都早早地与李咎辞行。 如此算来,李咎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整整一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过年1 小年那天,幺娘头一个被李咎安排来正堂外的空地上领过年的礼物。 一年过去,幺娘的个子终于蹿高了一些些,脸颊肉眼可见地圆润了起来。乌黑健壮的头发终于长到了肩膀以下,此刻正被主人绑成两个麻花辫子分别盘在两侧,上门戴着两朵绒花,系着两根大红发带。 李咎很满意,他的到来对这个世界的人是有意义的。幺娘还有更多曾经食不果腹、畏缩如鼠、骨瘦如柴的人,终于都像是个正常的人了。 “一年了,天天看见都没觉得,今天才发现小丫头是个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该当成年人给节礼喽。不过今年还是小孩子呀。” 李咎准备的节礼没有做包装,就直白地堆在桌上。按照王得春、吴管家等算的每个人今年的劳作结果,每个人最后拿的东西都按这个结果有所变化。当然因为李咎格外喜欢其中几个,那么给的东西又会额外加一些私人馈赠。 “老爷。”幺娘平素是大大咧咧的,一时间也忸怩起来,她捏着衣角在原地踮了踮脚尖,“老爷的救命之恩,幺娘一辈子记得,一辈子报答您。” 李咎笑眯眯地,就不接这话,直接给她塞起年货来,吴管家就对着册子点货,由哑巴一一拣选出来递给李咎:“零花钱一包,各色干果一包,各色果脯一包,肉脯一包,鸡一只鱼一条,鸡蛋二十个,熏肠一提,腊肉一块,新鲜瓜果一筐,这是吃的;红袄子一件,黑毛裤一条,红羊毛巾子一条,毛毡靴子一双,细麻夹棉袜子三双,这是穿的;还有大毛棉被一件,搪瓷脸盆三个,布一匹,这是用的。老爷知道你拿不动这么多东西,这不,弄了两个小推车,你且推了去,用完还回来就是了。” 幺娘没想到能拿着这么多东西,先惊后喜,再三拜谢了李咎,这才推着满满一车去了。 幺娘之后就是三九。和幺娘一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三九出落得更加动人。她本就生得极白,少了那些风霜砥砺,又多了自己做主的底气,天生丽质又被李咎淘换的那些雪花膏珍珠霜润养过,又会穿衣又会梳头,因年节下得了空,每日里三九都将自己和小莲收拾得齐齐整整,更显艳光四射。 三九带着小莲与李咎等人道了万福,又拜了年,从李咎手里接下满满一车东西。小莲的东西和幺娘差不离,少了鸡、鱼、熏肠腊肉袄子靴子,却多了好些她喜欢的玩偶公仔以及笔墨书本等物。三九则多着三包五谷杂粮、一桶油、一包盐,却是给她们母女自己开小灶用的。 三九和小莲去了,王得春便忍不住说:“得亏赵家小娘子被老爷看中留了下来,如今也是当家做主的人了,否则还不知要被这张脸拖累成怎样。” 早在鸡毛房那会儿,王得春将赵三九母女俩放在头一波里介绍给李咎带回李园,就存了些心思,只是当时的李咎看不出来王得春的安排。这时候的李咎被黄致夫妻叨叨了几次妻妾妻妾的,竟听出来王得春的话外之音,却笑道:“如好好色,人之常情,只是小人见色起意,常人见色自省,我虽不敏,自认也是个常人。倒是得春还未有妻室,若是喜欢,大可去追求——《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王得春道:“这我可不敢,将来必从外头聘的。老爷家以前人口怕是简单,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自家里外的心腹勾结起来。老爷今天不防着,明天也要防的。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女子使你我离心。况且……哈哈,如此美人便宜了我,我心里高兴,却未必守得住她。” 话虽如此,究竟王得春还是有点遗憾。王得春以前在牙行,也给大户人家采买人口,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那些如花似玉的媳妇子,没一个比得上三九。却不知三九到底是哪里人士,如何就沦落到被鸡毛房捡回去了?如果她就是青山人,既有这般美色,又岂能毫无声名? 李咎直摇头,道:“好喽,她们仨是我当妹妹、闺女看待的,和别个不一样。你们都是大老爷们,我觉得你们大可让她们个先,故而先给的她们。这里送完了,接下来就先给您三位也发好节礼,再发初三、十八、孟田旺他们几个。” 王得春算完了各人应拿的分量,正期待着呢,原以为李咎要发完其他人才轮到自己,不想却在这里等着,赶忙搓着手,眼巴巴看着哑巴,等着接节礼。 李咎给他们三人的都是差不多的分量,肉、米、油、盐、衣服等各有份,此外吴管家多领着吴老娘的那份节礼和一块怀表,王得春多着几块香皂、提神醒脑的精油和一块怀表,哑巴没什么爱好,只追求生活好一些,他一天到晚跟着李咎也不需要看时间,李咎便做主给他换了一套放在家里的坐卧用品,让他好好享受个痛快。 吴管家嘴笨,王得春机灵,抱着自己那堆东西,先给李咎夸出花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明年账上可还有钱没有?鸡毛房那边还给老爷留着人呢!明年保不齐还要多出几十个人来。” 李咎无所谓这些小钱:“明年自有新进项,不用在意这个。不提明年要开榨油作坊等事,也不提蜂窝煤的薄利,只等那几个‘学校’搭建出来,‘学生’们在里面也不能只念书不做事。那些学医的自然要去给人看病,那些学农的自然也要自行耕种。若加上进项仍是不够,大不了还有家产嘛。咱们家颇给我留了些布匹和金银珠宝,足够嚼用——我说了给你们养老,至少也会把这部分先留下的。这样,开春之后,你们自己去挑坟地,我买了来地契直接给你们,好吧?” 王得春嘿嘿直笑,爽快应着来。李咎又催他继续看单子给外面等着发节礼的人点货,他三人忙将手里的节礼各自堆好,按着顺序继续给挑拣起来。 幺娘和三九早就还了推车回来,那两车节礼看得众人眼热极了,都按捺不住,手头没得活儿的人索性就跑来门口围观,不多时,那正堂前面的走廊两侧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李园常有些稀奇的东西,每每被人围观着也成了习惯。更有短工们住得离正堂近,听见动静也纷纷出来看热闹。那王得春、吴管家等更愿意炫耀一二,于是也不驱散围观的众人,反而提高着声音报着名字,好让在场的都听听,好好理解理解什么是跟着李咎有肉吃: “邓初三郎,腊肉一块合二斤,粳稻五斤,面三斤、黍子三斤、小米三斤、高粱三斤,鸡蛋二十个,细布一匹,粗布一匹,白叠棉三斤,果子十个……”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过年2 李园给长工们发过节礼的详细清单,随着短工和附近邻人的羡慕,以及回家探亲的工人们的炫耀,像长了翅膀的鸽子一样飞向所有附近的村镇。本就十分丰盛的节礼在众人的加工中更显得夸张诱人,以至于鸡毛房那边甚至来了好些不穷装穷,死皮赖脸也要混进李园的人。 幸而李园条件好归好,活儿是一分也不会少的,那些想偷懒的人,甚至在鸡毛房也待不了两天就灰溜溜走了。 这些只是想混吃混喝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李园长工短工们为什么干活时那么积极主动,一天到晚都那么情绪高涨。 正如他们想不通为什么李咎会将上好的园子里的结实的住房拿出来送给“奴仆”,为什么李咎要对这些贫苦人那么友善。 所以他们也想不通背后的道理,只有让人们把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把一件事当作自己的全部去投入,才会有李园工人那样的激情。 跟不上李园节奏的人多半都自己退出或是被李咎淘汰了,不仅仅是今年新投到鸡毛房的人,包括去年已经在李园做了一年活计的人,有那么一些自认挣到了钱可以回家买几亩地,过上自给自足的小日子。 王得春气得跳脚,一气他们或砌词作伪或背信弃义,说好的当数年长工却早早就跑了,二气自己没脸面,竟然给李咎找了这些偷奸耍滑的。 李咎自己满无所谓,人口流动实属正常,他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他同心。不同心的人早点分道扬镳,便留下这些信任他的人和他一起往前拱,却是正好。 过去的一整年,李园都忙忙碌碌的,每个人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除了上元、晴明、中元、中秋四个节日小小庆祝了一番,其他节日顶多只是加半个鸡蛋等等以示过节,于是李咎趁着过年将之前的节假都给补齐了,就从小年夜一直放假放到了正月十五。 这二十天众人没闲着,商量着如何过春节来着。这家出肉那家出鸡鸭的,商量的有模有样,宴席摆在哪里,几点开始等等。 那日幺娘和小莲来找李咎借场地,就借了正堂前后一大片空地,说是摆个百人宴,“难得孟工他们都回来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们保证不吵着您,再保证一定把地方都收拾干净。老爷,把那块地儿借我们好不好?” 李咎头皮都麻了,忙说好,继而道:“等等,你们是只吃吃喝喝呢,还是有其他的花活儿?” 小莲道:“有花活儿,葛藤会变戏法儿,还有刘哥哥会蹴鞠,小曼哥哥以前做过沙弥尾会唱讲经歌,小秀姐姐会吹笛子……别的就没有了。” 李咎点点头:“你们去吧。回去两件事,第一,让吴管家来一趟,有个小活找他帮忙。第二,去问问有没有人想给大家演个什么……比如杂剧啦经筵故事之类,但是苦于自己不会,也没有本子,故而不敢站出来悦人耳目。若有,叫他们来。老爷有两本戏可以交给他们演。还有啊,老爷家以前每年春节都有众人聚在一起看花活儿的安排。老爷给你们整治一回,明年你们自己弄。如果弄得好,咱们就去外面摆筵席,邀请附近的人都来玩乐。” 李园众人没有不爱炫耀的,哪能不炫耀呢!那么好的主家那么好的日子,不夸耀才奇怪。听闻如果弄得好,可以去外面现给别人看,幺娘的眼睛都睁大了。她脆生生应着,拉起小莲就忙往吴管家那边去。她都算好了,头一件自然要找吴管家本人,第二件也是找吴管家帮忙去问更方便。幺娘和男人们往来有限,那里知道他们的情形。 他们在外头找人的时候,李咎飞快地从仓库里扒拉出几本书准备从里面选故事出个节目。 歌舞直接被李咎翻掉了,外头那帮人倒是能载歌载舞,但是真要编个好看的舞出来,那配乐配歌时间也来不及。相声小品是可以的,尤其是相声,它可以还原成说故事的形式,一点不影响欣赏。 小品要选故事,故事得短,要好看,要能引起共鸣,还需要一点思想性。 此时戏剧才刚刚萌芽,约等于停留在弹词的程度,还没发展出唱念做打白来,并没形成广泛的欣赏戏剧的基础,不适合弄那些已经成了套路的成熟的长篇戏种,倒是可以改一些短篇传奇为杂戏形式的小品。譬如《杜十娘》《金玉奴》,又如《孟丽君》《女驸马》《风筝误》,甚至《半夜鸡叫》也是可以的…… 李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那边吴管家已经领着主动报名的人来了,李咎这一看,得,也别想了,就一出《杜十娘》,一出《半夜鸡叫》得了。因为那些主动报名的人里头,只得一个年轻的姑娘,其他都是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男丁。 毕竟这里头需要保留主要人物是个漂亮姑娘的也就《杜十娘》了。 李咎于是拿出课本剧版本的《杜十娘》和《半夜鸡叫》,将需要的人物和角色列在纸上,挂在客厅的一块大白板上,指着那些角色和故事告诉报名的人“演戏”是怎么回事,有些什么角色,要怎么打扮怎么演。 有些人就打了退堂鼓,但是剩下的还有七八个,整两出戏问题不大。 唯一的问题是《杜十娘》剧里至少有两个女性角色,一个十娘,一个十娘所在的窑///子的鸨儿,两个女角色都是娼////妓身份,因此那个跟着来的姑娘有些犹豫。倒是她的未婚夫,一个和她一起流落街头的跛子,很支持她去:“阿翠长得这么好看,打扮漂亮一定不比三九姑娘差,就去吧。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谁还能说什么呢!” 叫阿翠的姑娘便含羞带怯地答应了下来。 这狗粮撒的真是,李咎看了都发酸。李园这一年里颇有几对男女有了点意思,只是大家多少都有些害羞,哪敢舞到李咎眼前来,阿翠这是头一回。 搞定了女主角,李咎便现将台词念出来,由各人自己分好角色,自行记录台词和动作。前前后后的从上午一直弄到天黑,才算弄了明白。 李咎见他们都记录好了自己的部分,也知道基本舞台要求了,便放他们回去排演,自己只留下吴管家,继续交代其他的事情。 准演员们兴奋极了,他们中看过瓦肆的讲经筵的人都没几个,平时看的最大的热闹也就是杂耍、猴儿耍,没想到自己倒是要演这个天下头一遭的“杂剧”来了。期待的、胆怯的、骄傲的……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却促使他们更想把这件事办好了。 李咎给他们的要求是表演夸张、有情绪、节奏准,他们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没关系,他们仔细练习,就算做不到满分,做一半,那也是破天荒头一次,说出去那才叫人羡慕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过年3 李咎叫吴管家来,额外开他一笔工钱,让他帮忙扎灯笼。 从今天开始到正月十五,能扎多少扎多少,要弄出讲故事的走马灯和各色花灯来。 仓库里的花灯有许多,只是大多数都是通电使的,而且还要用几十年呢,李咎得省着些。 去年元宵节没来得及做这些,今年李咎想着顺便把“青山灯”的名头也打出去。 正好码头到商铺之间的空地,早早改成了集市,每天都很热闹。想来外面的行商集市与城内的集市应该可以连成一片——采买年货那时候李咎有额外注意到今年的青山县城十分繁华,摆摊叫卖的、当户揽客的,比去年多出了几条街。 算来是一片长约两公里宽约一公里,横摆到集市还有一里多路的范围,成了年货集市,甚至有点附近的县城、郡治转运中心的意思。南北各地的杂货都在这里运转,人来人往的,颇有点物流交汇中心的架势。 别看今年的货物还是以基础的吃食、玩意儿居多,等明年,一定会有更多更远的地方送来的新鲜东西。 现在距离正月十五只得二十来天,想让吴管家单凭自己的手艺就把集市的道路挂满,那是不现实的。李咎打算拿一些基础的现代款出来交给吴管家改装成油灯照明的款式,再让吴管家琢磨现代款的有点,对既有款做一些改进。 一年琢磨一批新款,如此年年有进益,年年有变化,外人也就年年有期待。 即将过去的是兔年,明年是龙年,李咎询问着吴管家是否有忌讳,得到当今不忌讳民间使用龙凤形象,于是李咎有了打算:经典兔儿灯和龙灯,大部分用现代灯笼改装,再让吴管家做个大兔子给小小龙传递火种的双人灯笼。 吴管家是篾匠专精,做灯笼骨架不在话下。李咎只要求他扎得像那么回事,至于灯笼设计之类的,一时间也学不来,就索性放弃了。 吴管家自是不敢不尽心尽力,于是他叫来儿子闺女,并媳妇一起,先将一百多个兔儿灯换成了灯油芯的。然后他又叫了绣样张来,请他照着走马灯的故事画面画出可以剪纸的图案。等绣样张这边画好了,吴管家也将轮廓等做得差不离,只将图案染色好贴在转子上,再将里外组合好,就可以拿去招摇了。 那《杜十娘》《半夜鸡叫》两出戏还没排完,走马灯却已经早早挂了出去。 赶着在街上逛的人每天数着李园走马灯挂出来的时间,活像是追更《三国演义》的场景又重现了。 走马灯就那么小小的一盏,一般四个画面就差不多了。 看客们大概能看出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可要仔细理解来,又是云山雾罩,只觉得两个故事的名字都取得好。一个《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十娘是谁,百宝箱又怎么个珍贵法儿,怎么就给沉了?一连串问题问下来,直把个人的胃口吊得老高。《周扒皮半夜鸡叫》更不提了,大概看得出来是个地主欺负佃农却被佃农反欺负了——路人里鲜少有真正的大地主,大多数人都是自己种地的小农民,一看这故事就有代入感,就想知道到底怎么个反制法儿。 就这样,两个故事从年前一直吊到了年后,李咎把《三国演义》抄完了,这才腾出手来抄《李园藏三言二拍》。 冯梦龙和凌濛初两位大佬的《三言二拍》是五本书的合集,总计有二百多个故事,李咎只抄录了其中一部分。 既然是抄书,少不得就要对照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删删改改,再去掉一些李咎觉得不合时宜的内容,最后大约还剩得百来个故事——算来又可以连载二三年了呢! 黄致才刚誊抄点评完《三国演义》,已将书稿全部交到了书商手里,正满心期待李咎把之前说好的《西游记》给抄了,没想到又蹦出个《三言二拍合集》来。一本还没看完,又出了一本,就算这本是单元故事,一个故事一次讲完,并不会像《三国演义》那样让人抓心挠肺,黄致仍是心里滴血。 滴血归滴血,知道李园要在除夕夜排新戏,黄致仍拖家带口地跑来蹭戏听。 黄致夫妻两个并子女们,外加尤复等人,一总七八个,带着吃的用的还有拜年的节礼,早早的赶着除夕上午就回到了李园,仍回了东西两厢安顿着。 黄、李两家既已是通家之好,彼此便少了许多客套生疏。李咎也肯和黄致开玩笑了:“若非看在元燚的面子,我是要闭门谢客的。我才杀了那么大的猪,取了那些新鲜瓜果,开的女儿红状元红,又托人弄了上好的洋牛肉来,我自己吃尚且还不够,那里能分你?” 黄致知道他是故意说笑,道:“若非有这些,我还不来呢!这叫‘挟闺女以令伯休’,哈!” 李咎故作生气,却从黄致手上抱走了小元燚放在自己膝上逗弄着。 收拾屋子自然有黄家的仆从来,黄致只看着他们将书本安顿好了就放下心随他们去弄,又与李咎道:“今天来可不止为了蹭你一出什么‘杂戏’,还有一件大事,便是你说的词典了。我赶着今年将常见的字儿都按拼音列了,凡三千多个字,字字都校正好了。我已将其中阿、爱、安、凹四字全部注释明白,你嫂子说得让你先看看走对了路子不曾,我便带了来。今天除夕明天初一,咱们松快两天,初二你给瞧瞧?” “妥。”李咎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字典词典自古来编纂思路没什么大区别,只是检索方式在拼音出现后有了变化而已,黄致如果连这个都能做出问题,那才奇怪。 等黄致叨叨完了,尤复方从外面进来,接过了话头。 李咎习惯性地客套一句安置是否妥当云云,尤复都说好了,又道:“论理我不该来,只是一人在师弟家呆着怪无聊的,你我又有一同等着豌豆结子的情谊在,我便不请自来了,你可别多心才是。” 李咎道:“自是不会。正好,恍惚记得尤相公点名要了些东西的,咱们初二一一对着单子理清楚,好押到金陵去。” 说起来很轻松,但是实际上李咎心里十分好奇,为什么尤复不回金陵,却在离金陵并不遥远的青山县独自过年。青山县今年是有好些新鲜东西,不过大凡能给的,李咎都给出去了,他自认没藏私,着实想不出咋就把黄致的师兄绊在了此地。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过年4 除夕白天大家忙忙碌碌到处准备,桌子椅子戏台子,灯笼烛火烟花爆竹…… 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了为了晚上的除夕饭在做准备工作的人们。他们手上的活儿做个不停,满足、骄傲、期待……一切能想到的正面情绪从每个人的笑容里透出光来。 除去回家过年的人,再加上黄、尤等带来的人,李园头一年正式过年,就有一百多人一起,所需的地方还挺大,只打扫清理地方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摆筵席的桌子用平时上课的桌子和个人房里的桌子接了又接,尚且还不够,又从隔壁借的些小方桌,七拼八凑地在正堂里摆成扇形。 李咎从仓库里倒了些花里胡哨的化纤丝绒料子,顶着众人“老爷这也太败家”的眼神,把这些在李咎眼中除了装饰外其他作用全无的绒布铺上去当了桌布,一度唬得十八郎等人不敢往上放菜。 桌子摆好,灯笼也都挂上了。最靠前的两张桌子还摆了烛台和羊角风灯,又用梅花水仙松枝做的装饰,椅子上放的几个坐垫又软又有弹性。 李咎一看就知道必是王得春的主意。如果只是他自己在家,他用不着这些。不过今天多了几位客人,那便要拿出待客之道来,别的东西一时拿不出,只有这些,也是一份诚意。 李园不怎么讲究,客人大约也知道些,看见桌上的鲜花,已经明了这就是李园的最高规格接待了,倒没什么不满的。 桌布铺上,椅子一摆,大约就知道多少人围成一团了,便可按照人头摆上些李咎送来“与大家一起乐呵”的茶点:既有此时常见的果脯、南瓜子等,也有李咎从未来拿来的瓜果、瓜子、豆干零嘴等。李咎等人的三张“上座”上还额外摆着一壶黄酒,一壶热茶,其中黄致的是乳茶,李咎和尤复的都是寻常龙井。 晚上准备给大家表演些“节目”一同快乐的人提前吃好了饭,被李咎指点着化妆、换衣服。李咎表示演出后个人的“戏服”都归各人所有,让那些有心报名又因为各种原因退缩的人后悔的肠子都绿了。 在李咎看来这些戏服不值一提,都是窗帘似的花里胡哨的布,又硬又糙,不适合穿着,可是在众人眼里这些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好衣服。别的不说,那些被李咎嫌弃的硬纱,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世上哪有这样的料子,又轻又薄,几乎透明,可是却经得起绣花,还那么硬挺! 平凡普通的人,扑了粉涂了胭脂,画上夸张的接近脸谱的眉眼,再将头发挽上去,戴上他们自己动手做的各种各样的冠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等到急性子的人家陆陆续续地燃起庭燎、点起爆竹,李园这边的人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正堂里欢聚一堂。 大家不约而同地换洗一新,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将头发梳得光光的,戴上才买的簪子、发冠、耳环等,不论男女老少,各个花团锦簇,在朦胧的夕阳和灯笼的光下显出富足的模样来。 富足、自信这样的状态是伪装不出来的,至少在尤复和黄致眼里,李园人的面貌已经和外面的人——甚至是外面的小富之家有了明显的区别。李咎对此也颇为满意,今年大家都满意了,明年才舍得下死力气继续拼。 十八郎带着厨房里的帮工一起,将除夕饭的菜色摆上三张“上座”,都是按各人的口味做的,加入了一些厨房自己认为的“好东西”,比如李咎这里摆的便是:新打的粳稻和着糙米、红薯、南瓜一起煮的什锦饭,瓦罐炖了一天的火腿小母鸡汤,一海碗蛤蜊酿虾,一坛糟螃蟹,一盘洗得干干净净去皮去籽的瓜果杂拼,各色花式的酥饼点心、五香酱卤的牛羊猪鸡,还有几只烤得喷香的乳鸽鹌鹑等,而颤巍巍的红烧肉方完美诠释什么叫做“吃不起肉的时代的人们对天堂的幻想就是三指宽的肥膘”。 其他人则自行去厨房领取自己的那份饭菜——所有人都比平日里多一块肉方或者一根肋骨、一碗鱼汤或者鸡汤、一份酱鸭,他们领好饭菜,端到自己的位置上,再摆上自己带来的水杯,便可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晚上的节目开始。 黄致和尤复桌上的东西差不多,比着李咎的少了些口味儿重的山珍,多了些鲜掉眉毛的海味。黄致席上又比尤复、李咎的更丰盛些,是多着他妻子儿女的那份。 一般的宴会场合,很少有男女混座的,但是黄致的夫人徐氏却不以为然:“又不是外面那些地方,是在咱们自己的兄弟家。兄弟既然没有妻室,我这个长嫂说出去也是半个能管事的,有什么可避讳的?且让我松快两天。” 黄致颇以为然,李咎自己就最讨厌这些古板的大防规矩,于是便将徐夫人和黄致的坐席设在一处。 算来这应该是从古至今的第一场“春晚”,也是徐氏第一次在外人跟前与丈夫同席而坐,故而从尤复、黄致夫妻开始,到才进李园没多少日子的短工,再到闻风而动趴在墙头看热闹的外人,各个都十分期待。 躁动的气氛甚至带着不那么上心的李咎也有了些意动。 之前那个说三国的独臂说书先生现在还在李园,李咎对他很满意,将来还指着他说西游、水浒等,今天索性将他送到台上客串主持人。横竖主持人和说书先生的工作也差不多,带动气氛、吊胃口、随机应变、观众互动……他都理会得来。到了点儿,说书先生伶伶俐俐地就走到了被垫高的“舞台”上,与众人拜年道恼儿,三言两语,就将众人的情绪挑到了高涨,再趁势退出今晚的第一个节目,便是“小秀姑娘”的笛子了。 平心而论,小秀只是农家女,她吹奏的曲子是放牛的时候自己琢磨的,充满了本地的特色,很有点儿“下里巴人”那个意思。 等会儿演上那两出戏的时候,小秀还会给他们配乐。 李咎摸着下巴,琢磨自己找人去瓦肆里演小规模杂戏的可行性。没有什么比文艺作品更有魅力了,外面连载故事毕竟对读者提出了识字的要求。可是戏剧不一样,最简单直白的戏剧,对观众是没有要求的。 越有生命力的文艺作品,对观众的要求就越低。 所以柳永才能在他们那个时代做到“饮水处皆歌柳词”。 扯远了,总之去年李咎已经动过这个主意,只是去年摊子铺得太大,三国的连载进度又放得太慢,这才一直拖着没有去管。 这次春晚,李咎只提了建议,并没有深入地插手。如果他们做得有模有样的,倒是可以考虑今年就将瓦肆的这些事给办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过年5 李园的“春晚”显然上不得高台盘,胜在野趣十足,故事新鲜精彩,以前不曾见过听过,令人耳目一新。 《杜十娘》的上半场演完,大约是讲了个名妓杜十娘测试某生李甲的真心,得了期待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赎身归良,与某生共同游玩回乡。上半场戏整体是欢快的、活泼的,但是在结尾处点了李甲的父亲,埋了个小小的故事引子。 此时文艺作品还没形成定式,不论是定式悲剧的鸳鸯薄命还是定式喜剧的峰回路转,众人都没看过,便免不了为十娘、李甲二人担忧。 中场休息、更换场景时,徐夫人更是忍不住问道:“这话本是那里来的?怎么与老爷带我去听过的那些不一样?” 黄致游学时带着徐夫人一起的,两人走南闯北,南腔北调都听了不少,弹词说唱也都下了功夫去欣赏,甚至徐夫人自己也写过一个弹词的小本子《西江月》。那些瓦肆勾栏的杂戏就更不提了,为了搞清楚一个地方的风土民情,黄致买了不少各地的民间话本。 然而像李园这样,多人一起上台,借住装扮表现身份,用背景和道具演绎场景,每个人去“演”一个角色的形式,黄致和徐夫人都是第一次见。虽然肉眼可见的粗糙吧,但是这个形式是真的新鲜又有趣。 李咎回道:“故事是从家传的书里抄出来的,是个传奇话本。改的这个杂戏的词儿是我写的,动作神态他们自己琢磨的。” 黄致道:“可惜了,词儿不怎样。” 徐夫人笑道:“着实不怎么样,可是这个故事好,演得也好。伯休呀,如果你信的过我,只将这个本子的底稿把与我,我便按照你这个演法儿,给这个传奇话本配一出上好的四折故事,怎样?” 李咎知道徐夫人家学在此,学识不输男子,笑道:“这是最好不过了。实不相瞒,小年那天我才想起这事。本想让说书先生给改改,因我和他都想躲懒,是以拖到了年后开工来着。不妨就让兄嫂听了这么一出草台班子的戏,小弟也着实臊得慌。嫂夫人肯修饰一二,那是这出戏的福气。” 徐夫人边去看黄致,黄致道:“夫人所言甚是。” 那态度可是又诚恳又殷切,听得一旁的尤复笑出两声来:“这些儿女情长的传奇,我只听听也罢。不过我寻思着,那《三国演义》是不是也合改成这样?” 就算尤复等不提三国,李咎自己也要改三国的,闻言可谓正中下怀:“是要改成这样。既然夫人愿意出手接了这‘三言二拍’的改作,我和说书先生勾兑一番,将三国也改出几出好戏。先让说书先生将几出剧目挑齐,前后故事掰匀。再请那些能诗会词、又不以我等粗鄙的书生改场次,从外头雇请几个伶俐孩子,配几个教神韵动作神态和唱白的师父,请几个胡琴竹管的乐师用咱们本地的山歌野调改一出配曲来,方方面面这么一凑齐,必定能出好戏。我连这戏的名字都想好了:既不能叫杂戏,也不能算是弹词,就叫青山腔。” 黄致、尤复等实在想不出来这样搭配起是什么,又忍不住十分期待。 李咎说现在台上演的这是“草台班子”,就是这么草台的班子,也可以表现出“戏剧”的魅力。古代没什么娱乐,能出个新弹词都足够引来一时纸贵,况且是这样的“戏”! 说话间,中场布景已经换好了。打杂的几人重新点亮台上的灯烛,又将几位“演员”映照出来。那“杜十娘”“李甲”已经换上了一身清秀的行道服,站在竹篾扎骨粗布装饰的道具“船”上,唱将起青山一带的风景来。 一曲罢了,小秀姑娘拿笛子一托,是个转场的意思,舞台另一侧,扮演反派小公子孙富的也登场了。孙富是初三郎扮演的,初三郎在外面跑了这一年,胆气也来了,灵气也来了,把个内藏狡诈的纨绔公子演得活灵活现,一下就让所有人的期待拉到了最高。 接下来的情节急转直下,孙富如何给李甲进谗言,用李甲那位威严的老父亲做引子诱导他典卖爱妾,李甲如何耳根软听了孙富的鬼话,真的将杜十娘卖给了他,那杜十娘如何刚烈,如何斥骂二人,最后抱着价值千金的百宝箱跳河自尽…… 故事到此,引得座钟多愁善感的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而那些暴躁性子的,一边骂“孙富”不是个东西、“李甲”也算是个人么,一边抄起瓜皮果皮去扔那“孙富”“李甲”二人。因李咎坐在最前面一排,差点被后面的人扔中了。 最后还是说书的上来插科打诨一番,才将众人从故事里稍稍带出,放着台上的众人演了最后一段,便是帮助了李甲赎杜十娘的好友柳寓春获得了杜十娘的亡魂托梦赠送的珠宝,并提了最后的结尾诗。 《杜十娘》这个故事极为经典,很容易就能引起各种人的共鸣和好感。 待落幕后,说书先生仍出来客串主持,拖着时间给台上收拾造景好方便下一个节目开始。 徐夫人则擦着眼角,又偏过来与李咎:“唉,这十娘,合该与那柳寓春一道儿去,有情义的配上有侠气的,那才好呢!怎么偏生遇到了这么个怂包。你那里其他故事也是这样的么?” 李咎拣出《窦娥冤》《锁麟囊》《五女拜寿》等脍炙人口的佳作充当是同一本书的内容与徐夫人略提了提。徐夫人听得一时喜一时悲,就是黄致和尤复也不免产生了“这些小儿女情态竟也似有大故事可为”的感想,何况徐夫人,恨不能当场拿笔来讲这些故事润色一二。 李咎看在眼里,心中安定: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下里巴人,他们看得进去这戏,说明他整出来的这东西,有民间的根基,有生存力;又能吸引尤复、黄致、徐夫人等忍不住为之提笔增色,说明这些故事也有在文人墨客等士族中传播的可能性。上下都顾上了,事就能成。说不得他还真能搞出几个戏班子,一边挣钱,一边养活一批文娱工作者,一边还能传播教化呢。 他手里除了《半夜鸡叫》,还攥着《白毛女》《祥林嫂(祝福)》《茶馆》《雷雨》等故事。也许十年八年的看不出作用,但是只要这些故事能流传下去,能被后来的人看到,早晚有一天它们会催生出一些新的思维,那就是李咎所期待的、在他自己的有生之年极难看到的火种。 第一百二十章 过年6(完) 《杜十娘》的故事其实还是没有脱离才子佳人的范畴,只是杜十娘的遭遇多少带一些批判的精神,这一点点精神就足够从其他的才子佳人套路中一跃而出。 《半夜鸡叫》的反抗精神则更为直接强烈,它的主要情节是几位饱受压迫的长工如何巧用计谋,将计就计惩罚了虐待长工的地主。 黄致和尤复一时觉得故事的周扒皮也太坏了,真的是吝啬鬼一个,全无礼义廉耻,一方面又觉得长工这样对付自己的主家,也是违背天理人伦,只其情可原,惩罚轻一些也就是了。 “春晚”过后,李园又放了很久的烟火,五光十色的给全城人看了个新鲜。 众人守着庭燎待明,才刚的兴奋过去后人便更觉疲惫,为了抵抗睡意,众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黄致、尤复忍不住拿《半夜鸡叫》的故事来与李咎讨论:“十娘的故事是极好的,我们看了也佩服其坚毅果敢来。第二个故事却不大好,那些人既然已是主家的奴仆,自然该听从主家的吩咐。若是合不来,还上赎身的钱,自己求去,原也妥当。这里写作他们以下犯上,岂不是犯了禁、违了法?摊上那么一个主家,奴仆无错尚且作践,倘或抓了这个把柄,就是打死,也没人管哪!不如改一改,只作是有别的故事,让这周扒皮幡然醒悟、洗心革面也就是了。” 李咎差点没把一句“……的软弱性”脱口而出,只道:“原是下里巴人看的故事,和《杜十娘》等来源不同。去向也不同。盖因越是贫苦的人越难以理解兄长所说的‘教化’,为了让他们看得开心,特意讲故事写得这般简单粗暴。若是要兄长所说的那种坏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人物恪守尊卑礼义的,原也有,正在写着呢。” 李咎忙说了几个团团圆圆的故事,什么《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等等,将话题扯得更加远了些,这方打消了二人穷追不舍的劲头。黄致、尤复只当李咎真的是随便摘来的故事,专给穷苦人过个嘴瘾的,便也不追究,只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戏班子”的事情来。 如今的娱乐活动着实太少了,大年节下还好一些,集市里头热闹,勾栏瓦肆里百戏艺人总是要讨饭吃的。而那非年非节的日子里头,除了大户人家或自己养或从外面聘请的歌姬舞姬歌舞助兴之外,至多不过是请几个女先生,唱几个弹词托着胡琴,再不然就是杂耍、说书,这也不是很常见。 李咎搞的这个“青山戏”,就长了一张大红特红大爆特爆的脸,若能在这里头下点功夫,留个名字,那才风流。 李咎将自己需要的人才一点,黄致就先大包特包起来:“说书的先生,就你家这个好,就用他。能诗会词的书生,我去找——这事儿你还真的只能找我,一样书读百样人,谁知道你找的书生是怎样的脾气呢?说不好就拿你这事不放在眼里,敷衍了事,岂不白瞎了那么好的故事!所以还得我去,保证给你办妥。那些能教身韵的,也不必烦劳别的人,让染织陈去。他平时跑行商的哪里不去,什么人不见,将那些弹词唱曲的行家、年老色衰的舞姬、没做到行首讨不上饭的歌伎,讨几个来,也就够用了。再不然还有你尤师兄,师父以前未尝不曾蓄养些家班伶人,让他去讨几个好的,理所应当。” 尤复苦笑道:“你可真是……罢罢罢,我去就我去。只我不敢说是自己要的,只能说是你要的,赶明儿回去给老人家拜年,你可顶在前头!” 黄致不以为意:“顶就顶,只要排出一场好的来,师父只有欢喜的,岂能说我误事?” 于是这事暂且定了下来。 初一下午,染织陈早早的就上门来耍。他和李咎的关系密切,不比其他几家要初二初三才得来,昨晚李园的热闹早就传扬开来了,染织陈心里也痒痒,也想看看新鲜戏文。 染织陈思忖着横竖现在黄致夫妻两个都在李园,他带着妻子来,也无不妥,遂拖家带口的一起来了。他将节礼放下,笑眯眯看着自家娃儿们收了李咎的压岁钱,道:“好哥哥,听说昨天你家得了个新鲜戏班,以前没人见过,给哥哥我也开开眼,成不?” 黄致、徐氏等也有点意犹未尽,也撺掇着李咎请昨晚上台的人再演一遍。李咎无法,叫吴管家去问了问几个“演员”的意思,得了他们说“好”,方道:“既然他们肯演,那就请陈老哥、大嫂子一起来看罢。正好晚饭也摆在那里,不必再折腾一道。说起来还有事要拜托你哩,等你看完了这出戏,咱们再仔细往底下聊。” 染织陈的眼界尚不如黄致,黄致夫妻都说“好”的戏,染织陈如何能不喜欢?果然演完了《杜十娘》,染织陈就叹道:“这主意好啊,真好!戏本子就得这么演才好看!只是太过粗陋了,糟蹋这么好的本子!” 黄致道:“所以伯休才说要和你往底下聊呢!伯休也可惜着呢,这不,指望你搭把手,给这本子好生拾掇一回,做个‘青山戏’,让咱们也去外地扬扬名。” 李咎顺着黄致的话,将自己的打算与染织陈和盘托出。怎样的本子,怎样的念白、身段、文戏武戏,怎样的配曲……一套下来,总得有个十几人的班子才够。又说:“果真成了,我又出钱又出主意的,自然是戏班的主家。但是这戏班还得有个挂名的班主负责来往事宜,我分不出这个精神,手底也没有这样的人。还得老哥哥你来。” 染织陈将胸脯拍得山响:“好说,好办,不就是几个人,你放心,不出正月,一定给你寻摸来。好不好用的咱另说,至少能给开个头!” 李咎满意地点点头,四个男人凑在一起,加上徐氏和陈家夫人时不时插句话,就将最先要改的几个故事定了下来,又按照李咎的需求选定了所谓的“戏台”的地址,到时候李咎这里有说书先生帮衬着改编故事,外头的戏台也好搭建起来,两不误事。 染织陈登门是个信号。过了初一,马上李园就热闹了起来。 本地四家承情拿了水泥的方子,赚的钱都是小事,主要这东西好,产能又小,有那些急着要买水泥的人为了买到水泥,没少给他们作人情。 半年里几家往来也算密切,李园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眼见着染织陈又有了动静,那几家也坐不住了,也都跑上门来联络联络感情,顺便看看能不能分杯羹走。 除此外还有人情外来、长工短工流动的事情,没有哪一刻能放李园人清闲。李园的婚丧嫁娶,每一件事都牵动着至少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衣锦还乡1 青山城的媒婆近来忙得很。大正月里头,过了正日子,到了走亲访友的季节,大家活动得多了,各家适龄的孩子也都可以相看相看了,十里八乡的媒婆可不就到了看人的旺季。 《杜十娘》里头饰演女主角的阿翠姑娘,就在李咎的见证下,由媒婆说合,与未婚夫签好了婚书,只等过门。 李咎傻乎乎的问了好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媒婆又想笑又不敢得罪他,只得将前后的事情都和他解释来: “婚书当然要官府盖印才得认的,放妻书、和离书、休书也一样。” “彩礼固然不低,嫁妆也少不得,收多少陪多少。若是陪少了,那就是卖闺女,那里算嫁闺女呢?嫁妆太少,闺女到了婆家,也抬不起头哇。” “哎哟哟,老爷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我们小门小户里头送嫁的事儿,您自然不晓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作爹妈的,总希望自家闺女好过,岂有不挑好女婿的道理?” “我们也就是自家没个闺女,不然呀,就是倒贴给您家,也愿意!” …… 这是阿翠过门那日媒婆喜婆调笑李咎的原话。话本身没什么问题,李咎也只是觉得好笑,耐不住跑来看热闹的人都用揶揄的眼神去看李咎,把李咎看得浑身不自在,送完新郎官就去躲清静了。 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李园人,还不知有多少呢。 向者李园收留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除了吴管家这般拖家带口投奔来的,其他人都没个家小——纵然以前有,他既然沦落到被李园收留,那也该没了。 一年光景过去,这些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婚姻市场上的香饽饽。 那些留守李园的还好,有内部解决的,有还没动这心思的,极少数动了成家的想法的人,一时间也因人生地不熟的没处寻摸,还得拖赖邻居和媒婆帮忙玉成。 媒婆们也垂涎李园这一百来个单身狗啊,随便促成几对,媒人红包和李老爷的打赏红包还能少?还能蹭几顿好酒好肉的饭菜哩! 以前她们看着李园的门户都发慌,谁还敢来,只得和短工们打打交道罢了。李园第一次办喜事,她们才有机会近距离和李园人,尤其是这个和和气气的李老爷接触一二。 这一接触,那可不喜从天降,不说园子里几十个单身男女,不说园子里有好些已经互生情愫又每个长辈做主只差媒人走流程的,就说这李老爷,他也还是个单身狗啊! 李园的下人办喜事,李老爷给的媒人红包都有三两银,轮到他自己,那不得三十两? 媒婆们看着李咎的眼神都是绿莹莹的,仿佛饿狼看羔羊一般。 留守长工们是这样,那些回了家的更是如此。 给李咎送了几只鹅大爷和狗崽子猫崽子的葛藤就是这样。算年纪他才十三四岁,被李咎算在小孩儿那一拨里头。 葛藤放在外面,是个半大少年,足可娶妻了,只是在李园,他还是那个要享受一天一个白煮蛋的特殊待遇的小孩儿。在李园待久了,他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成小孩子。 正月里他带着年货回到家中,受到了家人的热情款待。 因他自愿卖身给牙行换得钱,葛家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葛爹辛苦一年,多打了几斗粮食,家里能吃上一顿过年的饱饭。葛娘虽然还虚弱着,至少命是保住了,还能给大半年没见的儿子做两身衣服。小妹妹也活了下来,看着很瘦小,声音也怯怯的弱弱的,却至少活下了命来。 葛藤对这一切满意极了。 葛爹葛娘更是满意,儿子出去给人当奴仆以来,他们做爹妈的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心里惦记着儿子在外面会不会被打被骂,会不会生了病也没人管,哪能踏实? 这一年里葛藤隔上个把月会托城里的货郎、亲戚给他们捎带些东西,还有年中那会儿葛藤匆匆托人回来换了几只小牲畜走,如此看着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究竟没见着人,也没个底儿。 这回儿子总算回来了,落在父母眼里,这才能安心。 再仔细瞅瞅儿子,出去一年,个儿蹿高了不少,人也长结实了,脸颊也有肉了,眼睛里也有光了,葛爹葛妈就高兴起来。 “回来就好。瞧,这是上次你叫人带回来的布,给你做两件好穿的新衣服,出去走亲戚好看。”葛娘拿了自己改的新衣服,欢欢喜喜地给儿子比上。 不想衣服的袖子裤子的腿,竟然短了三寸,葛娘道:“我特意往大了做,怎么还是小了。好小子,可长了这么大个儿!比你爹还高了!” 葛爹一辈子地里刨食,早已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闻言,说:“比我高才好!以后护着你们娘儿俩,哪天我——” 葛藤在李园已经养成了稳重之外带着活泼的性格,听见他爹又要习惯性地说“遗言”,便将他爹娘一起抱住,笑道:“做小了就给妹妹穿,再不然,娘给我添个弟弟,给弟弟穿也使得。我在外面做工,您二位就享享清福,妹妹弟弟的口粮,我都做得来。以后啊,咱们家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葛娘这方笑了:“翅膀没硬,就想飞了!咱们别站着,你坐呀,让娘好生看看你,这多日子不见,娘心里头想你呀。” 葛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看表情,也是和他媳妇一样的。 “我有什么好看的,不然还是看看老爷给我的年货吧。咱们李家人人都有。我因为跟上头的师哥学得好,比别个还多着一块肉呢。”葛藤往竹床上坐下,将年货往地上一放,把妹妹抱在怀里任爹妈打量——李咎常抱了元燚姑娘在园子里到处晃荡,葛藤看多了也就知道怎么抱小孩儿,他妹妹在他怀里只稍微动了动,仍酣睡着,不曾醒来。 葛爹葛娘看够了儿子,这才想起来收拾儿子带回来的东西。这一看便觉了不得:葛藤挑回来两个竹筐,放的米面盐油、肉禽蛋鱼,连棉布衣服,样样都有。米是精米,肉是两块肥膘肉,一块熏过的,一块新鲜的,两个宰杀好的肥鸡(仓库出品速冻白羽鸡),二十个鸡蛋,两条大青鱼,足可让他家一直吃到二月里。 此外还有两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罐子,看着是铁做的,不知装的什么。罐子上面贴着一张字条儿,画着几个小小的图,只是老葛看不明白。 葛藤从他爹手上拿了字条,原来是李咎写的“说明书”。李咎知道他家有个新添的妹妹,自己从小金库里给葛藤掏了两罐奶粉。 葛藤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高高兴兴地说:“是老爷给我妹妹的,这个叫‘奶粉’,我们园子里待客用过这个,老人和小孩儿一个月也能分到一些。听说是牛奶烘干后存起来的,只要用热水化开,就和真的牛奶没什么区别,特别养人。这个存不了多久,得尽快喝。它的盖子要这么开,娘,你看好啊,以后就这么弄它……” 葛娘正愁奶水不足,米糊糊之类的虽能糊弄肚皮,却养不好孩子,得知还有这个,更是喜不自胜,忙忙地起身就要给小姑娘化奶粉:“哎呀呀,老爷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呢,处处都为你想着了。” 她在儿子的指点下将奶粉泡好、放凉,一小勺一小勺喂给女儿,又道:“你姑姑听说你今年带了那些东西回来,咱们家日子能过好了,想把你表姐说给你做媳妇呢。我和你爹原觉得还成,给别人家做一世,辛苦一世,能得什么呢?不如存下些钱来,买了田,仍回来过自家的日子。这么看来,倒是我们想错了。你老爷对你极好的,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衣锦还乡2 葛藤的姑姑就嫁在邻村,两家只隔着一道山谷。 去年葛娘难产,家境一度贫寒到无以为继,姑姑那边于是就淡了来往,整个一年过去,也就是淡淡的。 葛爹葛娘能理解这个妹妹的难处,她家公婆俱在,上有双老,下有三个女儿,平日里就因为没给婆家生下儿子,备受煎熬。她家里只得几亩田,去年也遭了滑坡侵害,虽不至于家破人亡,但是确实也负担不起更多了。就这样,因为久不生育的缘故,葛姑姑仍是从别家典了一个女子给丈夫生儿子,这时候正大着肚子呢,葛姑姑精心伺候,唯恐那个孩子掉了。 种种原因加起来,到葛娘出了事时,葛姑姑就只好选择断了来往。葛姑姑的避而不见,既有内心惭愧,也有担心被兄嫂借衣食自己却舍不出一口饭一口水的情形太难看。 后来葛藤隔月往家里背东西,葛家的日子又熬出了头,葛姑姑才又偶尔上门来看看。但因之前避而不见,这种偶尔的走动,也带上了尴尬的情绪。 促使葛姑姑提起婚事的源头,还要按到他们那个村子里的李园长工身上。 那个名叫桂子的姑娘原是个孤女,也是没了爹娘,又被族人争了家产,自己被卖给葛藤他们村做童养媳。好险葛藤听说镇上有个大善人,于是自卖到了牙行,又得了赏识,被李咎留下,从此逆天改命。葛藤发现这条路行得通,于是顺手搭救了被买家虐待得几乎要走上绝路的桂子,送到了正在招工的李园。 桂子在李园就跟着三九幺娘等人做活,她是真的差点被打死,一旦离开了李园,她不敢想象外面会有怎样的遭遇等着她。 桂子要证明自己有价值,于是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什么本事都紧着学。她不是聪明人,却为了生存将自己逼成了聪明人。她没有幺娘那样的勇气,也没有三九那般的才华,更没有小莲等人的可爱,她有的是逆来顺受、咬牙苦忍,就这样,她跟上了李园的进度,成了三九的制衣铺里的骨干女工。又因为什么活都能做,被视为各种事情的最佳替补。 李咎其实知道她学东西学得慢,上课教的各种知识,她只是囫囵吞枣,连知其然都做不到。但是李咎并不指望众人都变成才子佳人,他只希望他们多学点应该学的知识。对桂子,还有许多和桂子差不多的人,李咎看到他们想活下去的求生欲,那就足够了。 总之桂子在李园只待了三个月,因为做事麻利,又有那么一股执拗,还是很得吴管家和王得春的赏识的,因此一向对她都比较宽容。 桂子心里憋着口气,上月她拿到木子衣铺的第一笔分红,算上奖金工钱等等,这笔钱大约有八两银子之数。她向李咎请教了一番要如何做,得了李咎的指点,将银子尽数拿出,再加上攒下的一匹制衣的布,请王得春做中人,往牙行里雇请了几个男丁,气势汹汹地杀回了村子里。 葛姑姑那日就看着全村最可怜的小丫头桂子带着人杀将回来,把那些素日里横行霸道的“乡贤”“族伯”摁在地上爆锤一顿,强迫他们将吞没的桂子家的家产都还了回来。 桂子已经决定死活都要赖在李园,绝不回乡,于是拿回家产后当场贱卖给了愿意过继给她爹娘当孝子人。村里人谁家儿子多谁就能横行霸道,那些儿子多的人家,若出个儿子管别人叫爹娘就能白得几亩地,没有什么不肯的。当场就有个比桂子她爹年纪还大的人给桂子爹娘的坟磕了头称“爹娘”,桂子毫不犹豫,就将手里的家产地契等全部给了那人。 出了口恶气之后,桂子就在雇请的男丁的护送下回了李园,留下整个村子里一群懵逼的人。 桂子走了,剩下的人七拼八凑地,将消息凑了起来: “一定是在窑子里遇到老财恩客了!过几年还不得回来讨生活!” “乱讲,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大块头说不是,是她在城里有好东家给她钱,还给她找人!” “那里有这样的东家!” “您忘了大善人李园嘞!人家说了是李园的姑娘!” “李园……我想起来了,对面儿那谁啊在李园,每个月往家捎一碗肉一件衣服呢!” “对对,是这么回事,真阔气啊,桂子是飞上高枝儿喽!活该死不要脸的刘老四被打成癞皮狗!” …… 葛姑姑猛然想起来,“对面那谁”,不就是她的侄子吗?因两家没甚来往了,她脸上不光彩,听见葛藤家的事就会避开,她也不知道葛藤往家捎东西的事,这方赶忙拉住人打听了清楚。 那人一脸羡慕地将葛藤如何给家里送东西,他家如何又缓了过来,等等等等,各种事情一一说清楚,末了还不知抱着怎样的心与葛姑姑说:“唉,那时候你要是去他家看看,哪怕只是帮忙照顾照顾他娘,葛藤心眼儿实在,还能不孝敬你?你也是没福。” 葛姑姑又羞又气又后悔,忍着脸红回了家。 到了家里,看着屋顶破了洞都买不上瓦去补,只能用茅草应付,再对比今天桂子的那个骄矜样儿,葛姑姑那股悔意就越发浓厚了,忍不住就洒下眼泪来。她丈夫好言相劝几句,葛姑姑没忍住,把实话说一说,她丈夫自然也后悔不迭:“早知道他有今日,原该和他搭把手。只是那时候咱们自己都快饿死,谁还管的上那里。” 葛姑姑可不也这么想,两个眼睛淌泪都淌成了四行。 不想那个典来生儿子的女人却道:“这是好事啊,大哥大嫂怎么想不明白?” 她卖了个关子,等葛姑姑夫妻俩追问起来,才笑道:“既然大嫂的侄儿,有那么好的去处,年纪又还小着,做个三五年,攒下一笔钱,必定要回家安置家产,岂能一辈子给人做长工?咱们家的闺女年纪到了,何不与他家来个亲上加亲?既然是兄妹成了儿女亲家,还能说两家话呢?” 葛姑姑便去看自己的女儿大丫,大丫比葛藤大三岁,长得倒是瘦瘦小小,一派老实样子,的确是到了相看的年纪。 对啊,为什么不说给葛藤呢?葛藤的爹娘人好,过去不用被婆婆磋磨,还能往家里倒腾些东西……不说别的,每个月葛藤往家捎的肉,这丫头总能带两块回来给弟弟吃吧? 葛姑姑于是收拾一新,又和葛爹家走动了起来,等重新走动上了,就提了这事。 当然她找的媒婆是要好好吹一番的,把说亲的事描补成“葛藤年纪大了,若是被外头的妖精迷了眼就不好了,最好是说个老实本分的放在家里。他去外头做工,家里有人照应,他也放心。有了妻房,他自己也收心。大丫是自家人,一家子骨肉亲,自然向着自己的舅舅,不像外头来的说不定心里还惦记着娘家”等等。 恰好这时有意无意的好几户本村人家也提过葛藤的婚事,葛爹葛娘心里当然是偏自家妹妹,不管这妹妹多让人寒心,总比外面的好。于是葛爹葛娘就心动了。 葛藤回家前没个消息,因此葛爹葛娘没做准备,还寻思着过两天大丫她家来拜年,就让他们互相认认,若是不讨厌,就定下亲事来。 葛藤听到他娘说道“想把你表姐说给你做媳妇”,想起李咎上“生物”课讲到品种退化的根源时,曾提过的近亲结婚的危害,脸绿了又绿,忙说:“那当然要好好报答老爷。我的亲事以后自有老爷做主,老爷会给我找个合心合意的好姑娘,爹娘,你们就别操心啦。姑姑那边,只说是我现在卖身契还在李老爷那里呢,绝不能越过老爷私自应下此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过渡章过渡到春耕 用李咎做理由挡掉了各路媒婆和试探,葛藤的事总算是告了一段落。他在家住了几日,闲得发慌,又被各路人马搅得不得安宁,再看看家中一切都好,索性提前回了李园。 葛藤爹妈意志不坚定,见儿子出息了,就只听儿子的话,故而葛藤才能轻松脱身。其他李园人,尤其是女孩子们,可没这么幸运。 按理大家进李园时签的契书,是要做十年八年才能走人。李咎其实并未真的按这个时间执行,于是这次过年后有些人就赎身走了,李咎也不拦着。 比较可惜的是大多数回家的女孩子们都没回来,只有三个例外: 一个是孤女桂子,她家没人,她孤身一个,爱去哪去哪,并没有人阻拦; 一个是烈性子,原是被家里送到地主家抵债的,巧合才被吴管家央告李咎收留下来。这姑娘和家里人吵吵了一整个年节,到底断得干干净净,这才能按时回到李家; 另一个则老实本分,长得丑恶,被退了三次亲事,她家里人见她能在李园挣钱,而她又着实说不上人家,换不回彩礼,这方让她回来。 鸡毛房那边又找着了十几个愿意签契书的人,只等过完十五就送来。如此,按照李咎的计划,大约还缺着十几个人。 李咎从王得春那里得知新年的人手空缺,再看看一去不返的人的清单,难得地拧了拧眉头:“故知提高他们的务工收入,才是让他们离开土地束缚,投入咱们家的事业的办法。” 王得春听得半懂不懂的,大概知道这是涨工钱的意思,道:“这都哪和哪,您就是给再高的工钱,人家看不了那么远。丫头在您这干活,一年拿些东西回家,固然好。但是这好能好几年?若是明年就没了呢?若是现在她家就要用上一笔钱呢?把这丫头嫁人还能收着而三十两银子的彩礼,够买几亩地了——那么这丫头的爹娘,为什么还要等几年后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变故,而不是现在就赶紧嫁了她?这是女孩儿们的现实。男子们其实也差不离,就是被短视耽搁了。” 李咎正在划着名单分组安排的手停了停,道:“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是想自力更生的人,咱们家就为他们创造自力更生的条件。父母家人的阻挠,那也只是阻挠罢了。一年两年的他们咬牙坚持住,三年五载的他们家里人也就信了我们是个好出路。” 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李园能走多远,自然就没办法坚持走下去。有了退路,那还不就退回去了。 这种事情,靠说是没法拧回来的,只能把未来装在他们每天的饭菜、每月的工钱里给他们看。日久见人心这五个字,可不就落在“日久”上。 李园一直热闹到了正月晦。 就连王县令都没忍住,初三就跑来要看戏。李咎给他老人家安排了一场,发现家里这两出戏已经通过口耳相传和门外的跑马灯传遍了青山县和附近的地方,专业化的团队无论如何也该提起来了。 问过几个“演员”的意见后,李咎保留了希望继续“演戏”的人,又从外面补入了其他必须的人才,赶在正月十五前就把班子组了起来。又过了十天,就让这些人学会了《杜十娘》和《奔月》两出雅戏。前者更接近戏剧,后者更接近舞剧,两套戏用同一批配乐乐人,但是演员完全不重复。 然后李咎就在正门外两块展板之间搭了个戏台子,每天演两场,让青山县人好好乐呵了十几天。 正月的最后这些日子,青山县就像不夜城一般,李园特制的兔儿灯和生肖灯将夜晚都映照成了白昼。那些漂亮的灯笼,就像李咎所希望的那样,也成了青山县的特产之一。李园做灯笼只是随手为之,并没有扩大生产的意思,多余的市场就被青山县的篾匠和糊灯笼的人拿了去。 跑马灯的故事和戏台上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观众们却百看不厌。若有外地人路过想看个新鲜,那些已经将每个演员的动作都烂熟于心的青山县人就会骄傲地挺胸抬头,将李园的“戏班”好生科普一番。 最热闹的时节过去,余波还持续了许久,直到春耕到来,人们才从舒适的娱乐中清醒,继续投入到新一年的奔命里去。 李园的春耕是整个青山县人,甚至远在金陵的尤相公都很惦记的事情。阿柱去年记了一年的李园农事日志,今年还得继续记。 别说他们了,就算李咎自己,他心里都没底。去年打的种子今年会不会退化,他不知道。去年耗了地力,今年没用化肥去堆地力,而是用的人畜粪便发酵的土化肥,能有什么效果,李咎也不知道。 他带的几个农学生和尤复已经相信了“遗传”的概念,去年种豌豆的结果就在那里摆着,新生婴儿的性别以及种种遗传特质也在印证着“遗传”的正确性,不由得他们不信。现在他们已经理解接受了种子退化的可能,但要如何逆转退化甚至培育更多、更好的品种,他们还十分茫然。 有再多疑问,春耕也得继续下去。地要继续种,记录种地的人也要继续写记录。 尤复将他在李园的所见所闻写成日志,每隔十天就往金陵发一本。他不是很聪明,只是特别认真、耐心、仔细。他不会夸大,也不会疏漏,他习惯用平铺直叙的笔调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不像黄致会有自己的文采,不像王县令、司马郡守等人会有所偏颇。因此尤相公对尤复的日志很有信心。 尤复笔下的李咎和李园,比黄致笔下的梗让尤相公觉得有信心。 黄致的记叙只有结果,没有过程,而李园给的结果太过完美,难免失去真实感。而尤复则是一五一十扎扎实实地记录每个细节,尤南看着儿子的记录,就像自己亲历了李园的一切一样。 尤复将李园的课本、戏文等全都抄录给了尤南,这些更简洁且成系统的知识,比《百家杂学》更像是一门学说的入门级学术理论。尤复主学是生物农学方向,日志上记录的最多的也是这个领域的知识,尤其是他们主要在学的“遗传”。 随信而来还有一包实验结果豌豆,子一代、子二代豌豆的性状与“遗传”的理论完全相符。 日志的末尾还提到了一些关于人类身体的基本知识,尤南看着这些,不由得陷入了知道李园存在以来的不知第多少次沉思。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耕期间的那些小事 今年李咎没有自己去紧盯春耕,而是放几个农学生蹲守。 李咎自己主要扑在三件事上:新教材和新故事、河道和榨油。 新故事和新教材与戏班子相关,自有说书先生和黄致掠阵,李咎只整理了几个三言二拍的代表性的故事交给他们去演绎就完事了。 小荒山的河道疏浚和其他地方一样,都是冬季做的。秋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荒山的长工们除了日常烧制水泥蜂窝煤等,就是清理河道,并且按李咎的思路整了个堤坝,蓄成了水库。 榨油又是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榨油工具早在去年就设计好了,木匠铁匠们第一次做这个,多少走了些弯路,到年后才将第一套完整的榨油工具交付给李咎。 李咎将这组榨油的工具放在小荒山的河道边的厂房里,只等油菜成熟就放过来榨油。去年收的花生他全部做种子,没留下可以榨油的部分。 现在榨油多用芝麻、胡麻、茶籽等,产粮小,也精贵,大部分人家舍不得用。李咎做出来的这套榨油设备至少可以把出油率翻个番,虽然要耗费更多的柴火和人力,想来这个时候的人们也是愿意的。 李咎让木匠和铁匠们哐哐弄出来的就是后世比较常见的土法榨油套组,有蒸晒轧榨等步骤,只要凑得齐劳力,就可以运转起来。 然而人力终究是有限的,本地官吏也未必愿意看到农民离开土地,于是李咎在征询了部分木匠和铁匠的意见后,让他们转去学了物理,尝试将榨油的几个费人力的步骤改为水力。 工匠们忙忙碌碌地学习新知识,李咎抓着秋收后春耕前的那一点时间,亲自带人将小荒山的河道给清理了。 他们用水泥混凝土筑了一个小小的堤坝,在上游做成了这个小小的水库,还将两岸也整了整,该加固的加固,该种树的种树。水库里头放养了育苗,还有笼养的虾蟹。大家不知道虾蟹这样养能不能活,以前也有人突发奇想,要将鱼虾蟹贝像饲养牲畜一般圈起来养殖,他们这么干着,有的年份能丰收,但是大多数的年份是血本无归。 不过大家对李咎还是很信服的,私下说起来都觉得李咎的方法必然能成。 河道疏浚、水库清理、放养鱼苗蟹苗……春耕前后那会儿,小荒山到处都是活计,李咎甚至雇请了一些短工来帮忙做事情。附近的农人们大凡有点空的,都跑来凑热闹,甚至王县令在察看春耕准备工作、巡视农田时都特意过来绕了绕。 他知道李咎会将水泥的烧制方子让出去,现在可能朝廷已经拿到了方子在试验。这东西好用,大家都喜欢。但是水利工程是不一样的,在雨水河流的势力范围里,水泥好用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经得起暴雨和流水冲刷的考验,王县令也不知道。 于是他每次外出,都会刻意绕到小荒山看看。看看水泥筑的堤坝是不是安然无恙,看看河岸有没有裂缝,看看李园人在山上热火朝天地干活。他喜欢李园人身上的那股劲儿,一种在其他人身上很少看见的热情,仿佛看见未来的希望一样。 一场场春雨过去,农田冒出一层柔软的短短的新苗。小水库里的水位时高时低,而下游的河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深度。筑成水库堤坝的水泥很好地经受住了这场连绵的春雨的考验。如果后面的黄梅雨也抗住了,在王县令看来,就确实够用了。 下游的农人们一度很担心李咎会与他们抢夺水源。春耕开始前,下游两个村庄的里长,带着族亲,提着礼物,由本地有头有脸的四大家族的说客领着来问候李咎。 他们堆着笑,将好容易才凑出来大白鹅等往前放了放,先夸李咎善良仁慈的名声人人传,再夸李咎本事大家业丰厚,最后巴巴地说:“我们乡下人,也不知什么好什么不好,听他们村里说去年贵府上收的几只猫崽狗崽,看家护院。我们寻思这东西也是看家护院使的,年末杀了炖一锅,好得很。于是拿来孝敬老爷大人,请老爷看个新鲜。” 李咎不知道里头的道理,吴管家听了他们的村名就猜到必是有求于李园,遂悄悄地提示了李咎两句。 果然他们表白完了,瞅着李咎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瞧见府上修的水库,拿那么贵的水泥堆的水池子,老爷果真是富豪之家,阔气得紧……”一通天花乱坠地夸奖之后,最后的最后,他们才敢说出真正的来意,“但不知道老爷大人家的田产,用得多少水呢?” 吴管家便听懂了他们的来意,道:“你们这样迂回地问,我们老爷听不明白的。我便代你们说了,老爷,他们是想问,咱们家水库能不能留点儿水源给下游的村子浇地。老爷以前不在村子里住,是以不知道水源最是要紧。那些相邻的村子都能为了一口井一口泉打起来哩。好比咱们家园子比寻常园子贵出一倍来,正是贵在那口泉眼上。” 李咎这方懂了,忙回复说:“理应先和各位说一声的,倒是我倏忽了。水坝修在那里,雨水多时蓄水,以免河水漫灌淹了下游两边的庄稼;雨水少了、干了旱了就放水,绝无霸占水源的意思。各位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写个字据给你们存着。若是平日里你们用的水少了,只管和山上的人说,自然放给你们。” 下游俩村子的人不管信没信,总之李咎有这个态度,他们也便放了心。 李咎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如今水坝修好,将水库拦在那里,形成了落差,似乎就可以将简易版的自来水弄上——李咎可是太想念后世的水电系统了。 不过这却得在春耕后了,现在所有人都一心扑在农事上,各种不同的作物有不同的时间,要依着庄稼的脾气仔细伺候,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木子衣铺都不怎么接新活儿,哪还有人手给李咎弄自来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自京城的关爱眼神 因为今年春季雨水丰沛,不免各地小涝小淹,至于堤坝溃损、房屋倾抷,不知凡几。 人们如往年一般,在春耕的间隙里用土砖、茅草等加固自己的房屋和堤坝,并且对今年的年景十分担忧。 青山县有一种晒干后非常坚固的廉价“泥土”的消息已经在整个江南都传遍了,但是高昂的价格却让人们不得不望泥兴叹。 青山县四个买了水泥方子的家族,趁着李咎没公开配方之前,先占据了整个淮南道的市场。由于水泥主要在青山县附近生产,因此高昂的路费成了它最大的成本。 随着市场缺口越来越大,李咎已经多次暗示过他们即将部分公开配方,请他们早做准备。而这一天来得也并不算太晚。 水泥早已和粮种、拼音等非常关键的信息一起由尤相公、司马郡守以及巡视地方的御史等人通过不同的渠道送到了朝廷。 本来工部是准备再多看几个月的情形再决定是否推广到各地的,现在却因为江南雨势的缘故,不得不提前进行了。 工部的主簿侍郎们心里是忐忑的。水泥是个新东西,方子也极简单,他们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黏土这样烧制后能成为那般坚固的东西,更想不明白出炉时呈现粉末状的“泥”,混上水之后怎么就能变得坚硬如石板。 如果这东西的耐久性经不起考验,那么大规模推广的后果必然是大规模返工拆除重建,三次折腾,劳民伤财。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天时没给他们时间。民间已经小规模地采用水泥对房屋、堤坝、桥梁、道路进行了加固,但是更大规模的建设却不是人们自发行动就能弄成的,必然有更高级的“组织”起头。 于是皇帝陛下再三确认了青山城已经建成一年的水泥路面和水渠的现状,谨慎地决定将水泥配方交给各地府衙,由府衙视本地情况,自行决定是否使用水泥对道路桥梁、民房、堤坝等进行加固。和水泥配方一起送去的还有水泥的价格。由朝廷统一规定,官府主持的事项里,水泥的价格不得超过十文每包。同时朝廷的水泥严禁私人倒卖。 不过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并不会太强,信息时代之前的任何时代皆是如此,少不了中饱私囊和阴奉阳违的事情。只要最后的目标能达成又没极其民愤,中//央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去了。 令皇帝陛下惊讶的是“水泥”等新鲜事物的创造者,和那本让他和皇后、皇子等心理骂了小半年的《三国演义》的第一个传抄者是同一人。 皇帝陛下对李咎非常感兴趣,又找尤南索要了一些信息。来来回回的书信看着不过瘾,皇帝陛下索性让尤南将李咎所创办的报纸杂志与其他新鲜东西一起送到京城。 尤南不敢有丝毫隐瞒,因他手上的信息并不完整,比如那些报纸、书刊,他拿的就不完整。于是他还从黄致、司马郡守和尤复那里陆陆续续地搜刮了一些。他将李咎出现在青山以来做的各种事情,写的各种书册,事无巨细全部汇总来,分成好几个批次一起送到了京城里。 尤南对李咎很有信心,他眼里的李咎,傻是傻了些,呆气也没少见,可是难得的有一份赤诚。他将手里的东西散出去是真的希望更多人过得好,而非给自己求名求利。一个人如果对权势金钱没有贪欲,又对苍生怀着八分敬爱,多半坏不到哪去。 这些东西就算是走驿站快马送到京城,也花了小一个月的时间,此后每隔数日,又有其他新鲜东西送到。 皇帝陛下一开始还惊讶不已,到后来已经麻木了。以至于尤南提到江南盛行一时、已经传到了北地的时样衣裙也是李咎弄出来的,皇帝陛下竟不觉荒谬。 这位李先生既然眼中无分富贵贫贱男女老少,那么他给女子们做些新鲜东西也属正常。 皇帝陛下就是这样理解李咎的。 看的越多,皇帝陛下就越觉得这个人有趣。 王县令给尤南的书信里还提到一件事。今年冬末春初,李咎带着人在河道里忙水利。他是真的会自己下地干活,甚至一般情况下他都是第一个将裤子挽到膝盖上跳进河道的淤泥里,站在齐膝的泥水中打桩、放围栏,直把跟他的几个小媳妇子心疼得眼泪汪汪。 王县令问尤南李咎这是不是在施恩,尤南说不是,皇帝陛下也觉得不是。 礼贤下士、周公吐哺那算是施恩,但是人家那也是为了“士”,没听说买恩施恩买到长工穷人那里去的。 现在天下承平,人们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买这样的恩有什么用呢? 他还有些“奇淫技巧”,在皇帝陛下心里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到最后一看,李咎做出来这些奇淫技巧,都是为了民生民计。 李咎还会教这些穷苦人念书,念的又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天文地理,农学工学。这是好事啊。官职就那么多,人人能考科举,只怕也没那么多官给人做。普通人学点百家杂学,挺好的,这不是有人学了农学就在研究怎么种庄稼么?皇帝陛下对杂学不上心,但是看着这个结果也是喜欢的。 皇帝陛下并看不太懂李咎给李园编的课本和《百家杂学》,他将这些杂说书本和相关的工具都送去了工部,命工部着人研读解释。而《三国演义》《宋国志》和《喻世明言》则被皇帝找了学士来抄录,预备送与皇后和公主等人解闷。 不过事有凑巧,皇帝陛下这日正将收到的东西分门别类,送交臣下整理解析,他的子女们前来请安,瞅见了皇帝陛下手里的新鲜玩意——显微镜,一个个都好奇得不行。年纪稍大的几个尚且能忍住好奇心,年纪小的两个就将好奇摆在了脸上,又问“这是什么”“怎么好用”等等。 皇帝陛下自己悄悄摆弄了一阵,着实没弄明白这东西怎么用,也没搞懂玻片是什么。见子女们这般感兴趣,皇帝陛下索性就将显微镜和“说明书”一起给了他们:“这是尤师父送来的,名叫‘显微镜’。顾名思义,就是可以看见微小之物的镜子。你们觉得好玩,就把与你们玩,让阿保看着些,可别伤着了。” 小公主歪着头说:“我们拿去了,阿爹就没有了,还是留给阿爹玩吧。” 皇帝陛下心里熨帖极了,在小闺女肉肉的粉白的小脸蛋上掐一把,道:“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阿爹找尤师父再要一个。去吧去吧,只别误了学业。等下课了,晚上咱们找皇后吃饭,有宫外传来的零嘴,你们尤师父吃了都赞不绝口。”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自污不自污的咱也不敢说 尤南和御史等送到京城的信息非常繁多,工部接下了水泥、煤炭、显微镜等诸多继续的物什,一时忙了起来。 《百家杂学》涉猎太多,天文地理、飞鸟走兽等无所不包,至于数理等也一应具有,但是写得比较散,非是体系的学科类型。皇帝陛下命人将《百家杂学》送到工部后,又命学士誊抄出来,送交户部和翰林院,以供所需之人查看。 户部诸人对李园的粮食和农学相关的内容比较有兴趣,倒也肯花时间去琢磨里头相关的东西。 户部有一位郝姓主簿正在编纂农书,看到这完全新鲜的学说,眼前一亮,甚至有点动心想亲自去青山县看看。恰好他是淮南道人,故乡离青山县不远,果真去了青山县,风土人情自在,回家探亲祭祖也方便。算来李咎是他的半个同乡,自己的同乡有这样的出息,郝主簿与有荣焉。 户部其他人多少有点香火情的意思,见同僚上心,他们也不便泼冷水。再者那粮食的产量摆在面前,只要李咎没撒谎,真让他弄出这样的东西,他们在其中留个名儿那是注定万古流芳的,是以他们也乐意。听闻去年进贡上的几种杂粮,已被皇后放在了宫中的暖房里悉心栽培。到底那亩产翻几番的说法是吹嘘过甚,还是真的就是农神现世,只等今年收割也就知道了。 李咎的那些东西在工部和户部尚且又市场,唯独就翰林院各科不喜欢。 李咎的学说是杂学,有些道理隐隐地透出来与当今学说是反叛。看多了移性情,且和他们科举取士的经济仕途抢夺人才。别的不说,那尤师父的儿子尤复,于科举、著述无益,不就去混这个“杂学”了么? 而且李咎是草根出身,没有名门大师作倚靠,又显得上不了台面。 哪有读书人和下九流混在一起的?士农工商,士与农为伍尤可称是仁心所致,再与工、商甚至不入流的巫医往来,就显得特别跌份。 故而皇帝陛下叫人送来的好些书,从他们接到之日起就注定了要被封存起来,再也不得见天日。 但是他们都没想到,皇帝陛下已将显微镜等稀罕玩意给了皇子公主。小祖宗们才刚拿到手,没搞清楚怎么用,故而还没翻起风浪来。未来若是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那却是另一件事情了。 尤南将李家的东西送到朝廷这件事办得光明正大,并没有丝毫隐瞒,甚至他还写信给李咎指点他如何应对。 在尤南看来,李咎一直发力在改善民生方面,是个可靠的人。但是他只花了一年就折腾出那么多东西,最危险的是他有自己的学说体系和发展学派的意图,手里又有报纸、月刊这种最能鼓动人心的杀器。李咎的所作所为必将挑战现在的学阀,他将来会怎样,尤南心里都没数。 不过李咎年初整的戏班子却让尤南眼前一亮。 整戏班子好啊,这多好!戏班子里都是乐工、伶人,供人娶乐的玩意儿,李咎亲手搭了个戏班子出来,这是什么?这是沉湎娱乐,自甘堕落。 这一手“自污”,在尤南眼里真是一手妙棋。李咎都和最下等的杂耍把式混到一堆了,又是写戏文,又是教唱词的,诸公再要攻击他整个“科学”学说出来是别有用心,这话说出去您自己信么? 尤南觉得李咎做的还不够,就那么两出戏,两套曲,算什么好班子?最好是打出名声,落个纵情声色的印象才好! 因此尤复期期艾艾地找他讨家里的歌姬舞姬乐师时,尤南没好气地将儿子大骂一顿,完了又写了封劝勉的书信给李咎。将家里所蓄之伶人除了最老的几个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乐师外,剩余凡十六人,并月钱一起,尽数送到了李咎身边。 那天清晨,半个青山城的人都跑到李园门口看热闹了。 金陵尤门给李园送人送钱,这样的大场面不仔仔细细看个分明,可就没下次了。 那绿杨烟边,垂柳风前,雕花香车软纱帘,飘下来好些仙女姐姐,或笑意吟吟,或愁眉不展,却比春风春花更缭乱。 尤南蓄养的歌舞人里,男女各半,只是跟他的老人都是男子。女子上了年纪后一般都被他发嫁了,只有男子娶妻才会留下。这次遣送的伶人里足有十四个女孩子,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五六不等。她们不一定长得国色天香,但是各有长处。若是只有脸中看却没个吃饭的独活儿,尤南也不愿意养着,故而脸蛋身材,反而要退一步了。 她们从繁华的金陵被打发到这个穷乡僻壤,心中忐忑不已。见多识广的姑娘还能强颜欢笑,安抚其他姐妹。那些年纪小的或是性子弱的,早已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尤老爷虽严苛,到底管足了饭菜,又不折辱凌虐他们。虽偶有陪客的需求,也讲究个你情我愿。真有恶客上门,尤老爷也绝不允许人糟蹋他好容易栽培的伶人。到底在尤家的日子还是好过的,现到了这里,一路可见的穷山恶水,她们哪能不心惊胆战呢! 一路护送他们来到李园的长随,打听到李园的地址,就将这队人马带到了李园的正门。 这个时间正是有闲有空的人在李园的展板前听故事、做生意、贴告示看告示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赶集的还热闹。 长随等停下车马来,找人去通知李园人和尤复这边人到齐了,剩下的人一边等着,一边就在那熟悉新环境。渐渐地,众人就被展板前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那说书先生今天说的是《救风尘》一出,一边说书一边还要给李咎的戏班子做植入广告。或是要招工,或是要去戏台子那边演一段等等。 尤南送来的众人听了一阵,为首的舞姬大姐儿悄悄从软纱帘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听见一旁的小丫头忽然哭泣道:“了不得了,这个新老爷定是要我们也在上头讲故事了。” 大姐儿心里也是作此猜想,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强笑道:“你看这个说书的,说的也就这样,还能在这说呢。咱们说得定然比他好。他都能留着,咱们也必不会被卖到那些地方去的。” 其他人或默默地抹泪,或小声谈论着将来如何是好,又听见外面的动静忽然变了。 那些方才还在议论故事的人,兴高采烈地说起了李老爷:“李老爷出来了!不知老爷又有什么新鲜主意了?这戏文我还没看够呢?” “去去去,你就想着听戏,败家崽儿!” “那还能想什么,总不至于想三九姑娘吧?你敢,我可不敢!” “别吵了别吵了,三哥想的是老爷去年的那些种子吧?您怎么还没死心呢!前几天‘公开日’,咱们不是进去看了么,老爷自己在种着呢,绝无今年就分给咱们的道理。再说了,咱们不是登记上了么,李老爷说了,一旦开始卖种子,一定先紧着咱们的……” “瞎说……哎呀,和你们说不明白。你们还没听说啊,老爷买下了荒山边一条街,说是要开私塾,专门教种地、做生意、当大夫的事儿。我家那个傻小子,念书是没指望了,那总得有个养活自己的手艺吧?听说那边快要收学生了,我这不是怕轮不着咱们嘛!” …… 在旁边这辆骡车上的几个女子便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么高那么健壮的一个男人,穿一色半新不旧的蓝色道袍,正阔步走来。 和她们日常所见的风流书生、清俊雅士不一样,这个李老爷皮肤微黑,五官俊朗,腰板直身子正,走路带风,显是孔武有力的样子,正是她们这些弱女子会惧怕的那种“武人”形象。 可是不知为何,她们这次却生不起半点惧意来。可能是因为李咎老爷并没有显出目中无人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外面那些平凡人们并没有表现出躲避的样子。他们反而上前和李咎搭话,依稀听见有问候声,也有问李园几时招工的,还有些体面人急不可耐地问某事何时能到某地者。如果李咎老爷是个凶神恶煞的,想必这些普通的百姓,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李咎与众人拱手说有事要处理,众人所说的事情他都记下了,若有消息必定在展板上贴告示云云,总算抽出了身来。尤家的长随往她们所在的马车指了指,似是在说这边如何,李咎便顺着他的指示往大梧桐树后的骡车看来。 大姐儿明知他隔着帘子,并看不见自己,却不知为什么被他的目光扫过就觉得已经叫他看见了,然后不自觉地就脸上烧了起来。 ……好像来到这破落山村,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娇客 娇客登门,颇出意料。李咎只得了尤复的消息说,尤南家蓄的伶人就这几天到,并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到,这日也没做待客出门的装扮,就穿着一身苎麻燕居衫,将头发随便扎成一个揪,在家做些日常的事情。 恰好老刘回来了,带来了冬天卖煤开厂的结果,于是李咎还带着染织陈一起,与老刘掌柜盘算北边的事情。 话才说到蜂窝煤的几个盈利的辙,那尤家的长随就上门来了。前后耽搁了些时候,待李咎得到消息,再套上外衫、扎好头巾,已经过去了小半时辰。 按理李咎在家等着管家等人把人领回来就行了。但是李咎自己不乐意。她们是长者赐来的,做晚辈的总该拿点慎重的态度。而且这些人极特殊,和之前李咎打过交道的任何一群人都不一样,他不亲眼观察一番,着实不放心,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与这些伶人的忐忑不一样,李咎一路上听了长随将自家送来的歌姬舞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只觉得头痛。 他需要的不是唱曲解闷的解语花,是能教技巧还能努力学习的技术人才。送几个娇滴滴的姑娘有什么意义呢?打不得骂不得,还不如幺娘她们啥都能干。 应付完聚集起来的众人后,李咎总算挤到了马车边上。见人们正好奇地打量着软纱帘后影影绰绰的人,李咎直觉让她们在这下车恐怕是个坏主意,遂请长随帮忙,赶着马车去了北门。 北门只得一条小路,两边都是果子林,那些看热闹的人心中再好奇再想看美人儿也不好意思跟到果林里面来,就只敢远远踮着脚看她们。 果子林在这时节里开满了花,一树一树粉粉白白层层叠叠,花影摇摇蜂蝶扰扰,一阵风来,就有开过了的花纷纷落如雨下,馥郁的花草树木的香气随着风越发荡漾起来,引得年轻的女孩子们忍不住将帘子略微掀开些。 李咎一眼看去,俱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儿,那几个小的,只怕比幺娘还要小一下,遂将头痛的心思去了七八分,主动起了话题道:“闻说有诗写桃花是‘舟行十里画屏上,身在西山红雨中’。我不曾得见此,想诸位领略过的金陵风光,定当胜过此地百倍。” 胆小的女孩儿一下就缩了回去,只大姐儿大着胆子,声如蚊蚋似的说:“各有千秋……这里也是别有趣的。” 李咎有点满意,这般紧张小心,看起来不像是会找茬生事的。不生事就好,老老实实打几年工,她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大家都轻松些。 “是吗?每每听闻金陵的好处,我心里向往,却没有见过,不知金陵到底是怎样的?”李咎将话搭到了她们熟悉的地方,引得她们多说了几句,大约也让李咎猜到了她们过去的情形。 一路到了北门口,李咎叫下车,那些姑娘在金陵时讲究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有出行,一般都到垂花门处登车坐轿,何曾在大门外就被叫下来?只是现在人都被送到了这里,以后要伺候的人就是此地的主人,她们不能不听李咎的话,于是只得含羞下来了,躲着远远的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视线,几个人几个人地凑成一团,仿佛是受了惊的鹌鹑一般。 李咎哪知道这些,叫来初三郎去找罗家父子,将骡子牵到牲口棚里好生照管起来,以备长随等返回金陵时使用;又让通知厨房准备些待客的饭菜,留几个长随吃饭。长随交割完了人口和给用,吃了饭歇一晚,等牲口缓过劲来就要回金陵去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吃穿都由李园负责,还要额外拿一笔赏钱,这些都是成例,不用李咎操心。 比较麻烦的当然还是这十四个女孩儿和那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子了。李咎刚才和大姐儿聊着几句,才知道原来那两个男子是舞者,并非乐工,那后面三个女娃才是乐师,一个琵琶,一个弦子,一个笛子,还有个小丫头算是学徒,学的是唱曲儿和小打。 在正堂的小包间里研读杂学的尤复接到消息,忙也赶了过来。他原是认得这几个人的,见了面先受了她们问安,然后才说:“我爹果然舍得,竟然把千红姑娘都送了来。” 千红正是大姐儿的花名,她那里知道怎么就被丢到这里来了呢?差点没撇出两滴眼泪来,只道:“老爷自有老爷的道理。” 尤复又道:“老爷和你说了要来做什么不曾?” 千红看一眼李咎,低了低头,道:“老爷只提了一句,叫咱们凡事都听李老爷的,若是过上几个月,李老爷不嫌弃我们,姥爷就让人送身契来,以后,我们就是李老爷的人了。” 李咎的头皮又开始发麻了。他对这样软绵绵的女孩儿真没啥主意,穿越前他念了十几年和尚班,只和他妈这一个异性熟,他妈揍起人来可比他爸还凶!穿越后他遇到的是幺娘,是三九,是桂子小莲,即便小莲娇娇弱弱的,那也是个活泼的小丫头。 尤复道:“你们要好好听话。如果把你们平素那小性子小脾气拿出来使人不喜,那么过上几个月,李老爷说不要你们,我料你们无颜回去见老爷,也着实丢了老爷的脸面。” 千红等人忙口称“不敢”。 那边黄致抱着闺女也来看热闹了,他如今住在隔壁,潜心治书,闲暇时有事没事的就过来晃晃。今天听见隔壁李园有些异动,只在墙头瞅了眼,便抱着闺女来了。 他将女儿交给李咎抱着,听尤复说完了,道:“巧了,我和得春寻到的都是野路子出身的人,染织陈那里找到的几个行首,也是胜在有民风。师父老人家的家班子走的是官家的风格,恰好补上了咱们的不足之处。我看这样是极好的,你预备如何安顿她们呢?” 李咎道:“就和陈掌柜找来的行首一般安置,都是靠技术吃饭的,最后留不留,只看徒弟教得好不好。” 李咎打好主意,回头看见这一行人个个神色疲倦,眉宇间满是不安和忐忑,觉得此时此刻不是很好的说话时机,于是叫来幺娘,让幺娘帮着她们选好屋子住下来,再将李园的规矩送上一份,以免她们不知道李园的情形做下不该做的事。 幺娘年纪小,人也单纯,不知道女子除了颜色动人之外还有其他足可令人神魂颠倒的资质。她的见惯了三九的艳丽妩媚,也见了前些天染织陈送来的行首——虽是年老色衰之人,却也个个颇有风姿,今天再看尤老爷送来的这一批人,就不觉如何惊艳。 幺娘略看了看她们,爽快地应了声,迎上前去带走了千红等。她做这个活儿也是手熟,李园的女孩儿们倒有一多半是她负责安置的。因此她熟门熟路地将李园可选的屋子列了出来,问道:“现在可选的地方就是这些了,其中西跨院的南边儿都是男人们住的地方。我们住东跨院中间一片,前些天来的曹姐姐们住的西跨院回字廊北边的几间房。各处房子长得都一样的,姐姐们想住哪里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解风情的李老爷 李园对于绝大多数长工短工而言都是天堂,能吃饱饭就很好,菜里有油就很满足了,李园菜里有肉床上有褥子,可不就是天堂。 但是对千红等人而言,李园就显得有些穷酸。 一路行来,众人无不在心里可惜李咎将一处好好的私家园林,弄得和外头平头百姓的屋子一般。 再看了供她们挑选的房子,也就胜在可以每人选一间,至于其中的陈设、装饰,竟十分穷酸,完全比不得金陵的大户人家。 千红见众人均面露难言之色,恐惹来主家不悦——她已经认命了,她们就是浮萍逐水流的命,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寻常女子还要薄,主家是尤老爷,就穿金戴银,主家是农夫,那就下田耕作,岂是她们自己能做主的? 能在李老爷这里住下,已经比那些命运不济的姐妹强许多了。 千红忙第一个开口说道:“我喜欢高一点儿的地方,能看得远些,我选三楼边上那个屋子吧。” 幺娘道:“姐姐,每日里上上下下的,三楼会不方便呢。” 千红不以为意:“我本就是要每天练功的,上楼下楼也算是练步履了。” 有了千红带头,其他女孩儿也都随意挑选了自己的房间。而那两个男舞者,则在初三他们那栋楼附近住下。 众人定了屋子,就要收拾行李住下。李园的人将她们的行李卸下来放在门前的院子里,各人自行收拣,一时“你拿了我的梳子”“你扯了我的衣服”,不绝于耳。 正忙碌时,回廊外三九带着几个女子款款地来了。 幺娘眼前一亮:“赵姐姐,这是老爷新招来的女师父们,就住在这边了,正好和曹姐姐她们搭个伴儿呢!” 幺娘所说的“曹姐姐”是染织陈帮忙介绍来的行首曹月琴,她们是专管酒宴助兴、陪吃喝玩乐的,与最下等的做皮肉生意的窑姐儿不一样,但其实也无法保全自己,多少都有些风月往来。这两年年老色衰后,日子便艰难了起来。染织陈将李园的意思一说,担保给钱给吃住,做满十年给人身自由,她们便十分愿意了。她们平素听闻李园的传说,知道李咎不喜欢打人骂人,名声极好,甚至还隐隐约约觉得十年太短。 曹月琴绝擅月琴,才有这个名号。她既然是行首,自然年轻时艳冠群芳,备受追捧。她未尝没攒下些家业,只是她那里斗得过鸨儿龟奴。等到没了恩客,原本对她有求必应的鸨儿立刻换了张脸,钱也抢走了,房子也不让住了,只撵到下房里去打杂,做做些弹曲儿助兴的活计为生。既受鸨儿辖制,更受客人欺辱,还要被年轻貌美的同行欺压。即便如此,她也比其他姐妹强一些。她还有最后一点子体己,其他姐妹连这点体己都没有。更惨的是有人卖身卖艺换钱给家里寄过去,想给父母治病的,却不料那钱都被送信的、写信的贪墨了,她父母早死了十多年,竟无人告知她此事,反而贪起钱来更加大胆了。 因此曹月琴等人,和千红等不一样,她是打心里喜欢李园的,和她一起被李园招来的人也是如此。 千红见了曹月琴等尤有优越感,见了三九却觉得有十万分危机。三九既生得如此美貌,身上又多着一种和李老爷有点相似的精气,令千红等顿时产生了被比下去的感觉。 三九笑眯眯的将曹月琴等引荐与千红,待她们互相厮认过,才道:“老爷是个粗人,大约没想着和你们说清楚就送了你们过来。不知老爷和你们说过要做什么了不曾?老爷若是说过了,我就不费这口舌了;老爷若是没说过,我就悄悄儿地说一声,省得正式派起活来,两下里扯得不清楚。” 千红将曹月琴看了一眼,道:“老爷确实没说。我们寻思着,左不过就是歌舞助兴罢了。听闻金陵城、钱塘、姑苏乃至洛阳、开封等地都有有人想拜会老爷,连我家——连尤老爷,都想亲自来呢。” “哪有这样的事,老爷不喜欢做事、吃饭时有人助兴,咱们家连酒令都不让行,况且歌舞?老爷是想攒个新班子,缺好些能教人歌舞的人,于是才请了你们来。”三九说完,又觉得李咎这会儿大约悔不迭。他那里想要这么多人?能教唱歌、跳舞的,只要有三四个就够了。这下可好,算上曹行首等人,足足二十个女孩儿在这里,能把李咎头疼死。 三九现在能大约猜到李咎的喜和不喜,确实她猜的也没错。 送走了千红她们后,李咎马上挎着个脸,与尤复道:“我只说要人,可没说要这么多人。我那戏班子才有多少人,要这么多师父做什么!” 尤复也不懂尤南还有别的想法,他也莫名其妙着,与李咎两人一起猜了半天,到底没头绪,只得想着或许可以让擅长音律的几位将那些十八折二十八折的套戏的曲子先整出来。 戏曲的曲子一般并非新创的,而是在传唱的曲子上加以演绎。前面在改着杜十娘等几折短戏,用的青山方言叠的青山民歌排的。后面的大戏《火烧赤壁》《孟丽君》等,再用原曲就显得过于单调。 和曲子一样,动作套路也要做此打算。现在的动作还不是很规范,达不到李咎需要的那种“一个手势就能固定演绎一个意思”的要求,这里也需要有人加入提炼和改编。 李咎算了算早晚这事也要提上日程的,姑且忍了,将教习、改编等几件事列在纸上,等着她们修整好了自己挑活儿干。 戏班子的事情李咎只管到了这里,往后他只负责抄本子,其他的事自然有染织陈和黄致他们找来的班主去管。 李咎要的是传播自己意思的途径,至于具体的事情,他又不是专业人士,他管这做什么?遂丢开了手,仍叫上刘掌柜、王得春和染织陈继续盘算北边的生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刘的见闻 刘掌柜的蜂窝煤生意做得还不错。他和染织陈商议着先用蜂窝煤在鲁东道的中心城市米南县弄了个施粥舍饭的鸡毛房,就是“打广告”的意思了。 他用李咎借他的本钱,雇请人在当地打的几车蜂窝煤,又找铁匠做得一个铁炉子,鸡毛房烧饭的灶和东家取暖都换成了蜂窝煤。这时节里多得是缺衣少食没有柴的人家,闻说这里有鸡毛房舍粥,隔着十几里路也要过来蹭口热饭吃。 来往的人多了,蜂窝煤好用便宜的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 刘掌柜做的第一批蜂窝煤不出十天就卖得一干二净,那等着买蜂窝煤的人,排队都能排出半里地去。 老刘掌柜趁势在米南县搞了个小厂子,从煤窑里收碎煤渣粉碎混合成蜂窝煤,雇得十几个工人,一天能净挣二三十两银子。 也就是因此,老刘掌柜才真正懂了李咎为什么那么大方地让渡出了蜂窝煤的配方。 市场实在太大太大,老刘掌柜只有一个人,还想多和李咎合作些新鲜东西,并不打算常驻米南,不公开配方,还能怎样? 但若是直接送出去,老刘又不甘心。 思前想后,老刘整了个主意,他再米南县弄了个蜂窝煤联营会。入会先交钱,大家统一定价,统一收购采买原料,同进同退,如果有人敢违背联营会规定的条款,就会被逐出联营会,失去一大笔家产。 老刘自己不方便长期在这,但是他点了一个染织陈送去的小掌柜做代理人,又亲眼看着小掌柜将所有事项都折腾清楚了,这才带着账本回到淮南道。 前后说清楚了,李咎忍不住拍起手来:“联营会……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先想起来?” 这不就是各种行业协会的前身么!若是早想到这个,他还怕什么水泥的价格控不住? 老刘道:“你不往外跑,那里知道这个!也是我们做牲口生意的早些年弄过的东西。那么多牧民和猎手,总不能我一个价,他一个价,要把价格弄得差不离,少不了这些联营会。” 李咎道:“我记下来,下次再弄个什么出来,一定要把联营会加上。我所虑者,不过是为平民做的事情,好处却落不到平民身上。有这个就好,就好。” 李咎想的更深一些,除了行业协会,那不是还有工会嘛……工会是个好制度,不知道现在弄出来会不会为时过早。但是他总得为将来的小工业生产做些准备。 老刘将联营的章程交予李咎收着回头仔细研究,又问:“借着米南的风头,明年必定能去燕赵之地有所发展,我是当仁不让的,做出个事业来,也好衣锦还乡。但不知道老爷的其他事物,是否也可交由我一并经营?老爷不出门,恐怕不知道咱们的好东西,外面渴求得很。走长山出关,往东北角上去看看,遍地是东夷人在等着买咱们的破铜烂铁。” ……海外贸易! 李咎精神一振,但是很快又萎靡了些:“只有我祖上一些传下来的东西可以拿去出海。这两年我自己捣鼓的都是没什么利润空间的东西,原是为了咱们雍国自己的百姓可以过得好。如今自家手足同胞尚且没能吃饱穿暖,哪有闲心供给东夷人?也就是我那堆雀儿钟、色色缎之类了。” 刘掌柜道:“原也妥,头几年,纵有好的,我也不高兴拿给那些东夷西番,便宜了他们!雀儿钟也不必了,里头的机关我瞅着十分精致,若是落在别人手里,被看出来模仿了,倒是咱们的损失。就是色色缎这样拿在手里也学不会的才好。他们来咱们这里,一要买时兴的吃穿用度,二要买上国文字。咱们市面上兴起的书,他们都乐意传抄了去。我记得好兄弟手上有几个本子,不如也舍与我一批?” 染织陈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道:“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这才到哪,就急着铺大摊子?眼下天气也暖和了,蜂窝煤的用量会变小,正经人还是打柴的多,烧煤也烧不了几块。这生意得缓缓,刘老哥再北上还是看看厂子的地皮,顺带正好做上别的生意,老李上回还说北方市场开得慢了,趁这个机会,先将轻便的肥皂和青山笔带了去。顺道好捎带些色色缎去关外。我听说东夷人不会染红布,故而将红色看得最贵重,咱们把红色的缎子挑一挑,先卖一车去探探路也好。” 老刘深以为然,因是正经说事,不曾备酒,老刘于是拿茶代酒,与染织陈碰一个:“老哥说的对,就这么办。若是早点遇到你,只怕我们的生意都要更上层楼,真是相见恨晚!” 染织陈捎上了李咎和王得春,四人一起碰了个杯子。 刘掌柜又说:“对了,你托我找的那个长水痘的牛,我给找着了,只是路上没照顾好叫它病死了,少不得过些日子我再去一趟那个村,再给你带两头回来。这东西是传染的痘儿,发现一个,必有十个等着。不过我就不自己送回来了,我找个倌儿给你送来。” 李咎道:“好。正好让罗家爷儿俩给另外起个牲口棚,免着把自家的牲口染上了。那……你可听闻何地有人生得天花儿?就是见喜,出痘疹。” 刘掌柜道:“听说燕州北道有个村子在出痘,是听从燕州逃回鲁东的人说的。我因在鲁东住下了,就没有往那边去。但问了好几个从燕州回来的人,一开始都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再三逼问,他们才都说是,我想,应该有十分真。” 李咎心中便很紧张,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他现在知道了,他也没办法。 刘掌柜看出来他的情绪变化,道:“李兄弟担心那些人?真是胸怀天下的好人哪!不过这事你也帮不上,能严防死守本地不出这事,就不错啦。” 李咎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只是就我一个人知道。这法子本身也容易死人,我不敢乱说。原想去年给学生们上课,有几个极有天分的人,今年就可以学这个理论,学成了就可以在附近行医。可是,刘掌柜打听的地方在几千里之外,我若是派学生去,先不提这个学生的安危要怎么办,就是这路程遥远,不知几年能到啊!” 第一百三十章 联营会 刘掌柜听闻李咎虽有法子整治出痘,却苦于鞭长莫及,不敢前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也只能跟着叹息两声罢了。 叹息过了此事,染织陈和老刘摁着李咎拉清单,李咎于是将他们建议的东西都写了上去。要去北地宣传扩散的一栏,瞄准关外交易的一栏。 写到最后,王得春幽幽地说:“我觉得老爷忘了一件好东西。” 李咎诧异地看着他:“我还能忘了什么好东西?” “就是这个。”王得春将手里的茶杯一放,“茶杯。” 李咎曾经拿出来许多玻璃制品,比如送人的果酒瓶子,比如他自己日常喝水的杯子和随身茶水壶,比如他的明瓦窗户上镶嵌的小块儿玻璃。 不是李咎没想起来这东西多重要——玻璃在中国古代不流行不是因为它没被发明出来,纯粹是造价和运用范围的问题。那琉璃多早晚就是佛家八宝之一了,玻璃比琉璃也就多一口气在。 李咎自己没往这里想也是因为玻璃的造价和泛用性原因,穷人用不起,有了钱也轮不到买玻璃,而富人……富人的需求李咎还没纳入考虑,青山县的富人都快被他薅秃了,现在他缺钱了就往外卖雀儿钟,好运输的雀儿钟得钱比难运输的玻璃方便多了。 按李咎的计划,至少到了要搭大棚的时候,才轮得到玻璃项目。 而其他人只当这个是水晶雕琢的,水晶杯水晶瓶,虽然少见,却不是没有,他们就只当这是水晶制的,贵则贵矣,运输却极难,也不罕见,除非真的急用钱,否则也想不到这上面。 王得春突然打起这“水晶杯”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杯子里看到了气泡。水晶里哪有这玩意,还不得是人工烧制的才会带出来气泡。 确定这东西是人工制品,王得春就猜到了这东西的另一个身份——琉璃。 透明无色的琉璃,能随意塑形,这什么概念?好这一口的能抢破头。 李咎还没想到这儿,奇道:“就一个杯子,虽然玻璃、琉璃这些东西贵重,可是也不好运送啊?” 那三人齐道:“唉,你不懂。” 染织陈更是直拍大腿:“我竟然没想起这茬,亏了我这俩眼睛。老兄,大哥,您和我说说,这东西你会烧不?” 李咎没什么隐瞒,大概说了下情况。他自己当然不会烧,但是知道怎么烧,叫孟田旺来主持试烧工作,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摸索出来。只是这样烧出来的玻璃很难达到现在他们自己用的这些这样剔透干净的程度。而且玻璃器皿要靠塑形的,但是这塑形又和瓷窑那种塑形法完全不一样,还得找人来学塑形等等。 染织陈一一记了下来,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道:“就请孟工琢磨试烧工作吧。这样的杯子盏儿……还有其他的什么,若是还有,您给我几个,我先去金陵卖一卖,探探路,看看损耗。” 老刘掌柜拿着自己的杯子端详着,看那茶叶尖儿在里头上下浮沉,道:“这个适合拿去关外卖。他们不是特别喜欢瓷器么!想必也喜欢这个。至于运输……怕什么,精工的瓷器,一箱能存下十分之一,就能赚一笔大的。这个总比瓷器要贵吧?纵然比不得白瓷观音,也当比的上一般的官窑了。” 李咎无话说,由着他们去安排这些,自己转头去找人套马,他要去找孟田旺安排新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李咎都在给老刘的再次北上准备资源,等老刘的车队重新启程离开青山县后,马上李咎又进入了联营会的构思和组织事宜里。水泥的方子已经给出去了,不容他再后悔,但是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的报纸书刊和后面已经列上日程的几件事,比如蜂窝煤、纺织机、榨油作坊、制盐制糖等,总该要送上正轨。 李咎在印坊书局和榨油作坊两个事情上画了个圈。 蜂窝煤过了旺季,那么当前最需要这个联营会的,不就是市场已经十分热闹的印刷行业和油菜丰收后就可以提上日程的榨油坊了么。 为此,李咎特意下帖子请了黄致、尤复等一起去拜访王县令。这种民间结社,还是李咎这种非官身非士族发起的结社,有官府直接插一手是必要的。至少明面上需要让县令为代表的官府介入。 王县令对此的态度是支持,甚至希望李咎等人能先趟一趟浑水。 早在需要大规模生产使用水泥的时候,王县令就在考虑未来的水泥生产中的问题:官营怎么营,如何避免囤积居奇,怎样不与民争利,怎样杜绝官员中饱私囊,怎样防止它被垄断……不管怎样,水泥这种大多数地方都可以生产的东西,总比盐这种具有生产地域限制又是所有人的必需品的东西好管。他有种预感,如果他能理顺水泥的管理机制,说不定他能顺便将“盐”的问题也给解决了。 如果他能解决“盐”的管理机制,即使只是提出一个草案,他也有进入户部的政绩了。 为此王县令点了赵县丞全程跟着李咎去办“联营会”的事情,他对赵县丞的叮嘱是不要阻挠李咎和黄致的办事,保留官府插手的入口,但是又不要过度干涉,最重要的是搞清楚他们到底怎么办的。 于是众人又为了青山县的第一个联营会忙了起来。 之前青山县其实也有类似联营会的机制。比如粮食、织染行业、薪炭行业、医药行业,都有一定程度的联合营业。不过这种程度的联合,基于血缘形成的家族而非商业权利,结盟十分松散,也并未形成明文的制度。众人只是约定了不低价打压对手、不高价抬高市场、互相不以次充好等非常基础的事项,并且,这些约定没有任何约束力。 李咎从染织陈那里拿到了陈氏家族与其他三家联合的口头承诺,以及染织陈与邻县的染织行业达成的关于纺织染等各事宜的约定,还有既有的本地书商之间的约定,又让染织陈将这些年实际行商时产生的问题也列清楚,再综合了现代组织的基本架构形态,最后整出了一个雍朝版的印坊联营会的协议。 李咎不怕别人不听话,他掌握了活字印刷的全部技巧,尤其是涉及的双色、多色套印的技巧和活字印刷油墨的配方,不听话的书商,只会被越来越廉价的高档精致多色书淘汰。 第一百三十一章 联营会的组织 李咎在青山县的地位基本上可以算是说一不二,县令之外是学塾,学塾之外就是李咎。 其实就算县令和李咎起冲突,底下人还真不知道向着谁。毕竟政令也就能在县城里打转,出了衙役的腿脚范围,就是县令也管不着的地方。 可是李咎攥着那么多长工的饭碗,还有那么多的种子和粮食和钱,那都是活命的希望。 李咎召集陈、赵等四大家,提出准备整个联营会的时候,那几家人心都凉了,都战战兢兢地等着李咎刮下他们一层皮来。 倒是没想到李咎给的条款可以说是平等互利的,就在他们忍不住当场互相讨论细节时,李咎还在给他们解释里面的深意。 大概就是成立联营会的目的是为了协调各家的资源(人、财、地、物等),共同进退,拒绝不仁不义之行为等等。 最重要的是李咎引入了投票制度,不管吸纳、逐出成员,或是改制度纲领,都必须经过投票决定。 只不过每个人的投票份额不一样,李咎的投票额最大,当前是六成,其他四家每家一成。但是李咎代持柳记货行和长工牙行的投票权,他自己其实只有四成。将来柳记货行与长工牙行推举新的代表,他会让出这两成。 另外官府的态度是支持的,但是目前并没有参与,加入官府将来要参与进来,则李咎需要让出最多两成投票权。 每一成投票权还可以继续向下分割。比如李咎百年后膝下无子,则他可以指定数人均分他的投票权。 重大事项实行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但是李咎个人作为创始人有一票否决权,这个否决权不可继承。 这是一个总的架构。 众人奇怪的地方在于为什么“长工牙行”也有一成投票的权力。 李咎笑笑,解释说:“在座你我,都是仁德的人,手底下的仆从长工,总是饿不死,也不会被虐待的。可是你我百年之后,其他人愿意吗?谁敢担保咱们的子孙就不会出那贪利黑心的人?他们会不会为了钱不把人命当回事?诸位,我们爱惜人命,真的只是人命的事而已吗?” 上得了台面的家族当然不是因为把“下等人”当人才不随意祸祸人命,还不是因为涉及到家族的名声、宗族的阴骘。且就算是把他们往死里压榨,一天多干几个时辰,那也多不出几个钱嘛。这样算一算,为了几个钱落下个不仁善的名声,说不定要影响自家子嗣的科举之路,还损了自家的福报,就不划算。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随着科技的发展,未来劳动生产率能提高到怎样恐怖的程度,那时候让工人多劳动1小时所能创造的价值,高得足以让人心动了。 李咎继续说道:“只是一成投票权,不能干涉大局,又显得我们很仁慈,关怀百姓。想必官府也是愿意的。” 众人听着在理,且他们只当李咎是需要绝对的说话权,才将六成投票权都拿在手里,所谓的给长工一成票权,不过是一种掩饰,最后这一成还是落在李咎手里,于是也就放过了这一成投票权的事。 大面上决定了,后面的行动章程和类似乡约的约定也就顺理成章,众人见里面明确写着不可互相攻讦,不可互相谋害,不可互相夺产等等,能保障自己的家产,更加放心,于是没甚可叙,就这样定了下来。 大面上的决定了,李咎又掏出了这次要做出决定的印坊书局相关的事情。 在座开印坊、书肆,办报纸的两家留了下来,其他两家纷纷退出,门外等待依旧的其他做书肆生意的零散掌柜加入,人数增加到了十四五六。 李咎会拿出多色套印和活字印刷的技术作为代价,取得了印坊书局联营会的绝对控制权,或者说买了整个青山县印坊和书局的公认推举。 书局联营会的条款可比青山联营会的条款多得多了,详详细细地规定到了买稿什么价格,什么样的稿子可以不给写稿人钱就直接拿去印,互相之间传抄怎么分成,抄书什么价格,店里伙计什么工钱等等。 当时就有几个小作坊受不了这委屈表示不愿意加入,李咎也无所谓,但是又明确说了不加入的者,不可以使用联营会内部共享的书稿。几个小作坊觉得之前抄来的《三国演义》已经足够用了,也不相信李咎还能拿出同样出色的书稿,当即就签了弃权的契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还是想和李咎玩的,于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他们眼馋李咎的多色套印技术,他们自己做双色套印都觉得成本太高、技术太难,现在有李咎弄好的多色套印技术,他们大凡稍微有些眼光的,都惦记上了。 不求正文里五颜六色的,只夹杂几张彩图也好。 而活字印刷更不说了,思路是好的,苦于无油墨,也苦于印量上不去。加入联营会之后他们进行内部分工,一家专营一个品类,就可以将几千上万本书压在一家印坊里印刷。一个版印得越多,成本越低,对各家都是件好事。 李咎用两个技术买了组建联营会、制定章程的权利,却没在条款里设置对自己有偏袒的部分,这让众人十分信服。 众人所不满或者怀疑的部分和前面的青山县联营会一样,集中在对长工短工伙计学徒的优待条款上。这次却有留下来的赵、黄两家代李咎劝说他们了:“若是有人做事不好,撵出去就是了。这些款子落下来也是为了咱们的名声和基业。横竖我们本来就不会虐打学徒长工的,并不妨着什么。” 其他人无法,只得认下。中间也有对长工学徒等不大好的掌柜店主,少不得都改了。其实不改也不行,联营会今儿成了,明天就开始调配书稿图文,统一定价,学习李园的印刷技术……他们若是不改,店里的伙计看着别家的情况,尤其是李园的情况,就该琢磨着跑路了。 搞定了书局联营会,李咎下一个要弄出来的就是榨油坊联营会。工匠还在琢磨如何用水利带动碓子以提高效率、减少人工,但是全人力的那一套已经做好安装完毕。李咎提出来榨油坊联营会,地址就定在小荒山的榨油坊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是非人是非多 因为和青山四家以及书局联营的事已经花去了一天,榨油的事就放到了次日。 在外面和几十个人念叨了一整天,结束时已经到了傍晚,李咎只想赶紧到家喝完热面汤、洗个热水澡,趴上他的席梦思好好睡一觉。 斗智斗嘴,令人头痛。 不想刚回到家,还没进里头的门,正要往马厩里栓马,远远就瞅见一个小人影在马厩外走来走去,只看个大概的轮廓,李咎猜到是幺娘。 走近了一瞧,果然是她,再看地上的痕迹,也不知道她在马厩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多久。 “你怎么在这?有事?”李咎把阿宅牵到马棚里系上,又从饲料袋里摸掏出些零嘴给阿宅慰劳慰劳。 幺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噘着嘴,道:“当然有事了。千红姐姐和曹姐姐她们吵起来了,后来……咱们家的张姐姐王姐姐也和她们吵起来了,三九姐姐看着她们,不敢打起来,但是吵得可凶了。” 李咎顿时觉得头更痛了:“她们为什么吵?已经干了一年的老人怎么又卷在里面?” 幺娘一边卖力地给李咎递豆子、干草,一边说:“这话说来我也不懂……姐姐懂的,姐姐不告诉我……” 其实千红她们和曹月琴她们起冲突也是理所应当。千红是家伎,曹月琴是书寓出身;千红在金陵的乐坊长大,曹月琴在穷县城最破败的花街柳巷长大;千红打小就出挑,被妈妈金尊玉贵地养到十来岁才卖给的尤府,尤老爷的家班师父都是名师,在京城都能数得上号的大家;曹月琴是从几十个鹌鹑似的小丫头里厮杀出来的,大凡行差踏错一步,就成不了现在的曹月琴,而是破窑里八文钱就可以过一夜的流莺了;千红平时也金尊玉贵,还有个老妈妈伺候她们;曹月琴那是挣命才挣过来的活着;千红伺候的是尤南这个级别的男子,不管什么年纪什么脾气,总归是人上人,曹月琴伺候的……不提了不提了…… 千红到李园是“发配”,曹月琴到李园却是享福。千红看不上曹月琴的落魄穷酸小家子气,曹月琴也看不上千红的高高在上摆架子。当然这里的“千红”和“曹月琴”是她们两拨人的代指,并不是就指她们两人。实际上千红还算是理智的,曹月琴也是柔弱的,一个还能劝一劝,只是劝不住,另一个还能忍让三分,只是按不住其他姐妹一起忍让。 矛盾早就存在,能熬到这个时候才爆发,已经算是李园的规矩管束得不错了。 这日是尤府送来的舞伎中有一个名唤新红者起的事。新红今年才十七,乃是极有天分的一个舞剑的女孩儿,才跟着师父学了三年,已学得有模有样,破格提在“红”字辈。论实力,也当是红字辈里的佼佼者。只是尤南年纪渐老后不大爱看刀光剑影的乐子,这才将她排在最末。 早起新红梳头发现头油没了,往她们这一边儿今天当值的人处报备要头油。今儿当值的恰是与她不大对付的一个女子,时间又早,又只得她们两个,那气氛就没人调和,僵硬得很。 当值的女孩儿是曹月琴等一起被染织陈买下送来的,跟着书寓妈妈姓伍,只唤小五儿。 小五儿年纪不大,发育很快,个子放现代足有一米七三,比绝大多数青山县男人都高。不仅个子长高了,她的脸也长开了,显出些粗犷的气质,很不讨恩客喜欢,于是不过十九岁就从小有名气的书寓名妓流落成了最便宜的窑姐儿。 小五儿惯会胡旋舞,又粗粗懂一些花拳绣腿,身板儿极好。李咎也很欣赏她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特点,命她整理一些可以改编成打戏的套路。小五儿认为自己就是靠这个为生,对自己的事业看得十分重要,对恩同再造的李咎更是敬仰不已。 千红她们来了之后,小五儿就和她们有点别扭。千红等人就算再注意自己的言行,也难免泄露出觉得李园寒酸的意思,这点意思在小五儿看来就是嫌弃。嫌弃李园,那不就是嫌弃小五儿心中的神明李咎?这丫头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只是听着曹月琴的劝才不曾发作得。 而且千红她们习惯了大手大脚,对李园用的香皂、胭脂等物,虽觉稀罕,用起来倒一点不手软,还时常因为各种原因浪费。千红等人的日用品消耗速度很快,一人能顶小五儿三个。曹月琴有时看见她们洗头洗脸描唇画眉的浪费了些,少不得心疼东西规劝两句,她们当面只说好,背过去要说月琴抠抠搜搜。 这小五儿就有话说了,大家都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人,谁还看不上谁呢?连个正头娘子还没挣上,倒拿李老爷的东西摆起阔来了! 特别是新红,新红是舞剑的,拿的也是打戏的任务,只是新红的打戏重在舞剑,特指女子舞剑,总算还有点区别。然而这点区别又能区别多久?把套路编好了,还不是得有其他出路。她俩是有真正的正面冲突啊! 小五儿是个暴脾气,新红也不差。新红因为一路走来没吃过苦头,到了尤家还有千红等老人宠着,那小性子使起来,和小五儿不就是针尖对麦芒。 两人起冲突的原因极简单:新红要头油,语气不是很好,态度更差,小五儿形容是“斜睨着两个眼睛看人”。 小五儿回说:“上回支桂花油才过去七八天呢,就是炒菜也不够这么使的,我劝姑娘俭省些吧,又不是你家的钱,这么造。” 新红顶了回去:“又不是你的钱,你管怎么造?就那么小一瓶头油,若是在我们府里,三天就没了,我还用了这些日子,这还不够俭省,还要我如何?果真你家穷到这份上,和我说一声,我去给你们挣!谁还少得一瓶油呢!” 小五儿道:“咱们家穷?也不看看老爷随手拿出来的东西,什么钟,又是什么缎,一个够买你十个!你每日里不事生产,那老爷样的狗儿还能看家护院,猫儿还会凑趣解闷,你会什么?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做什么?白养着闲人先糟蹋起东西来,等我去回了赵姐姐,瞅着怎么收拾你!” 新红因为出身贱籍,看着其他李园人是羡慕她们的良民身份,又觉得她们穷。唯独赵三九不一样,三九手上有产业,听闻一年给老爷还能挣下几百两银子,连那些风靡一时的凤尾裙、月华裙都是赵三九带着人做出来,新红等便觉得低了三九一等,十分仰慕三九,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三九一样弄个自己的产业。 听见小五儿抬出赵三九来压人,新红就涨红了脸:“少扯着虎皮当大旗,赵三九是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那下贱地方出的贱命,连我也看不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阿物!” …… 她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又都是学了点武行的,当时就动了手,惊动了其他人。千红、曹月琴闻讯赶来是想拆开的,无奈其他人不想,尤府的民间的两帮人扭打到了一起,而李园那几个留守的女长工也赶了来看热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善后处理1 许是李咎近些月来疏忽了思想素质的提升,从曹月琴她们被带到李园那会儿起,就有点暗流涌动的意思。 甚至更早一些,从阿翠犹豫要不要演杜十娘的时候,可能就有这方面的意识在冒头。只是当时的李咎沉浸在过节的松懈里,又觉得这方面的意识改变非朝夕之功,只能潜移默化,这才没有处理。 总之结果就是新红、小五儿带着两边厮打起来,千红月琴拦不住的时候,李园的老人跑来看热闹,小媳妇大嫂子站了半条走廊。 其他长工住得离这远,稍微近一些的就是绣样张的老娘,张家老太太听见动静摸索过来,听见这情形,忙跌跌撞撞地出去找三九回来主持大局。 不想三九这日恰不在家。今儿是三九当值,一大早她就带着两个针线上的人去收拾荒山那边的缝补了,擦晚带话给厨房和吴管家说那边的活计有些多,今儿不回来了。 张母找不着三九,吴管家得了消息,他倒是想管,但他是壮年男子,不敢往她们女孩子们居住的院子里来,急得直团团转。 吴老娘硬着头皮往小院儿那边去了,劝是劝了两句,众人不认得她不知道她是吴管家的母亲有种超然的发言权,便不理会她,只顾继续为了这些天的憋气厮打。 李园几个老人如张姐等,嘻嘻哈哈地拉着吴老娘和张老娘一起看热闹,幸灾乐祸地说: “别管她们,让她们打,biao子打biao子,关咱们什么事!” “就是就是,咱们看乐子就是了!” “抬回来当大小姐,也没这个命啊!天天端着个千金小姐的架子,其实还不是眼皮浅根底贱的小biao子!这不就露馅了!” “让她们打,等老爷回来了告诉老爷,把她们都赶出去!” …… 吴老娘和张老娘互相搀扶着退出去找别的法子帮忙了,她们觉得不太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只能找个能干事的人来。这一找就找到了余幺娘,余幺娘也去瞅了一眼,一看就知道自己搞不定,只能出来找三九和李咎。 幺娘从吴管家、罗家父子那里得知李咎一早骑马出去了,到这个点还没回,就去了马厩等他。 幺娘其实也不喜欢千红、曹月琴等人,但是她相信李咎的话,没有人生来就该是被嫌弃的,没有人是理所应当该受欺负的,如果绰有余裕,就该出手帮人。 因此幺娘就在马厩这边等了李咎,趁着李咎喂马的时候,就把里头的事全说清楚了。她说得不偏不倚,才能避免李咎被后面的人带偏。她可不希望李咎偏帮任何一方,也不希望李咎被张姐王姐等说得讨厌起别个来。 李咎听完幺娘的总结,心下着实有些不满,三分是因为李园那几个老人才刚脱离了贫苦却冷眼起比自己贫苦的人来,七分是因为自己不曾主意这些细节没把人教好。 阿宅吃完了小零食,就有罗家父子接手后面的事,李咎拍拍手,让幺娘通知李园留守的女眷都去正堂集合。 新红和小五儿的争执发生在上午,下午就已经散了,现在各处都静悄悄的。李咎往女眷那个跨院看了眼,大约是已经善后过了,一眼看去并看不出来什么痕迹,只有倒伏的草丛和墙上的刮痕大概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千红正在劝解白天受了委屈的姐妹们,一个屋子里坐不下,还有好些人在走廊上坐着。 一开始新红等几个小的还吵吵着要回去,千红便搂着她们哭道:“你们只看相公家里的富贵,却看不见那里的身不由己。尤相公喜欢咱们,家资丰厚,才有我们三茶六饭,若是不喜欢我们,或是你我年纪大了,还不是随便拉出去配个人。又或者有这公、那生的来讨,你我纵然千般不愿意,也只得去别人家作妾作歌姬。” 众人想到自己的师父、师姐、师兄等,就把那想回去的念头收拾了一些。尤相公待人还和善,可是他要安排家中的下人时,可不会管下人怎么想!前者尤相公的亲信师爷讨小妾,看中了尤相公的舞姬桃红,桃红心气高,哪里愿意嫁给年纪足以给自己当爷爷的其貌不扬的男子为妾室,无奈尤相公随口应允了下来,次日桃红就被一乘小轿送去了师爷家。不过半年功夫,桃红已被正夫人磋磨得俨然一个老妪的模样了。桃红在红字辈里也是数一数二出挑的人物,众人谁见了这下场能不心寒? 千红列了几个被尤南安排了命运的人,又道:“你们觉得李园处处不如外面,是因为尤家两代公卿,又是金陵的世家望族,何等门第?莫说李园,就是一般二般的富豪之家也比不上他们尤家。拿上策去比人家的上上策,如何能看呢?各位的心也不要太高了。我们这样的人,不落得月琴姑娘一般的地方,已经是老天开眼,岂能挑三拣四?各位都是穷人家出来的,没进尤府前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敢回忆么?况且……李老爷说了,李园人婚丧嫁娶,都听自专,若是做不下去了,只管交钱走人。你我又还期盼什么呢?至少在这里落下脚来,能保全自己,以图未来。你们想想,若是我们和李老爷闹翻了,回到金陵去,又有何面目立足?相公那么看重李老爷,难道还会偏着咱们?好不好,一顿打撵出去,前例难道还少么?” 一个年纪与千红仿佛的舞姬万艳道:“那日相公教我们唱《太行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好容易遇见一个肯由着我们的,少吃一口鲈鱼鲜蛤,少穿一身锦缎华裳,又有什么要紧,姑且忍耐些吧。” 曹月琴的房子就在千红楼下,这会儿她也正在安抚几个一起被买来的女孩子,她们只怕惹怒了李咎被赶出去,免不了又要沦落到破窑流莺的境遇里去。听得楼上千红的话和万艳所吟之诗句,曹月琴略起了同命之感,也抹了两把眼泪。 李咎本没打算听她们说话,只是人都走到了这里,她们也不是背着人小心讨论的情形,他也不算躲着偷听,就大大方方站在廊下听了半截。 闻得她们说完了话,两边都在抽抽搭搭的低声哭泣,李咎将羊角灯架在树上,加重脚步吸引她们的注意力,道:“你们……我既然允诺你们来去自由,婚丧嫁娶听凭你们自己的主意,就不会改,大可放心。其他的事,明天再说。违反了规矩又不愿意走的,准备好自己认罚。” 第一百三十四章 善后处理2 千红和曹月琴都被李咎吓了一跳,一个楼上一个楼下的都往回廊尽头来把着栏杆往下看。 羊角风灯的光线很微弱,只大约看得出李咎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表情。 千红、月琴等人看不见李咎的表情,没法察言观色,不敢随意辩解,怕正戳在李咎不喜欢的点上。 月琴住在楼下的,沿着走廊一绕就绕到了李咎跟前。跟着月琴的几人也忙一起绕了出来,月琴先福了一福,其他人也便跟着福了福。 月琴道:“老爷,我——” 她还没说完,其他几个就七嘴八舌地告上了状:“老爷可回来了,她们欺负我们,骂我们贱人贱命呜呜呜……” 她们告上状了,月琴弹压不住,楼上的千红等人也急了,性子急的就在楼上吵吵开:“少含血喷人!你们先骂的我们!”还有脑子还在的就忙提着裙角往楼下奔,要当面掰扯掰扯。 李咎高高举着手,往后退了两步,等她们吱吱喳喳吵了一阵,发现情况不对慢慢地闭嘴了,李咎才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回去休息。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天和你们挨个谈。总之大家有错,做错了的人,就去抄家规。我不会冤枉任何人,也不会放纵任何人。今天先收拾几个园里的老姐姐,明天就轮到你们了!” 新红等人嘴里老说着“回金陵”去等等,其实心里早就不想动了,否则也不会一看见小五儿等人告状就急着辩解。闻得李咎没有袒护的意思,甚至要先找自己人的麻烦,她们也就讪讪的,不再言语了。 论年纪,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比李咎小,最小的按古代结婚早的年纪算,都可以算李咎的女儿辈了。 李咎忍了忍,还是没当众说什么,改口让她们回去先休息,自己取下风灯,踱着步子往正堂去了。 李园留守的几个女眷包括吴老娘和张老娘都已经在正堂集合好了,大家搬着自己的小板凳,按照平时上课的位置坐在一起,忐忑不安地找幺娘打听什么事。 幺娘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说,吴老娘和张老娘猜着了,也不说,只闷闷地听着别人瞎猜,实在猜得离谱了,吴老娘才会出声拦着。 李咎晚着一刻钟到正堂,他一进门,除了吴老娘等几个老人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站起来,道:“老爷。” 像极了未来世界的小学生。 ……其实除了心智水平,其他也确实和小学生差不多了。 李咎心里的不悦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化作了无奈和动力,和才上了一年学的人计较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去年今日之前,这些脑子里还只有“活下去”这三个字罢了。要求她们一年里就变成通情达理有见识的人,未免也太苛刻了。 “坐吧。”李咎背着手走到讲台的位置,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问道,“今天下午怎么回事?新来的人打架,为什么幸灾乐祸?为什么还要说风凉话?骂她们是‘biao子’,说我会把她们赶出去,都是谁?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赶人走?” 上午逞口舌之快的几人这才觉得不妙,一时口快引起李咎不悦了,心里十分害怕,生恐被李咎逐出李园,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样一个字也不敢回,更不敢抬头看李咎。 而阿翠等没有掺和这事的,自觉问心无愧,就大大方方地坐着,心中直呼侥幸。 李咎也没放过她们,又道:“其他人也是,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听见动静,为什么不站出来阻止,为什么不去指出别人的错处?” 几句话将众人都说萎靡了,李咎停了一停,才道:“我知道你们不服气,觉得我偏帮她们,觉得她们是出卖身子的窑姐儿,和你们不一样,比你们下贱,所以你们觉得自己可以瞧不起她们。是不是?” 安静的大堂里持续地沉默着,许久过去,才有一个妇人举起手来,道:“老爷……我是这么想的,我错了吗?” “你能大胆说出自己的疑问,这很好。我和各位相处才一年的时间,很多人来到李园甚至不足半年,跟着我读书的时间就更少了。我不可能逐一去仔细过问你们的想法和学习情况。一直以来我很担心大家因为怕我生气,或者怕自己跟不上进度很可耻,明明没学懂、明明不理解,却胡乱点头跟着别人说自己懂了。我们的过去的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完全不一样,你们怎么可能对我的做法没有任何疑问呢?你们不说,我又要如何知道你们的异议是什么?所以能这样大胆地说出来,是值得鼓励的事情。” 李咎还记得这个妇人是去年年初鸡毛房送来的,和三九一样死了丈夫,被宗族过继的“嗣子”霸占了家产,自己赶出家门流浪。 “杨嫂子的行为值得奖励,幺娘记下,明天让厨房送一碗肉给她。” 一瞬间,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那个妇人。一碗肉呢!李咎说的一碗肉,就是扎扎实实的一碗好花肉,不带半点弄虚作假的。就算是李园人,也只有三节两寿的时候才有吃花肉的待遇,平时想吃,是要自己额外花钱增加采购送去厨房的。 李咎又道:“说回杨嫂子代表大家提出的问题:第一,为什么窑姐儿不比任何人更下贱;第二,为什么你们不可看不起她们。说到第一个问题,就要说到‘贞洁’、女德女容等等我并不想这么早和大家一起聊的话题,我可以先把态度放在这里:贞洁、从一而终、三从四德……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成为我对李园女子的要求。” 这些事情要从头说起就扯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及社会制度的方面,李咎并不想这么早就和一群刚刚接触知识的人说到这么深的内容,太容易变成歪经了。 “这些所谓贞洁妇德,本来也不该是任何人对女子的要求。一个人愿意劳作,愿意辛勤地工作以养活自己,这就是一个基本的好人。至于她是否曾经失身,是否再嫁过几个丈夫,那都是她的私事。一个勤劳、踏实、正直的女人不会因为伺候过数名男子就变成一个可鄙、下贱、不干净的人。在李园,只有好逸恶劳、出卖别人的人,才是值得鄙视的人。我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辛勤劳动和慷慨助人表扬夸赞她、给她奖励和鼓励,但是我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誓不再嫁或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地去捍卫贞洁而给她奖赏。而一个靠自己的双手、头脑、技能养活自己,养活全家的女人,绝对值得” 就算是从纯利润的角度,李咎也绝不会接受这种观念在李园横行的。没有什么比创造价值更重要,现在的李园,哪哪都缺人,有这个时间整这些有的没的鄙视链,还不如把劳动结果的鄙视链给弄出来。谁多创作了一份劳动产品,谁就是了不起!谁多弄出来一个配方,谁就是李园的先进人士!李园的牌坊只会立给先进工作者,和一个人睡了多少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善后3(完) 就是这样,既然短时间内讲不明白为什么,那就不要讲为什么,只告诉她们是什么就行了。 一代人这样去做,后来的人自然也会这样去做,也许她们想不明白,也许她们会自己给这些要求找理由,总之这样坚持下去,就是想不明白也该成习惯了。 李咎一句一句说完,末了道:“你们听明白了吗?要我再复述一次吗?” 在座毕竟是寡妇失业的多,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尤其那些已经和李家的其他人看对了眼只是苦于人伦大防不敢有所僭越的人,心里更是百味杂陈。 李咎等了一会儿,没人敢说个“不”字,倒是吴老娘主动说:“我们都知道啦,以后就这样。”其他人才敢附和一二。 李咎点一下头,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看不起别人”。 “大家都是人,都是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的人。她们难道生来就是窑姐儿?她们也是小时候被卖去下九流,在鸨母龟公手上没有逃脱的机会,若非如此,谁肯出卖自己的身体?众人皆苦,女人尤苦,她们比大多数女子又更苦一些,谁不是苦汁里拧出来的人?你们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嘲笑起别的苦人来?难道你们还穷苦的时候,被别人嘲笑时,心里就好受?将心比心啊,各位。” 流落到李园的人都是底层人中的底层人,还是性格偏老实的,被李咎说起苦命,一个个不免想到自己,于是将那不服气的意思去了十之八、、九。 李咎又道:“况且,就算以前她们迫不得已出卖身体为生,那么现在她们也是在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不论唱、舞、打、白,都有所长。小五儿的长拳,新红的双剑,我看了都自叹弗如。娱人耳目这碗饭,她们吃得堂堂正正,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你们觉得有问题吗?你们不喜欢看戏,不喜欢听歌听曲么?她们让大家高兴了,这就是她们的价值。她们将来要演的戏还能起到教化百姓的作用,她们吃的这碗饭怎么就算不得正经饭?又有什么可鄙视的?” 四下仍是一片沉寂,吴老娘到底经过事,觉得到了该给人台阶的时候,便悄悄扯了扯幺娘的胳膊,幺娘会意,忙举起手来:“老~爷~我们知道错了。千红姐姐、月琴姐姐都是好的,自打进了咱们家,万事都做得好,比我们还守规矩些呢。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李咎知道幺娘这次倒算不上错,纯粹说着给人台阶下。他也知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今天一通狂风暴雨,足以让众人羞愤不已。于是李咎顺坡下驴,道:“别的我也不说了,家规定了下来就按家规走。咱们家的家规怎么说的?互相帮助对不对?不得取笑他人、辱骂他人,对不对?我有没有要求大家友好相处,不可妄动干戈?有吧?咱们家是要求传帮带,老带新,老人要帮助新人,是不是?” 众人点点头,知道前面的训话算是结束了,到了大家最担心的惩罚环节。李园往外撵过人,也扣过额外的奖赏,罚过劳作、抄书……除了体罚别的惩罚方式都有,只要不被赶出去,别的方式,大家都认了。 李咎假装在思考要给什么样的惩罚,将众人的心吊得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每人抄一百遍家规,时间一个月。不准作弊,谁帮忙作弊,翻倍一起抄。” 说罢,他不管底下的哀鸿遍野,叫她们都散了,就连幺娘想留下来磨叽几句,都被李咎直接请回去了。 等众人都散了之后,李咎走到正堂正门对开的窗边,道:“你们别藏了,偷听?偷听也要罚抄家规。” 外面树影阑珊,没有任何人答复。 李咎现在累得很,懒得和她们玩把戏,不客气地点了名:“当我诈你们?尤千红,曹月琴,自己出来。让我来抓的话,惩罚翻倍。” 墙根底下的灌木从一阵抖动,两个搂在一起的姑娘瑟瑟发抖地站了起来,满脸尴尬,不是千红和曹月琴又是谁? 李咎抱着胳膊,将仰角灯挂在了窗边。黑灯瞎火一个男的俩姑娘说话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了光照就好多了。只是千红和月琴脸上的不自在,可就一点儿也瞒不住了。 李咎将视线落在她们俩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笑道:“挺好,这是和解了?不用我一个一个去谈话了?” 千红和月琴一起点点头,又一起摇摇头。 “行,那你们……两件事,第一件,我不找你们的人谈话,但是发生了什么,必须给我一个交代,所以大家的口供,你们自己收一下。不要添油加醋。犯错是人之常情,我也常犯错。但是欺瞒撒谎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我身上。” 千红和月琴继续点头。 李咎道:“第二件事,抄家规。一日在李园,就是李园人。你们打架,斗殴,互相辱骂,这是咱们家不允许发生的。既然犯了错,就要认罚。参与的人抄一百遍家规,写一封反省自己所作所为的检讨书——就算不会写字,鬼画符一般的也得给我些。为首之人额外扫一个月的庭院。你们俩没管住自己的姐妹,还要加罚,就罚互相誊抄对方收集的口供。必须用馆阁体抄,字的大小嘛……五分见方。” ……两个姑娘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李咎一张口就是十万字的罚抄,自从学认字以来,就没有过这么重的书写作业。可是对着李咎没什么表情的脸,俩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罚了才好,这样才好,翻过这页书,大家还能过上安生日子,还能继续在李园做她们的事。对她们而言,不会有更好的去处了,也不会有更好的人家了。李咎把她们当人,还说出了她们的苦衷,不在乎她们的德行有愧,她们还求什么呢?自入了贱籍,她们即使赎身出去了,又或是攒下体己立了女户,在外面行走仍是抬不起头来。别人当面笑嘻嘻的,背地里还是要骂一声“biao子无情”等等。李老爷怕是唯一一个能说她们“堂堂正正”的男子。 李咎也并没期待她们说什么,一样挥手让她们回去传达意思。他和这一批新到的姑娘究竟不算太熟,有些话说深了别人未必听,倒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如千红、月琴两个主心骨去说,怕是还得用些。 第一百三十六章 德云社? 接下来李园很是清静了一阵子。 千红月琴那两拨人除了练功、干活,其他时间全拿来抄家规了。她们中固然有当做“才女”培养的苗子,却也不是人人都认得字,好些人的文化课还不如李园的长工,抄的字丑得像涂鸦。 这样抄的文字拿出来比一比,谁都不肯认输,只得回去潜心抄书练字,终于三处安静了。 隔日里三九回来了,先述职,将去荒山缝补之事所耗所得等一一回明,再就着几个女孩子打架的事请罪。 李咎不乐意,三九便自己按照家规中担任师长者若有渎职如何处理的情形给自己罚了三个月的月钱。三九这一手自罚很好,自是李园男女中无不服三九者。 没出月里,染织陈从金陵带回来一个带过杂耍班子的班头,从李咎手上接走了戏班子的架构活儿,从三九手里接走了人力管理的活计,两边整合完,成了个李家班。 班头姓王,原是老班头当继承人一般悉心栽培的,对杂耍讨饭的事十分精通。不想王班头长到十五岁,老班头添了个儿子。有了亲生儿子,老班头看王班头这个徒弟就不大顺眼了。不久前老班头去世,临去让儿子接管了杂耍班。老班头知道王班头老实可欺,又能干活,且离开了杂耍班之后没有别处可以讨生活,于是也让儿子留下王班头当个臂膀。不想他儿子转头就把王班头逐出了杂耍班。 染织陈也是听金陵的行商引荐,又考察了他人品,确信是个老实本分又听话的人,这才引到了李园来。 染织陈打听着王班头的时候王班头正卧病,举家里没有一口余粮,媳妇也耐不住,卷了最后的铺盖跑了,只留下王班头在家等死。 染织陈借钱给王班头治病,然后观察王班头的言行,见王班头跑去码头当苦力也要攒钱还债,就知道这人的人品差不了。而原来那个杂耍班子的新班头时不时还要找人来闹事——新班头地位不稳,很怕王班头杀回去联系上几个杂耍百戏的角儿一起跑路,新班头想让王班头滚出金陵城或者索性病死算了。 就算这样,王班头也没报复回去。除了“仁善可欺”四个字,染织陈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形容,于是跑完这趟商,染织陈就把王班头连哄带骗地送到了李园。 王班头在李园小住了两天,王得春就观察了他两天。到第三天时,没什么事做的王班头已经自发地成了他们那一片宿舍的跑腿儿的,还兼职哄孩子。他是杂戏班子里长大的,手上功夫再不济也有那么两手,变个小戏法儿不成问题,直把几个小孩儿都哄成了他的跟屁虫。 王得春还算满意,就在给李咎的建议里写了建议录用。这人细心耐心都有了,人也勤快,知足常乐的还有点小技巧,很适合现阶段的李园使用。现阶段事业起步时,李园不用主意大的人。以免和李咎起冲突,王班头这样踏实没主见的才好。 就这样,王班头知道自己被请到青山县是为了操刀建一个杂耍班子,但是到底怎么做,做成啥样,有哪些人可以用,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三天事之后才被带去见了李咎。王班头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李咎却没这个耐心,确认他认字后,劈头盖脸地丢下了一堆稿纸让他看着去办,并且通知吴管家带这位新任的李家班的班头去认认脸。 王班头不眠不休又花了四五天,终于把李咎的思路和李家班的现状整理清楚了,并且精准地定位了自己的职位。 写剧本有外面的笔杆子和李老爷,编套路有千红月琴等人,编曲子有乐师乐工,台上的布景有绣样张……而王班头是那个负责统筹安排计划,以及与外界其他人往来的事务,此外还有收集观众的意见,反馈和调整戏剧形式的责任。 李老爷看中的是王班头在行业里摸爬滚打的经验。 李园现在隔一段时间会在自建的小戏台排一两出戏,一般就提前在展板上告知一下,到了日子,“演员”上去演完就算完。在王班头看来,这么简单粗暴的做法简直糟蹋了那么新奇的剧本子。李咎既然相信他,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自然要给李咎好好办成这件事。 李咎给李家班另择了一处宅院教习、排练。考虑到戏班子里头的女孩儿太多,个个花容月貌,李咎选的这处宅院离李园比较近,就在东北方向,绕过树林一转就到了。 翻新后的宅院和李园本园风格一致,干净整洁,标准的现代公寓式格局分布透露出与这个朝代迥异的气质。 王班头很快就将千红、月琴、乐工以及剧本都整合到了一处。千红她们才被李咎收拾了一通,到现在都还在为罚抄的事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和新班头掰头。王班头整合戏班的动作十分顺利,不几日就将各项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包括排练、练习、开发新戏等事情的时间都安排好了。他带着整理好的结果与李咎一五一十汇报完毕,末了,垂着手道:“还有一件事。老爷的意思,咱们以后还要培养新人,建新班子,到各处去演戏的。如此需要一个名字。李家班是很好,可是这是私家班子的意思。既然要去外面,那就是外头的班子了,该有个大名儿。老爷觉得妥当呢,就请老爷赐个名。” 王得春道:“确实是这个理,外面的杂耍班子都有自己的名儿。什么步步高、步月娇之类,一听就知道他们擅长啥,夸也好夸。老爷的姓是大姓,满大雍看去,李家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呢。” 李咎深以为然,道:“就叫德云社吧。” 希望将来这个小班子能像它的名字一样,大名响彻天下,将那些“火种”撒向各处。 王班头下意识地想磕头谢主家恩来着,好险记得李咎不兴那一套,只抖了抖膝盖,忍住了。“谢主家赐名,我们就是德云社了。老爷,我看着已经交来的本子,这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唱词已经妥当,曲子也备齐了,只等合练上就能登台。我寻思着下月就是端午,趁着大节日里正式登台亮牌子,岂不正好?” 李咎道:“不妥。《杜十娘》这出戏,自从咱们家除夕演过之后,他们也去外面演了几次,故事不新鲜了。不适合做咱们家第一出正式的大戏……这样,我再写一出,叫他们按照戏曲的套路改了来。这出是和端午相关的,就叫《白蛇传》。” 李咎抄的是京剧版《白蛇传》,做了大量简化,最后剩下九折,预计半天就能唱完全场。 《白蛇传》明是写好妖精斗坏妖精,教的是为善、为孝,但是李咎暗搓搓地加了些自由恋爱、反抗封建束缚和女性自强的因素进去,不打眼,也不犯什么忌讳。古人一面尊崇父母之命,一面也向往美好的爱情,两者并不割裂。李咎改出来的这一稿故事并不算太离经叛道,走的是潜移默化的道路。 大雍朝也有白蛇的传说,故事已经有了《白蛇传》的雏形,大家对这个故事的背景很熟悉,但是对李咎写的这些细节又很新鲜。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戏,就很适合作为“德云社”的开场之作。 王班头接下故事,赞不绝口,忙忙组织起改词、配乐、编排来,紧赶慢赶的,一定要在端午前编熟了给李咎过目。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余波的威力 “德云社”自去加班加点地改编、学唱《白蛇传》一出,李咎这里则继续扎在联营会的事情上。 油菜籽已经收割了,晒干归仓,李咎咬着牙才舍得拿了一袋油菜籽和一袋没种完的花生来作榨油的对比。 榨油的全套东西都在小荒山的房子里装上了,为了对比效果一共要榨六道,本地土法榨胡麻、油菜籽和花生,李园冷榨榨胡麻油菜和花生,就是要对比出花生超高的出油率、李园榨油法的高效率以及油菜籽不输给胡麻的出油率。在出油率相同的情况下,油菜籽的亩产量稳定在胡麻的两倍以上,且种植时间适合套种,抗病害能力也强,会是个更好的选项。 当今粮种里,胡麻的产量出油率结果已经相当可以了,除了动物油脂外,最主要的油料就是大豆、胡麻等。其中大豆的出油率极其低下,主要还是看中其他用途所以才广泛种植。胡麻的产油效率显见不如油菜籽和花生,其他油料作物如茶籽等,更不必拿来比较了。 李咎去年说油菜说花生,本地人是将信将疑的。到去年秋收弄了一出农神降临,本地人就信服了。去年冬天他种油菜,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别的不说,至少油菜可以套种这件事是真的。能套种就意味着地里的空闲时间被用上了,只要这种出来的东西不是废物,那就是净赚。 李园的榨油法比现在通行的榨油法多了制坯、蒸、炒的三个步骤,压榨用的碓子和通行的撞钟法也不一样,而是增加了杠杆和重力的作用。 前去参观的本地油坊掌柜、工匠虽然不解其用,却凭经验就能觉察到李园榨油碓子能使出更大的力气,这样即便不经过其他工序帮助,也能提高出油的效率。 李咎并没有一开始就公开三个步骤,中间三个步骤进行的房屋并未对外开放。这套榨油工具和方法以及未来的水力介入,都只对联营会的参与者公开。但是油菜和花生的种子可以对外售卖,当然前提是种子的性状稳定下来。 李咎敢用新工具施压组建这个损人不利己还带工人们一起获得发言权的联营会,自然有他的底气。 胡麻子的出油率从两成不到被拔高到了三成多,仅此一条就能多出三成利润,可不就把其他油坊掌柜的心都吓凉了。 李咎坐拥这样的利润增幅,就算他把长工的待遇再提一提,依然能挤兑得其他油坊没有活路。 就算李咎手里没人,不能组建大型榨油作坊来挤兑他们,那外面愿意介入联营会以换取榨油工具的作坊不知有多少。都是做生意的,谁还不知道谁,李咎是老实人,同行可不会心软!慢人一步,满盘皆输。 何况联营会的章程,他们也听那书局印坊的人说了,除了要求保障长工们的工钱和劳动时间以及让渡一成投票权之外,其他条款都不算是坏事。反而因为大家同进同退,形成了一呼百应的效果,各人的话语权还会大一些,再也不必担心被其他同行恶意打压。 油坊的掌柜老爷们这样宽慰着,在李咎的联营会章程上按了指印,当天就把青山油料联营会给办了。 李咎也爽快,盯着众人签字画押,确确实实结成了联盟,就把藏着三个新步骤的房子对油坊老板们公开了,油坊各自派人找工匠来学习仿造不提。 榨油和印书、水泥等等不一样,印书面向的人群本就有限,水泥则不是天天都要用的日常货,且让百姓了解水泥也颇费了些周折。油可不一样,柴米油盐,哪一天能少得了用油? 新工具当天做出来,当天就看着榨的油多了,那些油坊的老板,除了特别抠门儿的,其他几个都在家里点上了油灯,插俩灯芯的那种。 再过不了几天,参加了联营会的人就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这个联营会的好处。尤其是随着本地油料产量增加,青山县的油开始有余力往外销售,自然触动了邻县的油商的利益,受到了试探性的零星的使坏和挤兑。 如果没有统一进退的底气,这些烧仓库、诬陷嫁祸的小伎俩说不定还真的会生效,可是有了联营会做靠山,大家心里就有了底。被烧了货,不怕,找联营会的其他人借货来补上订单就行;被诬陷了以次充好、油里兑水,也不怕,联营会的其他人同仇敌忾,就算是地头蛇也得趴着走。 一来二去的,原本还在张望的青山县其他商行也眼巴巴地指望李咎能出手给他们也弄个联营出来,尤其是粮食和布匹行业。 这俩行业都是官府深度介入的行业,却也因为它的重要性而最容易产生特别草菅人命的奸商。青山县因为王县令在,粮商布商都还老实,其他几个邻县可就不好说了——倘若玉鹤县的县令也是王县令这般的好人,那玉鹤县本也是鱼米之乡,何以能让劫匪横行霸道那么多年?这年头若非走投无路了,又有多少人愿意当劫匪呢? 青山县的粮商、布商老实,在外面就少不了要被其他不老实的同行欺负,抢粮压价等种种情形,不必多提。他们见李咎既有手段,又有本钱,又有成功的先例,便活动这心思希望李咎也给他们整一手。 最起码让他们在外面和别的同行打架的时候,底气足一点嘛! 正好时间到了端午节下,李园的家班子“德云社”正式开业,班头老王客客气气地给县里有头有脸的老爷太太以及周边的乡绅土豪都发了帖子,请他们免费听一出新鲜戏。随帖子附赠一封极精美的新鲜戏本子摘要介绍,一色深青色的底子用的金粉涂写的封面封底,里头是洒金花笺婵娟小楷,五色套印的九张插图,每张图对应一折戏的主要内容,分别是双蛇斗、伞结缘、结亲、酒变、盗仙草、金山寺、断桥会、镇白蛇、庆团圆。 即便不去听戏,只看这个戏本子的精致做法,也值回票价了。 已经和李咎搭着线在整联营会的人欣然答应前往,而特别希望李咎赶忙给自家行业整一出联营会的人更是求之不得,踏着端午这日,忙忙地就带着节礼上门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多了都是生意 大雍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戏剧,就在青山县这个小小的私家戏园子里诞生了。 王班头按照李咎的意思,将小戏台后面的园子收拾一新,按照包间雅座普座站票的四级划分,楼上楼下这么一排,能坐下三四百个人。 外面的临时小戏台被王班头做成了招揽观众的小展示台子,这是他从李园门前的展板得到的启发。 今日演的什么戏,是什么角儿,胡琴笛子弦子都是谁,票价茶水价多少,都用大红底子纸黑墨笔写在上面,再叫的几个嗓门儿高人也亮眼的小伙子去台上打鼓敲锣地招揽观众。 这招揽效果是相当不错,人们没看过戏,也没见过这种招揽法儿,没钱的都愿意在小戏台边上听几个后生念《白蛇传》的介绍。那有点闲钱的掏一个子儿的茶水就可以进去踮脚看了,还有钱的花上二十文就可以买得一个座位。 今天第一场是免费的,雅座包间都已经给了拿帖子的人,剩下普座和站票就按顺序给看热闹的人了。 有个乞丐早起来讨饭,在这里看了两圈,在别人都摸不着头脑时排到了第一位。 王班头宣布按顺序免费入场看戏时,乞丐都不敢置信,直问:“我也进去看得?” 当时几百双眼睛都往他们那里看来,只等王班头的反应。他要是答应,看这叫花子的模样,只怕要赶客了;他若不答应,却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这“德云社”的口碑就要跌一个份儿。 王班头稍稍为难了一下,然后他想到了李咎招他当班主,与他恳谈过时说过:“世人怎们看你们,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眼里,所谓的‘戏子’、‘伶人’,与其他人并没有差别,大家都是努力奔命的人,谁也不比谁卑贱!如果女孩子们受了欺负,你不能忍气吞声,不能想着小事化了,必须来回我,保护好她们还有你自己。” 王班头于是道:“自然看得。不过我们这里要求衣着整洁,不妨碍别人……这样,我找个人带你去梳洗一番,横竖还有半个时辰才入场,来得及。” 等到《白蛇传》正式开演时,经历了这一场的人们偷偷看去,果真在普座中一排甲字座看着了那个乞丐,他已经梳洗干净,穿着典型的李园蓝布长袍,捧着他讨饭时用的响板,仰着脖子等开幕。 由此人们下意识里就觉得“德云社”是个好地方。 李咎这日也来了,他带着哑巴和穿着男装的幺娘,三人一起,走后门混了个站票来看戏。 虽然是做了普通人的装扮,但是李咎还是被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尤其是同样拿着站票的人,他们瞅见了李咎在场,立刻就找他攀谈起来。李咎最后迫不得已,才上了二楼,来到最靠近后台的一个供“德云社”的成员休息的地方落脚。 而那些有头脑的人甚至已经开始给买站票的人兜售起小板凳小杌子了,毕竟要看半天呢,站着岂不累得慌?花一文钱租个小凳子,再买上一本凉茶,岂不舒坦?一时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李咎见了也不阻止,往后翻几百年,放电影的时候也还能见着这样的事情呢,有人盘活市场是好事。 各处闹哄哄的,好容易入场完了,满世界听见众人好奇地互相打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和李园之前在小戏台子上演的《杜十娘》有什么区别等等,只见王班头提着一面锣上台来,与众人鞠个躬,敲一声锣,道一道“小可姓王,受李老爷托付忝列末座”云云,再将这青山戏《白蛇传》的渊源简单概括,让大家知道这是如何来的故事,怎样得的台风;再敲一声锣,是与众人约法三章,看戏期间不要喧哗吵闹打架斗殴等等;最后再一声锣,乃是新开业这个月,每七天排一场戏,时间是哪哪几天,什么时间在哪里卖票,什么时间演戏等等。 前后不到一盏茶时间,王班头说完了前言就退下了,那两边的小子将高可两丈的幕布,露出里头的场景来,只见背景是巨大画幅的青山绿水芳草嘉树,近景是碧柳垂杨,众人看了都明白了,这是山野中间的一个故事。 一道清脆的响板声响起,继而鼓声板声响成一片,胡琴和笛子声渐渐地来了,幕布一旁垂下个布帘子,解释这一段开幕乐的名字是“小登台”。 随着音乐声,一个穿着白色盛装的女子迈着圆场步上台了。 李咎也算是下了血本,从仓库里翻出的全套戏装戏服给“德云社”,里头最差的头面也是玻璃做的,稍微好一些的用的点绸点翠(染色鹅毛)、水钻等,晶莹璀璨,闪得人眼瞎。而女主角白娘子戴的这套发冠是精工点绸镶嵌的水钻,上头顶着核桃大的一圈绒球,华丽又清俊。她这么一登台亮相,就让底下的观众看呆了。 今天头一回开戏,饰演白娘子的正是擅长舞剑的新红。本就生得漂亮,再一扮上,更显得眉眼俊秀、神采飞扬,她身上穿的戏服也是现代弄来,彩绣辉煌,而那条百褶鱼鳞裙,步步走来如波光粼粼一般。 “白娘子”圆场登台,将双剑挽了一出剑花,唱道:“才离峨眉山,俯首入人间。飞了这崇山峻岭,到青山此地下凡……” 配曲是青山本地民歌的变调,词儿是用青山话唱的,因此青山人基本都能听懂。新红唱歌不算出类拔萃,好歹也练过,比不得几个歌姬出色,倒也中气十足,极有穿透力。 现在人们还在看新鲜的时候,舞台表现力比唱功还要重要些,因此王班头最后选的新红、小五儿主演白蛇青蛇,也是理所应当了。 李咎看看舞台,再看看观众,满意了,这戏肯定能火,并且不仅能火戏,还能顺便带一下时尚。比如这鱼鳞百褶裙,比如后面还要出现的弹墨裙、合欢裙,头上戴的绒球绒花小凤冠,都有风行一时的潜力。过些时候等火到金陵去,李咎还准备卖花篮,专门供给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让他们喜欢谁就给谁送花篮,一个小花篮一两银子,一个大花篮一百两,每个月收花篮最多的角儿,下个月才给唱主演……不怕没人起哄……说多了都是生意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男人的承诺比金子还要真 李咎看到第二幕结束,确定一切都会按他预料的进行,便想走了,不过看见幺娘和哑巴都露出不舍的表情,又折了回来。 小孩儿和大人都没怎么玩耍过,难得有个机会娱乐,由他们轻松半天。李咎自己是闲不住的,于是找来戏园子里跑腿的人,让他买得青山笔和一刀纸来,寻着别的点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一写一画就是一个下午。 九折戏加上中间两段休息时间,扎扎实实地演了将近两个时辰,直把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 王班头对这班子演出很有信心,但是再有信心,也要看到观众们热情叫好,才能放下心来。 “德云社”的成员们也是如此。新红是头一回在寻常百姓面前登台,小五儿则是因为相貌变化很久不曾出现在外面,两人心里一样地忐忑。扮演许氏的千红在幕布后偷偷看着底下的动静,尤其注意瞄着楼上最尖角边边小房间里的李咎,见李咎只看了两场就取了纸笔自己写字儿去了,心里登时一阵七上八下。 就算谢幕时,观众给与了特别好的反应,财大气粗的几户都在问能不能将小雅间定一年了,千红看不见李咎的表情,仍然心下没底。 好容易等观众们散去了,千红连妆容都来不及卸,对着来叫她们吃庆功宴的王班头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提着裙子就往楼上跑,不想楼上却已经没人了,只有几个“德云社”的伙计正在收拾看台。 “老爷呢?”跟着千红一起跑上楼的新红和小五儿其实也想听李咎夸奖,上得楼来不见人,两个年轻姑娘就忍不住问了。 伙计回道:“三位姑娘,老爷刚才被黄老爷叫走了,好像是本地乡绅找老爷过端午呢,他们去得月楼开宴席啦。” 新红轻轻跺着脚,说:“这样啊!也不知道,老爷满意不满意,就这么走了!” 伙计笑嘻嘻地说:“老爷喜欢极了,才看了第一出就说这事办得妥当,还说回去要单给您写一出新剧,叫《霸王别姬》,讲的是项羽和虞姬的故事,说是特别适合您。五姑娘也有,说是要写个《穆桂英》,讲的是女将军挂帅的故事。千红姐姐也有,不过老爷没说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千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只瞪了他一眼:“怎么偏我的就没说全!” 新红和小五儿心里是安定了,忙忙推着千红一起回后台去卸妆更衣吃庆功宴,从此天天将李咎承诺的新戏记在心里,倒忘了之前自己其实不大乐意抛头露面来着。 李咎其实没打算再写新本子,那两个都有现成的本子,叫人照着青山腔改改就行。前面的路,他都给趟好了,总不能后面还要他负责到底吧!是以他和几个前来拜访的老爷掌柜的一见面,就把戏园子的事丢了。 众人一阵寒暄问好,送礼道恼,将“德云社”夸了又夸,等到酒席齐备了,各人都略略垫上肚子,才将整体抛将出来,便是在座粮行、漕运、织染行也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精工好工可以一起用,他们愿意主动成立这联营会。 这其中最迫切的人是粮行,最想办成的是染织行。前者知道李咎手上有亩产翻几倍的大杀器,等上三五年过去李咎坐拥粮仓说一不二,就算不整这联营会,单凭他一己之力也能把本地粮商随便搓圆捏扁。而粮食的储存期是有限的,今年不吃明年就是陈粮,再过两年就要糟朽坏了。最多三年时间,李咎一定会把手上的粮食出手的,他们若不尽快把粮行联营会做起来,到那时真是要被李咎按在地上打。 后者则是知道李咎手上有极好的新鲜绫罗绸缎,他平时不往外倒,说是本地买得起的人太少了,不想挣这钱,故而只往金陵姑苏等地送去。听闻李咎手里的这些布还能出个十几年,众人十分眼馋。只因染织陈是同行,其他人想插手生意都有些尴尬,这一时固然李咎不会立刻拿出那么多布来,可是他们对李咎手里的布真的很感兴趣,对织布印染的技术就更感兴趣了,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现在可不就“吃穿”两个行业的人最关心李园的动静。 李咎将粮种退化和印染技术的难点都抛了出来,无奈众人只看得到眼前的结果和现实,对李咎的话将信将疑,更有年纪大点儿的当场抹眼泪,活像李咎不带他家一起挣钱就要了他老命一般,直把李咎弄得哭笑不得,迫不得已,答应今年先把联营会搭起来,等粮种、技术到位了,再拿来给他们。 众人这才勉强接受,只眼巴巴地等着李咎说的“时机”罢了。 因众人说起来这两个行业,李咎想到纺织机械还沉在他的备选计划里,见时间也还早,不过黄昏而已,索性就往荒山以北到县城之间的那片民房去了。 那片民房是李咎准备当半工半读的学校用的,最先竣工的是生物-医学-农学学塾,除了两位大夫还住在李园,其他学徒都已经搬到了这里。 说是学徒,其实总共只得十来个人,远远跟不上李咎的要求。李咎已让王得春放出风声,年底还要招些学徒来。 并且李咎特别要求必须招女学徒,他需要女医生。 黄致的夫人和闺女都是女大夫刘五娘救回来的,因此对李咎的要求,黄致第一个表示支持和赞同。黄举人发话支持,又是李咎提出来的,王县令知道他们男女分住两座小院子,也无所谓,于是其他人就没有反对的意见了。相反,还有好些养不活孩子或者指望女儿拉扯家里的人家,都盘算着李园什么时间正式收人,他们好将孩子送到李园来,早来一天,少在家吃一天,省一天的口粮。 李咎不仅准备招女学徒,他还准备弄纺织工坊了。之前他将骡机等提高纺织业生产效率的利器计划押后,是因为他担心两件事:一是现在还是布帛具备购买力的时间阶段,此时如果布价巨跌,难以提供购买力,导致织布为主要经济来源之一的小民经济崩溃;二是土豪地主们见织布有利可图,废弃粮田改种棉花,与粮食争夺土地、水肥、人力等资源。现在的生产效率那么低下,粮食全靠人力去堆产出,再被纺织业挤压一番,而布的购买力又降低了,那时本地的粮价会变成怎样,李咎想都不敢想。 不过现在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和思路,也许可以提前释放出真正的生产力变革的代表——新式纺织机。 第一百四十章 李老爷的学校 李咎动了想建纺织工厂的念头。这个大前提除了粮食,还有女工外出务工的问题。 这年代的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三九,别看她的生意做的大,可是平时别人登门,都是仆妇坐轿来的,或是派了轿子来接她,若不坐轿乘车,那基本上活动范围就在家门口一片,绝难看见她们在街上行走。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女子们不大往外走动,更不提出卖劳力挣钱了。 这种情况下,想收几个学徒女医都很难,想把女人们集中在一起纺织……那也太扯淡了。 是以李咎才想来已经开始磕磕绊绊运营的医馆。从王得春、吴大郎每天交的本子看来,应该一切都还算正常。 医馆现在有两个大夫传授方脉,又有李咎那里定期上生物课和初级医学课,还有尤复带着黄致经常出入,在外面的人看来也是个好去处。那些走不上科举之路的寻常人家,乐意送子嗣过来学点手艺。 因为刘五娘年初救了黄夫人母女,在后宅女眷颇有名声,也有人能打听着她拿了多少多少赏钱,于是也有那些想把女儿杀了卖了的人家乐意把女儿送来学“接生”。如今的接生婆仍是贱业,珍惜女儿的人家是断然不肯女儿学这个来,除非他家就是祖传的这门手艺。 从戏园子出来,李咎带着幺娘和哑巴在路边揣了两个煎饼,借着就直接到了医馆那片地方。 现在医馆里有十来个学徒,加上两个大夫带来的活计和学徒,大约有个二十来人。白天大家分开学习,有些学了年头的还要按李园的要求去义诊,各有各的忙法,直到晚上休息了才会聚到一块。 这个点正是大家陆陆续续下课、看诊结束回到民房里吃饭的时候,一片空屋子总算显得有了些人气。 医馆是最先修好的地方,旁边的几个学堂和宿舍也已经翻建好了,只等其他学科的人住进来,最外侧还有几个工地在收尾。整体是按未来的大学城设计的,只是规模小了许多,楼房也矮。 这片民房原本差不多是贫民窟的样子,破脏烂污臭。李咎买下来后,就把这边翻修了一遍,该推倒重修的重修,该加固的加固,房子道路沟渠都被整了个彻底,现在看起来也是一片整洁牢固的二三层小楼房,天色微微发暗时趁着火烧云看去,很有点现代农村的整齐划一的农民房的感觉。 这块地放翻修好了,甚至多少带动了整个城郊附近破破烂烂的黄土茅屋都看起来干净了些。 大约是因为路已经修齐整了,干干净净的水泥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数都是李园的精神小伙,和前来运货的商人,于是住在附近的贫民也不好意思起来——他们没办法把房子也修得那样整整齐齐,那至少可以把自己打理干净一些。 这次前来比较出乎李咎意料的是医馆这片的门外或坐或躺着好些人。 李咎为了方便路人避雨,特意将外墙的屋檐和台阶修得很宽,现在就成了这些人的去处。 李咎悄悄找了个门口放着茶棚的民居坐下,用一文钱买得一壶白开水放凉了吃饼,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口的情形,倒也看出个大概来,时不时会有大夫的学徒出来给外面的人把脉或者问诊。而挤在外面的人,一看见有穿着蓝褂子白围子的学徒出来就会挤成一团。 多半是看不起病的人在这里碰碰运气。李咎猜到了,找茶棚的老大爷一打听,果然如此。 老大爷很精神地说:“都是好孩子哩,前两天才给我看了腿伤。虽然治不好了,咱也不怨他们,他们肯白看病哩。外面的那些不是想送孩子上学的,就是想找他们看病的,这还是少的,您早上来看,那可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大门进不得人。” 李咎点点头,向老大爷道了声谢,带着俩人绕到医馆后门进去了。 两个大夫都住在李园,只上课或授课的时候才来这边,这个时间里他们不在,负责约束着这片地方的就是李园的刘五娘、黄九郎和大夫带来的伙计学徒刘半夏。 李咎一来,他们仨就匆匆带着其他人赶过来迎接了,一个个“老爷”“东家”“主家”的叫得十分欢快,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翻点心,闹了半晌方坐下。 一坐下,大家看着李咎的神态,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就有点沉默。 刘五娘算是跟着李咎见了大场面,如今胆子也大得很,率先唠起医馆的现状来:学了些什么,学到了哪里,每天去哪里给谁看病,和隔壁生物学堂的人又交换了哪些知识等等。 李咎一一听了,勉励了众人几句,就让他们都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只留下了刘五娘,让她跟着他们仨一起在这片新房子里转转看看。 刘五娘听出来是有话要问的意思,心里不禁十分忐忑。 她好不容易才从悲苦的人生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更多人从悲惨的命运里救出来,可千万不要是老爷想停下医学学塾的计划。这里是多少人的希望呀! 李咎绕着外墙一路往南走,直到快到尽头了,与小荒山只隔着小河与沿河两条路了,才停下。从这片“学校”往南看去,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小荒山上的厂房,人们三三两两地分散着,端着饭碗在大口大口地吃饭。附近有些机灵的小孩儿在向他们兜售自家的零碎,比如针头线脑,鸡蛋咸菜等等。 也有附近的农妇悄悄混到长工里卖自己做的东西,但是她们只敢往女子们扎堆的地方去,若是李园的女子不在,她们决计不肯上山。 今天这一批长工里就有女子,参与荒山劳作的几个妇人也像男子一样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健壮的胳膊。她们凑在一团吃饭,农妇才敢上前给她们看自己想拿来交换的东西:一般是自己做的小物件,也有鸡蛋豆糕之类的零食。 李咎看着那个大胆地兜售东西的农妇的身影,问刘五娘道:“现在……在这里求学的人里,有多少女子?分别都是什么年纪?” 第一百四十一章 工厂为什么还是有点小问题 刘五娘倒是没想到李咎会问这件事。不过她倒也不怵,就这么二十来个人,她又是当仁不让的大师姐,对各人的情形心里有着数呢:“带上我一起,有六个女子,最小的九岁,最大的是高姐,二十一了。其他人都是十三四、十七八的,相差不远。” 李咎又问道:“她们怎么来的,都和你一样,是被家里打狠了出来的么?有没有家里人愿意让她们挣钱,所以来的?” 刘五娘仔细想了一想,挨个盘点了一遍,摇头道:“没有这样的。高姐是死了丈夫,为了赡养公婆才卖身出来,不想被人中人骗了,侥幸被咱们家王先生救下的。最小的蓉蓉——名儿还是老爷您给起的呢,原是家里不要了,扔到外面被乞丐捡走的。年前因为照顾她的乞丐病没了,她才落在咱们家,因为有天分,所以被我带着的。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丈夫或者未婚夫去世啦……父母去世啦……家里养不起只好卖掉啦,就是这样了。” 李咎心里免不了有些失望,轻轻叹了一声,道:“这样啊……这样的人终究不是大多数。大多女子还是会在父母膝下长大,嫁人生子,安享晚年。你说,如果老爷想把木子衣铺再开大一点,想招些女子到这边的屋子里来做工,会有人主动来吗?” “就像咱们园子里一样吗?那多的是人拖家带口的就来了。别说是女子,就是女子的兄弟姐妹,都是愿意的。您看外面那些人,一半儿是来求医问药的,还有一半儿是指望您把他们收下的。” “不,不是这样,就是每天来打打短工,但是必须聚在一起。实不相瞒,这一片地方,我想做个纺织的厂子。纺纱机和织布机都是老爷我家传的,比现在的省人力,织布纺线又快又好。这样的机械要靠水力甚至其他动力来推动,这就决定了它们只能集中放在厂房里。如此,女工就必须到纺织的场所来上工。但是我并不想像李园对你们这样,再将这些女工和她们全家都收留着。我养不起那么多不事生产的人,也没有那么多地供人耕种,而孤苦如你们的人,毕竟是少数,跟不上将来的要求。” 刘五娘道:“我觉得很难啊。大凡没有穷困到要卖儿卖女的,谁肯让姑娘出来抛头露面了。说不定还要引起些流言蜚语。就是现在,外面也没少传出关于老爷的谣言——老爷应是知道的吧?若是像老爷想的这样,集中许多女子每天定点儿来上工,说不定要被传成不堪的地方了。” 的确外头每每有谣言说李咎好色云云,家里养的大小一堆丫头伶人全是通房等等,因为没人敢在李咎跟前说,李咎也只好装作不知道。 刘五娘说的这些正是李咎不敢妄动的原因之一,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世道如此,女子不到走投无路时,很难鼓起勇气自己做一份产业。这时代女子除了纺纱织布,或者随父母夫君一起务农放牧,剩下的求生之道多是三姑六婆之类,或是走街串巷地卖花、梳头、浆洗等等,这些求生的手段很多都是家传的手艺,又或是后院的服务行业——放在现代社会就是第三产业,很少有进入第二产业的女眷。恰好李咎接下来想做的都是第二产业,不打破这个观念上的藩篱,总觉得处处受掣肘。 李咎继续摇头,将手一背,往西边院墙继续转过去:“可知老爷我选的这条路,是任重道远哪。五娘,还有幺娘,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女教习,多多教教孩子们吧。尤其是姑娘们,她们不能来学堂,五娘就借着行医的机会去各家各户,潜移默化。老爷需要人,需要像你一样会认字儿,会干活,会为了自己去拼命奋斗的人,多给老爷带些学生。” 李咎对布帛贬值后的小农经济家庭的出路规划是将手工纺织的人集中到工厂里来,让她们从以布帛换取物资的经济体系里进入到货币经济体系里,如此不但可以防止家庭作坊经济崩溃,还能提高她们的家庭收入。 想办成这件事,人们的观念问题可能是最大的阻挠。李咎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贸然上线工厂招收女工,恐怕连王县令都会觉得不高兴,因为这事有伤风化,也可能引发新的社会矛盾。 ……得,回去就把《穆桂英挂帅》《孟丽君》《女驸马》给写了,江南文风发达,人们的经济意识也强烈,点明女子出来做工没什么危险还能多挣点,为了工钱,说不定会比较容易开这个口子——无论如何也比在相对更保守一些的其他区域折腾这件事来的有地利和人和。 古代史上资本主义的初期发展依赖大量农民失去土地被迫转行进入工厂,李咎打心里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形 。现在的农民已经够苦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转变的过程能更和平一点。 后来几天“德云社”又免费开了一场《白蛇传》,再之后就都收钱了。三折的小本子收便宜点,九折十三折的大戏就收贵点,再算上茶歇果子等收入,眼见着就能挣上钱了。虽然那点钱还不够买白娘子一套头面的,好歹能把工钱抵上。平日里千红等人再教教学艺的徒弟,自有做师父的一份收入。李咎将她们的工钱按比例分着,她们自己拿一份,李咎收一份作为集体收入,用于“德云社”的日常开销和住房生活的成本,多余的部分一文不要。渐渐的,千红等人也就逐渐发现,其实自己已经足可以实现经济自由,想吃什么用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主买了来,只要不在李园的地界上违反规矩,她们可以随意造。 再又过了几天,李咎将她们的身契从尤南那里拿了来,当着她们的面一把火烧掉了,又托赵县丞给她们立了户。此后她们就是自由人,再无挂碍。 那两个男伶人自认已经学到了本事,没多久便提出来要走,李咎也不阻拦。女孩子们也有心动想自立门户的,尤其是受外面追捧的几个小角儿,多早晚就有外地的大户人家捧着钱请她们去唱戏,不过却被千红劝住了。 世道于她们何其艰难,孤身一个女子在外面,别说遇见劫匪,就是遇见路人突生歹意掳掠了去,她们也难以挣脱。若是雇人保护吧,除非这个护卫是极可靠的,否则说不定这个护卫自己就要动了坏心眼。到时候她们被卖被囚,谁又能救她们?怕是知道她们失踪的人都没几个。 众人一想,果真如此,遂歇了这个心思,仍是愿意在“德云社”住下来,只将挣来的钱拿出部分来当是生活费罢了。这生活费原也极便宜,李咎并不在这上面拿她们的油水,众人对李咎的好感便日益增加,更加愿意长久住下了。 而李咎一边为挑动人们离开土地进入工厂做准备,一边又预备着将李园再次升级改造,引入自来水系统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好奇心 自古来财帛是最动人心的,李咎横竖也不准备压榨工人的血汗钱,因而他暂时打算先把骡机弄出来,再高价招几个心灵手巧的人把纺织工厂支起来,后面的事多半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掉,至少初期可以过渡,整个机制和明代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有一点点相仿。 而自来水系统差不多也到了可以安排的时候,工匠们在研究水利榨油碓子的时候将水车改良了一些,现在的水车可以提供足够的水位给三楼及以下的楼层供水。 有了水位水压,自来水系统就顺理成章了。自来水管道使用陶瓷制成,为了便于检修,水管全部放在明处,用陶瓦进行保护。陶瓦要配合各处房屋、陈设的特点,制成花式的模样。而下水系统则使用水泥、巨型陶管结合,收集的废水主要用于浇灌和冲洗道路。 李咎给自己住的小楼的陶瓦设计的花样是五颗星星、稻穗麦穗、镰刀和齿轮,分辨代表李咎的故乡理想国、农业、农民和工业。其他房子的陶瓦就由住在一起的人自己商量着设计,只是统一底色都是青黑色的。最后幺娘三九央着李咎画了个q版的织女,千红她们要了十二色花卉,男丁住的几栋楼或要稻穗或要耕牛,哑巴选了弓箭,倒是很出乎李咎的意料。 哑巴于是在“弓箭”俩字旁边写下一行解释:护卫老爷。 李咎还是给他画了弓箭,画完了样子,说:“不仅要保护我,还要保护老爷的园子,保护好园子的产业和人,老爷是为了李园的大家才会站在这里的。 ” 哑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双手接过李咎画的图案放进怀中的夹层口袋里。李咎又将他打量两眼,哑巴本来个儿就高,几乎要和李咎齐平,一年半下来哑巴每天敞开了吃喝,同时还跟着李咎一起打拳跑马,保持了相当水准的运动量,锻炼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而李咎教给他的诗书之义,则赋予了这个曾经蒙昧的人清醒的神志,现在的哑巴只是站在那里,也有十足的存在感。 再想想三九和幺娘现在的模样,不仅和当年的她们自己判若两人,与其他寻常女子相比也大不相同。 这是好的,李园不仅给了他们新的生活,也给了他们新的精神。 第一批水管只烧了李园本宅用的部分,孟田旺亲手配的土坯料子,烧出来的陶瓦像竹节一样,浑圆光洁,可鉴人影。 下管道的时候黄致也跑来看稀奇,前前后后地蹲了两三天,从引流车水分流一直到最后的出水水龙头,黄致都仔仔细细地跟了一遍。到最后出水的时候,他比李咎还先伸手去掰那个水龙头玩耍。 整个自来水体系里单价最贵的是水龙头里的阀门,为了达到严丝合缝的要求,工匠们必须耗费大量的时间在上面。未来可以用模子达到所要的效果,但是现在还只能通过手工打磨完成。算起总价来,最贵的则是陶管了,这东西的报废率极高,就连孟田旺也丝毫不敢马虎。 李咎后来算了笔账,小荒山、戏园、学塾那边想用上自来水,必须要有其他的替代材料,若是也用陶制的,所费颇高不说,工期也不知道要拖到何时去了。 黄致也想在自家弄个“自来水”,听孟田旺的意思恐怕很费手脚,心里急了,对李咎说道:“这点小事,怎么能让你闺女用不上‘自来水’?咱们这山上有恁多竹子,何不用竹子做水管?里头的圆管子不好烧,外面的陶瓦不难吧?” 李咎顿觉眼前一亮:“该死该死,是我忘了还有竹子。只要做好防腐,定期更换,想来比陶管也不差什么。” 就这样,李咎翻书找了些防腐防虫防裂的方法,结合与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吴大郎的经验,用竹子又煮又烤的给黄致家也整了一套自来水体系。 黄致家人来人往的就多了,很快这种通过水位压力引水的方法就成了青山县乃至淮南道南大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效仿的法子。 引水的方法很多,甚至好些人家都有飞瀑亭之类的景观,但是想到这样引水结合废水处理来使用的,李园还是头一号。大家效仿的时候又忍不住对李园更加好奇:向者又是印书印报,又是农神良种,又是衣装打扮,还有拼音铅笔水泥,前不久还听说整了个“青山戏”火得一票难求,好多人为了听一场《杜十娘》《白娘子》肯赶上半个月的路去青山县……现在又多了这么个好用的新鲜东西,李咎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就他有这多奇思妙想? 这样的疑问不仅淮南道的消息灵通的人有,帝京的人们也有。 “李咎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想法?” 皇帝陛下沉着脸问道。 才刚刚大吐特吐了一番的他脸色十分难看,任谁突然发现自己所以为的干净清洁的环境其实有许多细小的脏东西和小虫子,都会是这个反应。 皇帝陛下一想到过去几十年里自己吃下肚的食物包含着不知道多少小虫子,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年初那会儿皇帝陛下将淮南道刺史以及尤南等人送来的李园特产各处分了分,几个皇子公主留下了显微镜玩儿。一开始大家都是好奇的,只是摆弄不明白,免不了就束之高阁了。 前日里小公主散学回来,于皇后处扒拉各种书册看,就找到了李咎的《百家杂学》相关的书稿,恰好翻到了显微镜的使用和原理阐释一篇。 小公主马上就振奋了,又把显微镜和跟着显微镜一起送来的玻片翻了出来,按照书稿的办法制作了第一张玻片。 第一张玻片的材料是一位后妃收集的雨水,她每年都会在固定几个日子里收集雨水存起来泡茶使用,众人都觉得她雅致极了。 但是小公主却从雨水里看到了一个微观的世界,那么多小点点,甚至还有书稿上说的“微小的寄生虫”,远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干净,更配不上那风雅的来历了。 小公主后来又做了几个玻片,观察了树叶、花朵以及自己的手、衣服的擦拭物,大多数时候小公主做的玻片并不足以观察到什么,但是偶尔成功的一两次所窥见的世界,已经足够让小公主为之沉醉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夫妻情深 小公主拿着“看水”心得给皇帝陛下看时,皇帝陛下正在后妃处品茗,然后就被亲眼所见的水中杂物给恶心吐了。皇帝陛下突感不适,把整个太医署都闹得天翻地覆,直到晚上才安定下来。 小公主又拿着李咎的书稿找对策——水那么脏,人总得喝水,那总得有办法把水给弄干净了吧?抱着这样的信心,小公主真的从书稿里找到了饮用水的澄清和杀菌消毒方法:过滤和煮沸。 皇帝陛下听说烧开一段时间的水足够干净了,再仔细想想自己一般都是喝的这样煮过的水,这才惨白着脸下令以后凡是茶水饭菜点心等必须彻底熟制才可呈上,然后稍微吃了一丢丢晚膳。 一天折腾下来,皇帝陛下也累了。议政结束后,皇帝陛下拿出很久没再注意过的李园的那些书稿,对着上面写的云山雾罩般的新鲜知识,发出了灵魂提问:“李咎所写的书,古往今来天文地理草木禽兽,无所不包。他知道的如此多,来历却成谜,他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敢接话。 好在皇帝陛下也不是真的想得到回答,只是道出心中疑惑罢了。 不过马上皇帝又向底下的心腹问:“上回给你们的李氏《百家杂学》,交代诸公仔细抄录研读的,未知可有结果?这么大的事,关系到朕与皇后、诸皇子公主乃至诸位自己的性命,竟然是公主发现才抖落出来。诸位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在座诸臣主要是大学士们,还有工部、礼部、户部的少数人员。 出身翰林院、登台入阁的大学士们一拿到那些书就扔进了仓库,到现在都没人认真看过,并且到现在也没人觉得他们应该看——这书不该是太医署、工部去看么?又不是圣人之言、治国之策,岂是应该在大学士这个群体里流传的书?纵使有人零星看了些,碍于同侪们的态度,也不敢说自己看了,还觉得挺有意思。 一阵令皇帝陛下感到有些尴尬和愤怒的沉默过后,坐在最末的户部郝主簿起身向皇帝陛下和大学士们毕恭毕敬地一礼,道:“臣郝通,仔细研读过其中涉及农、牧、纺织、医学以及其他民生相关的杂学,如育种、改良、气候、油脂等等。” 有了他带头,又有其他人站了出来。礼部的张主簿说自己仔细研究了算术和“物理”,工部的陈主簿说自己研究了“流水线”……总之李咎这人能不能当官是不是另有所图,他们不知道,但是李咎的学说看起来真的是那么回事,很值得投入时间和人去深入地理解。 气氛总算稍微缓和了一些,大学士中为首的那位,职责相当于往前各朝代丞相的称平阁大学士吴宥给双方都铺了个台阶:“陛下所赐之书,以其无所增于经义,但有说于方志。臣等略知其意,未曾甚解。臣以为,也无需甚解。” 皇帝陛下的尴尬和愤怒都源自大臣们不听话,并非他对李咎的杂学有多么重视。吴宥都快六十了,肯给他铺台阶,皇帝陛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就将此事放过去,请吴老学士坐了回去,对末座的几人说道:“你们觉得,李氏的学说,有价值吗?” 郝张陈等几人顿时冷汗就下来了,说没价值吧,他们过不去心里的坎儿;说有价值吧,不是当面给吴宥难堪吗?牺牲良心还是牺牲前途? 被问到的几人里以郝主簿最为年长,他硬着头皮起身回道:“微臣不敢妄言。微臣……想去淮南道,亲眼看一看这位奇人。李氏的学说很奇怪,是以令臣等无法辨别其价值所在。错过可惜,闷头去学又恐走了弯路。” 皇帝一想确实如此,就好比那显微镜,若不是小公主歪打正着,恐怕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东西到底要怎么用,又能干什么。尤南他们送来的书稿过于支离破碎,除了《三国演义》还有新传来的话本还算完整,其他凡是涉及到具体学说的,都只有只言片语,令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故此皇帝陛下道:“我记得皇后将去年尤师父进上的几种李园粮种在暖房里种上了——丰年啊,可有此事啊?” 皇帝陛下点到的丰年乃是一个內侍,生性谨慎小心。年前因为他第一个将“稻花香里说丰年”传到宫里,被皇帝陛下点做了近身內侍,他倒也乖觉,连名字都改作了“丰年”。 丰年躬着身,道:“陛下英明,那么远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小人也是陛下问起才恍惚记得,中宫殿下是这样吩咐过。” 皇帝陛下道:“今年也快到秋收的时候了,就看看这些粮食是否真如尤师父信上所说的一般神奇。果真是,你去一趟,只当是采风。若不是,也不必浪费这个功夫了。不过……”皇帝陛下转过头去,命丰年记下口谕,“可以让乐署的人先去青山县看看,一则探明情形,二则他们有几出新奇的戏,被当地县令也称赞不已。王伊蔚,这个人我记得,他是京城人氏,也算见过世面。他都特意提了一笔,说明的确有过人之处。明年正月十六,是皇后四十八岁生辰,倘若可以,给皇后弄一出戏作为庆贺之用。” 议政厅里的诸位大臣一时无言,吴宥忍不住咳嗽一声,把皇帝陛下从“给皇后庆生”的思绪里拉出来,扔回众人的吃喝安全事项讨论中来。 知道你们夫妻情深,但是您能不能看看场合? 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对夫妻也是情深得很,只是那环境就没这么舒坦了。 正是梅雨季节,一辆马车从泥泞的黄土路上奔过。赶车的人是牲口贩子老刘掌柜,车里的人是他的媳妇宁氏,而他的商队还在上一个城镇休息。 老刘年初出关卖货,不到三天就把库存清空,还拿了一大笔订单。那些关外的番人蛮子嗷嗷地挥着宝钞求他出货,给老刘省下了很多时间。南下时,老刘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媳妇了,看看时间有多出近半个月,就绕道回了趟家。 幸而他回了这趟家,这才能救下他媳妇的命来。 原来他家乡去年传上了疟疾,他媳妇宁氏不幸染病,已有一个多月。因为久治不愈且传染的人越来越多,连大夫都不肯来了,药草也用尽了,他老家的族长里老正准备将宁氏等染病的人集中到村头的破庙里,禁止出入,听天由命。 老刘掌柜仗着一身都是力气,强行闯进村子里带走了宁氏。带走宁氏后,老刘掌柜就弄了一辆马车,带上一大车的干粮和炭,将宁氏往车上一放,直奔李园求医。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安之兆 南下青山县的路上,老刘掌柜把能做的都做了。 李咎特意将疟疾、天花、鼠疫、麻风、伤风、狂犬症等常见流行病的病理、传染方式和自我保护的方法都给李园人讲授过。老刘在李园跟着学了些这方面知识,平时赶路又爱用李咎写的《百家杂学》等书刊打发时间,倒是将流行病的防治学了个七七八八,知道怎样尽可能地保护自己、防止传染。 这一路上他和妻子不入村镇,不见人群,不共食同宿,时刻注意洗手洗衣防蚊虫……许是疟疾确实传染有限,总之老刘掌柜是没染上病,但是宁氏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 老刘心急如焚,不想越急越容易出错,这不,暴雨中车轮陷进了泥坑里,不仅车走不了,宁氏被从褥子上甩下来磕在马车车棚上,本来就因为发烧而晕沉的脑子更加乱成了浆糊,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老刘掌柜稳住身形,将面巾带上,匆匆进了车厢里面,将宁氏抱回褥子上,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不疼不疼啊,阿宁,你忍忍,咱们到了李老爷家就好了啊,就好了啊,啊?” 宁氏“哇哇”干呕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往老刘相反的方向蹭了蹭,勉强笑道:“老听你,说李老爷……这里好,那里好,真想看看他到底怎样,真好奇啊……李老爷就在青山县,又不会跑。你先出去,咱们慢慢走,别淋着雨受了风。生病啊,真难受,你可不要生病……” 老刘抹着眼泪,将马车关上,找出木板撬杆等物,冒着大雨赶着马将马车从泥坑里拖出来。两人一马在林中撑起雨棚稍微休息片刻后,又匆匆启程赶路。 往常要走一个月的路,老刘掌柜紧赶慢赶的,中途换了两次马,半个月就赶到了青山县。 这天的青山县也是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李咎在大门外的茶棚里坐着吃茶,听见来往的行人唠嗑家常。 今年的雨有点过于多了,还没到黄梅时就绵绵地下了半个多月,到了黄梅天更是如此……倒不是会引起洪涝的那种暴雨,但是天一直不放晴,多少对庄稼的收成会有影响。再者,这种小雨降水超出山体负荷范围导致的滑坡也是江南常见的地质灾害。 连王县令都带着县衙的人去各个村里访查,唯恐哪里做得不到位就导致什么祸患。 茶棚的老头儿时刻注意着李咎碗里的酽茶,一时少了就要来添。于是李咎索性不去动那杯茶,却又引得老头儿惴惴不安地问是不是茶泡得不好等等。 ……李咎哪里喝得出好坏来,再者,这里的茶也就那样,好坏并没有特别的区分。 正好这时没有客人,老头儿将桌子擦得锃亮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李咎于是叫住了他,问他家里的田地现在如何。 老头儿露出忧心的神色,又巴巴地说:“地里倒是还好,只是一直不见日头,恐怕不是个丰收的年份。不过大家伙儿都说有老爷您在,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老爷这几天看着也是在发愁,不知道可有了法子么?” 未来能调节雨水干旱,那也调不动太阳光照和风力大小,李咎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摇摇头:“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希望这个阴雨天早些过去。” 老头儿便叹息一声,继续坐在摊子后面发愁。 李咎确实也没什么法子,顶多不过是多准备粮食以备今年减产后救人罢了,又或者最多再加上收割后尽快补种其他能吃的东西。这时就不用管什么口感,又是什么营养了,饿不死就行。那些生长周期偏短的食物种子可以先找出来以备套种。 放够了风,李咎起身正要回去继续死磕骡机的部件加工和组装,远远地就看见三个自家医学生穿着大白袍子,套着深蓝色的褡护比甲等急匆匆地赶来。 他们戴着口罩,将头发扎得紧紧的,乍一看和现代的医生也不差什么。 李咎瞅着他们的表情,再看看他们急急匆匆的步子,猜测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也迎头上去。 打头的是两个坐馆大夫带来的学徒钱英,他看见李咎,眼前一亮,忙又小跑几步直冲到李咎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刘掌柜回来了,带的个病人,得的是疟疾。刘师姐在那边照顾着,我们不敢让他进城,特意来问老爷怎么办。” “疟疾?糟糕啊,这个天气蚊虫厉害,蚊虫最容易传染这个病……你去货行找老陈配齐杀虫、消毒要用的石灰和其他消毒剂、煤炭。你去牲口棚套车,准备送这些货品去学塾。你去通知你师父守好李园。我去找县丞通知此事,稍后我们学塾见。” 慌了手脚的年轻人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稳定了心神,按照李咎的吩咐各自散开行动起来。 李咎从马厩牵了阿宅出来,先往赵县丞府上告知此事,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如果能把疟疾按死在城外,那是最好,万一不幸传染开了,他们官府得有个心理准备。 赵县丞深知其中利害,无需李咎多言,他便翻出既往处理其他瘟疫时的旧例请李咎帮忙看看改改,最后拿着李咎的改版为本,给王县令誊抄了一份送去,另一份就放在身上,一旦事出不妙,立刻就能按例行事。 官府反应是重视又快速,李咎便放下心来,打马去了李园的学塾。 学塾里正在组织大家调制石灰乳进行杀虫,刘五娘独自一人照顾宁氏,刘掌柜因为伤风受寒,略有感冒的迹象,已经被单独隔离在一个学生的实验室里。 李咎一到,就有人来汇报具体什么情况,怎么个处理法儿,开的什么药方等等,听上去井井有条,一丝不错。 刘五娘给宁氏开的方子正是酒液冷萃法萃取的青蒿。其他的方法都太遥远了,唯有这一个冷萃青蒿是现有的验方加上未来的化学医学科技加持的,除了它,李咎也想不到其他办法。甚至刘五娘的萃取方和用药方已经比较完善,比李咎能想到的还要像模像样。 刘五娘找对了方子,李咎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宁氏的治疗方案就用了刘五娘的方子。药房切配拿着方子自去抓药萃取不提,李咎则套上一件细纱外套,去实验室找老刘问个仔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病愈和开坛授课 万幸老刘是真的只有点儿伤风感冒,加上劳累过度,故而病倒了,却非传染上了疟疾。他吃了药发了汗,闷头睡了一天,便恢复了精神,第二天就能和李咎絮叨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李咎见状,心中稍定,安排他往学塾里住下,等宁氏痊愈了再一起找地方安家。 刘掌柜道:“等我内子也救好了,我一家,就是兄弟的人了,以后但凭兄弟驱使!之前谈的什么利,又是什么分红,我一个子儿也不要。这次真是吓着了我。我这条命不值钱,可是我媳妇金贵啊。一想到还有闹出花儿、闹黑死病的,我怕呀!” 李咎安抚他说:“吉人自有天相,老哥哥不正是相信我,才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么?我这里的学徒虽然还是学徒,手上功夫却都不差,且安心等嫂夫人康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医学生上了半年课,日常义诊来的病例大多是骨折感染、小儿伤风等。一般人家只有在壮劳力失去劳动能力和重要的子嗣生命不保,且村里的神婆神棍救不回来的前提下,才会考虑寻医问药。寻医问药是要花钱的,往往花了钱,人还没了。常年的贫困使得人们吝啬于付出金钱,很多时候在钱和命里选一样,他们都会选择钱而非命。 即使这李园学塾的大夫看病开方抓药都是免费的,情况依旧如此。 现在医学生们对清创包扎打固定板十分熟练,刘五娘等人有两次接生的活儿,原本就主要学小儿方的大夫带来的学徒薛金方看了好些儿科,每个人都算是积攒了很多经验。 治疗疫病,这还是头一回,谁都没有接手过,个个都觉得心里忐忑。最终刘五娘封锁病房后,治疗、照顾宁氏的人就没别人,李园学塾第一次治疗瘟疫的一手治疗经验就全靠刘五娘一个人记录了。 刘五娘主要学的是妇科和产科,对瘟疫并不是特别在行。然而因为她最为勤奋好学,这门她不怎么在行的“瘟疫”,她也学得相当不错。众姐妹里,无出其右者。 因此最后主持局面的人理所应当的就是刘五娘了。这方面李咎也帮不上忙,他是个理论学家,实操都是急救手段,现在最重要的是布置消杀和帮刘五娘查找资料、配药等等。他将整个学塾的蚊虫杀得干干净净,严防蚊虫叮咬,就是做到位了。 倒是王县令组织来的大夫以及李园的两个大夫,能帮得上医理的忙。 青蒿素是疟疾最对症的药,现在没有抗生素,人们也还没有耐药性,普通冷水取汁的青蒿都能有十之二三的应验,何况是更先进科学的萃取法。 五天过去,宁氏的状况明显好转。期间也发生了轻微的不良反应,不过都被刘五娘的细心照顾给对付了过去。 所以李咎一直很感慨这个年代的人命真的很有韧性,大凡有一线生存的机会,就会被他们牢牢抓住。这样粗糙的治疗方法,宁氏竟然安安稳稳地扛了过来,不过二十来天,便痊愈了。 并且很幸运的,这个传染性很强的疫病,并没有向外扩散出一例,就连近身照顾她的刘五娘都没有被传染。 这让整个青山县的大夫们都沸腾了,往上翻五百年的医书,谁能找到不曾传染别人的疟疾案例?宁氏就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宁氏痊愈后,青山县的大夫们商议好了,请李咎和刘五娘传授其中的经验。此举也获得了王县令乃至司马郡守的支持。司马郡守甚至写了信来要求王县令“如实记述,教与百姓”。 李咎本也有意将如何防治传染病的法子传授出去,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将李园的课程停了几天,花了三天功夫,以疟疾为例,辅以显微镜可以观察的微观世界为证据,从传染病如何伤害人的性命开始,一路讲到如何传播、如何治疗,最后还提了一嘴疫苗的用法。 疫苗相关的事情,李咎只配合血液的涂片观察,讲了简单的抗原抗体免疫机制,没有往下细讲。要细讲就会要讲到抗体,抗体的内容就太深了,李咎自己都半懂不懂的,如何能教他人?倒是学塾里的学生,说不定有那些聪明的人,持之以恒地再生物学的道路上走下去,会有那么一天能研究透彻。 “免疫机制对疾病的预防策略是通过毒性较弱的病菌去刺激血液中的这几种成分,让它们分泌可以针对性杀灭此种病菌的抗体。这其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点,一是毒性要弱,或者这个病菌要半死不活,如果毒性和这个病本身一样强,那还叫免疫法?那不就是染病么。二是要能刺激咱们的血液去分泌标记、针对、杀灭病菌的东西。倘若我们的血液不接受这个刺激,照样不能成功。” 大夫中一人便问道:“老爷所说的免疫法,吾等闻所未闻,却也能理解是何机制。盖因我们都知道,有很多病症,只要得了那么一次,就再也不会染病了,故而一旦有瘟疫爆发,那些曾经染病后又痊愈的人可以自由出入,照顾患者。我等一直不解其原因,直到今天听了李先生的课,才知道其中的道理。谢谢李先生慷慨,传授我们此法。然而诸如鼠疫、麻风、伤寒等,我们应该如何获得它们的减弱病菌呢?” 李咎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获得,但是大概的原理,我可以告诉大家。就是退化。去年李园的粮食丰收了,大家应该知道这件事?” “是的,听说过,可是大新闻、大好事啊!” “但是我却没有急着把种子分给大家去种植。原因就是种子会退化。一代一代培养下去,如果中间不进行改良和优势育种,种子就会退化。这些治病的小东西也是如此,只是种子退化速度快,退化原因比较简单。而病菌在特定的条件下会有退化,这个条件却很难达成,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期待我的这些学生们,能努力实现我们的目标。不过……不过,有一种烈性传染病,它天然就有弱毒病菌。我的祖先的书上记载,先用它的弱毒病菌让人们染病,之后人们就不会再生这个病了。这种疫病……就是天花。” “天花?”听讲的众人沸腾了。奉命前来记录李咎讲课内容的县衙幕僚也惊呆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筹划的未来 年初燕州北道有天花传染,这条消息王县令是月初才得到的,县衙的人也不过才被告知,比刘掌柜送来的消息要晚很多。 天花有非常强的传染力和极高的致死率,以至于人人谈花色变,发明了无数种避痘的方法,但是众人知道,这些方法都没什么用处。 李咎说唯一一种现在就可以通过免疫法终生免疫的疫病是天花,众人都有点怀疑真实性。 李咎道:“牛也会得天花,牛身上的天花痘儿,就是减弱毒性的天花病毒。以前我家祖上的大夫也用过其他方法试图对人身上的天花毒做减弱,不过很遗憾,都失败了。可是牛身上的却成功了。我家祖上称之为牛痘法。” 底下一个王县令的幕僚举起手来:“先生可否详细说说?实不相瞒,有地方在闹天花,先生若是将此法公之于众,可以活人无数,乃是大功德。” 李咎道:“我也有此意……但是……此法本来就有相当的致死率,因此对大夫和接种者的要求都很高,我不敢贸然说。今天正好咱们青山县的大夫都在了,且会与我共同学习几天,正是个好机会。我想先将牛痘法的原理与各位一一讲述清楚,再向县令大人申请,派遣几人去燕州北道行医。愿意去的人,就先同我一起学习接种牛痘的手法,不愿意去的人,就晚一些时间再学,未知各位的意见呢?” 在座的大夫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大约有半数人主动说自己愿往。王县令的幕僚忙用纸笔记下来,托书童即刻送去给王县令看。 李咎点点头,宣布稍事休息,下午再继续讲解用牛痘法防天花的基本概念。等到了下午,想必王县令也做好了决断,必不容有人半途而退,也会帮他们考虑好盘缠和人身安全等事。 这个时代的大夫是很值钱的,如果没人护送,被什么人掳掠去了都不好说。 李咎所想的不差,中午时王县令就亲自到访,将自愿报名去外地行医的大夫一一记录在册,承诺给多少粮食、盘缠和车马,衙门会派遣衙役跟随,同时还会给大夫们一笔额外的钱雇请护卫、携带学徒一起动身。 前前后后的事都讲清楚了,王县令留下吃了顿饭,又听了半天“牛痘法”的原理,到擦黑时方散了。 李咎这几天都住在学塾,王县令正有事要和李咎详谈,也便留了下来。 这一年多,两人也算是熟悉了,谈不上莫逆之交,也算是半个知己,说话便轻松得许多。 李咎将这天授课写的东西都找出来给王县令,笑道:“王兄如今也财大气粗了,那么多人要去外地呢,恐怕还不止燕州北道,那花销,一天也快十两银子了,就咱们的县衙,竟然能出得起?” “这不是要谢谢你么?今年道上、郡里都得了赏赐,国库给县里的钱也多了些,况且税也不差……我是沾了你的光啊。”王县令倒也不矫情,很明白地点出李咎的功劳,不过他的神色很快又不复轻快了,“但是……我明年可能要调走了,据尤相公说,明年燕州北道的遂远郡郡守要退下来,而我三年考评都是优,去年尤其出彩,我又是帝京人,极有可能会将我调至离帝京不远的遂远郡。” “这是好事啊,王兄何以面露难色?” 王县令笑道:“是啊,何以会面露难色呢?我自有志向,要抚民、安国、齐天下。我在翰林院做了十年的编修,才轮到这么一个机会出来做父母官,又恰好遇到了你,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由着你每年种地、修路、架桥……就足够能升迁了。我应该很高兴,因为我要去实现我的志向了。不过,收到尤相公的书信时我才发现,我做不到自己想象的那般平静。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的,舍不得啊。” 李咎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人紧着些升官,我这里有好的就给您送去。过个七年八年的,或调任到淮南道做个巡抚、刺史,或进六部得以掌管钱粮国帑,多看顾些青山县,岂不甚好?” 王县令道:“自然好。可是,我担心新任的县令能不能好好待你们。我会请尤相公好生护着你和黄致,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些老油条们,想折磨你和黄致这样的人,那是轻而易举,保管你们一个错都挑不出他的。我原本想着怕是要在淮南道干一辈子,你们要做什么,只要于国于民于我有利,我总能护下来,故而不曾管得你们。却不想这一调任就是千里之遥的遂远哪!” 李咎道:“多谢大人替我和黄兄谋划。此事原也不难,我和黄兄虽然憨直,倒也不傻,绝不会逆来顺受。况且新县令是什么品性,现在猜测为时过早。说不得也是大人这般心系百姓的好官呢?果真是奸恶之徒,自有国法处置。若是那为了一己私欲置百姓于不顾的人,却又不干坏事……我和黄兄还不会跑么?黄兄的岳家也是一方望族,护下黄兄岂不是轻而易举!说不定不出两年,我自己倒是先去遂远郡了。我本来也有北上的计划。只等这边诸事齐备,大家都有了生计,粮食也都稳定了,也有人继续操办改良粮种的事情,我就要走。” 王县令道:“也该如此,你本就是有牵挂的人。” 李咎点点头,他见不得人受苦,早在听罗家父子诉苦那时候就有去别处发展的意思了。 毕竟消息的传播能力太低了,如果他停留在青山县不走了,其他地方的发展就会滞后青山县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显然这不符合李咎的计划。 王县令道:“先生心怀天下,能在我的治下常驻两年,是天意厚道于我。倘若一切如真,希望先生远走别处时多多考虑遂远。别的我不敢答应,至少我愿意提前帮先生收服当地的豪强,以待先生来授业解惑。” “行,那我们说定了?”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李咎和王县令击掌为约,说说笑笑的就定下了未来的打算。 和王县令道别后,李咎回了自己的临时住所,表情完全没有刚才的轻松。走是真的会走,但是绝对不能扔下这里的产业就这样走。 至少也得留下保护产业的本事。 他在这里时,无人敢觊觎荒山、商铺。等到他不在了,一年两年可能还有余威震慑,但是过上十年八年,其他人难道就一直不动心吗?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粮食!为了一个丫头都能打出人命的时代,这么多钱粮放在这里,放在那么多地方豪族的眼皮底下,李咎敢放心地走?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将远行 产业会被人觊觎,无外乎是没有实力也没有靠山。 李咎的产业面临的危机就是如此。李咎如果走了,剩下的人人心齐整还好,还能拧成一股绳,但如果他们自己服软,又甚至内讧,那就怪不得外头的人动手了。 李咎只打算带上哑巴一起走,王得春、吴管家都会被他留下守着青山县的产业。对吴管家,李咎是有信心的,这是个老实人,打死他都不会反抗的那种。但是对王得春,李咎没有十成的把握。有他在,王得春翻不出他的手心,可是王得春的主意大,不让他拿主意时他也不一定会折腾,让他拿主意时,却不知他要拿甚么主意了。 染织陈和黄致的人品都信得过,只是他们能保得住一时,却保不住一世,断没有事事过问的道理。 说来说去还是要留在这里的人靠得住。他们一百多人,再加上学徒等,怎么算也有小二百号了,如果还能被人欺上门,那也太傻了些。 想到这里李咎便想到了那个杀回家断亲复仇的女孩儿桂子,是个有果决的孩子,值得提拔起来。 前后仔细一想,还是得先让李园人强健体魄、懂得道理才行。体魄强健了,自然会成为硬骨头,别人纵使垂涎李园的产业,也不敢乱动主意;懂得道理了,就不会行事不周密被人抓住把柄和借口,也不会轻易上当受骗,更不会随意去欺凌他人以至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再有李咎一旦离开青山县,想回来看看则千难万难,有个什么消息也很难及时知道……尤南在繁华的金陵,有运河有驰道,他给皇帝陛下定期奏报江南的事情,走的是官方驿站,那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京里。 如果消息到得及时点,如果他可以偶尔回来起到震慑作用,很多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李咎思忖着,眉头一时松开一时拧紧。一要修路,二要把民间邮递功能做出来。这两件事都需要大量大量的金钱和物资,而李咎依然不忍心从平民百姓身上薅钱——大雍的百姓和关外的百姓都一样,那些老老实实讨生活,从天意、官意和地主手里挣扎求生的人已经够苦了。 “生产力、生产力……古代最要命的就是填饱肚子,没有化肥,农作物的产量必然有上限,还好人口本身也不是特别多,没有就没有吧,土化肥搞出来也算是个用处。亩产提到了头,也就能继续扩大种植的空间比如继续开荒,这时候的北大荒应该还是北大荒,如果想办法去北边开垦一些地方——当然要尽可能地保留生态湿地,至少能再增加一座粮仓。说到空间,就不得不说到时间……时间……大棚!” 虽然没有塑料薄膜,但是库存的那些只作覆地使用的话,省着用也足可以顶一时了。至少应该可以顶到李咎折腾出点其他的东西来。等过段日子,把骡机造出来交给工匠们去弄细节,他就有时间去学地膜保产的方法了,至少还能提高个两三成收成。 这么一算,他还真是劳碌命,没有一天能闲下来的,恐怕也就能去门外茶摊找老大爷喝茶当放风了。 第二天李咎送走了不愿意去北方支援的大夫,承诺过一段时间会再给他们上课,只是这几天他要专心教那几位要直面天花的大夫,故而腾不出手。 牛痘法说穿了道理,再执行起来其实很简单。从病牛身上去痘疹浆,种到未感染天花的人身上,直到留下疤痕为止,就算成功。一次没成功再种第二次。 牛痘也有一定的致死率,只是相比天花的死亡率,却是低得多了。 其实北方已经有人提出了种痘法,但是他们用的是人痘,危险性和普通天花病毒没有区别,故而一直备受质疑。牛痘法大大提高了种痘的安全性,相对的那点死亡率就不值一提。 种痘的同时,对病人进行科学的护理,避免接种者暴露于风险中,则是另一个提高生存率的方法。双管齐下,怎样都比不管不顾的强。 李咎给众人做完基础培训,接着就让刘掌柜从刚刚才来到大松郡地界的商队那里接来了被严格看管照顾的携带着牛痘的牛。 老刘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于燕州南道找到了这头牛。疫病已经传到了燕州南道,那个卖牛的人知道病牛卖不上钱,却没办法,他家人感染了天花,需要买药吊命。 老刘按照李咎的要求给病牛弄了单独的笼舍,一路严格隔离,慢腾腾地花了两倍于正常的时间,这次搬到了青山县。 王县令、参加完培训的大夫以及将和他们一起北上的学徒、差役,看着这头并没有哪里不对劲的牛,仿佛是看着希望一般。 大夫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上前道:“老夫最为年长,就让老夫第一个试试种牛痘吧。若是成了,老夫必定名垂青史。请各位不要和老夫争这个机会。” 其实是大家都对这个说起来很安全的方法没有十足的把握。再怎么说这都是天花的同源病,又来自疫区,大家心里的那点恐惧感,根本就不可能被书面理由浇灭。 叶大夫是担心这法子不可靠,想着自己年纪最大,若是有个万一,他也活够了本,总比小孩子家家送了命的好。 李咎道:“我看,是您不要和我抢才是。方法是我祖上想的,牛是我带来的,怎么就成了让您去名垂青史呢?我祖上避居山野,也出现过天花,但是却被他们消灭了。我的祖父母还曾接种过牛痘,胳膊上还有当时接种留下的疤痕,到了我父母那时候,就因为彻底消灭了天花而不再种痘了。我将来也是要游历天下的人,不论如何都得种上这牛痘才敢四处走去。您就安安心心地等我的消息罢。” 李咎说完,将宽松的衣袖撸到肩上拿襻膊绑住,让医学学徒过来按照前两天教授的法子种痘。 种痘要十八天才能判断是否成功,一般大约第三天会有反应。那几个大夫每天就在李咎身边转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看看种痘的伤口的情况。 李咎被他们转悠得烦了,正好天气也热,他索性将衣衫换成了短袖的燕居汗衫,就露着伤口在外面晃,省得他们想看种痘的情形还得让他停下手头的活儿把袖子卷上去。 李咎身上的痘疹反应几乎是教科书级别的,三天红疹五天疱疹,十二天结痂十八天形成疤痕,意味着这次接种成功。 有了李咎的先例,其他大夫迫不及待地也尝试起新方法来,他们从取痘种开始,一五一十地按照李咎所教授的方法取汁液、接种、消毒……包括学徒衙役在内,总计二十六人接受了牛痘接种,只有一起伤口感染引发的不良反应,也在大夫们的细心照料下安然渡过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来自皇帝陛下的肯定 牛痘疫苗接种成功,意味着免疫法成功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却要等这批人去了北方再安全回来,才能真正确认。 王县令从县衙里点了接种疫苗的差役跟随北上,又有一个曾经得过天花的幕僚兼县丞温先生愿意跟随前往,处理各种结交和往来的事情,王县令欣然应允。 又过了三天,王县令与温县丞正在紧张地做最后的准备,朝廷、郡、道传来了政令,对青山县支援燕州两道的事情进行了表彰。 政令上又是拨钱放粮,又是给人手给路引的,包括驿站车马卒吏都任凭差遣,命令途径州县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等等,所有事项,不必王县令费一点点心,自有刺史和郡守准备妥善了。 除此外朝廷还下令为此事立碑、发牌匾以嘉奖,奖赏青山县的精神,嘉奖他们既有寻找对策的能力,又有支援燕州两道的勇气,既是量力而行也是勇敢无畏。皇帝陛下那是相当满意,不仅承担了本次北上的所有花费,还从自己的小金库里额外支了一笔奖赏,将两个南方的皇家农庄赐给了这次北上的大夫以及“发明”牛痘法的青山李氏以示表彰。 之前皇帝陛下决定赐下重赏时,朝中有人觉得皇帝陛下操之过急,李氏“牛痘法”到底有没有用还两说呢,皇帝陛下倒是大张旗鼓地给了奖赏。万一不中用,岂不是白丢脸给天下人看? 皇帝陛下难得地驳斥了这些意见:“就算不中用,敢于尝试总是好事。以前除了出过花儿的,谁能去?他们敢于变通,又擅长发现,还愿意千里奔赴疫病之地,对朕而言,这就够了。就算没成事,也让天下人看见了朕的决心,看到了仁义,是好事啊。左不过就是两个田庄,又不是叫你们出钱,别管那么多了吧?” 一直沉默的称平阁大学士吴宥总算说了话:“陛下所言甚是,臣亦深以为然。” 他说了赞成的话,底下其他重臣,纵有反对的意见也不好说了。平时确有几个帮理不帮亲的同僚,这次他们都站在陛下那一方,故而也没有别的意见。 皇帝陛下叫来丰年记下此事,散朝后拟旨,然后不可避免地又提到了李咎,问道:“上回朕说让乐府派人去采风的,怎样了?” 丰年回道:“第二天就去甄选使者了,选的乐工讴者舞伎共六人,配的侍卫八人,算脚程,现在差不多应该到了青山地界。” 皇帝陛下点点头,又道:“注意叮嘱他们,虽是为大事去采风的,倒也不要打扰别人的正经事。倘若耽误这位李先生的正事就不好了,懂吗?” 丰年道:“小人明白,小人会通知乐府再次转告各位乐工乐师,务必敬重李先生。” 皇帝陛下又点一下头,继续和大臣们往下讨论燕州两道的疫情。这次的天花来势汹汹,不到三个月已经席卷了燕州两道,更有地方郡守望风而逃,被守军事急从权给斩了。皇帝陛下得到消息,一手打压一手送药,又派了太医署的人去治病,这才刚刚控制下局势来。 太医署提的人痘法其实也是从李园的《百家杂学》里得到的灵感,只是效果不好,因此太医自己都为治病的方法争论不休。 一派认为李咎的理念是可用的,可以继续朝着降低天花痘疹的毒性的方向努力——重症病人的毒性大,轻症的总该小了吧?用轻症患者的痘疹培养新的痘疹,一代代地选取最弱的致病菌,总能取到合适的病毒了吧? 另一派则对此嗤之以鼻,天花是多么凶险的疫病,一代代培养下去不知道要主动感染多少人。如果仿方法是假的,岂不是要白白赔上那么多人的性命?还不如用老法子,增强病人的身体状况,帮助他们自己熬过来。 两派的官司从下打到上,从燕州北道打到朝廷的议政厅,皇帝陛下头痛不已,恰好就那时,刺史的奏陈到了。 奏陈上说了青山县李咎发明牛痘法,已经组织了大夫们学会了此术,愿意去燕州两道救人,希望获得朝廷的表彰,并对大夫们北上之事行便利。 可解了皇帝陛下的燃眉之急,皇帝陛下大喜过望,立刻就下了政令要求全力支持青山县的大夫驰援燕州两道,并命太医署的人做好接应和陪衬,再又拨了那两个皇家农庄下去。 两个皇家农庄意味着万亩良田与山头水源,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其他人想劝,但是这次皇帝陛下格外坚持己见,吴宥见皇帝陛下只给了钱和功德碑、匾额,没有给出官职、勋爵等涉及特权的奖赏,也就随他去了。 国家都是陛下的,他们的责任是辅佐陛下治理好国家,而非阻挠陛下的一切私欲,这方面吴宥比任何人都通透。涉及根本核心的事情,吴宥寸步不让,而这些小钱虚荣,吴宥乐得卖好。 再往下谈起天花疫的事情,皇帝陛下就再三叮嘱太医署不可仗势欺人,因自己是朝廷官员就对青山县的大夫们阳奉阴违,打压其治病的学说和方法。皇帝陛下对底下人互相倾轧使绊子的情形门儿清,平时因为钱粮官职的事情这样互相拖后腿也就算了,这叫制衡,他们不制衡皇帝陛下还不开心呢!但是现在的局势可容不得任何拖延,每拖一刻,都是人命啊! 而青山县的大夫已经做好了要先和太医、燕州两道本地大夫扯皮一阵的准备,不想到了那里,却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太医们的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自己没研究透彻、没控制好疫情,引来了外头的草根大夫支援,他们不要面子的? 但是皇帝陛下话都说在那里了,他们哪敢拿乔?心里不自在,做事也不敢出纰漏哇!故而倒是配合得很好。燕州两道的大夫就更不说了,如果是天花刚散播的初期,他们可能还会矫情。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已经搭了一批人命进去,现在天下闻燕州而色变,青山县却千里迢迢跑来送温暖,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有门户之见? 因此青山县的大夫们沿途享受的都是最高待遇,到了燕州地界,远远的就有全副武装的府卫和差从迎接,为首之人就是燕州南道河下郡郡守,旁边一流的功曹主簿等,都是大夫们平时见了得请安问好的地方官员。 河下郡守姓夏,尚未到而立之年,极有可能是整个大雍过去未来最年轻的郡守。他考中状元后次年就被送到了鲁东道治下做县令,又三年调任河下郡守,且兼任燕州南道司马。这个升迁速度和任职安排,可以窥探到这个年轻人在皇帝陛下——或者说是大学士们心中的地位。 老成、智慧、仁慈、忠义、正直……他几乎有一切理想派应有的优点,却又还带着青年人的单纯和热血。 两拨人见了面,互相认过,夏郡守向青山县为首的叶大夫长长地揖礼:“如此,本地父老,就赖诸位为生了。不论结果如何,夏某先行谢过诸公的高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干了许多好事的李老爷 青山县送来的人里地位最高的就是那位县丞,也只是低级小吏而已,其他人更是属于胥民之类,平日除当值外,往来不过是农、商之家。这次多仰仗王县令要用他们,方与县令等有了交情,也只是交情而已,几曾能受郡守这样的礼遇? 众人忙道“不敢”“折煞”等,夏郡守道:“义士不必谦让,诸公效死,某倾家以报,本该如此。” 说罢,夏郡守便将燕州两道如今的情形与众人简单介绍过。现在燕州两道有四个郡出现了天花,已经全部封锁,许进不许出。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河下郡正是其中之一。众人只要再往前一步,过了界碑,那么在天花疫结束前就再也不能离开了。四个郡里,属最北方的遂远郡情况最为严重,河下郡在东南方,是最轻微的。遂远郡刚爆发天花时有些人私下离开了遂远郡,将天花带到了鲁东等地,万幸的是,可能因为路上耽搁太久,疫病没有在鲁东传播开。 青山县的一众大夫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河下郡地界。众人各自登车,叶大夫和县丞受邀请与郡守同车,路上便将青山县的安排告知。 他们这些人里,一半是大夫,一半是跟随的。大夫有积年的老大夫,也有刘五娘、刘半夏、黄九郎这样的年轻学徒。人人都会接种牛痘,只是在其他医科上各有所长所短,比如叶大夫专长是伤寒,而刘五娘于妇产颇有建树。 这次他们的分工基本也就是如此,跟随者维持安全、雇请当地健康的百姓看护病人,擅长内科的叶大夫等治疗患者。 夏郡守对牛痘法非常感兴趣,一路上反复问着细节。叶大夫知道李咎心里是想将此术公之于众——最好能启发别人将其他“疫苗”也弄出来,故而知无不言,从《百家杂学》上的基础理论,到李园授课的详细内容,到操作要点,一一详述与夏郡守。 夏郡守见他们处处都已经考虑到了,为了照顾本地女子和小孩儿,甚至还让儿科、妇科大夫也学了接种疫苗和照顾患者,对于种痘之法也没有藏私的意思,心下不由好感倍增,十分敬佩 ,道:“难为李先生想出这样的办法。若真的有效,该是我们大雍的医神了。” 叶大夫道:“何至于此,咱们李老爷这两年做的好事真是数都数不过来,好些人都惦记着想给老爷立长生牌位呢,只是老爷不让立。” “哦?能否仔细说说?听起来除了这种痘法儿,还有别的事?” “有粮食,有赈济贫民,还有教百姓读书认字……” 叶大夫与县丞同夏郡守叨叨了一路,马车行了半日,终于抵达了河下郡收治病患的地方。这地方可比青山县看着穷苦多了,众人顾不上休息,忙着按照李园的要求整理房间,通风、消杀,划分片区等等。整好了房间就要按轻重症将病人分别收治。而那些还没染上天花的人,便要陆续接种疫苗了。 大雍对牛痘法并不了解,李园提出地免疫法尚未传播出去,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毫无认知。 非常恐惧天花的穷人是乐意的,这时候别说接种牛痘了,只要告诉他们这个法子可以避免得天花,叫他们自残大概他们都愿意。但是尚有余力买药问医的人家却不是很情愿。幸而夏郡守第一个出面响应,当了燕州两道第一个接种牛痘的人,才有了其他人陆续跟上。 慢慢地过了些日子,当地人士发现那些接种牛痘的人真的再也不曾感染上天花,逐渐接受了“牛痘法”和免疫学说。 太医署派出来的太医也放下了偏见,一边学习、记录牛痘法以备将来推广,一边与青山县的大夫仔细探讨起免疫的机制来。李咎走出了一条正确的路,所谓万事开头难,都有人开头了,他们这些当大夫的还不能继续往前走走,那也太无能了些。 正确的护理方法和牛痘介入,让天花的势头被压住了。 李咎在青山县也能想到大夫们会遇到的事情,不过鞭长莫及,现在他也帮不上忙,只能希望在天花这样的绝对天灾面前,人们能放下偏见和私欲众志成城。 从王县令带回的朝廷邸报消息看来,他们做的应该是不错的,即便有些小龃龉,到底把事情给做下去了。 而老刘掌柜老家的疟疾也得到了控制,李咎很无私地送出了冷萃青蒿的方子。老刘掌柜虽然很不忿老家的族人趁着他不在家,要把他媳妇关起来自生自灭,但是最后还是被他媳妇劝着写了信将方子送回去了。 宁氏的说法很公平,治不好的人都是那样处理的,当时族人将她一起关起来,并非是针对于她;当时的情况也是走投无路没有别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她能理解,却也无法原谅。再者,方子是李咎改良的,李咎愿意,轮不到他们来说不愿意。最后,那地方毕竟是他们的家乡,被疟疾折磨的人们毕竟是他们的乡亲,他们夫妻俩是再也不会回去了,就算是还了乡亲们过去的照顾罢了。 老刘掌柜觉得媳妇说得很对,便托人带了信回去。后来隔了很久他们收到了回信,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李咎正在抓紧利用秋收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搞建设,一边是要求工匠抓紧研究骡机图纸怎么加入水车的动能,一边是要在青山县再修上几百里路,将附近的村庄和主县城联系起来,再往郡治的方向连接。 李咎既然想着离开此地后还能时常回来看看以免好容易铺开的局面被人为打断,他就必然要提高通讯的效率。 眼下没有比修路架桥更好的办法了。而且修路架桥,主要花的是人工,这个世界最廉价的就是人力,远远比其他一切资源都便宜。耗费人力的前提,注定了这事只能在农闲的时候做。 大松郡郡治在山阳,很幸运,和青山县就是邻县,相去虽然比较远,但是中间不涉及其他政治单元,如此想谈修路的路径就很方便。 王县令对此很支持,他收到的消息显示今年做完他就得走了,李咎今年修路还能算到他的政绩里,明年可不一定,他当然得支持今年李咎能修多少修多少了。为此他对李咎提出的修路规划一点意见都没提,上午李咎给赵县丞递了地图,当天下午王县令就同意了,次日就贴了告示告知众人此事。同时王县令还给司马郡守去了公文商议李咎准备修成的道路路径,想和郡治山阳的主干道连通起来等等。 青山县人就更不会有反对了,且不说路修好对他们都是好事,就说这修路的人工,还不得从本地招短工?按李园的一贯要求,必然是好吃好喝地养着,每天认真干四个时辰就完事了。当时整个青山县有闲的人家都沸腾了,摩拳擦掌的,只等李园展板出招工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章 不一样的挑夫和不一样的客人 经过李咎一年半的经营,青山县已经展现出了与任何一个其他城市都不一样的气质。 囿于土地面积和地理条件,它依然是个小小的县城,但是它却有着更蓬勃的生命力。 勃勃生机,这是大多数新到访的人的第一感觉。 青山县的货物流通陆路水路各占一半,不甚宽的河面上总是有船只匆匆往来着。纤夫、挑夫、帮闲就在码头边等着生意。 现在来码头边等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活儿却永远都干不完,到处都是等着装船或卸货商客,只要不偷懒,总能糊口的。 宋老三一家就是靠着码头吃饭的人家之一。起初只是农闲时候临时做个帮闲补贴家用,他给人当向导、跑腿、挑夫,他媳妇给人浆洗缝补,他爹妈支着茶水摊子,他儿子在家专管借东西给人,七七八八算下来,竟然比种地挣得多多了。他再偶尔接个李园的短工活计,他这样能干重活的人按例一天能有一顿荤菜吃,他再省下来带回家,于是全家老小也能吃上点荤腥。 于是宋老三索性把地租给村里的其他人家,带着全家老小搬到了码头附近,做起了码头的生意。 这天清晨,天色未明,宋老三和其他帮闲一样,早早的就在河边等生意了。 同样是帮闲、挑夫,也分着三六九等,有宋老三这样穿着整洁的,也有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的。这些穿得最破烂的挑夫多数一边乞讨一边做零工,就当是乞丐也没差。青山县近来收获颇丰,因而王县令得以推行仁政。县里给济贫处多分了些粮食布帛,还能给无家可归的乞儿等每天供一碗糠粥,保证他们不饿死。他们有了这么一碗薄粥,便不肯去别处流浪,就跟着城里的其他人一起讨生活。 宋老三刚来时只比这些花子似的人好一点点,几个月下来他就发现了,衣着整洁、手脸干净的人更容易得到那些出手大方的客商的青睐,于是他咬咬牙从货行买的一块肥皂,又从李园的短工工友那里买的几身李园的衣服,每天出门前一定洗手洗脸换衣服,把自己整得干干净净。 这一手果然做对了,宋老三的生意一向质量最高,那些不差钱的人就喜欢他这样的向导,并且给钱也大方些。并且因为他穿得干净齐整,那些脏活累活一般都派不到他头上。 最近琢磨出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多,好些自认口齿伶俐脑子灵活的人,都像宋老三一样把自己捯饬得整整齐齐,码头的短工无形地分出了“污衣”和“净衣”两拨人。 这些天因为他们要做干净衣服的缘故,镇上的粗布价格都涨了些。宋老三虽然不高兴抢生意的同行越来越多,但是听见那些外地客商只言片语中夸青山县“果真和别处不一样,连挑夫都穿得这般精神”,宋老三心里又有种说不上的自豪感。 第一艘船靠岸了,看旗帜是从山阳来的楼船,这样的船带来的客人富贵的多。宋老三打起精神来,从客人里仔细甄选适合自己的目标。 “这青山县,果真和别处不一样啊。” 一声感慨传来,宋老三很机灵地转过头去看,只见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戴的生员幅巾,穿一身月白色半新不旧的棉布长衫,腰里系的一根略有磨花的绦。书生旁边跟着两个穿裋褐的中年汉子,俱是身强体壮的模样。 看起来仿佛是没什么钱的样子,宋老三旁边的一个帮闲直直地就奔书生后面的一个白面胖子去了。那胖子看起来仿佛是十分有钱的样子,身边瞬间就围上了好几个人。 宋老三却不一样,他直直地往书生那边走去,隔着几步远就停了下来,弓着背叉着手说:“这位老爷,看是刚来此地,可需要向导?小人姓宋,是本地人士,家就在不远处,知根知底儿。您有吩咐,小人都理会得来。跟您办事,一天只需二十个钱。” 书生将眉头一皱,一个随从道:“怎生这么贵?郡治的帮闲只拿八个子儿一块饼就能跑一天。” 言下之意是怀疑宋老三瞎报价。 宋老三笑道:“三位老爷新来,故而不知道里头的底细。咱们青山县啊,因为招工多的缘故,小人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丁,一天是二十个钱才能雇到。若是比这个少,那人都去李家帮工了。” 书生道:“李家?可是写《三国演义》的李先生家?” 宋老三道:“正是正是,就是李先生家。近来先生想再将咱们县里的路修一修,眼看着又要招工了,大家伙都等着呢。都说青山县的人工钱高,不过包您钱花得值当!” 书生留心了一下,听见后面有人嚷嚷着三十个钱一天,讨价还价的还到了二十五,旁边有更便宜的,但是报价便宜的人穿得乌七八糟……最重要的是不远处的布告栏里张贴的各种文字,其中一段话明确写着青山县当前建议指导短工价格,壮丁每人二十文每天。 书生不知道“指导价”是什么意思,猜测也能猜到一二。布告栏旁边还有一个维持秩序的衙役,看来是真的,而非有人故意乱写的。 书生道:“好,就你了。你姓宋,我就叫你小宋吧。你先带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宋老三喜滋滋地回道:“您放心,万事给您办妥儿。落脚的地方有这么几种——” 他正要仔细解释,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吼:“李园贴招工告示喽,重劳力工三十个钱一天,两顿给肉,轻劳力工二十个钱一天,菜里荤油!招五六十人,兄弟们冲啊! 瞬间整个码头都沸腾了,四处人仰马翻一般,那些刚刚还在自我推荐着的挑夫帮闲,呼啦啦一群全都往一个方向跑。 书生没反应过来,要不是被宋老三给护了一下,差点就要被撞倒。 宋老三张开手帮客人阻挡着拥挤的人群,一路护着他们来到告示栏边衙役附近,这里的人方少了许多。大家总是怕见官的,于是有意无意的总躲着衙役。 衙役显然认识宋老三,笑道:“宋三儿啊,你怎么不去呀!你那把力气挣三十个钱不难吧?” 宋老三嘿嘿直笑:“我让我儿子蹲着哩!我在这码头给人当向导挺好,我儿子能挤进去就行喽!” 宋老三自然有他的算盘,李园的短工活计若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算太亏,码头的活计虽然不稳定,但有时候遇到出手大方的主顾,一次可以挣一个月的钱。他觉得眼前这个书生不一般,就算给不了多少钱也是值得的。 大夏天的雨水那么多,时不时的一阵风吹雨打,路上就会又是泥又是水坑。青山县的水泥路上尚且满是泥水,何况外面的黄土路?这书生穿的一身浅蓝长衫一点儿脏污也没沾上,说明什么?人家家世不简单连走路都要额外训练,且他不缺衣服穿,有的是换洗的衣服。 直觉告诉宋老三,他应该跟紧了这个与平民百姓有点格格不入的书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吴先生见闻录 码头上的奇怪书生自称姓吴,要找个清静、干净的地方落脚,没有别的挑剔,只不要去富豪扎堆的地方。 宋老三掰着手指数出来几个第地儿,按路线这么一划好,书生便叫带他们到处去看看。 从码头附近的百姓自己的房子,道县城里的驿站和旅店,凡是勉强够得上吴书生要求的地方,宋老三都带他去逛了一圈。 宋老三有种感觉,吴书生看房子的时候心不在焉,他在看别的东西。 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城,有什么好看的呢? 宋老三很疑惑,他每天都在青山县里跑十个来回,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屋舍,有什么值得看的呢? 最后吴书生慢吞吞地看了半日地方,定下了城南的一处民房。 房子是新翻修的,很干净。附近人家多,有种人间烟火的生活感,“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妇人多且不避外客,说明这地方治安也好。房主设的茶棚,没事可以吃吃茶,看看外面的风情。 最重要的是对面就是李园在建的学塾,往南一段还有李园山。大爷支着的茶水摊在路边,再往外一些就是一条水泥道,李园的长工短工们每到换班的时候就成群结队地从路上过。 宋老三帮着吴书生和随从安顿好了,又给他们找了吃饭的地方,带着他们将城里各个要紧的地方都大略走了个方向,一切定好已是黄昏。 吴书生的随从给宋老三递了二十五个子儿,还有一包蒸饼,让他明天一早卯时正点来继续当向导。 宋老三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随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返回,进屋前他还观察了一下屋舍的主人,那对老年夫妇,都在自己屋子里倒腾,这方回到了他们租下的屋舍里头,道:“老爷,外头的人都各自回去了。” 另一个随从给吴书生打水盥洗完了,收拾好自己和同伴的床铺,然后就像一座铁塔一样在门口站着。 吴书生挑着一盏豆油灯,在那写东西,闻言,搁下笔,道:“都不在啊?你们也忙完了?你们坐,咱们说说话。” 两个随从应声在外间堂屋的窗边坐下,动作一致,显见训练有素,并非普通人家雇佣的那种空有两把力气的武夫。 吴书生道:“青山县和别处不一样啊,你们觉得呢?” 一人答道:“城里和城附近没有乞丐。” 一人补充道:“盗贼扒手花子很少。” “所以就连城郊附近,人们都可以过得很舒坦安心,不容易。一个地方能不能让老百姓安心,看看他们的老弱妇孺敢不敢出门,再看看他们对陌生人的态度,就能猜出一二。我本以为江南的寻常城镇,像淮左、江右那般就十分了不起了,没想到这个青山县真是名不虚传。” 吴书生是从钱塘、姑苏、金陵一路游历来的,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路上的见闻。青山县虽不如金陵等地繁华,可是热闹啊,充满了黎民的活力。 随从又道:“茶棚凉亭特别多,卖早点的时间也早,几乎和京城一样。” 京城的官员早起当值时间极早,尤其是夏季。早上如果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说不定就要饿大半天。因此京城大多数官员都有早起出门先买点食物的习惯,这就导致京城的一些专门卖早点的摊贩出摊很早。 其他地方的人一般只吃两顿饭,一顿在上午,一顿在午后,有些富贵人家多吃一顿宵夜,不常见。需要额外吃一顿早点的人也有,但是不常见,并且多半会在自家开火,或者直接拿前一天夜里剩下的凑数。 但是青山县的早点铺子是天色蒙蒙亮时就开始叫卖的,只比京城的晚一点——说不定差不多同时,只是他们到得晚,故而没看见准确的时间。 另一人又补充说:“大多数人家都吃三顿饭。” 理由是卖炊饼的小贩和酒楼的水牌都按三顿饭设的。 吴书生道:“百姓的生活虽然好了些,但是平白多加一顿饭,一年要多三分之一的开销,他们未必就乐意。除非粮价极低,能让他们乐得多吃一顿……又或者劳动量很大,如果不吃,就会撑不住。” 随从道:“应该是后者。青山人很忙,几乎看不见闲人。” 这里的妇人都有一些别致的手工活要做,成年男子更是看不见任何躲懒的几个水泥窑以及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作坊,人满为患。路上的行人也总是急急忙忙的,仿佛在奔命一般。 就是对面的学塾门口也挤满了人,那些人在等待学塾招收学生或是医学学徒义诊,等待期间他们也没闲着,缝补、编织都是常事,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还有人在对着学塾外的“拼音表”学认字。 人都是喜欢偷懒的,满城里找不出几个懒汉来,由此更显得青山县非同一般。 吴书生依照自己所知推论道:“民心可用,足见王县令为政不差什么。李先生可以给他们钱、粮,但是给不了这种精神气。” 随从道:“还有一件事……这里的人识字的太多了。” “的确,懂道理的人多,看告示、看报纸的也多。”吴书生显然对李园的报刊并不陌生,路边的人手里拿的报纸是什么,吴书生一眼就认了出来。 “识字的多,知道礼义廉耻的也就多了,所以整个青山县的人风貌与别处不一样。那个‘拼音法’着实厉害,可笑这事本是咱们家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些短视不曾理会来,倒让张兄家抢了个先。着实可惜。” 另一人道:“路好走,这个水泥真是厉害,修路筑堤盖房,无处不可用,无出不好用。一到青山地界,走路都稳妥许多。” “所以我才要亲自来看看。抱残守缺的人总觉得外面的说法夸张,我不信,果然我来对了。陛下已经为工部取中了水泥,可知其中必有厉害之处,不知其所以然,又如何说得出反对或者赞成?方才那向导说,李园出钱,要将青山县城城中、城郊以及通往山阳的主干道全都翻修一遍,我给他算了一算,即使水泥都是他家自产的,所费依然不菲。他既有如此钱财,却不买地置产,也不往金陵等繁华地搬家,既不济济于富贵,又不安耽于享乐,他图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教育家李咎 次日清晨,宋老三一大早就赶了来候着。 他从茶棚大爷那里讨来一口凉水,就着凉水吃两块昨日吴书生给的白饼,直哽得喉咙剌得发痛才勉强赶在吴书生开门前吃完。 吴书生已经梳洗完毕,穿得一身青莲色的长衫,笑眯眯地唤他进屋子里说话:“我在金陵听闻李先生万般好处,又听说他为人风流,堪称花丛浪子,尤其擅长调理女人,身边有极为出色的一班女乐,这可是真的?” 宋老三呛出一嘴白饼沫儿来,吓了吴书生和他随从一跳。宋老三慌忙道歉说“得罪”,又赶紧拿出一条巾子擦拭桌椅。一边擦桌子他一边将脑子里那个有点傻愣的形象和吴书生说的“为人风流花丛浪子”拿来比较比较,怎么都看不出有什么共同之处,怎会有这样的传闻? 随从瞪起眼睛就要训斥宋老三,吴书生按住了他,笑道:“怎么?看起来,这是谣传了?” 宋老三道:“确实是谣传。小人的媳妇就在李园的‘木子衣铺’上短工,一天总要在衣铺里做上两三个时辰的,听闻洁身自好得紧。就连贴身侍婢,一天也不过能见着一面,这一面还是她们和老爷说当天做了些什么,花的多少钱,挣的多少钱,收的几个单,并没有其他话可叙。去年听说咱们县的举人老爷还拿李老爷取笑,送了一车避火图嘲笑他是个童子鸡!李老爷却也不以为意,反劝举人老爷惜福养身云云。至于您说的女乐……这说的是戏班吧?多老早前确实有打金陵来的一班女乐,现正在李家戏园的‘宿舍’住着,离李园隔着一条路哩。” “哦?这样说起来,他又聪明,又会经营,仁慈善良,还不近女色,竟是个圣人了?” 宋老三道:“圣人不圣人的,咱们也不敢说。不过对咱们这样的小民来说,能让咱们饿不死的就是好人,能让咱们吃饱饭的就是圣人,还能让咱们家小孩儿读书识字的,那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来了。” “是这个道理。”吴书生听出来本地人对李咎的敬意,按下了继续打听这些流言蜚语的想法,转而问起其他青山县的日常生活来。 宋老三已经自我觉醒了集体荣誉感,对青山县的一切都非常骄傲,很乐意现给外地人看。并且根据他的经验,他无师自通地找准了能让外地人惊叹的点:整洁的道路、完容的济贫处、宽厚的待遇以及神奇的李老爷。 吴书生确实也如宋老三所料,边听边表示赞叹。他将宋老三的消息和昨晚与随从们对出来的消息放在一起互相应证,心下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宋老三最后说到的是教育:“对面就是李老爷的学塾,听闻去上学不要束脩的,学校里还管一顿正饭。我们这的人天天等着盼着开门了好把娃娃送去,看样子是快了。” 吴书生正在写字儿记录的手停下了:“不要束脩还管饭?这不是白给钱?为什么?” 南方重视读书,因而南人的科举成绩一向比北人好,这是事实。但是再怎么重视也该有个限度,免束脩还管饭就过头了。 宋老三忙解释说:“这个上学和举人老爷的上学不一样,李老爷是不教四书五经的。老爷说,世上能当官的人毕竟少,能治学的就更少了,剩下的人考不上功名,又治不了学,则如何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供上一个娃的笔墨书本都不容易,倘若供出了秀才,也就妥当了。但是大多数时候连秀才也供不出来,倒白搭了这些年进去。” 吴书生点头道:“这个不假。我自来游历江南,最佩服的就是江南人头脑灵活。科举的路走不下去了,便转行去做别的,再供养自家兄弟子侄继续读书。如此一代一代,总有人操持家业,也总有人去念书,只要年景不差,总能慢慢地带挈出一个大家族来。” 宋老三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们家也是如此。李老爷这么说了,原是让能考试的娃儿们继续读书科举,让那些于科举无望的人来念杂学。学塾里头的医学已经招了些徒弟,一边念书一边行医,如此既学了手艺,又有点进项不至于坐吃山空。向者听闻去了好些人往北边儿治天花,果真治好了,真是大功一件。学医的旁边听说是什么‘生物’学,专门研究粮食蔬果的。咱们李老爷一直担忧着他带来的好种子退化减产,因此不敢对外说得。倘若那些学什么‘生物’的人将种子给治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听说还有教冶炼的,教盖屋子修路的,还有教望气观星的,分门别类,多了去了。” 吴书生道:“那我懂了,李先生的这个学校,原是给杂学旁收建的,这些入门原也简单,因此学一点皮毛就可以做一份事情,给学塾带点收账,是以李先生不收束脩也不怕花钱。” 吴书生心里的一层隐忧稍微可以放下。他心里仍是认为四书五经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偏门左道。偏偏科举太难,独木桥太难走,多得是读了三四十年的书都只是个童声秀才的人,哪能和那些学了一年手艺就能出去挣钱的杂学比?如果有人大规模地教那些杂学,必有短视的父母不教儿子好生读书,倘或将好好的小孩儿们带坏了,岂不是要和国家朝廷抢夺人才? 李咎自己避开了这个问题,明言只收没办法走科举的,吴书生姑且认为他真的只是做慈善,并没有别的想法。 宋老三道:“正是如此呢!还有更奇的。李先生收学生,不拘束男女,男娃女娃都可以报名,只分开上学罢,但是教的东西是一样的。除了不拘束性别,也不拘束年纪,那些五六十岁上的人,也可以趁着农忙的间隙来上学。听说今年冬天就要开第一轮‘农闲’班了。李园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老爹爹都会读书看报的,说起来谁不羡慕?今年如果年成好,到了那时候,我和我媳妇也想去报名学一学。” 吴书生对此却不认可,但看宋老三眉飞色舞的,显见十分期待,他也就不说自己的真实意思了,问道:“那……你们县的县学也乐意李先生这么折腾?” “李先生说了,小孩儿到了上学的年纪,都先学经义。凡年满六岁、九岁、十二岁时,各组织他们参加全县城所有娃儿们的考试,考完后成绩好,能走科举的,就去县学读书。成绩不好的,想拼一拼科举也由着他们去拼,只有不想拼的或者家里实在穷困的,才可去李园学塾念书。为了让孩子们都有出息,李先生买得一块三百亩的地送给县学,地里产出的钱银粮食都给县学。若有那学得好、品性好却交不起束脩的,就用这笔钱帮他们交束脩。老爷您说,谁不乐意看到这样的折腾呢?都是大好事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了却一件小事和引来一件事 “是啊,是好事啊。”吴书生含笑回应着宋老三的话。 有教无类,免其束脩,怎么能不是好事呢。 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动摇国本了…… 扯远了扯远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摸清楚整个青山县的情况。毕竟王县令调走之后就轮到他吴老七当县令了,不将整个青山城的情况弄弄清楚,如何上任呢! 吴老七是燕州南道吴家的第七个孩子,打小跟着祖父在京城长大,读书懒散,虽无大建树,倒也一路平安地考了个举人。 去岁他祖父致仕,致仕前给孙子们求了些荫庇,于是吴老七就从闲散人被提出来,拟任县令。 吴老七得知自己极有可能调任青山县令——即便不是青山县令,也会是江南这个范围里的县令,于是索性收拾包袱带着侍卫,千里迢迢赶到了青山县。 他对青山县是有好感的,青山县的大夫去燕州南道治病,他作为燕州南道人,也是承情了。 想当好县令是很难的。尤其本朝不允许地方官员在自己的父族和母族籍贯、家乡所在地任职,因此有一个算一个,地方官都是外地人。 遇到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情况,那日子可难熬了。地方官员和当地人打交道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太高傲不行,太放低不行,远不行近不行。 王县令的运气不错,青山县人本质上是本分老实的,他们想努力挣钱改变自己,就意味着她们不会和代表朝廷的县令闹得太僵。加上黄举人等都是豁达、正直的性子,有他们帮忙调和,读书人县令和富商豪族相处得也算平安。 这两年有了李咎在,情况就更特殊了。李咎给青山县带来了太多可能,除非心存挑衅,非要找事,否则各人专注自家的事尚且来不及,很难起冲突——有这个时间找别人的茬,还不如赶紧和李咎打好关系,再圈点产业给自家。 青山县看似平凡,实际上已经受到了四面八方各级大佬的关注,这个县的县令一职做起来十分酸爽。 极大的压力当然也对应着极大的利益,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就算是头猪来当这个县令,也能拿三年“优秀”的考评。只要李咎把他那个粮食弄出来,再多培养几个秀才,一切都不成问题,躺平让李咎带飞就完事了。 吴老七当然不会满足只是带飞而已。 从个人仕途生命来说,如果他在青山县三年干的事和一头猪能干的差不多,将来他要凭什么去升迁?从更广阔的史家角度来说,李咎明摆着是要青史留名去了,他如果不跟上,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想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里。 吴家错过了拼音,错过了《百家杂学》,京城里那几位叔叔伯伯这会儿还在酸已经被记了一笔的张主簿、王县令和黄举人呢。 不过没关系,过了今年,这个青山县的一切,就都属于他吴老七了。 被吴老七酸着的黄举人今天高兴极了。他把常用字典给编出来了,足足一车的草稿倒在李咎的书房里,几乎能把他人活埋。 字典是个好东西,常用字典一共二千多个字,足够绝大多数人用一辈子,也方便绝大多数想认字的人使用。 李咎曾经说过,只要做出来,他会给全青山县的学塾都免费送一本字典,大约二十四人配一本,方便使用。 黄举人得知后更是卯足了劲儿地赶工,终于赶着农忙前给李咎把草稿本做了出来。 等李咎、尤复等人一起勘校过就可以送去李园的印刷工坊印刷。字典这东西一印就是几十年几百年,可以印个几万本来,完全可以使用雕版,倒不必追求非要用活字不可。 李咎没想到黄举人打了鸡血一样这么快就编出了草稿,颇为惊讶。他对这个时代的字词却不是那么了解,只看了检索和内容展示的方式,觉得符合使用逻辑便觉得没什么大问题。至于其中涉及的避讳、措辞、格式等,却得尤复这样的老书生才能理会得来了。 黄举人也有此意,遂让人请了尤复来一起参详,他则抱着小女儿同李咎玩耍。 元燚小姑娘如今长到半岁上,生得十分可爱,就连外面的人都知道如果元燚在李家,这个时候上门找李咎谈生意,一切都好说好谈的。 一边等着尤复来,黄举人一边吃茶,一边看李咎拿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哄闺女,笑道:“这么喜欢丫头,你自己生一个不好么?你也……这个年纪了,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叫你嫂子一声大嫂,我们兄嫂自然有责任给你看着人家不是?前回你说不愿意为了小孩儿娶妻纳妾,委屈人家姑娘,但是我看千红姑娘极喜欢你的,你纳她,绝不算委屈她。何妨呢?” “我是喜欢元燚,又不是喜欢任何一个小孩儿。万一生下来的我偏偏不喜欢,怎么办?还能塞回去?再说吧。” 黄举人道:“别扯远了,这是孩子的问题吗?真的生下来了你能不喜欢?你俩都长得好,又是聪明人,根据你的‘遗传学’,生的孩子必然也是又漂亮又聪明,就算赶不上我的元燚,应该也差不离,怎么会不喜欢?还是你嫌弃她出身不好,不干净?” “没有的事……我会不会嫌弃别人的出身,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英雄,莫问出处,这是我的道理。” 千红的出身和过往还真的从来都不是问题,甚至李咎很欣赏她的大局观和组织能力,但是不来电就是不来电,李咎没那感觉。 “大哥别为我操心了,多早晚我得去外地的,何必耽误人家姑娘。况且我要的是志同道合,这一点从未变过。千红很好,值得一个她也喜欢,也喜欢她的人。只是这个人不是我。” “行吧,唉……”黄举人见李咎认真起来了,也就不穷追猛打了,“真不知道怎样的姑娘能收了你这妖孽。造孽哦。你嫂子还在四处给你相看姑娘呢。不过你嫂子也说,千红是好的,只是和你说不到一处,当妹妹当下属都成,当媳妇总差了点。你嫂子想在书香门第里找那些又有见识,又有胸襟的女孩儿,看起来倒是她更理解你一些。若是果真找着这样的,你便见一见,如何?” “再说再说。”李咎担心拒绝了老黄,又引来他长篇大论,于是那话支吾着。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徐夫人相看姑娘的结果,一来嘛明年王县令调任新县令到任,再加上字典的排版付梓发行,诸事繁杂,黄举人肯定忙得很,哪里顾得上这边;二来嘛,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哪里那么容易见?以江南的风气,她们出嫁前都不一定能离开自己的绣楼。而他一个大男人,岂有去别人家后院看内眷的道理? 说不定他这一生能看到的大家闺秀,也就小元燚这么一个。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吴书生来到了李园里 黄举人编纂字典时,尤复已经部分参与了一些工作。黄举人找他来核对勘校,尤复自认已是“局中之人”,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于是和黄举人商议着广发书帖,好请些先生一起来勘校。 李咎一手抱着闺女,一手在书稿上划来划去:“我倒是觉得,应该请学塾的先生,以及学生来一起看看。” 黄举人马上懂了:“字典是给大家用的,自然需要他们用得来才行,贤弟这个法儿好,是该多选些学生和刚识字的人来一起参详才好。” 李咎笑道:“也是兄长有胸襟方可如此,不乏人看不上我们这样的泥腿子,何况还让刚开始做学问的人来指点?” 黄举人道:“故此你我这个臭脾气,能遇到对方,引为知己,殊为不易。假设不曾遇见,想是一桩憾事。” 李咎很是赞同,如果刚到大雍时遇到的人不是黄举人,不是王县令,还不知现在要闹成怎样。这两位可能各有各的打算,但是心胸都是极好的。 李园和黄举人到处征选人来给字典挑刺,在青山县以及附近的郡县都很是引起了一些讨论。 李咎希望有更多刚开始学识字的人来报名,不过这个希望是落空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读书是神圣的事情,黄举人是圣人老爷,文曲星下凡,谁敢给文曲星挑错呢?反正他们升斗小民是不敢的。 不过那些特别自恃身份的老学究老古板,也没有报名。他们是骄傲的,都在等着李咎下帖子请,再来个三请三拒,才算是有了身份。 李咎可哪能想到这一层?在他看来,主动来的是有心了,不主动的也就不必强迫了。于是最后从主动报名的人里一选,就选出来七八个颇识得字的书生。他们有的是学塾的先生,有的在自家带几个邻居的娃儿念书以糊口,还有在靠代写书信、春联等为生的穷秀才——这两年因为青山县识字率暴涨,这一类人几乎没了生计。 主动报名勘校黄举人编纂的字典的人各有打算,少部分是抱着与黄举人、李咎接近的功利心态,也有一些人考虑到字典是给学生用的怕内容不合时宜故而愿意先来看看,还有一些人则是想在李园找碗饭吃。 吴书生也混在这些人里,并且直接就被黄举人看中留了下来。 吴书生是在北方长大的,少年时就周游过许多地方,和黄举人一样有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气质,两人一时相见恨晚。 而李咎将吴书生那么一看,只觉此人不简单。宋老三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李咎怎会看不出来?甚至他比宋老三还看得多。口音、谈吐、衣着布料……全是可供判断的素材。只不过吴书生看起来和和气气,说话时除了身份来历外没有其他隐瞒闪躲,基本可以排除有威胁的嫌疑,李咎也就不打算说穿了。 黄举人既然觉得他可以,尤复也不反对,李咎便更不会插手。《字典》是黄举人编纂的,当然黄举人说了算。 吴书生已经将青山县转了个遍,尤其是李园的荒山和学塾,一直是他的重点关照对象。 荒山上经常有陌生人经过、转悠,本身也没什么要保密的东西,吴书生逛了今天都没引起别人的注意。学塾更是如此。这俩地方很有点“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意思,于是就让吴书生对李园本家更好奇了。 他还在发愁怎样不动声色地混个好友呢,机会就这样递了上来。 吴书生和其他几个选中了做勘校的书生都住在李园统一提供的客房里。他的两个随从倒是想跟,却被吴书生自己拒绝了。两位随从只好在李园附近租了个小屋子住下,每天雷打不动就守在角门外等着吴书生的吩咐。 李咎头一天就发现了他们,差点当做是踩点的劫匪给抓起来送官了。若非吴书生很快就认领了两个随从,恐怕第二天他得去大牢找人。 黄举人提议将吴书生的两个随从也安置在李园,却被吴书生自己拒绝了:“主人家尚且没有随侍,我等自然客随主便。再者我看两位贤兄弟选的勘校人,方方面面都顾全到了,应当是为了从各个方面都检查一次。其他人都没有随从,我再带两个随从,无形中喧宾夺主是一桩,让其他人下意识地让我三分又是一桩,况且府上女婢众多,多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丁少不得要添一层麻烦。我看主人家的小子们都是机灵的,有事定然可以办妥,何必再带两个大汉,徒生事端呢?” 于是李咎便对这个“吴书生”刮目相看起来,黄举人更是啧啧称奇,遂将两个随从安排在黄家的外院,环境好一些,又方便他们听自家主人的吩咐。 吴书生如愿以偿进了李园,每日里先与众人一同检查核对黄举人编的字典,若有不解的就记下来,到了约好的时间就拿去与黄举人一起参详。到了黄昏时,或是休息时,吴书生闲来无事,就在李园四处瞎逛。或独自一人,或有黄致、尤复作伴,除了仓库不给看之外,其他地方都任凭吴书生闲逛。 勘校的活儿本身非常轻松,吴书生对拼音法的字典很感兴趣,有兴趣作为驱使,就会容易上头,一连肝个十天八天的都不觉得时间有流逝,反倒会十分兴奋。 李园实行的四个时辰工作制对他们这几个书生也是生效的,时值盛夏,白昼较长,除去四个时辰的额定工时,再刨去吃饭的功夫,尚有两个时辰可以休息。吴书生的那种兴奋劲儿能一直持续到休息时间,再叠上对李园的新鲜感,一个园子逛两个时辰一点都不嫌累。 吴书生最关照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正堂,李咎每隔几天会在那里给李园的长工们上课,上课的内容除了基础的认字读书,就是和务农务工息息相关的知识。他在课上讲的东西多数都会印在《百家杂学》上,比不得学塾那边的课业系统、专业,但是打打基础绝对够了。 吴书生总觉得李咎教的东西会动摇科举的根本,因此那些不起眼的看似不重要的知识,都被他放在了心上。 而吴书生关注的另一个地方是实验田。 朝廷曾经围绕李园爆发过数次争论,吴书生略有耳闻。甚至他出发之前,两边的人都曾经来找过他,给过他暗示。一派想把李咎摁死在“奇技淫巧”上以防他获得声望、地位,大肆传播自己的学说,这一派占绝大多数,并且是阁老、大学士的意见;另一派则希望李咎能给出更多的学说,他们暂时没想好要如何对待李咎,但是这一派对李咎是有善意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京城张家。。 善于左右逢源的吴书生对找上门的两波说客自然是两不得罪。他没有轻易许诺,他更愿意亲眼看一看真实的情况。 那两派在朝中的数次争论,结果都是被搁置。大家都在等李园的良种的收成结果,今年的收成会直接影响皇帝陛下的态度往哪里偏。 于是李园的实验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真正志同道合的战友 吴书生觉得李咎非常狡猾。 本朝新立,天下都在休养生息,民生大过天,而李咎在传授自己的“杂学”时,将所有的知识都围绕“农本”组合。 “农本”哪,只要能养活更多的人,只要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不至于造反,不管是谁当政当道,都会给“农本”让路的。 吴书生听到了两节新鲜课,一节讲太阳和地面的高度关系基本概念,一节是上节课的延伸,涉及到夏季风和冬季风、台风、海洋的一些概念。 大多数“学生”听到的都是耕种与南北位置、地理环境和气候季节的关系,学的是怎样将庄稼伺候得更好,怎样去认识一个崭新的地域。 但是吴书生听到的却是“天行有常”。他觉得李咎的学说是荀子那一派的延伸,李咎所代表的的学说思想是在向儒学发起挑战。李咎不仅想割裂“天人合一”以及“君权神授”,甚至极有可能最后会挑战“天子”“受命于天”的根本。 吴书生刚开始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只觉从头到脚都被森森的寒意笼罩着。再仔细端详李咎的行为和言谈,吴书生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了。李咎讲的哪里只是杂学,他讲的根本就是“造反学”。 “受命于天”四个字多重要,它是皇帝统御天下的合法性来源,是读书人与皇帝的命运休戚相关的链接纽带。李咎不直接对“天意”表示怀疑,却在教天下人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意,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吴书生觉得有趣极了。他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若是那种人,他也不可能懒懒散散地过了小半辈子。他被送到江南来,多少也有点家里人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在。 李咎,一个来历成谜,没有尊卑观念的人,会向这个世道的根本发起挑战并不足为奇。他极有可能找准了路径,这才值得人另眼相看。 “和天命斗吗……有勇气。这样的故事倘若不能亲眼见证,未免有些可惜。” 吴书生在自己的游历笔记里重重地记下了这件事。他记随感和见闻很杂,一个地方的见闻大约会有三五页,遇到特别值得写的地方还会额外多写一点。比如他刚到江南时落脚在淮北道九屋山,翻山渡河后所见之风土人情与山北完全不同,于是他给九屋山阳的随笔写了足足有九页,详细地记录了一个北方人初到南方的新奇感。 吴书生金陵的见闻大约是七页的篇幅,而他给青山县写的笔记足有十六页,后面给李咎的篇幅就更多了,简直可以单独成册。 吴书生在写下这些材料时绝对想不到他给后人留下了怎样的财富。 古代的文字资料极为珍贵,时代越靠前就越珍贵。喜欢记笔记写八卦的吴书生还不知将来自己的笔记书札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不同于官方记录,也不像代代流传的鸿篇巨著那样正规严谨,吴书生的札记是鲜活的私密的一手资料。而他的出身和经历又决定了他必然会插手大雍朝的各个重大历史转折事件,于是他给这个时代留下了极为丰富的历史的细节。 未来的世界抢救他的墓地、出土了他的随笔并加以解读释义后,全国都轰动了。根据吴书生的记录,许多为历史所遗漏的小人物的故事得以被传扬,被误解的人得以被证明,而那些伟大的人物也表现出了作为普通人的鲜活的一面,不再是刻板的标志。 这一切吴书生都还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所闻所见都记了下来。 “黄举人也不懂为何李先生会对贱民也如此看重。他甚至会亲自过问一个路边的乞丐,为什么不去宽敞的屋檐下躺着,而是在路边的小石子地上睡着。得知乞丐劳作了一天想想晒太阳后,李先生干脆在城南荒山边闲置的空地上搭了个供人休憩的广场。那个广场我也去看了看,非常好,和各处的园林都不一样。它有丰美的草甸,有引水的水渠,有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坐躺的长凳。无处可归的人晚上可以在广场过夜,想晒太阳的人也有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吴书生认为自己已经看出了李咎的意思,他于是继续写道:“某认为这件小事和李先生的其他行为有相同的来源,来自他从心里厌恶尊卑的区分。李咎不认可这个世道,他想在世上践行他自己的道。某亦不知其道如何,但是想来应当比现在的道更好。” 吴书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只是吴家买来的歌伎之一,因为生得略有姿色,被他那个贪花好色的爹霸占了,这才成了妾室并且生下了他。他排行第七,是按整个吴家嫡支算的,而他爹的正妻所生之长子排行第八……对,他是他爹的庶长子,非常尴尬的身份。他爹排行第三,不可能继承家业,将来他们这一支多半是要分家单过,过上几代就会彻底沦为依附主支为生的旁支。因此祖父祖母希望他们这一支可以人丁兴旺,将来分家后兄弟几个还能互相扶持。 不过他爹的正妻可不这样认为,她对威胁了自己儿子地位的庶长子虎视眈眈。即使他爹只会有仨瓜俩枣,那也是她们母子的三瓜俩枣,绝不容一个妾室子觊觎! 吴书生的母亲生下他后被正式收房为妾,但是主不主奴不奴的身份十分尴尬,她只能卑微地苟活在他爹的后院里,很快就被更新鲜的女人给埋没掉了。 失去老爷的宠爱,又被主母惦记,自己的性格又很懦弱,也没个得力的娘家撑腰,这样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他母亲只熬了七年就死了。 若非那年祖父恰好回乡省亲,发现留守祖宅的儿子后院乌七八糟,出手整治了一番,恐怕就连吴老七自己都活不下来。他祖父回京时将他们兄弟几个也全部接到了京城,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吴老七人很聪明,在京城这个掉块砖能砸到两个四品官的地方,选择了当个闲散人……闲散了二十多年后被当炮灰一样地丢在了京城两派之间,顶着两方大佬较劲的压力来到了被架上火盆的青山县。 吴老七无疑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世上还有更多不幸的人。他看到的听说的悲惨的故事太多了,以至于显得他的生母还不是最惨的那一批。 “我觉得李咎的意思和我想的一样。凭什么?主母能决定妾室和妾室子的生死?大家都是女人不是吗?不对,问题的根源比这更早,凭什么我爹能不顾我母亲的意愿强行霸占她?就因为他是老爷,而我的母亲只是个奴仆吗?奴仆怎么就不是人了?我母亲有自己的心上人,当时她已经要被赎身出去了,却在最后几天被……我娘也是人啊,她怎么就不配有自己的意愿呢?” 吴书生仿佛被李咎这些天的说法点醒了一样,开始质疑起过去三十来年自己所熟悉的这套体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提前秋收了 吴书生在李园安安分分地当他的人形自走记录仪,随笔札记,写了厚厚的一本。 黄致当然知道他的习惯,甚至还会在他写书的时候和他悄悄地嘀咕一下李咎。 吴书生也见着了李园最有代表性的几个人,比如漂亮得放在京城也能数得上号的赵三九,还有正在学唱《牡丹亭》的妩媚婉约的千红,还有看起来不起眼但是莫名的让人看着就感觉很快乐的余幺娘。 李园的女孩儿们和外面的人不一样,除了李园人独有的精神气之外,还有其他特殊的气质。吴书生在随笔中愿意称之为“有主心”。 她们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而不必为了其他任何人去违背自己的意愿。 听闻外面的人对此颇有意见,其中就包括赵县丞、尤复等。他们认为李咎过于放纵自己的“下人”,尤其是任由女孩子们在外面抛头露面,简直败坏风气。 李咎对此的决定是尽量让外客与李园的女孩子们不要见面,不要有交集,然后依然我行我素地放任姑娘们经营自己的事业。 吴书生一开始也是认为这样不好,他和李咎没有熟悉到可以直言不讳甚至以疏间亲的程度,便只在与黄致沟通字典的内容时偶借话题提起,言下之意是“男女大防”“男女本份”等不可不守。 黄致连连摆手:“不必提此事,伯休(李咎的字)的意思,外面如何他管不了,但是在李园中,人只分强弱,没有男女老少的区别。是以力气大的女子也可以做男丁的活计,孱弱的男子也可以做些浆洗缝补的事情。凡事只以人分,不看其他。你既然知道伯休心中无分尊卑,想来也能理解他无分男女的做法。” 吴书生觉得这事奇奇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 李咎太会掰扯歪理邪说了,在李咎的世界逻辑里,大雍的土著人根本就不可能打败他。被李咎的“人就是人,只有能干什么会干什么的区别,其他区分都是表象皮囊”的歪理洗脑数日后,吴书生只能忍下了这一点点的不方便。 具体表现为每当有姑娘路过,他就赶紧背转过身去假装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看人。平时遇到女孩儿们和男丁们聚在一起吃饭或是干活,也学会了把“穿着工装”的女人当男人对待。 时间一长,吴书生也就习惯了,并且渐渐地相信了李咎和黄致的话,也许人和人之间本就不需要防得那么严格。 吴书生还从李园的姑娘身上获益良多。三九和小莲极为擅长经营,这是吴书生的短板;余幺娘能把铺子和李园上下的杂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吴书生在京城时的管家和仆从还灵性,单看外表绝难看出这个小姑娘心里能同时装下那么多事;千红就更不说了,她本就擅长风月,如今更加出息,颇有千金一步的架势,而千红等人所唱的“青山戏”,远比吴书生在京城看的杂戏经筵等有趣得多。 不过,吴书生总觉得李咎的打算绝对不仅仅只是让三九、幺娘开铺子卖衣服,又或是让千红和王班头闯出个李园戏班的名声,如果李咎的计划只落在几个亲近的人身上,恐怕也不值得他之前花那么多心思揣测了。 吴书生还没来得及琢磨到荒山上的工匠身上去,时间又往后飘走了小半个月,秋收的日子到了。 涉及到粮食,一切人、畜、财、物都得扑上去,就连黄致的字典都得往后挪动挪动,何况其他活计。吴书生等人的勘校工作于是暂停了下来。 今年自夏末以来,一向是灰蒙蒙的天,没见着几日太阳。李咎担心再往后拖会遇着秋雨滞留,影响粮食晾干后入仓,因而与几位积年的老人家商议过后,提前秋收了。 吴书生非常惊讶,李咎定下的收割时间比京城附近的早了足足一个半月。京城一带农人收割普遍在八月中旬,而李园这次抢收竟然安排在六月底。吴书生能理解为了避免粮食被雨水沤烂在地里因此要提前收割,但是这时间也太早了,吴书生非常担心今年的收成。 在李园住了将近一个月,吴书生已经对李园产生了不该有的归属感。不仅情感上有一点“这是我家粮食”的色彩,他还得往后面计算着京城两派大佬的态度,他们会不会因为李园良种第二年就减产而否定李咎的学说?会不会为了否定而将明显会带给大雍新的生机的李园,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棍子打死?综合下来,吴书生竟然比李咎还紧张。 和吴书生差不多紧张的还有王县令和司马郡守。 这次李园提前秋收,司马郡守来不及赶来亲自看了,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幕僚米举人前来督看。王县令将公务推了又推,愣是挤出来一天功夫,先去荒山上看看荒山及周边农田的情形,再绕到李园看李园的两亩实验田的怎么个结果。 几种作物里,只有玉米的食用部分在地上,肉眼可见的比去年少了许多。红薯、土豆等虽然看不见根茎的大小,不过从藤蔓的茂密程度上也能猜到长势不佳。 可以说整个上半年,庄稼的长势都令人十分担忧。但是大家也没有什么办法,今年的气候就是这样,不止李园的田地减产了,外面其他的田地也一片萧条惨淡,甚至李园田地的颓势还不算特别明显。 李咎反复强调的种子的退化也让大家有了心理准备。纵然心里期望着所谓的“退化”只是小概率事件不会真的发生,但是李咎念叨了一年,大家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仅是气候和种子退化两个因素,还有李咎不曾提及的土壤肥力问题。没有化肥,想维持农作物的高产量,难度极大。就算将来学生物和农学的人解决了初级育种的难题,他仍然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化肥。土法尿素可能有用,但是那作用也太小了点。 开镰之前,李咎先将今年的耕种之事总结成几句白话说与大家听,见大家兴致不高,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让大家相信只要大家努力,总还能培育出高产量的种子,不必为今年这个特殊年份的特殊情况耿耿于怀等等。 吴书生看见吴管家、三九、幺娘等人捧着镰刀的手都在发抖,脸上都露着惋惜痛苦的神态,不由得说道:“先生,离正日子秋收怕还有四五十天……不如就再等等吧,或者先收一些,剩下的留着未来再收也成啊!雨也未必就这么快下来。外头的农民要吃喝,赌不起,只得抢收。咱们家收着来并非是为了吃吃喝喝的,而是为了证明您带来的种子的产量,即便有沤在地里的风险,但是这点风险,我觉得值得去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吴书生的下巴都要掉了 黄致听了吴书生的惋惜之言,道:“贤弟是北方人,大约不知道咱们这里秋收本就比燕州早二三十天。虽则今年秋收提前了,倒也不是提前了四五十天……算算往年,也就是七月中下旬的样子。” 吴书生有点诧异,王得春捻着胡子,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南方冷得慢,太阳给的热量多一些,故而成熟期本来就早一点儿。等勘校完了字典,先生听我们老爷说几堂地理课就知道缘故了。” 吴书生便想起从《杂学》上看来的那点日地关系的学说,不免有些恍然悟了的感觉。 李咎亦道:“按今年的水热光合来看,即便拖够了日子,粮产依然比不得正常年份。索性收了来看看减产年份与正常年份的比较也罢,收得多一些,总归会更准确一些。再者,这田里、荒山上,种的都是我从家中带来的种子,少收一颗都是损失。” 吴书生默然无语,等李咎开了镰,他便蹲在大秤杆子边等着看计数。 去年的玉米一个棒子就有六七两重,因此才有了亩产神话。今年的玉米穗看着就比去年的小一圈,李咎估摸着产量能有去年的七成就不错了。 吴管家倒是建议李咎从看着最大的一穗开始,李咎没听,随手从地头最近的一株苗上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递给幺娘上秤,果然只得五两一钱。 吴管家心下一沉,道:“比照去年的折算,去年二分地玉米产得五百多斤,今年恐怕只有三百斤了。” 吴书生愣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稻子的亩产大约是四百多斤的样子,因此在他心里,李园良种的减产起码也得减到二百斤以下,才够的上让人担忧。 但是他听到了什么?二分地“只得”三百斤,换算成亩产可得一千五百斤了,几乎达到了上等田稻子亩产的四倍,如果是薄田,那就更多了。 如果天下的粮食能多收一倍……恐怕活人能多一倍,但是米价也得跌一倍吧。 李园人这么狂妄,就连比平常粮食高出三四倍产粮的粮种,都要被挑剔成“退化”种了么? 吴书生听说过去年李园的粮食产量,不过他按照地方官员一向喜欢虚报政绩、好放空话的秉性揣度,猜测那高得恐怖的数据必有猫腻。京城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会围绕李园争论不休。 倘若李咎真的把亩产三千斤的粮食拍在朝中官员的脸上,那还有什么可争论的?给李咎下旨封赏送个“大雍农神”的匾额给他人供在功臣祠里才行啊! 李园人没空理会一脸呆滞的吴书生,李咎开了镰,他们赶紧跟上收割。 玉米穗被收来一筐筐地送去称重,并按单穗的大小再次分拣。尤复带着学生物和农学的学生在一旁虎视眈眈。根据优势遗传理论,大规格的种子总是更容易产生大规格的后代,而逆转种子退化的第一步就是把符合需求的性状挑出来。 土豆、红薯、花生……包括本土产的粳稻,也是如此。 玉米最先被收割完毕,果然不出所料,二分地总计产出了三百三十六斤,情况比李咎预估的减产一半要好许多,并且没有瘪粒空包的情况。 没有退化到完全绝产就好……至于亲本数量不足的情况,那仓库里还有那么多种玉米呢,总能提供足够多的基因样本,只要避免基因污染出现绝收的情况,一切总还有希望的。 吴书生亲眼看着玉米收上来、过秤、计数的,眼见为实,不信也不行了。他见其他人都拿着个玉米捧在手里,也大着胆子拿了一个,轻手轻脚地转着观察,仿佛手里捧的不是粮食而是金娃娃一般。 一时土豆和红薯也陆陆续续收了上来,土豆的亩产比玉米还要好一点,出产了四百二十多斤,红薯的情况又要差一些,土地的肥力着实跟不上趟了,只得四百斤出头。 大白板子上高高地写着五种农作物的产量,普遍只有去年的亩产的六七成,和李咎估算的不差。 大家依然很高兴,这种程度的退化不算什么,况且还有今年年成不好的缘故在,倘若今年的气候和去年差不离,怎么都能再多个一成收成。 只有李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假如不加人工干预,每年跌两成,三年就只剩一半了,他实在是乐观不起来。就这种跌幅,他还没算上地力退化的问题呢。 尤复对“退化”的问题最为敏感,他察觉到李咎的情绪,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都在意料之中,是好事。接下来就看我们的努力了。” 黄致也从“亩产”很高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道:“对,师兄说得很是。前辈既然已经培养了这般高产的作物,吾辈应当更加努力才是。岂有躺在前人的功劳上不思进取的道理!” 李咎勉强笑笑:“嗯……我就低落这一时,等下照样会继续想办法尽量维持种子的活性和优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几种作物都不是大雍本土的产物,我手上的种子本身种类也不算太多,基因来源太少了。” 尤复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我们需要更多的亲本。你说它们原产不在大雍,那么在哪?我们早晚要出去找寻它们的近亲。既然李家的祖先能获得初代种子,我相信我们也一定有办法拿到它们。” 李咎叹道:“当时也是侥幸……那地方很远,大约有十几个大雍的最南端到最北端那么远吧,并且绝大多数路程都是海路。我们需要更发达的楼船……收起夸张的表情,地理白学了,海洋的彼岸是另一片大陆,我上课说过的。” 一万公里以上的距离显然超出了尤复的想象,他无法凭空猜测这是一段怎样的路程,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了。 反倒是一旁赶来参与李园最重要的日子的染织陈说道:“哎哎,你们咋沮丧上了?遇事多问问人,知道不?多问问说不定就有惊喜。比如你说的这个大洋彼端,嘿,那我可不困了。老弟呀,你还记不记得老刘他把雀儿钟、玻璃碗卖到关外去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收之后 染织陈一开口,李咎马上懂了他的意有所指是什么:“你说的是海外的客商?方向不对。他们主要从西方来,可以找他们要油菜的亲本,但是玉米、土豆和红薯,得往东走。” 染织陈道:“这样啊……哎哎,他们在外走南闯北的,尤其是南边经商的红毛番子,听闻他们常夸口外面的新闻,想必知道的应该比咱们多。” 老刘掌柜因媳妇才刚痊愈并没过去多久,还在青山县陪媳妇,不曾远走,便与染织陈岔开话题去说南边的海商的事情。大雍四邻的国家都受中原文化影响,其审美和兴趣与大雍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而南边的红毛番子就大不相同了,他们另有所好,对货物的需求五花八门,特别适合做生意。 另一侧的尤复插话说道:“种子的事,只有一线希望也该去试一试,如果成功了,说不得要救万民于饥馑,那才合你我的志向。否则伯休辛苦授课却是为何?说起来还要感谢伯休的‘生物学’课业,向者打算为我儿聘娶其表姐,看了先生的书方知晓原来表兄弟姊妹也算是近亲,怪道……不说了不说了,只是需得再为我儿的婚事想想主意罢了。” 扯到儿女私事上的确就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继续说下去,李咎将话头转回今年的收成上来,道:“看来还需挑拣种子、择优培育,得,老吴……吴大郎,你带着人把这些种子按大小品质分别入库。” 尤复忙招呼几个学生一起跟上去:“我和学生们也去跟着盯一盯,万不可弄错了父本。” “去吧去吧,谨慎点总是好的。”因为储存种子和粮食的仓库与掩饰李咎的随身仓库的“假仓库”相隔甚远,李咎也就很无所谓了。 吴书生听得有点糊涂,却把尤复的话记在了心里,原来他的未婚妻正是他自己的表妹,不过不是生母那边的,而是嫡母的娘家姐妹的女儿。订婚时说是哪哪都好,吴书生也就认命了。但是后来却恍惚听得有消息说他这个表妹以及其他几个姊妹都是天生体弱,甚至有些傻傻呆呆的,不出两年,竟一病死了。 吴书生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也不顾外面传闻他命硬克妻,倒把这些事扔到了脑后。有些时候这些坏名声也不全是坏事,比如他命硬克妻的名声一出,他那位嫡母还想给他说自家侄女儿外甥女的,那还能拉下脸? 今天尤复随口一提,他才想起自己原来还有个已经病逝的表妹未婚妻,忙问道:“表兄弟姐妹成婚,有什么问题吗?” 黄致笑道:“那问题可大了,你先别急着走,在这再住两天,等李伯休给你上上‘遗传学’课,上完就懂喽!不仅懂那个,也懂这里头种子的奥秘。” 说话间,围着看秋收的人散了一半,还有些附近的人家想找李咎换些种子,李咎都用品系不稳定为由拒绝了,但是也和去年一样给那些特别急切的人留了预购单。等到李园开始分发种子了,这些凭借凭证就能领走一份,去年和今年的凭证还可以叠加使用,两年都来留下。 绝大多数人到这里也就满意了,只是仍有那么一两个人不肯离去。留下的两人是一男一女,但是并非是亲眷,只是来自同个村罢了。 这一男一女都上了年纪,两人衣衫破烂,赤足披发,恍若乞丐;他们说话用的是土话,比青山县的方言要难懂许多,便是黄致等本地人也听不大明白,何况李咎这个半懂不懂的。 幸而那个葛藤的小子能大概听明白一些,他主动接过了翻译的活儿,这才能让李咎断断续续地听懂那两人的来意。 原来是他们所在的村子今年叫水淹了。尤其是地势偏低的田地,淹得是干干净净,其中颗粒无收的人家大约有十五六户。这十五六户人家面临今年的生存问题,还有明年的春耕种子的问题,顿时一筹莫展。 而村子一共就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其他人家多多少少也面临着田地减产的情况,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穷人,眼看着自家人都活不下去了,哪还有余力帮助其他人? 大家走投无路,于是村里的族老打算与邻村的地主家借一笔钱帮助大家度过下半年和明年的春耕。 他们说到这里,忍不住就拿脏兮兮的衣袖擦起眼睛来,李咎大概就知道后面的话了,不过是吴大郎家的情形重演一次罢了,一笔小钱就能让人家破人亡,何况是十五六户人家半年的嚼用和明年春耕的种子、农具。若是有人家家里的田彻底毁了,还要搭上一笔开荒的钱。 如是遇见善良的地主,借得一些陈粮糟糠大约还能活下去,但是很可惜,显然这几人没有这个运气。 果然如李咎所料,那地主人是和气的,说话也客气,但是咬死了要五息利钱,月月滚。 众人是老实本分的,并不懂算数等,但是众人都知道别说五分息了,就是三分息都有把人逼到家破人亡的份上,谁敢张口借五分息的债! 众人没得奈何,真是今日就死和明日再死的区别,那族长也没办法,带着大家碰了几次灰,着实走投无路了,便道:“要说好人,也有……前头山阳那村葛家的娃儿,邻边村里死了的牛大的闺女,都在县里一个叫李园的地方当长工。听他们村里转口说李园主人家老爷性格十分和善,又惜老怜贫,不如去碰碰运气吧。” 大家一辈子就在小山沟沟里打转,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镇上都没去过,谁又知道县里是什么样的?况且这里到县城需得翻山越岭,那山上本没有路,沿途开荒过去,少说得走上三五日功夫,且不知会遇到些什么情形。若能借到钱还好,若是借不到,只怕就死在路上了也说不定。 于是众人不免十分踌躇犹豫,最后就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将心一横,豁了出去,说是“横竖都是死,拼一把也许就挣了个命”,遂带着乞讨来的口粮,背负上全村的希望,奔着一个只是听说过的地方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复活节? 十几天赶路下来,两位贫苦的农人来到李园也吃了不少苦。翻山越岭时会走错路,多一步都是悬崖峭壁;路上的蛇虫鼠蚁还有野兽虎视眈眈,若非侥幸遇到一两个猎户,可能就真的死在了路上也说不定。 到了村镇里,又出现了语言不通的问题。他们说的土话,在青山县范围里也没几个人能听懂。两人连比带划,加上遇到了码头边讨活计的货郎——货郎本是走街串巷的,多少能听得明白一些各个犄角旮旯山沟沟的方言——这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又幸而那货郎也是个本分人,没有像那些黑心商人一样看他们势单力薄就动了心思想掳掠他们,反而给他们指了路。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摸索,总算在饿死之前来到了李园。 巧合今日李园秋收,好些人赶来看热闹,李咎命门户不曾看严,他俩人心惊胆战地蹭了进来,混在人群里头不知道该怎么找李老爷。 就这样两人硬着头皮夹在人堆里,又不敢声张又不敢打听又不能离开,直拖到了这时,其他人都散了,他们俩才暴露出来。 磕磕巴巴地说完了情况,两人又想给李咎磕头,被李园几个人给拦下了。 吴书生往中间踱了一步,想听听李咎如何理会得。 李咎仍是将两个农人的衣衫肢体打量了一眼,确信的确是多年务农、贫寒的人,道:“倒不是我要积德,也不是我就比别人仁慈,实在是我家产业原比别处缺人,又不能与农耕争夺人口,故而对于能做事的人来者不拒,久而久之就传扬成了这般。论事并不该我挑这个头,故而先问问王先生的意思。” 李咎先把其他人摘出来,又将王县令先摆在上头,王县令道:“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却是府衙的过错,理应由府衙抚恤而非民间自救。先送他二人回家,顺便派人实地查看情形是否属实,果真属实,当免去当地的税赋徭役,并给受灾颇重的人家给与免费的种子和粮食。” 李咎道:“大人有心,只是府衙的钱粮也并不多,向者为了济贫处、疫病以及帮助我们家修路,似乎已花出去了许多。今年年成不好,恐怕将来还有更大的窟窿要补。县令大人起个头,我们也不好坐看您一肩担下这样的重担,如此,果真他们遭了灾,那么从今日起到明年夏粮收获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吃喝都由我负责。” 王县令知道青山县县衙库存米粮的确不多,没敢打肿脸充胖子,只和李咎拱了拱手:“多谢先生高义。我记得当时先生成立联营会时,曾经约定共同进退,共克时艰,赈济百姓等等,未知今年的情形是否符合联营会赈济的要求?若是可以,某便领了这差事,召集大家一起出人出力。” 李咎道:“还未到这份上,等秋粮收上来,知道究竟怎么个情形,才晓得呢。我也不是白帮他们的,巧合我这里整了个新事情,正要人手,这回果真救了灾,能定下几个工人来,于我也方便,正是两全其美。县令大人放心,若是确实到了需得大家共同进退的地步,我必定会召集联营会的诸位理事共商的。县令大人主动提及此事,那么某心中就有了底气,还怕什么呢?” 王县令点点头,当即点了人来要跟着两位农人去乡里看看。李咎瞅见他们连鞋都没得一双,叫来葛藤临时充当引路的小子领他们两人去收拾收拾,再各领一身衣服鞋袜换上。 这两位农人以及王县令派去的差役,还有李咎让跟去的人再每人给一包杂粮豆子做的咸菜饭带上,若是到了那里果真是民不聊生的情形,就用这些酸饭团充当救急的粮食。若是两人说话有假,即命立即回来禀告实情。 葛藤与桂子两人自愿站出来跟着两位农人去乡里亲眼看看。考虑到葛藤、桂子在语言上有优势,又都是忠心耿耿的骨干,李咎便同意了。李咎让小厨房即刻给他们两人与差役准备干粮和水筒,一行准备着,一行嘱咐他们沿途主意安全,仔细观察外面的村庄农田的收成情形,如果觉得哪里有问题,尽快来报……此类诸事不必细表。 吴书生听着李咎细细安排,怎么顾全府衙的面子和里子,如何将流程手续给办全了,如何与本地豪族打交道,将两个少年男女出发去外地的吃喝住宿也都仔细打算好,连他们一路去会遇到的事情也交代得十分妥帖,不禁连连点头。吴书生羡慕王县令好运气,第一次当县令任期里就遇到了李咎这样妥当的好人,不过羡慕也有限度,等过了明年,这个好运气可就归他所有了,美滋滋! 两个大着胆子前来找“好人老爷”借粮的人听的是半懂不懂的,不过要命的两件事是搞明白了,人家肯给粮给种子,但是要实地看看以免他们扯谎。他们村里的的确确是揭不开锅,连卖儿卖女的地方都摸不着了,完全不怕人去实地查看真伪,换而言之,这粮食种子已经是板上钉钉要送到他们那里去了。两位农人也不知该谢哪些人,这里站着五六七八个老爷呢!他们弓着背,从李咎口中的”县令大人“开始告谢,本就直不起来的腰压得更弯,直弯到了几乎形成一个直角,作的长揖一直贴到接近地面。 众人对此习以为常,因救了他们的命还不图回报,觉得理应如此。李咎则移开眼,借故先走了。眼里只有李咎的幺娘、哑巴、初三郎等也跟着走了。 幺娘最是能感受到李咎的情绪的,直觉又告诉她此时不适合插科打诨,于是她便将一穗捡来的颗粒偏小的粳稻穗子插在小发髻上作为装饰,露出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的情态,道:“老爷,您不要不开心啊。”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老爷看到有人过得那么惨,还是在自己身边,那肯定不开心啊。不然老爷当时怎么会救我、救阿大哥哥、救吴伯伯呢?但是老爷终究只是一个人嘛,我们呢又还不能独当一面。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看到眼里,就帮一把。看不到的,就先忍耐忍耐,等我们出去了,我们自然也会像老爷一样去帮别人的。” 初三郎也道:“幺娘姐姐说得对。老爷到底还是帮上了他们,又有好多人要因为老爷活下命来了,这是好事啊!等咱们也出去了,也学着老爷救人。等我们救的人也出息了,就能救更多的人,早晚有一天,人人都可救得。我们私下里还说老爷就是活菩萨,以后要选老爷的生日弄个纪念老爷救咱们的节日出来才好。三九姐姐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复活节’!” “复活个锤子!好的不学学坏的,上课听讲就学得慢,整这些有的没的倒是灵性。既然知道这些道理,怎么还一日日的偷懒!”李咎差点一口口水呛死自己,刚才看见两位贫苦农民卑微告谢的不悦倒是被冲散了不少,“不过……你们有这心是对的,我确实只得一个人,着实救不得天下。我连眼前人都救不完,将来还得要看你们,要看你们的孩子、徒弟、同伴。你们多努力,老爷我先去趟荒山,有点事办。” 第一百六十章 荒山的发现 仍然是一片青葱的荒山,早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远远就可以看见山上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 荒山和李园同时开始收割,李园收完了,还得来人支援荒山的抢收呢。 李咎这个点儿匆匆赶到荒山,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荒山的收成,他不去盯着总觉得不放心;二是去看看正在组装测试的水力骡机组,根据工匠的反馈,至少现在可以正常运转,只是需要有人盯着维护。 假如那两个上门求救的农民说的是真的——目前看来可能性很大,再考虑到今年的收成减少已成定局,李咎感觉可以先试试上马纺织作坊。 没有足够的粮食,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能吃口饭就行,谁还管什么抛头露面、男女大防? 荒山上如今还有六七十人在忙着收割,人手尤还不够。河对岸的李园学塾的学生也都撸起衣袖加入了秋收,最后还得从附近的农户雇佣了一些短工来帮忙。 李咎一人一马来到山下,早有眼见的人看见了,立刻就有伺候牲口的本地人士牛倌儿郑上前来牵马。 阿宅和荒山这边的牲口棚子不熟,闻见小牛倌郑身上其他骡子耕牛的气息,喷出一口热气,不情不愿地仰着脖子直退。 李咎于是自己牵着马,道:“我只来看看,不住下,就不必带它去了。你们收得怎样了?何工他们在哪?” 牛倌儿郑抱着手,回道:“何工早上调弄了一回‘纺纱机’,想是没大碍,这会儿正在第七号地里收玉米呢。老爷,您可巧来了,您不来,田头他们还想去找您呢!” 李咎一边大步往七号田去,一边问道:“哦?出了什么事吗?” 牛倌儿郑小跑着跟上李咎,说道:“四号地的玉米有一小片儿长得和别的不大一样,听闻是穗子普遍更大些。学那个什么……‘生物’,对,‘生物’的秀才就说可能是有天生的抗涝能力,要单独保留种子呢!” “还有这事?”李咎仔细想想,今年给到荒山的种子,一部分是去年从李园收割的,还有一部分是从仓库里补充来的,分别隔开着种上以观察产出的,倒没想起来混了其他品种谱系的。如果是自然变异的,那说不定是真的带上了抗涝或者对日照时长要求不高的基因,学生们的判断说不定是对的。 “行,我知道了,你先去干活儿吧,多谢!” 牛倌儿郑朝李咎挥挥手,改道往地里去继续赶车送粮食入仓库了。李咎则先赶往七号地找到负责骡机一事的何工,交代他去厂房等着,自己又折往不远的四号地看个究竟。 水泥路有点湿润润的,两边的地里或躺着割下来的稻穗、玉米株,或是刨出来的土豆红薯花生晾在那儿。四下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被砍断后特有的汁液的气味,在阴郁的空气里搅和成沉重的调子,与往年秋收时干燥的带着热度的谷物、藤蔓的气息完全不同。 李咎用他的气象学的知识预判了今年秋季的雨水绝不会比春季少。今年的副高(副热带高压)非常疲软,很早就让出了长江中下游的控制区,直接导致本该秋高气爽的秋季阴雨不断。 预判归预判,李咎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指望副高这个小妖精能硬气一回,给点反弹,北抬给点热量。不过,这样湿冷的空气,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阴云,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李咎这种反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今年不仅有收成问题,只怕过冬的柴火也是大问题,闲了一个夏天的蜂窝煤也该提前准备起来了。还有流民的问题……去年只是闹了两次台风,就有人打着打家劫舍的念头,今年还不知怎样呢。看情况附近其他城镇的收成也不会好,青山县只保住自己是不够的——附近都是饿昏了头的流民,为了活下去他们敢拼死相争,青山县独善其身又有什么用? 李咎满腹心事走到了四号地头上,田头老黄以及学塾里的两个学生正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众人因见李咎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上前来问好,又问是有什么差遣等等。 老黄和两个学生这方被惊动了,赶紧站起相迎:“老爷(先生)来了。” 一个学生道:“先生,我们刚才还说今晚得去找尤师兄汇报此事,巧合先生亲自来了。” 另一个学生显然性子急一点,见同伴说不到正题上,急了,忙道:“是这样的,这一片地里有二十六株玉米不仅结的穗子更大,成熟度也相对更高一些,颗粒更为饱满。我和师弟寻思着,水土是一样的,施肥也是一样的,能有这样的区别,应该是这二十六株玉米不一样的缘故。但是种子明明是一起来的,想是同一根穗子上结的种子,只有这二十六株继承了母本的抗涝或者抗阴天的特性。” 先头那个又道:“还有粳稻田里,有一些抗风抗伏的苗子,我们也都让收割的人单独收割在一起了,预备送到学塾的实验田去育苗。” 李咎直觉品种的遗传基因筛选并没有这么简单,当然他不能打击两个少年,少年仔可是未来啊!因而李咎拍拍两人的肩膀以示鼓励:“你们能观察到这一层、想到这一层,这很好嘛。即使将来发现并非是你们想的那样,并没有留下稳定的遗传性状,也没关系,你们能看到,就是了不起。等我回去学塾和尤先生说,今天额外给你们奖励!” 性子急的学生道:“奖励可不敢想,这都是咱们应该做的,不然咱们跟着先生学这么久,岂不是白费力了?只是尤师兄能少给留点儿课后作业就好了。咱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写作业,三天就要用掉一碗灯油哩。” 李咎笑笑:“可见尤先生留作业留对了,否则你们不会这么快成才,该让先生再多留一些才是!” 说罢,李咎将他们单独划拉出来的玉米拿起来检查过,和旁边的正常玉米做了比较,的确是有明显的区别。不论这区别是种子天生高产,还是真的有抗涝的基因变异,又或者是早熟品种,总归是个喜闻乐见的事情。学生们的判断没有错,这些特殊的玉米值得深入研究一番。 “黄田头,其他作物的田地里,让大家也注意些这样的情况。今年是普遍减产的年份,若有那长势不错的,又不是因为水肥、位置、光照的缘故,那就就必然和庄稼本身有关。我们就要找到这种优秀的庄稼,把它们培养起来。” 黄田头连连点头应了,叫来两个农妇,和学生一起将这边的三十多穗玉米单独放进一个筐里盖上盖子,拿玉米叶子搓的绳子系上,单独送到田头的屋子里存放下来。收拾完玉米,他们与李咎道了别,又往下一片田去了。 李咎在原地看了看其他田地的情形,大体上差不离。山上地势高一点,田地的肥力不算好,可是也不容易积水沤根,总的情况还是好的,收割的众人也很勤劳。不管怎样,这些总是能活下来了,其他郡县……只能说尽力,他们已经超出了李咎现在的处理范围,恐怕这事最后还是会落在官府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骡机 李咎稍微绕了一些路,尽可能地多看了几块地,然后才绕到了河边的工坊里。 在小河的水坝两旁边,已经有几个工坊的厂房严整地建好了。一色的水泥红砖小平房,总有二十来间屋子,漆着白漆,上面用红漆漆着几个标准的宋体(馆阁体)大字“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无论是第几次看到这两行字,李咎都觉得有些不适应。现代味儿太浓了,一个恍惚就仿佛回到了老小老小的时间。 李园人倒是很喜欢这两句标语,觉得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又带着对他们的祝福。“上班”等于有钱可花,平安等于有命花钱,这不就是大家最朴素的愿望嘛。 其中用于榨油工坊的房子里面,长工们按三班倒日夜不息地在工作,而用于纺织的房子则还未正式使用。 木匠何工以及其他几个参与骡机的木匠、铁匠、泥工等正在工坊外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间或大笑起来,看着像是喜事。 李咎刚一出现,几位工匠和学徒就纷纷起身来,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何工掏出自己珍惜的笔记本,翻到最近几页,明显是准备好了做解说。 他们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咎看着也高兴,多少驱散了刚才在田地里时对今年收成的担忧:“不必多礼,有活儿的干活儿,有必要的留下来说话。果真成了,人人都有奖金,不会因为有谁人不在场就省去他的那部分的。何工,看着是好消息?” 木匠何是个五十多岁的阿伯,大约是家庭气氛不错,父母也好媳妇也好儿子女儿都好的缘故,何工身上有着这个世界的穷人身上很难看到的乐观。何工家里也是极贫困的,李咎是在他上门自荐给李园将门窗等整一整时发掘的他。 李咎看上的是何工脑子活,不拘泥不死板,签下这人准备做钟表的核心部件来着。后来要制作骡机了,李咎到处选合适的人,选来选去还是挑中了比较有想法的何工。 组装骡机可不是简单的按图索骥,其中的动力学原理和机械构造是需要人去参悟的。李咎自己又不懂这些,能将少数几个研究过这种古老机械的文献翻译成本地白话实属不易。何工最后拿到的只是几张示意图和相当难懂的文字解说而已。 不过李咎本也没急着要结果,这倒是给了何工足够的时间琢磨。真要像孟工配油墨方子那样着急,只怕何工还做不出来了。 李咎给何工配齐了一个有木匠有铁匠有陶瓦匠和泥工的队伍,算上各个工匠的学徒和儿子总计有十四人。 这其中又有一个姑娘,乃是何工的女儿何药娘。因为药娘极擅长墨工、绘图,何工便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女儿带在了身边。何工膝下只得此一女,药娘于是为了奉养父母自誓不嫁,又说若要成婚,需得男子入赘,故而如今二十六岁上了,仍未许人家。 幸而何工带上了药娘。因纺纱机与纺纱这门手艺紧密相关,最终还是要落到“纺”这个动作上的。药娘自己就擅长纺织,兼通木工,她结合自己的实践,加上李咎给的文字描述与图纸将各个部件梳理清楚、拆解出来,这方能分别打造组装成型。 最终形成的这么一个极有中原汉文化特色的大型纺纱机,看着就和外面刷的两行标语一样,和这个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药娘做的男子打扮,跟着她爹一起介绍李园骡机,中间时不时还要操控走锭车给李咎演示捻纱的方法,看得出来确实投入了心血,不是跟着父辈混功劳的关系户。 将第一台骡机演示过一次之后,何药娘哑着嗓子说:“……论效率,当比现在的纺机高出百倍不止。有些小问题也都不算问题了。比如它容易损坏,需要人经常维修,比如纺纱断了之后需要人尽快把纱线接起来……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了。以后啊,咱们纺纱织布不知道要快多少倍,将来大约可以做到人人都有衣服穿,还可以刷上桐油做成油布,让大家都能有把伞遮风避雨。那些穷人家买不起瓦片砖块的,一到下雨刮风时屋子里风雨交加,不知冻死多少,以后也可以用上便宜的油布了。” 何工略带恭维地说:“大家都说老爷是农神,按咱们看,老爷可不止是农神,俗话说‘衣食父母’,老爷既管得吃,又管得穿,两件事都给您老人家担上了。” 李咎挠挠耳朵:“祖上传下来的,你们复制出来的,便是论功行赏,第一该赏我家的长辈,第二该赏的,不正是诸位么?我只是将祖上的智慧交给各位罢了,着实不敢居功。说起来……何——药娘是吧,你刚才说,以后布多了,可以让人人都穿上衣服,还可以做成桐油布拿去用,你有没有想过布多了,就不值钱了,外面织布为生的人要怎么办呢?” 何药娘说:“我的一点浅薄之见,天下穿不上衣服的人多了,许多人家自己能织布却穿不上衣服,可知不是布太贵导致有这么多人买不起衣服,而是布太少了,导致有钱都没处买,何况大家还没钱。布价降低岂非好事?” 李咎笑笑,没顺着说怎样。他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但是想必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进入到初级机械化的工厂里来,如此便好,横竖有工厂就饿不死人,而有了脱离土地的工人,很快就会产生相应的意识了。 “这样的骡机,如果配的工匠足够多,你们多久能造一台?” “从选料开始,木匠铁匠凑齐十来个,大约半个月可以做得一台,但是组装需要三天功夫。毕竟是水利驱使的,需要和老爷接来的水渠做对接。” 李咎点头,手在骡机里的纱线上滑动一下,道:“行,你们多造几台。今年大家都没准备,棉麻羊毛等等原料应该供不上,故而有一两台跑着给人看看也就是了,但是明年的情况肯定会有变化,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就是三件事,第一,配齐工匠人手,制造骡机,要多少人,你们列下告诉我,我去招工;第二,你们需得教会一批能使用维护骡机的长工,男工女工都必须有;第三,写一份任何人都能看懂的使用说明册子,图要画清楚,文字要写清楚。何工应该有钟表的使用说明册子?” 得到何工肯定的答复后,李咎又道:“就按钟表的使用说明册子的格式写骡机的册子。将来骡机会送到其他地方去用的,总不能让你们跟着去跑,有个说明册,能省不少事。就这么定了吧,有问题要问么?” 何工等连连应下,何药娘高高举起手来:“老爷,我有话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何药娘是个有点奇特的女子。 可能是因为她是独生女儿,又得双亲宠爱的缘故,她的为人处事里不存在什么避让、退步。她想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尝试,不论这件事在世道看来是否可行。 李咎有一点意外,大雍第一个对他提要求的人竟然是一个在这个时代会被人看不起的工匠的女儿,道:“你说。” 何药娘道:“我想单独带一个组做这个纺机,以后不做纺机了,我想带着人管上至少两台纺机的操作。” 李咎道:“可以,只要能通过这个岗位的职责要求考试。将来,这几间屋子会用于骡机纺织,按照人手的数量需要配备三班长工,每班若干人等配一个班长,每三个班配一个组长。班长和组长的位置都会对外开放,有能者上。如果姑娘你符合要求,自然会让你带这个组。” 何药娘非常有把握,不由得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 她所想要的何止一个班长、组长。何药娘明显感觉到李咎会招女工,招女工本身就会引起许多怀疑和流言,因此招来的女工极有可能会和男长工分开做事,那么女工这边的班头和组长自然也只能是女子,甚至再往上负责整个纺织工坊的人,多半是从这些组长里挑选的。 既然李咎允诺有能者上,她又会纺织,又会造骡机,还会维修骡机,怎么就不能上?就算世道不允许女子出头,不允许工匠有地位,那还不允许她尝试改变一下? 何药娘的野心一下子就被调动起来了。 李咎又道:“工坊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太深,怎么样算合格?能排除绝大多数机械的故障,能带好自己的伙伴,能保持纺纱量居于前列,这就是合格的班长。具体怎么算是能排除故障,怎么算是带好伙伴,留给你们自己琢磨。时间嘛,也不用太早,九月底前先定下四个班组的人员,注意,每个班组都是三班倒,所以人手是同时当班的人员数量的至少三倍。这件事就交给……何工你来主持。” 何工连忙应下,然后在伙伴们的殷切注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那,我们算是把骡机做成了么?” “当然。”李咎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奖金如数,一共六百吊钱。你们讨论好怎么分,将每人做的什么事应拿多少奖金在纸上写了交给吴管家,我看着没问题,就去账房支钱。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把事办妥,我现场看了觉得没问题,明天就能把钱拖了过来。如此也不必烦劳你们往本宅跑一趟,一来一回的,怕是要过几天才能送钱来了。” 何工没想到还有这出,便又小心翼翼看了看女儿的脸色。何药娘心里倒是有一笔账,只怕李咎自己已经有所取中故而有所偏颇,因此何药娘代父亲问道:“不瞒老爷,我们这些人都是头一回合在一块儿分钱。以前没分过,都是有师父一口,给徒弟一口。不知道老爷有没有主意教我们?” “当然有,按劳分配啊,出多少力,拿多少钱。谁解决了关键问题,谁做的活儿更多,谁就应该拿更多的钱。但是即便是出力最少的人,也应该有他的一份奖金。” 李咎在他们画图纸草稿的木板上打了几个格子,将后世的工作评分权重方法简单写了写。何药娘一点就通,很快就把握到了精髓,便将整个骡机复原里遇到的种种难点都列在下面,再一项一项地按照重要性往上方的格子里搬。 众人对做了什么事是很清楚的,但是对哪些事情更重要、更难各有想法,一时热热闹闹地讨论起来。李咎听了一会儿,着实插不上话,见他们讨论得十分认真,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结束,再瞅着天色已经很晚了,遂转身出来预备着去厨房弄点吃的,顺手给几个工匠捎带晚饭过来。 事实证明金钱的力量对极度贫困的人来说真的很重要。几位工匠虽是第一次接触权重算法这么现代的概念,却也在两个时辰内做出了一份基本上能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的分配方案。 时间已经到了接近酉时,李咎为了等这份方案也没回李园,就在荒山的晒谷场边上与几个田头和那俩学生物的学生聊天。 何工等人满怀希望地送上分配的纸,心下有点忐忑。他们不是信不过李咎,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若是没有奖金也罢,他们也不会惦记。但如果是说好的奖金没落在口袋里就出了问题,没了,他们能后悔死,故而能早一刻是一刻。 李咎大略打量一眼,上面列的事情他是不懂的,只众人自己觉得可,那便可,他并非那种无事生非的hr,更不是非得给别人强加一个根本做不完的任务。 “就按这个去领钱,明儿我一早就回本家,上午就让他们送钱来。不过——”李咎在十几个人的名单上划了划,吊长的尾音让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怎么何工的女儿不在名单上头?” 众人的心又放了下来,不是反悔便好。 何工道:“回老爷话,小女的那份在我这份里头。我名下的分解走锭车、接驳水力、打磨纱锭接口等几件事都和小女有关,故而小女的那份奖金也在我的一起。” 李咎道:“怎么不单独列出来呢?” 何工道:“这……女人不分钱哪!各位老兄弟们看在小女敏捷的份上,又给我一点面子,这才给我多分得一份,算上了药娘的一份子。” 仔细算起来是符合大雍的时代背景的,这要细细说来就涉及到女子的身份问题、嫁妆彩礼、财产权等等一系列琐碎的社会经济学内容了。李咎看一眼药娘,她倒是神色平静,显然即便她有野心挑战这个世道的规则,却也默认了此时此刻的她不能参与分账。 李咎将写着方案的纸单随手折一下,递给药娘:“何娘子的那份奖金单列,写明了给她就是给她。” 从何工名下的几件大事看来,何工确实付出了相当的劳动,也给了很多有意义的想法,他拿现在这个奖金数不算白拿。这笔奖金里还有何药娘的部分,其实是他们父女俩都少拿了些。可能是为了尽快达成一致,何工牺牲了一点自己的利益。 李咎没打算惯着他们这种算法,但也没想从其他人的份额里再分一些出来,只道:“额外再支取一笔二十吊钱的奖金单发给何娘子。你们常年在荒山琢磨器械,大概不知道,李园的女工是可以掌管自己的钱财,像赵娘子、余妹子她们都有自己的产业。何娘子也一样,在李家的地界上,女子可以分得自己应得的房、地、钱、物。以后分账也照此例。你们没有意见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秋收结束,新问题出现 何药娘听闻女子可以有自己的产业,脸上的笑容不禁又灿烂了几分。 有脑瓜子活的人立刻就跳起来:“老爷,小人……我家里的那位,极擅长纺织来的,老爷招工,我家里的那位可能报名?” 大家的算盘都打得飞快:}假如在李园做工时一个人能拿一两银子,同时家里媳妇来做事也能拿一点,两人合在一起能拿个一两三钱左右;这样的一笔收入足可让人感恩戴德;但是老爷既然说女子可以单列一份,那么他们家里的媳妇出来做工,拿的钱和男子是一样的,那可是二两银呢! 按李园给的工钱,只要能进来,一个月保守也是二两银,两个人就是四两,怎么都比在家的好。 李园很少招有家有业的长工,李园的长工除了他们这些技术工匠,其他人都是路边捡来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就算是技术工种,李咎也会优先考虑活不下去的穷人,只有实在没有符合要求的穷人了,才轮到他们这些还算有口饭吃的工匠。 现在李咎明显要扩张纺织工坊,急需要人手。既然是急需,就多少会有些名额招不够的,就能落在他们这些小有家产的人身上。 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他们不得不考虑:骡机的恐怖效率简直匪夷所思。李园只要有那么十台八台的骡机,能把整个青山县的土布布帛包圆了,他们的家眷妻女靠手工摇纺机的,怎么和这轰隆隆的骡机比? 一方面可以多拿钱,一方面机会难得,另一方面前途明确,不趁热打铁地把妻儿老小都盘进来,还等什么? 李咎算了算人手需求,道:“可,你们的直系亲眷,就是父母妻儿、女儿,都可以来报名,只要符合要求,就会录用。这几天农忙着,等谷子都入了仓,就开招工口子。” 听到这段话的人无不欣喜雀跃,尤其是几个工匠,仿佛已见着了未来的工钱源源不断地来。 第二天,李咎一清早起床来,将洗漱晨练等日常的事尽数做了,往晒谷的场院逛了一圈,见诸事无碍,便先行返回李园,找王得春支取了六百二十吊钱,命人一路护送去荒山上按人头分与何工等人。 李咎回到李园之后,先找的王得春,除了支钱外,还有招工的事需得他理会来。招人的要求是何工他们提,但是人肯定还得王得春统一审定造册。 将前后的事情与王得春交代完毕了,王得春便问道:“主家的事我记下了。不过……既然我这一辈子都给主家当账房了,理当与老爷再无隐瞒,是不是?” 李咎道:“你想问什么,直说。” “想知道老爷还有多少家产。老爷现在开的山地作坊,都只是不赔不挣罢了,因而每年咱们几人的吃穿,还有老爷给工匠们送的奖金,外头修路、布施的钱粮,以及人情往来的打点,都是老爷自己掏钱,一年少说也有三五千两银子。我看着情形,恐怕将来那布帛粮食弄了出来,老爷也不会用来挣钱。是以我,还有管家,不免就要算一算账……然后就很担心老爷的家底子。我们不是想走或者嫌贫爱富,拮据有拮据的过法,富有富的烧钱,总得有个数,人心才安定。” 李咎心下一动,飞快地扫了眼存在异空间的超大仓储中心,重点看的是金银铜、布匹、粮食、成衣,其他能变卖的东西很多,但是价值算起来就麻烦得多了,李咎只是大约有个数,不是很仔细。 算完账,李咎便道:“尽管放心。也怪我,没和你们说得清楚。一年三五千两,就算只有出没有入,至少还能用上二十年,这还只是现银,那些玛瑙玉石、奇珍异宝不曾点检过,肯定只多不少。账房大人可放心了?” 王得春马上心算了一遍,嘿嘿一笑:“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我还想跟老爷过好日子,老爷别怨我多想。” 李咎也笑道:“我这才支了六百两出去,你作为账房,不心惊肉跳反而是不称职。过几天等秋收结束、油菜种下去,修路跟着继续上工,钱又得哗啦啦地淌。我若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价,只怕也要担心得晚上睡不着,怨不得你们多想。且将来你要娶媳妇生孩子的,成了家么,钱多是一种活法,钱少又不一样了。若按着钱多的做打算,到将来却后手不继,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你原该有此一问。” 王得春想起成家的打算,脸上的笑容竟然带上了几分羞涩。 李咎猜测他大概有啥情况,他不说,李咎也不点破,转头叫来哑巴一起去“库房”点货,预备给染织陈和老刘掌柜出一批货物。 今年收成艰难,早做准备比较好,他得用换点可用的散钱才行。 秋收前后大约持续了七八天,因为中间还有好几日下雨,谷子收了摊摊了收的,到底没晾干,最后还是李咎不惜本钱买柴火来烘干了才能入仓的。 青山县的其他农户看着李园收割了,有些人觉得自己不如李咎会种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收了,还有些人指望庄稼再长长,总抱着侥幸的心里,觉得这点雨不算什么,就仍等着往后拖几天。 结果李园刚收割完,立刻又是一阵长达小半个月的阴雨天。雨倒是不大,可是就下个没完。粮食不知道霉烂了多少在地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冒雨抢收着凉受寒病倒了。 王县令隔几天就去附近的村子、镇子巡视一圈,看着地里的情形,急得嘴唇上长了一溜水泡。 县城附近的情况还算不错的,因为行商往来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有别的营生,总不至于因为一场秋收没足额收上粮食就家徒四壁了。往更远的村子去看,才知道外面的人只有更艰难的。 跟着借粮食的两个农人走的葛藤等人回来了,他们沿途略微绕了绕路走了七八个村庄,所见的情况几乎可以比得上是小灾之年。 葛藤和桂子回到李园,来不及吃饭、洗漱,先就急急忙忙地找李咎报告这次去外面村子的见闻。 葛藤一脸严重,李咎看着他们的表情也猜到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葛藤道:“是真的,真实情况比他们说的还惨。我们到达青牛村时,那几户田被淹掉的人家,老人已经全部死了,他们不想拖累家里,一起结伴上山寻的短见。地里现在还被水泡着,想补种一些菜蔬都很困难。” 桂子补充道:“老爷,咱们怎么办?那么多人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咱们如何救得过来?咱们家虽然也是减产了,但是外面人看着却是大丰收。去年大家的日子尚且过得下去都有盗贼抢劫,今年……这……”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神迹vs无神论者 江南繁华,青山县整个县城以及附近的村民加起来有六万人之数,按今年的收成只有六七成左右的数据去估算,再算上本来就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们,则至少会有四成人遭受死亡威胁。 假如只计生死,不计健康,每人每天最低最低耗粮一两,那也是二千斤粮食。每天二千斤呢!从今日算起到春季收上第一波野菜那还得七八个月,这可是四十万斤粮食才能堵上的窟窿。 李咎问道:“青牛村的情形,你们有告诉县令大人么?” 葛藤回说:“我们没说,但是县令大人派的差役一路跟咱们一起的。现在差役大哥回府衙了,想必会禀告大人的。” 李咎道:“那就好。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趟算出差,接下来放你们几天假,好好休息吧。过不了多久,可有硬仗要打喽。” 打发走了俩孩子之后,李咎叫来哑巴,一起往仓库小楼的白板上算库存。 李园的这个表面仓库就是个空壳子,里面只有用来掩饰的临时放放的东西。进门左手就是哑巴的住处。哑巴的房间是个一室一厅的格局,对面是两间闲置的空屋子,和哑巴的房间是对称结构,仿佛两个小套。小套房之间是个类似花厅的结构,里面放着一些必需品,比如防火用的防火毯、灭火器,搬运东西的小推车等等。 李咎翻出来写计算题的白板就在这个小花厅里,朝南的窗户都用窗帘挡着以防人偷看,因此整个花厅的光线很昏暗。白板用的白漆质量不是很好,一点反光的意思都没有,李咎也不太在意,伸手就写了几个抬头,然后将炭笔递给哑巴,他口述,哑巴誊抄。 李咎从现代带来的仓库是辐射整个华东大区的大型中转仓之一,每天从这个仓库里中转的粮食大约有一百三十万吨,实际上算上五谷杂粮,仓储里的粮食只多不少。 乍一看,这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地解决掉青山县的粮食危机嘛! 可是李咎要怎么解释粮食的来源呢? 李咎一直在推动现代粮种培育,就是在为将来做打算。按照他的对外说法,是他家长辈给他留下了丰厚的财产和粮食,因此他往外拿粮食是合理的。但是他拿出来的粮食是新粮这就不合理。哪有长辈“走”了两年了,还能留下新粮的道理! 他要给仓库的新粮合理来源,就得用当年的收获去掩盖冲抵。他原本打算是慢慢的包几座荒山,种上粮食以做掩饰,再将多出来的部分私下往外低价卖一卖,这样每年可以从仓库里转化几万斤粮食出来。 然而今年眼见着要平白无故多出来几十万斤,这却也不是那么好冲的。 李咎报一个数,哑巴就往白板上填一个数,将田地、荒地、缺口、收入等一一列明在上面,加减乘除,一通操作猛如虎,今年缺口明年规划,全算在伤透了。 李咎看着最后的缺口数,道:“今年如果按灾年报上去,朝廷应该能拨下一笔粮食来,姑且按前例算作是十万斤粗粮吧,这里还有三十万斤救命的粮草呢。我倒是能拿出来,可是要怎么说这粮食的来源?难道,从外地买的?” 哑巴摇摇头,在白板上写道:“没有行商引子。” “是,想这样大规模地倒卖粮食,得有官府背书。那些粮行都是特许过的,持证上岗。”李咎从三十万斤里抠抠搜搜地划出去五万斤,“让老陈和老刘想办法给五万斤粮食造个合法合理的来源,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除了假借外地运来的粮食,今年李咎还可以把仓库里的一些陈粮拿出来说是家底子。但是仓库里的陈粮真的不多,总共大约只有三万斤左右。即便李咎再往里掺杂些杂粮糙粮,最多也就能得个六万斤。 还剩十九万,李咎就算把白板瞪穿了也瞪不出个合法的证明来。 哑巴看了一圈,犹犹豫豫地写了两个字上去:“神迹。” 李咎是个无神论者,24k纯唯物主义者,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会在日常开玩笑时拜粮食之神袁隆平李振声李登海,拜空调老祖拜电磁之父,就是不信虚无缥缈的“心”,就算他穿越了也一样,他还是那个李咎。 因此他看到“神迹”俩字忍不住就笑起来:“世上哪有神,谁又能信神迹!” 哑巴又写道:“老爷就是神。” 李咎歪一下嘴,将这五个字擦掉了:“世上没有神,只有人定胜天。我也不是神,老爷是个普通人,只是老爷背后有一个非常强大的……非常强大凝聚体给老爷这些东西,是他们让老爷我来到这里,和你们一起奋斗,告诉你们怎样用自己的手去创造未来。不过……大家真的会信这些么?” 哑巴鼓起勇气才代表所有李园人给李咎写了那么一句话,却被李咎直接擦掉了,他如果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恐怕心都要碎成八瓣儿,幸而他不是,也就只能暗暗感叹李老爷做好事不居功确确实实是个好老爷。他在白板上写道:“会信的,无路可走,求神拜佛。” 李咎看着最后那四个字,若有所思,最后道:“你把最后的结论抄下来给我,板子上的擦掉。” 从仓库出来,李咎回房换了件见客的衣服,往院墙边踩着栏杆一跳,就骑上了墙头,对着隔壁黄举人的院子喊:“奉和!奉和!在家不?有事儿找兄长商量。” 黄举人怎能不在家?他还忙着督促吴书生等人勘校字典呢,字典一日不出,他一日没有心思出去游玩赏乐,整天就在自家和李家的书房打转。听见李咎叫他,黄致就从贴近李园这边的书斋的窗户后头探出个头来:“在呢!你能不能好好走个门儿?一天天的跳墙,得亏我家没个适龄的丫头,不然这风言风语的,早该让你讨上十个姨娘了!” 李咎于是在两家墙头上纵步一跨,再从黄家的墙头一撑手就落在了黄家的花园里。 黄致匆忙迎出来:“我算着你今天不该来,你家粮食不是还没收完呢?怎么突然来了?” “我长话短说,葛藤和桂子回来了,他们看到的外面的秋收结果很糟糕,今年缺粮缺到活不下去的绝对不止青牛村,我觉得这事很严重。兄长是聪明人,又比我懂本地的情况,办事拿主意总比我强的,因此我必须得找你商量一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咎和黄致算的一笔收入账 听完李咎转述的青牛村等村落的情况,黄举人脸色十分凝重:“听起来即便赶不上十几年前的那次绝收,却也很严重了。不仅仅是粮食短缺,还有粮食短缺会引起的一系列事情。流民、劫匪,明年的耕种,行商的往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下就去找赵县丞告知情况,最晚明天,必须得和县令大人共商此事。” “县令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大人派了差役一起去乡下看过。” “我忘了这个,那我们等什么,一起去府衙?这些天县令大人因为担忧收成也十分焦虑,估计也在等十里八乡的来报呢。咱们早做打算,也好有个应对。” 李咎道:“稍等一等,这正是我来拜访哥哥的缘故。若只是约兄长同去府衙,我叫人传话约兄长一起去找县丞不就完事了?这事说起来棘手,咱们坐下详谈。” 黄致道:“啊,好,你坐你坐,我让厨房准备些茶水来。” 李咎一直在纠结自己的特殊外挂要不要让外人知道,后来他发现这事根本就没法瞒下去。 没别的原因,还是低下的生产力导致。就比如这次困扰他的粮食问题,在未来想多编个十几万斤粮食不难,它也就是百来亩地的事儿,并且物流和人口数量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它消化掉,这个增量摊在那么大的世界范围里,也就是个万分之一的浮动罢了。 可是在大雍就不行,十几万斤粮食在大雍是至少五百亩耕地的产量——听起来似乎也就多了个五倍的样子,可是大雍的耕地数量还不足未来的四分之一,每亩地需要投入的人力比未来高,运输这十几万斤粮食要花的时间和人力相较于未来世界那都不可同日而语。 短时间内李咎没有任何办法给超出一定量级的物资一个合理的来源。布匹、种子、钟表、首饰,都可以是家传的,但是家传总有个限度。李咎口中的“隐居”之处,也就那么大的一片山林,能藏下多少东西,是摆在面上的。更不提陈粮新粮等等其他问题了。 哑巴早就知道了真实的情况,这只是让他更加敬重李咎。本来李咎开鸡毛房免费收人过冬,就是顶顶的好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敬他是应该的。后来哑巴逐渐发现李咎的秘密,以他的认知他很难理解穿越是什么,随身空间又是什么,他只知道李老爷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可以隔空取物,并且取的东西源源不断,又似乎都是仙界异宝。本来就是“大善人”的李老爷身上又多了一层“神光”,而哑巴他又不会说话,在李园的第一年学到的字也不足以让他和外界无障碍交流,等到了第二年,哑巴已经对李咎死心塌地了。 哑巴的这个情况让李咎对大雍人稍微多了一点点信心,所以才有了后来没有刻意避开染织陈的事情。 染织陈多少猜到李咎的家传之物带点儿神话色彩,李咎不说,他也不问,不仅不问,也没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婆孩子。不仅如此,为了让李咎安心,他平时外出跑商,会让老婆孩子自带家资住到李园来。 大雍啊,古代啊,男女大防啊,就算是亲兄弟都未必敢这么办啊!顶多是托付兄弟们的媳妇子多照顾下家眷,除非是没分家,否则哪有人让女眷住到未婚的兄弟家去的!偏染织陈就敢。 染织陈算是这个世界里混到了前百分之三十的那种人,染织陈的信任和可靠无疑给了李咎很大的鼓舞,让他愿意迈出关键的一步,让黄致也知道得多一点。 李咎道:“我给咱么县算了一笔,若是每个村庄都像那几个村一样,今年减少了三四成谷子,那么到明年春粮跟上这段时间里,会有三十万斤粮食的缺口——” 刚刚还有些发慌的黄致听了这个算法,手上的动作却慢下来了。 “等一下,如果时这样算的话,恐怕倒不用着急了。”黄致在纸上算了一手,道:“也没那么大缺口,咱们县原是有粮仓的,去年听闻尚有存粮三十十万斤,去年又是丰收之年,必定有新粮入仓。我算保守点,二十万之数应该有。” 黄致说完,就指着自己写的数一一给李咎讲解。 青山县总计有耕地大约是八万亩,因为得天独厚的水源,地力较好,其中上田三万,中田五万,下田二万,这是造册的,不含刚开荒还没有被收录进官府簿子的部分。 不计较杂粮还是精粮,这八万亩地正常年份应该能产出二千万斤粮食,交完赋税、郡收和本县财政支取之后,应该还剩一千万多,剩下人们自行食用的大约四百万斤左右,其余的会被变卖收购。青山县人靠着这二千万斤粮食,年年都能在入刚敷出的生存线上蹦迪,还算富庶。 朝廷在各地建立的粮仓每年都会收一些粮食,再淘换一些陈粮——如果有的话。青山县的粮仓一向是不错的,去年的丰收应该能把粮仓的库存冲到二三十万斤的高位。 今年按减产三四成计算,估计收入粮食一千三百万斤上下,按例朝廷会减免税赋并拨出淮南仓的存粮赈济。朝廷现在是十五税一,到了县里,再加上本县的财政收入和徭役杂项,大约要征收十之二三,经过一番减免大约能维持在十税一的程度,再有朝廷拨粮,大体上最后本县留下的粮食会和往年持平。 即便减产再多一些也不怕,官仓的存粮足够将本县人养活到明年情况好转。 李咎倒不知道这么仔细的数据,闻言心下只觉痛快,又能把仓储的秘密保留一阵了。 黄致笑道:“还得多谢你教的计数法,以前的账册子可没这么好算。现在只要是认得数字的,自己一摊开就能算个八九不离十了。也就是得了这个法子,我们青山人才发现本县真的是个好地方,县令也的确是个好县令。别的不说,八万亩田地三万亩好水田,府衙收税赋只收三成,这两件事只要有一件,就实属难得了。” 李咎挠挠头,憨憨地一笑。有这个表格上的数字兜底,他再让染织陈和老刘准备好五万斤粮食的来路,自己再混一批粮食到陈粮里,这事儿就成了。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咂摸出了一点问题:“有三个问题,我不是很放心。一是今年是否减产再三四成之间,不得而知。就青牛村看来,地势低洼又不好排水的地段儿那可是全军覆没啊,这样的村子绝不可能只有青牛村一个,不知究竟有多少?二是咱们附近的其他郡县,整个淮南道一年里阴雨不断,而岭南道却是扎扎实实旱了半年,这些地方的粮食是不是也和咱们差不多?有没有因为减产更厉害沦为流民劫匪的可能?比如去年那个李熊,受了两个台风就挨不住饿跑出来打家劫舍,我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第三就是粮仓了,咱们县涉及粮行的是黄家人,而粮仓是县令大人的心头肉,自然管得住,我还是相信的。但是结合第二点来看,咱们周围这些地方的粮仓,也信得过么?” 黄致闻言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半晌后,他抬起头来笑道:“你的问题很有道理,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慌了。不如我们还是找县丞去商量商量。我是本地名望,你是热心肠的人,且有那么多联营会在你手上,咱们俩去问,名正言顺。事不宜迟,不如就下午吧?” 李咎道:“妥当。大哥递帖子,我让厨房送饭过来,咱们吃完就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上了车的人帮你隐瞒 黄致跟着李咎蹭了顿李园的小厨房,红烧仔排酒酿鸭子,新鲜味儿又好吃,黄致心里揣着事也吃得眉开眼笑。 吃完饭,将李园驰名特产糟螃蟹提了一坛,用红布系上,打个花结,就这么提溜到赵县丞府上找老赵商议。 论理青山县的政务好坏并轮不到李咎和黄致关心、插手,可是两人的超然地位又决定了他们有义务有权力介入民生相关的事项。 听了二人的来意后,赵县丞将他二人迎到了自己的小书房坐下吃茶,道:“我料着你们必有此事,只不知道何时会提起来。这本就是就早不就晚的,等过几日米粮入了仓,你们不来,我也得上门找二位先生。” 李咎在三个人里年纪最小,他便主动开口接话说:“这样……那看来县丞也知道外面的情形了。” “一粥一饭,往小了说是我自己的前途生计,往大了说是黎民百姓,每年都该放在心上。今年的情况,县令大人和我也都知道。那个去了青牛村的衙役,到现在还没从县衙出来呢。。”赵县丞略略叹了一声,又笑道:“你们一起来,想必是有着打算了。” 黄致道:“伯休原以为咱们县短了三十万斤粮食,慌得立刻来找我讨主意。我因告诉他并没有这么严重,咱们的平准粮也不是白烂在仓库里的。不过里头还有几件事情,他放心不下,我也没数,故而只得来找老兄讨主意。伯休,你先说说罢。” 李咎应得一声,便将今日盘算的数字和三个隐忧,带着来龙去脉一起与县丞仔细说了一番。 赵县丞笑道:“你有如此热心,那很好的。你大可放心,只要不是绝收,咱们县就理会得来,最差的情况,应该饿不死人。去年的官仓是我亲自督促着收拢的,今年打从春天阴雨不断起,我就隔三差五地去检查,唯恐有人中饱私囊,又或是储存不当霉了烂了,又或是遭了蛇虫鼠蚁祸害,前天我还去了一趟,无碍的。” 笑过之后,赵县丞的神色又收了一些:“不过……你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咱们县的粮仓,因为大人过问得细,我和老陈几个每每前去巡视,必不容他们作假,故此尽可放心。但是其他地方的,我就不知道了。去年有人作乱,县令大人不顾阻拦和礼法,写信去质问玉鹤县令,可知至少玉鹤县是管不住人的。两个台风,撞岸就碎得稀烂,不过几场雨两天风,顶多也就是几百亩地的庄稼受影响,这样的小灾,咱们县哪年不遇到几次?那玉鹤县竟然能让李熊一介贼子,纠起数十人一路流窜到青山!可知当地人一点儿灾祸都担不了,非但他们自己承受不得,就连他们玉鹤县的其他地方恐怕也是挣扎于水火之中,这才导致连强盗都看不上玉鹤县的家底。那么我就要问了,那玉鹤县还有怀嘉、南山等各个郡的其他县,到底有没有存粮,能应付多大的缺口?谁敢保证,谁又知道!” 黄致点点头附和说:“不错啊,去年其实是丰年,我却听说玉鹤当地农户非但没能卖上好价,反而只能贱卖谷子,落在手里的现银反而只有往年的七八成。我因见佃农送来的租子和现银不对,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玉鹤县与南清县的粮行都说行价如此,若不低价卖与他们,整个江南绝对没人敢收他们的粮食!农民急着卖粮,有没有别的门路,不得不忍了他们压价。粮行贪吝至此,公然违背朝廷刊例粮价,却无人敢管,则必有贪官污吏从中作祟,官仓又岂能保全!所以伯休提及粮仓的情形时,我亦同老哥你一样,不敢担保官仓的成色。今年江南减产已成定局,区别只在多少。倘或怀嘉、南山等地官仓也出了问题,到时咱们县必难独善其身,那么又该如何保全自己呢?” 赵县丞道:“往年……唉,往年也没有县令大人这么好的官儿,那几位谁曾管得这么细,谁把大家的命当命!” 赵县丞说着不免激动起来,黄举人咳嗽一声,把他从往年的义愤里扯出来,赵县令惊觉不该如此直白,忙又改口道:“也是咱们县令大人的福气,自打县令大人来了,咱们县一直风调雨顺的,直到今年才有了点常年里大灾不见小灾不断的意思。县令大人原想的是老例,看紧了官仓里储满八个月的口分,再有朝廷减免税赋,必可安然度过天灾。只是若怀嘉等地的官仓出了问题,致使百姓沦为流民,流落青山,又或是真的减收严重到无法用官仓去填,则除了向朝廷要粮,确实不曾想过别的办法。二位的想法是什么?” 李咎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我想着我的路还没修完,离接通郡治都还有些距离,更何况我还想将郡治到天云港口、郡治到金陵、郡治到钱塘、郡治到姑苏的路也修了,同时我那新开的工坊又要人手,缺口还不小。算起来是我要人手,他们人要吃饭,真到了需要本地富商地主慷慨解囊的时候,要不就以工代赈吧。” 赵县丞又笑了:“你出多少粮食做这个‘赈’呢?十万斤?百万斤?我猜你拿的出这个数,但是却没法对外说,对不对?” 黄致赶忙举手:“不是我告的密!” 李咎愣了愣,继而想到仓储里的部分武器和自己的身手,心下不慌:“我虽然并未十分隐瞒,却也不曾明目张胆。兄长心细如尘,想必是看出了我取货时的破绽。兄长直截了当,可是有主意以教我?” 赵县丞道:“犬子既然称黄先生为师父,就是拿先生当半个父亲待。先生不以小吏鄙陋,愿意以兄弟待我,则我看先生也是一如手足。黄先生既是我的兄弟,李伯休自然也是我的兄弟了。一家人何须两家话呢?先生的来历是假的,先生每每托词回老宅取东西也只是借口。先生有通天彻底的本事不假,可是事却要人去做。只要有人,就难免走漏了风声。万幸之处在于,先生着实高义,且有仙家手段震慑人心,又有兄弟多人相互扶持,即便走漏了消息,只是显得先生来历更加不凡罢了,却无碍者。” 赵县丞做的主职就是打理本县的经济事务,粮食牲口、行商走马,都是赵县丞的主要业务。他做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青山县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了若指掌。 李咎假装自己是避世隐居的世家子弟,糊弄王县令这样的外来人或者尤复这样比较清高的人,可能还行。但是想糊弄打理俗务的赵县丞,又或是心中有账的染织陈,那可难了。那山里有啥没啥,别人不知道,赵县丞还能不知道?李咎时常带贵重货物出山,拜托,那是连马车都过不了的林间小道、烂泥巴路能运得出来的么?既然不是从山里运出来的,也没有外地商船定期和李咎联系,李咎拿出前几份换钱的物资时人还没来过青山县城所以可以排除是从青山县获得的,那么,还有什么可能? 不过染织陈已经被李咎绑住了,赵县丞又要搭上李咎这个通天车,因此虽然发现了李咎的问题,他们却并不打算揭穿或者告发,又或者告知别人。不仅不多嘴多舌,还要设法帮他隐瞒,确保李咎不翻车,顺便还能卖个人情。 李咎说道:“那我……多谢两位兄长帮忙遮掩?所以,我想以工代赈,将咱们县与各个繁华城市的道路打通,再配合我那山上即将组建的工坊收人,一手给粮一手要人,到底行得通不?”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朝代初期的以工代赈 李咎提出来的以工代赈是个好办法,历朝历代从古到今到未来,都会用这个方法来平衡流离失所的饥民的需求、有限的粮食供给和无限的基建计划。 有一个史学观点认为,古代封建王朝的财政状况往往和时间相关,越往早期,王朝对基建的投入成本越小,越到后面越容易出现基建成本过高而财政收入入不敷出的问题。姑且认为这个论点有其合理性,那么这时候以工代赈就更显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时此刻的大雍正处于王朝初期阶段,这是一个向上发展的阶段。“向上发展”对李咎和现在生活在大雍、大雍周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好事,不论这个人对大雍的态度究竟是积极还是抵触。毕竟乱离人不如太平犬,一个中央王朝对这片大陆的影响力巨大,稳定的王朝显然更符合人们的利益需求。这个时期的人很少会愿意揭竿而起,因为往往残酷的战争才过去不就。 这个时期的国家一般处于百废俱兴的状态,人口、土地都很有限,这就直接决定了基建需求会偏小。城市建设、道路建设、朝廷对地方的控制……都相对简单,于是需要投入的成本也不高。等到后期经济高度发展,管理成本和建设成本都会成指数级增长,那时候的以工代赈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现在,李咎提出以工代赈,那可以用来开工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随手翻翻青山县的地图,哪哪都可以修,哪哪的工事都不算特别急迫,既不需要朝廷立刻支出一笔超出预算的钱粮,也不需要瞻前顾后地挑选项目。 李咎问一手送粮一手要人是否可行,赵县丞和黄举人都觉得方法是不错的,他们自己也会做这个打算,只是这也绕不开李咎的最大的问题——粮食的合法性来源。 想将合理性归在神迹上并非不可,然而如果要用这也玄之又玄的理由,就必须解决相应的隐患: 以后人们有别的需求,比如久旱不雨、久雨不晴、地动山摇,需要神迹救命,李咎怎么办?可别说搪塞或直接拒绝,人在绝境时的欲望是难以估测的,李咎也是个人,面对一千人万人乃至一城之人的时候可有全身而退的本事? 又比如李咎用了“神迹”,事关粮食这样活人性命的重要物资,必将给李咎带来极为特殊的地位和威望,那么……朝廷怎么看他?不信佛不信道的君王怎么看他?代表天意的天子怎么对他? 黄举人和赵县丞联手把“神迹”说压死在了腹稿里。 所幸李咎并不用解决十九万斤粮食的来源,按照乐观估计,今年不用打这主意,明年再买一座荒山,慢慢地在存粮里做加法也就是了。倘若不幸其他地方的流民来青山县就食,倒也用不着十九万那么多。黄、赵、陈三家各自认领一些,只说是存粮,或说是从外地募集而来,不过多花些船只和功夫,确实能将账目抹平过去。 二人与李咎划分清楚那一笔粮食从哪个渠道里入账,若是装作从外地运来的则如何装船如何替换等等,说得有来有去,十分可信。 李咎因为对本地特别仔细的风土人情知道的不甚了了,听得多说得少,一总盘算了小半个下午,终于将账目平好。三人约定,若果真需要动用最后这笔粮食,就用下午谈好的法子伪装。若不需要动,那便最好。 算完账,赵县丞将计划书抄得三份,三人各留一份,他笑道:“不论如何,还是要先行谢过兄弟的高义。一般人有兄弟这样的家底,肯施粥的不少,能一手甩出来十万斤的却不知能有几个?可知素日我们不曾错看了你。” 李咎拱手道“谬赞”“不敢”云云,正要安排晚膳,外头书童来报说:“老爷,县令大人请您马上去书房议事!” 赵县丞道:“必是差役已经回禀清楚,县令大人要与我说那村子的事。我这一去不知几时得回来,二位少陪,请自便。” 说是自便,李咎和黄致也没多待,陪着赵县丞一起出了门回到了黄家。 因李咎没有捎话回去,李园厨房遂按照中午的成例将两份饭菜放在盒子里,交予哑巴拿着在门口等他们。 李咎看见哑巴手里提着的食盒,这方觉得有些饿了。得知哑巴也还没吃晚饭,料想若在黄家与黄致一起吃吃喝喝,对哑巴多有不便,便要告辞家去。 黄致笑说:“何必浪费他们的好心?他们原是指望你的晚膳摆在我家的。如此便来吧,这些天你忙秋收,咱们也有日子没说书上话喽。叫上你家阿大,或者还有你那几个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一起来,我也不觉什么。我既然叫你一声兄弟,那能嫌弃你的家人呢?叫阿大一起来吃饭么。” 李咎见他并非勉强,痛快应了,叫哑巴一起往黄致家花厅吃饭。黄家也备下了一些饭菜,两边的合在一起,正好够三个男子吃饱。 正值瓜果丰收的时候,菜蔬鱼肉都是好时节,黄家也采买了大螃蟹大虾子的混黄酒一起蒸了送来给他们尝鲜。李咎自来了这里,日日都和李园人同吃同住,每顿饭不过多一二个自己喜欢的简单菜色,只有待客时才会按时令和客人的口味整治美酒佳肴。 这几个月李园没啥客人,又值多事之秋,倒是有些日子没吃上这样的宴席了,乍一眼看去,都算是山珍海味之类,李咎不由笑道:“今天沾光了,怎么这样好菜来?倒是我家带来的鄙陋了些。” 黄致却只往李园送来的红烧肉上下筷子:“我却更喜欢你家的。这也奇了怪,以前我可不好这口浓油赤酱,旧年往你家住了那几日一回来反觉得自家的菜没滋味,可知近墨者黑哪!” “内因是决定因素,外因只是个条件而已,我的哲学课您又白听了。”李咎玩笑似的怼得一句,一边和黄致打机锋一边专捡那巴掌大的六月黄咔咔地掰着掏肉和黄吃。他着实有段时间没好好享受过一番了。眼见着再过些时候又是劈头盖脸一堆麻烦砸下来,今天算是难得,又放下了一件心事,又得了一个新盟友,又忙里偷闲,不趁机放纵一下都对不起这些月份来的辛劳。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来自黄致的盯 一时饭毕,三人各自漱口吃茶过,徐氏打发奶妈子抱着元燚小姐来给黄致和李咎看一眼。 黄致自得了此女,爱若珍宝,每天再忙都要看一看女儿才肯安歇。比来诸事繁杂,黄致每每得空去看女儿时,女儿都已睡熟了。今日因为赵县丞出面揽走了一大堆事,黄致也和李咎一般难得的得了闲,黄夫人徐氏盯着幺姑娘喝完奶,命带去给“她父亲、义父”作陪。 黄致接下姑娘来放在膝上,还没抱熟,已被李咎轻轻揽了过去。 软软一团小丫头已经略略张开了些,黑亮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嘴,显见是个美人坯子,两个当爹的人一时都舍不得撒手。 黄致道:“往日我总觉得你没个牵绊,不大好。现在想想,燚姑娘也算是攥着你这头倔牛的绳子喽。天下宠爱姑娘的老父亲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只没见过你这般溺爱的。这些天,我对着自家姑娘一想,将来不知便宜哪家的小子,那小子若不比我强,我绝不会轻易点头许诺嫁闺女。不由得想到将来你自己有了姑娘,只怕难找女婿。我这样的人,还能找着几个比我强的青年才俊,你……去哪找你能看得上眼的女婿呢?” 李咎道:“何处有难?成亲的是我闺女,又不是我,只要我闺女自己喜欢,那男子也喜欢她,这事就成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管。男方是贩夫走卒,是农夫渔民,都无所谓。小两口的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吃穿有我,自然不愁,那不就只剩下看着对方心里高兴了么?这有何难呢?” 黄致想了想,道:“不可,若是我闺女喜欢的郎君只是个寻常纨绔子弟,我绝不会答允。你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倘若遇上那不省事的人家,咱们的闺女涉世不深,会吃亏。” “那何妨让闺女多见见世面呢?你我皆有作古的时候,也有照顾不着的时候,那时她们该怎么办?俗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最好是让小姑娘自己立起来。我家的三九,小莲花儿,幺娘,都是这么立起来的。现在我不回家,她们也能料理家事,大家都放心。” “将来你自己有了闺女也这样?” “当然这样。我也要教她读书识字,带她远行游历,强壮其体魄,坚毅其心志,远大其心胸。老哥哥听我一言,女儿再娇弱,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早晚会有她们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我们看得住一时,看不了一世,趁早让她们见识世间万物,自然不惧怕遇人不淑。” 李咎于是用未来的穷养富养的理论举例,极力证明一个女孩儿只有知道得多、见识得多才不会轻易被一个不怎样的男子糊住眼睛,充分发挥了他“在自己的逻辑里无懈可击”的特点,把黄致说得半信半疑,当即拍板会让小元燚跟着李咎读几年书,至成年前一如男子教养。 是夜黄致与徐氏说起此事,徐氏听了倒也高兴,只是高兴着高兴着却又失落起来:“小幺儿能见见外面的天地,这是好的。我小时候未尝不向往闺阁外的世界!万幸遇到了你,从咱们订婚起你就不爱拘束我,倒乐意带我出去看看。托您的照顾,我这辈子死也无憾。但是小幺儿从小就这样放眼天下的,将来嫁了人,拘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似乎太残忍了些。倘若不曾见过天地之广,也就不觉怎样,但是见识了江山壮丽却只能困守一方,小幺儿该多难过啊。” 黄致似乎懂了李咎今天为何对元燚的教养格外上心,他将书册放下,道:“那便给她寻一个和我一样不拘束她的丈夫。不仅不拘着她,还要带她出去玩耍才好。” 徐氏展颜笑道:“那,奉和打算去哪找?您的学生,还是您的世交之子?” 黄致听出媳妇的言外之意,问道:“卿这么早就给小幺儿看中了人?” “那倒没有,只是我对李兄弟的学生有信心。当然,如果他有儿子,那确实好看中。夫君您想想,去年兄弟人刚来到县里,他带的仆从都是些什么人?现在一年过去,人还是那些人,却是怎样的品貌?可知李兄弟特别擅长教书育人,那么他的弟子或子嗣,岂不更容易寻得甚好的人才?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来往也简单。若是将来女婿给咱们小幺儿委屈,小幺儿抬抬脚就回了自家,咱们和亲家说话也容易得紧。夫君觉得怎样?” 黄致顺着徐氏的意思想了一阵,道:“那可得赶紧给他说成亲事,弟子到底不如儿子亲近。” “我想着呢,只是啊,人才难得。他既不贪花爱色,又不嫌贫爱富,看似没要求,实际上这要求才高呢,横竖我是没见着合适的姑娘——见识尚不如我,如何能合李兄弟的心意?他连赵姑娘都没看上呢,赵姑娘是怎样的人?我看了都喜欢,料想世间男子都喜欢的,我都不得接来家里当妹妹养着,李老爷倒好,反而避嫌起来了!”徐氏一边说一边剥果仁儿,抬眼看见黄致若有所思似的在那点头,促狭道:“哎,说起来夫君常去李园的,应该也常见三九姑娘,夫君觉得我比三九姑娘如何?” 黄致头皮一紧,咳嗽几声,转过身不搭腔。他觉得这里有坑,答不好可是要睡书房的! 幸而徐氏也还没学会未来的姑娘们撒娇的招数,只嗔了黄致一下就轻轻放过了。夫妻过日子嘛,总得有这点基本信任的。 李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没影儿就已经被隔壁老黄盯上了,他难得吃了顿好的,第二天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里去。 秋收结束了,停摆的修路计划得继续执行下去。 荒山上的骡机既然造好了,就得用起来,一时不能开工,那么拿着当样板教人也是好的。 只是现在青山县其他地方都在收割,多余的劳动力自有修路的活儿来抢夺,加之骡机是个新东西,大家对它还有些观望的意思。李园一时招不到人上工纺织,李咎只得从李园内部又挑选了一些愿意尝试新行业的人送到荒山的纺织工坊学习使用骡机。 这一尝试又试出了新问题:纺纱太快,织布的跟不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飞梭 最先发现纺纱速度过快,织布跟不上趟的是何药娘。 只是在培训自愿报名的女工的几天功夫里,何药娘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供需之间的巨大矛盾。 走锭精纺机将纺纱效率提高了数十倍,纺出来的纱线粗细可调,柔韧结实,非常好用,纺多少就多少可用的线。但是织布的人手就那些,织布机也只有那么多。 现在荒山上的织布机可以消化掉骡机纺出来的纱线,可是按照李咎的计划,大规模组装之后,整个青山县的织布机加起来都用不完这些线。 何药娘的结论有理有据,她拿出了整个青山县的人口、会纺织的女工的估测数量、织机数量、织机消耗纱线的速度、满载骡机一天出纱量,列的一张表格,加减乘除一通操作,结论是至少需要再增加四千架织布机才够用的。并且增加织布机时需要从现有的纺纱人里抽走人去织布,单纯地增加织布工人,而将现有的纺织工放着不动,还是会有纱线供大于求的问题。 李咎知道李园也有人平时以织布为副业,于是叫来吴管家,打听好谁房间有织布机。 吴管家回说,李园以纺织为副业的人约有七八人,大多数都是女子,倒有一个男子,便是给李咎画三国插图的绣样张了。 绣样张反应迟钝,智力稍微有点问题,但是极擅长模仿,耐得住枯燥的工作,反而很适合纺织一类比较机械的劳动。只要告诉他在哪里做什么,绣样张就能坐在那儿重复做一整天。 因而张老母和吴老娘请教一番,最后让儿子学了织布。寻常织工织布,常因为情绪和生理变化下手有轻重缓急,布匹织出来也会有细微的差别。绣样张不一样,他织布是机械的重复,从早到晚织一整天都不会有啥变化。 今天绣样张也在织布,李咎便直接去了绣样张家看织布机。 其实这个年代的织布机已经比较发达了,手足并用、上下分经,是经过许多年发展到现在出现的定型。如无意外,要进入电气时代,才会有新原理的机械取代这种织布机。当前阶段,想再次提高织布机的效率,只能在动力上下功夫。 现在织布机使用的动力为人力,效率有天花板,且对布幅宽度限制比较严,普遍门幅只有一尺到两尺左右。有超宽门幅的布匹,但那是特织的,寻常人家听都没听过更不要提见过或者织出来,所以李咎带来的现代布才会那么好卖。现代布普遍幅宽一米一四到一米五,床品布更是有二米四的门幅,一匹顶俩,拼起来也容易。 李咎在绣样张家端详了一阵,搞清楚了织布机的原理,回房将织机的样子草画下来,然后就去仓储的书里找资料。这样翻了两天,被他翻到了飞梭技术。 织布的基本原理是用梭子将纬线从上下分层的经线中间穿过,目前动力主要用在引线、上下两层经线交叉、梭子的穿梭和布匹缠绕。民间也有水力织布机,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它还没有走上正轨,所以织出来的布粗苯稀疏不耐磨。 动力的事情李咎决定交给工匠们去思考,他现在要弄的是飞梭。 在现有的梭子底下装滑轮,将现有的梭杆更换为滑槽,并在滑槽两端配置弹簧,这就是最简单的飞梭。飞梭轻省,用起来动作迅捷,释放人力的同时又提高了织布的效率,并且比起需要组装、培训、配置维修工人的骡机,飞梭改装起来不要太容易。 李咎画完草图,马上找王得春调得一个工匠来专门负责梭子和织布机的改装,等工匠确认可行,就去找铁匠铺下订单批量整这个弹簧和滑轮。 何药娘那边,李咎让前去荒山当值的三九带了口信,就让她再等一等,等飞梭做出来,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供需差了。只是想要提到更合适的生产效率匹配度上,还需要动力革命。 蒸汽这个东西,李咎暂时没想法,一没有可以可密封的橡胶及替代品,二缺少燃料,蒸汽机还是让它再等等吧。 如果能把飞梭和水力结合起来,应该还能拉一把织机效率。 纺织是工业革命的开端,李咎放出了这俩神器,对将来的发展到底会是怎样的,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生产力的提高,从宏观和长期的角度看它一定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这一代人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了。 如此,等飞梭实物样品做出来,经过测试确认可行,再实装到绣样张的织布机上,时间已经走向了八月,青山县以及整个江南的粮产情况也差不多理清了。 和李咎估算的没有差太多,青山县总体比去年少个三成左右,外面的情况有的更好有的更差,大约也是少了二三成左右。青山县靠山,雾气来了不大容易散开,因此受阴天影响更大。本来庄稼生长就不甚理想,收割时间太晚撞上了秋雨带,又有一些庄稼没来得及收回来晒干就烂在了地里。一时间整个县城都阴郁了起来。 青山县因为官仓稳定,还有李咎这个二傻子随时可以顶上,王县令倒是不怕什么。秋收后整个县衙的工作都扑在了统计粮食收成和准备赈济活不下去的穷人等事情上,情况虽不乐观,却也不算太坏。 李咎弄出了骡机和飞梭,考虑到粮食的情形,暂时没有对外公布,也没有对外招工。需得等人们的注意力从秋粮入仓上转移了,才好继续下去。 这日里李咎已经在琢磨着怎样提升地力,怎样搞定地膜以增产等等,才刚想了个开头,王县令命人送来了帖子,请他尽快往官衙一叙。 李咎便不免奇怪:这两天总听得黄致、尤复、吴老七叨叨怎么如何赈济,什么旧例,其他郡县借粮,一切都还顺利,怎么突然王县令就下了帖子请他过府?再看还在和字典做斗争的黄致和吴老七,他俩也都一脸懵逼,显然他们也没听到什么风声。 李咎把帖子收了,让差役吃茶稍等,他自去换一身见客的衣服就动身。 第一百七十章 最好的万寿礼 王县令找李咎来,要说的却是一件喜事。 原来京城里皇后殿下的暖房里的玉米红薯土豆也收割了,本来只是随意种着玩玩,却不想收成结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暖房的水肥不必质疑,京城的光照条件也相当不错,它们还有专人照顾,尤其要补充授粉的玉米,有好几个细心的內侍和宫人一起授粉。饱受众人关注的新品种得到的照顾和条件,自然都是最好的,最后长势比李园的要好得多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单穗达到八两,每株产一到两个穗子的玉米,从结穗那天开始就落在人眼里,到了收获的时候,一过秤一计数,家里种过田的人都惊呆了。 皇后虽出身名门,但是小时候那阵时局还有些乱,她是在乡下长大的。当时的皇后被寄养在乳母家,很是受了几年苦头,对于粮食的产量,虽不十分清楚,却也依稀记得大概的数。 按照和新粮种一起送来的培育方法,一亩地可以种三千棵玉米苗,平均一棵玉米可以产一个半的穗子,按照收割的玉米穗称重,平均每个穗是六两一钱。这样算下来,皇后种的这批玉米,亩产可达二千七百斤。 皇后自己都懵了,跟皇后的妈妈们、內侍宫人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二千七?咱们没有算错吧?” “算了好几遍,还是咱们公主给算的呢,怎么会错?这个数很夸张吗?” “最好的稻子也不过三百多斤,高粱黍子等等,也只有四百斤。你说呢?” “就这么个怪东西,每亩能打二千七百斤粮食?别是中看不中吃?” …… 跟皇后的女官又是给闻状元香,又是给涂龙脑油的,缓了半刻,皇后方幽幽地醒过神来,制止了众人的讨论:“先停一停,去收另外两种粮食。果真都是好的,那可真是咱们大雍朝的福气呀!巧合快到陛下万寿的日子,还有比这更好的寿礼么?” 皇后选择八月初一收取新粮种,也是看着玉米长势喜人,料定不会翻车,存了一点给皇帝陛下贺寿的意思。没想到这何止喜人,简直吓人。 醒过神之后皇后立刻命人将土豆和红薯赶紧收回来。这俩不是很好判断收成,不过皇后已经对李咎的粮种信心倍增了。 所以內侍宫人们从暖房的菜畦里起出一大筐红薯和大半筐土豆过秤时,皇后的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 纵然一时间算不出亩产,可是看情形,绝对也是二千斤以上的数量。纵然土豆要脱毒,红薯不能长期作为单一主粮,它们却已经具备了让更多人免于饿死的硬性条件——产量。 “把它们清理干净,仔细计重,小心保存。樱娇——”皇后召来自己的大宫女吩咐道,“你亲自去议政厅外面候着,等陛下议政结束了,你就告诉陛下身边的內侍,说今儿咱们这里起了淮南道送来的新粮食,产量甚为可观,陛下得闲了来亲眼看看方会信得。陛下若是问起产量,你据实相告。” 樱娇点点头,又帮着忙了一阵,差不多到了议政过半的时间方离开椒房宫去了称平阁的议政厅。 不出皇后所料,皇帝陛下从丰年那里听说李园的粮食收上来,和淮南道德鹅书信奏本描述对得上,亩产却有二千斤之数,第一个反应是皇后开他的玩笑。他一再确认,樱娇一再咬定确实如此,这样皇帝就坐不住了,匆匆地赶到了椒房宫眼见为实。 八月初二正是皇帝陛下万寿,庆典结束后,皇帝陛下在椒房宫歇下了。到了平日里该睡着的点儿,皇帝陛下依然了无睡意。与他同床共枕数十年的皇后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那儿反复叨叨:“真是最好的寿礼。除了这个别的也不配称寿礼。” 皇后笑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再过了一阵,皇帝陛下的嘉奖令和旨意就传到了淮南道,这也正是王县令来找李咎的由头。 考虑到李咎还要在淮南道培育种系,皇帝陛下虽然很想召见李咎,却忍住了。 嘉奖是给李咎及其祖先的,奖赏他们发掘培育了那么优秀的粮食品种,且愿意对外供给。嘉奖分为两个部分,有虚有实:虚的是荣誉,比如匾额,比如给李咎祖先的“追封”,比如命李咎享受虚衔司农大夫的待遇,比如一些着装、见官和行事的特权;实的是落在口袋的实惠,有田庄,有钱,有物件儿,也有衣料等等。 其中比较特殊的是四身官袍衣料和准李咎自行制作官袍的谕令。皇帝陛下赐给李咎的官袍和赏赐虚衔本意一致,意思都是李咎虽无实职也无虚职,但是皇帝陛下破格赐给他这份荣耀,要求其他人也如此对待李咎。 四身官服分别是朝服、公服、常服和特赐斗牛袍,准许李咎自行制作的官服则是朝服、公服、常服和燕居服。当然衣服给了归给了,除了参与朝廷的正式场合之外,其他时间李咎可穿可不穿。皇帝陛下也好,本地守令也好,没人会来详查一个荣誉虚衔散官儿是否按律着装,一般情况下他们连京里的大臣都很少管得这么细。 按官服衣料的颜色和补子图案来看,基本都是五六品,特赐斗牛袍料则是香色的斗牛补服的配置,它们代表的荣誉也差不多和从五品“司农大夫”能对上。 从五品,在地方有分量,在京城算中下流,根据王县令推测,虚衔给到五六品是因为李咎提供的种根只是试种成功了,还没大规模地推广出去。如果能在各地真的推广好,皇帝陛下必定追加恩赏,至少也得加恩到二品大夫才对得起翻数倍的粮食产量。 王县令太懂得一个普通人想跨越阶层从民变士的难度了,那简直就是鲤鱼跃龙门一般的挑战,是以他单独点出来的就是官服和虚衔。 而李咎对这种荣誉性质的官员身份没啥感觉,对几身官服也只是觉得工艺精湛,觉得果然是不惜人力堆出来的重工锦绣,应该妥善保存好给未来的人们留下考古的素材。除此外他只觉得那见三品及以下官员不拜的特权和田庄、钱是真的实用。 李咎将这件事里外都弄清楚了,便王县令的指点下领旨谢恩,然后回家沐浴焚香斋戒几天,再洒黄土放鞭炮雇大轿,恭恭敬敬地把御赐之物和旨意都请回家供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老尤老尤帮帮忙 李园人对身份尊卑的敏感程度比起其他人已经算很低了,不过涉及到官府尤其是皇帝时,情况又不太一样。李咎陪着“天使”们将御赐之物迎过来供在李咎的小楼二层小隔间,众人一路跟着看,一路觉得有点慌张,有点不真实,那可是天子呀!他们平时看见差役都慌得不行,何况是天子的上次!。 送赏赐来李园的“天使”对李咎将御赐之物,包括盖了天子印玺的旨意,全都一股脑存在自己书房的做法颇有微词。但是一路走来看完了李园的情形,他们就没脾气了。 李咎家连祠堂都没有,祖先灵位都没供上,他那个书房,已经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天使”们送完赏赐就返程离开了,他们自有王县令去接待送行。李咎想接待他们他们还不肯呢,瞅瞅李园那个农村样儿! 他们一走,李园的众人马上就围到了李咎的小楼。特别是幺娘和三九,难得的看热闹冲在了头一个。那御赐的袍服它就真的只是料子而已,大略用线固定着每个衣片的位置,卷巴卷巴就封好送了来,想穿上还得需要穿衣的人自行缝制。李咎会缝个鬼,那不得幺娘和三九等人帮忙制衣?至少三九、幺娘她们是这样期盼的。 看着众人围观赏赐时露出带点儿畏惧带点儿崇拜的神情,李咎倒没发指到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叨叨什么众生平等阶级剥削,他又不是疯了。他将御赐的东西除了带有文字的书册本章外,别的都摆在楼下书房里,让大家自己看,只不要折腾坏了就成。 起初大家还有些畏缩,后来有了一个上手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再后来人人都摸得,人人都看得,继而大家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御赐的金银也还是金银,御赐的衣料甚至还不一定比李咎自己拿出来的精工绸缎好——这个时代有远超未来的技术比如妆花缂丝孔雀呢等等,那都是不惜人力和资源堆出来的真正的艺术品,是现代拿出对等的技术和艺术审美才能做出可以媲美的东西。但是这些艺术品显然不在这次御赐的范围里,落在李园的都是常规松江进贡的绸缎刺绣之类,并不比现代纺织染色技艺的成果更出色。 对御赐品的崇敬只在李园存在了三天多,就消失了。大家在外面说了一阵,让人羡慕了一阵,再回过头来,也就那么回事。只有那个匾额和几身官服还保留着一些让人肃然起敬的色彩。 给大家看够了,几身料子被李咎交到了木子衣铺,由三九和幺娘安排着制成衣服。李咎没发话时,她俩都想接这个做官服的活计,李咎毫不在意地将这件事交给她们做了,她们又觉得束手束脚起来。 幸而王县令知道李咎家必然不清楚如何料理官服,遂把自家夫人的婆子派了过来。 王县令入朝以来十几年,官职换了几次,官服不知换了多少身。头几件官服还是从专门做官衣官帽的铺子那里买的,后来的就都是自家做的了。论制作官服的经验,恐怕整个青山县都找不到可以和他家制衣人相提并论的。他愿意派人来,算是解了李咎的难题。原本觉得不敢下手的三九等人,也就慢慢地放平了心态。 三九、幺娘带着衣铺的姐妹们跟在王家婆子身后学习怎样裁剪制作官袍,似乎这件事情到做完官袍并且供起来就算结束了。 可是尤南、吴书生,还有许多京里人以及淮南道的刺史隐约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皇帝陛下赏赐李咎是光明正大的,圣旨、赏赐一路送到江南,都有各级官员送过一程“天使”。随着赏赐一起到达李园的还有许多知情识趣的官员、名望随附的礼品。这一路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尤南也不例外。 尤南比淮南道收到消息要早,皇帝陛下寿宴上亲口夸赞李园三粮,这个风声不出十天就出现在了他的案头上。乍一看见书信,尤南先给李咎捏了把汗。 农为本,食为天,粮食试种成功,意味着李咎拿到了发言权。一个没有走过科举之路也不信奉儒学的人拿到发言权,甚至有可能获得的左右用人的影响力,并且这个人的杂学旁收里体现出来的他对“天”的反叛,足可以激起整个士林的仇恨。 但是再仔细想想,这总归是利大于弊的好事,李咎占了“农”和“食”这俩字儿,不管将来他怎么作,他都死不了,农本就是保命符啊!至于士林的仇恨,李咎在乎么?他如果在乎他也不会到现在都不念那四书五经了。且读书人才有多少个?读书读出头了的又有多少个?比之天下为了一口饭奔命的贫民百姓又算什么?再给李咎一些时间,等李园的粮食推行天下,他和读书人起冲突,难道势单力薄的会是李咎? 想通这一点,尤南就不慌了,他也写了信,一封给李咎,勉励他继续培育粮种,提醒他主意保持谦让的姿态,不要因为一时得意就忘形;另一封却去了京城,写给当世大儒郑适道之子的。郑适道的儿子任编修期间与尤南关系还不错,尤南写信给他,将李咎的事情详细写了一遍,末了希望他能说动郑适道在合适的时候保一保李咎。 尤复还在李园打杂,尤南写完信,命人请来门客誊抄。那门客抄着信,尤复一遍看一边在心里腹诽自己几句:怎么如今致仕养老了反而为了个不曾见过的人这般刷脸?那门客仔细誊抄完了,尤复又仔细看一遍,到底还是方用火漆封好发了出去。 外面的暗潮汹涌,李咎完全感觉不到。 皇帝陛下加恩赏赐的事情将将告一段落,粮食的问题果然就摆在了王县令的桌上。 朝廷减少了青山县及附近一些同样受灾的郡县的赋税,但是并没有全部免除,也没有拨下钱粮来支援他们。 去年北方就遭了些灾,存粮在去年就消耗了一部分,还是靠江南交的粮食略微填补了一些仓库。今年南方是雨雨雨模式,北方倒是风调雨顺了,可洛阳道以西昱中道以东之间发生了地动,影响农田二万余亩,其中绝收八千余亩;塞南出现了蝗灾,减产农田超过十万亩,绝大多数都是绝收……所以去年的那点儿存粮已经被这两个绝收的地方榨得只剩个底儿。 这么一看江南虽然遭了灾,可毕竟没到绝收的程度,朝廷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咬咬牙自己想办法熬过去。当然朝廷公文没有说得这么直接,反正就是这意思。 司马郡守一度怀疑这就是有人因为李咎的事儿针对他们大松郡,不过听到消息说怀嘉郡等地还要更惨一些,各地长官被直接下书斥责了一番,又似乎大松郡并没有被刻意苛责。 此外还有个好消息,考虑到淮南道本是鱼米之乡,又是重要的粮仓,这粮仓减产不仅会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会影响朝廷调度和平准仓、洛阳仓等大型官仓的储备。于是朝廷准许淮南道、岭北道以及海阳道三个地方重启海港,准许用部分特准经营的东西交易粮食。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前朝获利不菲,致使整个江南人人逐利,农田荒废。后来一场饥荒直接导致江南平民揭竿而起,大雍立国未尝没有借了江南之乱的机会。因此大雍立国后,为了鼓励农桑和防止行商误农,不许沿海的几个重要粮食产地参与海外贸易。若要海外贸易,必须从京城附近的燕州北道出海口出海,无形中就用高昂的运输成本把江南的海外贸易掐死了。 这次的旨意下来竟然有为了换粮食进来开海贸的意思,一时间司马郡守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第一百七十二章 知恩图报的人 朝廷小规模地开放南方三道的出海贸易,对李咎而言是特大的好新闻。他不用担心什么骡机出马布价暴跌的情况了,只注意别出现逐利经济作物荒废了粮食生产的极端情况就好。 何药娘自从上次写汇报来要到了“飞梭”,后来一直保持着和李咎的定期联络。 何药娘是个有野心的人,而李咎愿意成全她的野心,前提是她真的展现出相应的能力。 李咎获得赏赐后不久,何药娘给她爹捉刀写了封书信传回本宅,一表示贺喜,二表示已经调试好了三组骡机、十台飞梭织机,教出来了六个可以当班长使用的人以及他们的顶替者,请李咎的示下。 李咎精神一振,秋收结束了,再等交完税,人就闲了下来。今年又减了产,人们挣钱的动力会更强一些。这样他招收女工的难度,无形的就减少了很多。 于是李咎将李园纺织一厂的招工条件和要求都写清楚了,准备找几个货郎和牙人中人去乡下宣传一番,恰好就这时,秋收那会儿前来求援的村庄青牛村的村民登门来给李咎送谢礼了。 来的人除了之前摸索到李园的两位农人外,还有当时指点他们来李园的族老。三人中两个男子都姓张,女子是外村嫁到青牛村守寡的,娘家姓周,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行事比普通农夫农妇稍微大方些。若非胆子大得那么一点,他们也不敢硬着头皮来县城求助了。 靠着李园的接济,青牛村人捱到了县衙拨下赈济的日子,现在总算是饿不死了。 众人寻思着李老爷素未谋面却慷慨相助,今日缓过了神来,当是要谢谢他老人家才好。只是村里穷得只剩西北风和河滩土,又没听说李老爷有什么爱好,若空手上门,却极不好意思。正一筹莫展中,村里来了头大野猪,大野猪带着半大崽子将张周氏家的墙拱塌了,自己却被埋在里面出不来,被张周氏来了个瓮中捉鳖。两头野猪少说也有百斤净肉,这就有了拿的出手的礼物。 张周氏与族长合计一番,忍着口腹之欲,劝说眼里都快长出钩子来的同村人同意,将两头野猪分解洗净,用珍贵的粗盐腌上,准备给李老爷送去。 且不论他们还欠着李园的粮油米面,能还一笔是一笔,能拖一时是一时,就单算一算两头野猪能吃几天?和李咎结下善缘能救他们多少年? 这笔账,想吃肉的农人们算得很艰难,但是却又很简单。最后那些想分肉的人都被张周氏说服了,族老带着张周氏和张大狗子一起,拿着全村唯一一张轮子还能动的板车,将腌好的野猪肉堆上去,走了一条九拐十八弯的路,送到了李园。 可能是盐的质量和数量都不够,这一板车野猪肉送到李园时已经隐隐有些发臭了。 三个青牛村人不觉得什么,发臭的肉算什么?他们能吃到的肉,除了刚宰杀的当天分到的新鲜的鱼和肉,其他日子能吃的不都是发臭甚至烂掉都舍不得扔的肉?就算如此,也有许许多多人一辈子没见过肉长啥样。 三人顺利进了李园,族老就想像以前去其他人家化缘时那样先给主家磕个头。张周氏上次就看出来李咎不吃这一套,忙将族老扶住了,自己往前半步,大着胆子笨笨地给李咎福了一福,用磕磕巴巴的方言连比带划地给李咎说:“给老爷问安。托老爷的福,我们村里人缓过命来了,这不,大家伙儿好容易打的一头这么大的野猪,就给您送来了。” 李咎真心实意地问道:“怎么不自己留着?村里还有老人孩子和孕产妇吧?正是要吃肉补身体的时候,还讲究这些?” 族老是能听得懂官话的,又和张周氏一通翻译,张周氏回道:“我们没这福气,怕不得受用。大家伙儿感激您的恩德,都说只有您配吃这个。正好近来没什么事,就……就给您送来了。” 李咎略微想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思忖片刻后,李咎没有拒绝这一板车已经变质的野猪肉。他叫来初三郎找人将野猪肉收起来,道:“来者是客,今儿天晚了,你们留下住一夜,吃两顿饭,明天再回去。我知道庄稼人日子不好过,但是着实没空去乡下走动。上月初里听葛藤他们说起你们那儿生计艰难,也不知现在怎样,正好一边吃饭一边咱们聊聊。初三郎,和厨房说一声,比着我的饭菜多做三个人的分量。” 初三郎领命去了,李咎又找来吴大郎的儿子领他们去住宿的地方,再从仓库里挑了些过冬的必需品,比如去了包装的压缩饼干、防潮的布、棉被棉袄火炉子、熏肠腊鸡、中成药丸子药酒之类,打成包裹准备让张周氏三人带回去。 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何妨对别人更善意点,他一个人就用得着这么点东西,还能把天下好处都占完吗? 晚上李咎领着三人到正堂旁边的花厅坐着吃饭。一直跟李咎的哑巴也是按着李咎的成例吃饭的,五份饭菜摆出来倒是一模一样的每人三个大碗一个竹筒,一碗板栗烧鸡,一碗荤油炒的豆角茄子,一碗饭,一筒海带汤。 张周氏三人哪里吃过配三个菜的饭,直把肚子吃得溜圆也吃不完,看着那么多剩下的菜急得直瞪眼。李咎索性找的三个不锈钢碗将他们剩下的饭菜都装上盖紧,冰在泉水旁边的天然冰库里,让他们明天一早别忘了起出来带着路上吃。 族老略微见过世面,有几分羞赧地说:“让老爷看笑话,我们着实难得吃一次正经饭。” “啊?啊。没事。” 李咎习惯了剩菜打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们仨的不自在是在舍不得扔而不是吃剩下,笑道:“我很少剩饭,我和阿大饭量不小,厨房习惯按我们的胃口备饭,这不就多了嘛,你们吃不完才正常。以后哇,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大家都能吃上肉,吃上饭,先习惯习惯。” 将饭碗和残渣都收拾走了之后,李咎抓一把大蒲扇端在手里摇,看着就像是最寻常的那种村口蹲树桩子上的老大爷,无形的就让张周氏三人放下了一些拘束和戒备。一番家常拉过,李咎终于说到了正题:“这么说,你们村子也不是头一回遭水淹地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初代工人 水是农业的命脉,是人类生存的底线,所以自古以来人类文明就离不开水源。 青牛村,青山县,大松郡,乃至整个繁荣的淮南道的主要建筑、聚居中心,都依附毛细血管似的河道。 人们依靠水源生存,而水源干涸或泛滥时,又会夺走人们的生命和财产。 青牛村正是这样一个年年都与河流做斗争的地方。好年景,人们在滩涂上进行垦荒,肥沃的淤泥带给农业无限可能。不好的年景,比如今年,雨水稍微丰富一点,肆虐的洪水就会吞没农田,导致辛苦一年的农人们颗粒无收。 张周氏想到好容易开出来的田,今年禾苗才打了穗子,就被淹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李咎又问起前几年的情形,方知比年来青牛村旁边的小河水位越来越高,连续两年都有淹没农田的趋势了。只是去年没装上耕种的时节,所以不算太严重。 李咎有一些猜想,但是没有证据,也不便信口开河,于是只说道:“说起来我这里新弄了个纺织作坊,需得招揽些勤快、心细的人来上工。每天四个时辰,按纺纱织布的多少给工钱,管三顿饭和住宿。村里若有那无以为生的勤快人,可以带她来找我们王大爷谋个工。” 张周氏三人心中一喜,十分心动。李咎还强调女子也可以来得,有专门的女工班,工头等都是女子。如果在上工时学会了维修、拆装组建机器,还可以调任去工钱更高的地方当班。 第二天张周氏迫不及待地叫起同伴,急急忙忙就往家赶。她已经打听得知李园招工的名额不常有,一旦有就会抢破头,显然这次是李咎同情他们村里三灾八难的故意提前告诉她,若不珍惜这个机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几时! 张周氏回到青牛村,兴冲冲的去找自己的老姐妹们商量。 如今是农闲的时候,在家也只能打野菜、打柴、捕鱼为生,三五天挣不着一碗饭果腹。不如去镇上闯一闯,侥幸被找去做了工,平日里衣食无忧,工钱没地方花,攒上六个月回来,赶上春耕前几家凑合起来买上耕牛、铁钉耙等农具,明年能多打得几亩地呢! 众人十分意动,然而一番讨论下来,却又都迟疑了。 东头的嫂子说:“咱们女人家家出去做工,多不好意思呀,要被家里的打的!” 西头婶儿说:“去县里要废一双鞋,还得带干粮去,要是选上了还好,选不上岂不是空手而归还白搭了这些天?” 那边又说“纺纱织布咱们在自家做也是一样的,李老爷要招工做什么?别是另有打算吧!” 那边又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个李老爷,也好得太过了,几时见过这么好的人,别是像那个路老财一样,骗人去却转手就卖了。” …… 张周氏挨家挨户劝了一番,最后愿意和她一起去城里的只有七个人,加上她正好四男四女。他们将一贫如洗的家中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好,赶着一个多云的日子,天不亮就启程往李园去讨生活。 他们八个人有老有少,有利索的也有做事拖泥带水的,李咎考虑到榜样的作用,暗示王得春全都留了下来,至少也让他们做到明年春耕开始。 就这样,张周氏等青牛村八个农人,成了大雍历史上第一批真正的产业工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何药娘带着女工组,另一个男织工带着男工组,转起骡机的走锭车轮,在巨大的水声和机器运转的噪音中,开始了第一次初级工业化方式的生产。 张周氏是个敏锐的女人,从第一次来到李园,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这个看起来很有威胁性的李老爷开始,她的直觉一次也没错过。直觉让她登门道谢,让她冒险涉足一个新领域,又让她在数月后下定决心,放弃了青牛村的田产,转做了正式女工。 张周氏算得很清楚,李园给的待遇自然不用提了,求都求不来。况且又不和她签卖身契,她仍是平民,可以自行在荒山附近租房子或买房子居住。最关键的就是那个走锭骡机了,一次能带几百个纱锭,纺纱效率比她们手摇纺车不知道高出多少倍。只要李咎愿意,他能把方圆八百里的棉纱生意全部垄断。 张周氏从走锭车的来回游走中,从飞速旋转的纱锭中,看到了一个庞大的闻所未闻的怪物。这个怪物一口可以吞人,一爪可以震地,却被李咎牢牢地牵在手里。 到年后李咎找她恳谈,希望她可以彻底转为专职的纺织工,张周氏便答应下来,托人带口信回村将家里的几亩地都捐给了族里,自己找何药娘借钱买下了荒山附近农户的小平房。 张周氏家那几亩田,一年淹得比一年多,今年全淹,明年还不知道怎样。就这样的地都有好些人盯着,若非她性格强势,哪里保得住这个糊口的营生!既然现在有更好的营生,她也不要那地了,横竖跟着李咎有肉吃就行。 张周氏转为职业工人后,陆陆续续地带动了一些女子。她们怀着忐忑的心情,为着一份高昂的工资,抛下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土地,顶着世人不理解甚至鄙夷的目光走进了李园纺织厂。 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八月底九月初时,李咎虽然做好了未来的计划,倒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实现工人队伍零的突破。 将青牛村的八个人丢给何药娘等培训去了之后,李咎接下来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黄公诚斋常用字典》上。 吴书生等花了近俩月的时间,将字典勘校完了,黄致又精修了一稿,这一稿看着就差不离可以使用。 《黄氏字典》的初阶版收录了三千多个字,五万多个词条,可以轻松应对童生及以下的学习阶段使用。 李咎对这些具体的事情不甚了了,得知初稿定稿,可以付梓之后,立刻叫厨房设宴庆祝。 第一百七十四章 言出法随李伯休 李咎主持的制版印书联营会分享了黄致的字典的出版权,每家按投票权的比例分别出了一笔润笔费,然后等了个良辰吉日,点得鞭炮庆祝这件盛事。 王县令也亲自前来主持付梓仪式,顺手还要走了头版第一部成品。 基于拼音和偏旁部首的字典之前已经小规模地请人试阅过几次,绝大多数人反馈的都是好评,都表示会买上一两本给家里的子孙念书用,这无疑给黄致和印书作坊吃了颗定心丸。 字典并非稀罕物,乃是读书人至少也曾听说过的工具书。拼音也在去年的传播中获得了大多数学子教习的一致认可。甚至早就有其他人想将两者结合起来,只是动作比黄致慢了些,至今未有成稿。 因此大家对《黄氏字典》的前景相当乐观,仪式流程走完,立刻就投入到雕版、备纸等紧张的环节里去。 字典注定了是个大部头,质量比较好的版本甚至需要拆成七八册书来出才能保证装订的质量,印刷时长和成本都不低。感兴趣的人看了几天热闹之后,就渐渐地忘掉了这件事情,只有各个印坊还在沉默地运转着。 解决掉字典的事情之后,李咎没来得及休息,马上就投入了今年秋粮收成的事情里。 因为朝廷表示无法对江南调拨粮食,之前算着还绰有余裕的粮食数量一下就有点紧巴巴了起来。那时候的王县令还是乐观的,直到他收到了怀嘉郡的求援书信,又有本道刺史私人书信,希望情况相对好一点的大松郡、德祐郡等地可以匀一些粮食给其他地方。 刺史何尝不知道今年年成艰难,可是怀嘉郡以及岭北道的绝大多数郡县的情况坏得超过想象。 先是粮仓接连失火,好容易保住了几个粮仓,却发现剩下的粮仓不是空的,就是存粮少得可怜只有今年新入仓的一些瘪粒,或者是出现了霉烂的情况,原本计算着应该不比大松郡差多少的怀嘉等地不得不硬着头皮找上峰借粮。 当然这个粮仓失火、粮食保存不善要怎么追责,轮不到王县令来管,王县令也只能对着心腹爱将私底下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同僚和草菅人命的奸商骂得狗血淋头,表面上还得大公无私地想办法筹措点粮食。 他不能不想办法,怀嘉郡等地那么近,如果当地郡守厚颜无耻,放任百姓流入大松郡,大松郡治下离怀嘉最近的青山县立刻就会被饥民冲垮。 至少至少,他得给饥民们一个念想,有念想的人就很少会铤而走险。 最后王县令迫不得已,动用了官府在联营会里的决定权,找本地大户搜刮了一通存粮。李咎占比最多,带头交了十万斤粮食,假称是从外地购得,委托黄致帮忙打点掩护,让染织陈和刘掌柜做了伪装运到码头,交割给王县令处理。 送染织陈和刘掌柜去搬运“外地购买的粮食”后,李咎还没坐下来喘口气,千红和曹月琴来了。 她们俩自从各得了一出戏,今儿你唱明儿我唱以来,关系好了不少,连带着本地行首们和金陵女乐们都渐渐地放下了成见,互相认了姐妹,从此同进同退。 此时西风未烈,气候尚暖,恰逢是个多云的天气,李咎便倒了三盏茶,用茶盘托了带上,将两位姑娘请到室外农田水渠边的石桌子边坐下谈事儿。 千红和月琴各自行了个万福,拣下座的石凳子坐了,道明来意,却是为了筹粮。 月琴解释说道:“这原是我们的一点想头,请老爷帮忙参详一二。咱们这里年成已经艰难,还需给外地运粮。老爷慷慨,买得十万斤粮食,我们有意效仿老爷,只是实在囊中羞涩。便想着既然我们唱戏可以换钱,何不换了粮来?一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二则也是为了我们,为了戏班的名声。” 李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点头认可:“这个主意不错,又体面,又好听,还实在。不过……整个江南吧,没遭灾的地方就是金陵啦,姑苏啦这些,它们不遭灾是因为它们本来就不以农本为生,主要做的还是作坊和商业,今年虽然不遭灾,米价也极贵,也没有多余的。你们打算去哪儿义演呢?” 千红道:“‘义演’这个词儿好,我们出去就叫这个。我们打算去淮北和鲁南道之间的几个郡治义演。一则边有港口漕运,粮行比较多,应该有粮食的。二则那里水陆两道繁荣,当地人想买粮食也容易。三则离咱们这儿也不算太远,细细算来,和咱们去金陵也差不离多少,路上花费并不多,出了什么变故也不会鞭长莫及。老爷觉得怎样?” 李咎道:“如此也妥当,你们去做准备吧。唱什么戏,谁去谁留下,一路上遇到变故怎么办,你们都得仔细考虑,马虎不得。而我也不能看着你们却自己袖手旁观,这样,我找老刘帮忙出家丁保护你们,家丁的盘缠花费,都从我这里出;再者,我给你们想个章程,让你们筹粮更轻松一些。如何?” 千红和月琴点点头,都觉得本该如此,她们专管把戏唱好了,其他的事她们也想不来,小事全靠班主打点,大事可不就靠李咎了。 李咎立刻将搁置已久的现代打榜投票机制甩了出来,摆什么态度和身段最合适,她们几个人一起去了该如何预热炒作,筹粮时怎么激起大家的胜负欲疯狂用粮食投票捧角儿……说多了都是学问。 再有人身安全的问题,路遇劫匪要怎么应对,有人权势压人要如何应对……她们都是平民,甚至在大众眼里还算是贱民,可是她们却生得花容月貌,体态婀娜,谁看了不动心?难保就没有那些狂生浪子起歹意,李咎必须得提前谋划着才行,说不定还得借一借尤南等人的名声去压制别人。这个借势,那也不能乱借不是?也得有个章程。 李咎虽是临时想到的这些,可是顺着逻辑捋顺了,那注意事项的单子就越写越长,方方面面十分周全,全不像是给家班打点,倒像是送亲人朋友一般。 曹月琴早知道李咎有些龟毛的脾气,也不说里头哪些事儿是他想多了,只笑吟吟的,看一眼单子看一眼千红。千红的心神却都在李咎的指尖笔下,秋波流转的双眼压不住喜欢的情绪。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王县令的矛盾 “德云社”的女孩子们,甚至木子衣铺的女孩子们,多多少少都喜欢李咎。这种喜欢很复杂,有妹妹对兄长的依赖例如新红、五儿,有女儿对父亲的孺慕例如幺娘、小莲,有敬重景仰例如三九、桂子、阿翠。也有男女之情,例如千红。 李咎的外表并非当世之人所喜欢的那种,或者面若好女,或者广额阔颐,特别有古典感,大多数姑娘还是偏爱白皙温柔的翩翩公子,可李咎是那种孔武有力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士模样。一般的女孩子看见李咎多少都会有些心里发怵,即便他们知道李咎是好人也一样,这是刻在她们的基因里的对自我安全、自我保护的一种意识投射。倒不是李咎长得像坏人,而是他看着太有威胁性了。 千红和新红她们不同,千红经历过的太多,已经到了能觉悟的时候。和她来往的人心理拿她当什么,怎么看她,她太懂了。那些看她如同看死物一般的估量,那些想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恶意地猜想着和她共度春宵的价格的神情,鄙视她自甘下贱为了钱甘心当私娼的蔑笑,从人们的举手投足中暴露无遗。 除了她的姐妹们,就只有李咎还拿她当个人,不仅拿她当人,还那么好。跟着李咎,便是吃糠咽菜,她也愿意。 千红没敢奢望可以堂堂正正地嫁给李咎当夫人,可是李咎明确说过不会纳妾,千红便只好将一份念想压在心里。 可是情愫这个东西,哪里是想压就压得住的,只要存在,就一定会从眉梢眼底透出那一丝丝甜甜的欢喜来。 千红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她自认自己有在压制,不过精明如曹行首,一眼就给她看到底。只有李咎愣是没觉察,还觉得这姑娘挺奇怪,明明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怎么总是怯怯懦懦的样子,只当是自己体格大,让姑娘们瞅着害怕,还刻意减少了和她们的往来。 如果千红知道李咎把她们扔在“德云社”的小宅子里就放手不管的真相竟是如此,只怕哭也哭死了。 总之能有个机会和李咎仔仔细细聊这么多戏班的事,尤其李咎还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做打算的时候处处为她们着想,那千红就更开心了。 李咎将路上的安排和到了地方之后的计划全都写清楚了,唯恐哪里不周全导致自家班子受委屈,特特叫来了王班头,揉碎掰开给他讲了五遍。确认王班头的的确确搞明白了,这才放过他,让他回去做准备。 过了四五天,刘掌柜和牛马王帮忙筹措了一队护卫,四下打点妥当,就送千红等人带着长长的行李车队上路往北走了。 送走了“德云社”,李咎回过头来帮着王县令将粮食入仓调拨的事情处理完了,王县令约着李咎和黄致吃酒,嘴上说是为了感谢,不过黄致和李咎都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两人猜了一阵,没什么结果,直到两天后的酒席上,王县令带着吴书生一起来了,李咎仍是不懂,精于世故的黄致却猜着了。 王县令摈退杂人,各自只留了一个心腹书童在旁边伺候。李咎素来自己动手,就让哑巴往一旁小桌上自行吃饭等。 那王县令咳嗽一声,道:“两位先生,再过三个多月,我就要调任走了。二位是这城里最要紧的人,也是对朝廷最忠心的人,恰好又都和吴先生相熟,我便想着召集大家聚一聚,也给各位正式介绍认识。” 李咎这方懂了,原来吴书生吴老七正是来接任县令一职的人。过去俩仨月相处下来,李咎对吴书生的印象还不错,吴书生对李咎的印象也极好。即便吴书生有意隐瞒身份来历,二人也结成了酒肉朋友。吴老七接任县令,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幸事。 王县令直接了当地提了一嘴吴书生的来历,告诉两人这位吴书生已经在准备交接事宜,算是正是引荐他们认识了。三巡酒过,王县令笑道:“听说伯休兄弟的纺织工坊也好了,自前年底伯休来到青山县,桩桩件件事情我都是知道的,只有这个新纺织工坊我还没见过,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情形?是否也合适我往那遂远郡去带一带?” 李咎道:“刚招上新工人,还在教他们用呢,应该不出几日就能学会了。等那边正式开工,我写帖子请二位大人一起去看看。往外地带去也极容易,那东西虽然笨重,可是带个设计图,往当地寻觅工匠自行组装也极容易。如果担心当地的工匠难以成事,大人还可以找个愿意跟了去的工匠现学一学,学会了再叫他跟去任上。大人以为如何?” 王县令道:“这原妥当……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问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李咎自觉自己没个行差踏错,直接问道:“不过什么?” 王县令觉得为难是因为身份不好说接下来的这件事:李咎身上有虚衔,他和李咎又有交情,说话太硬像逾越的质问,太软又像是通风报信。且他正在和吴书生一边救灾一边交接事情,现在的位置有点一半还在青山县一半已往遂远去的意思,再管到工坊这么仔细,又像是多事一般。王县令可不想和李咎起什么矛盾,善始善终结善缘,以后他用得上李咎的时候还多着呢。可是又不能让吴书生来处理,吴书生毕竟初来乍到,摆平本地势力还要花功夫呢,总不能刚上任就先拉帮结派帮着一方打压另一方,那还要不要为政了! 黄致道:“是不是伯休的纺织工坊里招女工的事情,闹到大人眼前了?” 王县令素来知道黄致眼光最毒,并不意外他知道了此事,道:“正是。我也不知如何与伯休说,在我只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偏偏提这件事的人是学塾里的老先生,你我都给三分面子的人,又不能不说。还好有你揭破了来。” 吴书生颇觉意外,李咎满不在乎地回道:“我招的女工没有八十也有六十,他们念念叨叨的也说了一年有余,等到年底我往学塾送肉去,他们铁定不敢说了,保证在吴大人上任前把这事抹平。” 王县令道:“这次不一样。之前你招的女工,只有你自己当她们是长工罢了,外头看着都是你家仆从,谁家没个妈妈奶子的?故而不理论。这一回不一样,那可是在作坊里干活的,听说还和男子们一起干活,这不就有伤风化了么!” 王县令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治下子民过得好,因此李咎手里的工钱对他的子民来说很重要,他不想让他们断了这笔收入;同时他也不能让农夫们荒废耕种,因此女工进城是好事,男子继续种田,女子再多挣一笔,这样他们整个家庭就能富裕一些了。另一方面,他内心其实也不认可女工出来做活,女主内、男主外,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就算是男的死了,女的自立为女户,这个女户也是绝难和男丁一起务工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产业工人 吴书生乍听闻女子做工之事尚觉惊讶,仔细想想,却又是李咎行事的必然之理。 黄致出言袒护一番之后,吴书生也笑道:“我倒觉得李先生自有分寸,倒是老学究们听见女子上工,就想到男女之事,可见他们自己心里头也就这么点儿见不得人的想头。我在李园时见他们男女之间落落大方,绝无苟且。想来那工坊里也当如是,这有何过错?” “话虽如此……”王县令想到县学教谕以及其他几个先生捶胸顿足的样子,只觉头痛极了,“伯休啊,你是准备长期这样么?” 李咎道:“是的,只要有人愿意来,我就愿意收。不过,两位大人可以放心,男女是分班上工,吃住行都不在一处,没有一起出入一起做活。现在在教她们怎样使用骡机和飞梭的能工巧匠也是女子。如此又怎会有教谕先生等人担心的情况发生呢?正好,王大人要往遂远去,想带着咱们县的骡机一起,不如咱们一起去亲眼看看,一则眼见为实嘛!二则,也好弄清楚骡机的道理。” 王县令深以为然,四人命仆从者套车套马,赶着下午就往荒山小河边的工坊去了。 李咎和吴书生套的马,王县令和黄致乘坐的驮轿,四人一起晃悠悠地走着。吴书生安心想快一些赶到好亲眼看看荒山几个工坊内部的情形,李咎压着马步,他也只好跟着慢悠悠地晃荡。 李咎是不想让王县令等以为等下看到的情况是他刻意安排的,是以他自己骑着阿宅走得和蜗牛爬一样,哑巴骑着一匹五花马也是如此速度跟在他后面。 阿宅作为一头神骏,从没有这样慢腾腾比散步还慢的走法,一边走一边甩脖子表达不满。 李咎的心情倒是不错,边走还边从街边摆摊的人手里买一些甜甜的庄稼杆子给阿宅当零食吃,引得吴书生也跟风买了来喂马。 吴书生当县令对李咎而言比王县令还合适,吴书生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显得很激进,却是符合李咎的设想的。 秋收过后的荒山上依然一片忙碌,到处都是长工们在抓紧时间整理土地以套种油菜。 山脚的蜂窝煤场已经全面开工,运材料的出货的打煤球的,三班倒着一天不停,等着买蜂窝煤的人排队排到了十一月。 有些打柴的人受到了蜂窝煤的冲击,但是他们在李园的煤场找到了短工活儿,就显得那点冲击并不重要了。 河边的榨油作坊规律地运转着,水坝对岸的空屋子被联营会的其他人租去了,也在日夜不停地开工榨油,出的豆粕等被等在门口的挑夫挑出去贩卖。 再往里一圈就是纺织厂了,张周氏正打着下手,配合何药娘一起教其他人使用骡机。 张周氏最先学会使用走锭车,现在已经熟练地上了工了。她戴着防尘口罩,将头发梳得光光的笼在一顶蓝色的头巾里;身上穿着方便干活的窄袖袄儿窄脚裤子,上好的涤纶面子棉绒里子,里头还有细布小袄;身前围着防尘的大围裙,围裙上有好几个兜方便存放接线头、镊子等工具;脚上穿的是一双很耐磨的橡胶底鞋子,走锭车需要人来回走动胁从拨转,很废鞋,因此李咎给工人们统一配发了现代未免的工装鞋。 这样的一套工作服零零碎碎的有七八件,全是好料子好质量,纵有些针脚不到位的地方,随便补两针也就够了。通过考核、签了上工契约的人,每人每个月发两套。张周氏估算着,这样一套衣服至少也值二分银子,不由得为李园纺织厂的大方咋舌。 张周氏拿到工作服后爱惜得不得了,每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来上班,在更衣室里才换上工作服,穿好了,整好衣角,必定要出去转一转,特意转给别人看,然后就着大家的羡慕眼神开工干活。 之前人们最羡慕的是李园的长工,现在么长工里头最让人羡慕的是纺织工人。 看起来待遇差得不大,都是发衣服管饭给粮食,甚至工厂不包住,比长工们还差一点。可是纺织厂的骡机是新东西,以前从没有人见过,实在太超出人们的认知。 人们看着那四五百个一起转动的纱锭,看着比手摇纺车高出上千倍的纺纱速度,不由自主的将骡机称之为神工,继而产生敬畏之情,连带着对出入工厂操控那么大的机器的工人们也高看一眼。 而且工人们的服装最统一,最特殊,大家穿戴齐整了出来,众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哦这个人是工厂里的,于是又显得他们特别的与众不同,神气极了。 自从何药娘等人开始培训工人,骡机间歇性运转以来,想挤到工厂里的人就差点把何工父女的门给挤破了。 不得以,他们拿出了李咎的要求贴在门口:一是要认得基础的字儿才能签下十年的契约,否则就只能像张周氏一般干几个月就不能呆了;二是要学会使用和维修机械;三是要能背下工厂的安全生产规则。 第一条就刷掉了许多学习不认真的人,又逼出了许多人下死劲儿地学习。第二条的难度就更大了,机械运转和过去任何一种劳动工具都不相同,许多比较死板的人难以学会操作,又倒在了这里。倒是第三条的活学活用,反而简单得多了。 张周氏来到工厂,先过了几天天堂似的日子,主要跟着学用骡机,再就是打打杂。她性格比较灵活,确认这里不是个坑之后,立刻开始寻思如何才能在工厂里扎根。 这时候何药娘贴出了那个招工的要求,张周氏其实一条都不符合。但她愣是借着三班倒的煤场的火光熬夜学认字,把第一条给通过了。现在她能看简单的说明书,会查字典,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会默写安全生产规则,还会做四位数的加减乘除,文化水平算是通过了。 又过了七八天,张周氏凭着说明书和何药娘的讲解,差不多就把骡机的原理和使用也摸清了,再等考试通过,就成了纺织厂的第一个正式工人。 后来陆陆续续的有其他人参加了考试,整个青牛村八个人全部通过——别人没通过,还可以回李园继续种田,他们没通过,可是要回家挨饿的!他们八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吃饱饭就是在李园的荒山,吃饱了那一次,谁还愿意挨饿!再加上张周氏也乐意帮着他们,每天下工之后给他们补课,画着小人画教他们搞清楚骡机的用法,于是最后青牛村的八个人都通过了,反而李园后来参加培训的人,考试通过率很低。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纺织厂见闻录 李咎四人到达荒山时,张周氏正与同伴们在何药娘的监督下操作骡机。 并没老学究们告状时宣称的什么男男女女同进同出淫、声、浪语败坏风气的情形,男工人们一个厂房,女工人们一个厂房,隔着夹道和墙。机器一开,噪音十分吵闹,众人连说话都得提着嗓子,哪还有调情的空间。 大家预料中的情形也是如此,和李园差不多。劳作让长工们的性别区分变得模糊起来,而能力和耐性的区别却尤为突出,于是人们无分男女,做同一个活儿的人就扎堆在一起,绝无儿女私情,全是一种被李咎称为“同事”的新交情。 李咎等人来得突然,又不让召集大家,也不叫负责的人来答话。何工正蹲在屋檐下抽烟,看着他来了,才要去通报一声,却被哑巴摆手示意不要去。 何工认得李咎和黄举人,对王县令也觉得有点眼熟,只不知道具体是谁。黄举人一个分量都够了,在平民眼里,举人老爷可是文曲星下饭哩! 于是何工放下自己雕的烟斗——烟斗和烟草这东西其实也是李咎弄来的,特别适合熬夜的人用。何工前阵子熬夜熬狠了,养成了没事抽两袋的习惯。他将两手拍了拍,拘谨地握在一起,微微弓着背问道:“老爷来喽,老爷先看哪边儿的进度哇?” 何工说话的语气很熟稔,显然李咎常来这边逛逛。 “带朋友随便逛逛,你们忙自己的去吧。老何,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却在这抽闷烟?” 何工却是为了女儿的事情在发愁,只是这就不适合与外人说了,因此当着客人的面,何工只能说:“教室被药娘拿着在用呢,我就放了男工们休息,自己也躲会儿懒。老爷现在去教室么?我得和她们说一声。” 李咎道:“你和姑娘们说别到处乱跑,以免冲撞了生人即可,我们没别的事,就带朋友参观一下。他们想在老家也弄一出纺织厂,这不巧了,你在这儿,我可以偷个懒,就你来介绍吧。” 何工一下就振奋了:“那感情好啊。这机子可是咱们打出来的,就是老爷,恐怕都不如我了解这好东西。” 骡机是何工的骄傲,说到这个,他连休息都不要了,背也挺直了,就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举人老爷,而是寻常百姓好奇了来打听一样。 李咎乐得偷懒,从田里叫来田头叽叽咕咕问田地的事儿,只叫何工领着他们三个到处逛去。 王县令三人明面上是看新鲜骡机,实际上却是看工厂的组织、结构和人,看“工人”们到底和长工有什么区别,看他们平日里干活是个什么状态,也好回去堵别人的嘴。 要说纺织厂和外面的作坊有什么不一样,倒也说不上来,只是种感觉。非要细究,那就是整体上接近李园的房屋形式,屋舍整齐划一,方方正正,讲究通风照明,各功能分区非常明显。 现在的纺织厂工人吃饭和荒山长工一起,都安排在被李咎称为食堂的一处平房里,因此纺织厂没有空出吃饭的地方。几排四四方方的房子,分别是休息室、茅房和“车间”。 此时女工区的车间就在工作着,从打开的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正在熟练地操纵一个庞然大物。何药娘、张周氏四人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一旁还有几个没通过考试仍在学习的准女工们正在努力记下师父教的要点,她们的衣服是差不多的款式,只是颜色是天然的赭褐色,没有染色,以此区分不同的学习进度。 黄致和王县令已经习惯了李咎讲究个人情味,吴书生却没这么深刻的认识。吴书生在每个地方都细细地观察了许久,在车间这里也一样,他将屋子里面的陈设、女工们的衣着还有那个大骡机都仔细看了许久,最后视线落在女工们的神态上。 有的姑娘们害羞,瞅见外面有陌生人,那耳朵根子都是红的;有的姑娘们大胆,非但不躲着人,还睁着眼睛好奇地张望,直到被何药娘发现走神挨她一记教鞭,才忙不迭的回转过神去;有的姑娘心无旁骛地研究骡机,有的姑娘已经可以熟练使用……她们的区别很大,但是共同点是脸上满满都是自信的神采,和李园的长工们如出一辙。 这种自信外人给不了,必须得她们自己心里有底气,才能从脸上表露出来。 何工说完介绍的词儿,隐去了骡机的关键信息,便垂着手等三位客人吩咐。黄致看着那么高的机械,上面几百个纱锭排得像一堵墙,他兴致勃勃地问道:“我能亲手试试么?这玩意儿真的能同时带动那么多纱锭同时纺纱啊?” 何工回道:“车间里的不行,我们厂里规定得严,非工人不得进入车间,更别提动机械了。不过男工那边放着一代实验机,原理是一样的,只是没这么好看。老爷特意让留着给好奇的人凑近了看,举人老爷想看,咱们去男工那边就是。” 吴书生道:“那么,能不能让几位女工纺纱给我们看一看呢?我很想知道你们说的提高上千倍纺纱速度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也想加入你们这个纺织染联营会。” 何工道:“女工这边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只管男工那边的活计。老爷想看,仍是得去男工车间。她们姑娘纺纱比我们厉害多了,老瞧不起咱们哩,我这个糟老头子说话也不中用啦。”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何工话音刚落,何药娘侧过头看了她爹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仍是扭过头去继续给张周氏等人答疑了。 王县令捻着胡子点头,就连父女之间都必须按照男女分开的要求办事,确实李咎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可见还是老古板老学究们人云亦云,无事生非了! 黄举人对这个骡机实在太感兴趣了,早前他曾经在李咎的书房见过骡机的图纸。只是图纸和实物的区别太大,图纸上看着和老纺车差不离大小的新式纺车,谁知道做出来会是占据小半间房子的庞然大物。只看女工们操控一个小车走来回,牵引着机器运转,却搞不清楚其中的道理,着实让他抓耳挠腮。闻得男工那边放着什么一代机——他听不明白这个“一代实验机”是啥,猜着是个半成品,他也不挑,能搞清楚其中的道理也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规矩如此,咱们也不强求,就去男工车间看看你们的‘实验机’。我有预感,如果真的能达到理想中的纺纱效率,恐怕你们老爷因为献粮换来的虚衔,还能往上加一加喽!”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纺织厂见闻录2 骡机是大雍从未出现过的机械,绝大多数见过它的人,甚至包括亲手制造它的人,都对骡机抱着敬畏的态度。 吴书生不一样,吴书生无师自通了工业审美。 何工叫来一个青牛村的男丁协助演示骡机和飞梭的用法,机械之间的咬合、力的传递,都是前所未有的方式。非要类比的话,倒是更像李园雀儿钟内部发条的运转形式。标准化、程序化的工作方式有别于手工的、个人审美的、随性的传统方法,正好戳到了吴书生喜欢的点上。 三人亲眼看见了骡机如何带起几百个纱锭同时工作,一大筐演示用的杂棉飞快的就消失了,卷成各种粗细的纱缠绕在纱锭上。 王县令还捞了一根偏细的纱线放在手里捻了捻,笑道:“匀、滑、韧、柔,比手摇的还抢些,看来是必须得带了往遂远去才好。” 黄致附和了几句,忽然道:“啊……它纺纱的速度提升了几百倍,那么棉、毛、麻料的使用速度岂不是也消耗了几百倍?伯休曾经说过市场规律,供小于求,会导致原料价格上涨,继而引起人们纷纷增加供给。放在骡机上看,骡机多了,棉花、麻、羊毛消耗就大,价格就高,人们逐利,自然要荒废粮食田改种棉花。这是丰年还好,若是像今年一样,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两个县令都大概听了些经济学的课程,顺着一想,的确如此,王县令道:“难怪他去年不肯拿这个什么骡机出来用,一定要说必得先有足够的粮食,才能考虑这个。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吴书生则说:“可能还不仅仅是原料的问题——此事以后咱们再详说罢,李先生不在,咱们三人恐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反而想歪了。今日只看风气,不论其他。” 黄致点头称是,三人绕着工厂转了两圈,等到工人们吃饭了,看着他们男的走一个门,女的走一个门,分别从东西两条道离开厂房去食堂排队,着实没有混在一起调笑的事。 最后一个出门的是何药娘,她将女子这边的车间门窗都锁上,又往男子那边转了一圈,这才能去吃饭。骡机上用到了大量铸铁甚至镀层铁的部件,容易招致宵小觊觎,荒山又没有严格的保护措施,何药娘对车间的安全性格外重视。 她再三确认过后,这才转到女子那一侧的西门。抬眼瞅见三个客人和自家老父亲还在中间瞎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何药娘便慢吞吞地转过来,贴着她爹站了,道:“三位老爷,爹,你们说完了么?再不去食堂,饭菜该凉了。” 王县令忙道:“老丈先去吧,我们等一等伯休——就是你们老爷。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还得和伯休商量如何买这个骡机,怕是去不成你们食堂喽。” 何工是个直率人,闻言,并不做勉强邀请的事儿,便拉着女儿一起告辞了。 吴书生悄悄地扯扯王县令:“这里既然没有别人,我们留着倒不好。万一这个骡机出点事儿,岂不是咱们仨里外不是人?李先生固然不会觉得是咱们的错,难保其他人怎么想,正是‘瓜田不提鞋,李下不摘帽’的意思。且既然县学里的老学究——我是说教谕们指着工厂骂败坏风气,定然是指的方方面面,不独只有车间一处。女工们既然在荒山吃饭,那她们吃饭的地方,咱们去看看也是应当啊!” 黄致也道:“我也有此意。每听闻得说伯休是个亘古未有的好人,我心里不服气。我家长工、奴仆,月例银子也有百来个钱,一年也给的几身衣服,一天也吃的好菜好饭,也没有打打骂骂,我和阿徐每月也施粥送家用给贫老,怎么我就不如他了呢?他那园子里的事我原知道,不知道这里又是怎样的情形。” 黄致的话当然只是玩笑话,顺着吴书生的话往下说笑而已。王县令也就只当个笑话听,不过吴书生说的“瓜田李下”,他听了进去,于是笑道:“那就走吧,我也好奇呢!我来荒山看过几次,别说,他家的人和外头的人区别真大,就算穿着一样的衣服,那也能一眼看出来。我也奇怪呀,怎么就他家的长工做事肯下死力气呢?你我,还有老吴,还有老赵他们,哪家没个偷奸耍滑的?怎么到了他李家,一个个就成了圣人了!” 三人于是跟在何家父女的后面,也慢悠悠地晃到了荒山食堂。 荒山食堂其实就是几间两层的小房子,楼上是帮厨的房间,楼下是空荡荡的几间屋子,没有座位,只有桌子。 一层的桌子上摆着好些饭盒,众人的饭菜都装在他们的饭盒里,按约定的桌子摆着,上面写他们的名签,众人自己排队拿了走就行。 菜色区分只有重劳力吃的大荤菜,以及一般劳力吃的荤油素材,其他都差不离。少数人舍得花钱加菜,那会有额外的一两种新鲜菜色。 何工父女都舍不得加钱,何工想给女儿招婿,药娘想自立为女户。如果想将来过得好日子,不论选哪条路要大量的钱财,两人着实浪费不起。他两人各自提了自己的饭盒,看了看里面的菜色,药娘笑了笑,像其他人一样自己找地方吃饭去了。 荒山上女子的数量不少,除了在纺织厂里转圈的,还有浆洗缝补的,也有做重活的,挑担子、抹水泥、砸石块,一样不少。她们拿饭排队有单独的一个队伍,拿了饭之后就各自散去。成了家的一家人挤在一起,没成家的就三五成群的和好姐妹一块吃饭。 一眼看过去,也是很平和的景象。 王县令看了几个人的饭盒,和李园差不多,没有特别之处。一视同仁这四个字,李咎确实贯彻得很好。 那边的李咎也和田头说完了交代,放田头往食堂吃饭了。他看见王县令三人站在食堂不远的大桃树底下,倒省了他满处找去。 李咎几步上前来,没错过三人面上的情绪,笑道:“如何,不曾让先生失望罢?” “才看了骡机,不曾看飞梭,也不知你打算如何解决原料的问题,算不得全看了。”王县令嘴硬了几句,说的也是实情。他是在场唯一一个准备将骡机搬到遂远郡去的,自然要关注得多一些。 李咎道:“飞梭是个小东西,不像这样占地方。我看天色也晚了,不如咱们到我家去,一给县令大人演示飞梭,二呢我怕再晚回去城门该关了。我让厨房给咱们吃顿好的,今天已经跑了两个地方,明天又是一天折腾,咱们四人,可都是劳碌命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来自大佬的关爱眼神 是夜,黄致又给座师尤南写了封长信,一讲字典已经付梓,并将大略提了一提,又说什么时候可以送去给师父审看,这是一封五百余字的信了。又三张信纸讲的则是纺织厂的事情。 黄致的心情有点凝重,骡机的工作效率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后果无人可以预料,而他更担心的是李咎是否还有更多这样的怪兽机器没有拿出来使用。 写完信之后他找来自家的管家,命他明日请牙行来,预备趁着今年的年成不好,多买几个人,多买几亩地。不论未来会怎样,总是绕不开人口和土地。将来他想安放几个工厂纺纱织布,还是种棉花种粮食,都得趁早做准备,等人口和土地的价格涨上去了再下手,那可就晚了。 差不多同个时间,远在帝京的大儒郑适道家正在讨论着李咎。 这日是郑适道的长子郑长生四十九岁生日,一家人先提前稍稍庆祝了一番,到了正日子,又有郑长生的同年等陆续赴宴道贺,其中就有称平阁大学士吴宥的儿子吴维。 郑长生挂着虚衔致仕了,现在家中潜心治学、伺候双亲,不过老郑家次子、三子、孙子们都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是以郑长生辞官辞得很洒脱。 即便是不在官场上了,这个生日宴依然是宾客云集,大凡叫得上号的人家,都派了人来。关系远的坐坐就走了,关系近的少不得还要聊聊。一个生日,过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晚上才彻底散了。 送走了吴宥的儿子儿媳,郑长生顾不上休息,回房换了衣服,和妻子一起去见父亲了。照例先是请安问好,再将房里的事拣重要的说了,又问父母身上如何、一番嘘寒问暖后,郑长生不像往常一样告退,而是面色凝重地说:“吴伯纲的意思,是称平阁老欲有事有淮南,希望父亲不要插手。但是尤师父有恩于我,尤师父的意见,我不能不考虑。” 郑适道的书案上摆着两封信。 一封是尤南写给郑长生的,长长的几十页,先将李咎的言行列述,附带着李咎在江南整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尤南之前也送过,比如拼音、铅笔,郑适道都是很早就拿到了的。尤南的信上委托郑长生代为说情,只说是保下即可,若有其他事宜,他将委托心腹或长子前来说项。因年老体衰,自己已不能远行,不得以出此下策,请郑长生代为致歉云云。 另一封是吴宥托吴伯纲带来的,言辞激烈地称李咎兴杂学于淮南,陛下有意袒护,若不趁早压制,恐学道不彰,理义将废,故而请郑老先生上书等等。 郑适道面色安然,并不觉如何,只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郑长生拨弄着随信送来的一串玉米子儿串的扇坠儿,道:“如果是儿子,我想……淮南道今年是朝廷的话题中心,多赖此人。看着是往好处去的,何妨保一年不受打压,明年再看呢?” 郑适道从大酸枝木椅上站起来,拿起一支笔,用尾端指着墙上的卷轴说:“我们家治学,治的是理学。张载先生的四句是为父最看中的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我都在‘为往圣继绝学’这一层,平日往来讲的是‘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等等。因为研究得透彻,被今人认为是大儒。” 郑长生道:“这是理所应当啊,老爷提出的‘学则先仁,仁则与天地同一体’,不世出之文哪!” 郑适道笑一声,道:“‘学以仁为先’,说的就是为什么而学。我们治学是为了求‘仁‘’。‘仁’是什么?你从小就背书,‘仁者爱人’‘仁者人也,亲亲为人’……你若真的悟透了,断然说不出因为朝廷议论得多又看着是好的就想保人一年明年再看的话来。你治学的心,歪了。这是为父不愿意你辞官治学的原因。你也治不明白,还不如外放去好好做个父母官。” 郑长生的妻子宁氏听着这话不大对,忙借故说去小姑那里送东西要退出去,不想她婆婆却轻声让她留下来听着:“老爷教子,你也听听,你们家那个小子还在求学呢,当母亲的自己不懂,如何教得儿子?” 宁氏想走却是担心丈夫在自己面前丢了脸,回头想起来心里不痛快。但是婆婆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敢走了,只好讪讪地回来,给丈夫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郑适道又问:“回到学仁的根本上来,你决定向你的老父亲劝言偏向谁?” 郑长生不是蠢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懂了父亲的意思:“谢父亲教诲。李伯休育良种、改拼音、造铅笔、与仆从友善、公开家传绝学以援助燕州两道……李伯休是为公为仁,吴阁老反对他却是为朋党为所谓的‘理学’。我虽是理学人,却是为了求‘仁’而治学理。怎可本末倒置,为了同道之人背离我的初衷。” 郑适道点点头:“你我心在‘为天地立心’一层,身在‘为往圣继绝学’一层,李伯休却是心在‘为万世开太平’,身在‘为生民立命’。这一层上,你我就已经输了。为父何曾为了求和而苟同于人呢?你回信告诉尤相公,就说为父知道了,必不容小人作祟。” 郑长生听见父亲都拿“小人”形容吴宥了,便知道吴宥为了打压而打压甚至不惜搬出陛下做幌子的行为已经让父亲深恶痛绝,心下安定,忙应了下来。 郑适道与他提点了几句回信回到什么程度,这方挥挥手让他们夫妻退下。 送走了儿子儿媳,郑适道择出尤南命人送来的铅笔,在同样是尤南送来的活字印刷的报纸《理学今义》的空白处写下了李咎的名字,然后打了个叉。 他的妻子说道:“虽然道不同,目的确实一样的,君何必强求人走你的路呢?” 郑适道叹道:“话虽如此,帮着一个会质疑自己学说的人,我总还是会心里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如果连这点情绪都没了,那不就是做到了夫子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那得多难哪!果真是轻易可为的,也不会让夫子被诟病这么多年了。” 第一百八十章 吴宥又双叒叕被气死了 郑适道明明已经猜到了李咎会对他专长的理学造成冲击,但是依然选择庇护他。 皇帝陛下亲眼所见李园粮种的疯狂产量,而李园目前提出的所有杂说并没有对现行儒学体系发起挑战,更没有半点要扩张半途的意思,于是皇帝陛下和不走儒学路线的人对李园可谓充满好感。 吴宥既没有皇帝陛下的偏袒,也没有郑适道的支持,也得不到礼法的许可,于是再想进言压制李园杂学,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吴宥劝说郑适道帮忙联合几位当世大儒共同上书的计划被郑适道驳回了,郑适道非但不同意,言语之中还有责怪他因权势地位和朋党不顾人民百姓的意思,直把吴宥气得內伤。 吴宥当然不会否认自己有出于权势考虑,才想将这个未来可能危及京城吴门学阀地位的李氏学说给打散掉,但是他也是真心为了理学着想。 李咎明显就要废尊卑贵贱的序列,探究的物理、生物、医学等挥剑直指理学统治大雍的核心论点“君权神授”和“天人合一”,放任他做大,等他成了天下人心中的农神、衣神,谁还能动他? 在吴宥看来,郑适道这就是坐视未来的敌人积攒实力。 但是郑适道回信却认为如果李咎真的能通过培育良种、改革技术,让天下人衣食无忧,国家进入大同,那么李咎就是他们殊途同归的同道之人,又怎会是敌人? 郑适道认为李咎的“理想国”正是他们这一派学士也在努力去够的梦想,只是李咎可能到理想国就结束了,而他们还要继续向前去探寻天地的道理。 吴宥被气得差点和他绝交。 更让吴宥生气的是他的孙女儿吴尚青也天天念叨着李氏杂学。 吴尚青今年才十八,刚许了人家。吴宥父子想着她出嫁后需要操持一家上下,主持中馈,难得再有闲暇的闺中时光,不免对她放纵些,纵着她没个黑天白夜的和姐妹们耍。 吴尚青和姐妹们耍了一个秋天回来,满嘴里又是显微镜又是遗传说又是疫苗又是受力分析的,吴宥压根儿就听不懂,他说自己听不懂吧还要被他的宝贝孙女儿笑话。于是吴宥就更生气了。 回过头去吴尚青还要和她的闺中密友八卦此事,一五一十地将吴宥和李咎的这些隔空交战说给好友听,比如郑适道的孙女郑贞,比如太傅的女儿杨青娥,比如太傅的儿媳……也就是京城顶流,最贵重最让人得罪不起的女子城阳公主乐康。 吴宥得知就连公主们都多少学了些李氏杂学的东西,不由有些心惊,尤其太傅啊,太傅的儿子是驸马,又是他的至交。吴宥和郑适道谈崩了,他的退路就是颇有威望和话语权的太傅。听闻就连太傅之女杨青娥和城阳公主都学了些李氏杂学,吴宥不由一阵心慌。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吴宥想起来登门找太傅说项时,时间已经晚了。 那日太傅夫人想起公主降嫁二年来未有妊娠,不免带出几分意思。不想太傅的闺女杨青娥当即就给她母亲顶撞回去了:“说不定是弟弟的问题,何必咬定是公主嫂嫂不能生?就连生男生女都是丈夫决定的呢!” 太傅夫人差点没给气死:“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杨青娥回道:“我说什么都是个理儿,总不会是把自己的错推在别人身上。” 夹在家眷中间的太傅头都炸了。 杨青娥是太傅的嫡长女,乃是结发妻子所出。太傅和发妻恩爱情深,不想杨青娥出生多久,他发妻一病去了。此后太傅不免对这个发妻留下的骨血多娇惯几分。 及后来太傅续弦了一位夫人,总觉得处处不如先妻。后面妻妾所出之儿女,在太傅看来也没有一个赶得上长女活泼伶俐,故此对青娥更加珍爱有加,却也让继室颇觉不满。 杨青娥出嫁后不到三年就守了寡,太傅因为疼爱女儿,特命将她接回娘家守寡,为此他还颇受了些风言风语。 这两年继室所出之长子娶得公主,差不多就是被放在火上烤吧。城阳公主是帝后二人的掌上明珠,帝后时常过问,嘘寒问暖的,平时吃个好吃的点心都要巴巴儿的打发人送来给公主尝尝。这还是城阳公主性子软和,换了那几个性子不好的,天天鸡飞狗跳也不罕见。 平时驸马敬公主如菩萨,太傅夫人不免就心疼儿子起来。驸马每日过得小心谨慎,太傅夫人甚至有点后悔让他做了驸马,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荣耀,不仅将儿子的大好前程尽数断送,回到家里还得夹着尾巴做人。 太傅夫人因为心疼儿子,对公主已经颇有微词,尤其城阳公主降嫁两年没有动静,急着抱孙子的夫人就更不满了。偏偏和继母关系不大好的杨青娥与公主在闺中时关系就还不错,成了姑嫂后更是天天的约在一起纵情享乐,落在郁郁寡欢的太傅夫人眼里,又是一重刺激。 太傅夫人憋了一肚子火,也只能不阴不阳地刺两句。城阳公主为人端正宽和,对婆婆还是敬重的。太傅夫人说话,她就听着,纵然太傅夫人说话不对,城阳公主也就一笑了之。但是杨青娥可比城阳公主骄纵多了,她和继母本就不大对盘,抓着话柄那还不得往死里怼? 太傅十分后悔让闺女把外面那些杂学旁收的都弄回了家里来,搞成现在这样,他有一分理,他闺女就有十分理,怎样都争不过去。 争着争着,太傅也就习惯了闺女天天在耳边叨叨李园的杂学说法。以至于吴宥找他串联时,太傅叹道:“我拿区区一女子也无法,何况其师哉!阁老休提此事,我因辩驳不得小女,正臊得慌。” 吴宥又又又气了个倒仰。 但总之从京里传回去的消息是好的,尤南也就放心了。 且这几日李园的家班子正在金陵以北不远的几个城市里义演筹粮,听说闹得沸沸扬扬,尤南一时有兴趣,命人将“德云社”接到了金陵城。这会儿全城人都在为“德云社”的《牡丹亭》《锁麟囊》《火烧赤壁》《窦娥冤》四出大戏如痴如醉,谁还有闲心管别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要什么自行车 李咎给王班头出的主意就是争缠头的路数,自古以来都有市场,只是李咎做得更不要脸。 四个主要的剧,分别配着八个主要的旦角和四个主要的小生,每一出戏要三天才演得完,而“德云社”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有限,演了这个就没了那个,逼着观众只能选其中一两出戏来看。 如果观众们想看自己喜欢的角儿登台,就得砸粮食。 一升粮食算一张票,每天统计票数,哪个角儿得的票多,次日就开她主演的本子。 一时间十二个主要角儿,再加上几个冷门的老生老旦武生刀马旦,总计二十来个角儿,个个儿身后跟着一串捧他们的观众,那粮食砸得,昏天黑地,乌泱泱的车载斗量,别说一个青山县,就是十个青山县也该被救回来了。 这时节尤南的次子尤晋恰回家省亲,和“德云社”恰好同道,双方总是先后落在一个地方,故此尤晋沿途就亲眼看着“德云社”怎样发展起来的。 尤晋性格极其古板,又不爱那些娱乐事,对“德云社”每到一地必然引起的轰动十分厌恶。但是他又是个端方君子,做不出因为一己私欲就动用权势为难别人的事,只得忍了。 及尤晋回到了尤府,先沐浴更衣,再携家眷与尤南问好。问安后父子闲话,尤晋谈到一路南下时在鲁南、淮北两道的几个城市看见了“德云社”,少不得尤晋要提一句的:“戏班子倒是热闹,百姓也喜欢。只是儿子总觉得它耽误了正事,此其一。又激起了人们争先,引得矛盾不知多少,夫妻吵架、父子不睦,祸根在彼,此其二。听说‘德云社’正在金陵义演,父亲为何不约束一二?” 尤南正歪在榻上想着“德云社”送来的戏本子,咂摸着《牡丹亭》辞藻极其华艳。自从李咎送了那本子来,他爱得手不释卷,十个儿子也比不得一个本子了,因而对尤晋的话只是听一句没一句的。 闻得儿子说起“德云社”来,又问他何不约束一二,尤南想都没想,顺口接道:“你等一下去给唱《窦娥》的万艳送几票。几个本子里《牡丹亭》最好,《锁麟囊》次之,交给千红她们几个唱真是糟蹋了。特别是这个千红,她原是咱们家的舞姬,神韵极好,可是这个唱腔嘛……真是被万艳给比下去喽……你楞在这做甚么?快去搬两袋杂粮给万艳投票。回来再给李伯休写封信,让万艳去唱《牡丹亭》。千红没个本子,我去给写个本子嘛!” 尤晋满脸的一言难尽,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李咎远在青山,也听说了“德云社”在外面出的好风头,且有那些脑子灵活的便效仿起来。“德云社”是极好的,可惜只得这么一个班子,来了这里就去不得那里。而到处都有人想看“德云社”的戏,于是巨大的市场就催生了一大堆效仿“德云社”的地方戏班子。 这些戏班子有些是富豪人家自己出钱置办的私家戏班,也兼去外头卖艺;有些则是穷苦人家自己咬咬牙,借了钱办起来的,用当地的民谣荒腔走板地唱听来的外面的故事。 能写剧本的读书人一时贵重了起来,他们中真的有那种能写本子的,也有自己没什么故事只能写得一篇四平八稳的骈文,便从《李氏三国》和《三言二拍》里选那些精彩的篇章敷衍成四折八折十三折的大戏,竟也似模似样。 有市场、有艺人、有剧作家,几方凑合到一起,刹那间江南的地方戏班和民间故事本子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能饮水处皆能歌曲子小调,颇出了些大雍本朝的新奇话本。 别人尤可,只染织陈等气得不行。 这天已经到了冬月里,江南奇迹似的返了一阵儿暖阳。染织陈在街上听见大家说李家戏台子对面又开了个戏台子,可以租给外面的戏班上去唱戏,便也去听了一回,然后就忿忿地朝李咎抱怨来了: “……哪有这样造假的,你有《牡丹亭》,人家唱《牡丹行》,你写《窦娥冤》他们整一出《逗鹅冤》,不服不行……哎你笑什么,你就不管管?” 李咎听过那《逗鹅冤》,挺黄一小调,下里巴人的确实大家伙儿喜欢,于是笑道:“这是好事啊,唱戏的多说明听戏的多,听戏的多说明大家手里有了粮食,不慌了,这岂有不好的?多早晚你我还担心外头人趁火打劫呢!” “那不行,你的戏班里还有我一份钱呢!他们这是抢我的饭吃!”染织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抖出一把雕龙刻凤的龟甲折扇扇起风来,一边扇风,一边从李咎手里抢了他的茶就顾自己喝。 李咎容得他排遣自己,另换一个杯子来继续喝他自己的白水。 染织陈叨叨了半天,总算气过了头,探着脑瓜过来看李咎在写写画画些什么:“这是啥,两个大轱辘,能站稳?” 李咎拿着尺子,将图纸上的微型部件放大数倍誊下来,说:“自行车,能稳,等我造出来你就知道了。” 染织陈听说有新东西,立刻把刚才的愤怒扔到了脑后。李咎做新东西,那不就是准备挣钱了吗!那个骡机还没到手呢,这就出新东西了? 李咎搁下笔,说:“之前不敢弄这个,是因为路不好。路不好它两个轱辘就容易翻,就算不翻车,颠簸着也难受。” 现在有没有橡胶,也没有大规模可采集的耐操密封性好的替代品,因此车轮都得用棉花去填,那个震动感可想而知。之前外面的路破破烂烂坑坑洼洼,晴天乱七八糟雨天到处积水,就算做出来原始自行车,又能往哪用? 现在就不一样了。 外面到处都在修路,等明年春天,就会有五六七八条平坦的水泥路,可以认为初步具备了自行车上场的条件。 而今年骡机被造了出来,明年就会小规模装配,必然会有大量的原材料和成品需要运输。运输就得有运力啊,难道全部用人力畜力去运吗?别搞笑了!这活儿得是壮劳力来做,青山县能有多少多余的劳动力?这样能拉车拖货的壮劳力,他的工厂都招不到几个,何况就算有多余的人力、畜力还得先满足粮食耕种和棉花耕种呢?李咎势必得找个能成倍提高运输效率的工具。 思前想后,李咎就想到了自行车和三轮车,这两个东西可以大大加快两地的交流和商品流通。一个壮劳力的运输效率可以提高数倍,已经可以暂时满足李咎的需求了。 至于将来……那不还有短途木轨轨道运输车嘛!到了要用的时候再说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喜提一转 李咎一边誊改自行车的图纸,一边想着办法将它的主要部件做了材料替换。 只有车轱辘和轴承必须是铁质,为的是安全和耐用考虑。其他部件比如把手之类,都可以用木头代替,轮胎可以用木质也可以用棉质填塞。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并且将来坏了也方便替换。 自行车以及三轮车造出来也是主要服务于需要长期往返两个地方的人,那些只在方圆三里内打转的人并不用急着现在就用上,如此把成本和维修的需求降低到一个范围内,保证一部分人可以用得起也就够了。 造自行车的工匠可以直接从造骡机的人里挑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前面已经赏过一次了有了基本的信任在,相信在重赏的刺激下,他们会积极地搞定这个构造。况且李咎还会直接给他们样品做观察。 李咎从仓库的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古董二手老爷自行车,巨大无比的轮子和黑漆漆的菱形链接结构,就算不是古董,那也有了年头。锈迹斑驳的车身上没有任何文字和装饰,就算交给那些学了现代数字和字母的人,也绝难发现它的来历。 画完图纸,列好材料,李咎交代王得春去荒山要人和准备采购必须的材料,然后自己就推着那辆老爷车在家里转了两圈试试手感,确认除了轮胎没啥气儿别的没啥大问题,便推着出去溜达了。 李园平日里不管有什么动静都要引来别人围观的。这次李咎推出来一辆怪模怪样的车,一下子就又又又把附近的人都引了出来。 大爷大婶们牵着小孩儿抱着娃,挤在李园门前的展板位置看西洋景儿,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是个什么?”“像板车,只是轮子在前后!”“这车只能推着走吧?”“上面有个座儿,耍百戏的坐着应该稳妥的。”“是不是给‘德云社’用的杂耍花头?” …… 李咎听了一路,只说“等一下看到就知道了”,他将老爷车推到巷子尽头停下来,踏着脚踏板轻轻一划,稳稳当当地就骑了上去,慢悠悠地沿着平整的街道和空地晃荡。 众人犹自不信这是轻易可学的,他们认知里的李老爷无所不能,这种左摇右摆的车能被李老爷驯服,那不是理所应当吗!至于他们凡人,就不必考虑了。 李咎晃完一圈,料定应该展示够了,贴着展板将车放下,向围观的人一拱手,说道:“此车名为自行车,又是某祖传下来的,人人都可学得,人人都可会得,只要道路平坦、骑车仔细,就不容易摔了碰了。过不得许久我将召集工匠仿制此车,骑着它可就比走路轻松多了,等闲几十里路往返,半点不累人,赶路的速度是走路的两倍!大家平日里走亲访友,去地头看看,搬运家什,岂不便利许多?” 街坊们小声议论一轮,有大胆的回道:“老爷哄我!这个车站也站不稳咯,如何骑得稳?” 李咎笑道:“这原不是我说了算。这样,我放下车在茶房,每天早起就找人搬出来放在场院里,你们自己学骑车。第一个骑着不倒的,这辆车就送给这个人。大家伙儿别看它破了旧了,其实只要抹点油,照样能用。它这上面用的是钢、铁和胶,我也找不着替代的东西。将来我们家要做的自行车,只是长得差不离,实际上要比它笨重许多。也就是说,这样的车,一共就只有我手头的几辆,贵重得很。您拿了回去,若是不喜欢,只卖铁也值些钱了!更不要说这轮子上用的胶,再给我三年功夫,我也做不出来——这原料得去几千里外的南美国才能找的见了!” 众人当然不知道李咎胡诌的“南美国”在哪里,但是这不妨碍他们理解李咎的意思。 确定李咎说送车是认真的,大家的思维一下子就从“只有李老爷行”变成了“我肯定也能行,不行也得行”。 李咎让初三郎找个小幺儿守着车子,交代他别让人偷了或者拆了,如果有人能像刚才李咎那样稳稳骑着车溜一圈,就通知李咎过来送车。 李园的小萝卜头有不少,李咎不爱用童工,他们就只能学习为主,兼做些轻省的日常小活儿。像看守东西,传话递话之类。初三郎回去一说老爷要个半大小子看东西,齐刷刷七八个人举手抢着干。 最后这活儿落在了平日里管着小狗儿的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便让他牵着狗看守自行车。那狗是去年里葛藤抱来的,被李咎拿仓库的猪饲料养得膘肥体壮,很能吓唬人。有这么一个看家狗在,李咎也就放心让小孩儿一个人守着自行车。 那少年还问若是自己学会了骑车,能不能拿走那辆车。李咎欣然答允,还承诺如果他在头一个学会了,送他一辆更好的,李园其他人也是如此,直把李园众人高兴得,恨不能立刻就去门前学骑车了。 染织陈趁李咎不在时悄悄摆弄了两回,着实学不会,只得眼睁睁看着隔壁黄举人家一个仆从头一个学会骑车,顶着一张摔得五颜六色的脸,把车骑走了。 李园这边第一个学会的人是桂子,比黄举人家那个仆从还早着半天就能稳稳当当地骑上自行车。李咎说到做到,给了她一辆更新更轻巧的车。桂子喜提两轮大车,当天就穿上新裁的朱砂红色的裋褐与小袖褙子,在青山城里转了三圈,直让全城都见识了一下这个新东西有多方便。 染织陈歪着嘴看了半日,猜到李咎手里其实还有不少这样的自行车,将眼珠子转两圈,死活赖在李咎家不肯走,连哄带骗总算又从李咎手里抠出来一辆粉色的自行车。李咎说是等染织陈的女儿出阁时给她陪嫁,实际上染织陈“借”去玩几年,到时候舍得不舍得的,可说不好喽。 两张自行车被提走之后,王得春很快就带着工匠来见李咎了。为首的正是何工,何药娘留在荒山主持纺织厂的诸项事宜。 何工因为发现女儿比他还会做事,又兼和女儿吵了一架还被自家媳妇怼了一脸,暂时没脸留在荒山,便主动请缨跟了过来。这次来的人木工只有他一个,铁匠倒是有两个,都是在官府备了案的,平日不住在李家,只是拿图纸和要求回家打零件罢了。 李咎瞅着不差什么,便提了要求:第一车要能骑上二千里不坏;第二所有车的相同的零件都要一模一样;第三要配套出铸件模具和木料加工的规格,以后零件会分开生产,由专人组装。 第一个条件如何达到,何工等人暂且没有头绪;后面俩条件倒是不难,何工等人在造骡机时就是按这样的要求走的,现在只不过是重复一次罢了。 李咎遂将他们安排在南门的茶房靠里的几间屋子里敲敲打打,只等造出来本土化的木制自行车,就好安排下流水线工序等着明年农闲时正式生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年节将至 骡机这个东西,李咎原本打算自留二十四台,不过要分几年置办。今年第一批留下了八台,超出这个范围后,棉、麻、毛有些跟不上,人手也是问题,办多了也是空置。他完全可以等明年有了充足的原材料再开第二批。这样今年多余的产能就可以先交给织染联营会了。 如今江南可谓是冰火两重天。惨的一层是今年粮食不够,又化不来缘的可怜底层人们。他们卖儿卖女卖媳妇卖田,只为活下去。热闹的是有钱有人的大家族、大门户,他们忙着四处采买,扩充财产,忙得是脚不沾地。 且根据上谕,海禁过了年就开,各地有志于此的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囤起能销得走的货物,更比往年繁忙十倍。 染织陈、黄致等青山县的大户人家,包括已经在青山县逗留了一年的尤复和老刘掌柜等,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各自忙忙囤了一屋子各色南北货。 这个骡机就来得恰恰好,正好能赶上未来一段时间的买卖。早在亲眼见了骡机的试用时,他们四家就和李咎说定了每人要四台骡机。荒山的何药娘带着人造骡机时,他们就在准备人手田亩等。 他们三家趁着今年收成不好,很是收了些外地流落到大松郡的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为奴仆,又收了些活不下去不得不贱卖的田产,倒是都扩充了一番家产。只等骡机和飞梭改装完毕,从外地收的棉麻等送到,就好趁着春耕开始织布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仨在悄悄买人买地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李咎。倒也不是故意隐瞒他,而是他们仨直觉此事做得不对,至少会让李咎不快。因此不论言语还是办事,他们都避开了这些。 李咎何尝不知道这些,若是刚穿来的那会儿,李咎说不得就要摆明车马和他们抢人,逼着这些大户都把人身契约、奴仆契约抬成长工短工。 但是现在李咎在这个时代已经将近两年的功夫,和老陈老黄也算是混成了好友,自己家也不可能救下整个江南道的人,再去抬杠就显得非常不地道。 所以说交情难办呢?况且他们四个也不是那种悭吝的主家,落在他们家总比落在外面好。 李咎不是没推演过他就把仓库里的粮食药品砸出来,明摆着说他保下整个江南,不让人们因为生存而出卖人身和田产,那结果会是什么呢? 才来到这个世界两年的他根基未稳,拿出明显超出自身实力的财产救完人后,他能保全自己么?以后有了灾荒他怎么办,继续救人吗?过了几年他再也拿不出粮食和药品了,他会怎样?人们是感激他过去的善良,还是愤怒他竟然不再救济灾民?还有政权的稳定性,神学系统的稳定性……社会学都没学过的李咎暂时不想挑战这么高难度的关卡,既然朋友们退让一步,他也只得退让一步了。 李咎只好暗暗叮嘱王得春和吴管家,多收几个工人,多准备些人手。横竖根据去年的经验,今年过了年放大家回家过年,到年后会有些人一去不返,这时候储备些人手,也是理所应当。再说了,这不是蜂窝煤已经到了旺季,该增加投入了;而且自行车也快造出来了,自行车可不比骡机,固定就是两个人一台机子,自行车要用的人工多着。这样掰着手指算算,也不算李咎乱发善心,总是有根有据的。 时间到这就差不离是一年的尾声了。 王县令已将一应事情都交给了吴书生,自己还躲了几天清闲,成日里穿着书生袍子,在青山县里打转,转完了就去黄、李二家蹭饭吃。 有时候黄致和他开玩笑,说他这个卸任不地道,哪有官员调任前能放这么长假的?放下了官架子的王县令就翻一眼,说:“也没有谁上任前还能被前头那个人手把手教的!我既然教了老吴,就是老吴的师父。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只问吴县令服不服。” 偶尔也来蹭饭的吴书生当然是很服的,他一个北方人,人生地不熟,就算这地儿民风淳朴,初来乍到的也不好办事——理清头绪都得多少日子?王县令带他一把,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下王县令铺好的人脉和关系,这办事就方便了。别的不提,那赵县丞、吴县丞,现在都能为他所用。如果王县令不帮着交接,却让他自己来收服,他们几人之间相互熟悉揣摩不得个把月? 一般官员交接,都是前任到点儿走,留下卷宗等以待后来人,后来的到了点自己上任就完事了。难得有王县令没急着北上,也难得有吴老七提前半年来的,两边时间对上,这交接就很平滑舒坦。 吴书生总觉得自己捡到了宝贝,来之前他就知道青山县的县令好当,因为有个能出政绩的李咎,但是又不好当,因为李咎太能给他们做政绩,就显得县令很无能。实际到了这里,他才知道李咎能帮的何止去年露在外头的那些!只等骡机、自行车还有地膜、新粮种正式推广,必定“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至于什么“衣被天下”,海商汇银,也不在话下。李咎便有十分功劳,他能跟着蹭三分,这三分比啥都好使。不光是政绩好看,还有参与这些大事的机会,十分难得。 倘若把他扔在甘延、岭西等地,那地方倒是没有能人翻江倒海地造天造地,可是那地方的政绩,是他能干得动的么? 吴书生想通了这点,就能甘心当个纯辅助。只要盘活一地,再学一学办大事的思路,这事也就妥当了。 新县令年后正式上任,而青山县也终于摆脱了秋收的阴影,为了年节忙碌了起来。 今年的年成比往年差,但是年节的气氛却比往年好。先是县令将宵禁的时间挪到了子时,又有榨油作坊送得灯油将县城两条主干道照得透亮,青山人便能从早上一直热闹到子时,只这一件,就已经胜过往年许多。 又有拜各地行商往来所赐,市面上的货物种类繁多,好些吃的玩的李咎都不认识,更不提本地人了,满眼看去,到处都是新鲜。 因为“德云社”在青山县发源,青山人极爱看戏,今年在城里演出的杂耍班子都比往年多出数倍不止,每日里能热闹到子时过半。 “德云社”还没回来,他们太受欢迎了,每到一地,那热情的观众捧得他们走不动道儿,归期一延再延。但是他们募到的粮食仍是源源不断往各个缺粮的地方送了去,“德云社”和李园的名声就陪着这些化来的粮食飞遍了大江南北。 “德云社”没回来,戏台子就一直空着,李咎见城里杂耍讨生活的多了起来,索性让戏台子对外开放,让那些靠百戏为生的人有个定点演出的地方。不仅让了出去,李咎还雇得几个人守着秩序,以免有人蛮霸戏台,搅合别人的生计。 至于哪个班能上,哪个班不能上,李咎没管,自有观众们决定。后来听说戏台子上秩序俨然,演得好的能讨赏,便能多演一会儿;那演得不好的,一上去就被人喝倒彩轰下来。每日从早到晚,上去的杂耍班子有大有小,每个班演出时间竟十分合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年关又到了 青山县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过年了,李园则进入了忙碌的年关前的统计月。 这一年,因为王得春已经熟悉了各个业务,又算是通过了李咎的考验,李咎便让他将所有产业都盘了一遍,仿照严格的未来财务制度作了财务清账和预算规划。 正在烧钱的大型项目有这么两个:修路和学塾。而日常小开销有长工、短工的人员开支,李咎经常怜贫惜弱地做做慈善公益事业细算下来花费也颇不少,又有骡机飞梭自行车的研发奖金,“德云社”、印坊、药铺(特别是义诊支出巨大)……各个产业的经营成本。此外就是结交、往来的人情花费,比如与黄致、尤南等人的人情,又比如联营会的支出等等。这些支出里有现银,但是不多,绝大多数还是实物支出。 也有相当的收入:各个产业源源不断地输血,货行、商铺、煤窑的收入总是比李咎的想象要高的,今年一看果然如此。又有皇帝陛下赐下的田地财物,包括为了牛痘赏的和为了粮食赏的,大约是良田二千亩,山头一座,金银布帛折算下来也有一二千银两。此外是老刘掌柜和染织陈帮忙变卖的一些金贵物品,这是最都的一部分,因为是无本买卖,在李咎的严格控制下竟然也能达到万两之巨。再有山上的粮食,细细算来也可代替一笔买粮的钱。 如此算下来,李咎的私人小金库结余约三千,整个李园靠着李咎的填补,账上尚有二千两结余。 再有明年的新增规划,完全新增的有地膜、大棚、肥料三件与农业息息相关的事情,这三个事要投入的成本都无法估量,因为李咎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另外李咎准备扩张学塾,将教授基础知识比如认字、算术这些的扫盲班扩大到五到八个班,方便想学的人可以随到随学。去年李咎本想折腾成年人扫盲班的,无奈下半年那个雨势……谁能有闲心管庄稼之外的事呢?扫盲班以上的那些相对专业的学科也要稍微扩充一些,招收被县学淘汰的学生,如果没啥意外,医学、生物这两门关系密切的科目将从现在的二十余人扩张到五十人,将农学、气候、畜牧这三个也是比较有联系的科目扩张到四十人。就李咎个人而言,他还想把《西游记》给抄出来,这本书在前期肯定也是赔本儿的,说书啦试印啦……都是开支。 最后将两边一加总,今年花得多少,进得多少,明年又要花得多少,要得什么人什么物,就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王得春算了个把月,直算得腰酸背疼,才算交出了一卷仔细的结果。 李咎一边看,王得春一边在旁边“吨吨吨”地喝奶茶,李咎一皱眉,王得春就直叫唤:“若有问题,你得和我说仔细了!若只是随口说说再加个什么、少个什么,让我这就给你看着算进去,我却不依!你可知你家这账多难算?进的出的扯不清,一团团乱七八糟!要算什么,必得给我个确数!” 李咎笑笑:“我可哪敢折腾你,这一个月辛苦您嘞!我刚才是看见上头人用得比想的少,有点稀奇,你是按一个人四个时辰算的么?” 王得春道:“那可不,真就这个数。四个时辰不短了,老爷仔细算算四个时辰到底能做多少事?且这一部分算下来明年长工得二百人才够呢,短工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老爷总想着救天下人,故而觉得一二百人少,其实不少啦。再者,不是还有短工嘛。我还想着好些事都得农闲时做,这样招短工就够了,长工二百就行。” 李咎心算了一下,觉得确实也差不离,便将用人的那张单子誊了一份给王得春,让他准备好今年的鸡毛房,明年开了年便从鸡毛房开始招人。 算完了账,将过年的准备都做完了,李咎又点着数给大家发了一回年货,差不多到了小年夜。和往年一样,过了小年,李园就放了假,还在当值的给三倍工钱,想回家的可以回家去了,住在李园的也可以快快乐乐过个元旦。 李园今年比去年更热闹些,虽则收成少了,但是他们挣的却更多了些。去年有外快的人不多,今年则人人都多了门营生,就连脑子不大好使的绣样张都额外领着一份织布的钱。当然,为了自己的外快营生耽误正事的人都已经被李园解除契约礼送出门,只有能摆平本职和外快的平衡关系的人还在李园,过着正事儿认真干,小钱认真赚的神仙日子。 “德云社”也终于回来了,他们也想好好过个年,于是不管外面的观众们如何挽留,眼看到了年关上,那便不论如何也得赶回来。 他们这时候回来,正好可以承包今年的除夕夜的晚会表演,效果必定胜过去年的草台班子许多。 “德云社”出去时连护卫带弦子胡琴总计是六十人的车队,回来则足足带了一百三十多人,多出将近一倍的人来。 这些人里,有痴迷听戏的戏痴,一日也不想离开“德云社”,故而不管不顾地跟了来,一进城就贴着李园的戏台找地方住下了。 还有些人却是不得不带上,那便是沿途路上,“德云社”救下或买下的可怜人了。 李园做事皆有章程,李咎虽乐善好施,那也是救济的多,买人的少。若是“买”人,必然要通过王得春去办的。就算是李咎自己看中的人,他也是告诉王得春一声,由王得春出面办理。有极少数情况出现李咎让雇佣的人被王得春发现有问题,王得春便回复一声,给钱打发了,李咎一般也不会再理会。就算王班头是被染织陈给搜刮回来的,千红是尤南给送来的,那也是李咎开口应允,王得春观察过的情形,绝非有人擅作主张直接就把个活人塞进了李园。 这叫“专人专事,专事专办”,写在李园的规矩里的,防的就是以后李园产业大了有人瞎出主意胡乱折腾,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乱整一气。 “德云社”带的这些可怜人,是李园中除了李咎外的其他人第一次往李园扒拉人手。 王班头、千红等虽有十分把握李咎会同意留下这些,但是他们总有些心虚……又要李咎花钱,又违反了李园的既定规则,这结果怎样,还真让人忐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千红姑娘的小心思 “德云社”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修整一番,便有王班头领着千红和曹月琴来找李咎禀告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募到的粮食、观众们的反应,以及买回来的人。 李咎一一都听完了,有些和他想的差不离,例如发烧友的疯狂追逐,例如卫道者的狙击和不耻。更有那两面派文人,一边写文字骂“德云社”一边却又忍不住技痒,试图写更好的本子把他们嗤之以鼻的《牡丹亭》给压下去,结果发现自己技不如人,便更加恼羞成怒,更要去骂“德云社”教坏了人等到。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要没给“德云社”的骨干们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就好。 也有写是李咎没想到的,例如那么快就遍地开花的地方戏种,比如一夜间多出来的几十个不错的戏本子,比如他们募到的粮食的数量——多到足够让李咎掺一批仓库出品的粮食进去填数。 又比如有一些地方官认为“德云社”用些淫词艳曲扰乱民心,应当予以禁止,又有一些地方豪族表示“德云社”义演募捐是大善之事,娱乐百姓之耳目使百姓可以暂时忘忧解难,不应阻止。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是金陵太守和尤南等大儒力挺,这才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看得出来王班头千红等人,都对这次外出义演很满意,或者至少情绪上很兴奋。那么多的支持者和“票友”,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 李咎觉得也许他们还可以再往外窜一窜,毕竟他们总会老的,而唱戏是青春饭,将来他们总要走上开班收徒的道路,多见识外面、多扩大扩大影响力总没有错。 正经事说完了,接下来就是被千红等人沿途收拢来的无家可归的人了,他们或是被家人卖了,或是自卖为奴,总之是在活不下去的边缘苦苦挣扎的人。 王班头觑着李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倘若主家用不上,就由咱们戏班留着做打杂也使得。教上两年唱念做打,便可登台,到时候可以多去些地方卖戏,倒比外面聘的合适些。” 李咎道:“你们自己有了饭吃,看见别人没饭吃能想着给人搭把手,这很好嘛。这算事急从权,又是涉及人命,倒不必过于拘泥规则。至于买回来的人……该你们留下的就让你们留下,你们留着用不上的,送去给王得春看着安排即可,荒山如今到处都缺人,只要不是懒汉,必然都能找着一份工。到时候你们留下的人,花了多少钱,从‘德云社’账上走;留在荒山的人,看他们做哪个行当,在哪个行当就从哪个产业走账。你觉得呢?” 王班头听说不必挨罚,还可以自己优先挑选合用的人,忍不住喜出望外,连连恭维了几声。 将所有事务都与李咎汇报完了,王班头、千红等告别出来回了“德云社”的小院。王班头搓着手便要将带回来的小孩儿和妇人们筛选一番,好将那些有天分的挑选出来送去学戏。 不想千红却拦住了他,道:“班主,虽则老爷是这么说了,但是,那是老爷疼我们,才既不追究咱们自做主的责任,又愿意全了咱们的面子。我们又岂能不心疼老爷?依我看,还是先可着老爷挑人吧。咱们也不是没有才七八岁上的小孩儿,便是只教他们,也足够这几年的学徒了。” 曹月琴知道千红这是心里喜欢李咎,故而情不自禁的就会处处先为她考虑,闷笑一声,又突然转笑为忧,却不道破其中的缘故,只是轻轻拍了拍王班头的肩膀:“由她去吧,我一路上有注意着他们,二十来个人呢,只有两三个模样特别好的,还不知道长大了是怎么个光景。就是由着园子里先挑,也碍不着什么,并没有那不来唱戏就可惜了的好孩子。” 王班头摸不着头脑,但是两个姑奶奶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说啥,就按照千红的意思,客客气气地先把人送去了李园给王得春相看。 这一切李咎都不得而知,就是知道了,大约反而会有些反感,是以又是幸而他不曾知道这些,当然也就接收不到千红私下安排的“体贴”。 李园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过年,纵然多了些生面孔,李咎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有些人回家去了,人手不够用,必然会招些短工顶上;大家平日里忙忙碌碌,鲜少会在李咎跟前扎堆出现,现在都闲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干活,可不就开始晃眼了;又有那些长期呆在荒山的人,放了假也回了园子,故而一时眼生,也属正常。 李咎的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早起洗漱锻炼吃饭整理材料写规划视察产业等等,但是李园变了。 李咎忍不住拿第三个年头的李园和前两年去比。比头一年,自然是天翻地覆,头一年过年的才几个人!比去年,竟然也有风貌一新之感。今年大家不仅和去年一样精神焕发,满脸都洋溢着期盼和喜悦,较之去年又多了一分富足。去年大家穿的新衣基本都是李园发的“工作服”,打扮上也是安分随时。今年众人都穿得花团锦簇起来,就连吴管家,都在头巾上加了朵绢纱堆的小水仙花。 大雍现在的风气还和前朝有些相似,好艳装,不论男女都有戴花的习俗,只是李咎好简洁,不喜修饰,故而在他的带领下,整个李园人都不喜修饰。但是现在毕竟是年节时分,外面的青山人凡是挣了钱的,什么红头绳粉巾子牡丹花样儿松竹饰,到处都是花枝招展的样子。于是李园的人们多少也受了影响,也顺着时节打扮起来。 倒是更好看了。 去年过年大家都穿得差不离,除了三九、幺娘等先富有闲心打扮之外,其他人真就千篇一律,像是小学生聚会一样。 今年这样就很好,过节的气氛更浓了,而大家的装饰花样百出,也说明大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嘛!李咎只是自己不喜欢装饰,不代表他不喜欢看别人打扮……当然老吴老王染织陈这样五大三粗的男人戴花就算了,辣眼睛。 第一百八十六章 除夕一 除夕这天早上,李咎出门时不见哑巴阿大跟来,还觉得有些奇怪。一转过墙角,只见哑巴正被三九、初三郎等摁着往发髻上簪花。大家吵吵闹闹的,看见李咎出现,这才松了手。 李咎抬眼瞥去,只见三九等人也都盛装打扮了,不过他们戴的花样却和外面的桃花杏花牡丹花不一样,乃是稻穗、麦穗和土豆花儿之类。 三九、小莲、幺娘等女孩子们头上的稻穗用红色的丝带装饰着。小莲幺娘梳的双环百合髻,金黄的稻穗一边一个,红丝带坠角儿垂在腮边,黑发白肤艳色的装饰,再衬上新裁的红衫蓝裙,显得极其活泼。 赵三九梳得一个简洁的云髻,环着发髻底下是半圈儿麦芒。恰好三九今儿穿的一身鹅黄织金线的衫裙,头发上也笼的一定织金纱的幅巾,脸上略施脂粉,贴的李咎送的现代花钿。阳光一照,她遍身金灿灿的,脸上脂光粉艳,便仿佛丰收女神一般。 初三、十八就只有两根稻穗麦穗并几片红薯藤插在耳朵上了,而被他们摁着簪花的哑巴头上也是一根七歪八扭的麦穗。 三九主动解释:“老爷,别人都戴,我们不戴岂不成了反叛,叫人怪不自在的。况且知道的知道是老爷不喜欢装饰,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苛待我们呢。” 幺娘又补了一句:“这些都是我和姐姐自己做的,为的是祈求明年丰收。前两年大家想戴花儿还没得戴,外头的人除了县里的老爷,别人也戴不起。正是《白毛女》戏文唱的‘人家的闺女儿有花戴,咱们家穷不能买’,今年听说卖花儿的都赚得钵满盆满。我和姐姐在衣铺里加了绢花纱花一项,卖得也好极了。” 小莲则递过来一个交叉的稻穗和麦穗发针,三九道:“我们也给老爷做了一个,东西不贵重,却是花了心思的,老爷就收着吧。希望老爷……希望咱们李园,明年大获丰收。” “借你吉言。”李咎于是接了下来,将这一束轻巧可爱的稻穗和麦穗别在了自己的发巾上。 三九等松了口气,几人道万福的道万福,行叉手礼的行叉手礼,早早给李咎拜得一拜。今年李园的人比去年多,等会儿前来问安的人多了,还不知能不能留给他们时间与李咎说话呢。 果然这一天下来,李咎并没有个安宁的时候,走哪都有人围着问好聊天。李咎索性放下了其他事情,在正堂生了几个火盆,放上暖桌和烤火的被子,招呼想聊天的人来坐下聊天,就闲话家常,听听大家的心声。 有人成家后觉得屋子太小了想搬出去住的,但是又舍不得李园这般好的住宿环境。 李咎想了想这不就和单位公房一样?将来人多了,总会住不开的,多早晚也该修几栋员工宿舍,还能趁机给一批建筑工人发发钱粮,这事可以办。 其他人不免觉得这位太多事了,李园已经很好了,他竟然还计较一间破房子。但是这位据理力争,认为李园给房子是早就说好了的,不能因为他中途娶妻生子,反而要放弃这部分权力。且他的妻子照顾他的起居,平日里也打扫屋舍,他的孩子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将来必定会为李园工作,也不算是白吃白住。 李咎很认可他的想法,爽快地答允了将来会再建一个住宅园,给家庭人口较多的人居住。 有人觉得现在的采买不大方便,他有时临时需要一些零部件,找采买人得一天,采买的交给后勤又得一天,买东西一天,最后东西送过来,他早就自己掏钱解决了。 这个倒是有点超出李咎的预料,随着成员增加,组织结构一定会越来越庞大臃肿,许多事情的办事效率的的确确会降低。 因为它的流程太简单就存在舞弊的空间,要解决一个舞弊的关键点就必然要引入另一个流程,环环相扣下来,当然办事效率就会降低。 但是李咎没想到这件事发生得这么快,李园这才多少人,就出现了程序漫长的问题? 李咎决定先就事论事,用一个简单可靠的后勤中心解决大家的采买需求问题,再慢慢地推到其他事务上,尽量在防止浪费损耗和加快效率之间找到平衡点。 这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两个问题,因为它们对李园现有的制度产生了挑战。其他的问题相对就简单了许多,有对当前的居住设施提改进意见的,有擅长某个工艺的人希望能将李园的某些部件比如自来水管改良一下的,有对课业有疑惑的,也有亲朋好友想投靠的,有想同三九她们一样自己主持一门产业的……问题很现实,也不是那么难解决。 挨个聊完之后,又出了一件在李咎预料之外的事情。 李园的人多少都是吃过苦头才会流落来的,认真理一理,谁都是苦汁子拧出来的人,因此李咎一直知道开诉苦会应该是个不错的提高凝聚力和韧性的办法。只是大家都才过上好日子没几天,还有很多人的亲人仍在挣扎,时机也远远没到那个时候,甚至李咎觉得他这一生都不会有要开诉苦会的时候了,除非他本人犯了错,导致李园的人失去生活的所有。 但是在这个理应是人人团聚的除夕,和李咎聊天的叔叔婶儿小姑娘小伙子,却聊着聊着就自行进入了诉苦的阶段。 起因也只是烤火的人里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句:“要说命好啊,还是管家吴伯命好。才遭难呢,就遇到了老爷,全家都给带来,过上好日子啦。如果我娘再熬两天,也该像吴奶奶似的坐在这里烤火吃红薯喽。” 便有其他人也说起来,自己的父母、姐妹、兄弟、丈夫或者妻子,还有儿女甚至孙子孙女,他们不像自己那么幸运,便在李园出现前悄无声息地死掉了。也有人就是被亲人卖掉的,却不知对他们而言,这样的亲人到底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除夕二 除夕晚餐之前,大家伙儿聚在一起说的竟然都是悲苦的过去,可知被众人刻意放在脑后的辛酸并不是真的放下了,反而因为“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获得了更强的感染力。 吴管家是因为被吴地主讹诈家破人亡;葛藤是因为母亲治病没钱,为了防止父母溺死妹妹才自卖为奴的;哑巴是因为残疾,被人冤枉欺凌了也无力反驳或反抗;三九是被吃了绝户;幺娘是被家里卖成了童养媳,又被婆家再卖了一次;陶工是病了被主家昧下工钱赶了出去……其他人有借了一斗豆子被讹一石米着实还不上,有佃了田却在秋收时被人一把火烧了庄稼导致破产的,有连年遭灾逃荒来的,有妻子女儿被人看上强索了去连他也一并被打了个半死的,有的不认字被人诓骗写了欠条,有的就是被恶霸霸占了田地宅子…… 李咎想起周树人先生的名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即便未来的世界有多么不好,总归是比这时候好的。可是这个时候,又比三四十年前的战乱时好。 大家互相诉了一时苦,又说起现在的好来。一谢李咎的恩德,二谢时局太平,人们终于不必受那离乱之苦,身上的压迫少了一重战乱。 李咎一时觉得太平年间人心思定,便注定不会起事,于是反而要受那温水煮青蛙的苦了,仿佛是不好的;一时又觉得,至少活下来的人会多一些,自己也不必亲眼看着那么多人无谓地牺牲,又是太平年间更好。 各人哭哭笑笑的说到炭火盆加了三回,太阳下山,各处灯火点上,外面的戏台子也搭了起来,厨房将饭菜摆好,帮厨的人也落了座,除夕的晚宴就这样开始了。 照例是说书的那个老头儿主持,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主要的节目都换成了“德云社”的经典唱段和明年才会正式对外公布的新戏,既有热闹的,也有缠绵哀婉的。李咎刻意不去限制晚宴的节目的风格,没有要求除夕就该唱些热闹好玩儿的段落,就怕伤了创作者的积极性。 也许他这辈子是看不到自己的理想国了,但是他希望这些人能尽量靠近些,即使只是触碰一下那个梦中桃源的边界也好。 过了除夕,大初一的李园就忙得不得了了。李咎中午出门,约上黄致等一起往县衙后宅探了探王县令、吴县令,晚上又有两位县令并尤复、染织陈等陆陆续续上门拜年,又有赵县丞等人随同前来,如此来来往往的,直到华灯初上才得安宁。初二便有其他产业的老爷、掌柜等拜年。又有得了李咎恩惠的其他人家小心翼翼地上门送些瓜果,他们倒是只想放下礼物就走,李咎却按一般待客一样留了饭,一家家地走下来竟然直到元宵都没得空闲。就连济贫处的几家地方也送了力所能及的小礼物,乃是他们挨家挨户从那福庆有余的人家讨来的碎布拼的一件百家衣送来。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的女红颇费了功夫,拼衣服的布头均是颜色鲜亮质地细密的,看着崭新干净,还有股阳光下暴晒过的味道。衣服的针脚很密实,里头还填充了棉花和羽绒,再按布头的样子打的绗缝,因此轻薄暖和。整体审美也相当不错,五颜六色的布头有各种不同的饱和度,花样图案也不尽相似,拼在一块儿竟然有种“锦灰堆”的效果。 送百家衣来的人是养生所的老嬷嬷,她捏着衣角,忸忸怩怩地说道:“本想凑个万民伞,谢谢老爷的活命之恩,但是听说那个东西只能给当官儿的送行用……我们都不想老爷走,就不敢送那个。大家拼得这么一件,不成个样子,只是借个吉祥的意思。” 李咎倒是很喜欢,当天晚上出去看花灯就将这件衬袍穿在了道袍里面。 青山县的热闹从年前一直持续到了元宵,元宵是最后一个不做宵禁的夜晚,也是唯一一个合法的男女私会的日子,可以说是全城出动,大凡手头有闲的人,都出门闲逛来了。 去年李咎让吴管家做的灯很受追捧,今年于是满大街的人手里提的都是兔儿灯、荷花灯、蝴蝶灯和狮子灯。也有几个富贵人家放了走马灯,里头刻着各种故事,引得附近的小孩儿们扎堆看故事都忘了走动。有那些心思巧妙的,已经在李园彩灯的基础上弄出了其他制式的花灯,比如今年是蛇年,遂见好些家放出了漂亮的玻璃蛇花灯,其中最好看的一盏还是一组白蛇青蛇主题的美人灯。 李咎边走边观察着人们的活动。 繁荣的市场催生了小而灵活的地摊经济,以前都是常见的几样杂货摊、杂耍摊,今年却多了许多其他的摊子。卖零食小吃的,卖衣服首饰的,卖锅碗瓢盆的……挤挤攘攘,热闹极了。 逛灯市的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一水儿的月华裙叠凤尾裙装饰,在月色灯光下风流妩媚极了。人们一边看灯,一边和小贩们讨价还价,手里抱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有青年男女就在灯下看对了眼,便含情脉脉地相伴逛了下去,哪怕只是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来回反复做钟摆运动,眼里只有彼此的小年轻们也极乐意。 李咎走了两回,感觉去年的秋收不佳的影响几乎是没有了,大家又安居乐业起来,似乎对未来很乐观,感染得李咎也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不过似乎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李咎走到第三遍的时候,总算想起来了。 有花灯,无灯谜,乐趣要少一半来着!这个时候并没有成形的灯谜,猜谜这个活动还停留在“隐语”层面,或者说更接近射覆,就是李商隐所写“分曹射覆蜡灯红”的那个射覆。这个文化层面有点儿太高级了,就比如《红楼梦》中曹公用了个“瓢”字去射,用“绿”字去覆,其实就是出的两个谜语,谜底都是同一个字——可是这个程度的猜谜,李咎自己都玩不动,何况普罗大众? 李咎一行走到了吴管家的儿子媳妇看的花灯摊上,今年他家卖的李园灯是老么大的一个生肖龙年转蛇年的藤架子灯,染得漂亮,点起灯火来五光十色,谁看了都走不动道。偏这个灯他们家又不卖,只放在那里揽客,被吸引来的人多少都会买上一两个小花灯。 吴媳妇见李咎来了,忙拍拍手,跑出来迎接他:“老爷来看看?我家那口子在后面扎花灯哩!”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行情暴涨 吴媳妇摊子上卖的花灯都是李园的公账花灯,扎花灯的是吴管家和几个篾匠徒弟,他们收一份工钱和一份提成,吴媳妇、吴双一两个看摊儿也有工钱。 李咎随口问了问各种花灯的销量,得到的结果与意料的差不多。 他从旁边捡起几张糊灯用的红纱,又要了一支勾线用的笔,将红纱和笔都递给哑巴,他念,哑巴写:“谜面:灵台方寸,斜月三星。另起一行写‘猜一字’。” 哑巴如是写了,将墨迹吹干,递与李咎。 李咎将这条红纱用细线吊在那个龙转蛇大花灯下,与看热闹的人说:“这是我家的一个玩法,叫做猜灯谜。就是根据谜面的意思猜谜底,有猜字儿的,也有猜东西的,还有以谜猜谜的。有些人还会给灯谜带点儿小礼物,猜中了便可拿走。我这个谜面出在这里了,猜中的人,可以从李园的花灯铺里挑走任意一盏花灯作为彩灯,包括这个生肖灯。若是有人愿意出谜给别人猜,只要谜语有趣又可猜,就可以免费拿走一盏梅花灯。” 一听说有彩头,逛灯市的人瞬间就有兴趣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花灯铺前站满了人。 李咎出的这个谜语和他新年要抄的《西游记》相关,十分简单,不多时就被一个小少年猜中。他倒是也不勉强,并没有要走那么大的一个龙转蛇,而是要走了他的未婚妻看中的锦鲤花灯。 李咎又往下写了几个猜物品的,也有“孤帆一片愁别离”这种地狱级的单字谜。有彩头,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大家一起猜谜,很能调动人们的胜负欲望,一时间凑上了好些跃跃欲试的人。 李咎将谜底写给吴媳妇,又留下了想猜谜玩耍的几个跟随,只带着三九、小莲、哑巴等不喜欢往外跑的继续看花灯。 得益于青山县被李咎强行拔高的识字率,灯谜很快就成了风气,等李咎第二次逛回街头,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路边的摊子已经全都挂上了各种各样的灯谜。有简单的,也有李咎都猜不出来的,还有文人墨客真的弄了个射覆在那里两人对耍。 这就对了,元宵节除了花灯、月色、爱情,还得有灯谜嘛。而且这是个雅俗共赏的文人游戏,给人娱乐之余,发扬光大了传出去也好听。 同样抱着女儿,带着媳妇,在街上闲逛的尤复和黄致发现突然多了个新奇的玩意,立刻想到是李咎搞出来的。还在想下半夜去哪找乐子的两家人索性就浩浩荡荡地去了李园,专门找李咎玩这个灯谜。 自从尤晋回来金陵之后,尤复便将自己的家小接来了青山城,因此他们是两对夫妻加上尤复的三儿子,一共五个人。这五人不是饱学鸿儒,就是才女名士,李咎哪里是他们五个的对手,玩了三轮就特别干脆地认输。 他是认输了,在旁边听了一路的小莲却想给他把面子挣回来,李咎索性就换了小莲顶替。 小莲脑瓜子极活,学得又多,认字儿也多,一向是李园学堂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学习进度远胜李咎。特别是去年勘校字典那阵,那几个勘校的书生闲来没事也给李园的长工们上上课,故而小莲也将李咎不曾教的四书五经学了个皮毛。 小莲才多大年纪,尚未足十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一连猜了他们八个字谜和集锦诗词,倒让黄致等人都刮目相看,直说小莲姑娘便是给李咎当正经儿子使也不辱没了他云云。 李咎自觉面上有光,也笑道:“我倒巴望有这么个儿子或者闺女,只可惜娃儿他娘还在天上飞着呢。” 黄致夫妻于是知道李咎这是在含蓄地表示不要借题发挥又和他说什么娶妻纳妾的话,一时间啼笑皆非。 不过李咎是光棍了,其他人的行情却一时看涨。 李园人单身的不少,很受本地媒婆欢迎。盖因他们自己有钱有房有铁饭碗,主家大方,还不在奴籍,有正儿八经的平民户籍在,多少人都想傍上一个,也跟着进李园享享一日三餐吃得响饱的福。 特别是行事大方,手上还攥着产业,容貌身段都像仙女一样的赵三九,行情从去年整那个月华裙开始就一路高涨,到如今托人说和的里头甚至不乏乡绅,有些好人家甚至愿意让一个儿子入赘到三九的门户里去。 只是三九自己不乐意罢了,用她的话说“成了家,那妻子的钱也不是她的钱了,命也不是她的命了。若是我喜欢的人,倒也无妨。只是我不喜欢,那何必冒这个险?且我还有个丫头,万一那相公对小莲花儿不好,我又该如何呢?老爷能帮我一时,岂有帮我一世的道理。” 故三九心如铁石,任那媒婆们怎样花言巧语,一个字不应。 也有醋精说三九惦着李咎,不阴不阳地说她山鸡想变凤凰等等。起初三九还要生气,到后来得知李咎自己不在乎,三九于是也敢反驳回去:“果真有老爷这样的男子求娶我,就是倒贴我也乐意。其一人要好,要惜老怜贫,每年得金山银海似的捐粮食修路;其二要对我好,既有了我,就不会再有别个,此生绝无二色;其三要由着我的性子,我在外头挣钱,他在里头看家也好自己找个事做也罢,都不能拘着我,我原是自己挣钱养自己的,万不能因为成了一家人,倒不让我出门去;其四要长得好,我可不要那白白净净比我还柔弱的小少爷,我要嫁也得嫁个力能格虎的勇士。咱们老爷既然有这四班好处,我若是真的对老爷有这心思,难道不应该吗?” 醋精们憋了半天,只能说李咎“纵容家小,软耙耳朵,不似男子”,然后讪讪地走了。 那以后没多久,人们想起来,哦,原来李老爷也是个光棍,还没娶妻呢!听赵姑娘的意思,老爷还决定就娶一房妻子,不再纳妾收房——姑且不论真假,可这话说出来多动听啊!尤其是那些家中有财富的人家,唯恐闺女受委屈,又或是十分担忧给闺女的嫁妆便宜了女婿家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这不巧了吗!李老爷无父无母,又不纳妾,那百年之后,整个李家不都成了自家外孙的?李老爷没得父母,自然不存在亲家养孙子孙女的道理,遇事只能外家来操办,也不怕外孙和自家不亲近。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 是以赵三九的行情从大火变小火,李咎的行情却一飞冲天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天来了 因为这半年来给李咎说媒的人太多了,明示暗示各种示,以至于尤复来找李咎时,李咎第一反应是“他尤家竟也有未嫁之女不曾?” 不想尤复说完发语词,话锋一转,却是为儿子提亲来的:“我家三郎如今长到了十二岁,在金陵官学里排不上前列,倒也在中上。这孩子明年就要下场县试,近日不免有些淘气,为人也疏狂过了头。于是我和内人商量着与他先定下一门亲事,待双方年满二十再过门。一则为他安心读书,二则也是姑娘人好,我和内人看中了便想着尽快定下来,以防他日悔恨。这是我们的想头,只是还需问问伯休的意思,若是可,明日自有官媒婆来说得;若是不可,只当我没提过,也不伤咱们的和气?” 李咎没想着还有这一茬,很感兴趣地问道:“敢问是哪家姑娘?竟要听我的意思?我家除了幺娘可没有别的姑娘。” 尤复道:“咱们的交情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和内人想说的是赵娘子的闺女儿,小莲。小莲这丫头也算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得一年,品行自不必说,聪慧也是拔尖儿的,赵娘子又是爽利人,我们两家还算处得来,昨儿猜谜,小莲和三郎倒像是有默契的样子。你觉得怎样?” 他这么一说,李咎便想起来了,昨天尤复的三儿子猜谜时似乎有些羞赧,他只当人家是天性如此,这么听下来,倒像是因为席上有小女孩儿所以他拘束了。 尤复又道:“实不相瞒,我家这个混世魔王在金陵也很干了几件轰轰烈烈的事,教训别人家长随,恐吓别人家纨绔子弟,不一而足。昨儿和小莲姑娘猜谜时倒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估摸着他心里是喜欢的,只没开窍。我这当爹的只好来试探试探了。” 平心而论,尤复给儿子说小莲,绝对是小莲高攀了。就算放到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尊卑差距大幅度降低,一个享受国家津贴的985大学重点项目负责人还是个富二代的教授家的儿子和一个服装专柜店长的女儿结婚,这闺女也是要被人羡慕嫉妒的。 李咎挺讨厌盲婚哑嫁,可是现实一看,错过尤复,小莲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李咎也不知道。尤三郎本人也还罢了,尤复夫妻俩的品行也极好,这才是这个时代最难得的。公婆难缠,媳妇有的苦头吃,所以古代女子嫁人要嫁得好,不仅丈夫本人得好,他父母也得好,他兄弟妯娌最好也不差。 尤复家就是这么个上上之选。 李咎思考片刻,道:“不带感情地说,这是最好不过了。小莲是我一手养大的,比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若有幸做了君家妇,是我的幸运,也是她的福气。但是——以后的日子是小莲自己和你们家过,是赵三九和你们当亲家,到底怎样,还得她们自己想清楚想明白啊。我不能代她做主。况且,我自己就很讨厌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一体,要长长久久地过上几十年,个中滋味,究竟是他们两个自己体会。所以我说了不算,得两个孩子自己乐意。” 尤复笑道:“贤弟倒是比我激进些,我原想着先说定,如此小儿女日常往来,也不算是违背了礼法,还能算是青梅竹马的意思。将来果真相处得好,那是天作之合;若是处不来,悄悄地取消了议定,也不妨碍什么。贤弟却是想着就连订婚也得放在两人情投意合之后啊,难怪贤弟自己的婚事也成了老大难。” 李咎连忙讨饶,然后让人请了三九过来,尤复也从隔壁请来了自己的媳妇,接下来的事就是两个妇人自己谈和了。 比较出乎李咎意料的是三九并没有立刻就答应订婚,这桩婚事对小莲是好的,三九自己也很犹豫,但是终究是期盼女儿幸福的心占了上风。 三九想让小莲自己挑夫婿,正如李咎所说,若小莲喜欢,是贩夫走卒是农樵渔牧,都随她去。若是她不喜欢,也不必强拧着她嫁给一个上好的男子。奉命成婚却没有夫妻的情谊,在小莲是意难平,在那男子又何其无辜? 不过三九没有回绝尤夫人提议的让两个孩子处处看的建议。横竖小莲不是闷头绣花的个性,那尤三郎也极爱到处游玩,不是那拘束的人。既然尤复还需盘桓几年,尤三郎自然隔三差五会来李园闲逛的,见面相处的机会有的是。这个结果,双方都满意。 然后第二天一早,李咎出门锻炼,才刚打完一套长拳,就瞥见李园的小池塘边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那水边闲逛,一个拿着本子在写写画画,另一个就绕着她走来回。 因为距离太远,李咎一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情形,横竖是尤三郎这小子迫不及待的一早就来找小莲妹妹“相处”了。 可以啊,这小子够机灵,难怪十五才见了一面,还没出正月他家就想把人定下了。 如果十年八年后他们依然是这样言笑晏晏的样子,倒是一双璧人不假。 哎,本来对结婚生子这事有点抗拒的李咎,突然产生了一种若是身边有个姑娘,倒也不错的感觉。 李咎远远绕开两个小年轻,跑到小楼和仓库之间的空地继续练武,假山、房子挡住了两个小家伙,眼不见为净。 不过才刚又打了一套长拳,一声尖叫划破了李园的宁静。 李咎一下听出这是幺娘的声音,不禁心下一紧,忙将手上的家什一收,三两跳就跳到了女子宿舍的小楼。 幺娘的房子离李咎的最近,几乎就是对门,中间只隔着一段石子儿路。因为被帘子挡着,平时是互相看不见的。不过幺娘闲时喜欢在走廊边的栏杆或台阶下做针线,那是一抬头就能看见李咎门前的小路的,李咎有需求,幺娘便能立刻回应。 待李咎赶来时,已经有三九等人先一步到了。原来这日小莲早早起床出门,三九因有心事睡得不安,女儿一动,她就醒了。她从二楼的窗户里见了那尤三郎远远地在廊下徘徊,一时有些担忧,于是这觉也睡不着了,只好坐起来闷闷地想心事。幺娘方才一叫,三九立刻就从思绪中醒了过来,抓起外衫就往下冲,故而比李咎还先到。 等李咎来时,三九已经将大略的情况都弄清楚了。她留下其他几个姑娘陪幺娘,自己出来推着李咎往外走:“好老爷,本不干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吧。” 第一百九十章 春耕也来了 李咎闷头闷脑的,被三九直接推出了门外,在门外呆了片刻,看见吴家媳妇拿着一个小包袱来了。吴家媳妇瞅见李咎在那傻站着,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包袱一藏,李咎这才恍然大悟,讪讪地走了。 待午饭过了,又是午歇时分,李咎捡了个角落坐着想事情,三九放下碗筷,搓着手过来找他:“老爷,还在想幺娘的事?放心好了,是好事儿,不碍着什么。” 李咎应了几声,忽然道:“听说喝热热的姜红糖水有好处,以后凡是已有癸水的女子,每月多发二两红糖,七个鸡蛋,你觉得怎样?” 三九愣了愣,脸上泛起绯红一片:“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您家不是没有女孩儿么!” “我也有妈妈——我是说我也是母亲带大的呀!”李咎拍拍衣摆,“陪我去趟仓库吧,找点儿东西给你们,是我妈以前捣鼓的。幺娘总像个小孩儿一样,我都忘了她也是大姑娘喽!这么想想,小莲儿也快了……” 李咎念念叨叨,仿佛老妈子一般。 他将三九带到仓库,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上去扛了一个箱子下来,里面全是今天上午他临时让哑巴拆包装拆出来的x度空间。 李咎一个大老爷们儿,脸红得比三九还厉害:“你……回去……自己研究下怎么用吧……也有说明书啥的,你和其他女孩儿自己看。这是我妈他们那一辈儿的人搞出来的,听说女孩子们都喜欢极了。因为这东西也是用一日少一日的,你看看你们铺子里能不能仿造出差不多的东西。我就言尽于此了。” 说罢他像被烧了手一样,将箱子往三九跟前一丢,竟抽出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边扇边快步溜了。 三九笑了两声,感觉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李大老爷仿佛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 如果她能活到五百年后,大概她就能懂这是“人设崩塌”,此时此刻的她只感觉李大老爷又多了一分活人的人气儿,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一般。 三九等人自去研究x度空间不提,很快她们就交出了一代仿制版。 得益于李咎搞的织布机和纺车,青山县的纺织业今年转得飞快。在高产量的刺激下,各种特种布的研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三九选出来不同特性的布,加上夹层,仿制出了可用的一代陈妈妈。后来在其他姑娘们的群策群力下又改进了三五版。很快这种方便干净又体贴的陈妈妈就在青山县的女性群体中成为潮流,并且扩张的速度远远超出前年的拼音、铅笔的传播速度。 ……要不怎么说生产力才是第一要素呢,因为三九她们做的东西既依赖当且阶段女孩子们所拥有的的生产力又可以解放她们的生产力,再这样一个广泛的群体中传播,简直太容易了。 不过幺娘听说那天李咎也很快就赶了过来,还因为她的缘故给木子衣铺发了一箱陈妈妈,简直羞愤欲死。这之后好几个月,幺娘看见李咎比老鼠看见猫还跑得快,反而李咎自己已将此事丢到脑后,浑然不觉幺娘突然变了态度的缘故,只当是幺娘长大,知道男女大防——这是好事,李咎也就随她去了。 不过几日,天气一天暖过一天,李园又又又要准备春耕了。 今年的春耕情况特殊一些,翻地之前李咎用土法发酵了一些天然肥填补地力,直将全城的五谷轮回之所都收得一干二净还不够用,还让荒山上养了鸡鸭鹅猪等,还饶上了秸秆落叶枯草。因为冬季气温不高,为了促进堆肥的效率,李咎悄悄地整了点菌种进去,这方堪堪赶上春耕。 李园的一亩二分地从今年起就改种农学和生物学两个学塾的师生们精心挑选的优质种子,另有一部分是亲缘关系较远的其他品系,再按照不同的地方划不同的混种方法,总计结合出来六种完全不同的混种区,当然每个混种方法能落下来的部分都少的可怜。 故此尤复将自家的花园拔了,改成了李园一样的实验田,就为了再多种些粮食,多看些结果。 尤复出了这个头,黄致再三思考,也将这边这处房子的花园铲了,种得齐齐整整的土豆。这批土豆是要杂交育种的,花儿能一直开到结果,黄致便聊以自///慰:好歹也是漂亮的花儿,就当做是花园看来也无妨。反而是他夫人嘲讽他说“平日里都说世上最好的花是棉花,因为它可以‘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果真该你去‘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了,你又嫌弃这花儿不如那花儿好,真真叶公好龙之辈”云云。 黄致不以为耻,反振振有词:“棉花剩得枯枝败叶果荚干裂,犹能插瓶造景。我奈此土豆儿贴地花儿则如何?” 但说归说,反正地方还是给腾出来了,平日里黄致管着自家那几块土豆田,也和管自家孩子没什么区别。 地里的事李咎拿主意,给操作办法,自有尤复和一众学子们带上老农把活儿给办了。李咎盯了几天,见四处都做得不错,就渐渐放宽了心,继续折腾其他的事情。 这里头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荒山上的工厂。随着春耕开始准备,冬闲时出来打工的人陆续都要返回去种地,一时间各处都荒疏了不少。 李咎对此自然是支持的,没有足够的粮食,其他一切什么工业化都是虚妄。 不过青牛村的人是例外。 青牛村的张周氏等人也因为要不要回村里去种地的分歧,分成了两拨人,且互相无法说服对方。 张周氏等三个健壮的女子是摇摆派,她们既放不下村里的地,也贪恋纺织厂的岗位。 纺织厂的正是岗多难考啊!张周氏为了考下来,发狠用几天时间愣是啃下了那么多字儿,现在她都能自己写契书和书信了!其他人没有一个是一次考过的,全是张周氏帮忙教了三四次才侥幸过关。 那何药娘都明确说了,若非着实缺人,李咎又不让和种地的抢人工,他们八个人,能留下两个就不错了,岂能八个都在! 这日若是走了,谁知秋收后还能不能来做活呢? 其他人想的只是工厂钱多,张周氏却在和何药娘的沟通中,非常敏感地觉察到将来想再靠手摇纺车纺纱补贴家用,可能会非常困难,而这个工厂必然是未来的主流。因此这个岗位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挣钱的短工了,它极有可能是未来几十年甚至子孙后辈们打破头都要搭上去的快马! 第一百九十一章 掀起千层浪 荒山上的李园工厂,工人们还在为是回家种地还是留下继续当工人而犹豫着。 想回家的人有回家的理由,最主要的就是放不下家里的田地,那可是命根子。几个女工还多着一重顾家的缘故,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们不仅要下地,还得管一家的吃喝拉撒。工厂里给钱是大方,可是也不知能大方几日,万一年中时没钱了,她们工业做不下去,地也荒废了,到年底顶多收得些租子,又顶什么用! 不想回家也有不回家的理由,他们家都在村里,困顿不堪,而李园的工厂都在县城,在县城干活的人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再者,将工厂发的衣服、福利、饭菜都算上,在工厂里干一个月能顶一亩地的收成,活儿还轻松,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还不如留下来更划算些。就算年中工厂不开了,就地转为荒山的长工,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管怎样他们都是认得字儿、背得下什么守则又是什么规矩的人,又和荒山的长工一起过了这几个月,怎么都算是合格的李园人了。 张周氏舍不得家里的地,但是也舍不得充满希望的工厂。她是最灵性的那个,何药娘明示过接下来会申请让她当甲一组的组长,手上能管两个人,工钱能加一成。 最后还是李咎出面将张周氏等几个被何药娘点名的骨干给留了下来。 张周氏是很好劝的,青牛村明显就是开荒开到了滩涂上,必然是要与河道抢空间,几亩地虽然好,但是有一年没一年的,并不稳定。 张周氏仔细一想,确实家里的地被淹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也自学了李园的一些杂学,大概知道了水土保持、人与水域争利是怎么回事,两边一对照,就知道李咎说的不假。且她对工厂有信心,故而李咎一劝,张周氏就决定留下了。 张周氏是个果断的女子,既然决定长期留下,她便索性回家将那一点点可怜的田和房子都便宜佃给了亲戚,彻底断了念想。 李咎劝得了五个工人留下,直说得自己都快抑郁了。他一开始将李园收留长工的要求放到最严格,就是必须家破人亡无以为生,才能进李园当工人。除了头一个原因是他想多救一个是一个,另一层考虑就是有家产的人那个心意啦就总是留在自己的家产里,他们很难摆脱土地的束缚,而只有能彻底与土地做分割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产业工人。 张周氏等五个骨干留下了,还有制作骡机的工匠的家眷,通过考核的人有七个,总计十二个人与李咎签了二十年的雇佣契约,正式成为李园的工人,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带薪双休的社畜生活。 李咎给的工人待遇非常优厚,就连张周氏等人自己都觉得优厚得过了头。张周氏一度想加个班啥的多纺点纱,却被李咎阻止了。 李咎刻意太高工人的价格,也是想引导多余的劳动力向工厂转化。这一手效果还不错。荒山的长工们,特别是年纪比较小的那一批,不论男女,他们每天看着工厂的工人们穿着整齐的工装上下班,眉宇间都是轻松的神色,心中自然羡慕极了。有目标就有动力,因而他们为了进工厂也着实下得一番功夫努力学习考试。 在走锭车的来回往返中,李园纺织厂步上了正轨。虽然十二个工人还只能保持两台骡机正常工作,但是骡机的恐怖效率已经初见眉目。 十二个每天只上四个时辰班的工人,生产纱线的效率超过一千二百个熟练的妇人。每天统计棉花、麻、丝的消耗量时,都会有许多附近的农妇跑来围观。 挣扎求生的人对两件事最敏感,一件是危机,一件是挣钱。纺织厂与传统的手工纺织形成最直接的竞争关系,因而靠纺纱织布为生的妇人们最先感觉到无法逃避的威胁。 李园每天记录的工厂纺纱量简直就是催命符——但是反过来说,又像是一条新的道路,导向另一种发家致富的办法。 李园不仅有纺织厂,还有其他工厂,只是其他工厂的优势都不如纺纱厂来得明显。纺纱厂的骡机过于复杂,她们可能学不会,那其他工厂的简单机械总可以吧?别的不提,就那个飞梭,和现在的织布机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总没问题吧?飞梭织机虽然将织布效率提高了,布匹的幅宽也可以翻倍,但是比起骡机直接拔高几百倍的数据,飞梭的拔高效果没有那么超群,不至于让人产生畏惧感。 附近的农妇们听着那可怕的纺纱量,不知不觉间就说服了自己和家人,她们愿意试着去淌一淌工业化的新道路。 纺织厂的实打实的输出也在青山城掀起了巨澜。 和李咎关系比较好的染织陈、黄举人、尤复,还有提前知道骡机的情形的吴县令,已经启程去往遂远郡的王太守等提前上岸。他们预先订购了李家的骡机,提前准备好了人手去、种子好去开荒种棉花养蚕。等其他人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只能抢下半年的名额了。 对于那些和李咎的关系不是特别密切的合作者而言,这个等待无所谓,见识过骡机的人都选择了耐心地等,一年两年他们等得起,正好还能趁这个时间调整自家的农田结构、准备额外所需的人手——此时此刻,即便李咎把骡机甩在他们脸上,他们也没有人和棉花来生产。 李咎一直担心纺织盲目扩大会导致与粮食争夺资源的情况,他现在还可以通过控制骡机的产量来间接控制经济作物的生产规模,以后等骡机不再是秘密了,逐利的人又会将这个国家的民生导向哪里? 李咎心里有答案。所以他得趁着这几年他还能控制机械的生产源头,先把粮食问题给彻底地解决掉……但愿没有受过系统培训却被强行赶鸭子上架的尤复等人足够给力,否则他可能得动用现代位面仓储的核心资源了。 能考虑到那么久远的以后的人毕竟是少数,当下的人们都还在为骡机震撼着。 他们暂时还没有想到衣服与粮食争资源,因为现在能有几身衣服可以穿的人都是少数,很多人家全家只得两件能穿的衣服。骡机的出现,至少可以让天下人都穿得起一身衣服,让冬天可以少几个冻死的人。 如果是去年爆出这个消息,只怕听说的人还要怀疑一下。此时此刻,却不会再有人怀疑了。李园去年的粮食产量足够让人们相信李园报纸上的信息,那些信息再夸张,也是真的。 这其中就包括尤南,包括帝京的几位主簿……他们或离得近,或所辖之事与纺织相关,得到消息总会快一些。 尤南收到儿子和黄致捎来的书信以及最新一期的《百家杂学》,书信和杂志里都提到了李咎将前年构思的好的骡机造了出来,一日可得各色纱线六千锭云云。 “好!好个李伯休!果真是胸怀天下之人!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他这是要把吃穿都给整明白了!倘若人皆有这般无私,世间岂有饥馁乎!”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京城的反应 帝京人现在对淮南道的关注度比较高,李咎搞的新东西传递到京城所需的时间越来越短。 没人敢拦截淮南送去的信,因为皇帝陛下以及诸皇子皇女没事儿还会问一问。 尤南写的书信就是这样一封接一封地将李园发生的事情和李氏杂学的新内容传到了京城,在吴宥等人咬牙切齿的憎恶中,飞上了各路人马的案头。 堆肥的办法也传过去了,皇家的几个田庄学了这个法子堆肥,不过因为天气更冷、堆肥时间更短、没有菌种加速,效果不是很好——那也比简单的草木灰堆肥法简单。 自行车也传过去了,这东西的原理很简单,只是要做得很舒服比较困难。原型车一早就给磨了出来,工匠们后来又花了很大的功夫改进零件,调整使用感。若非进入了春耕时期,人手忙于耕种,不能腾出来做别的,这东西都该能大规模生产了。此时此刻,成品已经好了,但是何工和其他几个专职的工匠主要还在折腾标准化流水线生产的尺寸的和加工方法,故而还没有正式商用。虽则如此,等着买车的订单已经排了几百张。 骡机则晚一些,直到北方春耕也开始,才由工部的张主簿通过家里人的书信获得,然后就被工部呈了上去。同一时间,燕州南道的夏司马通过朝中关系得知此事,又恰好他知道燕州南道有那么一个人也造出了真实的骡机,一封折子上去表示此物确实厉害云云。 于是没过几天,前青山县令,现遂远太守王伊蔚刚刚在遂远郡治所组装的那个人力版的骡机,便叫工部奉旨收走了。 工部将收走的骡机原原本本地还原在工部的官邸之中,很可惜,只有粗糙的图纸,并不能还原出可以生产的骡机,但是那满满的一面墙的纱锭,即使是静止的状态,也能让人们感受到它的恐怖之处。七零八碎的零件,每个部位都精致咬合,原理复杂,构成繁复,执行稳定,这正是工业的独特审美。 皇帝陛下只知道那六百个纱锭可以一起转起来,达到数百倍于现在的纺纱效率,对其他的,他一无所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作为一个帝王,他只要知道结果就可以了,过程原理,自有臣子效劳。 他给工部下了命令,要求他们尽快将骡机正确地组装好,命內侍记下此事,便放在了一旁。倒是他的小皇女,最小的那个公主,也就是发现了显微镜的正确用法的小丫头,对这个骡机充满了兴趣。 皇帝陛下尚未精准地领悟到工业机械的意义,他觉得骡机虽然很庞大很怪兽,归根结底也就是个纺纱机,纺纱嘛,女人的老本行,闺女对这个感兴趣,那很好嘛!小丫头因为出生最晚,长得最漂亮,从皇帝皇后、妃嫔再到她的哥哥姐姐,都多疼爱她些,只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和人沾边的事那是一件都不做。虽然皇帝陛下并没有给自家闺女预设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小公主能将注意力放在女儿家的本份上,岂不正好? 既然小公主插手了这件事,即意味着京中其他闺秀以及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也注意到了这个新鲜东西,包括吴宥家的吴尚青等等,甚至也有太傅家的金牌儿媳城阳公主。 因为未曾怀孕的缘故,城阳公主与婆婆的关系向来紧张。太傅夫人又不敢真的把人得罪惨了,只敢暗暗地阴阳怪气,这却比明刀子还让人难受。城阳公主本性温和,是个极有胸怀的人,明知自己只要往宫里提那么一句,她父母怕不要把她婆婆给撕了,可是她就没说这事。并且她也不太往心里去,横竖那是她婆婆,能离咋滴?何必闹得不得安宁。 皇帝皇后大概知道女儿婚后不太开心,不过婚姻这种事,日子都是小两口过出来的,磨合个几年,也就好了。除了给女儿当靠山,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闺女送一份,昭告天下他们帝后二人是疼爱女儿的,其他的事,他们一时也做不了。总没有为了女儿反去弹压人家公婆的道理。 小公主、杨青娥却不是袖手旁观的性子。杨青娥会在家和继母杠,小公主因为算是姐姐带大的,心里拿姐姐比母亲,故而格外护短。她知道姐姐不开心,虽不知具体原因,做的事情却和帝后一样,便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姐姐了。 这次也差不多,发现骡机这么个好玩的东西时,小公主立刻就想到了城阳公主,于是也将城阳公主从德玢侯府拉出来,约到工部一起玩骡机。 城阳公主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在家做事吧,总被婆婆抬杠,她是不往心里去,可是这种日子也真的难受。管外面的产业吧,日复一日也就是那样,顶多在淮南道送来新学说、新东西或者番邦进贡新贡品时还有点意思。妹妹找她去研究这个李园搞的“骡子机”,城阳公主也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不想拿着图纸对照实物这么一摆,城阳公主等人竟然沉迷了进去。骡机的组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一环套着一环,解答起来很有意思。城阳公主已经在妹妹折腾显微镜时感觉到李氏杂学的威力,再将骡机的事情这么一理,心下便更加佩服了。 说来也奇怪,骡机本来是个非常复杂的纯工业体系的机械,工部找来的匠人之前没接触过这类思路都做不好还原,却被城阳公主和小公主一双姐妹给啃了下来。 看着在内侍的忙活中飞旋转的纱锭,城阳公主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李先生真不欺我,确实令人惊讶啊!” 小公主尚未能懂得纺纱效率提高的用处,她只知道自己又干成了一件大事,便神气活现起来,嚷嚷着要让父母都来看看。 城阳公主只含笑看着小妹与杨青娥等人笑成一团,她吩咐跟小妹的宫女火速回宫告知皇后,又示意工部的几个理事去向上汇报。吩咐事毕,城阳公主又道:“李先生的《百家杂学》等书刊,我素有耳闻,只是看得不全,只当是些奇闻异事罢了。这次弄这个‘走锭精纺机’,我才知道,原来上面的一个小块儿都是重要的,就不免想再仔细都看一遍。我记得工部收了李先生的全套学说,不知可否让我拿去誊抄一份?” 这事简单极了,皇帝陛下原本就没让保密,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李园自己每期都要印个几百册呢!跟随几位少爷小姐折腾的理事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便将收到的原本仔细装箱,送到德玢侯府上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囚牛 城阳公主能陪着妹妹一起将工匠都没折腾出来的复原给做好了,归根结底一是天分,二是看书。 平日里她无事时也将妹妹送来的李园杂学的书册看得差不离,只没从头到尾系统地整理过。 骡机整明白了以后,城阳公主像是了悟了一般,发现了李氏杂学的精髓,这方索要了全部的书刊,按照不同的门类分别整理汇总在一起。 整理的过程中,城阳公主的心态从一开始的“有意思”逐渐变成了“有深意”。那些看似放诞或有趣的小篇章,分别汇总后就成了一门由浅入深的系统的学说。 京城里的读书人,包括太傅、大学士以及出面保护了李咎的郑适道,即便日常生活偶尔会用到李园的学说,但是认真提起李园杂学时,心里也多有不屑,认为那是哄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也就工部的几位主簿和理事比较重视其中涉及农学的部分,顶多再加上司天监的人觉得李园的学说对他们观测星象、理解气候变化有帮助。 城阳公主一开始也是和公公、丈夫一样,认为李园的杂说它真的就只是给升斗民解闷用的,直到她系统地、分门别类地将所有学说整理明白,她才能窥见其中的真意,才真的明白为什么李咎会给它们取名为《物理》《地理》《哲学》这样的名字。 小公主偏爱生物,城阳公主的偏爱却是物理,尤其是天文物理。 为了避免过早地与当世大儒产生冲突,李咎并没有直接抛出恒星、行星、卫星的概念,只提出了设问“天行有常”的“常”到底是什么,再有一个铁球实验邀请感兴趣的人自己去测试,并且用小球法解释了日食和月食的成因,至于其他信息,一概没有详述。 城阳公主极为聪颖,李咎的含糊其辞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更让她想往后探索下去。 得知李园的书刊都是由张家传递而来的,她特意命自家长随去了礼部,送上书信一封,礼物两份,请礼部的张主簿将书信送往淮南道。 公主与礼部官员有往来实属正常,没有人多想,因此城阳公主的书信也无人察觉,就在张主簿有意示好下,平平安安地送到了李园。 城阳公主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写信用的是假身份,字迹也是标准的馆阁体,按常理,李咎不可能知道这封信的主人是谁。但是张主簿却给他漏了题。 自从前年将李园的拼音、《三国演义》带进宫廷,京城张家就自认和李咎绑在了一起。他们家往前数三代都是泥腿子,靠着跟太宗打天下的祖父的从龙之功顺利翻盘,成了新贵。 这个年代的新贵意味着没底蕴,不了解规则,和真正的世家大族玩不到一块儿。即便这个京城张和另外两家张姓连了宗,他们依然处于权贵圈的鄙视链的底端。 京城张的几房人不擅科举,大多靠捐钱、荫庇而做些不起眼的工作,比如礼部、工部、刑部的主簿、理事,碍不着谁,人数也多,别家无所谓,倒是张家这样的人家最容易得手的地方。故而有名有姓的“张主簿”里至少有三人是京城张家的子弟。 张家想更进一步,无奈本家没有出色的儿女,既难于科举进取,又难于命妇封诰,原想着稳扎稳打,多与那清贵的书香世家联姻几代,却被李园的杂学糊了一脸。 老张家的起家是什么?打的是军功,跟脚却在农本,他们不一定看得懂历史杂学的未来,却轻易看得见李氏杂学的重要性;他们也不一定非得和李咎绑牢,但是却不妨碍他们卖个好。这方有了两年里帮着李咎扩散学说的无心之举。 城阳公主隐瞒身份与李园通信,张主簿可以帮着公主隐瞒,也可以给李咎暗示,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于是城阳公主送出了两份礼物两份信,一份是给张主簿的,一份是给李咎的,而李咎也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城阳公主的,一封是张主簿的。 城阳公主自称是京城大儒杨梦仙的弟子春溪生,对李咎的几门学说非常感兴趣,擅自将《百家杂学》等刊物的相关内容作了汇总,按照“他”觉得合理的顺序重新排列,集合为文集。春溪生请李咎看一看“他”整理的结果是否有问题,顺便问一下几个“他”觉得模糊的地方究竟是何理论。 而张主簿送来的书信就简单得多了,上面画着一张琴,琴头蹲着一个有翅膀的小怪兽。 李咎直觉这里头有什么故事,他也看不懂,只能拿去问了黄致。 黄致将前因后果都问明了,神色便一时微妙起来:“你说还有一封信,和这封一起来的?方便让我看一看么?” “春溪生”这样的书信,李咎一年能收到一车,八成是骂他歪理邪说的,还有两成是请教问题的。李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痛快答应下,立时将书信去了来给黄致揣摩。 黄致将两封信对照看了,命丫鬟去请夫人徐氏一起参详,道:“我有个猜测,但是因为我和这个人不熟,不敢乱说。阿徐当时的交游比我广阔些,她应该知道的更多一些。我的猜测我先和你说说,这个张主簿送来的信上画的是囚牛。囚牛你知道吗?” 李咎哪里知道什么囚牛,依稀听过,却完全对不上号。 黄致忍不住嘴角一抽,将手朝西北方拱了拱,继续解释:“囚牛是龙子,龙生九子里的老大。我没猜错的话,张主簿是在暗示你,他一起送过来的另一封书信,真正的主人是个皇子或皇女,不是大皇子,就是大公主。我猜测是大公主,因为大皇子读的是圣人之言,师父是郑大儒,大皇子一向看不上咱们整的这些。但我不算太确定,所以得找夫人问问。” 李咎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仿佛黄致猜测的“春溪生”的身份只是个普通人一样,黄致深知他的脾气,只道:“果真如此,就是皇室中人了。你我私下说说并不如何,若是有外人,你且在面上带出些谨小慎微来,以防被人告出去说你目无尊尚。” 李咎道:“妥,我省得。”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京城的消息 徐夫人很快就带着小元燚来了。 小元燚已经满了周岁,会爬会扶墙走,会用嫩嫩的软软的小鸟音叫“阿父”“父父”“母母”。 黄致夫妻对女儿的养育策略比较正常,可比不得李咎那么溺爱。元燚小小年纪已经能分辨到底谁更无条件纵容自己,故而偏爱李咎比偏爱亲爹亲妈还多。 发现李咎在身边,小元燚松开乳母,朝干爹伸手要抱抱。 李咎的心都要化了,忙将小闺女抱了过来。什么公主皇子的,重要吗?还不如他家小元燚可爱咧! 黄致看着李咎专心致志哄闺女去了,心下叹口气,转过身去与妻子讨论这件事。 徐氏果然知道的比黄致多,黄致将情况一说,徐氏征得同意,看了那封“春溪生”的信,几乎立刻就确认丈夫的猜测不假,这封信真正的主人是大公主城阳。 “我觉得是殿下了,书信里的语气确实是殿下。之前我提过,说有一位朋友,是心系万民之人,说的也是她。夫君,兄弟,信上有一半儿都在问农学的事,又问到为何粮食多了反而农民更穷了等等,切入点很像殿下的语气。还有张主簿的暗示,以前他曾经用同样的方法暗示与我们往来的一位闺秀就是城阳公主。” 李咎这方抬头看了信件一眼:“此人为何要帮我们?” 徐氏道:“前几年的那次,他帮我们,应该是个意外,大约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也时常出入我们的宴席,他担心我们无意间得罪了城阳公主,故而才会提醒。至于今日他帮你……那就是施恩了,他给你人情,你不能不认这个人情,将来总要还回去的。” 李咎于此事着实不甚了了,只看黄致夫妻,问道:“这样,那我应该怎么办?” 黄致道:“京城张家我有印象,其族人固然都不爱读书,品性却也不差,恍惚记得当年他们的老祖宗张威宁将军为人正直,治家也是如此。伯休如果没有其他打算,可以承这个人情。这个人情不大,用不着你做违心的事来回报,你欠人家人情,以后走动起来就有了借口。另外还有一件事,虽则尤师父清楚了郑先生保你,可是将来郑先生未必还能支持你,你总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我看张家就不错,他家虽无出色的子弟,但是他儿子在与皇子做伴读,想递话,总是比外人方便。” 李咎哪里想得懂这些弯弯绕绕,只听闻张家的老祖宗是将军,人也正直,莫名的就有两份好感,遂欣然答允了黄致的建议,由黄致代为拟定回信给张主簿。 至于给城阳公主的回信,主要内容是李咎自己操刀,黄致改了些措辞以防扎在人眼里。李咎又将最新的几册《百家杂学》以及李园学堂、学塾用的自编课本也给城阳公主一并捎带了去。 李咎本着一颗平常心将诸事办了,不过一两日功夫就打发了捷足北上,自己仍黑天白夜地画图、抄书、哄闺女。 就这个时间点儿,帝京工部和户部的两个年轻理事并七八个随从已经在山阳驿站下马暂住,只等明天就好往青山县来了。 两个年轻的理事一姓王,一姓刘,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去岁刚刚补进工部和户部,才上手公务,就被皇帝陛下御笔批到了淮南道,命他们去李园详细录述李园所产之自行车、骡机、飞梭等物,归期待定。 帝京那台骡机磕磕绊绊用了一阵又坏了,这次便是城阳也好,工匠也罢,众人束手无策。皇帝陛下也没那耐心等他们稀里糊涂地折腾清楚,掰着手指一算,李园那边堆了老多新东西没仔细记录下来了,索性打发人去了一趟。去年派去采风的人还没回来呢,正好,叫他们一起走,还省得驿站接待两趟儿。 两个理事一天天赶路赶得七荤八素,晚上匆匆吃了两口饭,就开始合计接下来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去青山县。 水路快且便捷,就是折腾得慌,得雇好几条船才能装得下他们的马匹和行李。陆路就和之前差不多了,慢一点颠簸一点,倒是习惯了。 他两个在饭桌上商量得有来有去的,驿站里头给他们打杂的小跑腿儿笑道:“两位大人,小的冒昧打扰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呀,您要去青山县,您家自己有马有车有轿,那就走陆路最好。水路是舒服,可是从咱们山阳去青山县的船很紧张,早十天八天的就定完了,全是去青山县拉货、看稀奇的。大人您下令,大家都给您找船去,那也得三天功夫呢!” 两个理事就好奇了:“三天?怎么这么久?就是官府的话也不好使?” “好使,怎么不好使,这不是三天就能找着船么?若没有官府的名头,就是十天也找不着的。这两年靠着青山县的生意,山阳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咱们郡守特意叮嘱过凡往来官吏,不可肆意阻扰行商,故而才说您现在去加急要船,三天以内是必然要不着的——船都盯着日子要搭货哩!抢了这些船,就有跟不上趟的行商啦。是以小的才这样说。” 两位理事道:“虽则如此,然而南边儿的路更多泥水些,比来雨多,马失前蹄、车陷泥淖的事委实不少。从金陵一路到山阳,也就船上的时候还好些,那路可太难走了!” 小跑腿满脸上就嘚瑟起来:“咱们山阳去青山县的路比金陵的路好多了!托李老爷的福,两地之间的路已经改了水泥道,平坦得很!” 京城已经用上了水泥,不过都用在紧要的地方,比如堤坝、正南门的朱雀大街等等,两位理事也都走过,确实光滑平坦,莫说比乡间小道,就是比官道也好出不少。碍于水泥产量就那样,还得紧着河坝堤岸先用,因此到现在也只是零星修几处道路和桥罢了。 听闻青山县和山阳郡之间的大路已经用水泥堆了一遍,两个理事不由大为惊讶:“几十里路全都用水泥修的?你们郡竟然这般富裕?” 小跑腿忙解释:“是青山县李相公修的,去年缺衣少粮,李相公就出粮出布召集大家修路,前前后后也修了小半年哩,今年春耕前才将郡治这边的修好了。听说今年冬天还要继续修。有了这水泥道呀,车马往来就方便得多啦。您看啊,您这儿有车有马的,是不是走陆路更好?”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找呀找呀找队友 奉命来到青山县采风的王、刘两位理事从善如流,选择了陆路去青山县李园。 宽而平坦的水泥官道上,已经零星有自行车在跑了。何工带着大家探索经验的产物并不是不能使用,只是使用感不好而已,多的是愿意凑合着用的人。 主结构为木、关键部件为百炼钢的初级自行车跑跑平坦的水泥路并不成问题,通过抽签免费获得李园自行车试用资格的人就算没事也愿意在外面骑车晃荡,只为炫耀一二。 何工主持改良了几版的自行车更美观更舒适,和帝京的一代原型车不可同日而语,引起了两位主事的注意。他们沿途过了几个小村庄,越靠近青山县,道路两边越发平整,路上跑的车也更加奇特些,不仅自行车多了,三轮自行车也不罕见。 多看了几辆车,两位理事也就懂得这东西为何受到了京城工部的重视。一个健壮的女子,平时挑担子不过百斤之数,挑了担,赶路就极慢。现有了这个三轮车,她在前头蹬车,车斗里可以载得小山似的一车粮食,搬运的速度丝毫不慢,只在上坡时可能需得一二人合作将车推上去罢了。 工部的刘理事看一路,叹道:“可惜要用这个,需得先修路。像外头的黄土路,哪怕是石板子路,也是不成的。” 王理事则说道:“怨不得青山县越发成了百姓心向往之的地方。理事想想,这样的路,自然要人养护的,方才还看见有几个人扛着护路队的旗子,又是帮忙修车,又是帮忙推车的,我一算,至少也得十来个人每天转悠。如此从修路开始,到长期使用这路,只力夫、短工,就可养活多少人!此地得出多少米粮才能维系到今?” 刘理事道:“太精细了,不知他们从哪里省的这一抿子粮食。其他地方日子紧巴巴的,就是想开路,也没这粮口袋。” 两人一行说一行随车队走,到了近城门码头五里时,已经满目繁华,车马络绎不绝,处处人声鼎沸,仿佛这不是哪个小山城,而是都市一般了。 他们是代表官方身份前来的,早有驿报书信等通知青山县府衙,故而已经有几个衙役在城门附近等着了。两位理事拿出文牒,就被他们迎接到了府衙官邸住下。在官邸稍作休整后,次日清晨,两位理事就收拾好工具,带好人手,由吴县令亲自送到李园,介绍给李咎认识了。 李咎有御赐的虚衔在,到不需要与平级的两位理事行什么大礼。只他俩是京官,李咎是地方虚衔,在官场体系下仍有一些些微的尊卑之分。吴县令知道李咎于此事不甚了了,已提前与他一一叮嘱过了。李咎一番应对下来,倒也不失礼数。 接风洗尘完了,李咎方正式问起来意,得知确切所需之后,便建议他们从飞梭和骡机开始记录,等骡机、飞梭乃至榨油的碓子都录完了,估摸着自行车也该有了不错的样品。 两位理事欣然同意,各自分了工,工部的刘理事直奔荒山去工厂准备抄录骡机的制作图,而王理事则留在李园,记录李园三种新粮食的栽种法、堆肥法等等。 李咎耐着性子将二人的行为言语都留意了一番,想看看其中有没有可以圈到自己的利益圈里为自己在京城活动的人选,无奈一番观察,只觉两人都古板正直有余,抱负志向全无,比已经升任郡守的老王尚且差得远了,何论吴县令等。 李咎与亲近的人鲜少隐藏自己的心思,而黄致、吴县令等与李咎交往甚密,众人相处尚算亲切,多少看出了李咎的意思。这日趁着衙门无事,吴县令便点起驮轿往县里到处察访,一圈逛下来,只在李园歇息蹭饭,恰好老黄也在和李咎闲话京城的见闻,三人凑在一起,便与李咎说起这事来:“伯休想在京城找到自己的同道之人,有老张家几位尚不足么?书信已经送去,你既然接了他们的人情,往后自然在一条船上,难道伯休还想脚踩两条船?” 吴书生笑道:“可叹我在家中并无一言之地,凡是遭人嫌弃的可恶鬼。否则我们家和大学士还算带着一点儿亲缘,大小也有些势力,正好与兄弟结个通家之好,借着大学士的势,我也敢应承兄弟的吩咐,再不会像这般,只能给兄弟把一把京城的情况。只有这时我才有些后悔当年与家里闹得着实难堪了些。” 老黄道:“差矣,非是如此,您家中舍得您来当这县令?别看伯休今年的日子好过了,有圣上嘉许,大儒庇护,仿佛你来这里和他干几年是镀金一般。去年派你来时,这可是火中取栗的地方!就算是现在,莫看京城一时将老李高看一眼,那只是图新鲜!将来有的是官司要打!非是吴先生这般情形,只怕也不会有这个机缘——倒成全了我们的一番情谊。” 吴书生点头称是,与老黄碰了一杯,又道:“伯休的想法,我是认可的。老张家给了示好不假,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我们并不清楚。兴许是随手撒缘,有枣没枣打三竿再说?兴许也有过河拆桥的打算呢?伯休和老张家即便有了人情往来,也没有吊死在一棵树上的道理,这也不算是两条船。老李自己说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这个理儿,若是再有个人能为我们所用,不说帮我们纵横捭阖什么,只打听打听消息,在变故发生前及时告知我们,也就妥当了。” 老黄说道:“其实若不计较别的,春溪生倒是个好角色。她既有同道的心意,又有说得上话的地位,果真没别的人选,多与她来往决计是不错的。” 李咎道:“她是女子,我不好意思利用她。若是开诚布公谈一谈,或为了共同的志向,或有相同的利益,大家互帮互助,原是应当。先生的说法是暗中利用,我总觉得不对。” 吴书生并不知道“春溪生”是谁,只知道老张家帮的忙与“他”有关,甚至今日之前他都以为春溪生是个男子。闻言,吴书生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这是你小看姑娘们,总想着她们不如你,该是被你照顾才对。如药娘、赵姑娘等胜过多少男子,我且不提,我说另一件事,准教你大开眼界:你曾经被一个女子构陷,而我若非自小就被女子折磨,见多了阴私手段,只怕也要中招的。假如我真的不曾发觉某个人物有问题,可能也不会有坐在此处喝茶的我们三人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勾搭 李咎听吴书生说自己曾被人构陷,不由十分惊讶:“恍惚中记得我对女子们比对男子们要好得多,怎么还有人构陷我?” 吴书生笑道:“我刚到山阳时,因需要人照顾起居,故而买了一个使唤女子,名唤春娘。她得知我是来青山县拜访你的,直将你说的是色中饿鬼,人中败类一般。我自然不信,留了个心眼。到了这里,我与你一见如故。虽不知你和她有什么仇怨,但是你的为人我看着,她行事不妥当,好吃懒做,说话无根据,张口就来,这我也看着,她的话我不信。只是也没有问她究竟是何缘故。” 李咎在脑海里细细想了半天,方想起来:“原来是她……这话说来就长了。” 李咎于是将幺娘如何被卖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前年元宵救人反惹了一身臊,只略去了幺娘逃婚求救一事没提。 吴书生这才明悟:“原来是这样,怪道她不攀咬你别的,只说你贪色。我想着赵姑娘何等绝色,你见了她也目不斜视,何况一个粗苯女子!” 黄致插话说:“我就说他素日里纵容太过,那日的情形我也记得,若是我来料理,她身契还在我手上,我自然能治得她服服帖帖。伯休对刁民着实过于善良,以至于人善被人欺呀!” 李咎笑笑:“我不曾行差踏错,何惧人诽谤败坏,这样的人,自有官府去收拾,我养的两个讼师又不是吃干饭的。” 吴书生又问:“黄先生方才说‘身契还在你手上’?是真的么?” 黄致回道:“其实是伯休留着。伯休当时从她那个爱打老婆的丈夫手里买的她,签了身契。伯休不想要,货行的陈掌柜给收着了,应该还在。这也奇了,陈掌柜既然收着了,怎么你又能买她呢?她在名义上还是陈掌柜的仆从啊。” 吴书生拍拍手:“好极了,正愁没道理治一治他们。我去找老陈要来身契,直接治她和她上家一个一奴二卖的罪。升斗民没有不怕打官司的,治一治也就好了!” 吴书生和黄致商量着如何去办了,李咎虽不喜欢和人生争斗,但是也不是被人骑脸还不知还手的圣父,故而不发一语,由着他们打计算。只是听他们为了个芝麻绿豆的事情说得有来有去有鼻子有眼,总觉得浪费了人才。 又过了片刻,李咎听着他俩的话题都已经延伸到后宅阴私的手段上了,再不扯回来,都不知他们还要说到几时,忙插话道:“好了老哥哥们,还是先看看我们的事业罢。向者多赖黄兄找令师说情,得郑先生庇佑,现在看着是一切平顺。等骡机四处开花,必致使现有的染织行业大受冲击,且必致使与粮食发生矛盾。我虽有准备,到底只有一个人一个脑子一双手,顾不得天下周全。到那时必有人借机生事,少不得还需借势而为,京里到底还有谁可以成得了事的?” 黄致、吴书生一时无话,吴书生接触的都是不入流的人,对于他祖父那一辈儿的,他只听说过,哪里知道他们的人品、秉性?黄致离开帝京已经快十年了,十年都足够朝廷换两茬大员了,当年他交好的人,也没人知道现在如何——所谓人心易变哪! 停了半晌,在里间聊天嗑瓜子儿偶尔听两耳朵的女眷中,黄夫人徐氏幽幽叹道:“不如就试试找春溪生吧。至少春溪生心里装着百姓,与伯休兄弟合得来。同时春溪生又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便有了维护我们的能力。你们如果同意,我去说这件事。” 与徐氏搭伴儿做针线的三九也说道:“是啊,我觉得夫人说的有理。大人何妨听一听。提前说开了,也算不得是什么利用。” 黄致、吴书生亦劝道:“一边说动春溪生,一边再打听我们那些老友如何,还可以请尤师父帮忙把把关,并不冲突。” ……这也行吧。 李咎被两个伙计摁在书房,将送给春溪生的杂学书誊抄进度列了个表,每天需得按进度要求誊抄、制图、配工具,过二三个月就送去给她。只希望春溪生得了李咎前两批的书信能给个回音,这样才能继续交流。 而王、刘两个理事,在青山城待了几天之后,竟然渐渐地将那尽快录完尽快回转的心去了十之八九。 他们也在青山县找到了前来采风的乐府人,一个乐正,三个乐师,在青山县玩得是乐不思蜀。“德云社”的贵宾票他们一口气买了三年的,天天往戏台报道,仿佛脚下长了根钉在戏台的贵宾座一样。 “德云社”虽不是天天都开戏,可是不开戏的时候他们安排人说书啊,最近几天说的正是《西游记》。从元宵节李咎的字谜“灵台方寸,斜月三星”引申到菩提祖师给孙猴子传授本事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到如今恰好讲了六回。 《西游记》在青山城引起的动静比《三国演义》还要大一点。李园讲三国时,大家认字儿的还不太多,许多半文半白的地方只能连蒙带猜地混着听。现在大家的文化水平都高了一些,且《西游记》的普适性可比《三国》还要强了。下到七八岁的小孩儿,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就那么六个章节翻来覆去地听,怎么都不嫌腻,可谓全城轰动也不为过,还带动了周边事业蓬勃发展。 木子衣铺用棉花做的孙悟空小人偶,还有蟠桃会闹天宫的绣花衣裳、围屏、帘子等等;首饰匠人打的猴儿簪、传道钗、仙山楼阁大花冠子;锡匠铜匠陶匠做的花果山系列锅碗瓢盆……卖得可好了。 听说最近配合《大闹天宫》还要排一出武戏,消息刚放出来,“德云社”的票一口气卖出了两个月的。之所以没有卖出三个月的,不是大家不想买,是王班头不肯卖。 两个理事在“德云社”戏班与乐正乐师等碰了一次面,那天台上恰好在演《窦娥冤》,段落卡在窦娥无辜冤死,许下“血洒天,六月雪,三年旱”的心愿。后面的故事却要次日才得。 《窦娥冤》已经被拿出来演了几个月了,大概的情节众人知道,可是知道与看到的感觉不一样。大家正是急得不行,都想知道后面她的愿望成了没,那反派又怎么被收拾的,王班头却说明儿再演,当时就有急红了眼的人拿着瓜子果子往台上砸——大家本就被剧情郁闷的不行,直想把狗官反派就地打死,这姓王的却不干人事在这吊胃口,只是砸砸瓜果真不算什么吧! 王理事性子更急些,他也反手砸了一筐小青梅子,无比精准然后神色如常地坐回来,与那乐正说道:“难怪各位舍不得走,是我也舍不得了。这个青山城,真是不一般,先头竟是我小看了它!” 第一百九十七章 王理事辞官 两位理事来到青山城之前,已经得知如今的青山城地方虽小地位虽不高,但是经济高度繁荣,手工业、商业极其发达。 因而帝京人想象的青山城是类似京城的手工作坊聚集区一般的地方:人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顾不上打理自己的仪表,忙忙碌碌地在作坊和田地之间打转。这是他们根据自己的经历所脑补的情况,以此时的长工短工们的工作情形,这种脑补不无根据。 青山城外的路上飞驰的车马,码头上挤挤攘攘的人群和到处找活儿的力夫,无疑证明了两位理事的猜测是正确的。 但是很快,戏台戏班的存在又让他们发现他们猜错了。 青山人忙碌但也有情调,甚至比他们认为的“城里人”更有情调,围绕“德云社”这一个戏班就诞生了捧角儿、喝倒彩甚至打投等一系列大家闻所未闻的玩法,倒显得他们这些“城里人”落伍了。至于“德云社”所唱之风月戏文,更是闻所未闻。 “德云社”去年义演时的四出戏,京城只有消息灵通的打听得知江南出了四出从未有过的好戏。至于《白蛇》等之前的剧本,和今年才出的《大闹天宫》《女驸马》等几出,他们就连消息都没得了。 当时京城人以为所谓的“青山戏”和勾栏瓦肆的经筵故事差不离,直到王、刘两个理事亲眼看到了真正的青山戏,才知道自己以及京城人都是井底之蛙了。 然后他们利用公务之余,在青山县的犄角旮旯里多转得几圈,方领悟到青山城的不同寻常,再变为舍不得走了。 王理事往台上砸了两筐青梅,尤生气不止。刘理事忙与隔壁打听得知后面的故事还算是往好的发展,这才劝住了王理事。 从“德云社”戏台离开,王理事仍满不高兴。刘理事与乐正等劝了半路,途径李园和“德云社”之间一排民房时,王理事突然停步一拐,往里头民宅中间去了。刘理事慌忙跟上,只见老王在民宅中间一站,冲几个正在大榆树下打叶子牌的老头儿老太说道:“几位老丈,晚生想在此处购买一处屋舍,未知可以找谁打听?” 刘理事闻言大惊,又劝了半日,老王不肯听从,反与那几个老人留下了自己的借住之处,嘱咐他们有了消息就来告诉他,定然不会少了好处费等等。 老王扔下了半吊钱做定金方才走了,刘理事便似有怨意般的说道:“你怎么回事,咱们九、十月里不得走了么,你怎么买起房子来?难道你打算耽误圣上的差事不成!” 老王道:“交了这趟差事我想辞官归隐,就在这坊间巷中,做个戏痴,岂不美哉?你看这青山城到处都是发横财的机会,你我趁这半年,先置办下产业,再和黄举人似的领上一个教习的职务,又清贵,又简单,又不愁没钱花。现在你我连官服穿戴都需要去当铺租来应付,既无权势,也送不起礼,没得人情。咱们再熬油下去,难道还能熬到为相作宰?不如早点上了这艘船,还赶得及快活几年不是?” 刘理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哪有人放着京官不做,跑来地方当个普通教谕的!就算那京官是真的芝麻小官吧,那也是京官啊,他们费了多大劲儿,才补到了这两个缺!反正他觉得前途还是有的……难道是因为他补在户部,而老王补在吏户礼兵刑工里的最末之工部,觉得前途堪忧? 王理事在工部时就听多了同僚赞叹青山城送上的机械巧夺天工,这些天亲眼所见却比传言更强,他本就是果决的人,故而直接做了决定。他也知道刘理事还有期望,不太能懂自己,他也劝不得,只给自己做主就是了。 王理事定下心来想定居青山县,再看青山县,就觉得处处都好极了。 城里的主干道都是能并排跑四匹马的水泥道,道上有专人打扫,不像别处似的到处都是垃圾,脏兮兮的。就连帝京城的主干道都没这么干净,帝京城几条贵人常出行的路,因为贵人出行需要以黄土洒道,那些道路上的黄土都垫起了几尺高,下雨天视线不好,地面一片泥泞,浑栽几个行人车马到路边的沟里都是常有的事。 青山县这几条干净的路不仅让人走得放心,让车马走得快捷,还养活了好些扫大街的人。听说这些人都是济贫处的找不着活儿养家糊口的人,因有了这个扫街的活计,如今也可挣得两口饭吃,总比活活饿死的好。而给他们发工钱的钱粮,是本地联营会共同负担的,县衙也象征性地出一点。 这还只是负责清扫大街的,还有救火队、养路队等好多更专业更细分的小队伍,比如两个理事在山阳青山两地间的路上看到的养路队,就是这种小队。他们的主要构成是身强有力的壮年人,不限男女,以退役后没有出路的兵丁为主,以脱离了土地的人为辅,整个城里加起来有一百来号人。他们很好地保护着青山城人们的安全,维持着以水泥路为主的运输行业正常运转。 王理事观察了这几天,自认自己已经看出来了青山城的一些规律。青山城养着一些看起来很赘冗的闲职,但是这些闲职人却让青山城焕发了不一样的活力。 就如纺织厂,有了骡机和飞梭,纺织业就能发达了吗?运输要不要考虑的?一天能生产一千匹布,运输能力却只有一百匹布,那多出来的九百匹,又能怎么办呢? 人们在外面务工时,家里的安全要不要考虑的?着火了进小偷强盗了怎么办?媳妇孩子在家里会不会遇到歹人掳掠? …… 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构成了青山城严密的运转体系,并且给王理事带来了相当的信心。 这个城市里,老有所养,少有所依,钱粮储备丰厚,人口众多,生活安宁,人们有钱有闲,生产效率高,消费也很高,随便开个茶棚都能挣到一年的糊口钱。对比三年前,青山城的地价已经涨了两倍了,可是这才刚起步没多久,李园荒山上空着那么多厂房没住人没放机械,李咎在研究的地膜、大棚也还没个影儿,学塾还空着八成的房子……青山城的未来无限宽阔,只要他肯搭上这趟车,想必也能蹭一蹭这腾飞的发展。 至于辞去京官到底可惜不可惜,却另有说法,横竖从王理事的角度看来,他是不吃亏的,说不定还有的赚…… 第一百九十八章 王理事看青山多妩媚 王理事计划定居在青山县,赶早跟着李咎吃肉喝汤,同时他的祖籍仍然保留在帝京。这样将来他的孩子在江南读书,可以聘请名师——就连一个县城的教师都是差点考上了进士、素有学名的黄致,可知江南的师资力量有多么雄厚。孩子在名师这里接受教导,却在帝京参加科举,同时享受最顶级的教育资源和最简单的科举竞争,十分完美。 他对自己的仕途没有信心,因为他既无权势,科举也不是很出色,还是靠妻子的关系才补得了这么个理事。他对自己的能力才华有数,知道自己的极限也就是工部养老的员外郎的情形罢了,倒不如急流勇退,给娃儿们博个未来。 显然刘理事不这么想,确实,户部和工部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王理事和刘理事互相无法说服对方,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因为这种小分歧就影响公差,平日里依然每天同进同出地督查检录,只有下午休息了才会分开行事。 李咎听闻王理事在打探买宅院,不由对此人高看了一眼。再看王理事录的农具、器械等图纸完备,学三视图也学得快,便对此人有了些好感,遂从何工那里要来两张自行车给两个理事骑着到处晃荡。 王理事出门固然可以坐轿乘车,只是究竟不如这自行车来得自如。 王理事得了车,稍微学了一下就掌握了技巧,每日里便骑车小车穿街走巷。 最后他在戏园子和李元之间的一条小弄堂里置办下一个三进的小宅。有天井有花园有阁楼,垂花门等一应俱全,只是屋舍俱是小巧精致的类型,总计花得四百多两白银。 王理事出门不曾带的这多钱,还是找黄致打欠条借来的。他索性借了一千两银、一千斤粮食,买房买地之外,还找何工预定了明年的骡机。最后他还托王得春从牙行买下一对夫妻看守屋子兼做些洒扫之类,又将买来的地租了一年出去。 前前后后忙完花了一个多月,王理事将地契房契身契等查验清楚收在细软之中,再掰着手指一算,不由又对青山县更爱一层。 这些事全部办下来,在帝京可能得花上三个月的功夫,中间还需打点胥吏,好让他们不要拖延阻碍。 可是在青山城,他还没拿出自己的身份呢,就畅通无阻地办成了。青山城的道路便利、物产资产清晰自不必提,一路上遇到的办事人都很机灵,府衙的胥吏个个踏实,更是难能可贵——这对平民百姓的识字率以及对府衙办事的熟悉程度要求很高,反正在帝京是决计不行的。帝京的挑夫帮闲,就没人认得字儿,更不要提帮忙整理资料文书了。 王理事留在青山县的决心于是更加坚定了起来。青山县的贩夫走卒都学会了认字,假以时日,必然有数倍于外地的读书人,读书人多了,学问水平自然水涨船高,各地名师想必也会逐渐聚集至此,到那时再想着跟上青山县的进度,可就难喽。 就在王理事办自己的私活期间,何工终于将第一套完整的包含零部件生产需求的自行车配装线做好了。 虽然它只是看起来像流水线,所有工序都需要人力完成,可是它仍然可以算是具备现代意义的标准化生产流水线。每个部件的尺寸都限定得死死的,保证成品损坏需要更换新零件时,可以严丝合缝地对上,从而达到延长工具的使用时间和异地组装替换的要求。 这种标准化意味着保密性大大提高,同时对工匠的要求大大降低。许多只是混饭吃的小零工,技术眼力就那样。让他们捣鼓一辆车,他们不行,但是一年到头加工同一种零件却没有问题,说不定还能搞出一群闭着眼睛都能做到丝毫不差的八级技工来! 李咎心情愉快地发了一笔奖金,然后马上抛出下一个问题,让何工带着他的小团队找陶工一起,把吹玻璃的技术和平板玻璃的制作技术给整出来。 不能两轮三轮得看当年的水热环境与土地的地力。李咎想用地膜和大棚将轮作对自然环境的要求降低。地膜可以将播种的时间提前,大棚则可以延长耕种的时间,都是粮食增收的重要利器。 为了实现一年两熟到三熟,提高单位土地面积的粮食生产量,玻璃大棚,必须有。 李咎的思路非常简单:依托化工企业的地膜暂时搞不出来,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的玻璃还搞不出来吗?赶紧趁着现在农忙呢工厂闲着,把这些要紧的科研做一部分。这样农闲时大家才有空折腾科研结果的商业化运用。 除非青山县还能进一步扩大地盘、吸收人手,否则青山县的劳动力一定会越来越紧张,再考虑到他自己不知道还会在青山县待多久,尽快给青山县留一些家底总没错。 青山县地处江南,是可以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地方。具体到某一年能 一直以来制约工业发展,让李咎不敢放开手去怼纺织业、煤炭业的关键问题就是粮食产量。能把玻璃大棚给做出来,总能解决一个方面的制约因素。 万幸今年开了海禁,李咎手上的廉价小商品,还有纺织厂现在在生产的一部分布匹,都在通过市舶司向邻国贩卖,转化为钱和粮食源源不断地送回来。海外贸易让它们没有直接进入本地市场,给了一些缓冲地带,没有冲击本土单一的经济体系。 李咎正在做的就是一边观察,一边给市场引入工业品,一边抬粮食产量。普通百姓家无余财也无余粮,这样的经济环境过于脆弱,一点儿风波都经不起。李咎也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边调整边推动,仿佛在民生经济的钢丝上滑步。 今年的天气比去年好,该有雨时有雨,该有晴时天晴,地里的庄稼长得一片绿汪汪的,长势格外喜人,好些人家都准备好今年要再种一轮秋麦了。 人们严格按照庄稼的习性精心照顾着它们,着实难以腾出人手来从事其他的事情。 备受关注的纺织厂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生产着。偶尔荒山上人手不足又缺短工弥补时,纺织厂的工人也得扑上去帮忙做点农活。 张周氏等已经是工人了,可他们终究是从农田里走出来的工人,对土地的依恋,对庄稼的珍视,刻在骨子里,淌在血脉中。不必李咎下令,看见田里的事着实忙不过来,他们就主动提出来愿意“加班”帮忙做些地里的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第一个务工村出现了 今年眼看着会是个好年成,各村子的农户们都抓着一切机会,在一切边边角角的地方种粮食。 之前稍微闲暇时,纺织厂三班倒地生产了一堆纱线放在仓库,现在倒是织布的女工不够,因而还未消化掉。恰好有几个工人找到管事的提出想回村忙一下农活,管事报给了何药娘和李咎,李咎做主放他们休假了。 张周氏在荒山的几亩地里忙了两天,听闻青牛村的同乡捎话希望他们回去帮一手,他们几个青牛村来的商议了一下,也便回乡去忙耕种了。 这个时间正是庄稼生长的时候,水肥热哪一条都不能疏忽,还得防着牲畜祸祸。好些农民都不分昼夜泡在自家田里,就为了保证庄稼平安渡过这个关键的发育期。 青牛村的情况要坏一些。张周氏等人回到村里才知道,村里的地又被淹了。 张周氏和其他人一起帮着垫高河堤、挖沟渠、抽水,做惯了农活的他们在工厂里过了小半年不那么需要体能的活,一天忙完,竟然腰酸背痛,几乎不能动弹。 晚上就着酸浆吃了两口杂菜酸饭团子,张周氏又来到河边的地里看了看。白天抽得差不多的水,不过两个时辰又积了一层半寸深的样子,照这么下去,除非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日夜不停地排水,否则田被淹掉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张周氏这方信了李咎说的青牛村与河抢地,抢出来的滩涂地肥沃归肥沃,但能不能安安分分地让庄稼人舒坦一年,也只是看老天爷的心情罢了。并且越往后,田地被淹的概率就越大。 张周氏沉寂了两天,然后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找村长商量由她带着村里的一部分人去城里的工厂找活儿干。 她负责教大家读书、考试、操作机器,只要考进工厂,总比在地里刨食来的容易。进工厂的人挣了钱买牲口、犁耙等等,又可以将靠山的荒地开出来,他们再学一学李园的堆肥法或者另行购买肥料,以后就不用与河道抢地方了。 村长早在她回到村里时就有点意动。张周氏这趟回来,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过去的张周氏面黄肌瘦,不辨男女,就是最普通的村妇。而这次回来的张周氏体格也强壮了,面皮也白净了,乌油油的黑头发打得光洁齐整的辫子,头上还系着一根红头绳,穿得也齐整,说的话也成了青山县城里的口音,脸上带笑的样子看着仿佛年轻了十岁,走路行动也不再畏首畏尾,很是舒展大方。 张周氏回村还带了些金贵的点心和齐整的衣服回来,已经都分给了村里的丫头小子们。即便张周氏自己不提想带人一起走的事情,等到她回城里去时,这村里的活络人自然会主动提起来。 张周氏主动找他说这件事,村长将眉头舒开,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不好意思和你说。你有这个念头,那很好,我把大伙儿叫拢来,看看能劝得多少人去。要是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养活自己还能救济救济大伙儿,那就好喽。今年这个情形,还多亏人家李老爷给种子。如果田仍是叫河淹了,明年还能找谁借粮呢?我也拉不下这个脸再去李家叨叨。” 村长说完,叫来自己的儿女媳妇,挨家挨户地通知集会,然后趁着太阳落山时间晚,还有些可以看清道路的时间,就直接将张周氏的意思都传达给大家了。 张周氏去时什么样,回来又是什么样,人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正如村长所说,即便张周氏自己不提,他们也会主动提出跟着去。上次因为胆儿小没敢跟着干,这段时间那几个拒绝了和张周氏一起去闯一闯的农妇们几乎不曾沦为笑柄,肠子都悔青了。 张周氏将李园工厂的考核标准先和众人揉碎了说清楚,倘若跟着去了,却不肯好好读书、好好学习使用机械,考不上厂子的名额,那就只能打道回府,继续刨土。此外他们去了考上的人前三个月的月钱是实习工资,要尽数交给张周氏等提前去的人拿着。 张周氏不是贪这点钱,而是想起李咎课上的教导,又有升米恩斗米仇,又有书非借不能读等等。 李园工厂前三个月发的月钱叫学徒月钱,只有正价月钱的一半,本身钱数就不多。此外她提前要这笔钱,反而别人更加肯相信她,她若是一分不要反倒贴时间来管这事,别人反要疑神疑鬼地觉得“便宜没好货”“黄鼠狼给鸡拜年”。再次有个为后来人打算的意思,她是可以为了同乡情谊不收这钱,将来若是有别的人想找她带去工厂,难道她一直这样倒贴下去不成?最后一条,想进李园工厂,难度可不小,要学认字背书,要和那么复杂的机械打交道,少不了有人有打退堂鼓的时候,这时候就有月钱在前面吊着了——前三个月的月钱就是这么个数儿,三个月后还能翻倍,他们真的不能咬牙再忍忍么?有了这个咬牙忍忍的念头,事情就简单多了。 张周氏说完了,众人纷纷举手问自己关心的问题,村长和族老们也时不时地插几句话,大家七嘴八舌的一直说到了下半夜才定下来,参考李咎的分工法,不以男女老少为分界,而用体力做区分。能干农活的,留下伺候庄稼和土地,干不了重活,且手巧心活的,跟着张周氏等人去城里上工。 最后能跟着张周氏去的约有十五六人,留下的人专心照顾主要的土地。而河边的滩涂地,一夜自然浸水能达到五寸的,全部放弃;蓄水不足五寸的才要着人照顾。这十五六人进城的路费和在城里住宿的花销由村里人凑出来,他们家的田地若有照顾不来的,就暂时当祭田一样由族里人帮忙耕种。作为代价,考上工厂的将前三个月的月钱给张周氏作为介绍费和孝敬,前三年的月钱交一半在村里,作为置办牲畜、农具以及修路挖沟开渠的费用。 张周氏拿炭棍子在大桑皮纸上将各条款写明,村里人每人按了个手印就算说定。当天各家纷纷筹措干粮,次日清晨鸡方叫过,张周氏便带着同乡一起返回了青山县。 第二百章 吴书生的打算 张周氏带着同乡一起来登记报名这件事,李咎听了都觉得诧异。 他以为务工这个活儿还得晚一两年才会发展到整村出动呢。不过想到青牛村的情况,又似乎很理所当然。 因为是头一次有人组织起来集体“求职”,李咎也抽空管了一下。 张周氏自己出钱,在工厂附近租得几间屋子给大家住下,然后就利用下班后的时间给他们疯狂补课。 张周氏出工、帮农时,众人就在小屋子里挤成一团背书练字,张周氏下工回来就给他们上课,到晚上他们仍然去荒山上蹭光学习,可以说是刻苦极了。 这些跟着出来的人都是挑选过的灵性人,也有充分的动力去冲名额,大家学起来十分认真,唯恐比别人落后了一步。 李咎往荒山上巡视产业时也时常往张周氏租赁的小房子附近看看,看见大家都为了能当上产业工人在努力,心下也觉得安慰。 有这一波带头的,后面的路会更好走一些。 纺织厂一半上工一半停业的,何药娘除了督促父亲留下的学徒和其他师傅赶工制造骡机外,还根据李咎后来教的零部件三视图法将骡机各个部件的三视图都画明白了,如何组装调试也写得一清二楚,此外她还趁机将纺织厂未来的发展计划给做完了,写得几十张纸订起来送给李咎检视。 李咎一个字没提,何药娘自发想到这一步,即便她的计划不那么完善,甚至显得过于理想了些,李咎依然准备将纺织厂让给何药娘打理。 如果到今年年底,何药娘能交出一份让李咎满意的答卷,那么明年初他就会正式任命何药娘为纺织一厂的书……厂长。 差不多到了年中微微可以喘口气的日子,荒山上已经装配调试好的骡机就按照订单先后的顺序送去了黄致等人准备好的厂房里。 黄致和染织陈消息最灵通,直接就占了荒山小河对面的一溜地方,只过了桥就可以按上。 尤复、老刘掌柜、吴书生下手就晚了,不得不从自家铺子、作坊里腾出地方来给骡机飞梭让位。尤复的订单还要先紧着金陵本家去送,因此那几天便见全城的挑夫都去小荒山帮忙搬运骡机了。 组装好的骡机要小心轻放,仔细碰撞,宁可多找些力夫来慢慢地搬,也好过到了地方无法运转,到时还得请纺织厂那独苗似的几个工匠去调试。 搬运造好的骡机一总搬了五六天,全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稀奇。 朝廷开了海禁,青山县李园带着四大家往外卖了很多东西,这种消息瞒是瞒不住的,非但瞒不住,还会传得耸人听闻。 青山县往番邦卖的东西里,李园纺织厂织造的土布占绝大多数,这件事也是瞒不住的,那贩卖的布匹数量还格外夸张,同时市面上各家供应的布匹也没有减少,甚至还增加了一些幅宽达到四尺五尺的李园细布,相当于出海的布匹是净增加的产量。所有人都很好奇李园到底用的什么办法变出那么多棉麻葛布,有好事者算了算,按照传闻中最少的数量来计算,即便将飞梭的提升也考虑进去,李咎也需要额外招揽六百个女工昼夜不停地纺纱织布,才能供得起。 显然青山城没有多出六百个女工,李园人听说的纺织厂,到现在一共只增加了十六个正式“工人”,对比年前的数量还少了几个。 既然不是多了工人,那就是李园所说的“骡机”果真有数百倍的效率了。因荒山的工厂管得严,外人混上山容易,想进纺织厂可就难了,故而还没有外头的人亲眼看见骡机的样子,只是风闻体积甚大,比大公牛还高还长。 终于趁着这次往几个工厂搬骡机的机会,让好奇的人都看了个心满意足。 “这东西真能纺纱?纱锭挂哪呢?轮子怎么都横着摆?” “这几根长铁条又用来做什么,没听说纺纱还要用铁杆的?” “怪道都说老爷满脑子都是神仙点子,这种东西就是现摆在咱们眼前,咱们也不会用啊,李老爷偏就给造出来了!” “哎哎,你怎么不看稀奇了?你还嚷嚷说绝不可能,这不是摆在眼前了么?” “——山上就四五间厂房,一个月能出七八百匹布的纱,这又是十台骡机送出去了,一个月能再出一千多匹纱。得这几个骡机,明年的棉花岂不是暴涨?咱们赶紧去买棉花种子啊!去晚了肯定没了!” …… 脑子活的人哪哪都有,只要有一个人想到了明年棉花的需求量,就会有一百个一万个人也想着去增加棉花的种植量。 还好吴书生已经有了准备,今年述职时必定额外提及棉花种植和庄稼种植的限额问题。明年棉花必定小幅度涨价,谁种谁多收钱,这个配额分到哪里,可是需要好好斟酌斟酌的。 吴书生自己订购的骡机排单排到了明年,不过本地乡绅为了讨好他提前外让了两台给他,不过这两台只能送到吴书生在北方的产业里去生产,不能参与江南本地的生产。 吴书生估摸着自己会在青山县干满四年,之后的去向待定。在青山县置办些农田还算靠谱,即便他去了外地,这里的农田托付李咎、黄致等帮忙照管,也无不可。毕竟粮食这个东西,种下去了就是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砸进去了,即便要调整,也只能等明年。 但要遥控骡机这样的大型机械,那就不方便了。骡机非常烧人工,且与上游的棉麻输入和下游的织布输出紧密相关,还与市场有联系,纺什么纱都要注意随着下游的需求调整,说不定年底他将奏章一上,朝廷还有别的打算……这种精细活儿确实不太适合远距离抓瞎。 因此吴书生非常痛快地答应将骡机送回自己老家去办作坊,不参与本地竞争。 众人早就已经组建了一个织染联营会,官府一直以来都插着一脚,如果再加个吴书生,大家不免要看官府的面子让他三分。这就没意思了,本来每个人也没多少说话的权力,再分一些出去,那还了得?本来老吴先生也没在联营会成立时出过力,一来就要分权,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第二百零一章 赵三九震谣言 重生之我为帝师300- 第二百零一章 吴书生算着自己的升迁和发财必定都在李园身上,故而从去年接触青山县的政务以来,万事都会多往李园的方向想一想。 在骡机问世后更是如此,吴书生对纺织厂用的心,比李咎自己还多。 李咎知道骡机出现的结果已经写定,知道一切都正常运转便不会多问,只在超出意料的事情上稍微多关心一下罢了。他的重心还在解决粮食问题和捣鼓出新东西上。 吴书生则已经养成了隔三差五去荒山逛逛的习惯,一来看看荒山上的“实验田”表现如何;二来荒山上的长工短工们精神面貌好,让人看了喜欢,让人看着觉得这个时代是有希望的;三来就是为了荒山的几个工厂了。 吴县令常去工厂看各个生产线的进度,顺便震慑一下虎视眈眈的宵小。此外,工厂发生点什么冲突,有县令的时时注意,人们下意识地会收敛自己的行事风格,工厂的冲突很难发展为大变故或者演化成别的什么风波。 吴县令是常去工厂,何药娘一个人撑着工厂,遇到事也不大愿意往外说——别人都不说,独她说了,岂不是显得她比赵三九等人差一层?故而何药娘因要强的缘故,很少将打理工厂的苦处往外诉。常是与周围的村民们冲突了,或是短了这个少了那个,一应自己支着。也就是吴书生见得多,能看出来人的潜意思,这才能一眼看穿何药娘的真实想法。 一来二去,吴县令与何药娘混得极熟了,于是便免不了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 何工从外面摆摊儿的大婶处听闻什么“何家丫头死皮赖脸缠着人老爷不放”“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等等。何工不由心急如焚,忙请得半日假,赶回荒山上与女儿当面对质。 何药娘与何工原就因为是立女户还是招赘的事情挣了小半年,父女俩谁也不服谁。去年李咎放奖金额外给药娘加了一笔,今年又露出要将工厂给药娘的意思,何药娘渐渐地起了“我父亲虽是生我养我之人,竟不如一个认识不足一年的外人懂我”的想法,倒是和父亲更加生分了。 这次何工急匆匆赶来,何药娘未知原由,先被何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她不自重、不自爱、痴心妄想等等,又说她“怪道看不上人家说给你的小伙子,原是指望着攀高枝儿呢,也不看看配不配!人家是文曲星下凡,又是穿红袍的官老爷,你还没洗干净脚上的泥,不过侥幸现在主家眼里,主家才抬举你。这才抬举你几天,你倒忘了根本,尽胡思乱想不要脸的事!你跟我回去,以后不准见那官老爷,更不准和他说话!” 何药娘又急又气,一时忘了李咎曾经嘱咐的既然到了工厂里,万事自有李咎做主的道理,当即就和何工吵了起来。 父女俩吵得惊天动地。他俩一个是“骡机之父”,如今县里的骡机都还得何工检查说放行才可放出去,那些急着要骡机的人除了讨好李咎,还得讨好何工,唯恐何工给他们使绊子,故此他们再何工身上格外用心;另一个是李咎心腹,板上钉钉的未来李园纺织厂一厂厂长,将来厂里招几个人,招什么人,产多少纱,织几批布,都在何药娘这么一个女孩儿手上拿着,她又是顶不好惹的一个“母老虎”,也有一百双眼睛盯着她身上看。父女俩刚才吵嚷开,外面消息都传到山脚的民居去了。 那些自认和他们父女俩关系近的都来劝,三九这日轮到在荒山上当差,正在纺织厂附近摆弄水车,听到动静头一个就跑了来。那何药娘一头扎在赵三九和张周氏怀里哭诉道:“我们在外头做产业的,什么人不见,怎么就因为我和一个男子多说了两句话,红口白牙就诬赖起我来!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叫她们背地里嚼说这些见不得人的蛆!” 赵三九自己是常在外行走的,同样的委屈背得只比何药娘多,最能理解药娘此刻的心情。而那些造谣她和李咎的关系的人,还是她亲手收拾的呢!于是三九便将眼睛一瞪:“何姑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是老爷吩咐的,坦坦荡荡,又与其他人什么相干!老爷不过看着大家没见过世面,才准许你们时不时来厂子周围看看,为的是让你们多学点东西,将来也好找个营生。没想到你们正事不看一件,反倒留心起闲言碎语来!等我回了老爷,自有人和你们理论,在这里摆弄是非,怕不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喂狗!以后这地儿,你们也不要来了!” 荒山上的人想进厂子,外面的人想进荒山,闻得三九有将此路断绝的威胁,围观的人忙堆笑赔不是。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当着三九的面却是一点儿错也不敢出。 三九先弹压了他们,命众人各自散去,再哄了哄何药娘,轻声吩咐让张周氏等陪她去梳洗打扮。三九自己则转过来与何工说道:“非是我要在您父女之间横插一脚,实在是您老人家做事寒人的心。自家的闺女,别人不肯信她,您也不肯信么?药娘是什么秉性,您还不知道?说是最孝顺也不过如此。便是她想立个女户,还不是怕自己嫁了人,就得嫁鸡随鸡三从四德。万一女婿欺负父母,她不能约束,是以姑娘为了奉养二位天年,不得不出此立女户的下策。姑娘是为您打算,宁可牺牲自己的好姻缘。您倒好,听了别人搅风搅雨的就来欺负自家丫头,岂不让外人看笑话,又让药娘受委屈?你是最疼爱药娘的人了,怎么反而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何工在女儿气得掉眼泪时就已经悔不当初——女儿长这么大,从未有因为父母的缘故落泪的。而三九素来也极有威严,特别是得李咎的倚重,她的话,大家无不听从。盖因众人皆知李咎连黄举人说的话也有驳的时候,只有三九、幺娘、哑巴阿大、王得春、吴管家这五个人认真进言,必定能中,故而大家待他们五个格外不同。这五个人又隐隐的有三九主外、王得春主内、吴管家管杂务的分工,外面的人自然更敬重三九几分,故此三九的话也特别有分量。 三九都觉得是何工错在先,何工自己本也愧疚,两下叠加,更加懊恼:“都是我太急了,唉,是我不该听了浑话就和丫头说,可是……这,我能不急吗!” 三九微微放缓了声调,请何工往里头的“办公室”坐下,道:“何姑娘年轻,处事不周到也是有的。您老帮她圆过去,只说是您一时忙着在本宅做活,顾不得山上的事,故而让何姑娘代您与外人往来,不就妥了么?至于您要教训女儿,只晚上悄悄的和姑娘商量着说也就是了,岂有光天化日当着众人的面吆三喝四?姑娘这么大了,她的脸面又该往哪搁。您想想是不是?” 第二百零二章 成功上船 赵三九给何工做完了心理功课,回到后面又劝药娘:“好姑娘,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咱们行走在外,岂有不受委屈的?既然担下了责任,又摆弄了几千两上万两的产业,受些虚名的委屈,又有什么要紧呢?凡夫俗子的浅薄,你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因此就埋怨你父亲。” 何药娘抽抽搭搭的,说道:“我岂能是为了外人的言三语四自怨自艾?我是为了我爹,一点儿也不懂我的心意。老爷统共只见了我几次,倒是老爷还体谅我们些。那位县令大人,看着不好说话,终究也没对咱们的事业说三道四,只有我爹,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来训斥我。” 赵三九道:“老爷那不是体谅咱们,而是老爷手里缺人,不得不拿我们当男子一般对待,恰好应着了咱们的心思。若是在别的事情上与老爷起了冲突,老爷才不会搭理咱们的想法呢!至于你说的县令老爷,我只见了几面,恍惚记得是极为老成的一个官老爷,一个官老爷与你和颜悦色的,若非他做人本就如此圆滑,就是有所图。你自己也当心一些吧。你父亲那里,你还是去道歉一声。老爷常说,任何人关系越近,就越容易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因为关系亲密,故对他有更高的期盼。倘若是外人这般指责你,你可也这么难过?这会儿你爹不知后悔得怎样呢,你和你爹怄气,你是做女儿的,焉能不心疼你爹。翻过今晚,难道你就不后悔?” 何药娘被三九一番连消带打,总算将这事翻过篇去。她毕竟脸皮薄些,不像三九曾一度差点饿死街头,不能放下要脸面声誉的想法,之后只得与外人疏远了。再有各家掌柜、跑腿来问骡机的订单排到哪里,何药娘都拉着一个人一起去面谈。 如此谣言倒是渐渐地没了,做事却着实的不便,何药娘一边咬牙坚持,决不能让李咎再插个人来,即便是她爹也不行;一边打心眼里佩服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三九——三九比她还少个爹帮衬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又快到了抢收的时候,庄稼人每天盯着地里的稻子麦子的成长情况,只等时候到了就要扑上去抢收,接着就要种第二茬作物了。 工厂里也放了假,让工人们可以回家抢收,或者可以加入荒山的抢收队额外挣几个工钱。 何药娘趁这个时间理了理工厂的杂务,还要为年底的发展计划打打草稿。发展计划关系到她能不能当上这个厂长,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就在这个时间节点里,吴书生与何药娘她爹漏了个意思,想聘娶何药娘为妻。 何药娘比吴书生小好几岁,长相算是个中上之姿,因为野惯了,总做男子打扮,皮肤也比一般姑娘略黑一些。何药娘家不过温饱之家,父亲还是工匠,家中只得一个女儿,在人们看来是福薄的命。 而吴书生是北方仕宦大族,虽然即将沦为旁支,但这不是还没有沦为嘛!家里已是富贵,亲族众多,不怕势单力薄遭人欺负。他自己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仙风道骨的十分儒雅,自己考了功名,还当了县令,还有个做大官的祖父,放在京城都可以算是个后起之秀,况且实在地方县城!便是李咎的行情也赶不上吴书生! 吴书生唯一的问题不过是前头那个未婚妻早逝,似乎有些克妻之嫌,然而谁在乎呢?李老爷的小课堂都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什么克啊旺的,都是假的。真不真假不假的不管,总之吴老爷前头那个都没过门,现在嫁他都算头婚,不是继室,真真是个金龟婿没跑。 何工被吴县令找上门时心里犹自惴惴不安,听明来意,一时惶恐一时狂喜,恨不得立刻就认了这个女婿。只是想起自家闺女的性格,何工立刻就将这狂喜给去了一半:“老头子当然是千肯万肯,承蒙您看得上,是我们家的造化。只是我那闺女……老头子说话不顶用,还得她自个儿拿主意。她说将来要立个女户,只怕我这里答应下来,转头要被丫头拆了家门。” 吴县令与何药娘既然就厂子里的事来往了这半年,当然很清楚何药娘的性格,微笑道:“老先生不反对就好,药娘的事,我自己去说。想来她也不愿意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我寻思终身大事,需得先禀告父母知晓才行,是以先与老先生知道,再问我家人的意思,两边都无妨了,再与姑娘知晓。” 何工见这么个造化人物办事如此妥帖,心中极为感动,简直觉得自家闺女配不上这么好的一个女婿,只盼闺女再好些也罢。 那吴书生与何工交了口风,回来又和李咎透了消息,再往帝京写得信去禀告祖父和父亲此事。 他祖父自是十分不愿,他父亲耳朵软没什么意见,他嫡母倒是十分乐意——正怕公公给这个庶出子寻得高门大户,让他得了岳家的助力反欺负到他们嫡母嫡子头上,现在他自愿讨个乡下农女当媳妇,她还巴不得!若非公公脸色不好看,她拿到信时就想应了来。 吴书生意志坚决,加之何药娘背后站着的可是李园第一纺织厂,注定要养出怪物来的地方,他是势在必得。他祖父鞭长莫及,也辩不过这个孙子,加之年事已高,恐没办法再照拂子孙,又有吴书生的嫡母从旁怂恿,最后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他去了。 两边家里都默许了,李咎才约他出来吃酒,在得月楼置办下的满满一桌河海三鲜酒席,正是酒酣耳热时问他:“我料定你确有几分喜欢她,可是也有几分是为了纺织厂,所以你一定会同意她婚后也继续掌控纺织厂,同意她继续抛头露面,对不对?” 吴县令答得也爽快:“对。我有野心,苦无门路。先生就是我的门路,我自然要不计一切手段与先生紧紧联系上了。恰好我也很欣赏何姑娘的野心,她身上有种视规矩如无物的放纵,我很喜欢。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先生不必怀疑我的居心,我的居心不良,不良在我需要先生带我一起奔前程。” 李咎倒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头一次一时间接不上话。吴县令十分光杆,倒酒与他碰了一杯。 “果真如此,你看上的怎么不是三九?非是我嫌弃药娘,单论容貌,赵娘子可出色得多了。若论关系,也是赵娘子与我更加亲近。” 吴县令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看药娘容颜甚美。俗话说各花各入个人眼,牡丹是好,香兰倒也不差。至于关系……也不能全靠妻子,还得靠我自己将来和你如何携手共进嘛。赵娘子是好,但是她手里的产业,非是我心之所向。幺娘的纺织厂才是。” 第二百零三章 好消息,特好消息 吴县令对自己的目的一点不加掩饰,他确实对何药娘有好感,但这好感是不是喜欢,那却说不定了。他也有野心,并且他直言不讳地将野心告诉了李咎:他就是想通过何药娘绑定纺织厂,绑定这个工业化的源头。 李咎有点佩服他的坦率,并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我不了解你们的事情,也不是你们任何一方的亲眷,你说的事情,与我的家业虽然相关,却也关联不大。我是不想管了……不过你直接去说呢多少有点以势压人的意思,这就不行。所以我想让三九去问,如果姑娘愿意,你们后面的事自己办吧,如果姑娘不愿意,那也请先生莫强求。即便你没能和纺织厂的厂长一家结为姻亲,以后还有别的工厂嘛。就好比玻璃厂呀,煤炭厂呀,将来都是好地方。” 吴县令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并且承诺在三九问到结果之前不会与何药娘提到这件事。 李咎回家就找来三九,让厨房拿给她一只烧鸡一瓶米酒,请她帮忙打听何药娘的意思。结果有点超乎意料,三九一开始说有男子想提亲时,何药娘是满口回绝;但是三九暗示有这想法的人是吴县令时,何药娘却脸红地回道:“娘子快别拿我寻开心,人家是谁,能看上我?听说他们讨小妾都不会找我这样的。” 三九便知道何药娘自己心里也极愿意。 回去后三九与李咎一五一十回明情况,李咎不免生疑问:“她的志向,我们都知道,她怎么会想回家嫁人呢?果真有这个打算,之前何工想招婿,药娘何必拒绝得那么满?” 三九搓着手,从李咎的小花厅常备的茶果里拣出几样来拼攒,边攒食盒边笑道:“那是她没遇上喜欢的。这点儿呀,我,药娘和老爷是一样的。不喜欢,就不愿意凑合,宁可这么孤孤单单地漂。但要是喜欢,也就把之前说的话都吃回去啦。不过……县令老爷是好人,药娘这次不亏。换了别个,一定要她回家相夫教子,县令大人的意思,倒是随便她去了。” 李咎道:“老吴本就看中了药娘手上攥着的工厂,哪里舍得让药娘放下工厂回家干活。老吴还缺个老妈子不成?” 三九笑道:“说的也是。总之老爷放心吧,药娘不会自误的。这算是个好结局,大家都满意。我只盼着将来小莲也有个双方都喜欢都愿意的好夫婿,也不枉我和她被老爷搭救、抚养这一场。” 李咎深以为然,与三九、哑巴分了食盒,又让三九准备些礼物,连他的那份一起准备了。他既是吴县令的朋友,又是何药娘的“上级”,于情于理他俩的订婚和成婚场合,李咎都该送一份礼物,看着情况,是该准备了。 何药娘与她爹的长久以来的分歧和僵持就被吴县令的神来之笔打破了,总归是件喜事。 除了这个喜事,还有别的好消息接二连三地来了: 黄致的字典的前三千套总算是印刷好了,里面有大量的插图帮助理解一些名词,这部字典不仅可以作为认字、查找字义的工具,还能起到基本的科普作用。 李咎做慈善,给字典配了一套科普性质的插图集,百花、百草、百木、百虫等等,尽量将各种客观存在的物品都录入其中。以花草举例,必有花、叶、种子、枝条、根茎等所有部分,并加以简单的文字解释其芽期、花期、习性等等。 当然李咎是不可能找人去大江南北搜寻这些东西的,他直接找了本现代的百科全书,圈出比较常见的部分,就交给绣样张去抄了个简单线条版。 绣样张抄得和原图一模一样,速度快,还能保密,抄单色的图样一天能抄十个,不过三个月就抄完了全部,最后汇成一本厚达二百五十页的册子。这个册子被李咎送去做了雕版,免费配发给每套字典。这样的一套书,算上给黄致的润笔费,再加上印染联营的保护控价,最后的定价高达六百两一套,远远超出了一般人家的负担范围,只有富足的官府和家资超过万两、且对读书有期待的人家才会考虑买一套藏着。 现在市面上有少量图谱之类的作品,但是主要服务于画画,就连医学方面的草药图集都相当罕见,更不论能详细剖到每个部位的介绍了。李咎这套图册拿出来,又让黄致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开民智,这位也算是不计代价了。 印好的字典就按照之前的配比,往县学先送了几套,又在县衙门下的铁笼子里放了一套,民有需要,可以去县衙门口翻阅。青山人都会点拼音,翻个字典不在话下。其他的二千多册,有县里的大户人家买去给家中子弟和族学使用,有孝敬司马郡守、尤南等人的,有外地商贩订购的……这些已经有了去向的就打包分装跟车队走了,还有一些备份,就送到了柳记货行等待有缘人采买。 此外自行车的生产线也搭完了,就农闲这两天,得了闲的人就组装了七八十辆自行车。平价的自行车只卖了原材料和人工价,不过一两六分银就可以换得,最贵的材料就是中间使用的钢铁骨架。而高端的那些装饰得五彩辉煌减震器棉花胎全放了上去,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材料,百炼钢和彩绘木,前面后面的框都绑得结结实实,整体尺寸都比平价拼要大出一圈,这价格就很高,一辆高达八十两银。 这批自行车比字典更受普罗大众的欢迎,就是再穷的人家,只要能给李园打上一个月的工,怎么都能凑一台了。因此第一批自行车装完下线,甚至都没填满提前预定的订单。再加上之前的实验版,总计有大约一百二十多辆车投入市场,一时间整个青山县大街小巷都是骑着自行车的人影。 最好的消息则是因为今年的水热极好,整个江南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做到两熟,于是第一季稻子将要提前收割。但是李园的玉米、红薯和土豆却不能直接两熟,而是需要和其他作物套种。李园除了稻子和麦子之外,其他的作物收割时间晚于江南的整体收割时间。 李咎这才想起来自己又想当然了,固然玉米等单亩地产量高,在一年一熟的地区有绝对优势,可是在一年两熟、三熟的地方,这种优势被削弱了。 第二百零四章 青山县有个什么好 李园种的稻子、麦子等作物和其他地方一起收割的,只是这两类本就种得少,不过两天的功夫就全部收完了摊在地里晾晒,接下来是翻地补肥,趁着苗芽萌蘖,多出来的人工又帮着附近的农田抢收了一番。 最后夏粮入库,却比去年还多了一成,再算上冬麦晚稻,大约能比往年多出三成粮食。 粮食多了是好事,只是粮价却眼看着跌了下来。 今年江南丰收,收粮食的粮行就有了更大的选择权,农民不肯低价卖,就只能眼睁睁看谷子烂在手里。且粮价随意变化,一日之内或可起伏超过二钱银,随意加减,着实令本就势弱的农民难以接受。 青山城的情况倒是不错的,这两年因为李咎的缘故,每家每户不知不觉的都多了些存粮,俗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手中有粮,做事也就肯礼让三分。 粮行因为有联营会的牵制和官府的约束,老老实实按照朝廷颁下的刊例价进行粮食收购。 也有外地的粮商眼红青山县的白花花的好稻米,想联合起来挤兑一笔大的,却被本地粮行拒绝了。他们也很眼馋同行丰年低买欠年高卖的赚得钵满盆满,可他们不敢啊!李大老爷虎视眈眈,谁敢带头坏规矩,李大老爷随时杀将进来取代他的位置,而其他几家绝对不会施以援手,反而会合起伙来瓜分市场。 吴县令自打和李园的丫头何氏订了婚,也是板上钉钉的李园人,并不能指望吴县令突然昏昧到为了一点贿赂和李咎宣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才是下金蛋的鸡。 想打青山县主意的人最后都悻悻然走了,只留下朝廷的刊例价写在城里的各个告示牌里,昭告所有卖粮人如今官仓采买粮食的价格。农人们一般就近卖粮,若对价格不满意,不过多骑几里路的车,将粮食卖给代表官仓收粮的粮行就是。 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农民们会走亲戚,货郎们会走街串巷,司马韩会将青山县秋粮采收的情况拉出来夸奖顺便震吓自己治下的其他县令……消息就是这样在人们的走动中、口耳相传里渐渐扩散出去,很快就把周边其他地方的农人也吸引来了。 现在交税仍然交的是粮食,农人们将赋税交了,回来合计,竟是将粮食卖到青山县后再拿钱回来交租来的更划算,是以他们宁可多赶几天路,也要将粮食卖出个价格来。 地里很忙,路上又需要人手,他们为了减少人手的消耗,数家乃至一村集结在一起,几个人去卖粮,几个人留下耕种。 玉鹤县因为前年抢劫的事情,在青山县边总是抬不起头来。去年玉鹤县的官仓暴雷,说是“造雷击失火烧得干干净净”,具体里头烧了多少粮食,烧的是空仓霉仓还是满仓,也就是官仓一张嘴的事,横竖就是没粮了,谁还能要求查?幸而青山县不计前嫌,悄悄地给他们送了些大粮商看不上的粗粮,混着秕糠一起的粗粮救了玉鹤县好些农户的性命。 今年眼看着是个丰收年,玉鹤县人就想,多打了三成粮食,总不用再沾光邻居了吧?虽然青山县财大气粗,不在乎那点救济,可是大家同样是穷得打赤脚的地方,别人三年翻身变财主,自己穷得穿不上裤子,这对比也太惨烈了些。一次两次还能开口,三次四次,谁不臊得慌? 谁知到头来还是得靠青山县救济。 玉鹤县最近青山县的村子最先做决定去隔壁县卖粮。这在当时有很高的风险,万一被抓到,就是蹲大牢的罪,因而他们选了个大半夜整装套车,一声不闻地做好上路的准备。 村长年轻力壮也熟门熟路,不过他得应付各级差吏和地主仆从,不能跟着去,万一他不在家却被那些收粮的狗腿子们找上门,引起怀疑就不好了。他只得将几句话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小后生大爷爷们路上出个意外。 几个壮劳力肩挑手提,年事已高的大伯爷赶着村里唯一的一头骡子拉着一车上千斤的好稻米,还有几个妇人推着板车,齐齐地也是压了几百斤。一整个车队一共带了舂好的精稻米二千斤,折合他们打听来的朝廷划定的今年米价应该值二百两银。 二百两银,足够每家每户分个四五两,明年就不会有人饿死。余钱能给学塾和祭田等公共财产添一把,添了这笔能请个好塾师,教一些好娃娃……如果不是玉鹤县的几个大户只肯出四十两银,如果在本地能卖个八十两一百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冒险去隔壁县卖粮的,这一路几百里,危险多了去了。 村长盘算着银子到手怎么分配,终于大家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村长只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再没说什么。因为是隐秘的行动,他们连火把也不敢点,只能借着月光摸黑赶路,这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不远处的黑夜里。 村长叹了口气,朝青山县的方向望着,仿佛是个木雕一样久久不动弹。 ……怎么当时那个李老爷就去了青山县呢?明明那个明水村离他们这也不远,咋个李老爷就直接去青山县了呢?青山县有个屁的好!哪里比得上他们玉鹤县!如果当时李老爷来了玉鹤县,那现在不愁吃喝还能攒钱买地的,就该是他们玉鹤县人了吧! 同样的事情没过几天也发生在了其他县,就连大松郡的郡治山阳县人都有些意动。山阳县的粮商和青山县的多半也是沾亲带故,他们给的价还算可以,总不至于像玉鹤县那般不要脸。不过山阳县到青山县的路如今好走极了,平平整整小水泥路,赶路不愁,算来赶到青山县来回也就一天一夜的功夫,花一天功夫,多卖个十几二十两银,抵得过一年辛苦呢!这一路沿途茶棚和养路队都齐全,安定得很,不怕出事。 司马郡守听闻郡治的官仓收粮不及预期,仔细一查还有这么个缘故,真是啼笑皆非。 不过司马郡守倒是也没提价,他不像吴书生,有个粮行联营会为底气,他在本地经营多年,全靠和地头蛇打得好关系。本地粮价都是官府和豪强商量着来的,朝廷刊例价就是这样,如果他要求提高收粮的价格到和刊例价一致,人家粮行真的就只能挣个辛苦钱了,以后山阳、大松郡有事,别人还能乐意给帮衬?收不到就收不到吧,反正青山县的粮食,最后也是要送一部分来官仓的…… ……怎么当时李咎就在青山县住下了呢?他再往前面走走,没多远就是山阳了啊?一个小县城怎么比得上郡治!如果李咎在山阳,他们两个联手,先平奸商,再扫贼盗,人们安居乐业产业兴旺发达一切近在眼前……可惜啊……青山县有个什么好,李咎还真在那住下了? 第二百零五章 海贸1 青山县有什么好?人们眼界开阔,一代二代县令见识超卓,本地豪强懂得细水长流和见风使舵,对李咎而言还真难找到相似的地方。玉鹤县的人是好的,可是县官不好;山阳的太守和县官都是好的,人也好,可是豪强势大——那可比青山县的难搞多了,个个都是加强版的黄陈吴赵,哪有青山县的四家摆平起来的简单。 这日里老刘掌柜从市舶司返回,载着真金白银和许多稀罕的外来之物回了李园,话先不说,吨吨吨灌得一壶冰镇奶茶,这方坐下来喘着粗气说:“不得了,我这次去那边,早有几十个红毛黄毛的番子围将上来,我还没说话呢,带的货都被他们扒得一干二净。咱们家的东西实在太受欢迎了!” 李咎忙请厨房再送两壶冰镇的茶来,问他:“是青山城的货好卖,还是我单独给你的那些好卖?” 老刘说:“都好卖!老爷给我的那些,作价十倍;城里自己产的那些,作价三倍。我列了些单子回来,他们还要这些。还有啊,咱们自己织的布极好,尤其是幅宽,约是东瀛洲等地的幅宽的四倍之多!因此他们喜欢极了。不过就是嫌颜色单调了些,我寻思老爷家有独门的染方,不知道能不能给染出来?坯布便宜,蓝布就卖得多几文,若有红布、紫布再配上那织金圈银的,就是天价喽。” 李咎听得直歪嘴:去年才找到石油(此时叫石脂水),基于石油焦油等矿物冶炼的化工染料是别想了。植物染以及其他天然染料想染出鲜艳的颜色则效果难度太大,不然古代日本也不会把红色的布看得那么贵重以至于还专门弄了个“一斤染”形容颜色……认真说起来化学专业在古代实装可比物理难多了,他还得考虑环保问题呢…… 他说道:“那些稀罕货我也没多少,还得管未来几十年咱们自己的用处哪。先把坯布拿给咱们这里的几个染织行染色试试,我看他们的技术也不差,虽然比不得我那些,也比外头的强。” 老刘掌柜十分遗憾:“也行。除了布,还有丝绸、陶瓷、琉璃、漆工等等,凡是和手艺沾边的都走俏。另外还有咱们的书本、青山笔等等,别人都是一船一船地来拖。哦,还有老爷您给的那些雀儿钟小怀表、香皂、花露水、镜子、水钻之类,尤其得番邦喜欢。有几家翻了三倍价格找我预定,我看那价格着实难得,没和你商量,先收了定金。哥哥瞅瞅能给不?若是给不了,我再把定金送回去就完事了,也是提前说好了的。” 李咎道:“妥当,这事儿……阿大,阿大,你按他列的单子理一下货。该从自己库里拿的,该从老陈那里调的,都给他配齐。” 哑巴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老刘十分可惜地看了哑巴一眼:“阿大啥都好,难为这么细心、可靠还是个男的。赵娘子她们哪里不好?可惜男女有别。你头先说过要给他治哑病来着,大夫怎么说?” 哑巴连连摇头,他自己并不想治好这病,他本也不爱说话,跟了李咎之后就更是如此,哑疾让他得到了李咎的信任,如果说话会让他失去这个信任,那还不如不能说呢! 李咎却说:“县里的大夫都说看不好,我原想着带去金陵看看。可能也就是今年的功夫吧……尤相公来信请我去金陵,老先生帮了我们不少,还将尤兄遣来学务农之术,着实该我提起去拜见,没想到还是老先生自己提起,倒是我的问题了。” 哑巴摇头的频率更加快了,李咎略过他的意见,继续和老刘掌柜说:“给番邦的书都是什么书?有没有我的杂学书?” 老刘回道:“哪能给那个,咱们自己人都不够分的!我打金陵过,尤家二老爷还千叮咛万嘱咐今年的书务必往他家送去,莫要让不相干的人全搜刮走了。” 李咎自然不是担心大雍朝的人不够分他的书,这才第几年,能有几个人对他的杂学感兴趣?他担心的是他写的书流落到番邦海外去,被外面的人根据他的杂学推断出一些偏科技的东西,过早地点亮科技树。 李咎心里其实并无人群、人种、民族之分,他是个外来人,并不属于这个大雍朝,自然也不认为自己就是大雍国的子民。不过他在这里三年了,总有点情谊在。而民族国家的发展若是早于道德法治的发展,没有国际法的约束,国际局势会演变成什么结果,平行世界的地球政治已经好好地给天下人都上了一课。 大雍国势强盛时自然不惧怕别人来杀,但若是大雍式微呢?受苦的还不是平民百姓!他总归是希望大雍好的,力量本也应该掌握在热爱和平的人手里。 李咎道:“若是有外面的人找你要杂学的书,务必稳住他们来告诉我。但若是经史子集,则无妨。” 尤复恰好带着今年的稻子产量数据和几种稻种来找李咎商量优化选种的事情,还没进门先听到这么一句,顾不得“非礼勿听”,插话道:“这话奇了,咱们捣鼓的这些,比圣人之言还宝贵不成?怎么反而我们的不能送出去,经史子集却可以呢?” 老刘掌柜和李咎起身相迎,李咎没有直接回复这个问题,反问道:“大兄今日来得早,怎么不在学塾拣种?” 尤复也没追根究底,这话题更适合黄致、吴县令等在场时再仔细切磋。他将手中的盒子放下,道:“种子的事儿,一时半会说不完,等刘掌柜先和你说完了我再跟上。我在这不妨事吧?” 李咎笑道:“不妨事,本就是几家子生意。你听一听也好,多学一些经营之道,多给令郎攒几亩家产。他年小莲儿嫁到了您家,好多些产业给她盘弄。” 尤复笑笑:“怕是把我们一家子捆在一块儿都不如小莲她母亲一根手指。她将你家外头的事打理得多好?王得春和她一比都显得太偏了些。你们说罢,我也听听。” 说完尤复真的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在李咎斜对面的罗汉床上盘坐下来,给自己倒茶拿点心,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嗑坚果。 李咎仍回过头来与老刘掌柜盘点下一趟卖什么:“他们若要圣人之言、诗词文赋,不妨多给些。也让他们领略我们中原的灿烂文辉。咱们家家户户都学书,看《论语》,唱《关雎》,也不过万万人之数。再算上番邦的,又不知又几万万人了。倘若能教化他们,岂不是功在万世?” 老刘掌柜听得十分在理:“您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圣人传书,可不就是为了多让人明白些道理嘛!能多教几个,便是几个。” 李咎点头,说道:“若是有那机敏好学的番子,又乐意留在大雍的,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招揽。” 第二百零六章 水稻1 老刘掌柜以前做牲口生意,常要和北方的游牧政权打交道,边关互市已久,人们杂居一处,双方商队乃至低级官府中互有对方的人也不罕见。他对此习以为常了,满口答应下来会帮李咎注意着有没有合适的人才。 尤复却略带惊疑地看着李咎,李咎笑道:“兄长,风物长宜放眼量,倒不必过于拘束门第人物。想想大唐盛世时,多少遣唐使在朝为官呢?我们不过是个小小的富豪之家,有几个番邦好友,也不算什么。用我们的酒,我们的文化,去感动他们啊,让他们认可我们,加入我们,变为我们的一员,将我们的文明带去他们的国度……这是先辈已经实践过的可行的路哇。难道兄长就不向往当年的盛世?就连西域,也唱着青莲居士的诗呀,多么荣光!” 尤复犹豫着,目光在不知所以的老刘掌柜和李咎之间逡巡,道:“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 李咎继续道:“当然,明显包藏祸心的就不用了。刘兄若是没把握,就请……就请尤家二老爷帮忙看一看。我们将来还要去海外寻找一些种子亲本的,多结交一些当地的人士,总归是件好事。若是同时能说服他们学习我们的文化,那更好。” 老刘掌柜将前后的事都说完理顺,将金钱和财货单与李咎交割完毕,拿了李咎批过的第二张提货单和分账,心满意足地离开小楼,回家找媳妇困觉去了。 李咎携着茶杯转场到罗汉床上,也盘腿坐下。 尤复打开带来的匣子,里面分着三层共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一把种子。格子里的标签记录着种子采集的田地位置、种子的规格尺寸和种子的特性。 去年他们发现了特别耐涝的一小片稻子,又从其他地方找到了一些同样表现出不错的特性的种子,就用这些种子种在一起并得到了一些新种子。同理还有其他性状的,例如茎秆特别粗壮的、根系特别发达的、被虫子咬得最少的、穗儿最大的等等。 尤复将种子逐一介绍完,拧着眉头说:“明年春播就尝试按不同性状分别育种,看看后年能不能拿到更多的种子。不过啊……我今天来除了给你看看我们的成果,还带来了一个问题。你曾经说过杂种优势会特别明显,为什么我们今年用的本地粳稻和老陈从南方捎来的籼稻交杂种植,却没有什么结果?粳稻还是粳稻,籼稻还是籼稻。” 李咎回道:“这话说来可长了,简单点讲,就是授粉。水稻的花非常小,一根穗子会有几百多花,它难以接受其他稻子的花粉,因而天然很难杂交,九成九的概率都是自花繁殖,所以只是单纯把两种稻子种在一起,最多只有百分之一的杂交可能。” 尤复“啊”地应了一声。 李咎道:“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开心,杂交水稻一旦造出来,会是个传奇,传奇到你无法想象……但是这个难度啊,真的是很大,首先就得把遗传这门课学到极致,其次我们要搭建新的实验室,准备实验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一种特殊的稻子,它的突出特点就是雄蕊退化,只能靠其他的花粉授粉。结合我之前说的,水稻之所以难以杂交,就是它非常难以接受其他花的花粉,而这种水稻自身的雄蕊退化,每一代都只能存活百分之一的后代,所以它的数量极为稀少。但是反过来说,我们一旦找到这个自身雄蕊退化的品系,它就只能接受其他水稻的花粉,这不就有了天然的杂交载体么?这些都只是必须的要素,等全部达成了,才有下一步。” 尤复道:“这……有点困难。” “我觉得,其实还好。遗传学,你们在学,你不学了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只要学下去,结合实验,你们总有将我家传书吃透的一天。实验田,也不难,去年圣上赏赐的皇庄,今年是修整在那里的,用于恢复地力。我预备今年冬季时好生规划一番,连上荒山一起,总能分出一二千亩不同的田做实验用。但是问题是雄蕊退化的品系,应该去哪找?世界这么大,它在哪里?” 李咎不知道平行世界找到的那株野败的祖先,在这个时代会不会依然分布在海南。此时的海南刚刚开发不久,还是个瘴疠之地,即便知道在那里,也绝难去取回来,杂交稻是最凶残的杀器没有之一,相对的想把它弄出来,要付出的努力也是巨大的,即便他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是一样。 “杂交的优势,暂时不想了。如果你们非要试试,那确实也有个笨办法,就是去除水稻雄蕊,把它变成载体——这个方法十分繁琐复杂,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工,在我的计划里,短时间内无法执行。你们想清楚一定要这么做,我再教你们。但是筛选品系进行重点培养的思路还是对的。可以继续挑选有特性的稻子进行自花培育,一代代地筛选出稳定、有用的品种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是可行的。我们吃的粳稻和籼稻本该是同源的庄稼,几千年来才分化成不同的品种。我们现在要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找到好的,然后让它多点儿遗传稳定的后代。” 尤复道:“这个自然,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一定要把它走到尽头,走到我再也不能走下去为止。咱们书归正传,接下来我还是用同样性状的稻子种在一起,以稳定它们的品系对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尤复又问,“那么为什么,对于玉米、红薯等你带来的品种,你却想另取性状不那么好的与他们混杂呢?你说是为了防止退化,但是按照遗传的理论,好的和好的结合,子代一般也是好的,怎么又会退化呢?” “近亲繁殖嘛,好的会更好,坏的也会更容易发生。它们的遗传性状不如水稻那么稳定,因此我才引入了其他的远亲品种与之杂交。具体要怎么做,其实我也没有底,毕竟我没有仔细学过这些……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哪。” 李咎的学术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偏低,穿越前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训练场上度过的,穿越后拿来忽悠人的东西一多半都是现学现卖,往深了说一定露怯。他低头看着尤复送来的那盒种子,这才多久,那么一点点希望已经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总归事情是往好处发展的。 “总之希望经过新一轮品种杂交,明年得到的结果符合预期,我也好丢开这些事全部交给大兄去办,自己才好专心做点别的。” 第二百零七章 去金陵1 李咎建议尤复等人放开培育新品系。 现在他们很难弄出杂交水稻,但是却可以指望一些更加专注的品种,特别是开发红薯土豆玉米的品种,保持三种舶来粮的产量维持在一个程度上,此亦未尝不可。如果真的被他耐心完成水稻去雄授粉杂交,将两种有利的特征转接起来,那就更好了。 尤复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反正李咎知道的比他多,他们没啥办法,就照李咎的去办,也是理所应当。 外面的田地已经翻整好准备种晚稻和麦子,他们实验田不抢第二轮套种,有足够的时间将所有种子都清理整齐。如果真的要在明年就展开杂交实验,那么今年的晚稻也可以分一部分给他们练习如何去雄蕊。不论是利用时间差的人工拔除,还是利用温度差的温汤水浴,都是技术活儿,不可能一蹴而就。 尤复自当不会亲自下田做农活,他能亲手摸一摸收集来的种子都是折节,他还会时常在田边看一看丰收的希望,谁见了不称赞一声“老爷关心农桑,真乃古之君子”。他是士农工商的士,还是顶级学阀和门阀家族的“士”,“农”离他太遥远,远得只得到他殷切垂问都算“不耻下问”。 他将李咎的信息反馈给学塾里的农学生,让他们继续顺着李咎的解释往前思考。 至于他本人,他要利用这段比较难得的空闲时机,和李咎一起去金陵拜见尤老爷子。 李咎原本就计划着今年就去金陵,只是时间待定。上半年有工厂、春耕、印书等事,诸事繁杂,他的《西游记》也正是最精彩的时候,这时候溜走去金陵,一来一回估计得半个月。半个月,都不知道能堆出多少需要他督办的活来。 这一拖就拖到了尤南坐不住先下了帖子来请,尤南主动送帖子邀请他前去,还在帖子里说自己“年老力衰,残年将朽,难堪车马”,李咎若是还拖上一年半载的那就着实不识趣了。 现在税赋已经交完,双季套种的稻麦油菜等作物已无需李咎过问,而实验田都还没收割,工厂因为双季过渡期间的农忙是半停业状态,不过勉强维持着设备运转,出海的事刚刚结束一程,新一轮的要过半个月才启程……再结合尤相公自己的空闲时间,那就这个把月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咎要去,黄致寻思着多年不曾见老先生,也便跟着去吧。李咎自己还要带上哑巴,三九不放心他,定要幺娘也跟着。李咎寻思横竖黄致和尤复都带了女眷,他把幺娘往女眷堆里一放,倒也不是不行。 黄致的夫人徐氏乃是金陵闺秀,自前年妊娠以来不曾回过娘家,只有些书信往来罢了。黄致考虑到元燚如今快三岁了还不曾见过外祖,且夫人也该探探亲眷,故而决定带上家眷一起去——徐氏的父母年纪都不小了,见得一次少一次呢。 他们三人都是晚辈,去谒见长辈自当准备礼物。尤复备了几车本地土产,特别是香皂、青山笔、蜂窝煤等,便宜好用,将几车塞得满满当当。 黄致备下的都是书,杂学有,戏本子也有,《字典》有,《西游记》也有,都用隔水的油纸油布包了妥善存着。吴书生、赵县丞等人得知李咎等要去拜见尤相公,又托他们带了些孝敬去——赵笠考完秀才就要去金陵读书,若是尤南肯庇护一二,他们当爹妈的也就放心了。 李咎这里拿的就以现代的东西为主了,布匹、宝石、美人火、黄酒葡萄酒等等,仿佛暴发户送礼一般。 如此三家人组得车队有十几辆马车,跟前跟后的四五十扈从,好不热闹。李咎只带了哑巴和幺娘,幺娘还跟着徐氏去帮忙照顾元燚了,只得他两个人各骑一匹高头马,倒显得和黄、尤二人格格不入,那两家也不在意。他们都知道李咎一个人武艺高超,哑巴的块头那么大,仿佛铁塔一般,带了护卫才拖后腿呢!且李咎也不喜欢别人在他身边打转伺候,就是幺娘等也近不得身,他要带上四五十个人去显摆排场,也不算是他的本份。 不过到了临出发时,三九又将小莲托付给了徐夫人,嘴上说的是请徐夫人带闺女去开开眼界。 徐夫人和三九关系极好,之前她一度以为黄致要纳三九为妾,嘴上醋着,实际上却愿意暗暗准备当自己的臂膀纳了来。只是黄致无心,三九无意,说开了也就好了。自是徐夫人待三九更不同于别个:三九漂亮的寡妇能守贞,又能说会道把她哄得服服帖帖,还做得一手好衣衫打扮得人光鲜夺目,待人接物利索大方,平日里也时常尽一些心意,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 徐夫人焉能不知三九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将小莲送来?她只往尤大奶奶那边一看,正看见尤大奶奶殷切的表情,瞬间秒懂,这是尤大奶奶的意思,想带小莲给尤南相公也看一看。 虽则尤三郎将来会是尤家旁支,但是尤三少奶奶也是要主持中馈、相夫教子、来往逢迎的,岂是随意一个村妇就能当的? 尤复和大奶奶虽然取中了小莲,三郎自己似乎也十分乐意,毕竟上面还有个老太爷呢,总得让老太爷也见见。实在谈不来,是两人没缘分,趁着话没说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也无妨。到了要谈订婚的时候老太爷再反对,那就不像个样儿了。 三九自己十分忙碌,李园里外各种事务,除了公家账房、买货采人、修补添增等有专人负责的事外,别的事没有不过三九手的。就是何药娘的工厂,若有消息来往,也是三九从中传递。三九对徐夫人、尤大奶奶很放心,小莲也不是胆小的姑娘,退一万步,那李咎还在呢,有李咎在,万事不愁,她索性便让小莲肚子跟车一起去。她家的姑娘,色色都好,不怕任何人相看! 第二百零八章 卖粮2 李园的车队在吃瓜群众们的目送中缓缓开出了青山城。 吴书生与赵县丞等便服相送,百般叮咛嘱咐,直到车队的人马都消失在山道上,方各自散去。 青山城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人们打理田地、家宅,闲暇时再物一份短工,只要肯付出劳动,至少也能混个温饱。着实找不着小工,只在济贫处、码头、商行外守着,总有抢到短工的机会。 青山城的人比着别处的人自然不一样,外面来的偷偷摸摸卖粮的人,才刚踏进青山城附近的村庄,了就被人认了出来。 最先到达青山城外的玉鹤县来偷偷卖粮的几人。他们穿林渡河,一路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敢拿野果野菜就着酸饭团子果腹,看着车上白花花的米却丝毫不敢动。有时候远远看见村庄,他们也不敢进村,只能由大伯爷去讨水讨饭回来,唯恐几个人带着两千斤粮食就被别人盯上吞没了。 这样藏着掖着走着赶路,总算是将粮食安安全全送到了青山县城。 刚进入青山县时,他们并没觉得青山县如何繁华。山水是一样的平静,平民是一样的苦,农夫们一样在地里刨食。青山城所属的村子里的人们,今年多打了一些钱,于是家里稍微做了一些添置,大约是李园的廉价土布、油盐酱醋、锅碗、蜂窝煤等必须品。就这么一点点添置少得可怜,外边看过去丝毫不觉得他们的日子好过了。 玉鹤县的几人不免嘀咕了一路:都说青山县怎么怎么好,可是他们一路走来,所见和玉鹤县也没什么区别,大家不都是住在破屋子里,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看不出样子的衣服么!顶多青山县的农人的鞋子还不错,至少路上看到的行人穿着的鞋都有底儿有天。 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越穷越远的村子人越少。这种少不是天然人少,因为屋舍和田地并不少,就是单纯的人少了。 不过随着路程越来越靠近县城,大家就渐渐地懂得了为什么村长等人都说青山人命好。 接近县城的村庄已经显露出了不一样的繁华,村庄里井井有条,道路也齐整极了,甚至每二到三户人家就有一头耕牛,老人小孩儿也能穿着整齐的衣服在外面走动,不少在场院里纺纱织布的女人打扮得也比较光鲜。鉴于打扮一定发生在吃饱穿暖之后,可以推断他们现在在吃饱、存粮之后,还有余钱。 这就很让人羡慕了……他们村里除了家里有着几百亩地的地主,谁还穿得起新衣服哇! 这样的村庄附近收粮的人肯定是愿意出价的,大家因为惦记着家里,也愿意在路上卖粮,只要价格合适。不想因为粮价不错的缘故,农人们极愿意卖粮——他们唯恐晚了一步粮价就像周边其他县城一样跌了,故而都得赶着粮价好的时候卖清。青山城的粮行、地主、商人等早早就已经完成了下乡收粮的活儿,此时便是想找到他们也是不能了。众人只好继续赶路,一赶就赶到了城里。 衣着褴褛、神情萎靡的人在青山城是格格不入的,青山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外地来讨生活的,他们见了太多活不下去来碰碰运气的人们,已经鉴别出了经验。 玉鹤县的几人是推着货来的,显见是为了卖货。他们不知道进城要收多少钱,显得局促不安,又有些忧心忡忡。 因为日子舒坦,好些已经做不动体力活的老大爷老太太在路边摆着茶摊、棋盘,边闲聊吃茶边做些手工活儿,边挣小钱边打发时间。他们注意到这队年轻的陌生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窘迫,大爷大婶儿们叽咕一番,其中长得最面善的一个就主动出来,用官话和他们招呼了:“哎,后生仔们进城卖东西呀?” 老大爷摇着大芭蕉扇,膝盖上放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儿。红肚兜崭新崭新的,一看就不便宜;那小孩儿白嫩嫩的,胳膊像藕节一样圆润 ,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小可怜。老爷爷带孙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不像是坏人。 玉鹤县的几人忐忑不安地商量几句,由赶车的大伯爷出面。大伯爷堆出皱巴巴的笑,拿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回道:“老人家好呀!是啊是啊,我们想进城卖点儿山货,打几件过冬的衣服给娃穿。” 老大爷眼前一亮,带着伙计们就围了过来:“我们帮你看看卖的是什么,告诉你往哪家卖去!城里的商人多了,奸商好人都有,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怕被花言巧语的骗了!” 另一个同样抱孙子的老太太接道:“你们被骗事小,传出去以为我们青山城出奸商那就不好了。我么城里的都是好人,奸商都是外头来的,今年生意好做,人忒多了,可不奸商也多了么!” 一群自来熟的老人们凑上来,玉鹤县的人看着他们中气十足又穿得光鲜,不敢有所阻拦,只得下意识地去遮掩。但是两千斤粮食哪里好遮掩?几个老人一摸就知道了,为首的老大爷十分诧异:“你们是哪个村的,怎么才来卖粮?我们官仓都把夏粮收尽了,该送去山阳的也送去了,就这两天功夫要封仓了哩。” 玉鹤人听出来这不是要抢劫的意思,也没有报官的意思,可以放心了。倒是夏粮收尽即将封仓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官府不收粮了,粮行的米价还能稳? 大伯爷支应道:“我们是小南山村的,因家里有事,耽搁了几天,没赶上粮行收粮食,只好自己押了来卖。我们这粮,都是白花花的好米,还能卖不?” “小南山村?”老人们又是一阵叽咕,把个事情叽咕明白了,老大爷才说:“哦……听说了,听说你们那边几个大粮行都压价压得极低,即便赶上了也不能卖他们!得,你们这一趟也是几百里路,不容易啊!放心好喽,即便城里的粮行不做人,李老爷肯定是做人的。粮商若是压价压过了头,你们去李园后门卖也是一样的。李园晓得伐?就是李大善人老爷家啊,我跟你们说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了全靠他老人家怜贫惜弱,不计成本帮衬着……” 老人们把李咎一通夸,一半是夸他一半也是炫耀自己日子好过,从可怜巴巴的几个玉鹤县人身上赚足了羡慕,他们才将城里的粮行位置点了,又将李园的位置告诉他们。 大伯爷千恩万谢,将粮行和李园怎么走记了下来,又犹犹豫豫地问:“进城的话,一个人交几个钱?我们这不算是商队吧?听说商队交钱多哩。” “哟哟,你们那还收城门税呢?青山城不收这个,俺们的官府只从商行抽税都富得流油了,还有那公田里的粮食,白花花淌不完流水一般,还能看的上这几个小钱?你们能有多少钱,能刮下多少?真真李大老爷的话说得对,‘蚊子肚里刮脂油’,缺德,缺德得都冒了烟了!” 玉鹤县人在众人的同情声中满不是滋味地进城了,只留下城外的闲人们仍在讨论这一行可怜的人,顺便高兴自己命好,赶上了好官好地方等等。 第二百零九章 去金陵2 玉鹤县人到了青山城之后,陆陆续续也有别的地方的人来到青山城,他们倒是都赶上了粮商收粮食,换了钱后他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忙地采买好一些青山货就赶回自家,唯恐走晚了落在人眼里招来意外之灾。 青山城囤下了许许多多粮食,又卖了不少货,一来一往间经济生活更加活跃。 吴书生依然保持着记笔记的习惯,他和赵县丞都感知到了这种钱银流通造成的繁荣情形,只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两人只好将疑问记下,以备将来与李咎请教。 而另一方面,李咎等人在路上也不算太平。 今年是好年景,那些因为活不下去而落草为寇的人比较少,远远看着这么一队人,那是决计不敢打什么歪主意的。 李咎所觉得的“不太平”当然不是劫匪盗贼,而是所见之民生辛酸了。 在富庶的江南,富庶的年景,官道大路附近可见的村落,人们竟然也一贫如洗,就不知那些更贫苦的地方、歉收的年份和看不见的偏远处又是何等光景了。 黄致等人也算是对李咎的“善”有了新的的认知。 他们这一路少不了赶不到驿站的时候,只能借宿民家。为了住得舒坦,他们会选择当地富豪家借宿。 青山城到金陵城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世代居住在这一个区域的人们往来流动,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借宿的事情极好商量。 黄致是举人,尤复有文名,帖子递上无不应者,更有热情好客的主家还想挽留他们多住几天。还有更好客的土财主和暴发户,见李咎一表人才却无女眷相随,便想赠婢女赠妾室以拉近关系。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时李咎脸都黑了,碍于黄致等人的脸面不曾发作得。他本来就不会借宿在大户人家,随黄致等吃饭也只是为了兄弟的情分,这次之后,就是吃饭也不去了。 李咎借宿是专捡那些破破烂烂但是懂点儿官话的人家开口,一个村子里,谁家最穷,他就优先选谁家。 幺娘和哑巴要跟着他,李咎坚决不让。幺娘以男女有别之故被李咎仍留在了徐氏跟前,哑巴却是毫无理由了,李咎便是赶他走,他也照样在人门口杵着。别的倒罢,却太容易吓着主人家,李咎也就留下了。 李咎借宿时会顺手给主人家整理一下家宅。一般这些房屋破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都只剩老人和妇孺,那些有女眷的地方,李咎自不便借宿,就只剩了老人家可选。 交谈中若问家中壮年人去了哪,不是死了就是去外地谋了生,只得抛下家中老人守着破宅薄田度日。 一般人都会对李咎、哑巴这样体格的壮年男子心生畏惧,借宿的事并不好开口。但是李咎特意挑的穷到极致的人家,反而不会被拒绝。因为他们家无长物,人也孤弱,着实无可图,也就不怕惹来坏人。而李咎先放上住宿费——一般是一些吃的用的,吃的东西放在人眼前,饿极了的老人就是再畏惧李咎、哑巴这两个高头大汉,也愿意打开那扇根本就拦不住人的门了。 李咎当然不是胡乱挑的这些人家,而是带着目的来的。 商量好住宿的事情,李咎接着就会帮忙修葺屋舍。江南穷人家多是黄土屋舍,用黄土混着植物夯实的土砖中间用木头打的柱子和梁,倒也结实耐用。然而再怎么结实的黄土屋,都会在风吹雨打中发生倾圮。 李咎会给他们重新砌墙,加固屋顶,顺手把屋子里头和外面的地也整一遍。他这样干活,那主家就不好意思自己待着,自然要出来搭话,又是感谢,又是想送个茶水啥的。 主家肯搭话,李咎便好问话了,家里为什么没有壮年人,一年打得多少谷子,靠什么活着,怎么就穷到这份上了,村里的人情……他极擅长话术引导,老人们起初还会有一些警觉,待知道李咎是个好人,这份警觉就放下了;李咎再用话题一带,他们的憋了一辈子的苦闷和委屈就仿佛找到了倾泻口一样。 其实能活到老,已经十分不易,更多的穷人是没有资格老的,人均寿命才三十岁的时代,普通百姓有几个能活到头发变白?李咎所遇到的老人们之前至少还有过一些家底,都是经历了家国变迁和家庭败落的人。 李咎借宿的有两户人家还是从北方迁过来的军户,他们在前朝末年参与了农民起义,成为了新王朝的开国军人,得以带着赏赐来到这里。但是几十年过去,他们的家业也渐渐地失去了。 他们自己和他们所絮叨的其他人家业败落的原因没有超出范畴:或因家人生病,或因求学无果,或因天灾人祸,或因田亩被毁,也有遭人掠夺的,也有自己守家无道吃喝赌尽了余财的,甚至有因娶妻而穷的……桩桩件件的小事,这里少一些那里少一些,渐渐的就什么都没了,如今只能守着一点儿野菜度日。 这还算是好的,情况更糟的人如今都已沦为了白骨。 李咎一边听,一边干活,等老人家说到无话可说,活儿也干完了,他便取了自热米饭来与主家和哑巴一起吃顿晚饭,再自行取水洗漱,钻进睡袋就可以休息。 来自现代的廉价睡袋,李咎也都给主家留得一个。过不得多久,天气便要转凉,李咎不知道家无余财又失去劳动力的人要怎样渡过冬天,能有个睡袋总要好一些。 到了第二天,黄致等人大约会在辰时起床洗漱,等一家子人全都打点齐整,时间多半就到了巳时过半。这个时候李咎已经带着哑巴又帮着附近的村民们干了一阵农活了。 李咎是没架子的人,早起出门看到谁家需要搭把手的,他都乐意帮个忙:帮老人担个货,帮小孩儿赶一下牛,水里捞个漂走的洗衣杵,地里给整整篱笆、农具……李咎还随身带了几个飞梭,若有织布的人愿意和他说几句话而不觉得他唐突,他也愿意将飞梭送给她们。青山城的飞梭声名在外,附近的主要城镇已经用上了,只是总有被时代抛下的人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于是黄致等人来叫李咎出发时,就看见和一群本地村民围坐在一起聊天,那些村民分明是连官话都听不懂几句的人,却极乐意听李咎说话,也是奇景。 黄致、尤复乃至小莲、幺娘都只当是李咎的善人毛病犯了,只有知道更多秘密的哑巴似乎懂得李咎的执念,可他也知道李咎的束手无策。 第二百一十章 去金陵3 一路走来,黄致、尤复等人慢慢的也习惯了李咎走到哪帮到哪,偶尔遇到那着实可怜的人家,也愿意看在李咎的面上帮帮忙。 一边帮忙他们又发现李咎做善事与其他人不一样,李咎很少直接送钱送粮,而是更乐意帮他们做一些体力活儿,以及教他们可以弄点什么挣钱。家里能种黄豆的,李咎就教了酿造酱油的办法;家里还有小鸡崽儿的,李咎教了怎么养蚯蚓;家附近有竹子的,李咎教了竹汗衫儿的做法…… 若问原因,李咎便说“人单力薄,给了钱粮他也守不住;坐吃山空,不如给他们想个出路,自力更生才是硬道理”。众人一想,深以为然。 如此走走停停的,大约七八天功夫,就到了金陵城外。 金陵城的外城墙极高大恢廓,远远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线。路上的行人渐渐的也多了起来,道路明显的变宽了,也变平坦了。再靠近些时,那路也换成了水泥路,好些挑夫力夫就坐在水泥路上歇脚。 李咎的视线从青壮年们身上划过,他们蓬草般的头发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衫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的贫穷,而结实的臂膀和尚算饱满的精神又说明他们的生活条件还没差到过不下去日子。 也是,都到了金陵城郊了,这座城市往前数个几百年也是当了国都的,再怎么样也有些底蕴在。 他们像草芥一样轻,又像蝼蚁一样努力地生存,用自己的劳动去挣命,他们仿佛是易耗品,早早地释放完能量就归于尘土,却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的基石。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骑马坐轿衣着光鲜的“上等人”们。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骑着阿宅的李咎,阿宅那一身鲜亮的毛色,高大的体型,流畅漂亮的肌肉,骄傲的神态,还有均匀稳称的步调,堪称神骏,即便是普通的富豪人家,也难买起这样的好马。 这个时代的人和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可是这个时代又很安宁,还能讨着一口饭吃的人很难去反抗身上的压力。收成被拿走七成,人还能活下去,社会秩序就不会崩溃,只有当收成被拿走十成、十二成事,才会有呼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出现。 越是深刻地体会到人们对平安稳定的向往,李咎才越难做决定。带着大家去推翻压迫去建立理想国,不是不可为,但是这个过程中不知要死掉多少人,那些死掉的人,他们真的愿意吗?而现在李咎发展农业工业,一步步地引导生产力变革,培养新兴的工人阶级,又会将这个国家的命运导向何处? 李咎连纺织工厂对小农经济的冲击的后果都想不明白,就更加想不明白那么宏大的未来了。 黄致难得从马车里钻出来,也骑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得儿得儿地跟在一旁。他将李咎给他的单筒望远镜拿着四处看看,边看边兴致勃勃地说:“以前都没什么机会往周围走走,今天才算看见了金陵城郊的几座山,倒是好风景,一片片的嫩黄青绿比染出来的有趣多了,衬着蓝天白云多好看啊。” 李咎笑道:“先生不做两首诗来助兴?” “不了不了,天天跟着你看经济学问,有做一百首诗的诗兴,也都被什么‘边际效用递减’又是什么‘区域经济优势’给挡了回去,如今你大哥我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马车里的徐氏幽幽地飘出来一句:“就是,俗不可耐,我看着都心烦。当年见他时,青衫落拓,好个潇洒书生。如今看他,一肚子的钱、官、地、产,三句话说不到一个碗里。我看,都是贤弟的错。” 仿佛是为了附和母亲一样,元燚小姑娘也呀呀地哼了几声“错”“错”。 徐氏当然是开玩笑了,夫妻俩走到如今,哪有不正经过日子却只图风花雪月?只是让大家笑了一笑便罢。 黄致道:“卿觉得我俗,我还觉得我不够俗呢。我若是再俗一些,世上又可少得一些饿死的百姓了。伯休啊,你也来看看,我觉得金陵城城郊的村庄怎么比咱们县城外的那些村庄还穷?” 李咎借着黄致手上的望远镜也往远处村落瞅了瞅,不知如何形容,但反正看房子看人,就是不如青山城外的几个村子舒坦。仔细想想,是少了闲话家常的人,房子既不如青山城的多,也不像青山城的那样规整。 尤复是金陵人,当然知道得多一些,插话说道:“还不是伯休的功劳,去年王太守述职交接,我听了一嘴,青山城人平均收入翻了三番,大家手上有了钱,就舍得翻修房屋,舍得生儿育女,舍得四处采买,自然看着要繁华些。金陵城的村子本来是比你们那儿的好的,只是好的也有限,你们翻三番,可不就显得金陵的村落穷了吗!依我看,家父肯定要找伯休请教一番如何让金陵的百姓也过上富足日子。” 李咎忙说不敢不敢,若有问必当知无不言等等。 这样来到了金陵城外最后一个村子,大家赶了半天路人马困乏,到了城里还有一阵接风洗尘互相拜见,不知几时能吃上饭,故而先落在村边休息,又找民居生火做饭,将肚子先填一填。 李咎极看不上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厨子做饭抠抠搜搜的,因此这一路若要自己动手做饭,动手的就是他和幺娘两个,其他人都只配打下手。 众人从村民手里买了鸡鸭鱼肉,配上野果、蔬菜等,烩了一大锅杂烩,再快炒了几个小炒,将杂粮等焖了几锅,交给各家自行分吃。 李咎自己额外添钱多买了些米面,他吃完自己那份后趁别人休息时将面混鸡蛋摊成鸡蛋面饼,包上蒸熟的米饭,上面浇得一勺烩菜的汤汁,就成了好吃又便宜的鸡蛋包饭。 这蛋包饭却是做给附近几个孩子们吃的,在他们做饭时就有好些瘦瘦小小的孩子在门外扒着看。黄致、徐氏等人看着都于心不忍,安心要分他们一点,只是这种分食却像喂小狗小猫一样,总有点侮辱的既视感。当时李咎便说他来处理,于是就有了这几份蛋包饭。 他们借来生活的民家还算殷实,家里还能找出几个多余的碗,李咎用他们家的碗盛好蛋包饭,一个一个递给他们。 起初小孩儿们都不敢上前,可是到底逃不过肉汤和鸡蛋的诱惑,被李咎哄了几句,又大着胆子回来了。 一碗蛋包饭给四个孩子分。有些小孩儿明显家里更穷,又或是胆子更小,不免要被其他小孩儿多吃多占,李咎便上前再给他们添一勺,总归能让他们都吃个半饱。就这样孩子吃着,李咎在门边看着,边看边想金陵城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一章 去金陵4 平行世界的金陵城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六朝古都,那历史积淀简直深厚得不要不要的;坐落江南,和其他古都相比,这份厚重里又多了一分水秀,三分才气。 金陵的位置本来在江南一省的正中间,省内有苏州扬州镇江常州,天下举子半数出于此地,可以说是最繁华富裕的地方。直到后来江南省被一分为二,又加上沿海一带进入快速发展阶段,这才导致靠内陆的部分发展逐渐慢了下去。 即便安徽的发展慢了一些,她依然有得天独厚的文化历史遗产,依然是一块动人的瑰宝。 到新中国成立后,而金陵虽然被划入了靠东边的江苏,却紧邻安徽,自己发展时也没忘了带动隔壁安徽邻区发展,同时金陵还承担着将安徽以及更深的内陆省份的人才输送往沿海地区的纽带作用,因此还得了个戏称“徽京”,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古代史上,金陵最出色的产业是织造,江宁织造名扬天下,靠着妆花织锦缂丝等高精度重工御用织物以及附带的其他产业,养出了无数皇商巨富。 在大雍朝,金陵城初见织造业的苗头,现已有男女织工一万余人,以织锦为生,却比青山县更早一步实现了初级人地分离,拥有了一批古代意义上的工人。 虽然金陵的织锦尚未成为贡品首选,不过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趋势,近年来宫中选买的锦缎等织物,金陵所产的占了三分之一。 这份发展给周边人带来的影响莫过于桑蚕养殖、纺纱、染色、拓印、绣花、木匠、交通等相关产业的发展,以及对擅长织锦的人才的选拔力度强于其他地区。 产业是发展的,会一门独家手艺或者有天赋的人身价也水涨船高,但是改变不了绝大多数底层平民的困窘。即便他们凭借天赋或苦功成为名噪一时的手工名匠,获得一扇绣屏百两银的高额回报,他们的命运依然不能由自己掌握,他们依然是被高于自己的阶层所控制的人。 李咎琢磨了一阵,大略有了一点点头绪。这时黄致来了,他将一个包袱递给李咎,道:“我媳妇让我找你来的,说是让你换上斗牛袍再进城。你平时在青山城是张熟脸儿,谁都认得你,可以每日穿着你的粗布裋褐到处乱窜,在金陵城可不行。金陵人心气高,装扮稍微不随时分,就容易被人白眼。且金陵富庶,人口众多,这人一多吧就难保人品如何,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多了去了。” 李咎从善如流,当即从包袱里取出一应官服穿上,乃是大红斗牛袍一件,乌纱帽一件,团领衬袍一件,衬裤各一条,錾熊纹大带一件,黑靴一双,束发网巾并绞丝玉簪一支,里外上下全有。 李咎换了官袍出来,不曾将边边角角收拾妥善,让尤复和黄致看了直觉好笑,笑完了忙叫来书童等与李咎整了一番。纱帽衣领大带等被重新捋了一次,中缝捋直了,衣摆翻对称了,再一看,便觉李咎果然一表人才,那些惦记他的人家却不是只爱财的,也有识人的本事。 原是平时李咎不修边幅惯了,衣着等只要齐整、干净便好,不喜过分修饰,故而着实的让人记不住他长得怎样。 特别幺娘三九等人尤其喜欢按流行的颜色给李咎做衣服,每每选些辣眼睛的艳粉梅红。纵然李咎曾强调不许做艳色给他穿,几个女孩儿的选料也不过是从闪亮的玫粉变成了饱和度高一些的雪青、青莲。除了颜色闪瞎,衣服上的装饰也是繁复多样……李咎看一眼都觉得要瞎了,若非必要,他宁可穿那些灰扑扑的裋褐、燕居服之类。因此黄致等人常见的李咎是朴素踏实的人,除了个子高些,体格大些,相貌端正些,似乎不觉有异于常人。 今日李咎换了大红官袍,一下就衬出了气色,顿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尤其是李咎没有蓄须的习惯,下巴上唇总是光洁干净的状态,更显得年轻了十岁。往日的李咎看着还带点武夫的气质,今日却像是官家的公子一般,怪道都说人靠衣装。 尤复连连点头,笑道:“果然是个俊俏郎君,千红等没有白看你一场。” 李咎浑身不自在,扯着衣领想松松气,却被黄致把胳膊拍开了,他随口道:“和千红什么关系?” 尤复自觉口误,摆手不说这事,道:“随口一提罢了。真不知是哪家有眼光的得了你做女婿,可惜我没有待嫁的妹子,不然就是绑也给你绑了去。” 黄致道:“休提此事,再提恐被他气死。你没有待嫁的妹子,我却有未出阁的堂妹一堆,大凡我能做得了主,媒人茶我都吃上了,还轮到你打这主意呢?” 李咎顿觉头大,连忙讨饶,黄致等就拿他取笑几声,忙忙的又要赶路了。 及到了金陵城门外,一行人畅通无阻的就进了门。黄致着教谕官服,一看便是颇有地位儒生,尤复本有虚衔,就按品穿着常服。金陵城达官贵人虽多,却不想帝京燕都一般多如牛毛,守城门的小吏、走在路上的寻常子弟,对着这样的一队人马还是心有畏惧,不敢生事。 金陵城里却要繁华得多了。 众人是从平民居多的南城门而入,沿途所见都民生,车马川流不息,人群摩肩接踵,却是一流大都市之形状。 不过,再拥挤的人群遇见官老爷也是避之不及的,唯恐得罪了人被借由一顿收拾,倒不至于堵在路上。 尤复和黄致自进了城就回到了马车里,显见是不习惯在外张扬。 头一次进城的幺娘和小莲却好奇极了,徐氏见她们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满脸都是想看又不敢说的情形,笑着让她们“悄悄揭一角帘子看看也罢了,只别大呼小叫”。 小莲、幺娘忙谢了徐夫人指点,挤在一个角落里,透过微微揭开的缝隙往外看,一时间只觉眼花缭乱。金陵人穿衣打扮都和青山城不大一样,很是新奇,但是他们穿的月华裙、凤尾裙、桃李松竹一树花却是青山城的流行款样,只是风格不大相同;街道两旁有好些从不曾见过的彩旗招牌在外飘荡,偶尔可见一些摊贩,摊子上堆得花花绿绿,卖的也不知是什么。 徐氏也有日子不曾见过金陵了,借着给两个小丫头解惑的机会也往外看了看,直到她听见小莲嘀咕:“金陵人比咱们那儿富裕,可是街上怎么有这么乞丐呀?才刚一群人过去,我数了数,有七八个呢!里头还有个小姑娘被她妈抱着。若是在咱们那,早被老爷捡回家养着了。” 幺娘也附和说:“虽然有钱人穿的比咱们好,可咱们也不是有钱人。倒是好多卖东西的,穿得不怎么样。” 徐氏怔忪片刻,细言慢语地说道:“青山城的人们过得倒是比金陵的好,你们老爷让青山城无流离失所之流民,无无家可归之儿童,已然大造化一件,不知他能否让金陵也成为如此的桃源。”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金陵所见1 金陵城的富豪比青山城的四大家富得多,随便一个庄园都是十亩地起步,在风景秀丽、人烟繁华的富人聚居区,连绵的白墙黑瓦,隐约的山石佳木,婉约迷人。 而金陵城的穷人确实也比青山城的穷得多了,小莲和幺娘已经看出来乞丐等问题的且不说,李咎还注意到很多片区的路乱坑坑洼洼,满地乱流的污水臭不可闻,里头扔着几块石头做为踏板好让人跳过去。 就连水泥官道上都积着一层黄土,那些太阳照不到的小路更加崎岖也就理所应当了。 可见即便是尤相公在这里,即便这里曾经是都城,它的市政和基建一样糟心。 许是李咎表露得太过明显,下马上轿前,黄致不以为意地说:“别嫌弃,金陵是这样,燕都只有更差,没有好的。你能扭转一城已是不易,金陵城怕是难喽。” 李咎觉得他说得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金陵城收拾起来可比其他小县城难得多了。 他们是在尤府的正门下的车,然后李咎、黄致、尤复有驮轿来接,女眷则换四人抬的轻纱轿抬走。 驮轿四下无遮挡,可以看见两边的路况。跟李咎的小厮自称名叫七两,他用口音极重的官话与李咎道:“……老太爷说知道您老爷身高马大,恐自家的轿子委屈您个,故而派的驮轿来,不是别的意思。您这一路呀,也可看看两边小路怎么走,这几天您老爷住在我们府里,进出随意些也无妨。” 尤复在最后面听得一清二楚,转过身就和老黄抱怨说“便是你来了也没这待遇,你还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呢”! 老黄笑道:“你怎知我不能随意出入?你在京里见相公约束我等,那是求学时不得不如此,待到我定下心来回乡教书,尤相公也准许我随意出入了,只不让你们肆意妄为而已。师兄这才刚进家门,果真说话办事都不讲礼数了,这话若是让外人听去,指不定以为你离间我和伯休呢!” 尤复道:“这里哪来的外人。等会儿他们聊天,我倒要仔细听听,我哪里不如李伯休,父亲大人又是开中门,又是给伯休这样的纵容,便是我们来了也没这待遇。” 尤南治家比较严格,读书的子弟以及内眷一概不允许窥探外界,除非是他主动命令他们去,他们方能从后宅离开。 黄致进京赴考时就住在尤南家治学,对此深有体会。这次尤南找李咎来也是为了李咎的杂学,黄致原以为尤南会同样要求李咎不得窥探外界,不想尤南直接就丢下话,请李咎自便即可。 说明尤南认为他和李咎是平辈相交,而非长辈对晚辈的教导,想想真是让人嫉妒。 尤宅极深极阔,占地约四十余亩,审美是江南园林与隐士风格的结合版,屋舍堆的山水田园风光精巧别致极了。景观园是池塘水榭晚枫亭,移步换景,雕琢细致,是典型的江南园林;而居住区却是典型的北方四进大宅的设计,就连装饰的花园也是北方平坦的风格。这可能和尤南在帝京的经历有关,虽然他依然喜欢江南的园林,但是他的居住倾向发生了变化。 沿着正门往里走,过了影壁、垂花门,往东一折,折过回廊又穿了两个月洞门,女眷的轿子就抬往北边去了,李咎等三人的驮轿却继续往东行,到了一个铺着青石板的空旷园子后,便有一个白净面皮的美髯中年儒生迎将上来:“贵客终于到了,这一路辛苦两位先生了。” 这儒生就是尤复的弟弟尤晋。 三人下得轿来,互相认了一认,尤晋笑道:“父亲大人今日连中觉都不歇了,打听得你们一日吃三顿饭的,特特加了这一餐饭为两位贵客接风洗尘。” 黄致道:“古来客随主便,不想师父竟迁就了我们,着实令我惭愧。” 尤晋道:“哪里的话,先生书信往来,多令父亲大人开怀,比我们兄弟几个更孝顺些,父亲大人见您心喜,自然多疼你些,怎么能说是迁就?况且伯休兄弟头一回登门,父亲大人盼了一年多,还怕招待不周呢。” 李咎道:“劳烦老先生、先生费心,我是个粗人,越简单越自在,不周到才好。” 尤晋直摇头,道理谁都懂,出门在外也好回家了也罢,谁不想简单自在些,可是社交礼仪嘛,就是那一大堆繁文缛节。 穿花园过回廊,就在在上房里见得尤老相公。 尤南年纪已经很大了,花白的头发眉毛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今天穿的也是大红御赐袍服,与李咎所服正是相等的含义。 李咎、黄致、尤复与尤南行了礼,尤南便让李咎上座,黄致陪李咎,尤复尤晋也留下作陪。 寒暖叙过,尤南便先行笑道:“今日得见伯休,倒是与我所想的不大一样。伯休的学说,我都细细看过,其锋芒锐利,洞悉深刻,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必是狂生之属。但是观伯休的面相,伯休却应是忠肝义胆的武将之列。一个狂生,一个武将,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是这么说的吧?” 尤南看《西游》没多久,还不太确定,得到尤晋肯定的答复后才点着头继续看着李咎。 李咎倒是没什么别的可说,老实承认:“先生所言甚是,晚辈是习武出身,以前也是行伍之人。晚辈所抄传之书、义,俱是长辈所传习之文字,并非晚辈个人所见。” 尤南道:“你倒是坦率,不错不错,年轻人不必为了虚名砌词作假。你能超传抄家学,十分不易,即便不是你所著作,也有你十分苦心,今世人当为伯休之大度勤勉庆贺才是。若换了我那几个惫懒货,想必有十分家学,也该付之脑后了。” 尤复、尤晋忙道不敢不敢,李咎亦知这不过是尤南的谦辞,也顺着说“兄长必不至于此”等等。 尤南与李咎将场面话说尽了,管家亲自来传话说酒席齐备,请老太爷、李老爷、黄老爷入席,众人于是转到了一处幽静自在的临水轩里,两杯清酒下去,话题才能渐渐地走心。 第二百一十三章 金陵所见2 尤家设宴款待客人,老少爷们儿一席,女眷们三席,席面不尽相同,俱是海陆珍鲜,费得老大功夫炮制来,着实令人赞不绝口。 席上又有几个清客说书打趣,说的正是李咎传抄的《西游记》中《大闹天宫》和《三打白骨精》两出,果然即便隔着不同世界的文化,人们的审美还是趋同的,这两出戏真是永远的热中之热。 爷儿们席上是尤南父子三人与黄致、李咎两人,又有三个满了十岁的尤家子弟作陪。 尤南似乎是知道李咎对幺娘、哑巴并非是主仆之理,特别幺娘是个姑娘,占着李咎之妹的名头,说不定将来要有什么造化,是以尤家媳妇拉了幺娘一起入席。 但是若要哑巴也上席,尤南自己却不乐意,故而他命人单设一桌给哑巴独自吃喝,饭菜俱与席面相同,用的一个三层海棠剔红盒装的八碗六碟送过去,倒不与其他仆从一般对待。 尤南在席上只拣好听的事与李咎说,又夸他大方,又夸他踏实,夸完他本人,又夸青山笔、青山布,青山的粮食,海贸的进项……一件件叨下来,直把李咎听得满头大汗。 隔壁花厅里女眷们席上就自在多了,并无那多程式化的东西。清客在席间说笑凑趣,两位尤夫人觉得气氛差不多活跃了就叫她们散了,好方便她们各自说话。 黄致的夫人徐氏在金陵时也常吃席,和两位尤夫人有过数面之缘,并不算陌生人,时不时提到过去如何,不免勾起大家回想当年的情愫,话头极易寻得。 幺娘在外面有些拘谨,况且徐氏她们说话,她也插不上嘴,若要强行搭话,万一说错了,还要给李咎丢脸,故而她只闷头吃饭。丫头媳妇给她夹菜,她就吃一口菜,若有个照顾不周没夹菜,她只吃白饭也不觉什么。横竖这家菜还不如十八郎做得好,雅致是雅致,那菜味儿极淡,鱼、肉等却又略带腥气,幺娘有点儿吃不惯。 小莲却是另一种风景,她听见不懂的,就悄悄拽着徐氏问到底是什么意思。有夹不到的菜,也会羞红着脸请丫头代劳一二。媳妇子给她们倒酒,小莲也说:“烦请再倒两杯水来,老爷不让我们小孩儿喝酒吃茶。敬酒陪酒是可以的,那是我们的孝心,只不让真喝了。” 尤家二夫人忙问她们一般喝些什么,得知除了不叫吃茶叶茶和酒之外,叫人取热牛奶、冷花露各一壶送来,又道:“男人们粗心,这么重要的事竟不说。知道的晓得是厨房里没得到消息,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连待客都不会,竟不知避讳你们的忌口。” 小莲就笑道:“倒也不是忌口,老爷自有一番大道理,咱们也不懂为什么。待满得十八岁,却是让我们吃的。” 幺娘蹭着小莲的东风,将酒杯撇下,得以换了杯牛乳,方略略松了口气,再看小莲正与尤家两位夫人以及凑趣的奶口、妈妈说笑,心中十分羡慕。 时人极重作客的礼数和本份,但是小莲出身寒微,跟着李咎又是个不讲究礼数的,整个李园自上至下就没一个人系统地学过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规矩。但是有资格挑剔他们礼数不周的人比如尤南等,挺欣赏李咎,这时这种“不拘礼”就成了洒脱和真性情。尤南都不曾挑剔,尤家其他人就更不会挑客人的不是。 尤家大奶奶出身也是名门,一开始也是觉得李园不分上下尊卑,说话做事粗声粗气不像个样儿,习惯了之后就觉得这样也不错,活得还自在些,就连她和她夫君也都改了。刚回来尤家宅子里,看着弟妹谦和稳重地操办一切,大奶奶还觉得有些拘束。 等到有机会独处了,那二奶奶就悄悄地问大奶奶:“大嫂子真为璧哥儿取中了小莲姑娘?倒不是觉得她不好,好不好的我也看不出来,只是姑娘看着和大嫂子不是一路的,我不免就有些奇怪。” 大奶奶一边拿银挑子挑橘子,一边说道:“除了礼数不周到,还有哪里不好的?” 二奶奶细心想了想,小莲年纪虽小,然而已经可见得是个美人坯子,说是观音座下的龙女也不过如此。说话是不大讲究,可是一派天真烂漫,有十分可爱。做事是不周到,但是一个乡下丫头第一次到他们这样的人家做客,与她家的上上下下的打交道是落落大方,丝毫不显粗鄙俗陋,已经十分难得,而况言语间并不以自己出身寒微就自卑,更无掐尖要强、刻薄尖酸等无事生非的个性;再听闻小莲学业极好,较璧哥儿也不差什么,这是最难得的一层。 大奶奶听弟妹一时无语,又笑道:“他们早晚是要分出去的,小莲做个旁支的当家夫人已经绰绰有余。将来妯娌相处,有这么个大方懂事不作妖的才好呢,万一有些事端,她必能从中调和。就算将来三郎果真有出息了,也不过是花点时间教教她如何行事。她本有八分灵性,学个什么有不成的?大老爷素日说三郎恃才傲物,狂放过头,能让他收心,也是好的。总好过将来三郎碰得头破血流。” “还是大嫂想得远。对着她今儿一路的言语举止,虽则不甚合规矩,倒也端庄大气,是块璞玉没差了,雕琢起来倒怕将她的本质耽搁了去。那我就先恭喜大嫂得了个好媳妇儿?” 大奶奶将银挑子磕一磕,幽幽叹息一声,道:“八字才刚有了一撇,我们取中了不中用,还得李家那位点头哇。这位也是着实难搞,自己娶不着媳妇,也不让他家姑娘先订婚,若要提一个字,倒先要被他怼上一篇话。” 二奶奶这就感兴趣了,忙问底细,大奶奶就将李咎号称“必得一知音方可成婚”“人非牲畜,只以繁衍子孙为己任,岂非种牛哉”“休提纳妾,她若不喜欢我,我强行纳她,我岂不是禽兽不如?她若喜欢我,我却不喜欢她,我岂非不如禽兽?”等事一一说了,末了笑道:“真真李老爷促狭极了,一句话倒是连咱们家老爷也骂了进去。但是不知为何,我听着竟有十分畅快。” 尤家家教森严,子弟不可贪花恋色,但是尤家也有许多妾室,亦有歌伎舞伎等以娱人耳目者。尤南虽然训诫子孙不可因女色而忘学业,但若是学业尽心,本份尽力,则尽心尽力之外,过了明路的纳妾收房,他却乐见其成。尤家几个儿子,各个有妾室,不过多少的区别而已。 即便是最古板的二老爷尤晋,也有几个屋里人。 二奶奶沉默片刻,道:“怕是嫌弃他们小地方的姑娘鄙陋,不曾有绝色,也未可知。” 第二百一十四章 辩论 已经成婚的妇人们提到李咎总是有点酸溜溜的,嘴上说着李咎没成家倒先说出那样的话来,着实的不像样,但是内里谁都羡慕李咎将来的媳妇。他又周正,又有钱,又有名声,性格又好,还不纳妾。这几条里头任意占了两条,都是上上之选,况且还占全了。 尤大奶奶闻得弟妹如此猜测,道:“也不是,他身边绝色佳人多了去了。咱们府里原来那几个妖精似的人物,什么千红、银红、鹅红、新红,都在他那里唱戏。我看了几出,扮上后较往日更出色十倍。千红对李老爷有心,无奈李老爷对她无意。这也罢了。又有一个妇人,乃是小莲的母亲,更比扮上的千红貌美十倍,你我京城所见之人,一百个里头也挑不出差不离的一个。李老爷仍是不为所动。可知不是爱色,就是爱人才。” 二奶奶心中猛然一动,又听她嫂子说:“我的意思,咱们家的四姑娘……是该想这些事的年纪了。” 二奶奶回道:“我刚也想到了这个……他既有这样好,为了四姑娘的前程,我当然也愿意。只是他既然说要个知音,这可如何是好?四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与个外男成的知音?” 大奶奶道:“这倒是我先想着了,我寻思着老太爷既然也要请李先生来闲话书本子,而我家老爷也为了李先生的著述在小县城里一住两年。想来李先生家的书本子是极好的,我已将这些书本子搜罗了来,正好请姑娘闲暇时略看上一看。当今之世,能接得上李先生说话的有几个呢?只要姑娘偶尔能搭得上,就胜过其他所有人了,还怕李先生不乐意不成?” 若是李咎听见这话,倒是要开心了,却不是为了天上掉媳妇,而是为了又有一个本不能上学的人能上学读书。读书,开民智,最为紧要。即便只读到小学生文化水平,那也不错了。 二奶奶觉得大嫂说的对,晚上闺女来请安,二奶奶便将从大奶奶那里拿来的书交给闺女,叮嘱她务必好生看着,虽不指望她考状元回来,但也可做打发时间之用。 四姑娘不觉有他,她们闺阁女儿也会私底下分享些兄弟们偷偷带回来的书,父母们也不拘束着她们看书。主动送闲书给她是头一回不假,劝她看书却已经有好几年了。 尤家二奶奶虽然觉得李咎还不错,却不是就吊死在李咎身上了。两边儿合得来自然好,合不来就合不来,只当给姑娘长了见识。那些闲书她也偶尔看过两眼,生动有趣,不与沉闷拘束妇人功课相比。姑娘正经念书之外看看这些,就是解闷儿了。 姑娘小子们各自请安完毕,又等了一时,尤复尤晋还未回来,两位夫人便让孩子们先行就寝,然后命仆人去看两位老爷在做什么。一时仆人们回来了,说是老太爷留着陪客。他们五个人从接风宴撤席起,一直说到了现在,书房里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又放声大笑的,可知即便有些学术见解上的分歧,他们也仍是说得很开心的。 今天的尤南比较犀利,并没有因为头一次见李咎就对他手下留情。他先用经义与李咎切磋,却发现李咎根本没读过儒学经典,这就很悲伤了,因为他和李咎切磋的是儒道,李咎回给他的却是解构,李咎并不会在先人的思想里打转。最典型的例子是尤南和李咎说无为而治,李咎和尤南说行政治理水平,尤南和李咎说“开民智与牧民之策”,李咎和尤南说交通通讯发展程度与皇权不下基层的关系。 尤南是理论派,李咎却是实践派,双方互相无法说服对方。 而涉及到心学理学天人感应层面的话题,尤南则处于完全的下风。尤南试图证明“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即天道有常,虽不曾直接告诉天下人自己的意思,却能通过降下预兆警示人们;相反的,人的行为也会感应上天。他举例了日食月食潮汐,台风地震火山等等,正遇上了李咎的老本行。 地理这门学科,李咎在《杂学》里仅仅提到了部分大气环流、太阳高度关系和日月地关系。这三件事与人们的实际体验关系密切,又对农桑有用,大家接受起来比较简单,也有相当的动力去学。 尤南得到的相关知识也只有这么多。残缺的知识体系自然有很多漏洞,比如它解释不了季风的成因,也解释不了星轨变化。 李咎在聊心学理学时真是昏昏欲睡,一到科学上,立马就精神振奋了。 他从大海的尽头是另一片他必定要去的大陆说起,讲万有引力——通过铁球实验已经得到了证明,讲地球自转公转和其他星球的相对关系,讲地转偏向力、黄赤交角、回归线……就这样一直说到了星辰大海。 李咎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同时证明尤南所说的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比如日食出现的概率,比如地震和地壳板块的关系等等。 李咎用自然科学的科普级知识将尤南的质疑全部拍了回去,五个人轮番对战,一直到吃了第三顿饭又吃了宵夜,尤南是筋疲力尽,有点儿体力难支,这才散了。临散之前,他们却又约好明天继续,地理闹完了,不是还有物理生物和哲学嘛! 尤南并非刻意为难李咎。之前他护着李咎是看重李咎为了粮食和降低学生的学习成本所作的努力,甚至他将“民可使由之”拿出来当辩题,也是希望能摸清李咎花那么大的力气推广拼音,究竟是真的想开启民智,还是沽名钓誉而已。随着李咎将杂学旁收一个个抛出来,特别是去年的“免疫法”和今年的“骡机”,一个代表对人体本身的探索,一个代表对经济单元的瓦解重构,尤南就坐不住了。 尤南对李咎基本上持肯定态度,如果李咎连暗中对他有偏向的尤南的挑刺都扛不住,那就不用想更多了,帝京的吴郑杨苏王安秦,哪一个不比他尤南难缠得多!李咎能扛下这一轮辩论,他的学说才能扛到后期的争论,而非沦为简单的织布产粮的工具。 对此李咎倒是很乐观。杂学什么的,反正又不可能在几年内就进入科举体系,即意味着在想当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只能当个工具人。可是当工具人不正暗合他的目的吗?他本来就想走先搞生产力,用生产力倒逼理论和生产关系发展的路线。 不争一日一时的胜利,要走循序渐进的道路,等到社会进入初级工业阶级,很多事就由不得所谓的学阀说了算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陵见闻3 李咎在尤家和尤南辩论了整整四天,真的是辩得昏天黑地,无所不包。总体看来,尤南接受了李咎的物理地理生物三门基础科学以及其衍生出来的农学、医学、气候环境等专业学科,部分同意政治学和经济学相关思想,但是对哲学心学的范畴寸步不让。 ……所以说尤南真是个老狐狸,他很精准地把握到科学发展到最后被谁操刀在手的问题。问题是李咎在这方面尚不如老尤,更不提当世理学之王郑适道和心学老祖秦烛之,那一个个的文山学海,吐口唾沫都能淹掉一百个和文盲也不差多少的李咎。 不过话说回来,李咎不到三十岁,而郑适道和秦烛之都是古稀之年了,膝下弟子、子孙虽多,却无一人能继承他们的事业。今年的李咎固然不能与两位巨儒相提并论,但是两位巨儒作古之后,底下的事谁知道呢? 今天尤南和李咎辩到这个程度,已然足够了。尤南接受三门基础科学,李咎表示自己对政治话语权没有野心,两人,甚至可以说两个家族建立了更深更紧密的联系,尤南表示会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并且给李咎指明了一些将来处事交友的方向,李咎则表示他不会过于激进,他会慢慢地将李园的一些好的事情传递给世人。 刨去严肃的正事,接下来的话题可以稍微轻松点,比如聊聊工厂,聊聊金陵,聊聊民生,聊聊……“德云社”的戏本子。 尤南对李咎折腾出来的动静,最满意的是拼音,其次是粮食,第三就是“德云社”。 去年“德云社”义演那会儿,把整个淮南两道迷得颠三倒四,尤南也是其中之一。千红等人在他这里时,只是一般出色,到了李咎那里,扮相全妆造好,唱念做打白的气势提起来,顿时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可以算顶尖的女伶。 尤南在治学之外,独好这一口,否则他也掏不出那么好那么完整的一个家班送给李咎。他心心念念的“德云社”幕后老板就在眼前,他当然免不了多请教了些。 李咎无法,只得命人去李园请当时主导了整个青山戏的配乐、唱词、唱腔、动作姿态的那一班人来,让他们来了后仔仔细细地告诉尤家家班这都是怎么个情况,唱词如何配得套曲,动作姿态的路数怎么定下来的,就当是出公差了。 尤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戏文里的精妙之处,跟你家大人学也就学了个鹦鹉学舌,暴殄天物。倘若那些本子在我手里,早该登上大雅之堂了,还当路边卖唱呢!” 李咎随口道:“同个戏文,又不止一个唱法。温八叉的‘上马争劝离觞’倒是和辛稼轩的‘平生塞北江南’同为《清平乐》一套词,但是这俩难道还能用一个调门?” 这两首《清平乐》的调子是同个调子,调门当然不可能是同个调门,感情区别太大了,唱曲的节奏手法都有区别。 尤南茅塞顿开,有青山戏和从青山戏演化出来的各种杂戏戏种,怎么就不能再有个婉约清贵的阳春白雪戏种?画画儿的还有院体派呢,唱戏的不能有乐府调? 想通了这点那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等李园的班子来了,他用李园的思路结合自家的家班这么一收拾,说不定就能造出他心目中的风月戏文来。 除了陪同讨论尤老太爷偏爱的戏文,李咎将剩下的时间拿去做田野调查了。 田野调查做得好能出《xxxx考察报告》这个级别的结果,李咎当然不敢指望自己能做出那么给力的报告,但若只是要洞见金陵的问题症结,为将来李园进城扩张影响做准备,却只要有耐心且深入实地走访就能做到,李咎对此有信心。 每天天不亮李咎就出门锻炼,顺便在金陵城和四周郊外买一顿点心当早饭,顺便仔细逛逛,挨家挨户走亲戚似的串门。 现在的金陵城不含水域面积大约是二十五万亩的大小,合现代制大约是一百七十平方公里。一个片区一个片区扫过去,排除李咎现在进不去们的官宦之家和农田区域,算上李咎能敲开门的富豪以及周边几个比较重要的村落,大约需要半个多月才能全部走访一遍。 李咎算了算时间,便将重点放在了织工和农民身上,再有时间再去看富豪之家,而官宦大族的情形,则请尤南父子代为梳理。 得利于金陵的地位和历史沿革,这里的大户人家极多,天下富商南北东西往来多半要从此地经过,再加上织造业的发展……他们提供了更多需要人力的工作,因此附近的人们只要挨得住辛苦,又有把子力气,总能多吃一口饭,总比其他地方的只能在一亩三分地里刨食的人过得好一些。 不过这也带来了一些问题。金陵农户种植粮食的比例远远小于其他地方,桑蚕、棉麻、染料以及其他经济作物大大挤占了粮食的耕作空间和耕作资源,金陵的粮食严重依赖贸易,官府约束不力时,粮价起伏极大。 附近的其他县城向金陵输送粮食和人力,初步实现一个区域内的分工统筹,算是金陵城市化的一个典型表现。 在李咎看来,金陵的桑蚕业还有相当的发展空间,至少他可以把那套桑基鱼塘和稻基鱼塘的体系搬过来。这里已经有了桑基-稻基-鱼塘的联动模式,但是非常粗犷,远远没有达到资源的最大利用效率。 凭这个系统,他能哄得尤南高兴半年,给本地农务官吏送点儿政绩,改善一些农户的生存条件,稍微扩张一些些李园的影响力。 大范围上是这样,还有些细节就很细了,包括生丝收购商、收购价格、缫丝效率、交通运输、集市、物价、结婚生子、读书上学……李咎力求每个点都能深入问一问,因而他在村庄里花费了最多的时间,得到的是厚厚的一册金陵附近农户居住情况的汇总。 占用李咎第二多调查时间的是金陵城的那一万多织工,对于这个新兴的工人行业,李咎最感兴趣。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金陵见闻4 金陵城的一万多织工主要服务于以织染刺绣为主要产业的几个大户人家。这些人家多半沾亲带故,比较出色的技术一旦被发明出来,很快就会随着姻亲走动扩散到其他人家。 这是有利的,先进技术的扩散一定利好其发展,但是他们的串联无疑让织工们只能接受一个统一联盟的雇佣,失去了议价的权利。 从走访中李咎听说的例子就有织工徐氏非常擅长织一种薄软轻透同时又十分垂坠的布料,传说这种布料晾晒时如银河垂天,穿着时如云雾缭绕,异常美丽。本地大织造人家刘家于是提出要纳她为妾,为了达成目的,便命令本地布商不得购买徐氏的织布,等他家弄到技术,自然与别家分享。 不出二年,徐氏无以为生,不得不答允为妾。又一年,闻得说徐氏不肯交出技术,被刘家的大妇活活打死了,于是那传说中的徐氏布,也就只剩了传说。 又有一个织工陈五生,非常擅长织提花缎和堆绫绣,所造提花缎花样时兴漂亮,堆绫绣浑然天成,天衣无缝。本地织造家杨家买他的手艺不得,将一个本家女孩子嫁给他为妻,把他的手艺套了出来,第二年市场上都在叫卖“五生缎”,陈五生失去了独门绝技,很快就家道中落,而他的妻子也与他和离回了杨家——不过,听闻这姑娘回到杨家后被杨家族亲用“不贞”为由逼迫自杀了。 “如此种种,数见不鲜。其一是织工势单力薄,即便结盟,依然形同蚍蜉。而本地富豪皆如巨木,官商勾结,不知几深。其弱者与县官、郡守、师爷、功曹勾连,其甚者与刺史、御史勾连,其相袒护,一方豪强亦无奈何,而况织工乎!其二是织工未晓理义,不知其可以争斗之处,亦不知其受压迫之根源。或认为是某家无情,便图他家,其不知天下剥削者是一家,即便有情,不过虚情假意而已,本质亦是图利,总有善人,不过于剥削之外开恩示众以买声誉尔。其三以官不恤民,官则逐利,亦属于剥削阶级,致使民受双重剥削。” 李咎没有从织造家的角度去写这件事,人肯放弃到手的利益么?大地主以及萌芽的资产阶级本身就是逐利的,想劝说他们不逐利,未免与虎谋皮。 “对策一:开民智,降低学习的成本,人人可学,人人能学,方有思考己身以图变之可能。对策二:那些着实丑恶,视人命如草芥的恶贯满盈之人,等我来了把他们都杀了……啊呸,把他们按在桌子边牵联营条款,以后自有别人来料理他们。对策三:还是需要织工自己掌握暴力才可……唉,官府指望不上,难道只能指望人人习武?” 李咎一边走访一边写他的报告,最后得到的一本笔记让他忍不住直皱眉。和真正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的水平差得有点远,他不是这块料,看来只能期望将来的他找到合适的弟子了。 尤家。 尤晋所出的姑娘自得了那些“闲书”,一时也爱得不行,她将其中物候、天气、光学、物理、几何等比较有趣的地方拿来和闺中手帕交分享,一时间也成了金陵闺秀中的小红人。 闺秀中不乏听说过李园杂学的,毕竟李咎闹的动静不小,只拼音、香皂和青山笔三件事就足够在大户人之间形成口碑,他的那些杂学自然而然地也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对李咎的杂学,书生、富豪之间的态度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是喜欢,觉得李咎的学说有用,这一派最先去订购了水泥、骡机等,只等骡机到手安装好,就要抢市场了;一派是憎恶,觉得李咎在用歪理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国本,败坏风气等等。也不乏两边倒的骑墙派,他们着实看不出什么来,就只好人云亦云。 四姑娘所结交的闺秀受到家人的影响,也是分成了这样的两派。四姑娘分享看书所得,喜欢的就说果然与众不同,也想借书来读,不喜欢的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邪书移性情”“终究不是你我的本份”等等。 不过尤二奶奶给女儿看李园杂学,原是为了试试看能不能把李咎捆牢了。这几天她也看出来了,自家丈夫如何想法并不重要,关键老太爷喜欢李咎,尤家未来的继承人尤复也喜欢李咎,李咎本人确实是个踏实孩子,这就够了。尤晋虽然有官身有学名,到底不是尤家将来的主支,四姑娘也就会变成旁支,失去尤相公嫡孙女的地位。 且尤晋御下严肃,对女儿一味的要求三从四德,倘若将来的女婿对女儿不好,料定尤晋只会劝说女儿忍让,故而这女婿必须人品极好、家人和睦,否则她家闺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么一看,李咎虽然只有个虚衔,但毕竟是皇帝陛下眼里看过的人,且家资丰厚,性格极好,不爱女色却对女子敬重有加,着实是上好的人选。家世根基差一些也不妨什么,且女子低嫁自有低嫁的好处,夫家念着妻子下嫁的恩德,以后夫妻俩相处更要和睦了。 不过李咎整日整日地察访金陵民情,时间恰是与尤四姑娘请安、问省、出门交友等岔开的。平时李咎不可能往后宅去,若不趁四姑娘出后宅时让他们见上一面聊上一回,怎么见得四姑娘就是他的知音呢? 尤家二奶奶安心要让四姑娘早上再早些起来问安,或可与出门的李咎来个偶遇,然而一打听,原来李咎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出去了,那时候别说四姑娘了,就是她自己,也没起呢。 尤二奶奶急了一阵,大奶奶就与尤复讨了个主意,征得尤南同意后,这日大奶奶就与自家后宅几个女眷说:“后天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我和二奶奶安心要去酉禅寺听道场,只东都将军夫人那里约了席,不好推脱,少不得只能让你们自己去了。” 尤家每年是有打醮、做道场的习惯,众人不以为奇,直说好。 大奶奶又道:“往年是老太爷亲自去,今年老太爷推说精神头不好不去了,请我们代上清香,这原也有理,老太爷身体要紧,想菩萨亦不会为难老人家。不过,你大老爷二老爷,皆是毁僧谤道的脾气,我和二奶奶的意思,也不好让两位老爷送你们。可巧大爷二爷他们都不在家……” 大奶奶有些犹豫的神色,众人唯恐难得的出门机会要被作废了,忙说不必男人们领了去,只多叫些小子也就是了。 二奶奶便说如今世道不大好,没个主心骨不行,要不还是不去了,直把众人说的慌忙给大奶奶使眼色。 大奶奶笑道:“无妨,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大老爷认的那个忘年交李伯休,他既然是咱们幺娘和莲姑娘的伯父,老爷又说他极可靠,且他本来就爱往外跑的,不如就让他护送几位奶奶姑娘一程,如何?” 众人里头四姑娘就脸红了一红,只低头捏衣角。她原听了母亲旁敲侧击的暗示,大约知道和自己有关,因脸皮薄,明显听出来这是在为她打算,一下子脸上就烧了起来。 二奶奶看着好笑,故意逗了闺女一下,只作犹豫之态,引大奶奶劝她答允。一番往来,直把四姑娘搅得七上八下的,二奶奶方说:“既然大嫂说他是个好的,我看他也是个好的,且信了你的邪,罢罢,劳您和他说一声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金陵见闻5 李咎不知道尤家的打算——即便他知道,别人没挑明,他也不便直接揭穿。这日里尤复尤晋说因内眷出门而他俩另有宴席要赴约,腾不出人来陪送,因近日附近不太平,家中女眷众多,故而请李咎帮忙护送一程。 李咎想到自己来了此地后一直留心方方面面,却没怎么在佛法僧道上下功夫,这正是个顺便去看看的好机会。 尤家是本地望族,又常年去佛寺道观烧香打醮,想来僧侣们必不会对尤家的女眷有所戒备,如此他跟着去,想打听寺庙道观的田产税收和度牒等事,会容易许多。 于是李咎痛痛快快答应下来,次日一早食饭毕,换得一身夏季常服,乃是月白衬衣,深青杭罗衣裳,前胸后背贴的白鹇补子,足下蹬的一双白色靴,头上被迫戴了一顶式样新奇的燕服官。待出门前,幺娘又把与他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的带、袜等小物件和一双棠木屐,万一遇着下雨天就可以套在靴子外面,以便淌水。 哑巴照例跟着李咎走,倒不是李咎出门在外还要多带个人,主要是哑巴是孤身一个男子,若不带上而是留在别人家,哑巴自己走动不方便不说,万一出个什么意外那脏水泼下来,哑巴躲都躲不掉。为免节外生枝,李咎不让哑巴单独行事,若要做什么,必须得有“自己人”陪着一起。哑巴亦言听计从,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 李咎将小包袱和其他随身行李打的一个褡裢系在马背上,他收拾妥当,女眷们也沸沸扬扬地整将起来。又过了二刻,李咎掏出手表一看,已是早晨九点过半,到了出发的时间,里头女眷们的马车陆陆续续地驾到了二门外的空地上。他便领着哑巴各自上马,一前一后地押在队伍外侧,一同往城郊的酉禅寺去。 尤大奶奶留下陪徐氏、小莲和幺娘,打头的八宝璎珞华盖车里做的就是二奶奶。二奶奶又特意将闺女叫到了自己车上,指着外面不远处骑在黑马上的李咎,轻轻地告诉闺女这就是传抄了那几本杂书、《三国》《西游》《三言二拍》以及几本戏文的李咎,只问闺女觉得如何。 四姑娘蚊子似的哼哼了两声。 二奶奶故意说:“你觉得不好啊?那,你父亲就不提了。我们也嫌他年纪大了,比你大着快十岁呢!不大好。” 四姑娘急了,忙捉着母亲的手,很小声地说:“李先生……挺好的。” 二奶奶继续逗闺女:“哪里好?我怎么不见他好?” 四姑娘就说:“李先生的才识,只是老爷太太夸着而已,我们也不知道底细,不敢乱说。但是李先生对小莲和幺娘是真真的好,闻得说,他对女子与男子并无二至,他手下有个姑娘立了大功,姑娘自己都愿意让父亲领赏钱,他却将赏钱给了姑娘;又听说,莲妹妹的妈如今竟在外面管着产业,行动自由,除了当年签得十年做长工的契书,并无其他牵绊。又听说李老爷与仆婢、乞丐等处事也和气,可知先生本是极好的。” 二奶奶笑笑:“那我就知道了。也怪我不往外头去,平日里也不和你们说话,竟不知这些。” 四姑娘说:“这也是偶然听说罢了……” 说着她又看了眼马车前面的李咎,李咎似有所觉回头看过来,她忙将帘子一关,端端正正地坐回原处。 二奶奶说:“李先生的道理极多,只是我也看不大明白,不知都是怎样的道理。等会儿呀,你慢慢和我说几个,也让我听一听被老太爷和大老爷夸上天的神仙道理究竟是什么,怎样?” 四姑娘自然无所不可。 马车一路安安稳稳地行到了酉禅寺,时间已近午时。寺里早已打点清静,对外谢客,自主持起都在为接待这家贵客做准备。 原来本寺主持了妄禅师出家前曾得过尤南教导,出家后也与尤家往来颇多,此时闭门谢客专门待尤家家眷,亦是理所应当。或有人说他这是红尘未断,六根未净,了妄却不觉如何。 二奶奶按常例礼佛参拜,出来后厢房吃茶歇息,就让闺女在身边讲解她所看的李园杂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有趣的事物。 而李咎就在不远处的大松树底下,和几个正在乘凉的小和尚聊天。 小和尚年纪小,未解世事,李咎长得一张正气脸,穿的又是官服体系里的燕服,小和尚们先怵他三分。李咎和颜悦色地拿素零食如豆干、果脯等与他们分食,显得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小和尚们拿了他的零食,又觉得他为人可亲,倒是自己误会他像是个不好相与的,态度不觉就软了下来,被李咎一聊,就打开了话匣子。 李咎顺顺利利地套出了酉禅寺及其他寺庙道观的经济来源、人口来源、赋税情况、信众信息,竟没引起和尚怀疑,和尚反以为他也想出家了,才将他们寺庙打听得这么认真。 比较出乎李咎预料的是此时的寺庙需要交税,倒不像他知道的几个典型时期寺院道观获有免税权。本地的和尚亦需要缴税,一笔是寺院本身要交一份税,一笔是和尚开度牒要交人头税,此外,朝廷不允许寺庙和道观保有自己的农田,因此寺院租种别人的农田,必然要交一笔田租的。 有很多信众愿意将田租压得很低租给和尚,朝廷官府对此并没有穷追不舍。反正税赋是不会少的,至于田租多一点少一点,只在地主和和尚之间罢了,不影响朝廷的人口和税收,朝廷也就满意了。 李咎将前后事情理顺,若有所思地在小本本上记下自己的感想。果然是一个新朝代初立的时候,极度缺乏人口和稳定收入,那么朝廷在人口从劳作转向不劳作的通道里加阻碍,也是理所应当了。 寺庙里的人除了无家可归被寺庙收养的小孩儿外,其他多是真正一心向佛、有慧根有佛缘的人。而那些跟着念课的小孩儿并没有获得度牒,并不算真正的和尚,且他们大多数都没成丁,自然也不用交税。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金陵见闻6 宗教组织在古代社会确实起到了相当的慈善作用和缓和社会矛盾的作用,这是好事。 特别大雍朝的寺庙道观还要缴双份税,还不能保有生产资料,对底层人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李咎将这些记录下来,又给只是看起来像小和尚实际上还不算和尚的小朋友们分了一盒栗子桂花糕。 这时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在李咎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蹲下,却是本寺主持了妄禅师。 了妄禅师非常慈祥地看着小朋友们,小朋友们也规规矩矩地向他问好。大师父和小朋友之间闲聊了几句,寺中钟声起,小朋友们上课的时间到了,他们在一个大孩子的招呼下排成一列,互相牵着衣角往后院走去。 李咎礼貌地向禅师点点头:“主持。” 了妄禅师年近四十,长得极为英俊,穿着的僧服也是非常漂亮的浅蓝色暗纹罗纱制成,更显得有几分脱俗,令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禅师向李咎一礼:“李先生,久仰大名。” 李咎皱起眉头:“禅师说笑,一介凡人,何来大名?” 了妄禅师但笑不语,只将李咎请到一旁的爬满了丝瓜藤的棚架下坐住,与他斟茶,道:“我身在红尘世外,心却在凡尘事中。先生所带来的瓜果之物,自前年起就轰动一时,去岁更创下了活人无数的神话,贫僧又岂能不知呢?” 李咎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非常谨言慎语地支应了几句。 禅师细细地夸他一回,茶沏到第二轮,方道:“先生不是寡言罕语之人,却无一言真实以对贫僧,想是贫僧有冒犯之处?” ……这人怎么完全不讲交际规则?正常情况下谁会这样直接地揭短? “非也,实在是不愿在佛门净地犯口孽。” 禅师轻轻地点一下头:“哦,倒是想不到,先生还懂这个?” 李咎终于听出了一些意思,说道:“我只是自己不信神鬼之说,并不想管你们怎么说啊。在我老家……我和您说个故事?” 禅师的语气总算不再那么阴阳怪气了:“先生请。” 李咎道:“这故事很简单,说的是有一位老婆婆,抱着一尊佛像走在路上。有人就问她,这尊佛像是多少钱买的?老婆婆说,怎么能说是买的,不尊重菩萨,要说请。路人就说,好好,是请,那么这尊佛像是多少钱请来的呢?老婆婆就说,这么个破树根,竟然花了我八文钱!” 禅师笑了:“世人确实如此,这个故事虽然简单,但是切中了人性。” 李咎道:“不错啊,是人性啊。这个人性就是有用时信一信,不用时就不信了。毕竟大家从小到大听的神话故事都是发洪水啦,大家治水;天漏了,把天补了。而不是求神拜佛。所以,我再相信我的世界,我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世界,我也犯不着干涉别人的想法。大家都比你我精明得多啦。” 禅师哈哈大笑两声,又给李咎倒了一杯茶:“先生活得透彻,倒是我着相了。” “主持师父原该由此着相,师父肯定在想:毕竟我李咎呢,是在一力地推行拼音,教人读书识字,我又不信佛信道的,自然就不愿意读书的百姓信佛信道,我教的书又将自然之理写得很透彻,学我的学说,就更难信佛了。一则我不愿意天下人信佛,二则我确实能劝天下人不要信佛,师父当然就很怕了。不过,现在应该不怀疑了吧?现世生活多艰难,有个寄托可以让人们不至于那么痛苦,我觉得这样很好。” 禅师回道:“从先生说故事起,贫僧就已经懂了。贫僧当为之前的怀疑向先生道歉才是,还望先生接受。” “好说好说。主持收留了这么多小孩儿,足见是个好人,好人嘛,在我这有特权,做什么都对。”李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扯,又补充说道,“不过我多年潜心治学,学的都是‘唯物’,从没接触过神学。禅师佛法精深,今日侥幸,托尤相公家的福,得以与禅师有一面之缘,不知禅师可愿指点一二?” “不敢指点,但是李先生感兴趣,在下自当竭尽全力,希望能给先生带去一些解答。” 接下来两人便仔细地探讨了一番佛法。 尤二奶奶自己对佛理略有研究,了妄禅师又解说得非常浅显,故而尤二奶奶不知不觉地听入了神。 四姑娘坐着坐着就觉得无聊了,她本性偏活泼,对佛法并无什么兴趣,坐了一阵就听得有些想入睡。尤家二奶奶见时机不对,显然没什么机会给四姑娘说话搭腔,因心疼女儿,遂让女儿先行回厢房,等会儿吃斋时再搭话也是一样的。 四姑娘于是欠了欠身,摇着折扇带着丫鬟往厢房那边走去。 酉禅寺占着一整个山头,禅房屋舍不计其数,有飞瀑山泉,有精心设计的佛院造景,风光十分秀丽。山上的气候又比山下要更清润一些,夏末的暑热闷潮被驱散了十之七八,四姑娘走过一条走廊,便觉心中的烦闷已消散一空。 “这里风景真好,咱们难得来山上一趟,就在寺里走走吧?” 四姑娘主动提议,小丫头们年纪都和她差不多,也是爱玩爱闹的大小。众人想想横竖就在寺院里面,当无大碍,都一起高高兴兴地跟着小主人在寺院里闲逛起来。 不想寺里此时其实是有外客的。 尤家女眷来寺里做法事,只是提前了两天告知,酉禅寺闭门谢客,但是却没有赶走之前已经收留的客人,因此寺里此时还有几位客人寄居,乃是经商路过的一家男女四人,还有一个来金陵赶考无处寄身,故而再寺中借宿,靠写信画画糊口的书生,名唤傅贵。 傅贵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寺庙僧人说最近有贵客来,请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他也就老老实实待在厢房里了。巧合另外那一家四口中有一个小孩儿正是要读书的年纪,他这两天不出门,就靠着教小孩儿念书混个一日三餐。 傅书生一边教小孩儿,一边听着小孩儿家人絮叨日常,慢慢地就从这家夫妻俩身上咂摸出一点不寻常的门道来:这日子要想过好,想要翻身,可不是读死书就行的,还得有点机变。 第二百一十九章 金陵见闻6 那日傅书生得知寺庙需要暂时闭门谢客,不得不为糊口之事作愁。若留在寺里,必有两日不得挣钱吃饭,和尚的斋菜再便宜也要花钱呀。但若除去挣钱,又该没地方住宿了。金陵城住宿极贵,哪里还有酉禅寺这样便宜又清幽的好地方? 于是傅书生不免有些嗟叹,那日在斋饭堂恰遇着一同寄住的客商一家,两边多聊了几句,客商得知如此,因请他帮忙给自家小孩儿把一把书经,愿意俸给他这几日的伙食。傅书生喜出望外,这两日就足不出户地围着新东家的小孩儿打转。 两家如此熟稔了起来,客商因扭伤了脚,是以才在寺院多盘桓了几日。每日里客商与他的随从一起打点外面的事,如延医问药、买饭带水,他的妻子就在内间屋子里做些针线零碎,或是算账盘数儿,顺带盯着儿子念书。 傅书生为了避嫌,只拣客商在房间时去找他儿子看功课。客商喜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又是书生,又不以商旅鄙陋卑贱,肯悉心教导他的孩子,两家越发亲近了,那妇人也肯偶尔说两句话。 两家熟悉之后,傅书生方知这家人的情况。原来客商本也是穷得只剩一件衣服的穷小子,倒比傅书生更穷十倍——傅书生好歹能念几年私塾,能考得个童生,现在考秀才也是十拿九稳。客商之前哪里能念得起书! 倒是他媳妇,那个妇人,本是当地一个殷实人家的小姐。虽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大门不出而,金奴银婢三茶六饭,那她走到哪,身边也还有个小丫鬟小媳妇子服侍,每月里也有一吊钱的月钱,零花钱比客商当时一个月全部吃喝加起来都高。 客商当时在她家打短工,帮着收稻麦、炕鸡鸭,那小姐也常跟着父母做些活计,两人不觉就熟悉了。客商有意勾搭,小姐本质单纯,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客商长得是好容貌,体格也好,又会温柔小意,将小姐哄得是海誓山盟。后来东窗事发,发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小姐的父母原要发作了客商,将女儿远远发卖。无奈女儿寻死觅活的一定要和客商好,她父母没办法,只得将女儿嫁给了客商。 客商本就十分伶俐,又踏实肯干,得了小姐的嫁妆,就悉心经营了起来。小姐亦是吃苦耐劳的姑娘,虽出嫁头两年不比在家宽裕自在,她却并无怨言,侍奉公婆,抚养小姑,打理家业,样样理会得来,任谁看了都夸她贤德。两人成婚不过三五年功夫,家业眼看着蒸蒸日上。而客商并未因发达了就与媳妇作耗,夫妻之间恩爱一如当年,倒不是白眼狼忘恩负义之属。 岳家等了七八年,见小两口日子越过越好,慢慢回转过来,肯认客商是自家女婿了,每年或有什么消息,什么动向,也肯告诉女婿知道。得了岳家兄弟帮衬,客商亦愿意与他家共同进退,这两年赶上青山县行商极稳妥,客商见青山县所出有男女皆宜之事物,且儿子渐大,不敢放在老家任由爷奶溺爱,于是索性带着家小跑起了商路。到如今他家业越发大了,就想着改换门庭,给儿子换个出路,走科举那条线。 傅书生将前因后果听明白了,一时陷入沉思。客商也看出来他有意动,也劝他“该出手时需出手,好好的姑娘,倘或落在别人手里,不知怎样。倒不如我们受了她家的恩惠,自然对她好的。” 傅书生深以为然,只是他要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好岳家呢?又要看得起他,又要能遇着人,那人他还得喜欢,可不是随意一个黄毛丫头就行的。 可巧这时候他们就听说,金陵尤家女眷来了。难怪酉禅寺要闭门谢客,只是接待大户人家那里需要管得那么严格?当然是因为对方有女眷,才需要处处小心,仔细斟酌不是? 傅书生想瞅着机会悄悄地看一看尤相公家的几位小姐,每每到了禅房门口,看见外面的草木山石,却又犹豫了。如此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到这日下午时,他本已灰心。却不料就在这时,四姑娘兜兜转转的竟然走到了厢房这一侧,且因见好一树木芙蓉,红红白白的好不热闹,因吟咏道:“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绿窗梳洗晚。笑把玻璃盏。斜日上妆台。酒红和困来。” 傅书生听见是脆生生一个女儿家低吟的声音,将头一叹,隐约看见是个梳着双环落月髻、簪着芙蓉秋菊绒花的少女身影,一袭青碧衫儿茜红裙,撞着颜色娇俏秀丽,正在树影中忽隐忽现。 傅书生将心一横,跟道:“‘开了木芙蓉,一年秋已空。’秋天要在芙蓉花儿之后才结束呢,尚有最后一季的光彩。姑娘又何须为正是最美时候的芙蓉花儿哀叹呢?” 四姑娘顿时将眼睛一瞪,拿折扇挡住了侧脸,自有她的丫鬟代为叱责道:“是何方人士,怎么躲在这吓人!” 傅书生回道:“晚生乃是嘉湖人士,往金陵考试,借住在此。此屋舍既然是晚生所租赁的,又谈何躲藏?只是担心几位姑娘再往前行便要误入客厢,不得不出言提醒罢了。” 四姑娘听了,顿生羞愧,和着感激之情一起化作绯红浮上脸颊,最后结成一句轻斥:“晚香,不得对读书人无礼。” …… 等李咎与了妄禅师说到晚膳时,再寻了尤二奶奶等人一同去斋堂,那四姑娘已经与傅书生谈得很是熟悉。 此时对女子的约束还没到后来那么变态严苛的地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庭广众的场合,不谈私情只论诗书,亦不为无礼。且有遇见有识之士的,亦未尝不能向家人引荐。是以四姑娘来到了斋堂,那傅书生也跟着来到了斋堂。 傅书生也是身长玉立,一表人才,因为生得白皙,略见阴柔,却比李咎这样的浓眉大眼还要讨小姑娘喜欢。且傅书生能和四姑娘聊诗词文赋,李咎可是与了妄禅师谈了一下午的佛理和世俗经济!四姑娘素日里即便理家也不过是给母亲打打下手,大把的时间都是风花雪月里过的,哪里对阿堵物有什么兴趣,更不论李咎谈及的都是涉及土地买卖、税收、地租等更枯燥的生产关系那一挂的。 四姑娘于是就看傅书生更顺眼,倒把对李咎的好奇去了十之八、、九。 第二百二十章 傅书生 傅书生是读书人,穿的一袭朱子深衣,戴的进学巾,生得也好看,举止规矩,身板儿挺拔。尤二奶奶见着这么一个后生,心里觉得倒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像那些有求于她家的人,先行畏缩了几分,不像个样儿。 待一旁的小和尚说书生是嘉湖人,孤身一个求学寄居于此,尤二奶奶就更加意外了。因尤二奶奶也是嘉湖人,只是父母去世后她已多年不曾回乡。两人一对方言,互相倒是能听懂,老家挨得也不远。 乡音乡人难免令人起乡心,尤二奶奶又问嘉湖的人情如何,他家是哪里人士等等。傅书生均如实相告,并无一言以假饰,对自家贫寒的情况也直言不讳。言语之间十分恳切,态度大方,措辞文雅而不佶屈,自有一种疏阔的才气,这就更讨二奶奶和四姑娘怜爱了。 傅书生起初是很担心尤家人得知其境遇后瞧不起他的跟脚,不想这一家人却非那等势利眼。尤二奶奶颇认得些诗书,素日也盯过儿子的功课,与傅书生聊得几句经义,忖度此人干净利落,不似那等混不吝,确有才华,又是故乡人,起了帮衬他的心思,遂请他前去尤府作客。果真几位老爷也觉得好,留着同儿孙一起念书也是好的。此留客事在江南常有,并非先例,也非奇事。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夫人的恩德,小生没齿难忘,真不知如何报答!”傅书生闻言大喜,如此即便他的小心思无从着落,至少再无衣食之忧。且寄居大儒家中,若得老相公一言教导,与他这一生都有裨益。 二奶奶笑道:“何尝图你报答?不过看你是家乡人,生得这般体面,是个齐全孩子,不忍心你埋没风尘罢了。原是府里老爷的一点爱才之心。” 到傍晚时分,傅书生就将行李收拾齐整,跟上尤家的车队走了。临走他将一些读书的心得留了下来给客商的儿子当求学的参考,算作是感谢客商这两天施以援手,且顾全了他的面子。 傅书生的行李很简单,除书卷外,只得几双鞋袜,一领冬袍一件换洗的长衫。尤家前来进香时带了不少供奉,都放在了寺庙中,返程便腾出了些许空位。尤二奶奶命两个大丫鬟跟主子去了,腾出一辆车与傅书生坐。 傅书生忖度李咎气度不凡,且尤家人称呼其一口一个“先生”,语气中带着敬意,应是比较有地位的幕僚、门客之属。李咎骑马跟随,显见承担着护送之责,傅书生也不好意思像尤家正经主子似的找个马车蜷起来。可是他既没有坐骑,本也不会骑马,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跟从步行十几里路也不是那么简单能办到的。 正纠结中,尤二奶奶跟前最得意的老妈妈因劝李咎也往车上去休息,李咎这方会意,便与傅书生一起上了一辆马车。 傅书生今日接话竟然大有所获,尝到了甜头的他胆子也大了起来,等李咎坐稳,哑巴将车赶将起来,傅书生便主动与李咎搭腔。 李咎其实一眼就看出来傅书生另有所图,傅书生自己却也并不隐瞒,直言相告了家中情况和指望尤家能看在他尚有人才的份上,帮他一把度过难关。 傅书生说得直接,脸上大有有羞惭之意,却并没有为了面子砌词狡辩,做了就是做了,认得坦坦荡荡。 李咎不免高看他三分,遂也不甚隐瞒。傅书生这方知道原来这两年来自己所用的廉价青山笔、小煤炉、毛边纸、活字书,乃至一些人家读书时用的拼音等都是李咎传抄来的,忙与李咎礼了一礼,直说多亏李咎弄来了这些价格低廉的笔墨纸张,否则他断没有这样的学习速度。以前他一年在书本、文房、取暖上需得花四五两银子,自前年以来,已经只需一两银就够了。且去年江南粮荒,粮价也是靠着江南各个大户陪着官仓一起平抑,傅书生亲眼看见李园的“德云社”到处化缘卖唱给灾民秋粮,心下十分敬服。 李咎见他对青山笔等小东西很感兴趣,就拿青山笔做话题,与他慢慢地聊起来。这一聊,又发现两人在部分志向上其实相当投机。傅书生虽然是个书生,可他并不像李咎认识的其他儒生那样将经义理论看得那么重,傅书生是个非常典型的功利主义者,他读书只是因为读书可以让他免于挨饿,想科举也只是因为科举才能做官罢了。 傅书生更像青山县的上一任县令,因两人出身差别极大,他比王县令少了一分高傲,多得几分务实,于小民生计、稼穑耕织等更有十分见解,恰好和李咎这两年的重心是吻合的,故而两人聊得投机极了。 傅书生这些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因他家境贫寒,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不少,富贵人家的白眼也没少见过,这日倒是时来运转,先有对他青眼有加的尤二奶奶,接着就遇到了拿他当个平等的人对待的李咎,过去十几年亏缺的尊严仿佛一日间就全找了回来,只恨遇见他们着实太晚。 两人就江南一带百姓求学读书的事聊得忘了神,忽的马车一个停顿,他们方才回过神来。傅书生外出时什么意外都遇到过,只当是前面遇到路障事故,又或是有什么人路过生了牵绊等等,李咎却觉得有些不对,附近多了好些沉而重的男子脚步声。 李咎将马车门帘掀开,只见黄昏的昏暗天光下,前方的道路被一棵枯木挡住了,两边都是幽暗的密林,一眼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秀才公且在车上等待,我去看看情况。”李咎叮嘱傅书生一句,让哑巴保护好附近的女孩子们,自己从阿宅背上一捻,已然长弓在手,羽箭上弦。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尤二奶奶着人去前面探看情况,李咎不敢离开她们,只在她们的马车边保持警戒,前面的路况只能由仆从们看了来报了。 所幸这次出门她们还带了几个男丁,前面的路是被巨大的枯树和石块堵住了,几个男丁正在找木棍和支点石头好设法搬开障碍。 尤二奶奶总觉得有点心慌,她将马车帘子支起来,看见李咎一脸凝重地站在车旁,心慌的感觉更甚,就连眼皮也不住地跳了起来,忙问道:“先生,这是……怎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再打一次群架 道路被人为阻塞,两旁又是黑压压的密林,隐约可以听见一些不属于本车队人马的脚步声,李咎脸色十分凝重:“怕是遇到了劫道的,二嫂小心,在车中不要出来。” 尤二奶奶脸上煞白煞白的,四姑娘更是“啊”地一声,扑入母亲怀中。 李咎道:“不用太担心,这是金陵城郊,达官显贵多了,官府必定多花心思看顾,就不会有那等穷凶极恶杀人越货的土匪。最多就是些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的平民,他们既无章法,也没有拳脚,不过仗着人多且带武器,欺负欺负其他弱小的百姓。只要尽快将障碍搬走,我护送大家安全离开,当无问题。” 实在实在不行,仓库里还有电棍来着……自从上次李园遭了劫匪,李咎就 李咎想到这里,假装回到阿宅旁边摸了一阵,实际上却是从仓库里掏东西,摸出几个民用电棍来,给尤二奶奶四姑娘以及其他几个女眷每人递了一个,并将用法教给她们,千万叮咛嘱咐收好了不要对自己人使用,恐伤人命等等。等她们学习使用电棍期间,李咎又按三四人一组的分法将女眷们分成了几组,每组一个人拿电棍,两个人警戒。 电棍这个东西当然有危险,但若是有贼人靠近,那造成的危害绝对比电棍的风险大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能拦一手是一手。 这个车队看上去是比较好欺负的,壮年男子只有四五个,还都去前面搬路障了,剩下比较打眼的就是赶车的哑巴,就这么一个大块头,并不足为惧。 正如李咎所判断的,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小姐出行的车队被劫匪盯上了。 但是劫匪们也没料到车队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不起眼的马车上竟然又跳下一个随身带佩刀的高大男子,并且这男子还从马背上摘走了一张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强弓。弓弦上搭着的箭簇黑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心悸。 打退堂鼓吧,眼看着到手的肥羊跑了,下一票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且万一走漏风声,他们弟兄想干下一票可难了。直接冲么,又不知那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战斗力如何,需要几个人去缠住。 左右为难间,前方的家丁已经将一块大石头滚走了,又去滚那截大枯树,再犹豫下去等前方道路疏通,这拨人拔腿就走,或者还会撞上其他人,这番功夫可就白费了! 贼首瞅着那丫鬟婆子都穿金戴银的,里面主子身上一定油水更多,着实难以舍下这块肥肉,将牙一咬,道:“先放箭打乱他们,老哞子会射箭,他射那个男的!我们趁乱抓几个人质,让他们交钱,我们就走!这种大户人家的娘儿们最是假仁假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必定不敢不顾人命!怎么样,这票干完,咱们回家躺一年!” 贼众们纷纷低声呼应:“干了!”“干了!” 贼首于是将一块红布拽起扬了扬,是在给对面树林里的同伙打招呼,两边贼人突地一起放箭,放完一轮箭羽,不顾前面情况如何,便提刀杀了出来。 这轮箭羽非常令人意外,古代的弓箭也不是那么容易保有的,多是猎户才能有两张弓几支箭,一般的人家并没有钱置办这些。弓要保养,箭要常修,特别是箭簇和箭羽,一个要精铁,一个只能取特定的鸟羽还折损很快,一般人家饭都吃不上,如何养得起弓箭,更不论射箭也是个技术活,是要靠练的。 幸而这群人乌合之众居多,真正擅长射箭的只有那个“老哞”,他偷袭的对象也不是李咎,而是看起来威胁更大的哑巴。 李咎听见箭羽破空声就一脚踹掉了马车半面墙,将木板往前一挡拦下直奔人身上的几箭,又用木板做掩体,开弓引箭,箭羽直奔那最犀利的两箭来处而去。接下来的搏斗是近身肉搏,他决不能留着一个有能力偷袭的人在旁虎视眈眈,必须提前处理掉那个远程弓手。 哑巴的反应没这么快,但是李咎一挡,给他留下了回护的空间,他就地一滚,借着马车车轮和车辕护住自己的要害,反手拆了另外一面马车车壁,只当盾牌使了。 第一轮箭羽下来,李咎、哑巴均毫发无伤,李咎还从容反击了几次,只听贼人们那边也发出“唉哟”几声痛呼,便知必定有所得手。 其他人或有受伤的,或有惊慌失措自己碰伤的,多少有点折损,那怕疼胆小的惊慌失措哭成一团,李咎也来不及管,因为劫匪已经冲出来了。 “阿大,冷静,第一保自己,第二保他人!万事自己的命为重!”李咎叮嘱哑巴一声,将手中的车壁板子打横一扫,拔出所佩短刀,非常干脆利落地与贼人短兵相接。 李咎惯常所佩之刀是现代位面的军用刀,工业时代的材料学可不是盖的,兵刃交接,至少也能将对方的刀刃崩出豁口,甚至不乏直接削断刀身的,可谓削铁如泥。且他还有其他随身武器,如匕首之类,果真遗失损坏,也能从仓库里获得补充。 冷兵器时代,工业科技锻造的武器、高蛋白高脂肪和科学方法锻炼的身体机能的优势被无条件放大,再加上李咎还有千锤百炼的身手,三个优势合起来就形成了碾压级别的实力对比。李咎一手戴着钢丝格挡手套进行格挡,一手挥刀如入无人之境,同样砍瓜切菜游刃有余,比前年保护李园那场搏斗竟更简单些。 哑巴对阵比李咎吃力一些,不过他上次吃亏之后跟着李咎发狠苦练了两年,格斗术有模有样。且他这两年跟着李咎吃喝,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只拼力气,也能以一打三。他也占着上风,只是打得难看些,身上不免挂上了伤口,衣服也沾满了泥土和血。 前面搬路障的男丁也忙跑回来帮着保护主人,丫鬟婆子们乱了一阵,有被贼人掳掠到的,情急之下就有人真的使用了电棍。电棍敲击之下果然贼人立时手麻脚软,完全失去战斗力。丫鬟婆子们见状,信心倍增,也可能是出于求生的压力,真的按李咎紧急安排的那样三两成群与近身的贼人搏斗起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善后 尤家的女孩儿和媳妇们可以自行保护自己,李咎便无后顾之忧,越发放开手打斗。 贼首折损了几个兄弟,十分痛心,也发现了那些女娃子们只顾着保护自己就不错了,并没有主动攻击他们的勇气,当前最难缠的人就李咎。李咎所到之处,劫匪至少也是个人仰马翻,还有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卸了胳膊腿儿,昏死在路上。再看李咎,他一身干干净净,除了短刀和匕首上沾点血,衣角甚至都没捏出个褶子。 贼首又改变主意,想绑个把女孩儿带走当人质,无奈那哑巴寸步不离地守着女眷们,任凭其他贼人如何挑衅,他都不为所动,只将二奶奶等人守得严严实实。贼首试了几次都没得手,眼见着天色将暗,再纠缠下去恐怕整队人都会被留下,他的弟兄们已经对这个一己之力拦住了几乎所有人的战神产生了畏惧,十分畏缩,不敢上前,贼首没奈何,只得叫撤。 李咎却不想这样放过他们,觉察到他们有且战且退的动向,本着擒贼先擒王的策略,直接略过其他贼人,与那贼首缠斗起来。单看攻击力,就是十个贼首也打不过李咎,但是其他贼人为了保护首领不惜豁出命来拖延李咎,李咎又不想伤人性命,只想将他们制服,一时间竟有些僵持不下。 李咎也不愿意在这里浪费太久的时间,若是城门关了,今晚不能回去只能借宿在外都是小事,城里的尤相公、幺娘等,不知会急成啥样。想到这,李咎手上一松,放那贼首撤出去十几步远,然后搭箭上弓,一箭飞射穿过那贼首的膝窝直接钉在了路边的行道树上,喝道:“投降不杀,敢逃必剿!降!” 贼首犹自挣扎不已,血腥味随着他的扭动越来越浓烈。正如李咎所料,这群人以求生求钱的平民居多,并没有江洋大盗这样穷凶极恶的人物,他们每常打劫得手的也就是附近路过的村民,顶多是上香去的小门户的闺女媳妇。他们就连本地的捕快差役,乃至大户人家的护卫都打不过,何尝被李咎这样的魔头摁在地上摩擦过? 不信邪的贼匪还要跑,李咎没二话又是一箭直接穿肩而过,把那带头逃跑的人肩膀射了个对穿。 这下终于所有人都老实了。李咎叫来几个男丁,用被他拆掉的马车的缰绳绑了劫匪,一串串系在马车底板的车轱辘后面。 尤二奶奶搂着女儿缩在车里,听见外面说话似乎已经解决了问题,母女俩互相搀扶着摸索到马车门边往外看,果然都太平了,尤二奶奶道:“阿弥陀佛,多亏了先生。先生,我们现在是去报官么?” 李咎道:“先把路障清了,再找个能骑马的先行一步去报官,我和阿大留着保护大家。”说完李咎从主动报名的人里选了个体格相对最大的,命他背熟了说话的套路,准备好路一疏通就赶紧先行一步去找本地官衙报告。 因众人尚心有余悸,李咎也没急着让大家走动,却命她们就地修整,重新分配马车。受伤的伤员需要人照顾,伤势严重的少不得还要包扎一番,吓懵了的人要好生安抚……这些事都需要时间和人手来处理。 李咎取得伤口消毒的碘酒等物,与纱布绷带一起交给女眷们自行使用,他自己收回了所有电棍仍放在马背上,然后牵马去前面和男仆们一起收拾路障。 之前已经清理了最难的一块巨石,接下来的枯木树桩子和小一些的石块就容易得多了。劫匪们放路障的时间不长,仓促间也做不得太过精细,不多时,道路已然清理畅通。路障对面也有些被困住的行旅之人,他们正一筹莫展的准备找地方歇脚,或是请附近村人来一起清理,或是直接绕路,不想道路却这么快就恢复了。他们千恩万谢地请李咎的车队先过,待看见车队里绑着那么一群人,个个吓出一身冷汗。他们先是以为李咎才是劫匪头子,掳掠了民夫大摇大摆地回山寨去,等弄清楚了真实情况,心里便更加庆幸有李咎他们这队人顶在前面。 李咎却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他得带着众人及时回城才行。车队因为有伤员,行路速度变慢了,如此,更加耽误不起。 这样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赶在城门封闭之前到了金陵城里。前头报信儿的男仆在路边翘首以待,身边还跟着好几个衙役。 金陵城的官府肯定会卖尤家人面子,换了别人赶在这时候报官,少不得要受点委屈,但是这男仆是尤府的下人,那就得罪不起了。且他来报官是说尤府擒住了二三十劫匪,这事落在金陵府衙,可是莫大的一件功劳!衙役们十分愿意前来接手劫匪,功劳奖赏是一件事,和尤家增加三分交情又是一件事,这劫匪身上必定也有油水可以榨一榨,又是一件事,可谓三全其美。 若要将官府交接的事情打理完毕,又得半个时辰过去,李咎正是十分无奈时,尤家的大管事匆匆赶到,接过了后半茬的事情。李咎这才得以脱身,他留下几个人证与大管事一起交接,自己先行回到了尤府。 尤家已经得到了信儿,幺娘、小莲两个翘首等在二门上,尤家派出来的丫鬟小子们前前后后的也围了一圈。 李咎的马蹄声一起,幺娘和小莲便像乳燕投林似的飞扑上去,叽叽喳喳连哭带笑的,非要看李咎可受伤了不曾。 李咎被吵得头晕脑胀,只好摊平了双手让她俩仔细检查一圈,好安她们的心。哑巴见势不妙想偷溜回房,也被小莲一把揪住,摁在廊前灯笼下打量了一遍。 李咎确实没受伤,哑巴却狼狈得紧,李咎让两个小丫头确认过了,忙将哑巴推出去顶着:“好了好了,我什么时候打过没有把握的仗?若不能确认全身而退,我必然不出这风头。尤相公那里估计还要问具体什么情形的,我先去回了主人家来。倒是你们阿大叔叔,吃了好几下苦头,你们找个小厮请来大夫仔细与他治伤。他前年还有旧伤在,也不知这次受伤会不会引带起旧伤来?” 尤南那里的确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李咎前去,幺娘、小莲只得放李咎去了,转身就按李咎所说的请了一个相熟的小厮,托他找来府里刚才请的跌打损伤大夫好给哑巴瞧伤。 第二百二十三章 坐怀不乱柳下咎 李咎先去正堂见了尤南老相公,将今日的事情前后说清楚,尤南道:“可知刁民难惹,我已命人去督促官府查办此事。先生对我这几个孙女儿的救命之恩,当没齿难忘。听闻先生家中只得一人,若是先生愿意,便请我儿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老夫虽则力衰,尚有几个老朋友,自当为先生尽心。” 这话说的,就差没明着说将来他们尤家的关系都给李咎用了。李咎坚持推辞拒绝,古代社会长辈对晚辈有绝对控制权,尊长杀卑亲往往只需要象征性地稍微罚一点钱,他是多想不开才要给自己找个爹! 尤南见状,也没坚持,只让几个丫头带李咎去更衣换洗回来好吃压惊饭。 早前尤南得到二媳妇遣人送信,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服;又让厨房连夜赶着一桌席面,作得水陆八珍齐全,温得杏花村羊羔酒都有,好与李咎道谢。 李咎一路去,万事都已经准备妥当。尤南把自家后院一口温泉都让了出来,泡澡的池子洗得干干净净,灌得满满当当,池里加了不知多少凝神镇定的香料和药材,最绝的是上面还飘着一层月季、蔷薇、杭白菊、桂花等时令花的花瓣。一旁早有几个穿着简单的美婢,袒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颈,捧着巾、帕、篦、新衣等物等着服侍他。 当了二十多年和尚的李咎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瞎了。 好容易将这群漂亮姑娘都打发了,李咎自己取了热水和香皂——还是他送来的上海硫磺皂,光速洗好战斗澡,然后顶着一头堪堪到肩膀的湿漉漉的头发直接回自己房里,换了一身自己的衣服。 他在这边拾掇自己,另一边的姑娘们正在战战兢兢地给尤南回信儿。尤南让她们把李咎伺候周到服侍妥帖,但是李咎却把她们都赶走了。她们又拗不过李咎,且多少有点怕这个传闻里“手刃几十个粗条大汉”的凶神,并不敢强行留下,只得回来复命。她们没完成任务,就很担心自己的命运。 尤南是个宽容的老太爷不假,可是他的宽容只对那些有用的人生效,对没用的人可没半点宽待,鞭策、发卖都是常有的。 女孩子们或指望被收房,或等着到了年纪赎身出去嫁人,可不想中间横生枝节。 “你们说他有些意动,但是忍住了?”尤南也是万分惊讶。他手下的姑娘是什么容貌品格,他心里有数。李咎大凡是个喜欢女人的,都不可能婉拒这样送到床上的绝色,可他偏就忍住了!不知是他已经猜到送上门的肥肉吃了要付出代价,还是单纯地履行自己夸口许下的诺言“必得一知音方为婚配”。 婢女们噤若寒蝉,唯恐尤南一个不高兴就把她们随意发卖嫁人,或者赶去外面做粗活。 尤南喜欢看戏听曲,喜欢漂亮姑娘们的温柔小意,当然不会因为李咎这个棘手货就把自己悉心栽培的女孩子们废了。他挥手让她们各自回去自行安排练习或当值,按下此事不表,转身去了待客的花厅。 这一顿是压惊饭,也是道谢的席面,尤南亲自待客,两个老爷作陪,黄致给李咎当搭伴儿,底下成了丁的孙子们也都陪在席上,席下还有门客作陪,显是万分感激的意思。 李咎将擦到七分干的头发用一方燕居的幅巾罩起来,寻了一身可以见客的道袍就来了,看着眼前的席面着实地忍不住想叹气。 黄致搁那里请言慢语缓和了两句,尤南让人给李咎满上一杯,郑重道谢,方命开席,席间就不免说到了酉禅寺一行的情况。 李咎忙说是因为自己要去酉禅寺,才有这么一场冲突:如果他不跟去,尤府极有可能就不会去酉禅寺了;又或者二夫人她们一定要去,那么尤家一定配上足额的护卫,那贼人都是平民出身,又不是什么武林高人,绝不会对有着几十个家丁护卫的车队下手。总之就是这件事他只是凑巧碰上,天意如此,算不得什么恩情。 尤晋陪了两盏酒,些微有些醉意,有些话就好说开了:“先生不知,其实里头有别的事情。乃是我那女儿……唉,不提也罢!” 尤复与李咎关系更好些,只是没有兄弟的血缘,亲近倒也不差什么:“刚才你不在,外面太守派人来说贼首已经招供,原来是有个纨绔玩意儿,求娶我家姑娘。我和二弟觉得这孩子年纪二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家里纵着一味地疯玩,不是良配,故而不曾答应。没想到这人心生毒计,竟想毁了咱们家姑娘的清白。幸而有你在,我们家姑娘没事,他的歹毒心思也算是昭示了。这会儿我父亲还不知道,等晚上父亲知道了,怕不把他全家给治死。” 李咎闻言直皱眉,竟有这样恶毒的人,若是下午在密林里多追击一段说不定就能拿下人,到时候先没收他的作案工具,看他还敢不敢! “金陵城竟有这样的人?对你们家都敢如此行事,恐怕良家妇女也没少遭荼毒吧?” 尤复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往日偶尔赴席看见过他,看起来到也是个正常人,谁想得到他这样下流?” ……尤复是个书呆子,尤晋是个老古板且不常在金陵,外面的事情不知道,也很正常。 李咎无奈地摇摇头,还好他们嫌弃那人不学无术,没有答应求婚,否则还不知道四姑娘现在怎样呢。想来能养出这么个儿子的人家,父母大约也不是什么善茬。 不过善不善的,等尤南回过神来,自然有尤南处理,听尤复的意思,恐怕是要“天凉王破”了。 尤复和他叽叽喳喳地吐槽了一大堆,话题继续往下走,就到了谢礼上:“我父亲给你准备了厚礼,等你走时,一并给你算上。对了,我听说我家几个丫头伺候你,都被你赶走了。这也奇了,她们虽不及赵姑娘貌美,却也是人中绝色,本也极仰慕你这个搞出了‘德云社’的大戏曲家。既然不存在强迫,又有十分容貌,怎么你也不要?别是……该看看大夫?” 李咎没好声地说:“兄长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我是怕啊!怕这人容易到手,不容易脱手啊。令尊有令尊的盘算,那也要看我上不上这道。兄长,我和令尊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哪!”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尤太傅乱点鸳鸯谱 且不论尤南盘算些什么,总之这事一出,给四姑娘和李咎拉个红线的计划是彻底没戏了。 倒是傅书生和四姑娘关系日益亲厚,这可愁坏了尤家二夫人。不是她嫌贫爱富,只是这傅书生和李咎差得有点远,心里落差真的有点大。 四姑娘年纪小,喜欢傅书生那样清俊的少年,尤家二夫人经了多少事,到底姑娘嫁怎样的人才幸福,她还能不知道? 即便不看家底,反正尤家钱多,老太爷疼孙女,嫁妆都安排的上万两现银,又是田又是铺,婚后养个姑爷不成问题。可是这人品才是最重要的啊。那傅书生是怀着目的接近尤家姑娘的,尤二夫人一眼看将出来,四姑娘却一无所知,二夫人不由为女儿担忧不已。目的已然不纯,其人物品性更不得而知,他家中还有贫寒的父母兄姐,更不知其手足是如何形状,倒不如李咎孤身一人无挂碍的好。 李咎是尤南都想收服的人物,又是那么好的名声,又不爱女色,岂不比为了上进钻女人裙底的傅书生强? 尤二夫人几次三番想阻拦一二,无奈尤晋因为过于古板未曾往这方面考虑过,尤晋还颇为欣赏傅书生的务实和“学以致用”,尤二夫人还怕自己提了反而激起他嫁女儿的心思。 不过这事没拖住,就在李咎准备启程返回青山县前,终于还是闹在了明面上。 这件事本不该这么快被翻出来,傅书生和四姑娘才认识多久,远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那讨人厌的纨绔子弟被尤南出手教训了一顿,却又从众生事。 原来那纨绔子弟本姓张,是本地一致仕官员的孙子,父亲做着员外郎,手里握着金陵西北几千亩良田沃土,十分逍遥自在。他家中有一个姐姐,现是淮北道刺史马升的继室。这个姐姐与纨绔子弟之母对这唯一一个男丁宠溺放纵,纵容得他无所不为,故才闯下那等弥天大祸。 尤南出手将纨绔子弟教训了一顿,以勾结匪盗之罪,饶他家走了无数关系,舍了无数银两才得脱身,且还得将儿子送到他姐姐买的别业躲藏下来方了结了此事。 未想马夫人张氏却咽不下这口气,专琢磨如何报复回来好为弟弟出这口恶气。此时恰逢朝中采选民女,以为充实皇室宗亲后宅之用。因这着实是个苦差,故而凡有钱人家,除了那一门心思要攀龙附凤愿意拿自家闺女赌万分之一的心思的,其余人家都捐钱买通采选使以求本家姑娘落选。没钱的人家则急着将女儿许嫁,什么彩礼、门第都顾不得了,只要对方是个全乎个儿没老婆的老实人,他们就愿意尽快送女孩儿过门。 尤家早早就花钱买了落选,不过走了个程式,报以姑娘染病,就完事了。 弟弟求娶不成反生奸计要害四姑娘,却被尤家反治得有家难回,张氏自觉与尤家结了死愁,遂又撺掇丈夫马刺史拣出采选簿来,将尤家未嫁的两个年满十三的女儿都加了回来,说是听闻疾病已经痊愈,不能漏了老太傅的女儿云云。其中四姑娘年正十八,五姑娘才刚刚十三。 消息传到尤府,尤家人只觉如晴天霹雳一般,尤复当时就想冲出去找马刺史说个明白。两家人虽不算通家之好,到底一个是地方大员,一个朝廷重臣,两家还是配合着办了不少事的,交情能差到哪里去?岂有在儿女私事上恶意为难的!这矛盾说到天上去,也是因他妻弟仗势欺人,先开了这头,难道只有他妻弟作践姑娘,反没有他家报复的? 好赖尤复却被尤晋难下了,只因这事他家站不住理。原来买通采选使以落选的事都是私下操作,心照不宣地违背圣旨罢了。马刺史将两个已经勾掉的姑娘添回去,在制度程序上绝对妹有错,反而尤复去发作才会落人话柄:若姑娘真的身体不好,送上京时自然会有太医诊断再次黜落,何须如此作态!若只是不愿意送女儿去伺候王孙公主,那就是尤家大逆不道了。 尤复便气呼呼地问:“那怎么办,真的送两个侄女儿上京不成!这一去怕是一世都回不来了!那地方到底怎样,你我还不知道?” 尤二夫人直哭得眼睛都肿了,巴巴地指望丈夫拿个主意出来。 尤南思忖片刻,屏退旁人,只留李咎在书房,与他艰难启口:“论理我不该强迫你,也没有女方倒赶着上门的,只是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欲将姑娘嫁与你,一为你的前程,二为保我姑娘万全,请先生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李咎闻言大惊:“太傅大人何出此言!我与尤兄是兄弟相称,兄弟的姑娘即便不算我的姑娘,也是按我的侄女儿相待,怎能有这样的想法,在我是并无此心,在令孙女是何其无辜!令孙女看着是与傅公子两情相悦,如何拆散鸳盟,乱点鸳鸯谱!” 尤南因情况确实着急,也顾不得和李咎打太极了:“傅秀才心机太过深沉,而小瑷天真烂漫,恐非良配,我也是为了瑷儿长久之计。” 李咎听他将四姑娘的乳名都说出来了,也急了,直接扔掉背后不说人长短的准则,道: “此事不然。人谁没有心机?就是我也有。您自己没有吗?心机是好的,关键看怎么用。倘若一双夫妻两个都是傻白甜,您难道还能为他们一世操心?傅先生的心机用在了正途上,对四姑娘却是珍重万分,这又有何不可呢?那日遭遇劫匪,我与贼首厮杀,难以顾及其他人,回头看时,却见傅先生以身挡在四姑娘和二嫂的马车前。傅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有杀贼之能?他忘却自己的安危,却愿为二嫂和四姑娘挡贼人的刀、箭,是大丈夫,是真敬爱。这几日我与傅书生常有往来,听其言观其行,做事虽常有出格,却自有他的准则和规矩,既然不违背良心,何必管他是否圣贤?太傅大人若是担心他日后忘恩负义,做了那中山狼,不如趁他年轻悉心教导,天长日久,是狼子野心必然暴露真面目,到时再将之逐出门外,亦不为晚。太傅大人如果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弹压不住此人,我愿效劳,只让他认我为半师,我亲自盯着他一世!” 尤南震惊了,天哪,这里竟然有人觉得结了婚再离婚也不为晚,李咎果真奇人,于男女婚姻,竟放纵至此?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李伯休巧推鸳鸯侣 李咎出言大胆,尤南震惊之外,竟觉得有三分道理。李咎继续劝说尤南考虑小傅书生,小姑娘自己喜欢这叫两情相悦,傅书生着实是个务实的人才,李咎也是见猎心喜。 最后的最后,尤南招来了傅书生,两人闭门详谈了两个多时辰,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不过听说出门的时候尤南的表情是比较满意的,想来应该谈得不差。 接着就有尤南做主,让傅书生给李咎端茶拜师,以后自认就是李咎半个学生。李咎有半师的名义,将来即便傅书生考取功名,功成名就,李咎依然有资格对其加以压制,天然就占据了主动权。 由此可知其实尤南也知道他那个二儿子古板至极,将来万一傅书生做了中山狼,尤晋就是有维护女儿的心,紧守礼法的他也难以撼动夫权对妻子的绝对占有。如果傅书生一世不得志还好,一旦得了志,尤晋绝难对女儿起到保护的作用。而且就算傅书生一世不得志,尤晋去世后,他依然有办法对可怜的小丫头动手的。世道如此,怪道都说养儿才能安心呢? 至于为什么选了年纪同样偏长的李咎来当这个压制傅书生的人……那当然是尤南笃信李咎一定活得比他家四姑娘长,尤南略通相面,总觉得李咎一看就是那种能长命百岁的面相,这样的人物选来弹压野心勃勃的傅书生是最合适不过了。 傅书生实际年纪和四姑娘相同,不过十八岁而已,认李咎是半师倒也不亏什么,反而是件好事——他自家不显,有个强力的师门,将来也免得被人嘲讽靠着裙带爬上去的。就算这师门其实也是他妻子家的势力,总归说出去好听。 当天上午拜了师,下午尤家就要过大礼。因为按礼法来说,要避免尤家违抗采选的旨意,必须在尤家丫头被登记上去之前就已经下了定,因此尤家只能假称早前就下了定,为防影响傅贵考试,不曾对外公布。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李咎找到柳记货行在金陵的驻点,假模假样提了一笔货,实际上却是从仓储里调了些珠宝首饰、家具、布匹、书籍、干货、茶叶、香皂、银票等,都用大樟木箱子装了,系上大红的绸缎,光明正大地从正门抬进了尤家,是为纳成。 尤南临时下请帖请交好的人家观礼,中有尤家自己的几房亲家,也有黄致的妻家徐氏老夫妻等等,当然也有刺史马升的几房亲戚,其中既有老马的岳家,也有他的前妻刘家。 刘家对近来老马和尤家的事儿略有耳闻,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已经有几年不往外交际的老刘家的大夫人都跟着来观礼了。 四姑娘纳成,说起来只是尤家二房所出的嫡次女(本家所有姑娘里排行第四所以是四姑娘)过大礼罢了,又不是尤复家的大姑娘出阁的正日子,哪里够格让这么多诰命夫人跑来观礼,还不是为了前线吃瓜看热闹。 刘大夫人和尤复的夫人关系最近,到了之后就只管找尤大夫人叽咕,总算是吃完了这个瓜,道:“你们也是运气好,李先生来了,那姓马的就是有三只手,也管不到李先生身上。老李还有个虚衔和赐服呢,他自己也就那么一件斗牛服罢了,怎么和老李先生掰手腕儿。真是他自己事,我还怕他和你家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又只是他那个酒囊饭袋的小舅子的麻烦。他这个人,见风驶舵是一流的——” “您还真是说对了。”尤二夫人在外面迎接宾客,回来换衣服,路过小书房听了一耳朵,忍不住也走进来插话。她模仿者马刺史家的儿媳的腔调说:“‘我们老爷也不知道原来姑娘是许了人家的,还以为是下面人办事办老了的漏了姑娘。我家老爷想着误了姑娘的前程就不好了,故才添了一笔。现已经改了过来,还请老大人不要责怪’。听听,这话说的,不但没责,还有功呢。” 刘大夫人冷笑道:“外面那没根基的总想着进了宫就是当娘娘,前呼后拥的万般富贵,只等着自家女儿当了娘娘,他们也混个国舅当当,殊不知里头的道理。天下女子多了,能选进宫的有几个,当得娘娘的又有几个,八成还不是一辈子青春送在里头,前人说‘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何止三十六年,就是七十二年,谁能见了?到死了也不过是一把火烧在安乐堂,就连父母的音讯也难听闻。退一万步,就是当上了娘娘又怎样,好不好两年,照样丢开手,倒是来往打点的先把娘家掏了个精光。” 尤大夫人稍微精明点,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思,使了个眼色:“……你是说……他家也……?” 刘大夫人点点头:“幸而不是让我家的外孙女去,而是后头的那个。唉,说起来,你家四姑娘是保住了,五姑娘怎么办?” 尤二夫人道:“其实我家那口子在京里时已经说定了人家。”她说着,向北方做了个拱手礼的手势,“机缘巧合,那家已在天子门前过了明路,只等小公子年满十八就送嫁。现在报上去倒也无妨,得天子指婚,更是荣耀。” 二夫人没说是谁,刘大夫人也就没追问,却就着这事不指名点姓只含沙射影地将马刺史和继室张氏又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位尤夫人都知道其中有她女儿被妾室气死的前因在,只得宽慰了她几句。 刘大夫人来了不久,宾客齐至,吉时已到,便由黄致为主婚主持纳成仪式。 黄致虽临时受命,一篇祝词倒是写得锦绣华丽,反而早有准备的傅书生的致词显得格外朴实醇厚。傅书生也动过心思要不要请人帮忙修饰一二,算来算去,还是将自己原本的一番用词交了出来。虽然不如文林学海的世家子弟写得漂亮,虽然没有足以流芳百世的佳句,可这是他对尤瑷的一片真心,也是他对没有因为门第就拒绝他、鄙夷他的尤家的一份诚意。 李咎作为男方的长辈到场做了个工具人,双方你来我往骈四俪六的致词他是真的只能听个半懂不懂,那半懂还是来了这里后黄致潜移默化教给他的。 好容易等到了致词结束,傅书生递上礼单,这方到了李咎能听懂的时候。 李咎帮傅书生准备的这份聘礼规格是真的很高,他弄不到那些奇巧的费工的好东西,就只好用数量和珍奇度去堆,特别是仓储里很多的人造宝石和优化宝石——除了不是天然的,其他方面都和真宝石一模一样,几乎是一桶一桶地往里抬,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光滑璀璨的红蓝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均是以斤为单位计数。送完了宝石还有极好的各种提花织锦布匹,均是五尺门幅,五彩锦绣,直闪得宾客们眼花缭乱。布匹后面跟着的是现代位面来的家具,主要是用来给新娘抬嫁妆用的樟木箱、马车驮轿之类,因为用了合成拼贴技术,大樟木箱子的尺寸远超古代的规格,上头的雕花剔红十分精细,令人赞不绝口。 就算不看礼金,只看实物,有这些也够夸口一世了。最关键的是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不是柳记货行里临时调货就能调来的,那就只能是从家里带来的或是早有准备好的。不说马刺史派来的宾客被糊弄过去了,就是知道傅书生是临时被选中的人也开始怀疑这个“临时”的可信度,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早有预谋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定居这件小事 尤南听着外面在唱的礼单,老怀甚慰:“伯休为了徒儿摆这样的阵仗,傅小贵儿认这个师父不亏,咱们家捡回来这样的亲家也极好。” 跟了他一世的老管事们连连附和:“可不,一车车地抬进来,不比大姑奶奶、大小姐们差。” 尤二夫人那里也聚着一堆贵妇人们在讨论这件事: “不会是你们家怕面上寒酸,特意借给他们的吧?” “我看不像,物件是好物件,只不是苏工杨工,我们这样的人家,谁用京工的东西?” “不止京工,剔红我都听说是晋工了,我们家是看不上的,也不听说你们家看得上,还不只能是他新郎家带来的?” “何止啊,再看那些首饰,宝石那么大,凿得那么刻板,一桶送上来闪瞎人眼睛,可是打量一看,都是一个工里出来的,一点儿区别也没有。那个黄金大翅子,重是重了,单看金丝,一根能抵咱们十根,到底是哪里来的下三滥工匠,倒白费了那么大一块赤金。” …… 尤二夫人一开始还想解释两句,后来就想通了,左不过就是酸言酸语。这些以为她女儿嫁了个破落户,来观礼也是顺便想看笑话,没想到笑话没看成,反看了满眼的珠光宝气,就酸了。于是她们说她们的吧,尤二夫人一脸堆笑地应付着也就是了。 好容易抬完了实物,接下来又抬了些银票,这些银票都是李咎自己掏的要把,并且说好的会以压箱钱的形式返回去给小两口。 傅贵想打欠条,李咎没收。婚前债务婚后共背,他要是真收了,就得让四姑娘一起还债,就显得求娶的心夹杂了太多其他的利益。横竖做了半个徒弟的傅贵有的是白工要打,他没必要为难他这一下。 傅书生是真么想到李咎给他准备上了这么多贵重的礼物,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大礼当前,抽不出时间与李咎表白而已。 这日白天热闹了一宿,全城人都知道尤老相公的孙女嫁了青山李园先生的徒弟,都笑说尤家是怕好女婿被人截胡,这才藏着掖着不肯说,到今日瞒不住了,这才让外人知道,却是不想炫耀的意思。而知道傅书生实际上出身贫寒的人,也只羡慕他走运得了尤、李两家的青眼。 到了晚上,傅贵因心有不安,特意来找李咎商量。 李咎这里正忙着收拾行李,他返程的日期已经因为各种意外一拖再拖,着实归心似箭,已定下明儿一早就出发。 幺娘和小莲也在一旁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又帮不上什么。李咎的收纳整理能力是无敌的,又有哪里取哪里放的习惯,随身物品总是一丝不苟地安放着,并不需要别人动手帮忙。 傅书生来了后突然了悟:“师父,虽然今日请了大礼,到底正日子还在下个月呢,我能不能跟着师父去青山县?” 李咎这才想起徒弟娶妻可不是过大礼就完事了的,将来他和媳妇一家人住哪,还有有的掰扯——总不能住在老丈人家吧,当然如果傅书生愿意倒插门,那是另一件事了。 李咎想了想,问道:“你家父母怎么说?今天过大礼其实是权宜之计,按道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做决定却不曾知会你的父母已是不该。你的学业未成却先从我去青山成家,又添一层不该。你自己如何想来?” 傅书生道:“家父母的意见,并不足采信。往后的地久天长,终究是我自己过出来的。我保父母衣食无忧,已是难得,其他事且暂不敢想。师父待我好,是师父人好,我却不能把师父的善意当成是理所应当。我原来想考县学,是图廪生的给养,如今给养已不再是问题,学生只想跟着师父读几年书。师父在青山的事迹,学生早有耳闻,只恨学生才疏学浅,家无余财,必得先图存活,才能再图其他,故不能效仿同学去往先生处求学。今天意优厚于我,使我拜师、娶妻、富贵一日三全,若不能侍奉先生,则是先负苍天之厚,又负我本心之志。至于成家,当与泰山大人、夫人商议为是,岂有我自专之理。” 李咎听出来他家的情况可能有点复杂,出于尊重别人的想法,没有追问,只说:“如此,我先在本家给你安排住所。我是如何过日子的,你们夫妻在我那里也便如何过日子,没有优待,没有纵容。你明日和我一起启程去青山县李园。第一件事安顿好你自己,准备好婚后生活的寓所等;第二件事与父母交代清楚,不论你家是怎样的情形,婚姻大事,当然要和父母透底。做完这两件,再返回金陵成婚,并与尤家三位老大人、大人商议定居。如果老大人要求女儿必须留在金陵,则你可以先择一屋舍租赁,以后再论其他。” 李咎将傅书生落脚的要求说明白了,整个要求是宽松的,只隐藏着一层需要傅书生时常在跟前办事的要求。傅书生则是满心乐意,李咎是收他为徒了不假,也确实给他那么大的一笔财富做门面,可是这是看的尤家的面子,并不是为了他本人着想。如果李咎没有更深一层的打算,则未来他要如何自处就成了大难题。李咎现在的说法,既然是对他又安排的,也就意味他的未来至少至少也有了李园兜底。 用更简洁的现代语言描述,就相当于一个高中生毕业进入大学前他先有了个工作,不用考虑大学毕业就失业的问题,这让傅书生如何不乐意?就算他这一时不缺钱了,但是钱都已经送到尤家去了,再回来时必定按四姑娘的嫁妆计算,如果他不能自食其力,却考媳妇养着,那岂不成了吃软饭的?软饭虽好吃,却不是他想吃的那碗饭。 于是第二天一早,尤家天不亮就启程准备饭食,李咎、尤复、黄致等临走被塞了六个食盒,尤家二老爷代表全家一直送到了城门外三里亭方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 回程前两日,李咎难得地没有骑马,而是在一辆小马车上瘫得如同残废一般,哑巴就坐在马车外面小心翼翼地赶车,唯恐那匹温顺的小骟马走得不顺惊扰了李咎。 傅书生想着“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典故,向幺娘小莲等问清了李咎的习惯,得知他本是憋不住的性子,像这样安安分分地待在马车上的情况,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一遇。他担心李咎是有什么事要办,便从幺娘那里接了李咎惯常吃的早点送了过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小莲的疑惑 李咎这时候正瘫在马车里,满脑子都是“来往交际真比上阵杀敌还累,得闲找个人来代我交际才是,自己家里的席梦思不好睡吗?还是猫儿狗儿不好撸?还是三九不好看,千红不好听?我要跑到金陵城来受这份罪?” 傅书生恰好在这时候打断了他的灵魂反思:“老师,幺娘妹妹打发我给您送点小零嘴。” 李咎有气无力地虚空摆手:“不吃了,你和阿大幺娘分分吧,我要吃我自个儿拿,我还没残废呢不劳您惦记伺候。” 跟着来听情况的幺娘一听,连杠都抬上了,说话的中气也没了,和往日大不一样,知道他这时候正是忙碌过后犯懒的时候。如果放着不管,他能懒上七八天,到头了又要怪自己浪费时日等,幺娘便拉着傅书生强行挤上车找李咎聊天。 李咎迫不得已才爬起来端正坐好,一边啜茶一边听幺娘拽着新徒儿叨叨。 “老爷一路上看了什么?写了那么厚的一本手记。” “没什么,也就是民生民情,风土人情。金陵和咱们家虽然都是江南海陆交接的气候,到底有一些些微的区别。不过水陆交通发达,土地肥沃,水热丰沛,是好的,这就让大家日子都还能凑活着活下去,就是苦了点。我想再过几年,应该会好很多。” 幺娘满脸都是崇敬的表情:“那当然了,认字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嘛。而且老爷教的人,都和老爷一样是好人。去年的鸡毛房就多了好多不收钱的。如果我呀,赵姐姐呀,是今年才离家流浪的,应该能轻轻松松找个鸡毛房过冬。就这一条,一年都不知道能多救活多少人,何况还有济贫处……老爷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老爷现在收了徒弟,那以后傅大哥,也会这样去做的吧!” 傅书生被点了名,也顺势支吾了几句。 幺娘又问:“傅大哥也和我们一样住在园子里吗?” “不了吧,我准备在旁边给你傅大哥租一套二进的小房子。两边打通,吃饭、玩耍都可以到李园来。到了晚上,两边院门一关,各过各的,也就行喽。如果他一个人在青山城,二进的小宅子绝对够用了。如果他媳妇不习惯,就再扩建一些。哎,你傅大哥年纪轻轻,媳妇也有了师父也有了,再等哪天把你们都送出了门,整个园里就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头子喽。” 傅书生臊得满脸通红,幺娘因听见婚嫁之事,也有些羞恼,连连搓手:“老爷!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怎么拿这事玩笑!我恼了!” 李咎总算有了点精神:“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出来走动走动,长长见识是好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我如果不出来这一趟,是决计不可能亲身感受到金陵织工的真实生活现状,也不会了解寺庙的运转规则。有这些见识总是好的,接下来的事至少不会跑偏了方向。” 傅书生自己其实就是织工人家出身,因父母需要钱去做了织工,差点带累他失去科举的资格。又因为一些其他的家事原因,才导致他如今自己拜师、定亲却不告诉家中只言片语的情况。 听见李咎说到织工,傅书生心中有那么一些些害怕,唯恐李咎也因为他父母都是低贱的工匠而后悔收了这个弟子。他忍不住问道:“老师,您对金陵的织工感兴趣?” 李咎道:“当然,李园的纺织工人也有那么几十个啦,过了今年,骡机能普及出去二三十台,到那时青山县的纺织工人规模会达到二百人,有些事不可不早做打算。金陵的织锦行业远近驰名,必定有许多织工,我就顺道来看看。你若对这个感兴趣,这方面的事你跟着多做一些。正巧,我需要一个熟门熟路的人随时帮我调整思路,以免做事做成了纸上谈兵。” 傅书生稍微犹豫一下,李咎因为也不甚了解这个“徒弟”,并不知道他具体的情形,瞅见他犹豫,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又改口说:“或者你想继续往农耕、租佃关系上去学,也是可以的。上次我们谈得很尽兴,你有这个天分,用在哪都不亏。” 傅书生道:“我都想试试,既然是弟子,怎么能只拣自己喜欢的学。师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学得好不好,要不要改,都听师父的。” 李咎忍不住笑起来:“我是第一次做师父,你也是头一次做弟子,以后几十年要一起前行啊,凡事多沟通。” 三人李咎的情绪好了,幺娘也没啥别的想法了,两个大男人在车上,还有个哑巴阿大在外头,幺娘一个女孩儿留着总有些尴尬,她便知趣地告辞回自己车上了。 上车幺娘又看见小莲正呆呆地看着外面出神,幺娘笑道:“我真是个劳碌命。老爷因为讨厌繁文缛节耽搁他的时间所以不自在,我才安慰了老爷半天,回来看见你在这儿叹气。姑娘又为什么不自在?” 小莲和幺娘年纪差不离,幺娘又和三九走得最近,故而两个人的感情比较深,素来是无话不谈。小莲微微侧过身来,问道:“老爷是最讨厌尊卑身份的,是不是?” 幺娘道:“这个当然,如果不是怕得罪县太爷,只怕上门的客人里,县太爷要和贩夫走卒坐在一个椅子上喝茶呢。” 小莲道:“那为什么,因为尤老太爷想看看我合不合他家的孙子,我就得巴巴地来给他看?我娘还怕我在尤家不开心呢,也没让他家上门给我娘看啊?还有那个傅书生,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因为他和尤家的四小姐定亲,就要让老爷认他做徒弟?还不是因为傅书生出身贫寒,和尤家的小姐有云泥之别,需要老爷给傅书生做脸,这场婚事才不会太难看。老爷的性格,遇到这样的事,还能真答应了?我是老爷当女儿疼的,傅书生听闻是老爷在寺庙里遇见认作了朋友,老爷怎么会毫无芥蒂地答应呢?” 幺娘哪里回答得上这个问题。带小莲一起去金陵是为了什么,大人们没直说,她们自己猜也能猜到。别说小莲,就是幺娘也觉得有些奇怪。如果不曾在李咎哪里上了几年课,恐怕她们也不会想那么多,可是毕竟这些年来李咎教她们的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们的想法,因此又必然有此一问。 幺娘懵圈了一会儿,半晌,马车停下,他们要打尖儿架锅做饭了,幺娘方笑道:“老爷不是说了么,他就一个人一个脑子一个心,不可能万事周到。如果哪里让咱们疑惑了,只管问他。这样才能免着因为误会生事。你说的问题,我们俩相对想一天也想不明白,不如等老爷空了直接去问老爷。我看,老爷一定会自己去买菜、做饭,正好趁这个机会,你跟着去问问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李咎的回答 出行途中车队一日吃两顿饭,启程一顿,打尖一顿,中间若饿时,则用干粮对付。 车队里带了许多食物,不过若想吃点新鲜的菜蔬果肉,也只能从小城镇的旅店、摊贩处购买,又或是找农户借地方买菜自己做饭。 车队几十人的饭食,借用富裕人家的大锅做饭倒是很快的。李咎一般安排人去附近买菜买鸡,他亲自掌勺,幺娘和小莲打下手。 现在李咎做饭已经被十八郎彻底比下去了,不过舍得放油放肉,总还是比其他人做得好吃,因此返程路上的厨房大权,被李咎当仁不让地拿在了手里。 这日打尖也是如此,上次来金陵他们曾路过此地,今日返程,众人依然租住的上次曾经住过的院子。 李咎安顿好车马行李,带上一些换食物的东西准备去找几户人家换菜蔬和水,小莲忙跳出来跟上,说:“老爷,我也要去。我有事想请教你。” 小莲要跟,傅书生就有点尴尬,李咎让傅书生去尤复和黄致那边帮忙看着有没有什么可搭把手的,叫了小莲一起走了。 刚才路上看见一家人有个大菜园子,里面齐齐整整,李咎想直奔那家换个二十来斤新鲜蔬菜。定了蔬菜后,可以去上次来这里落脚时看到的那户屠夫家买肉,顺便在他家对门把上次看了没吃下的两只肥鸡也宰了。 因为带着小莲,李咎走路的速度放得很慢,这样他还可以边走边观察观察村庄的情况。 比起上次看到的,似乎好了一些。李咎当时住在这里,帮着整了一些人家的墙壁、猪圈和菜园子,也留了些别的东西。到今天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月,已经能看出来一点点区别。最典型的就是织布机上几乎都用上了飞梭,于是导致纺纱的更多了,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一车车的棉花和麻杆运来运去,明年必定有更多的人家会想种棉花。 磨磨蹭蹭地走了半程,小莲还在那数手指,李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索性找了个大树底下停下来问道:“再往前人该多起来了,说话就不方便。你要问什么,快点问啊。” 小莲“啊”地停下来,原地轻轻踮起脚尖又放下又踮起来又放下,是她情绪紧张的表现。李咎也不着急催,就抱着手看她。 小莲磨蹭了半天,还是换了个温和的方法问道:“老爷……为什么要同意他们相看我呀?我也未必就非他们家不可。” 李咎回道:“怪不得你支支吾吾这么久。原来是为这件事。第一,同意的人不是我,是你母亲。如果我能做主,我是不会同意的。第二么……尤老太爷年事已高,说句难听的,未必能等到你们年满二十,这次去其实主要是让他老人家看看你。将来,如果,万一,我是说,在你自己乐意的前提下,你做了尤老相公的孙媳妇,他也好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嫁了来。我觉得这是一个老人的心愿,无可厚非。如果你母亲同意,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第三……虽然我并不觉得你和尤三的事是你高攀,也不觉得尤三和一般人,和你,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实就是这样,外人都觉得是我们高攀了他家。世道是这样,除非我们改变这个世道,否则,就只能暂时妥协。” “那,老爷认傅书生当半个徒弟,也是为了向世道妥协吗?” “这倒不是。即便我不收他当徒弟,他也能当上尤家的东床快婿。我收他为徒,不是为了他,反而是为了尤家姑娘。等你大一些,你母亲会告诉你为什么。不过……我确实有点自己的私心,我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得和我理念相同,眼界相似,傅小贵儿挺好,挺合适。” 李咎认认真真地给小姑娘解释明白了,最后收总问道:“你还有问题吗?” 小莲摇摇头,仍旧上前捉住了李咎的衣摆跟他继续往前走。 李咎先去了菜园子那家,买了他家二十斤各种青菜。这家的不够,又从隔壁挪了些笋干蘑菇凑数。就来来去去配菜的功夫,李咎已经将这家人的人口经济收入支出日常生活的重要方面都摸得清清楚楚。一个小有余财的农户跃然纸上:多年无病无灾,家里壮年男丁多,父母健在能服众,所有人丁都勤劳肯干。 这些前提条件对普通人来说真的很难全部达到,也难怪总是穷苦人多,而富足的人少。即便是这样有余财的人家,也远谈不上惬意二字,他们每个人都得起早贪黑地做各种活计,才能保持一年到头略有盈余。 对面屠夫张家的情况也是这样,他比菜园子这家还多个祖传的手艺,劁猪、屠宰。有手艺,在太平年间就好找活儿,他还侥幸生得膀大腰圆,一巴掌拍在案板上能把上面的肉拍起抖三抖,有这样的力气,就没有宵小敢窥伺他家。再娶得一个勤快的媳妇,有省心的岳家,日子当然就好过了许多。 李咎仍是在他这里买了十斤花肉并一副下水,又将散碎边角钱也给了他,算是买了所有的猪骨头和粗盐,请他帮忙煮汤送给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儿。 李咎出钱,屠夫张出力,他倒是乐意得很——农人的钱和生产生活资料非常珍贵,但是农人的时间和力气是一点也不值钱的,想拿走他们一粒米或是一个子儿,他们会想拼命,但若只是请他们帮忙搭把手,事情就简单了。 屠夫张将案板一拍,几个骨头三两下就被拆剁成了一小堆:“成,我代老老小小的村里人谢谢大善人喽。这里仍像上回一样,每个骨头熬三遍,骨头上还有点肉末的,我也都拿去给老伯伯婶婶们吃。哎,大善人,你图个啥啊?” ……换做三年前刚来此地的李咎可能会说图个桃源梦乡,而现在的李咎只能笑笑,说:“图个开心,给家人积德。” 买好菜送到落脚的地方,主食已经煮上了,随行带的佐料也已经被幺娘切配好了放在案边。李咎左右开工,热锅冷油爆香香料,先烧一锅花肉豆角茄子,再用两只鸡炖了两锅鸡汤,其他青菜就用烧肉和炒鸡剩下的油杂炒在一起。 李咎做饭是不太精致,可是油盐大香料足,也好吃。就那些家常小蔬菜,吸饱了肉汁和荤油也香得不得了,就连黄致这个老养生的也吃了两碗鸡汤,着实塞不下了才放下碗筷。 “哎,还是跟你吃饭吃得香。老尤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没见人添饭添菜啊?你媳妇和我媳妇也这么夸来着,你去看你媳妇啊?嘿,等咱们回了青山县,我还是天天跟他蹭吃蹭喝,你可得继续在学塾里吃食堂,羡慕不来!”黄致还不忘损一番明明也想添碗,却碍于面子没添的尤复。然后他拣出一个亮晃晃的白瓷小盏,舀了一碗撇油的鸡汤,用小挑子慢慢挑动着好让它赶紧凉下来。这一碗却是给徐氏的。徐氏吃饭慢,这才吃到一半呢。 尤复仿佛是被挑动了什么神经,也笨手笨脚地给尤大夫人挑瘦肉。他夫人从小锦衣玉食养大,不像其他人一样爱吃肥的。他夫人看一眼那一小方脂润油滑的肉片,再看一眼尤复,眼睛里写满了疑问。 傅书生蹲在角落里不知道想着什么,脸上红红的,眼神有点放空。 李咎微微觉得有点心梗,哎,这一对对一双双的,就会欺负他单身狗没人权。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世道如此 返程路上倒是一路平静,偶尔遇到了些宵小,远远看见车队的人马数量就避之不及。也有民风彪悍的村落,遇上势单力薄的路人就要动手扒一层皮,但遇见这样的车队也只好打消一切不好的念头,安安心心当个东道主。 李咎特意回访了每一个他曾经借宿过的家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也好顺手解决掉。那些村落的人都记得李咎的好,李咎回访时往往会聚得一大堆人在一起看他。 事情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独居在家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的儿子回了家,并且决定不再去城里打工,而是留守下来奉养老父亲。虽然收入会锐减,但是至少老父亲得以颐养天年。 失去子女的老两口抱养了一个小女孩儿,虽然日子很苦,三个人都是苦命人,可是苦命人相依为命,也是一种活法。李咎不敢给他们留下钱和,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人是守不住任何钱的,但是李咎给他们留下了烧蜂窝煤的方儿。天气渐冷,是烧煤的时候了,只要一些碎煤渣和土就能烧成的蜂窝煤,就算方子泄露出去也不怕。每户人家都要用煤,只要有人会做这个,自然就有人会买。 有一户残疾的退伍兵卒守着一个破屋子过活,李咎再次经过时,他已经梳洗得齐整干净极了,表示想去镇上找个活计干干。他当了一世的兵,一点农活都不会干,如今瘸着腿,也干不了什么农活。其实镇上的短工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不过他能有这个心,李咎觉得还有希望,就留了李园的消息给他。实在是没有生计,还能找李园帮帮忙。 …… 李咎挑挑拣拣地,给所有还抱着生活的希望的人留了一条后路。他救不了天下人,总可以救眼前人,正如当年他救了幺娘一样。 就算是先请他们自己尝试扭转命运,着实熬不住了再来找他,这一路回了青山城,到底也带上了几个走投无路的人一起回来。 李咎手上的项目是真的很多,想安插几个人,那是简单轻松,再差也可以发到荒山去种田、巡逻。荒山-学塾那里的实验田已经引来了很多人觊觎,老头儿老太太每天琢磨怎么偷点种子回家,正需要些人来值守看管。 不过李咎不想这么办,既有的事业已经成熟,有它们自己招人的运转方式,如果随便塞人进去,以后李咎怎么管束其他人不让他们中饱私囊? 跟了去的人要通过王得春的眼睛,还要拿到各个负责人的许可才行……那万一这些人就没通过许可呢?总不能留在李园里打杂吧。 李咎正在考虑这事,抬头到了李园,众人就在李园吃了顿饭,方自行散去了。 傅书生的房子还没准备好,李咎于是将自己住的房子的书房让出来给了他。既然要当徒弟用的,将来自己会的东西都得教会他,也不用避讳什么。 傅书生却更是感恩戴德了,他原以为李咎再怎么有气量,也得看他三年才会让他介入核心,没想到头一晚,他就能住在李咎的书房里。李咎的书房里全是他抄过的书,还有画好的没画好的图纸,可以说正是整个李园的核心机密。现在这堆机密,就那么直白地摊在桌上,任傅贵阅览。 傅贵很老实,并没有去碰那些机密。他躺在松软的折叠床上,月光从没有关闭的窗户照进来,明晃晃地照在没有睡意的人脸上。他是头一次在这么特殊的地方居住,舒服不舒服的都是其次,关键在这种莫名的关照和期待的气息。 同个夜晚无眠的人有许多。 金陵的四姑娘含羞带怯地等着情郎迎娶,因为时间紧迫,她已经在抓紧时间备嫁了。每一天,思念都会更深一层。他们认识没多久,却相处得如鱼得水。这一点就比得过九成盲婚哑嫁的女子了。 尤南也不太睡得着,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对这个家族的庇佑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尤复憨厚,尤晋古板,小儿子是个富贵公子,都是守成都困难的人。马刺史敢对四姑娘下手,何尝不是因为尤家后继无人,将来只能一代代沦为普通富户。就算尤复和尤晋都有大儒的名声,到底也只是名声,官职不显,就没有权势,没有权势,就难免要受更有权势的人的压迫。 他不知道李咎加傅贵是否会是那个最优解。李咎有神助,傅贵有野心,是很好的组合,但是这对组合的不确定性太多,他需要给家族找到足够多的庇护。家族庇佑里,联姻是一种选择,押宝又是一种选择。可是当今圣上春秋鼎盛,皇子们年纪都还较小,早早押宝搞不好要出大事的。家族没落还要几代人的功夫,保不齐中间出个天才就力挽狂澜了。但是押错宝可是会被连根拔起的。 黄致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的他吵得徐氏十分难受,徐夫人忍不住起身披衣点灯,问道:“阿致,身上不舒服么?” “不是。让卿担心了,倒是为夫的错。”黄致也坐了起来,拽着夫人的衣袖让她也回床上并排躺着。他家的窗户倒是关着的,月光将树影渡上窗纸,明暗可爱。 “阿致在想什么?是伯休兄弟,还是小元燚,还是咱们家几个孩子?” “在想伯休。你看啊,他只是在去金陵的路上,在别人家住了一晚,这次回来,百姓对他感恩戴德。有些人家有矛盾的,都愿意找他调节。民心多难聚起来啊,在他却易如反掌。可是他又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我是怕啊,怕他被世道不容,怕世道被他毁了,应了他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黄致怕李咎造反,也怕别人以为李咎要造反。李咎有钱有粮还乐于收拢人心,两年三年尤可,等到李咎声名远扬威震江南时,朝廷还能坐得住吗?这两方只要有一方沉不住气,必是生灵涂炭的结局。 最可怕的是黄致觉得李咎是对的,且只要给李咎二三十年时间,说不定他还真的能把天给换了。 徐夫人靠在黄致肩上:“不会的。伯休兄弟重情,你已经用情绊住了他。世道又怎么会不容他呢?世道和他相处久了,世道也喜欢他的。” 第二百三十章 徒弟的第一份事业 李咎的睡眠从来都很好,不论心里放着多少事,到了该睡的时候,倒头就能睡着。毕竟出任务的时候可由不得他不睡,深度睡眠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和肢体灵活,随时随地进入深度睡眠本来就是他的素质之一。 早上李咎锻炼完回来,精神奕奕,而傅书生、黄致以及跟着去了金陵的哑巴、幺娘等人都是一脸疲倦。不过傅书生因为正渴望着未来,于是眼中的神采正是最兴奋的时候,和满面风尘形成了鲜明对比。 说是半个师父,李咎其实并不能教他读书。倒是黄致不介意做了另外半个师父,让傅贵儿和赵笠等本地公子哥一起跟他学习念书考试。李咎则只带他一起办那些关系民生的事业。 头一件就是最近带回来的几个人的安置。 李咎思量过后,决定在小范围里启动民间邮递系统,或者说是小范围快递工作。 现在自行车已经稍微普及,水泥路已经连通了青山县的大多数镇子和山阳,人们有一定的识字率,基本上可以认为初步具备了邮递的潜力。 一个村民想到县里贩卖东西或采买东西,或者想去其他地方探望友人亲戚,必须花费一天的时间在路途上。有了邮递系统后,只需要一个钱到两个钱就可以捎讯息、买卖物件,还可以请古代快递小哥帮忙确认远方亲友的是否安全健康。 初期这个系统的用人可以和道路养护的人重合,反正养路人每天都要巡视自己负责的路段,那么让他们顺便将各种“快递”带到下一个节点交由下一波人去负责,似乎也就很方便了。 李咎构思好初期的试运营办法,带上傅贵就去找赵县丞了。 养路队是半官府半民营的性质,他想初期借养路队来做邮递系统,当然首先要做好县里的工作,其次就是搞定联营会。 傅贵第一天就被劈头盖脸扔了这么个大事,一边走路还在一边努力了解事情。他可有太多问题了: “普通百姓那么穷,一年全家生计也才二十两银子,出去吃饭、睡觉、穿衣,能结余一二两银就不错了。他们舍得花钱寄这个包裹啊快递啊之类吗?” “青山的老百姓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今年过了个丰收年之后,应该是小有余财。而且青山县人日均挣钱高,一天至少值十个大子儿,若是为了不值十文钱的事耽误一天功夫,就损失惨重了。他们会算这笔账。” “原来是这样。假如路上有十个人想送东西去别处,或者想去看看别人,那么有这个邮递路线,就相当于省了九份人工。这九份人工就可以从事读书、农耕、商旅、做工,一年下来,能多出不少您说的‘产能’吧?” “何止啊。它还能创造许多工作的岗位。就比如咱们带回来的这几个人,就能顺利地安排进来。现在初期,估计相信咱们的人不多,业务也不会太发达。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依赖这个邮递系统,到那时甚至要城里专门的邮递行商。” 傅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咎又道:“这个活其实就是朝廷驿递的民间版本。但是朝廷的驿递依托国库拨款、官道、快马和捷足(即官方邮递员),这四个必要条件,民间驿递都不能满足,所以在别处想做到是很难的。人们贫困,就不会舍得花钱。道路不好,就难以达到足够的交通效率——如果效率太低,人们自然会发现找人递送是不划算的。没有快马,运送只能依托人力,速度慢,数量少。没有专职以此为生的民间捷足,就难以形成规模。你发现了么,这是个规模产业。” “晚生不懂。” “规模产业,就是使用的人越多每个人的成本越低,获得的收益越大。对买家成立,对卖家也成立。假如只有一个捷足,那么他需要挨家挨户地收取大家想递送的东西,送到各地,再挨家挨户地派送。但是假如有成规模的递送小队,首先收取一个地方的东西交给一个人就可以了,他只负责这一件事,当然会对当地的道路、人情熟悉,做事事半功倍。路上运输再交给几个专门的人来负责,就像朝廷的邸报,也是一站一站传下去的,除圣谕颁行外,从没有一个人负责到底的先例……” 傅书生举一反三:“对,人们寄送东西,自然是来的地方不一样,去的地方也不一样。交给一个人负责,这个人一天又能跑多少地方呢?但若是同时有几十个人,那就不同了,甲负责从此地到彼处,乙负责从那处到彼处,彼处有丙丁接应,又将接应好的东西送到这村和那村,如此,绝对比一个人干到底来的有效率。” “是,这就是递送产业和货郎最大的区别。说起来,那些货郎倒是可以就地转化为我们的捷足。此外我还准备继续修路,以及继续改良车辆。合适的时候还会插手驴、骡、马的繁殖和培育以便于多安排些牲畜进入交通市场……” 李咎早在发现自己可能会面临交通需求时就开始计划这件事了,恰好又有那么一批人要安置,恰好时机已经算是成熟,那么递送系统就可以安排上了不是。又又恰好这是个比较新的从头开始的领域,正适合傅贵儿切入。 不多时到了赵家,李咎还没交拜帖,门房已经笑眯眯地放了他进去:“老爷吩咐过的,凡是您老爷上门,不叫拦着。家里没人也请您花厅喝杯茶稍等等。可巧老爷今儿在家呢!” 李咎也笑:“我正是挑得县丞休沐的日子来的。劳您开门了。” 门房笑笑嘻嘻地叫里头的小子通禀、引路,一路将李咎带到了正堂,小子们端茶来了,那赵县丞跟着也就到了。 李咎将傅贵儿引荐给赵县丞,赵县丞闻得他既是李咎的徒儿,又是尤晋的女婿,便以“贤侄”呼之,又客套了一番自家纨绔不如傅书生等等,两边打了一套客套话,方进入正题。 李咎将写着策划书画着地图的本子交予了赵县丞,又简单介绍了近期、中期和远期的打算,包括用人、工钱、收费、监督、赔付、路线规划、配套体系、交通规划以及之前说过的牲畜培育,还有这件事的好处和收益预期等等,全部都包含在内。 赵县丞听了一轮看了一轮,就着地图和村落分布想了一轮,自己亲手算了算本县内部各个村镇的交通情况和本县与山阳之间的联系密切程度,道:“先生办事,一向万全妥帖,在下一向是支持的。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此事我明日就会私下和县令大人说一声,咱们三人约个时间,叫上几位功曹,一起详谈。我们谈妥了,联营会那里就有了六成票,此事必成。至于官府的财务,您尽管放心,如果只是您刚才说的预算,没有任何问题。今年还有一轮粮食没收,只看第一轮夏粮的收成,也是绰有余裕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 赵县丞对李咎的新计划很感兴趣,于公于私都是。不仅他,整个青山县稍微有点余钱的富户都很关注李咎的动向。 李咎又擅长出主意又不喜欢吃独食,只要满足他的奇怪要求,他不介意任何人插一手他搞出来的产业,反而是第一批扎进去参与的人会排外,因此李园的任何动向都会引起整个青山县甚至山阳派驻来的人的关注。 李咎去了赵县丞家,这件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青山县,于是很自然的,当天下午李咎就接到了一大堆拜帖。 这也让傅书生对李咎的号召力有了个新的认知。 在傅书生的想法里,在回青山县的路上,李咎能聚拢起平民百姓,是因为百姓贫苦,而李咎可以给他们一时温饱,这是人心可买。但是在青山县,李咎只是出了趟门,一点风声都没放出去,那些人家都捧着银票和分成红利的契书前来抢个参与的位子,这就不是人心可买那么简单了。这得多看好李咎、多信任李咎,才能在一个没影儿的事情上那么大方地让出利来。 李咎仍出来一堆之前的联营会相关的章程给傅书生,让他准备草拟一个民间邮递联营会的章程。这次比较特殊,因为朝廷的驿递系统是在正常运转的,他们这个邮递系统和官府驿递系统并行,就不得不将朝廷和官府的因素考虑进来。此外李园筹措的邮递必然和未来的修路计划绑在一起,要修路就绕不开官府,并且这次官府不像水泥、铅笔等事情上对李园的产业有所诉求,因此李园在搞邮递系统时就必须先把官府给安顿好了。 李咎的计划是用闲置民力的安排,以及邮递小哥们兼职一地巡逻以维护一地安全,还有通过安排专门的人员担负货物和书信流动以减少民间零散的人口流动为说服官府的理由。 封建王朝比较希望自己的子民就在划定好的范围里生活劳作,不要到处流动到处晃荡,因为人口流动对应的管理成本和机会成本都实在太高了。 傅书生将李咎提到的点全部记下,再列述成文。李咎的表达里有太多他不懂的名词,他少不得一一与李咎请教,系统性地学习和零散的请教结合起来,让傅书生的学习进度一日千里。至少在理顺联营会的章程期间,他就基本上搞懂了李咎对于民生、经济的基本概括。 傅书生领悟完李咎所说的生产力、劳动力、分配制……各种概念之后,再看他这十几年的疑惑,真如茅塞顿开一般。 李咎对傅书生的领悟能力也是非常满意,他的想法很多,想得也很深入,只欠缺一个方向而已。一旦点出事物的本质,傅书生就能很快找到关节。比如傅书生曾经在之前的交谈中流露出的对于为什么父母一年劳碌却只能糊口,有些家不事生产却能坐享其成的疑问,终于也得到了解答。 又一日,吴县令送了帖子来,请李咎师徒到官署一聚,共同商议邮递产业的事宜。 整个商议过程相对比较简单,李咎昨天送来的策划书保持着一贯的水准,简单精炼完备,并不难理解。吴县令觉得大有可为,因此今天只是来商量细节,全部都是策划的制定和执行层面的内容,重要,但是很繁琐,包括负责粮草、钱财、户口人丁的几位功曹也悉数到场,共同参与。 傅贵一开始还是在旁听地状态,被李咎单独点了几次之后,他有点紧张地也切入了话题,再慢慢地放下紧张进入状态并且表现得还不错。傅贵尝试跟上李咎、吴县令等人的节奏,而非被动地等着李咎解释,李咎觉得还不错。一个有思考能力,又知道分寸,还积极主动,还有相当的敏感性的人,相信至少也能分担掉一半以上的杂项事情。如果最后确认傅贵能接受一些更现代的理论,那么他还能分担得更多。 议程中间众人休息了两次,到近黄昏时才进入尾声,也就是总述确认的时候,负责刑名的功曹突然急匆匆领着一个衙役来求见,这让吴县令颇感意外,有什么事情能急到一时都等不了,非得打断他们的议事? 李咎是在场的宾客方能做主的人,非常善解人意地表示公事要紧,吴县令遂让其他人留下继续收尾,他则跟着下属去了官署和后衙之间的空地。 只见那地上放着两具尸体,几个衙役抬着一个担架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吴县令大吃一惊:二死一伤,实乃重案,搞不好他这一年考评可是要背“差”字的! 他忙问道:“怎么回事,这是谁?” 功曹代为回道:“大人稍安,他们都不是本县人,而是玉鹤人。前天小柏树村村正报案,兄弟们去了一趟带回来的。这个唯一的活口是玉鹤县大樟树村的村民,根据他所说,他们村子因偷卖粮食被当地豪强发现,整村都被放火烧了,他因恰好不在家才逃过一劫。和他一起逃出来的两人因伤势过重,昨天死的。卑职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不敢耽搁,立刻赶来向您报告了。” 吴县令“啊”地回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玉鹤县有屠村案?” “正是屠村。这事不好办啊。玉鹤县的事,咱们管不了,但是人命在这,咱们也难以袖手旁观。况且中间还夹着一件小事,就是他们村子私自卖的几千斤大米,正是卖到了咱们县。今年是丰年,听闻各地两行将米价压得极低,只有咱们大松郡稍微好一点,其中又属本县最高,是唯一一个全部粮行都执行朝廷官价的地方,故而附近村镇,都往青山卖粮。按照此证人的说法,他们卖了二千斤大米回去,准备再卖一次时被当地收粮的粮行发现,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粮商当众杀人烧村,抢走了他们所有卖粮所获之银两。如果这是真的……大人,难办极了。” 吴县令将那唯一的活口看了两眼,却是一个半大小子,面色黧黑,气息奄奄的,但是没有明显的外伤。他便命送去县衙的厢房,请大夫来看病。而那两具遗体已经有明显的腐败迹象,则即刻送去停尸验看的地方,立刻找来仵作验尸后妥善处理,现在的气温不低,久放恐有引起瘟疫的危险。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公道 发生在玉鹤县的屠村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李咎知道,这是刑案,而在众人的认知中,李咎并不和刑案有所相关,他的业务范围目前还集中在经济和民生。 还是到了“青李快递”成立并开始招募人手时,李咎发现傅贵递上来的人手里有人隔壁玉鹤县人,才多嘴问了一句。 傅贵办事已经相当老成,如果再早几个月,还比较年轻的他说不定就要被问住了,但是现在的他为了办好首个差事,要多上心有多上心,对于这份名单背后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 “这个余阿三确系玉鹤县大樟树村人,他自述因为上个月他和同村假装青山县南山村人进城卖粮,返程后被玉鹤县的粮行发现。粮商陈中友收不到粮又抢不到钱,命狗腿子将他们村的村长当众打死,引起了他们村里的反抗,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各有死伤。当地村民十分气愤于是以粮行压价伤农为名报官,没想到报官之人刚走出衙门就被混混当街打死,他们村子则在一个晚上被强盗洗劫、焚毁。当时这个余阿三为了送卖粮的钱去了南山村,躲过了一劫。回到村里后他找到了两个活口,并且带着两个活口一起逃到了小柏树村,被村民救下并保管送到了县城里。根据两个活口的口供,强盗是粮商陈中友的狗腿子假扮的。” 李咎捏了捏手上的杯子,道:“你是不是希望我能主持公道?” 傅贵确实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也没指望能瞒过李咎:“师父英明。师父,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刚才是问你玉鹤县的事吗?我是问你这个人怎样啊,你却把他们村的杀人案说的这么清楚,我还能听不出来?这件事咱们抽空找县令大人确定一下,也不能听一面之词。” 李咎做事不太会上头,纵然刚听完描述他已经觉得一把火烧在了心头,也能克制住自己,要等着看确切的证据了解真相之后再做打算。 “他本人符合我们的要求,他从悲痛中恢复之后,花了两天时间学会了骑双轮自行车和三轮自行车,现在正在学习咱们家的家规和邮递的行规,昨天已经通过了邮递员考试。屠村的惨剧确实给他带来莫大的伤痛,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变得偏激。吴县令正在调查此事,他除了每日询问到底进度如何以及回忆细节之外,并没有表现出狂躁的情绪,对小朋友也还算友好。” 李咎点点头,这个年代的人韧性都不错,从小苦到大,抗压能力一个比一个强,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丢丢幸事。 “等到组局的时候,我想见见他。”主要是想判断他说的真假。李咎定了这个面谈,傅贵忙在名单旁边记录下来。 李咎说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事吴兄解决不了。本地的县令怎么管得到隔壁郡治的事?而且从去年玉鹤县火烧粮仓,今年粮价低贱,也看得出来玉鹤的官吏……乃至怀嘉郡的官吏,说不定都出了问题,就算是吴兄发公文请求怀嘉郡协助侦办,多半也是不了了之。” 傅贵问道:“那,就这么算了么?学生心有不甘,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卖粮到青山县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学生总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李咎回道:“坏人总会遭天谴,且看着吧,晴天一个雷落在他们屋顶上烧他们全家,也未必不可能。” 没几天,李咎已将注音过的邮递系统营业通知放到了展板上,又请城里的帮闲、走街串巷的货郎帮忙捎了消息到各个村子去,让青山县人多少都知道了这么个可以捎货物、捎信、代办事的业务,也知道都该找谁。然后李咎和余阿三见了一面。 余阿三的情绪经过这段时间反复锤炼,已经平稳了不少,但是在见着李咎时还是没控制住地悲喜交加了一下。李咎是好的,他的粮行联营会给周边村镇的人们活下去的希望;但是他的家人,村子里的族人,确实又是因为偷卖粮食才被粮商找借口打死的。 李咎没有迂回,而是直截了当地找他询问卖粮到屠村这段时间里,到底怎么一步步发展到最后这个结果的。余阿三已经重复了很多次,满足吴县令的破案需求,满足其他人的好奇需求,甚至只是为了卖卖惨好让自己好过一些。他只当李咎也是好奇,或者是想安抚安抚他,是以便将整个过程麻木地说了一遍。 李咎时不时从中打断,追问了一些细节,比如谁做的决定跨郡卖粮,什么时候出发,晚上行路怎么看路等等,非常详细,若非亲身经历过,绝不可能知道的那么真切。 余阿三一边回答,李咎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审讯也是必修课,他可能看穿同样训练有素的特工、影帝的表演,但是观察个古代的间谍绝对没有问题。 余阿三的说辞其实有矛盾和含糊,但是这样才更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表现。人的记忆是会欺骗自己的,说话时也多少都会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美化,既然不是真实,就一定会有漏洞,越是有漏洞,才越接近真相。 李咎问完也就知道了,卖粮是真的,屠村也是真的,余阿三躲过一劫的原因未必是恰好外出,不过账何工不重要,前两条是真的,也就行了。他给余阿三添了一杯奶茶,糖分有助于安抚焦躁紧张大脑,而咖啡因则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对此刻的余阿三非常有用。 “问到你的伤心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这是必须的,希望你能谅解。你是玉鹤县人,而你家的案子却交到了青山县令手上。一个不好,县令是要吃挂落的。我当然要为本地父母官多想一些。另外,邮递的捷足要走街串巷,你担负的这个角色是走县城到山阳县的白鹭桥这一段,总长一百里路,夏季当日往返,冬季隔日往返,途径六个村庄。这是很长的一段路,要与许多人打交道,而你非常聪明,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我必须确定你是个靠得住的好孩子,我得向大家负责。你很好,没有骗我,我会想办法为你讨回公道。” 余阿三在原位坐着,没出声,可是他心服了。从小到大,即便是父母,也从没对他道歉过。冤枉他了或者误解他了,又或者伤到他了,让他白等白干活了,即便是最最最疼爱他的父母,也没有说过“对不住”这三个字。 余阿三当时带着最后两个还活着的人逃亡,甚至来不及掩埋自己的家人,那时候他没哭,因为他没时间哭。两个活口都没有行动能力,他只能把他们装在刨出来的摇摇晃晃的板车上推走,他的手一刻都不能离开那个破碎的底板,哪有擦泪的时间?到了青山县,他就更不能哭了,谈什么公道?他要给活着的人求医问药,要伸冤,要给自己找活路……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你很穷,走投无路,又孤立无援,你的脑子就只能为生存服务,甚至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老爷,我——” 李咎以为他是为公道而激动,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到做到,你耐心等等,好好办差。过些年攒钱讨个媳妇,生几个胖娃娃,你的爹娘在天之灵看着也喜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傅小贵儿 吴县令按照官场的制度将相关案卷发给了司马太守,得到许可后与玉鹤县县令也同步移交了案卷,希望这件事可以在玉鹤县里解决。 不过吴县令隐瞒了还有一个证人存活的信息,目前看来官商勾结的可能性很大,直接说还有个证人活着,说不定这个证人也活不下来了。 在等待玉鹤县处理案宗时,李咎的邮递产业试探性地营业了。 串联起各个村落的邮递员,肩负快递之职的养路队队员,都换上了统一的快递服,开始第一轮服务。 养路队像主动脉,将包裹、信件和服务需求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村落的邮递员就像毛细血管,将人们的需求从每个犄角旮旯里收起来,交给养路队送到目的地去。 邮递服务当然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就到处开花,愿意多花一点点钱和粮尝试一个新服务的人毕竟是少数。不过,从增长和稳定的量上看来,短期内它还是很有市场的。 出嫁的女儿,在城里打工的亲人,在外地上学的学生,分别许久的朋友……人们总是会有在外地的亲友,或者有需要去外地办的事情,那么就交给“青李快递”就行了。 有市场的新行业当然能顺利地解决掉一部分人的工作岗位,其中就包括李咎在往返金陵的路上带回来的一些人。 行业虽然新,市场虽然刚起步,各方面都还是让人很期待。 傅书生全程参与并且主持了部分关键节点的搭建,写了本厚厚的笔记作为自己第一次负责大型项目的结语。跟完全程,他对李咎所说的这个行业必然只能在青山县开启又有了新的认知,除了经济水平决定的有需求、有报酬、有基础建设,青山县人识字率高也是个很突出的优势。城里人绝大多数都能自己查、些收寄地址,而乡下一个村里至少也有五六个能看拼音的人,他们不需要依赖少得可怜的读书人,就能自行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包括不限于寄送地址确认、包裹和书信准备等等等等。 傅书生的第一个活儿办得还不错,李咎给他小小地办了一个庆功宴,也算是正式给自己的徒弟介绍人脉。 老刘带着宁氏,老陈带着王氏,吴县令带上了何氏父女,还有捧场的老黄和老尤,负责着荒山许多事务的陶工、田头,正在对样板房进行装修和填充的阿柱,“德云社”的班头,李咎看好的几个晚辈比如初三郎、十八郎、葛藤等等,挤挤攘攘地塞满了大堂的包厢。 庆功宴之后,李咎将隔壁一套二进小屋子的地契和钥匙交给了傅书生,作为交换,傅书生恐怕接下来半辈子都得免费给李咎打工还债了。不过他自己大概并不觉得这是还债,反而要觉得这是嘉奖。 接着傅书生就进入了人生的第二个大型产业,养殖业。 对,李咎把即将去金陵亲迎的新郎官送去养鸡鸭牛猪羊了。不论是处理剩余的粮食加工边角料,或是为了提高交通运输的效率,或是为了优化人们的饮食结构,现在的青山县都有必要将养殖业提上日程。因为从开始着手这件事到最后进行实装,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有必要提前立项。 就像李咎给地膜和大棚立项是去年底今年初,而直到现在,这个事的近战都还是零。 傅书生拿到李咎的策划书之后,就要为求亲做准备了。 他经过一番反复思考,还是委托同乡和车马行将父母接到了青山县。 傅书生一向对自己的父母讳莫如深,李咎还以为他准备不让父母来了,又或者他的父母特立独行,导致傅书生非常不愿意外人看到自己的父母。 理论上成婚这种大事当然要在自己家进行,傅书生的“家”在嘉湖县,因此从纯理论的角度,傅书生应该在他自家成亲。不过他既然把父母接到了青山县,那么把青山县这套房子当成是自家也还能接受。毕竟他娶的可是尤家的嫡亲孙女,为了给亲家做脸,特意离开乡下到城里迎亲,也说得通。 尤家和李咎商量后,再征求了四姑娘自己的意愿,决定将四姑娘送到青山来。 随夫住是常理,不过两家的经济实力实在差距过大的话,随妻住而不入赘,或者另择屋舍定居,也不罕见。傅书生都没想到尤老相公会同意心爱的孙女儿跟着他这个一事无成、靠着师父的荫庇生活的草根,心中更是感恩戴德,又有无限恐慌。他的父母—— 在傅书生的恐慌中,傅家两老来了,还带着傅书生的小妹。 李咎作为师父,还是没经徒儿的父母许可的师父,出面接待了两位老人。 说是老人也不尽然,傅书生的父亲四十五岁,正直中年,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夫。而傅书生的母亲才三十六岁,生得有几分美貌,不说辈分只说年纪,李咎见了她都只能叫“姐”。他们的小女儿刚满十岁,眉宇间依稀是父母的模样。 李咎与他们两人磕磕巴巴地寒暄完,大概有了些了悟。 傅爹说是农夫,但是手上的茧子位置不对,那双手与其说是农夫不如说是屠夫的还更恰当些。 傅家三口人都很拘谨,实在不像会生事的样子,李咎知道这个年代,屠夫的地位是很低的,特别是不从事生产劳动只杀猪宰牛的屠夫,真的除了能偶尔吃点边角料的肉那是一点社会地位都没有。看傅贵儿的样子也知道他家没钱,不太可能还买着几亩地好争取一个农夫的身份。 傅书生虽然脸色不太好看,到底把父母和妹妹都带回了自家。他是报着小妹出去的,大概是经常看李咎抱着元燚等小女孩儿,他的动作倒是和李咎一模一样。 李咎送他们一家到新开的西角门口,出门一个过道就是傅书生的小房子。二进带前后院的小屋子住得下两家人还绰绰有余,前院一株巨大的桃花树上果实累累,正是个吉祥的预兆。 安顿好了家人之后,傅书生就在尤复夫妻的陪同下,带着李咎送来帮忙的人去金陵亲迎了,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将在一个月后回来。尤南同意女儿嫁到青山县,除了青山县有李咎和尤复这两个足可让他放心的人,也有别的条件交换,比如傅书生答允在金陵先办一场婚礼,暂住数日,完成回门后再带上半数家产回到青山,再办一场婚礼。 男方的父母在婚礼上不出席是很失礼也很侮辱的情况,傅书生却不觉得什么,甚至看上去还乐见其成。而傅书生的为人处世不像是嫌贫爱富会嫌弃父母的样子,傅书生的父母看起来也老实本分,什么样的矛盾才能让傅小贵儿连婚礼都不愿意父母参加,李咎也不得而知。 第二百三十四章 傅小贵儿的阴影 傅小贵儿是去金陵了,可他的父母妹妹都留在了青山县。 于情于理,李咎都不可能留着这人生地不熟的一家三口在隔壁数指头过日子,隔三差五的得慰问一下,家里要开伙也好看看人家搭不搭个伙儿。 没过几天,傅爹傅娘还有傅小妹,就对李咎推心置腹了。 关于傅小贵儿和他家的分歧,傅爹傅娘始终三缄其口。按常理推测,李咎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加上傅家人老实本份不擅长撒谎的性格,该猜到的他一定能猜到。但是李咎偏偏就没猜出来,实在是他一个现代人,到了古代折腾三年都是经济产业文化,接触的人是三九这样守着寡还有一大堆追求者,以及幺娘这样为了抗婚能直接把自己卖了的猛人,他着实想不起来古代的贞烈观。 直到李咎偶然提起傅小贵儿娶妻后即将和县丞公子等一起去考秀才,需得有人作保且家世清白才行;再有那同乡悄悄地递话说李咎从不讲究什么三贞九烈,对妓//女奴仆等一如常人,意思是你们有什么隐患赶紧和李老爷说,不然等将来翻出来恐怕带累了傅小贵儿,夫妻俩才支支吾吾地和李咎坦白了实情。 原来傅娘是改嫁的。 嘉湖县风气保守,特别是几任县令都是读死书的理学人,把个三纲五常、三贞九烈守得滴水不漏。有这样的风气,有这样的县官,整个嘉湖县从上到下对改嫁不守节的妇女会是个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傅娘能不能不改嫁?她不是很爱丈夫吗,她怎么能带着丈夫的儿子改嫁他人?她怎么能守不住深宅寂寞? 答案是不能。 因为贞洁烈妇养不活儿子。 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一个家里没有成年男丁的家庭,母子俩都是大街上任人采割的肥肉。 傅娘起先是想闹,她想求一块贞节牌坊,这是个好东西,是无上的光荣,整个村子里都没几块,有这么块牌坊,他们整个傅家都光彩,读书人出去读书时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可是傅娘去申请牌坊却被打了回来,因为县官不相信她这么一个二十来岁貌美如花的女人能守得住贞洁,耐得住寂寞。 傅娘请了三次牌坊,次次都是如此,最后一次那个小吏悄悄暗示她,想请牌坊,她得自杀殉夫才行。今年行情走俏,前面有好几个寡妇在请牌坊哩,头一个自断小指,第二个自毁容貌,第三个自挖眼睛,第四个已经把自家的门窗都封死了,只留一个可以递送东西的小孔,在屋子里纺织为生。 傅娘的丈夫死得晚了点,傅娘想请牌坊,就得比前面四个更坚定,想来想去,除了殉夫,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傅娘回家就在丈夫坟边上吊了,不过没死成,同村扫墓的婶儿救了。婶儿见她还要寻死觅活的,就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孩子。傅娘想要牌坊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傅贵。傅贵读书好啊,在村学里是拔尖的,她一个女人家很难供得起儿子读书,可是如果她能给村里请一个牌坊,村里的族学看在牌坊的面子上总要给傅贵儿一份接济和优待的。 可是傅娘赶回家看到的却是儿子在井边玩耍,族老们嬉笑着哄骗傅贵儿跳井。 傅家本来略有薄产,丈夫死后兄弟们瓜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栋黄土房子和五亩薄田,可是村人们就连这点儿财产都惦记上了,他们既想要贞洁牌坊,又想要财产,还不想抚养傅贵儿。 那傅娘就不敢死了,牌坊没了就没了吧,傅贵聪明,她将薄田仔细耕种好,再多多纺纱织布,咬牙供到廪生,考下廪生就有官府的饭吃,就能继续求生了。 显然村民们不这么想,他们好多人一世还没见过女人呢,这么大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放在那里,家里只得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那岂不是正好……? 傅娘自杀被救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被村民强bao了。也不知是几个人来的,里面甚至说不定就有她亡夫的族亲,反正她挣扎了求救了,没人理会。她把门关紧,但是没用,破烂锁头锁不住人,横断的门栓一挑就掉,第二天还是有人上门来强bao她。 有些人有点良心,还愿意给她留口吃食,有的人简直就是铁石心肠,傅娘每天在家缩着如惊弓之鸟,却被强犯骂作是“勾引人的小娼妇下贱不要脸的臭biaozi”。 到了第三天,她家的门被人拆了,来找乐子的人嫌弃踹门碍事所以干脆把门板拆了,从此人人皆可进得她家的门,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到了第四天,傅娘歪在床上下不来地,而那个救过她的婶儿跳进门来,一把将她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抬手就是十几个耳光打得傅娘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婶儿骂她不要脸,偷汉子,乔模乔样假装贞洁烈妇,却作得暗娼勾当,勾引得村里爷们儿直把命都送了来,早知这样就不该救她等等。 婶儿的丈夫也来偷腥了,他还算是个有一丢丢良心的人,他给傅娘和傅小贵儿留了一个鸡蛋两个饼。就这点吃的,被婶儿发现了。 那是十五年前,世道远没有现在安宁平静,一口吃的能让乞丐打死人,况且是要留着卖钱的鸡蛋!婶儿抓着丈夫不放,她丈夫便说是傅娘勾引他,成事后勒索了去的,婶儿不管真信假信都得信,杀过来就是一顿暴打。 傅娘这时就更不能死了,她现在死了,连那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保护傅贵儿的牌坊都没了,她一无所有。 就在这时,傅娘一路带衰唯有嫁人生子两件事点亮了的幸运值终于再次点亮,她遇到了现在的傅爹。 傅爹也是本村人,不过他早早入赘到了镇上一个屠夫家中,将那家人照顾得很好。不想他妻子一病去了,于是他老岳家过继了一个儿子,把傅爹赶出了门。 傅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便想着回村找个安身之处,就在第一天回村时他救了傅娘。 傅娘是随波逐流的人不假,但也有一口气性在,地狱里待了七八天也还会反抗,她的徒劳无功的反抗持续了七八天,终于在那个满月夜等到了唯一一个肯救她的人,就是傅爹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傅贵儿的心理阴影2 傅贵的继父傅爹,从岳父家学会了屠宰和劁猪骟鸡的手艺,又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力气奇大无比。他性格倒是好的,不然绝不会让岳家把他欺负到那个程度,路见不平,他想都没想就上去把欺负傅娘的人全部打跑了,救下了这个眉目如画的小寡妇。傅爹在村子里的几天,就护了傅娘几天,傅娘终于过了几天好日子,没人敢来欺负她,她总算可以穿上干净的衣服收拾收拾荒废的田园。 傅爹在村子里盘桓了半个月,他家的家产早在他入赘后就分割完了,就连破屋子都没给剩下。他只好借宿在别人家,寻思着做点正经事吧,他那个屠夫的职业是真的太下贱了,可是想转农户,他没有田地,也没有钱,只好先帮人种地维持生计。 傅爹确有一把子好力气,干活又快又好,学东西也快,村里雇佣他种田的几户人家很满意。 可是傅爹饭量大,一顿能吃别人三倍的饭,那几家雇主就不高兴了,慢慢的给的饭食就肉眼可见地烂了起来。先是豆子饭茨菇汤变成了糠粥野菜,那时候已经是夏末了,野菜长老了,十分难入口。傅爹不嫌弃,能吃饱就行。后来就连糠粥也没了,只剩下稀得可以照人的汤水,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在一起的发酸发臭的糊糊。 傅娘却看不下去了,傅爹照顾她,暗中震吓了几个流氓,她是知道的,也默默地有些感激。只是她现在名声坏极了,在自家园子里干活还会被人啐痰,她不敢公开有所表示,万一反而带坏了傅爹的名声,那罪过是真的大了。 她就将家里还剩的粮食搭着野菜搓成丸子,每天给傅爹送一碗去;若见傅爹晾晒的衣服坏了,就悄悄带回来补好了再送回去。一来二去,两人总算是熟悉了。 男的这辈子除了亲娘再没第二个人这么照顾过他,女的是真的离了当家人就活不下去,两个最苦命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最后一合计,就将家里最后的细软打包带上,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村子,去邻县镇上安定下来。 此后他们多次被人认出,多次搬家,才在一年前为了傅小贵儿的考试回到了嘉湖县。嘉湖县的风气就是那样的,极不喜欢改嫁的寡妇,故而这一对屠夫加寡妇的组合在嘉湖县是真正的底层。若非傅爹的两把子力气,早不知现在了哪里。 又过了一年,夫妻俩接到儿子的消息,知道儿子认了贵人为师父,即将迎娶高门大姓的孙女为妻子。他们茫然极了,他们不知道青山李咎是谁,也不知道尤老相公是什么人,他们的儿子要娶妻了,他们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他们的儿子认了个师父——一个从礼法上有权像父母一样处置他们的儿子的师父,他们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夫妻俩没得选择,只能像鹌鹑被关进笼子一样地关进马车,送到了这里,并且点亮了他们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傅娘只当是因为自己改嫁给屠夫,才让傅贵担心她坏了他读书人的清白,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层缘故,便是傅贵儿小时候的记忆是模糊的。傅贵记得在自家进进出出的男人,记得一些窃窃私语,记得那个大婶儿打了他娘还骂他娘是“暗娼biaozi”,他以为他娘真的干了皮肉勾当。被傅爹带到了镇上后,一直在镇上生活的傅贵哪里想得到里面的真实。 可是即便如此,傅贵对家事羞于启齿,他照样是会挣钱往家里寄,照样会给妹妹带零嘴儿,照样管继父叫一声爹,照样会给家里干活,但就是下意识地回避家里的情形。 对尤家,傅书生并未隐瞒——当然这反而让四姑娘更怜爱他了,两个年轻人少不得又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个说若我走在前头,你绝不要起这念头,务必再找个好男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一个就说若我有这心,合该有个雷劈死我的云云,自是感情却更上一层楼了。 尤晋虽不喜欢亲家母是个改嫁的,但是这事也碍不着他什么,傅贵的前程主要看李咎,尤晋自己只皱了皱眉,并没有把婚事搅合了——他还指望这婚事把他女儿救出来呢,只是亲家母有问题算什么,外面好多人家的女婿有问题,那些人不也捏着鼻子忍了么。 李咎花了几天功夫才把傅家的事情理清楚,当时他的脸色就黑了。 傅爹傅娘以为他对自己不满,都讷讷地不敢说了。 但是李咎生气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想到了更多。傅娘能给村里要个贞节牌坊,傅贵儿读书好,有前途,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尚且不肯放过,那村里的其他小孩儿和妇孺呢? 傅小妹怯生生地抱住傅娘的胳膊,对李咎说:“大人,您不要生气,我怕。” 李咎又又从衣袖里摸出个红澄澄的大苹果递给她:“乖,叔叔没生气,你拿着吃吧。” 安抚了小姑娘,李咎找傅爹要了嘉湖县老家村子的地址,只说是要去确认一下是否属实。傅爹傅娘不疑有他,就将老家的村落如实说了。 李咎将地图在脑子里一对,突然眼前一亮:这不就在玉鹤县附近么?巧了嘿! 李咎要谋划什么且不说,他还得找到趁手的工具,另外玉鹤县的消息到底还没个确信,李咎只能先等着。 倒是支援燕州两道的大夫和差役们回来了。 他们这一去是一年多时光,路上走走停停的花了半年多,剩下的时间全陪在了疫区当地。治病救人接种疫苗,顺便写医书将李园的医学科学科普了一番。 那河下郡守见大夫们到了此地后控住了疫情,还把本地的产妇、新生儿、儿童生存率提高了许多,不由得动了贪心想把这批大夫留在当地。夏郡守又给钱又给产业,连美人计都用上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若非王太守到任路过河下顺手帮忙送了一程,只怕这批大夫如今还回不来呢。 这样的大夫回城,当然要隆重欢迎迎接。皇帝陛下赏赐的那些东西也需要个仪式交接给他们,正好今年是个大丰收年,第二轮粮食也种好了,大家稍微可以缓一缓,正合弄个盛典,大家一同欢乐两天。 这样的盛典自然落在了“德云社”头上,“德云社”于是连夜赶了个名叫《凯旋》短剧,交给各人唱熟了,专门用来迎接大夫们。 李咎和城里的富豪们当然也不能落后,纷纷地在道路两旁摆席面,放鲜花鲜果,架起五彩的灯笼,请的舞龙舞狮队绕着城中心圈着圈地表演,队伍后面跟的是观音施露、天女散花,锣鼓喧天,丝竹悠扬,热闹远胜年节。 第二百三十六章 悬案? 李咎便在视野最好的得月楼上抱着手看街上的情形。 差役、县丞、大夫们被鲜花、瓜果投了满怀,就连刘五娘也不例外。 皇恩嘉奖、载誉而归,让平时地位一般甚至地位低贱的人拥有了相当的地位和尊荣。 是个好事情。大夫们往往与百工同列,刘五娘更是身在产婆之类,地位都较普通人略低一些,这次在县令的主持下享受这样的待遇,以后他们的地位定然有所提升,长此以往,必然有更多人愿意头身医学。 范仲淹有名言“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多少让“医”这个字有不一样的含义,而现在医学还在摸索阶段,大家知道这种药对那个症,可是却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加上解剖学知识的匮乏、对人体的认知不足,导致医学的发展长期处于一个世界相对领先,但又缺乏科学系统、提升缓慢的阶段。 李咎觉得,只要大夫的地位稍微提高,再结合现代医学的辩证手段和既有成果,想提高人们的存活率、延长人们的寿命,应该没什么问题。能做到这两点,大夫的地位和医学的重要性,自然也就有了后续保障。 ……其他工种也是一样。 近年来因为青山县的商品经济非常活跃,工匠的地位略有提高,他们成了官府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歉收的去年甚至税收占比达到了粮食税的六成。这是个恐怖的数据,即便商品经济的税收非常重,即便这是粮食歉收的年份,但是考虑到大雍的天下才平稳没多少年,才刚刚有了那么一点点复苏的起势,这个六成很不得了。 包括屠夫也是一样,当然如果这个屠夫能往养殖业方向发展发展,那就更好了。 不管怎么说傅小贵儿已经是自己的徒弟了,将来要被奴役几十年的,帮他解决一些家里的事情,也是应该的。 李咎看了一番热闹,掐着点儿回了李园,给各个大夫又送了一份李园的礼物。 从李园出去的人,愿意自立门户的便让他们自由了,还想继续留着学医的,就继续留下。他们分到的赏赐和礼物足够他们在青山县买几亩地,盖几个小院子,过上舒舒服服的富家翁生活。 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从李园出去的几个医学学徒都选择留下继续半工半读,那些应征去疫区的大夫也拐弯抹角地问能不能自带束脩和生活费上门求学。 李园学徒们表现出来的医学手段有太多新的东西,又那么的合理、有效,他们都动心了。不止他们,河下郡的夏太守不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想留人的么?若非王太守到得及时,只怕刘五娘都已经被河下郡的豪族娶回家当了媳妇子。 过去的一年,整个燕州两道的大夫,还有朝廷派来的官署太医,都是在质疑、被打脸、听课、再质疑、再被打脸、再学习的这么一个循环里过来的。李园对外科、伤风、人体认知确实有特别独到的地方,由不得他们不信邪。 李咎挑挑眉,手书一封,让刘五娘等人带到学塾去。想听课尽管来,他不会包吃包住,但是也不收学费,总归相当合算。条件是必须每天免费行医半日,另外必须遵守课堂纪律,如果违背这两条,那就是捧着黄金千两来求课,也是不可能的。 大夫们支援燕州两道并且圆满完成任务,可让青山人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番,一时间江南几郡,到处都可听见传闻青山人如何解决了最让人头痛的难题“天花”,只是有些事传着传着就没了影儿。比如傅小贵儿在金陵听到的传闻是老天爷见不得人受苦,派下一个三丈高的姓李的神仙,给青山人传了一道“免疫法”,命青山人去救人等等。 傅小贵儿愣了愣,回转神来猜到“李神仙”就是李咎,有点好笑,又有点担心,忍不住写了信回去告知李咎。 李咎因为怕自己传出去神神叨叨的名声,有些事都只能束手束脚捏着鼻子忍了,现在竟然有附会上来的传言,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 这事他自己不理手,只能请黄致和赵县丞这两个老狐狸帮帮忙。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没两天,外面传得更是乱七八糟,说李咎是狐狸变的蛊惑人心,说李咎是医圣孙思邈下凡历劫,说他会七十二般变化,三十六路法术,有个火眼金睛,毫毛能变一百个大夫到处看诊——艾玛,这都哪跟哪儿!整个一孙猴子!江南的妇孺幼童都知道《西游记》里有个齐天大圣孙悟空,听了这样的传闻,自然都一笑了之,谁也不肯当真,果真就慢慢地把这事放下了。 及到了九月底,大夫们每天钻研医术,天下太平,又到了要细心呵护庄稼的时候,热闹减了几分,终于也就把这事放过去了。 这时吴县令好容易得了个空子,找来李咎私下里小酌,设的精致小菜与李园所产红薯酿的酒,桌上只得二人与各自的心腹,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吴县令的两个保镖。 酒过三巡,吴县令便诉苦道:“玉鹤县那事儿,管不了了。上月那同僚将案卷发回,说玉鹤县一个村庄被蔓延的山火摧毁,陈中友乃当地大善人,绝无杀人屠村焚尸灭迹之事,此系诬告,请拿诬告之人交有司审断。” 李咎道:“放***屁!七八月间有台风暴雨,山林潮润,山火如何烧得下村子来?” 吴县令道:“我也认为这不可能。玉鹤县沼泽湿地极多,水鸟都爱去那边过冬的,怎么就山火烧起来了?即便有,也不是这个季节。且大樟树村与小柏树村毗邻,小柏树村人说确实见了些烟火的痕迹,但是不重,只像是烧秸秆的样儿。倘若是山火烧来,小柏树村早该逃命了!这季节里风从东南来,大樟树村附近的山,不正在小柏树村的东南方向?纵有山火,也只会往咱们县烧来。”这是吴县令用了李咎所教的地理学知识稍微做了个分析,就觉得玉鹤县令纯属胡扯。 他蘸取茶水将两地的地图画好,可不就是如此情形。他点着大樟树村的位置,又道:“我因驳斥说山火系无稽之谈,纵然不是陈中友纵火屠村,也应该有个理由,好歹查明了以警后人,我们也防备一二。玉鹤县令却丝毫不理会,只顾问是何人诬告,大有不揪出此人绝不罢休的意思。我因不能说是余阿三报案的,只能说救得两个火场逃生的人,已经死了。玉鹤县令又说既然如此,死无对证,此案也就是个悬案罢了。我再发函询问,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传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留客 李咎心里愤怒极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问道:“依兄长所见,那余阿三的证词,到底有几分真?” 吴县令道:“至少也有八分,送信的差役在当地略微打听了一下,说是提到这粮商,路人噤若寒蝉,连忙摆手。他费了一番折腾,才从一户人家那里得知这个粮商确实曾经有过为了抢掠对手纵火灭门的事。” 李咎道:“着实可杀!玉鹤县令竟不管吗?” 吴县令回道:“玉鹤县令管不了,更不想管。各地的孝敬给他一年坐收几十万两银,谁能不心动?倘若这个说法是真的,连我听着一年白收几十万银,我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羡慕,我是最不愁吃喝的,我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李咎冷笑三声,没再说什么,只将桌上剩下的一碗甜酒喝了,就坐在那里闷头不知想些什么。吴县令来找他本来就有别的打算,见他看起来仿佛是懂了,也不必将话说透,反笑眯眯地劝自家护卫和哑巴多吃点。 没过几天,新婚的傅书生带着尤瑷返回了青山县,又办了一次迎亲拜堂,就算是彻底完成了这个婚事。 尤复次日就来找李咎喝酒了,从他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来,他对傅贵儿很满意。 在傅贵这个年纪可是了不得,尤复憨是憨了点,那也多吃了那么多年的米,傅贵想骗他是很难骗过去滴,就只能靠真实的人格去打动这样子。 尤复叨叨了一番,末了感慨说:“别的也就算了,什么天才神童,也不是没见过。论人品本事,也难以胜过你去。我只看中他对四姑娘的一片真心。” 次日傅贵夫妻登门造访,李咎着意观察着,小两口果然蜜里调油。四姑娘天真烂漫,傅贵处处用心,呵护倍至,直看得单身狗牙倒。 李咎算傅小贵儿半个爹了,索性留了他们一家晚饭。 傅爹傅娘和李咎单独见面时还好,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了。但是有儿子在的场合,父母二人依然会畏缩,然而要说傅贵儿干了什么,也不尽然,他给四姑娘递茶添菜,照样也给母亲和小妹递茶添菜,只能说有些事情非时间不能抹平,不是心结解开就可以恢复原状的。 一时饭毕,傅爹傅娘就提出想回乡去,傅贵将眉一皱:“有什么可回,这里还比不得嘉湖?” 李咎猜到傅贵对嘉湖有心结,将傅贵瞪一眼瞪回去坐下闭嘴,劝傅爹傅娘说:“明彻(傅贵的字)说话虽然孩子气,倒是在理。可是这里的屋舍不好,或是邻里不睦,二位住得不习惯,这才想回家去?” 傅爹嘴更笨些,傅娘忙出来回说:“怎么会呢,这里就是他们常说的神仙日子,哪能不好?只是我们粗苯惯了的,就没那个享福的命,还是回乡下自在些。” 李咎便想着他们可能是担心打扰了小夫妻的生活,四姑娘是尤家的掌上明珠,自然骄傲些,与乡野间讨生活的公婆可能也有处不来的,还不如给些时间和空间慢慢磨合,于是道: “这样安排,你们看行不行:傅小贵儿的屋子是有些小,住上五个人,再带上丫头婆子,腾挪不开,先将就几天,让小贵儿再租个小院子给二位住着。隔得不远来往方便,平时吃饭穿衣,也互不打扰。若您二位想做点营生也极容易。青山城行行业业都缺着人,什么活儿不好找?傅嫂子会做女红,跟着木子衣铺领几样精细活计回家做就是了。” 四姑娘笑道:“师父是把我想得太娇惯,也是把傅郎想得太无情了。岂有为人子女倒把爹娘放在外面单过的道理。依我的想法,应是请爹、娘、小妹继续住下,至于我们带来的人,留下浆洗、灶上、洒扫的四个就够了,其他人不过是为了保护咱们家以及打理产业、来往的,原也不必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在附近租两间房子住,有什么事打发人叫一声也不难。等将来我们出息了,也换上一处园林,那便好喽。” 傅贵儿将妻子看一眼,感激难述,只是对爹娘说话一开口又成了:“瑷儿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咎只觉好笑,四姑娘脸色一僵,不过她也知道公婆和丈夫之间的隔阂短时间内无法消除,只得继续打圆场:“一家人只有我是新来的,若因为我在,爹娘就要家去,可知是我不好,爹娘一定是不喜欢我,才要把我们丢在这里的。既然这样,我们也跟去嘉湖县好了,爹娘一日不乐意,我便求爹娘一日。傅郎的学业,也只好等以后再说了,嘤嘤。” 这两声“嘤嘤”那是非常地传神,傅爹傅娘和傅书生一起变了脸色,一个辩解说“姑娘别多心,我们爱还爱不过来呢”等等,一个只握着媳妇的手,想说什么,每每刚开口,就被四姑娘一脚踩下去了。 李咎等他们来往一番,眼见着四姑娘劝住了傅爹傅娘,才道:“四姑娘的主意好,这事原也不急,我找牙行帮忙相着房子,等有了大一些的,换一处就住下了。实在青山城近年来屋舍买卖好做得很,若有那好房子,当天想卖,下午就能办了房契。隔壁这里还是千万拜托人才腾了来的,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地方,只能慢慢看着办。” 傅贵无比艰难地附和了一句:“师父和瑷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李咎又道:“恰好这几天我有件事要闭关参悟一下,可能顾不上外头的事务,少不得要赖给明彻打理。明彻是个读书人,于经济庶务所知有限,这次有个新活计是要主持本地牲畜禽虫的产业,明彻不太擅长这个。事办砸了事小,让县令大人不悦事大,我寻思着正缺个熟悉行业的老人帮忙协助一二才好。俗话‘上阵父子兵’,傅老兄就不帮衬帮衬自家孩子?” 话说到这里,于情于理于孩子面上好看,傅爹傅娘都只能留下了。因两家住得近,李咎让尤瑷带回来的几个家丁护卫都在李园住着,不收房租,顺便帮忙看着门户。 李咎这几天确实要闭关,管不着外头的事情,还正发愁去去哪里再找一批壮丁看护家宅,这不可巧就来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等候多时 傅贵夫妻将箱笼规整好,与亲近的人家走动了两回,关系都拉上了,像是要好生扎根的情形,李咎觉得万事具备,便说自己要闭关参悟长辈留下的笔记。 因这次参悟的乃是武器,恐防伤人,李咎将参悟的地点选在了学塾一栋专门加固过的房子,请得端方君子尤复代为看守,不叫任何人靠近。 尤复最是憨厚守信,他既然答应了会把好门户,不叫任何人翻进去,就绝不会违背承诺。 李咎翻书翻笔记找祖上记录的好东西也不是一两次了,众人只惊讶怎么这次他要去外面“闭关”,倒并未觉得不妥。 幺娘、三九以及离学塾近些的药娘等人帮忙给小楼里归置了衣物等日用品,又将做饭的煤炉子等也都安排好,连蜂窝煤一起放进了仓库。 李咎却说:“我这次要参悟的东西不能见明火,有干粮、清水即可,炉灶等都不许放进来。金银铜铁锡等金类物件也不可靠近,否则出了意外,恐非死即伤。” 幺娘等只得将李咎说的这些都挪了出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几个屋子。李咎看了一遍,心下满意,便将门窗一锁,对外宣称是闭关了。 到了晚上,青山城下了宵禁。学塾本在城门外,因里头住了好些书生、大夫、儒士、教谕,守城的兵卒又拿着李园私下给的慰劳,不免多照顾些。 到了深夜,正值月初,月牙一弯,繁星灿烂,到处一片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城楼上燃着火把,不过能照亮近前一二丈远,又那学塾里还有几星微弱的灯火,却是好学的学生挑灯夜读,若是灯火移动起来,多半就是学生半夜饥饿,去食堂觅食了。守城的兵卒偶尔也去学塾的食堂蹭口饭吃,司空见惯,亦不觉得异常。 对外宣称是闭关的李咎却已经摸黑翻出了学塾,悄无声息地过了河,到了荒山地界。 李咎花了好几日组成了一套方便潜行的作战服,昼夜各一身林地迷彩从头盔到行军靴全部包括在内,指南针红外镜等必备工具一应俱全,外面是一件帮助他攀援、负重的外骨骼,行军囊里有武器、药品、粮食、饮水、睡袋、充气筏和备用能源,总重二十公斤,在外骨骼的作用下轻如鸿毛。 即便没有装备,以李咎的身体素质,翻出城门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他还凑齐了这样一身装备。 李咎轻巧地贴着水坝上的桥落在荒山的实验田里,荒山上颇有几只看门护院的狗,都是李咎养大的。它们从气味和脚步就能分辨是主人来了,于是都摇头摆尾地蹭上来撒欢,安安静静地围成一团,一声不闻,不曾惊动一个人。 李咎将带出来的现代狗零食撒了一把给它们,看家狗们就像小猪拱槽一样哼哼唧唧地找吃的去了,让出了一条路给李咎。李咎将指南针一摆,趁夜往东南方玉鹤县的位置去。 李咎特意从荒山绕了半圈,选了另一条远一些的路下山。这边是山的北坡,李咎在买下荒山前曾经实地看过一回,对这一块儿地貌了如指掌。北坡阳光不好,庄稼收成差,前两年还有穷极了的人养些蔫头巴脑的菜蔬,这两年几乎没有人烟,正适合他摸黑干些勾当。 李咎见四下无人,正要从随身仓库里掏出他改装过的机车,突然将手一摆:“谁在那里?” 他所在的位置是山间小道,满是苔藓和杂草,离稍微宽一点能跑马的黄泥路约有三丈远,中间还隔着一片灌木丛。四下漆黑一片,连鸟鸣声都没有,只有几声虫儿叫,安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看起来是没有别人,不过热源感应报警了,附近有人形热源。 李咎一手摸到腰间的匕首,一手将红外目镜戴上,往前前行几步,视线穿过灌木从的枝丫,落在路中间一个明显的热源上。 那人块头很大,将双手举得高高的,标准的投降、无害的姿势。他看不见李咎的方向,因此还在原地来回转身示意。 李咎起先是以为这也是个熟知国际惯用手势的穿越者,心中闪过一丝惊喜,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 “阿大?是你?” 不错,这人正是哑巴。 李咎把目镜推上去,三两步跳到路边,将探照灯一打,路边一个穿着裋褐束紧头发的高大男人,不是哑巴还是谁? 哑巴被探照灯晃得直躲,不过还是闭眼比划着手势给李咎传达意思:“一起去,一起去。” 李咎拽着他一起蹲在路边,拿根树枝给他让他在沙土上写字回答,问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哑巴点点头:“杀人,杀陈中友。” 李咎不禁刮目相看,虽然他是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打算,但是他敢担保这些天他做准备也好,打听情况也好,都是正常范围,绝对没有任何暗示或者泄露计划的地方。哑巴竟然猜到了! “你能猜到我要做什么,还猜到我今天出发,还能猜到我会走这条路?” 哑巴继续点头,将上一句话推平,又在地上写下三行字:“老爷,给穷人伸冤;老爷,今天,反常;老爷,来过这里,我,碰运气。” 李咎真给他服了,这也能碰上?出城的道路那么多,怎么恰好就选了同一条? 哑巴继续写:“我,一起。” 李咎蹲了一阵,十分怀疑除了哑巴还有别人也猜到了他的计划。不过,无妨,别人没有证据。 事实上确实有不止一个人猜到李咎会有所行动。 哑巴是从知道玉鹤县令有意包庇那个屠村的凶手时,就根据李咎的为人推测他多半要自己解决。 不仅他想到了,其实吴县令也想到了。黄致他们几个对李咎为人的金刚怒目的一面不甚了了,还疑惑怎么李咎这次只冷笑了几声,揪着案卷问个不停,但见识过李咎动怒的吴县令和哑巴猜到了李咎必然会有所行动。 甚至吴县令违背法令,泄露详细的案情给李咎,未尝不是希望李咎能代他主持正义。吴县令自己做不到的事,他希望有人可以做到。 这并不是吴县令有多么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果真他是王县令那种正直有操守的官员,他绝不会给李咎行方便。必然是有变通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实在玉鹤县那个粮商的手段着实算得上惨绝人寰,也触犯了朝廷的法令,按律当斩。只不过玉鹤县令袒护包庇,致使国法不得执行。吴县令并不认为跨县代为执法有什么不对,以他自己的意思,他这还是维护朝廷的法度。如今他只恨自己是个书生,若他也会武功,只怕他也跟着李咎来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玉鹤县 除了哑巴和吴县令,三九也从李咎素日的为人猜到一些,不过她谨言慎行惯了的,且一个女子行动多有不便,正好留下给李咎打掩护,故而不曾跟来。 因此哑巴又在地上继续写:“赵姐知道;赵姐掩护;赵姐帮我。” “我就说,你就算猜到了,没有人帮忙,也绝对做不到这么悄无声息地跟来。”李咎安心要多扯两句,因为涉及着三九在其中,倒不好乱讲,只问道:“你既然来了,仓库怎么办?” 哑巴写道:“赵姐说,我取货,门窗水泥封死。” 还真办得严密。李咎服了:“如此,就跟我一起走吧,好好我这带两个人没问题。” 李咎不是不想送哑巴回去,不过他打的就是个时间差,就是要用时差做不在场证明。送哑巴回去一来一回的一天功夫就没了,影响了计划,还不如带上这个帮手。 李咎将一辆现代位面的低噪军用机车掏了出来,让哑巴坐进车斗里,给他扔了个头盔让他系好安全带。 经过数代改良的机车有许多版本,时速最快的已经超过了一百五,但是那个车噪音非常大,一辆车就能开出千军万马的效果。 也有低噪机车,那个时速就只有八十到一百公里之间了。 李咎在两种车里犹豫了一番,最后掏出来的是低噪车。 快速车的噪音会引起古人的注意,虽然他们多半会当做是“天降异象”,但是这个“天降异象”的时间如果和他跑去找陈中友麻烦的时间太近,很容易引起别人的猜疑。 另外,就现在这个路况,管是什么车,都得压着速度开,否则轮胎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失控侧翻,都是未知之数。李咎犯不着冒险,就算时速五十公里,也足够让他脱离被猜疑的时间范围了。 更新换代过无数版本的低噪车是电能驱动,转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搭配个探照灯,非常适合深夜出行。 哑巴心里也很忐忑,就担心李咎把他赶回去,直到李咎变出个带车斗的大二轮车,又给他一个奇奇怪怪的帽子让他戴上,他才咧开嘴笑了笑,手脚麻利地爬进车斗里。 古代的黄土路上,一辆电动机车飞驰而过,远视灯极为明亮,仿佛贴着地面飞行的流星。 古代的深夜人们基本上都睡熟了,纵有起夜的、临时有事的,不过三五个人。他们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灯光,也只当时花了眼,或是有什么鬼火之类燃烧。 这一路过去,大路不过四分之一长度,还有四分之三的距离是小路。大路就用机车直接冲,小路狭窄崎岖,别说机车了,就是越野车也不好使。没办法,李咎只好给哑巴也弄了套外骨骼,在外骨骼的帮助下,那翻山越岭可就快得多了。遇到那些道路弯弯绕绕的,比如绕个山涧、穿个河流,他们能直接抄近道,无形中缩短了大量的路程。 两人昼伏夜出,按照正常脚程需要七八天才能走完的路,不过两天就被他们走过了。 玉鹤县与青山县其实相距不远,直线距离不过二百里路,但是因为道路崎岖且极多山道的缘故,只看单纯的路程就有五百多里。这五百里路又非平坦的大道,那走着可就更慢了。 头天晚上出发,第二天晚上,李咎和哑巴就到了玉鹤县大樟树村。在这里李咎实地检查了被洗劫屠灭的村庄。 可能是笃定了不会有人找事,没有人敢告,凶手只放了火就跑了,甚至都掩盖痕迹。李咎从村庄的断壁颓垣里发现了余阿三提到的一些细节,特别是一些被掩埋或隐藏的尸骨,证明着余阿三说的不假,他确实曾经回到这里并做了一些些收拾。 这么久过去,村庄里的遗体都已经腐烂了。余阿三只有一个人,他还要带着两个同乡逃亡,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将所有遗体都入土为安。小小的村庄一百多个人,在这个秋季躺了近一个月,已经腐烂得露出了骨头。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极为恶心的尸臭味,即便是李咎,在靠近时也忍不住一阵反胃。 哑巴在地上写道:“我去埋了他们?” 李咎摆摆手:“让姓陈的家里埋,他们造的孽,他们自己赎。” 李咎忍着刺鼻的腐臭味验查了一番,确定亡者男女老少都有,人口构成与自然村落差不多,其他身份的尸体假扮的可能性极低,这就算是实锤了,只差搞清楚到底是否就是陈中友本人的主意而非他被人栽赃嫁祸。 这个晚上他们通宵赶路到了玉鹤县县城,仍是在城外树林过夜,到次日清晨,两人换上富商的装扮,堂而皇之地进了城。 他们伪装成行脚商,李咎操着一口嘉湖口音,一般人绝难听出他并非怀嘉郡人。为了伪装好,他们还雇佣了几个本地帮闲挑担子,担子里头装的都是李咎临时调来的瓷器、皮毛等南北通货。 玉鹤人一天两顿饭,第一顿是上午巳时中间吃的,李咎到时,寥寥几个早点摊还在收拾准备。 李咎左右看了看,选了个老夫妻俩摆的五谷杂粮蒸饼摊。 点了几份蒸饼,李咎给哑巴递了一些:“二弟拿去给大家分了吧,我找摊主打听下哪里好出货。” 哑巴上次在金陵找大夫看了哑病,发现他和常见的聋哑病不一样,他的听觉是完好的,哑是哑在声带上。一番治疗后,哑巴还是不能说话,但是能挤出非常短租简单的气鸣声。 哑巴自知自己的哑疾最容易暴露两人身份,适当装一装他能出声也是好事,自有了外人,他时不时会用一些比较清晰短促的音节回答李咎的问题,此时他就挤出一声“噢”的回应,拿着蒸饼给了帮闲。 众人只当他天性沉默寡言,也没多想。 李咎爽快地付了钱,然后就趁着没人拉着老人家开始闲话家常了: “您老看着身子骨硬朗,今年高寿?” “老爷您哄小老儿,小老儿六十二了。” “槽牙都还没活动吧?保养得好。看来这玉鹤的水土也养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喽,看到的老两口出摊儿的不少,但是像您二位这样板正的可不多。” “托福,托福,嘿嘿。” “您这摆摊一天能卖几个饼哪?” “托福,混口饭吃,饿不死罢了,正经过日子还是家里种地。” “种地好啊,种地才是长久之道。我听说江南米价一两能买十斤,虽是舂过的精米,这价也不低了吧?” 那老摊主就顺口说了:“哪有这样的价,满大街问问,今年谁见了卖上三分的?” 第二百四十章 地痞流氓 “三分银子一斤精米?这,只有官价的十分之三哪,一亩好地才得八十来斤精米,辛辛苦苦一整年不过三两银,交税交租完就只剩七八钱了,农民怎么活?外地都至少给到了五六分,怎么这里……?” “还不是粮——”老摊主话没说出口,他媳妇紧张兮兮地打断他,他拍一下嘴,不敢再继续了。 附近来往的人有点多,如果说多了,恐怕自家性命难保。 李咎也不在意,陈中友杀人这种事就算套话估计也套不出来,本地粮价倒是意外之喜。而且看两位老人噤若寒蝉的样子,恐怕也没少受威胁。 李咎多给老人加了半吊钱,就算是压惊了。 老人收了钱,脸色好了不少。 这客官非富即贵,难得的不对他们小人物摆脸色,至少让人心里舒坦,愿意说话嘛。 李咎又问了问哪里好出货,什么地方有店面等等,将一个商人关心的话题都问完了。 女摊主看着钱,也高兴不少,将本地商行、集市、赶集日子一一指来,还好心提醒说:“咱们县啊,有钱人少,大多都从皮毛商那里买东西。您带的东西如果多,还真不好卖呢。” 李咎道:“只是些剩下的边角,今天打个骨折价随便卖卖,卖不掉也没办法,明天一早就带回去送人。我这里从嘉湖出门经商有些年头了,想家想得紧,他们文化人怎么说来着?叫什么归心似箭,对,就是这个词儿。” 女摊主连连附和:“怪道觉得老爷您眼生,原来是出门发财喽。还是你们年轻人好,说走就走了,我和老头子想走,也没那个胳膊腿儿。” 老人哼哼着,想嘀咕啥又没有嘀咕出来。 李咎又加了一把钱,然后请帮闲找了户离本地较近的人家借宿。 时间紧张,他今天要办完一切事情,明早必须撤去嘉湖。 傅娘的遭遇让李咎没办法放下嘉湖的那个叫老鹰崖的村庄,一个可能为村子带来荣耀的成年女性尚且遭受了言语难以描述的暴行,那其他人呢?其他小孩儿和女性,甚至老人呢? 李咎知道这些事在古代是少不了的,匮乏的生存资源意味着人们想活下去就要做一些道德上的妥协——这种道德当然不是指基于现代意义的道德,而是指古代范畴的道德,总之,一定有同种性质的事情在发生。 不确切地知道事情发生在哪,李咎尚且可以假装无能为力。但是在自己附近就有这么一档事,那可没法儿继续假装了。 从小到大李咎接受的教育都是保护人民,保护国家尊严与荣誉,知道有人可能受欺负,李咎哪还坐得住。 白天李咎让哑巴在房子里守着,自己出去将瓷器和皮毛卖掉,借着卖东西的时机继续打听消息。 到了黄昏时,一整天也没卖多少东西的李咎打算将剩下的东西全部低价处理给了本地商户——他们压价是真的狠,估计只有实价的四分之一,并且那掌柜扬言若不卖给他们,其他店也定然不收。 李咎特意看了眼店铺,姓陈没错了。 走出店铺后,李咎将这些小杂货全部送给了附近的普通人家,最后还剩一块羊皮褥子。这块褥子是边角料拼的,保暖性很好,就是丑了点。这块褥子李咎决定拿去给卖蒸饼的老两口,近深秋了,两位老人还穿着单薄的打满补丁的麻质衫裙,正缺个保暖的东西。 李咎捏着最后一块褥子往出租房走,路上正好路过蒸饼摊,这一路过可真是把他气炸了:只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在对那老两口拳打脚踢。 老摊主攥着一把钱不肯放开,双手被流氓踩得血肉模糊。老媳妇又是护着丈夫,又是给那几个流氓磕头求饶,直磕得头破血流仍不敢停,哀哀央求他们高抬贵手: “老爷少爷们,俺们摆摊儿一天才挣这几个子儿,交了保护费就只剩这么点了,求求您行行好!” 流氓不为所动,仍只顾抠老人手里的钱,嘴上说:“什么保护费,我们可没见过,既给了那家保护费,怎么不给我们?” “就是,哥们几个就不辛苦?你今天和人说东家的坏话,要不是咱们给你求情,早被东家打死扔去喂鱼了!要你几个钱,怎么不识好歹?” “呸!穷鬼,就这点,我们还看不上!白费你爷爷的功夫!” 李咎本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况且他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天,得罪这些地痞流氓反而可能让他们发泄在普通人身上,可是看着那老摊主的手,看着他媳妇额头上的窟窿,血水混着泥土将衣服和地面染红了好大一片,李咎忍不了。 他将褥子换个方向,刻意拿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果然几个恶少注意到李咎身上的荷包,又见他只有一个人,便放下老两口过来找李咎的麻烦。他们为首的故意撞上李咎,然后毫不客气地推着李咎的肩膀,道:“瘪犊子,撞了爷,赔钱!” 这就是他们主动挑衅,可不是他李咎要搞事情! 李咎二话不说飞起一脚,直把那最近的一个人踹出去三丈远,正正撞在街边一块石头上,立刻就没了动静。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李咎已经提起佩刀横劈竖砍了。刀没有出鞘,但只是刀鞘,也足够解决这几个只能向老弱病残下手的地痞。 李咎一点没手软,能打残的绝不止打伤,至少也是打断腿起步。那个直接昏死过去的为首之人不用清醒着哀嚎,反而是最幸福的。 李咎将荷包裹在羊皮里丢给老两口:“不准说出去,否则灭你们口。滚。” 凶一点才是保护他们。 李咎没有再看摊主夫妻一眼,而是走到那为首的恶少旁边,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确认他还活着,便提着那人的衣领把他拖走了。 他今天套话,套得零零散散,有真有假,正愁还差点决定性的证据呢,放着这么个活口不问,岂不可惜?不如带走盘问个清楚,也好知道这县里除了陈中友,还有什么妖魔鬼怪!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谴 李咎把那恶少地痞打了个半死,从他嘴里掏出了玉鹤县诸商的行径。 而且巧得很,这个地痞也就是陈家的打手,是亲手参与了大樟树村屠村的,对前因后果了解得一清二楚。李咎稍加手段,他就把啥都说了。 什么掳掠奸(防)淫妇女,强夺家产,放高利贷……稍有不从即杀人放火,和这位比起来,李咎早年处理的那个吴地主好歹还要扯个出狗殡的名头,还算心慈手软,这位可是连名头都不给的! 地痞的供词基本上能和李咎白天打听的消息对应上,放火烧村的细节也和余阿三的控诉对上了,基本上可以认为就是真的,非他人构陷。 地痞哭得涕泪纵横的:“……别的我真不知道了,我连我偷他小妾的事儿都说了……” 因这地痞连自己的事都交代了,李咎这才确信他已经倒干净了,又一棍把他敲晕了。 哑巴比了个“杀”的手势,李咎摇摇头:“不用我们动手。你放心,我还没气死,犯不着为这种东西大开杀戒。” 话虽如此,怎么处理这个狗东西,倒是棘手极了。 李咎在屋里转了两圈,让哑巴打断了他的四肢,将主要罪行用纸写了贴在他身上,趁夜悄悄丢到陈家的苦主家门口去,怎么办苦主决定吧。 处理完地痞,李咎转身就去了几家粮商的家宅。 从地痞的供词可以知道本地粮商及大户基本都是一路货色,区别只是草菅人命时下手轻重不同而已。陈中友动辄搞出灭门案,稍微好一点的周大虎就会见好就收,抢夺了家产就完事,不至于杀人或凌虐取乐,至于哄抬物价、打压粮价、掠夺贫民、放贷等,倒是别无二致。 时间紧张,李咎来不及将事情做细,于是统一操作为打晕看家护院的人,交给哑巴堵嘴绑了关起来;找到当家做主的主人,老弱妇孺悉数绑了关在屋里,成年男子及当家做主的则一律打断手脚捆缚起来,列述罪状让其家主画押认罪;将各种借据欠条房契屋契等尽数烧毁,拆去粮仓、仓库及家宅大门;神神叨叨的一篇檄文挂出去正门口,假以妖仙的名义指认其行事悖理,故而天意震怒,谴下神罚,命被其毁家夺产者取回家产,无辜被害命者家人,可以登闻状告等等。 一晚上李咎干了四家,总共杀了三个人,分别是杀人屠村的陈中友,带人动手杀人的主犯也就是地痞头子疤郎,还有和陈中友狼狈为奸同样鱼肉乡里的钱庄主家金千万。 李咎用的是高压电击,一击毙命,效果特像天谴神罚。 即使有哑巴帮忙,李咎也一直忙到了晨光熹微才勉强完成初步计划。他将首恶和主要的狗腿子全丢到了大街上,最后趟去了县衙,将部分账簿子放在了县衙的公堂上。 如果县令不自己请辞,那么更多的他与粮商和富豪勾结鱼肉乡里、贪赃枉法的证据就会出现在郡守乃至刺史的府衙,如果郡守和刺史治不了他,那还有“神罚”。 办完这些事,李咎和哑巴回房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晌午才被隐约的吵闹声响起。 草草洗漱完,李咎让哑巴烧一壶水灌装好带上解渴,自己出门找主家结账。 主家不在家,只留得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人守屋子。李咎如数给了铜板,待想问几句,老人口齿也不甚清晰,语言含混,李咎听了半晌也没听懂,只得作罢。 时间尚早,算脚程他们穿山林荒野去嘉湖县可能只需小半日的功夫,今天就可以出发。于是李咎带上哑巴又往市集采买干粮,顺便看看城里的情况。 才刚出了门,一只脚没踏出巷子外,就听得不远处隐约的爆竹声。这年月的火药效果不是很好,平民百姓人家用得起的也少,除了逢年过节,很少有人点烟花爆竹,绝大多数人家用的爆竹真的就是火烤竹子,声音不大,传不出去多远。 但是这天非年非节非丰收的日子,玉鹤县城竟然到处是爆竹的声响。 李咎和哑巴走到一半路上,旁边路过好些人,有几个年轻人和中年人搀着一个瘸了腿的婶儿,恰好正说着:“……对对对,是真的,前年害了咱们爹的那个陈老狗被雷劈死了!神仙干的!神仙还让咱们有冤诉冤,有仇报仇,他抢的咱们家姑娘,可算能回来了!” 李咎顿了顿,顺手拉住一个热心招呼着别人的路人:“老兄,这城里是怎么了?” 李咎拉住的这个路人很显然是个吃瓜群众,把瓜吃得透透的,当场叽里呱啦言简意赅绘声绘色十分夸张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老天爷派天兵天将把玉鹤三大害都劈死了!还把罪行都公布了!咱们谁没被他家狗腿子吃过?就是我也被他们欺负过!那年走亲戚路过他家菜园,他家非说我偷菜,讹了我一吊钱才放我走,不然就要拿我打死!还有前面刚过去那个小花家,他家姑娘头胎生了俩儿子,陈老狗看中她能生养,非抢回家给儿子做丫头。他姑娘婆家不肯,陈老狗一并把姑娘公婆丈夫都打死了,两个儿子还在吃奶哩,也都摔在地上死了。当时姑娘就疯了,就是疯了也没放过,也给抬回家去了。听说去年姑娘生了个儿子,母子双亡。大家怕她妈受不了,还没告诉她妈。这不,她妈还想着接姑娘回去——作孽哟!老天爷怎么不早点劈死他!” 这时他们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闻言也忍不住加入了讨论: “上月大樟树村那火不就是他放的?我还想着也去青山卖粮,看着老余他们的下场,谁还敢去啊!老余也是转不过弯来,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老余也是没办法,陈老狗只给三分钱,他村里都快过不下去了,没这把火,也活不着明年哪!陈老狗瞅他村位置好,想抢过来盖个庄子收过路费,这不就嫌他碍眼?就算没有这事,他们村儿也过不了几天的!” “还有还有,小豆儿村老刘头,交租那会儿淋尖踢斛的一番折腾没交够数,威逼着他丫头抵债。老刘头气不过吵吵了两句,就在粮仓口儿被打死了,还说是抗租活该打死——抗的什么租,官爷淋尖踢斛只踢个尖儿,好歹还留个活路,他们好啊,一石谷子能踢下三斗来——我们自己吃的还没够三斗呢!还让不让人活命?” “他家有个丫头,给主家洗脚时水略烫了些,当即被一脚踹得半死,寒冬腊月扒光了跪在石板上,一晚上过去人就没了。” …… “此人恶贯满盈,真真可杀!不过你们的官府当真不管?” “管什么呢!也没法儿管哪!太爷爷一年拿他孝敬,再要管,只怕自己命也没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垛南平村 李咎之前打听消息时大家还有所顾虑,不敢说太多,因此李咎所知,不过冰山一角。 这会儿恶棍已死,大家真个像过年一样欢欣鼓舞,家家户户放起了爆竹烟花,也敢聚众控诉这些年的苦难,这才将陈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翻了出来。 李咎听了一小会,就知道了四五起灭门案,当时就只恨昨晚下手轻了点,但是这个时间也来不及再做其他,只能恨恨地离开了。 玉鹤县县令一觉醒来就被放在大堂的证据账簿下了个半死,再听闻陈中友、疤郎、金千万都被雷劈死了,当时就吓得晕死过去。再度醒来后,这县令一边砌词狡辩象征性地派了个县丞查案,一边给上司郡守写书信报告此事,一边真的准备辞官了。 他这些年攒了几十万两白银,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可不能因为包庇别人被关进牢里去! 未几,县丞果然查不出个什么问题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不想查清楚,总之这起三人死亡、家产被偷的大案就按照神鬼之说处理了。就算是江湖好手也很难做到悄无声息地绑了这么多人,更不提三个死者的死因都是雷击,这就很玄学,成了鬼神之说的最大证据。 而这案子结案前,玉鹤县令就已经称病许久没处理公事,又过了没几天,他总是辞官成功,当天就点起行李悄无声息地走了,徒留玉鹤县人在不安中等待新的县令老爷到任。 这是后话了,此刻的李咎已经和哑巴一起莽进了山林中。 从玉鹤县县城到嘉湖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也就四五十里。但是中间全是连绵的丘陵,道路时有时无,就是有的部分,也是三路十八弯,一里地远,路倒有三里长。 李咎和哑巴用了现代工具抄近道,除了外骨骼,他们还有临时架桥的钢结构,渡河漂流的充气筏,这四五十里的距离,他们还真就走的直线。 连绵的丘陵也隔绝了可能的消息走漏,中间偶尔会有几个零星的土人,都是语言不通的不知哪一朝哪一代的流民的后代,连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尚且搞不清楚李咎的装备和装扮,土人就更加难以理解,更不可能说出去。 李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花了一个下午来到了嘉湖下的村庄垛南平。 垛南平的名字来源于本地土著的方言,它和明水村一样,战乱时十去其九,现在的人口多是后来迁移的,血缘宗族观念差不多十多年前才通过两代人的通婚逐渐形成。 宗族内部争夺资源是常见的,互相帮助也是常见的。同宗族内部争夺资源后要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进行一定的分配,并在分配制度、血缘关系和稳定秩序的基础上产生了一个矛盾的利益统一体,既互相吞噬,又一致对外。 傅娘当时觉得自己的贞节牌坊可以保护自己,正是因为在江南有同宗互相帮助的风气,她看过、了解这个运转的秩序。 可是傅娘没想到,这个还没来得及完成融合的村子,并没有诞生她所熟悉的利益统一体,他们还处在互相吞噬的阶段,远未进入一致对外的时机,所以她的贞节牌坊,在别的村子能当保护伞使用的镇族之宝,在垛南平没有任何人在意,人们更看中能多从她家地里薅到的那么一颗野菜的机会。 现在的垛南平和十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咎这次没有进村投宿,而是落在了山林里。 他们没打算在这里过夜,也就犯不着投宿。至于想确认的情况,用眼睛去看就足够了。 村子里人口虽多,来往却简单,门户更是粗糙,一眼就能看到头。 和青山县的村落比起来,垛南平可要落后穷困得多了,房子矮小破败,田地零散不规则,人们衣着褴褛,毫无精气可言,而且基本看不到女人活动,莫说妇人、女童,就连老妪都很少见。 这也罢了,李咎亲眼看见一户人家趁着黄昏,将一个明显还活着的老人抬上山去了,下山的时候老人没有跟着一起下来。很明显,对于无力抚养的老人,他们选择了直接弃养。弃老和弃婴都曾经是一地的风俗,李咎略有所闻。 李咎于心不忍,等人们走后摸索去了他们刚才去往的地方,差不多四五里路远就到了一处悬崖。 悬崖不高,但是底下都是坚硬的石头,没有任何缓冲,不像是天然形成的。人从这里摔下去,多半会没命。 悬崖上下到处都是尸骨,已经白骨化的,刚刚开始腐烂的,还有一具倒毙在悬崖下的显然刚刚才死不久的遗体——李咎猜测这就是刚才被抬上山的老人,这些尸骨一层叠一层,一层幽幽的磷火忽明忽灭。 哑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老鸹似的低沉嘶哑的叹息。 李咎问他:“你知道这个风俗?” 哑巴点点头。 李咎拉着他离开这里,来到稍远一些的山坳里,打亮电灯,给哑巴一叠纸,李咎问,哑巴写。 江南确实有遗弃老人和女婴、病儿的风气。不过随着大雍立国,民生略有恢复,礼义廉耻又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至少在青山县已经见不着了。 想来也是,只有生存资源极度匮乏的时代才会有这样的风气,大凡能养得活家人,谁不想养活呢?即便是被人千嫌万嫌的女儿,也会被当做换钱的资源一样蓄养起来。 至于老人被遗弃的年纪,一般没有定数,稍微宽裕一些的就定在六七十,而紧巴巴的地方就是失去劳动力后不久,对于重病和残疾人也是如此。 李咎想到刚才观察的村子里的人口绝少有中年以上的,大概就猜到这个垛南平是那种生存难度系数拉到最大的地方。根据傅娘口述的对比,现在比她当年还要惨。这么一个有山水田园的地方,日子却越过越差,也是绝了。 哑巴写完自己知道的,就静静等着李咎吩咐下一步行动。一边等他一边把纸张都收了起来,将来可以做引火用。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个村子的消亡 李咎在弃老弃婴的悬崖稍微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决定抓个人来问。 李咎找来两个面具给自己和哑巴带上,然后回到了村子里,从刚刚歇下的农人中拎出来一个带到了悬崖边,装神弄鬼地恐吓了一番,从他嘴里掏出了村子中各种七七八八的事情。 李咎没有直接点出傅娘,而是用他们欺凌弱小作为借口,假装自己奉命前来惩治他们。这样一个吓唬,果然就把这人吓得什么都说了出来。 村子一年比一年穷,说是六十以上的老人才会被弃老,实则人们能活到四十岁的都不多。一方面大家养不起女儿,一方面男孩长大又娶不上媳妇。 一开始是村里所剩无几的女人遭了殃,渐渐地只能几家人凑几升米从外面买女人,后来买也买不到了,壮劳力都去镇上了。 至于十几年前欺负寡妇的事,他已经不知道了——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毕竟十几年过去,当时的人也三四十岁了,但是村子里能活到四十岁的,差不多都死绝了,剩下的人从未提起过这样的事,也不像是能做这样的事的人。 现在村里只剩下十三户人家,比起当年少了二十多户。大多数是当家的死了,就绝了户;少部分是出去逃荒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整个村子里只剩下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才六岁的童养媳小草儿,乃是赶集时从集市上卖人的人贩子那里偷来的,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异常剽勇的嫂子。小草儿才被偷来没几天,大嫂子极为泼辣,若非如此,她两个也活不下来。 李咎冷笑,把这人打晕扔在原地,然后挨家挨户地搜了一遍,从一个破石头屋里找到了被绳子捆住的小姑娘。 没话说,李咎找了个大口袋把小姑娘一装,连夜就走了。不是他不想给傅娘报仇,实在这个村子破败到李咎都无从下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命还不是当年那些强x犯的命。 至于救走的这个小姑娘想不想留下,李咎没问。就算她愿意留下,也得是她成年后自己做主。 小姑娘可能是受了不少折磨,虽然又被掳掠走了,却也一声不吭。若非那一点点轻微的呼吸声证明这是个活物,恐怕李咎还要为她的性命担忧。 嘉湖和玉鹤与青山城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李咎从青山城到玉鹤县花了一天两夜,回程则因为多带了一个要吃饭、要扎营过夜的小姑娘,且从嘉湖去往青山的路上不像玉鹤县过来那样还有一些宽点儿的土路,因此还需多花一个白天。 小草儿懵懵懂懂的,襁褓之中先被父母扔了,被养父母捡回家后又被养卖了,又被人贩子卖了,最后被人偷到了垛南平。她从四岁起就辗转在各个贩子之间,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官话,饿了不知道喊饿,疼了不知道喊疼。被李咎装在袋子里扛着走的三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平静。 李咎哪里想得到这些,他也不是这么细心的人。那哑巴比李咎还不如,李咎好歹养了幺娘、小莲三年,又有元燚叫他一声阿爹,哑巴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挨到现在,别说小女孩儿了,就是半大小子他也不会养。 反正他俩吃饭,小草儿也分得一碗牛奶泡五谷杂粮和一截火腿;他俩解决个人问题,小草儿也跟着解决个人问题;他俩搭起帐篷睡觉,小草儿也有个睡袋子可以睡。 草儿每天只有天黑时才会被放出来,到天亮前又会被塞回口袋里,这样才能保证草儿完全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第一个晚上,李咎将帐篷放好后,让小草儿出来睡觉。他还有点担心小草儿会逃走,这一路上都是深山老林,小草儿如果跑了只怕要遇到危险。 然而一晚上过去,小草儿并没有露出丝毫想跑的意思。她喜欢软乎乎的睡袋喜欢得不得了,甚至还会主动把睡袋叠起来紧紧抱着不撒手,颇有点儿担心李咎把她扔下的意思。 那李咎便真的心软了。 又是一个夜晚,李咎和哑巴回了学塾。李咎直接回了闭关的屋子,哑巴则从城外推着车进城,车上就是掩人耳目的李园雀儿钟、俏色布等特殊货品和小草儿。 青山城的城门卒和哑巴已经很熟了,看见他车上睡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丫头,不仅没多问,还打趣他:“这是你媳妇儿吧?感情你回家娶媳妇去喽?” 哑巴直吓得连连摇头——在李园对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儿起色心可是重罪,轻则被逐出李园,重则要被送去做苦力的。 城门卒也只是说笑而已,查验了货物没有打眼的,就放哑巴进城了。 哑巴推着小草儿回了李园,另一头的李咎正在复盘这段时间的行踪。 学塾小楼窗上的头发丝儿还是原样,证明这段时间没人进来过,那么不管将来玉鹤县闹成怎样,反正李咎的不在场证明是有了。 这一路上花费的时间,比普通人步行的时间少了至少十天。 他杀陈中友等三人用的是高压电,在古代这个手法不可能被破解。 他在玉鹤县假装是嘉湖人,用的嘉湖口音,在嘉湖他自始至终没有露脸,应该不可能会被人怀疑到他身上。 唯一的例外是小草儿,但是这一路上他试了试小草儿,小草儿听不懂话,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曾经被困在垛南平,而且一路上小草儿从不曾在有光线的时候见过野外的环境,即便将来小草儿学会了说话,她也很难理解这两天路上发生了什么。 李咎于是假装闭关完毕,大摇大摆地从小楼出来,和尤复打了个招呼,牵出大黑马阿宅溜达了一圈,也回李园去了。 自他俩离开李园后,赵三九的心就一直悬着放不下,做什么事都心神不宁。 幺娘便劝她放下木子衣铺和李园的活计,一心一意把好门户,当好这个家,自己挑过了三九手里的杂活去做了。 这两年幺娘越发成熟起来,三九看她做得不错,就真的放手让幺娘暂时掌管了木子衣铺,她自己只守着李园上下的事情,唯恐出了一点差错。 直到这个早上哑巴推着车回来了,三九才忙念了几声菩萨,上前来帮着哑巴收拾带回来的东西。 因李园人多,三九想问李咎如何,事办得如何,却问不出来,只能含混地问:“取东西还顺利么?” 得了哑巴点头表示一切顺利,三九才稍微放心。紧接着她注意到了像一摊破烂褥子似的脏兮兮的小草儿,声音顿时扬起了八丈高:“这又是谁?你从外面抢姑娘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杂事 哑巴委屈,为什么都觉得小草儿是他买回来或者抢回来的姑娘?李园的家规他倒背如流,倒着写都没问题,他能犯这错误? 三九也觉察到自己失言了,改口说:“想是你救回来的姑娘,是不是无家可归了?我先带去安顿吧。” 哑巴点头表示三九猜得对,三九不顾小草儿浑身脏兮兮的,将小草儿抱在怀里去了公共浴室。 哑巴自去整理仓库,整完仓库,李咎也回到了李园。 幺娘等早早就得到了学塾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李咎出关了,连着初三、十八等一起在墙根下等着李咎。 李咎下马进门,早有罗氏父子上来牵马,幺娘、吴管家一个说家里的事,一个说外头的新鲜事,初三、十八等插不进话,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等李咎洗漱更衣出来,厨房已送来了一桌他喜欢的饭菜。 幺娘像个小蜜蜂一样转来转去地摆盘盛饭,见李咎出来,她先说道:“是我让厨房送来的,不关厨房的事。老爷一去五六天,大家伙儿可想老爷了,就让我们尽尽心吧。” 李咎极少在自己的住处摆饭,要吃饭,都按时按点儿和众人一起去食堂,最多只有待客时方在正堂的小包间摆席面。 幺娘今日算是擅作主张,只是她振振有词,李咎也舍不得怪她。 李咎正饿极了,这几天没囫囵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偏消耗又大,费脑费神费体力,亟待好生补充一下能量。于是李咎只说了声“谢过”,坐下来端起碗大口干饭。 幺娘也不急着走,就坐在一旁小矮凳子上,继续叽叽喳喳地说李园最近的事情。正儿八经的事有吴管家和三九,幺娘的絮叨更像是平日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唠嗑,李咎亦不觉烦,反而觉得如此更像寻常生活。 这顿饭吃到一半,三九便气急败坏地找来了。 三九一进门抬头先看见幺娘在一旁,而李咎正在吃饭,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道:“刚才阿大带回来一个小丫头,老爷知道了不曾?” “知道,是我在路上捡到让阿大带回来的,原名儿好像叫什么小草。怎么了,那丫头有什么不对吗?” 三九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告诉老爷,那姑娘我已经收拾齐整,安置在我那边与小莲为伴。小姑娘年纪尚小,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需得给她找个长姐或者养母才好。” 李咎亦不疑有他,道:“过两天让她自己选一个也就是了,她的口分自然也归她的养母或养姐收着。不过我倒是更想看看傅贵儿他娘和小草儿有没有缘分。” 三九不知其意,但见李咎已经有了主意,也便不多事。因当着幺娘的面,虽然知道幺娘不可能会出卖李咎,但毕竟李咎这一趟是去找人晦气的,三九不想拿这些事让年纪尚小的幺娘知晓。幺娘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三九于是换了别的事问道:“老爷一去几天,家里的事倒没什么可叙的,都有现成的旧例在,想来吴叔他们都说过了。我也不多话。只想知道老爷参悟得怎样了?” 李咎想起哑巴提到三九也猜到了他的目的,回道:“放心吧,该想的都想明白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没做。倒是回头该找何工和陶工来一趟,商量建大棚和整地膜。” 三九点点头:“老爷给小草儿找养母时,叫上我吧。小草儿挺乖的,有些话,不和她将来的养母说,我有些不放心。” 李咎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听出来,高高兴兴答应了。一顿饭吃过,稍事休息后,这几天积攒的各种需要李咎决断的事就自觉地从各个地方送了过来。 有拜帖、有人情、有产业、有农本、有务工、有学塾……外头送帖子送书信的小子,里头各个产业的班头组长,前脚跟着后脚就来了。虽李咎出去只得六天功夫,倒像是攒了一世的活计。 三九路过好几次,李咎这边都有好些人排队等示下,三九也无法,一拖再拖的,就拖到了李咎请来傅爹傅娘谈事的时候。 自打知道傅娘的过往,李咎大约就能猜到傅家的心结是什么。 古代对女子的贞洁看得极重,即便当年的强x犯都死了,傅娘心上的伤痛和重担,分毫都不会减少。 李咎并没有提到当年如何,只是就小草儿的情形说开去:“请傅大哥大嫂前来,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这里有一件难为的事,需大哥大嫂帮忙。” 傅爹只看傅娘,傅娘赔笑说:“老爷哪里话,您有吩咐,我们自然去办。只怕我们笨手笨脚,办得不好,倒让老爷费心。” “这件事除了你们,再没有别人更合适了。”李咎示意三九将梳洗干净的小草儿抱过来,一手揽了放在膝上,“这是我闭关出来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小孤女,她是垛南平人,我依稀记得仿佛是傅大哥的老家?” 李咎特意不提傅娘,只提傅爹,傅爹老老实实说是,李咎继续道:“听闻垛南平如今只剩下十三户人家,二十来个人丁,中只有小草儿一个女孩儿,俨然是个死村了,满村里找去,也没有大过四十岁的。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也有几个勉强存活的,因为家无余财,又无妻房,恐怕也是年寿不久,后嗣无人。” 傅娘起初一愣,继而回过味来,李咎这话里的意思是十几年前欺负过她的、见死不救的……那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纵有活着的,也不知能活几天。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快意,顷刻间又被复杂的神情盖了下去。 李咎见她听懂了,又道:“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故而惩罚那村子也未可知。我只同情这么小小的一个小丫头,长到如今,听闻是六岁了,可是你们看看,她哪里像是六岁的样子,说是四岁,也有人信。且她既听不懂官话,也不会说话,大约自小不曾被父母教养过。这便十分为难。我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半大丫头,多有不合适。而且语言难通也是个大问题。因此我想着傅大哥是垛南平人,不如先请二位照顾小丫头,等她能说话能听话了,再做打算。”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她没有错 傅爹傅娘二人便向李咎膝上的小丫头看去,只见小丫头怯怯地贴在李咎胳膊上,似是十分害怕。面黄肌瘦的模样,隐约可见眉宇间有三分秀色,黑亮亮的瞳仁水灵灵的,确实讨人喜欢。 傅娘于是道:“既然是大郎老家的人,就是他侄女儿,那也就是我的亲戚了,原该帮衬一把。就让她先和我家闺女搭个伴儿吧,我自然好好照顾她的。” 李咎点点头,将小草儿的口份册子交给傅娘:“小草儿虽托两位照顾,到底是我家的人丁,一应口份都给她带来,每月三十个鸡蛋,一斤红糖,米面、牛乳、菜蔬、果子、鸡鸭鱼肉都有定数,都会有人按时送来。另外我自己每个月会送二两银,作为两位照顾小丫头的工钱,希望小草儿在大哥大嫂家,可以快乐健康地长大。” 傅娘道:“老爷哪里的话,这工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草儿是咱们家的亲戚,没得爹娘流落在外,我们也该抚养她,此其一;老爷帮衬我们家多少,我和大郎来这里了,食饭、做工,都是老爷担待,我们是万死难报,只抚养一个小姑娘,又能偿还几分?此其二;老爷还是我们家孩子的恩师,又是他和媳妇的撮合人,他虽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也想对老爷尽孝的,真是求也求不来,只恐尽了我们的全力全心,到底没帮上什么。” 李咎笑道:“本也不算恩,你们家孩子注定要给我办一世的事了。那,小草儿我就交给你们了。三九,你不是有事要交接给傅嫂子?你去吧。” 三九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忙站起来,弯腰抱起小草儿,回道:“哎,老爷等等我,我和傅姐姐去去就来——都是我们女人的体己话,老爷不能停。” 傅爹是寡言之人,李咎和他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说,两个女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一时安静得可怕。 过了半晌,傅爹仿佛是刚刚找回声音一样:“老爷,您是不是去了垛南平?” 李咎没回答,但是也没否认。 傅爹后退半步,突然手脚麻利地给李咎磕了个头:“老爷,我一个字都不会对外说。她这一生,过不去这个坎儿,我这一生,忘不了她受的委屈。我没用,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反连累她母子一世受辱。” 李咎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把就将傅爹托起:“不必如此。我只是见不得人受欺负,若受伤害的不是傅贵的母亲而是别人,我一样会去,况且这次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死绝了,真的是天意。” 傅爹摇摇头,刚才那几句话措辞许久他才说出来,接下来他能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想起傅娘的苦难,还有这些年一家三口在嘉湖受的鄙夷和白眼,一时间老泪纵横。 李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老兄何须做此儿女情态,赶紧擦了眼泪吧,等下你媳妇回来,怕是会以为我欺负你。” 话音刚落,傅娘和三九果然来了。她两个也是两眼微红,李咎以为小草儿身世凄苦引起了她们的共鸣,并未多问,起身带着三九告辞。 李咎与三九走了,傅娘便与傅爹哭诉道:“我原以为只我一个这么命苦,没想到李老爷送来的那丫头也是一样的,她才六岁啊,那些人怎能对这么小的姑娘这么狠心!那一天他们真的死绝了才好呢!” 傅爹安慰媳妇说:“现在好了,她年纪也小,陪着咱们家姑娘过几天,就会忘了那些。只要忘了,就能好好过日子。李老爷都不在乎,别人还能替老爷在乎?你看,赵姑娘是寡妇,老爷照样给她产业。山上的何姑娘是个独生女,眼见着都要和县令大人成婚了。余姑娘听说也是许了人家被老爷买下来当女儿养的。老爷不搭理……” 傅爹话还没说完,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闯进来的人是傅小贵儿。 傅书生听说李咎回来了,前来找他商议邮递产业路线和业务规划的事情,不料却扑了个空。 跟尤瑷的丫头告诉傅书生,说是李咎送了一个小姑娘烦请他们家照顾,又送了口份一起,听闻那小姑娘是傅爹老家的亲戚等等。 傅书生当时脸色就苍白了,老家,垛南平,已经成了他的梦魇。和两个词关联在一起的是那些尖利的咒骂、轻蔑的嘲笑,是同窗的侮辱、塾师的刻薄。 他推门进去,劈头盖脸地就问:“师父知道了?他知道你是未守寡就改嫁,还知道你——?” 傅书生非常紧张,他还记得压低声音,一边问一边还要看着外面的情形,防备着别人听到。 李咎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之一,如果说尤瑷代表他的家庭的走向,那么李咎代表的就是他的事业的未来!尤瑷因为同情和怜爱而选择理解他、关爱他,可是李咎呢?傅书生不知道。他觉得李咎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他赌不起,因为他不能输!傅书生在四五个学塾读过书,听过不下十个塾师上课,每一个塾师都会在讲到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时意有所指地提到他!每!一!个! 傅书生怎么敢赌上自己的未来去试探李咎的态度? 傅娘的脸色也苍白苍白的,她一直深恨自己拖累了儿子,可是如果她不改嫁,她的儿子甚至活不到这个年纪,更不要提识字读书拜师娶妻了! 傅爹先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的继子是读书人,考了功名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他和他媳妇现在倒是都成了拖累,他习惯于先让三分。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李咎是个外人,是青山县本地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是个官儿(傅爹并不清楚虚衔和实职的区别),他却想办法跑了五六百里路只为帮傅娘报仇,李咎都不觉得傅娘有错,他是傅娘的丈夫,他怎么能觉得傅娘有错? 对啊,傅娘有什么错?人想活下去,想把儿子养大,因此被迫成为那个世道下的牺牲品,可是这个人有什么错? 傅爹将傅娘挡在身后,向前迈了一步:“对,老爷知道了。” 他看着继子越来越惨白甚至到发青发黑的脸色,沉沉地说:“老爷不仅没有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娘,老爷还说你娘是无辜的,错的是垛南平那些人渣。你听到了吗,你师父说你娘是无辜的,她没有错!” 第二百四十六章 温室线 傅书生这些年和父母是有隔阂的,然而这隔阂却并不指向恩断义绝,又或是改换门庭。若傅书生有这想头,他不会对李咎提及父母,更不会对尤家说起家事。 他到底想怎样,他自己都理不清。 因为母亲的遭遇而埋怨过母亲,恨过命运,可是他又放不下父母,挣到了钱拿到了廪米,依然要往家送的。对母亲改嫁后生的小丫头,他表面没什么感情,背地里其实也疼爱过也照顾过。 他的感情一直矛盾极了,直到今天被继父一语道破。 他难受是因为他确实多年来一直承受着来自全世界的嘲讽,他不能割舍是因为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错不在他的娘亲,而在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然而他却不能为母亲讨回公道。他恨别人,也恨自己,可是别人的嘲讽是“名正言顺”的,就显得他的恨没有立得住的跟脚,最后就成了这样纠结矛盾的结果。 傅爹吼出那句“她没有错”,气呼呼地和继子对峙了一会儿,脑子逐渐冷静下来。 他是个屠夫,却吼了文曲星…… 傅爹心里一阵后怕,文曲星是天上星宿下凡,可别触动了天雷。但是后怕归后怕,他依然挡在母子二人之间,紧紧护着自家媳妇。 傅娘跟上一步,眼泪涟涟,道:“老爷是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反而还安慰了我们好久,还……还帮我们打听那起子恶霸流氓的下落,想帮我们出气。老爷是真的好人,你不要担心别的,老爷不会外诉的。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也知道,你在外面受尽了委屈。但是,但是,娘也没办法啊,如果可以,谁不想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大凡有个出路,何至于此!当年我能逃出命来,已是万幸,若非你傅叔叔,我早就是黄土垄里的人了,又哪里还能有你的今天?咱们娘儿俩,真是命苦哇!” 一语罢,傅书生想起这些年也是悲从中来,便与母亲抱头哭成一团,傅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认命似的抱住了两个最重要的亲人。 李咎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奇怪,傅书生一向人前人后都是微笑的表情,怎么突然换了张哭脸。 不过第二天傅书生又恢复了一张笑脸走天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李咎只当他少年人少年心事,也没多问。 时已近九月过半,白日里还挺温热,夜晚的秋风一日冷似一日,李咎张罗着要给对比田装大棚了。 大片的平整玻璃着实还没有攻克技术难关,小片的玻璃倒是搞出来不少。 玻璃再往下分,就有镜子、器皿、平板和特种玻璃等分支了。对于有烧制琉璃的经验的工匠来说,改配方和塑形那是没啥问题的,大片的平板玻璃难度最高,镜子其次。镜子要解决的是镀银技术,一旦这个技术难关被攻克,当前是天价的玻璃银镜瞬间就会变成平价。 而镀银技术说白了就是镀银液和还原液的配方,李咎连分子式都能给他们抄出来。但是这东西到底怎么制备,李咎一点头绪都没有,只好把陶工核心成员召集起来上化学基础课,指望他们能结合自己的见识和化学课的内容搞定镀银液。 而平板玻璃技术短时间内也没什么进步,这东西过于考验工匠的技术和设备,造是能造的,但是不符合李咎的低价大量的要求,因此还在攻克生产线的难关。 大片的玻璃现在已经制备了粗糙的版本,需要耗费煤炭等热源无数,还要配专业的工人和耐热的延展轧制器械,造价过于高昂。 短时间内玻璃棚等难以大面积推广,但是只是做效果测试的话,却已经足够了。 木匠按照平板玻璃的尺寸定制打造玻璃框架和支撑架,这样敲敲打打,不到三天就支棱起了一个完整的玻璃大棚。 现在的陶匠们还做不到生产大小一致、厚薄均匀的平板玻璃,因此拼接出来的大棚由许多不规则的多边形木框组成。它是接地气的农用大棚,却也有艺术家的气质。 玻璃大棚落成时,许多青山县人跑来看西洋景。他们为这个晶莹剔透的屋子惊叹着,盛赞这是龙王的水晶宫,是孙悟空的水帘洞,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精巧的屋子? 这屋子还不是为了住人,也不是为了欣赏,竟是为了耕种而建成的。他们不懂,这个东西怎么就能延长土地的耕种时间? 在他们肉眼看来,太阳在玻璃室内室外都一样地照,甚至因为玻璃含有杂质,透光率低一点,于是大棚里的阳光还不如室外的阳光那么刺眼,那为什么大棚里的温度就是会更高呢? 跟着李咎学过一段时间基本地理常识的人能比较容易地理解原理:对阳光来说,玻璃棚室内室外确实是一样照射的,但是对地面热源产生的长波辐射,那就大不相同了。在长波辐射面前,玻璃就像一堵厚厚的墙,拦住了辐射的去向,起到了保温的效果。而没有玻璃的室外空间,地面长波辐射的热能就消散掉了。 这些李园人能轻易地接受温室大棚的工作原理,和没有学过李园杂学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多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的农民能搞懂,许多读了一辈子书的书生却不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注意到的人却很少。这少少的一些发现变化的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 至少李咎搞的这些东西,在当前是为了增加庄稼的收成,是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每一个在饿死的边缘挣扎的人都很在乎,每一个致力于让百姓吃饱肚子的官员也很在乎。 至于后面的事情,那还是以后再说了…… 温室建成后,李咎放了个温度计在里面,方便随时知道室内的气温。如果气温太低还需要生火以加温,如果气温太高则需要打开几扇玻璃门好通风。 没有前人的经验,全靠人们自己摸索。李咎从学塾的农学学生里挑选了几个年轻人,再带上李园一些上完了地理基础通识课程的农人,组成了一个温室攻坚小组。 李咎给他们的任务是掌握好大棚的适用温度,形成一份有指导意义的傻瓜级别的手册,就是任何人拿到手册,都能对照手册给不同生长阶段的庄稼安排好温度。这个事情预计需要至少两年才能完成,今年头一年,能测出一半的数据,能保证温室的作物有增产,这事就算成功。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生产 事实证明,李咎的计划时间非常宽裕,温室小组的进度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已经收集了一版基础的温度控制法。可惜这个方法必须借住温度计的作用,而温度计这种精度比较高的仪器,暂时不能量产,也就不能实装。 不过这个不重要,随着时间推移,有经验的农夫只要在大棚里略站一站,就能准确地感知到是需要加温还是需要减温,再结合当时的天气状况和日期,就能确定调整后的状态能持续多久。 因为青山以外其他地方的人识字率太低,以至于温度计法和经验法的推广难度不相上下,甚至经验法对于那些一年四季和水肥光热打交道的农民而言,还更简单些。 李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知道怎么判断风向和速度和平抛线,但是体感温度怎么测量得那么精确,他也很好奇。 后来他知道这方面做得最好的人是个孵鸡鸭的能手,这才恍然大悟。 孵鸡鸭的人能通过皮肤贴在鸡蛋上的方法将孵蛋的温度差控制住0.5摄氏度以内,这真的是天赋加经验了,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李咎,他于是又给温室小组补了几个人手,都是从鸡鸭行借来的老手,对于温度的控制简直变态。 等温室这些事结束,这些鸡鸭行家还能直接编进禽畜畜牧业里去为丰富人们的蛋白质来源做准备。 李咎搭建完温室,除了提供一些照本宣科的技术指导,也没了用武之地,就只能继续之前的其他研究事项这样子。 比如年初开工的畜牧业发展计划,也可以趁着有孵鸡鸭的能手在场随时可以请教的机会继续推进下去。 肉食的来源是谷、草的转化,转化效率偏低,除非庄稼大丰收且秸秆等副产品的使用效率提高,否则以肉食为主的畜牧业还真难入手。 现在的人们蓄养家畜多半是为了获得畜力以提高生产力,而饲养家禽却多是为了挣钱——就这,能养得起的人也不多。 对此李咎想到的办法一个是稻基-桑基鱼塘生态系统,通过古来的生态农业模式的优化和体系化以达到增加产量的目的,用鱼肉代替禽类和牲畜提供优质蛋白。好处是有基础便于理解,推广起来比较简单,坏处是受制于地理条件,见效慢,且对当地人们的生产方式有一定的要求。 第二个办法是直接从现代搬来饲料配方和饲料转化率较高的品种比如白羽鸡鸡,进行集中化饲养。这方法好处是见效快,限制因素少,产量大,坏处是饲料配方的标准化问题短时间内不可能解决,而集中养殖要求各个条件都控制得非常精准;此外,高密度饲养下的禽、畜传染病一旦爆发能瞬间摧毁一个村子的饲养业,甚至还有一定的传染人的可能,这些恐怖的后果很难不考虑进去;还有一点,和种子一样,种鸡的退化问题也不能忽视;最后它还有个隐忧,便是这种高密度饲养行业其实也建立在分工至少,如果农民不能从土地中脱离出来,它就很难获得足够的产业工人,最终只能沦为小打小闹的零星小作坊。 如果最终结果只是小作坊,李咎折腾那么多做什么?每户人家送几只鸡仔,再告诉他们科学的喂养方法,它不是更简单吗?现在就连纺织厂都会因为原料和人工不足而时常停产,纺织的布帛能当钱财使用,可比肉禽蛋产业更有普适性了,如果纺织厂都跟不上趟,畜牧业还能怎么跟? 李咎一边搜罗可用的人才,一边规划将来要走的路线。倘若路线选错了,可能三五年时间就直接扔进去打水漂了。 最后的最后,李咎和赵县丞以及主要负责本地农牧的功曹谈了小半个月,决定选在一处皇帝陛下赏赐的地势比较低洼的田庄进行稻基鱼塘的实验。 集中养殖看起来很美好,可是它背后依托着一整套现代农业体系,大雍暂时不具备这个条件。 决定好了路线,李咎便着手准备田地。 去年皇帝陛下赏赐的田庄,到今年秋收结束后,已经交到了李咎手上。李咎自己没顾上仔细看,只让吴大管家派人去详细地记录了位置、大小、光照、降水等基础条件,另让他注意些最后的产量,别的事都还没着手。前月田庄收割完毕,粮食纳入官仓,现在土地正空在哪里休息、堆肥,并未进行第二轮耕种。 正好趁这个机会李咎招来短工,按照稻基鱼塘/菜基鱼塘的要求对田地进行修整,今年的第二茬播种其实已经赶不上了,但是拿来测试蓄水水深间作模式却是刚刚好。 另外李咎决定将养殖业往前走一步,就是引入更容易长成的品种肉鸡。 虽然规模化养殖一时间内不能展开,品种改良却可以先搞起来嘛! 他不需要现在就有速生鸡,但是可以有产肉率产蛋率更高的肉蛋鸡,而且万一现在的人们弄出了产肉率更高同时更不容易患病的杂交品种,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咎从仓库里找到一些白云鸡的种蛋,交给鸡鸭行的名手送去上“炕”孵出来,以备品种改良之用。 一时间大棚和养殖业都有了头绪,此时离第二轮庄稼收割还有一个多月,李咎又又又盯上了纺织厂。 此时的纺织厂因为人手问题开工不足,倒是各地闻讯前来采买骡机、学习飞梭法的人一茬茬地来。与其说纺织厂是个生产布匹的厂子,倒不如说它已经成了个教学基地。 李咎再次走进纺织厂的时候都惊呆了:只见上面是何药娘对着一台机子讲解,张周氏在何药娘的讲解下进行一步一步傻瓜级包教包会的操作;一旁的大白板上,贴着步骤详解的图画,教一步,翻一页,厚厚的操作手册总有三百多页,争取让每个能学的人都学会;而地下在听课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衣着整洁看起来就不是贫苦人家的老少爷们儿。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两难 起初是定了骡机的几个大户人家派了人来学,后来是有不少外地的大户人家悄悄地派出心腹来偷师。 他们偷师也偷不懂骡机的思路,可是几百倍的利润在那里摆着,谁先退出谁就失去了分大饼的机会,因此就算看不懂,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应聘工人,然后从学习摆弄机器开始,试图搞清楚怎么仿造机器。 这种事管也管不住,反正机器只能在李园造,他们学就学吧。对照零件图纸都花了他们十几个工匠吭哧吭哧地干了那么久,有那么好偷学? 李咎来纺织厂看了看,看着满坑满谷的求知若渴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动摇过,想过开放骡机,推一把织造业。不过当他将目光放在外面的农夫身上,他就冷静了。 还不是时候,粮食还不够安全。 大把大把的人连糟糠都吃不饱,这时候引起大地主大富商去追逐布帛、棉花等经济作物的利润,庄稼怎么办?即便他要求买去骡机的人必须给工人很好的待遇,一亩棉花必须配种三亩粮食,谁又会真正按照他的要求执行? 当然,如果粮食数量减少,它的价格就会上升,自然会有人为了利润继续种粮食,最后粮食和棉花、工业一定会形成一个平衡,但是等这个平衡形成,早就不知道会饿死多少人了。 况且一旦大富商大地主们意识到土地对工业生产的重要性,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加快土地兼并的脚步。土地兼并已经不简简单单只关系到农民的命运,它甚至会影响到一个中央朝廷的系统稳定。 没有哪一个封建王朝的灭亡因素里不包括土地兼并,没有哪一场农民起义的因素和土地兼并无关。土地就是传统中原农耕文明的一切事物和关系的基础,失去土地的人一定是农耕文明中最悲惨的人。 李咎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但是没有这样的一群悲惨的人,又很难产生透彻的关于社会的思想,更难发生彻底的革命。 真实世界位面,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发生在经济繁荣的基础上,出现时间是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明朝中后期,产业工人出现了,这是一群没有土地的人。 而西方世界的资产阶级革命则要上溯到圈地运动的羊吃人,上溯到纺织工业的出现和发展,它伴随着底层人民的血泪和数十年的革命战争。 商品经济繁荣、生产力提高,抢夺了生产生存资源的资源,大量的人们失去土地进入工厂,掌握先进的生产力并接受最严酷的剥削,由此才能觉醒他们的意识。 被土地禁锢,能保持温饱,安耽于现状的人很难自我觉醒。人们不被逼到绝境很难以死相博,而革命如果不能以死相博,它很难彻底地改变一个世界。 一直以来李咎的所有矛盾归根结底都在这里:他希望带着大家进入新社会,但是新社会一定建立在彻底的革命上,而彻底的革命一定建立在人们对自己受到的苦难和剥削产生愤怒的基础上。 李咎将现代制度的人性化的一面带来了,让吃不饱饭的人突然都能吃上肉,过上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的日子,再和这样的人去谈剩余价值理论、谈封建统治理论,人们怎么可能相信? 可是李咎能对遭受苦难的人袖手旁观吗?他连听到别人转述的痛苦都忍不了,跑去出手惩罚了吴地主和陈中友,那些落在他眼里的人所受的苦他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明知道只有放开现代化的产业,工业革命才可能埋下种子,这个不公平的制度才有被推翻的可能,李咎还是犹豫了。 一边是未知的遥远的新时代,一边是当前的活生生的人,是三九、吴大、初三、阿柱、哑巴、幺娘…… 李咎在纺织厂外站了许久,直到培训结束了,何药娘通知下课,他被迎到了纺织厂的办公室。 何药娘的声音很轻快,不过她意识到了最近的招工的情况有些不对,有些紧张地解释:“近来有些人确实不像是要靠做工维持生活的样子,只是招工和园子里招人不一样,不看他们是否是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就没多问。” 李咎道:“没事,以后也不用改变什么,只是控制着这个骡机不要被别人偷偷地学会了制造就行。至少三五年内,需要保密。” 何药娘微微觉得有一些奇怪,因为之前的水泥、铅笔、月华裙、蜂窝煤等,李咎从没提过要保密,这是头一次李咎主动说起要对外封口。 不过何药娘没多问,纺织厂人员很复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她近来在备嫁,着实有些分身乏术,并没有足够的精力应对更深的思考性的话题。 李咎也知道其中的问题,又问道:“你老吴的婚事,好像是定在了腊月初九,对不对?前前后后的估摸着要忙上个把月,那时候正好是农闲时,厂里会很忙,你可有了代班的人?” 何药娘道:“当然有,我们办老了事的,岂能忘了这个?骡机这边儿,我爹是最清楚的,再有周嫂子在行,就有周嫂子带班,我爹答疑,我娘帮衬一些。至于厂里上下的调度等等,我正要和您说这个事呢,我想请赵姐姐帮忙看一个月,不知道行不行呢?您前些天不在,可能不知道,赵姐姐不在那几天,余姑娘管着衣庄的事儿,很是得力。赵姐姐已经想着要让一半的事给余姑娘管了,可不就得了空?请赵姐姐来镇守,想必大家都愿意的。” 三九的能力,李咎确实看在眼里,不过他本来有别的打算,听见药娘如此计划,寻思前后也就个把月,他那边的打算再往后推推,仿佛也没什么。 李咎于是道:“妥,我回去问问赵娘子,她愿意,这事儿就定下来了。药娘,我对你抱以厚望,吴县令亦非古板之人,所以婚后我希望你能继续操持好事业。世上能主中馈的女子很多,但是能出来创一番事业的女子很少,希望你能平衡好你的小家和这个纺织厂。” 何药娘本来就没想过要放下工厂的事情,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允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明人不说暗话 将荒山巡视了一通,要下山时李咎遇到了吴县令。 吴县令今日是微服来的,他对黄山的关照一点也不比李咎少。甚至李咎忙碌的时候,吴县令还来的更多一些。 荒山的良种佳木,都是吴县令的政绩,都是青山县乃至淮南道乃至全大雍未来的命数,是吴县令与自己本家决裂的底气,他必须格外上心才行。 吴县令逛了一圈,经过纺织厂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想进去看看何药娘,就在纺织厂外的路边和李咎遇上了。 这可巧了,老吴正好还想和李咎聊聊,于是李咎一个眼色,两人就去了小河上的水坝中间的亭子。 水坝上水声比较大,四周有没有人又一眼就能看穿,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玉鹤县的公文上了朝廷的邸报,怀嘉郡说是本地有失察之过,致使当地豪强鱼肉百姓以致天谴。” 李咎回道:“活该。” 吴县令又道:“事发在上月初四,可惜啊,晚了点。若是再早一些,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李咎道:“也得天意能知道么,世界太大了,天意怎么看得过来?只好希望那些有冤屈的人多多祷告了。所以此事是以天谴结了案么?” “是的。有人说见过流星夜行,疾如离弦之箭,想必就是天使路过吧?总之不可能是人为。先生当时正在闭关,睽睽众目所见,自然与先生无关。” “自然与我无关,我则如何去大樟树村呢?”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情报,吴县令说此案结案了,与李咎无关,李咎的一番辛苦没白费。李咎也暗示了吴县令以后还有这种事尽管找他无妨,两人都获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友好分手。 吴县令通过李咎整治了一地恶霸,心情甚好,再转到纺织厂,看见何药娘正井井有条地安排着未来的几场考试,那心情就更好了。 厂子里的其他人看见是何药娘的未婚夫,都知情识趣地借故离开,只剩下两个年轻人聊天。 关于未来、家庭和事业,他们可有太多太多可聊。 吴县令打定主意会借这门婚事和家里断个干净,并且他很贪心,他想带着他母亲的棺材一起自立门户。 这在当时是大不孝的行为,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不敢妄动,他祖父威望犹存。当年他祖父能救他,自然也能在他不听使唤时制服他。是以他才那么看重手里的筹码。 这些事他没和何药娘说得太细,只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家有点复杂,将来可能受点委屈等等,何药娘想起他之前订婚的遭遇,反而越发心疼他了。 李咎原想再看看纺织厂最近的招工情况,瞅着那两个凑在一起私语,着实有点难下腿,转身就去找正在荒山上做工的三九说腊月要借她一个月的事。 三九在荒山上主要也是负责浆洗缝补等活计,也要代表李园向荒山随家人而来的其他女子以及附近感兴趣的农妇们教授一些基本的技能,比如识字。 木子衣铺一直是三九的私活,从不占用她的上工时间,这件事从未变过。 李咎一提希望她代替何药娘管一个月的厂子里的人事,三九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等空闲时就去交接。 至于李咎提到的木子衣铺的运转会不会有问题,三九倒是很看得开:“幺娘做得挺好的,只是一直不大自信,趁这个机会让她多锻炼一下也无妨。年前那会儿正忙呢,如果她连年关的繁忙都能应付得了,以后我也可以放心了,再也不用怕有个什么事儿走不开。” 李咎笑道:“可巧,我这里正有另一件事希望你去试试看,不过因为你在衣铺里投入了太多心血,又没有别个可以帮你支应一二,是以一直没提。既然幺娘妹子有这本事,那我也可以放心了。” “老爷这话没意思,难道衣铺没人接,我就不给老爷办事啦?园子的事最为要紧,一个衣铺,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撒手的,就算我不管了,它也照样能行。” 三九说这话时并不觉得勉强,衣铺现在运转了两年,一切都上了正轨,她想甩手也可以甩手,反正一切事情都有旧例在前面,照着办事能出什么问题?即便她不管事了,这个小衣铺可能很难进取,但是一定能守成。 李咎见她不勉强,自己也就不再磨叽了:“我想让你去金陵,操办李园的织造厂。” 走出青山去其他地方,早就在李咎的计划之中,他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青山县城。只是到底是一步到位地北上,还是先去其他城市发展一下,他一直有些犹豫。 上次的金陵之行给李咎带了一些触动,再考虑到产业发展和布局,以及其他亲友的发展路线,李咎觉得金陵是个不错的二次落脚点。 “啊?咱们这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金陵?” 李咎道:“就像你说的,这里的一切都有了定数,我撒收了,它照样能运转。但是这里水有点浅,不足以展开身手。我连弄个纺织厂,都要仔细提防,小心计算,唯恐给本地的人造成伤害。但是金陵不一样,金陵织工十万,早已形成了一定程度的集群,我再弄个纺织厂,造成的冲击会小一点。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到底能不能成,得有个人去实地调查。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既然我想让你去负责织造厂,索性一事不烦二主。” 三九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办好。” 李咎道:“春天出发,当时是农忙,更适合观察当地的织造对耕种产生的影响。另外,你多带点钱去吧,看到有好的房子和地就买下来,当是给小莲攒的嫁妆。小莲这丫头啊,我原还想着能留下给我当两年管家,现在看来是没戏了,她多半会嫁到金陵,我们不得不早做准备。你早一点去,站稳了脚跟,将来女儿嫁了人,你们还能继续走动,岂不更好?” 第二百五十章 又一年要结束了 小莲七月跟着去了金陵小住数日,回来后尤复的妻子悄悄给送了话,说是老太爷很满意,甚至觉得先成亲,以后再圆房也并无不可,只是小莲母女都不愿意,此事才作罢。 三九罕见地冷笑了起来:“老爷也觉得,尤老大人看中了咱们家小莲,小莲就真的非嫁他们家不可么?” 李咎虽然是个直男,但是也听出了一丝丝不对劲,这时候万一回答错了说不定要万劫不复啊! 他稍微迟疑片刻,想起小莲在回程路上问过的问题,回道:“当然是听小莲自己的主意,再要不就是你的主意,我知道什么呢?让你去金陵啊,也只是想到小莲聪明伶俐,若不能在一方广阔的天地里闯荡一番,着实不值。” 三九这才转冷笑为温柔:“我也是这个意思,总得看丫头自己的想法。行,老爷,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出发。不过您得给我几个人。” “好说,看上谁尽管拿去。”李咎没二话,直接答应了三九的要求。 他两个又商量了一番木子衣铺接下来的事情,李咎觉得自己只占了一点股份,除非三九主动问起,否则没什么好说的。三九则觉得木子衣铺有一半是靠着李咎支撑起来的,李咎明面上只有一分参与,实际上却是衣铺的支柱,无论如何也得李咎首肯才好做下安排。两人既然没有争抢,又互相体谅,这事便妥妥地商定好了。 三九去金陵期间,木子衣铺保留三九的位置,权限交给幺娘和桂子等人。如果金陵事未成,则三九继续回来经营木子衣铺,如果三九确定要在金陵办那个织造厂,则木子衣铺正式选举新的掌柜,不再保留三九的位置,但是会保留三九的分红和选举新掌柜时的四成选票。 做好这些准备,三九便放心地为金陵之行做准备去了。她需要人手,而且她想带走的人自己也得愿意走才行,果真跟着她去了,她还得陪王得春找到可以顶班的人。 幸而一年一开的鸡毛房已经准备上了,就在三九帮忙管纺织厂这阵子,想必又会有许多人进入鸡毛房,成为李园的后备力量。 转眼到了第二轮庄稼收割的时候,四处又是一阵农忙。刚刚兴起的邮递、纺织等事业不得不临时减产,有地的回家收地,没地的出去打短工,也有的是人要。 李咎一向不和农事抢人,到了农忙的季节,他这里一般不做其他任何安排,只专心准备自家的事情。 他最后一次巡视了皇帝陛下赐下的庄园和荒山等地,确定没啥大问题,就回了李园专心致志抄书编教材印杂志。 傅小贵儿手里攥着邮递的事,差事办得还可以,只是这几天邮递事业有些冷落,他也就空了出来,正好跟着李咎抄书补课。 李咎对傅书生的期望可是将来能主持一方的事务,因此凡是自己会的,都需要教给他。 傅书生对李咎也算是死心塌地,李咎教的有些东西和他惯常所学已有矛盾,傅书生无条件改听李咎的——李咎能挣下这样的家业,行事自成一家道理,不听李咎的,难道听乡下教书先生的么?那些教书先生可没少欺辱于他! 眼看着困扰自己十几年的问题被李咎轻而易举地化解,一向自卑又懦弱的母亲眉宇间也多了些自信,一家人总算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傅书生对李咎几乎已经产生了一些近似崇拜的感情。 那些年苦读的圣人之言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反而让他更加痛苦,这是傅书生偏向李园学说的根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信奉的是实践出真知。 现在傅书生跟着李咎学科学、学办事,跟着黄致学科举,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而他的父母则在李咎的劝说下,接走了畜牧等事的一些活计。 现在李咎给畜牧业的规划还在前期筹备,一是庄园田地的改建,第二个就是新品种的孵化和培育。 李咎选的产肉率较高的现代肉鸡、蛋鸡以及鸭子、鹅,都已经交给鸡鸭行孵化了出来,现正由傅爹、傅娘按照李咎给的养殖手册精心照料着。 比起本地土鸡将近一年才能堪堪长成的速度,李咎给的这些品种简直是见风长,半个月时就能看出与对照组土鸡的区别,一个月时已经大了半圈,且羽毛丰满,皮肉敦实,沉甸甸的十分扎手。 别说傅爹、傅娘啧啧称奇,就是已经习惯了李园时不时给个惊喜的街坊四邻也再度被惊到了。 这可不是庄稼,而是肉食,这样见风就长的肉,按照李咎的习惯自然是定个成本价就对外卖的,他们算着李园的鸡鸭饲养的成本,感觉似乎好像自家也能买得起、吃得动。 就连黄老爷家也不能保证顿顿都吃上好肉,广大平民一年才能吃那么三五次肥膘,他们馋荤腥馋得做梦都是李园厨房的荤油香味儿。 有人主动和傅爹傅娘走动起来: “您家这鸡鸭卖不卖呀?” “现在不卖,那什么时候卖呀?” “您能不能帮忙问问,李老爷还招不招养鸡养鸭的人?我丫头可聪明伶俐了,能学着哩!” …… 一来二去,慢慢地傅爹傅娘也就和本地人打成了一片,一口嘉湖口音的官话,渐渐的就成了青山口音。 而那个被李咎丢过来的小草儿,也总算是学会了开口说话。 万幸,小草儿过去流年始终未曾得到教导,就连说话也只会几个简单的单词表达意思,对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 小草儿不记得之前的苦难,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从哪里、怎么样、花了多长时间把她带到了李园,送到了养父母身边。她能表述的记忆都是从进入李园开始的,李咎便可以彻底安心了。 小草儿第一次开口叫的就是“娘”,可把傅娘高兴坏了,就与傅爹提议,想索性收养小草儿,反正他们家现在就靠自己劳动,拿李老爷给的工钱也好,重操旧业在青山县做屠宰也好,都能养得活两个闺女。 傅娘自从生了傅小妹,一直无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傅爹。傅爹自己倒是无所谓。傅爹本就是入赘别家的,前妻一直没生孩子,他都没想过还能有自己的香火。哪年傅娘改嫁给他,不仅带来了一个同姓还是同族的秀才当儿子,还生了个可爱的小丫头,傅爹自觉人生已无所求,不想到了这岁数,还能白捡一个小闺女,如何不好呢?他便痛快应了,特特准备了一坛自己酿的羊羔酒和一个大猪头,找李咎商量把小草儿落在他们名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 隔壁县的年轻人 考虑到草儿自己叫的“娘”,小女孩儿有个正常的家庭也是好事,李咎收下了傅爹的羊羔酒和猪头,只说是傅爹代出的那笔赎身钱。 李咎这时却不好说小草儿不是买回来的,而是直接带走的,只好收下了酒肉,不过回头他找了个机会让厨房配这酒肉做了一桌宴席待客,与傅家人、哑巴、三九等分着吃了。 这时候时节已经很晚了,这顿饭算作是一年收尾的开始也不为过。在这个饭桌上的都是李老爷的心腹,或多或少都知道些李老爷无伤大雅的秘密。 饭后便是李园第二轮收割的时间。 李园的二茬种的基本都是经济作物,棉麻油料为主,其他人则依然种了粮食。 第二茬的粮食收成较头一茬差着不少,大约只有正常年份一季粮食的四成左右,但就是这四成,也足够多养活好些人了。 并且多出来的粮食还会被人们拿去换商品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流通中的钱才值钱,才能盘活一地经济。 这堂经济课,李咎给黄致、老吴、傅小贵都上过,只是终究没有他们亲自跟上一个完整的钱帛流通过程来得记忆深刻。 除了青山县,其他地方也陆陆续续地传来了一些好消息。 先是玉鹤县新县令到职,这是个世袭武爵的世家子弟,花了钱疏通来的。他本人于科举并无进益,但是是个相当不错的实干家,刚到玉鹤县就雷厉风行收拾了还想压价的粮商。 因他是京城张家嫡宗嫡支,就连怀嘉郡刺史亦不愿意有所管束,他一个过江龙竟把地头蛇给压住了。 不论这事对青山县是好是坏,总之现在看来,至少对玉鹤县的百姓是好的。 这位张县令倒也不完全是为了主持正义、秉公办事才对粮商动手。主要是他家富贵惯了,并看不上粮商们小打小闹一年十几万银的孝敬。吃这点孝敬,还不如把他们的家产都夺了,生意也抢过来自己做。 张县令贪财归贪财,倒有一些怜贫惜弱的心,再加上那点实干精神,反正他治下的平民日子好过了许多。 然而这种“好过”,到底是大樟树村一村的人的性命换来的。并且李咎帮他们报了仇,把陈中友的罪行公布出来,却是李咎的个人举动,并非是来自律法和体制的公道,显得这个“报仇”充满了江湖气息,完全依赖“高手”的个人意志,有一不一定有二——如果下次又遇到了这样的人,那李咎还能知道并插手么? 连李咎自己也拿不出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倒是张县令写信过来,希望青山县修路时能考虑一下到玉鹤县的路。他们怀嘉郡港口极多,玉鹤县就有一个。既然有港口,张县令还有一些市舶司的人脉,出海的生意说不定就能做起来。再不济,就算他们江南的港口一世不得解封,一世不得对外出口,还能经由内河航运转玉鹤县出海,从海路北上运送货物,比陆运要方便、省钱得多,即便比不上经大运河北上的平稳安全,到底不占大运河紧张的运力,也不必受漕帮的辖制。 不得不说张县令正好击中了李咎的需求。 李园的精贵东西出海慢确实是受制于运输条件。现在卖东西的就只有染织陈和老刘掌柜两家,一个往东南,一个往北。算下来他们一年里正儿八经地跑一次出海,也只能够着一次,若想要第二次,别说往返时间怎么压缩,就是他们这些行商的人也遭不住这样的折腾。 因此从去年到今年,李园往外卖东西也就是堪堪一年一次的频率。 李咎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就近出海的港口,偏巧张县令就来商量了。地理位置近,人情熟,张家还有关系可以帮忙撬动港口开放。 李咎于是向吴县令等人征询了一番,由吴县令回信。吴县令信表示此事甚好,只是就路线、工钱、材料等事需要详谈,他们作为一方父母官,自然不可能擅离职守,便各出一组能代表他们意见的县丞,去往两县交接处的村落会面谈判。 张县令没想到只提了一次就得到了这样的进展,算是喜出望外,忙忙的约好了来年二月小柏树村见。得了吴县令同意后,老张找来了自己的心腹,又点了一队人,将自己的条件交代清楚,嘱咐他们务必哄得老吴同意优先修通这条连接玉鹤县的路。 张县令的心腹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长随,跟了老张几十年,从小厮熬成了有头有脸的二管家。长随得了老爷的嘱托,自然万般小心,千般谨慎,一点不敢有所疏忽。 只是这长随心里却不懂:“不过一条路,老爷想修,咱们自己也就修上了,还问他们做什么哩!老爷修路,功德都算老爷的,岂不更好?就是老太太、太太,心理也欢喜的。” 老张听得直摇头:“问这么多做甚,把差事做好就行了,少自作主张。” 长随只得领命,老张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修路的确是好事,不仅是积德,对盘活自己治下的经济也是大有益处。老张没少钻研李园的杂学,对李咎提出来的流通货币理论和经济活跃理论了解得极为透彻,并且深信不疑。 他在玉鹤县至少会要干五年,玉鹤县总盘才那么大一点,他就是把地皮都刮干净了,也只是那些银子,还落不着好。但是如果他把玉鹤县的整体生产产出翻几番,那真是雁过拔毛都能拔出个凫靥裘来。 这还只是捞钱一件事上的好处,老张还有第二个打算。老张家现在和李咎的关系比较暧昧,有点眉来眼去,但是又没把话说透。跑在前头的是两位张主簿,他们和张县令都有竞争关系。 只是两位张主簿都只是习惯性撒网,他们老张家信奉广撒网多捕鱼,因此看到谁有发达的潜力,都想薅一薅。 张县令可不一样,张县令是个赌徒,他信奉的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他觉得李咎一个人就值得他把全家压上去博取一个更远大的未来。有这么个好机会,怎能错过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李咎没有那些世俗欲望 这世上什么样的交情最铁?一起犯罪是最铁的,大家互有把柄,谁都不敢背弃盟约。 张县令自己大错不犯小过不断,可是李咎不是,一般人很难从李咎的行为里找到行差踏错。 非要说,李咎名下的产业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败坏风气,确实像是个罪名,可这又不犯法,反而还让他有了那么点人味。 共同持有把柄的道路走不通,第二条路就是有共同利益。最典型的就是家族联姻。大家族做亲家是简单的儿女相配么?显然有更深的家族关系在里头。 不过李咎虽然未婚,他嫡亲的姐妹却没有未婚的。且他也听说李咎心气高,“必得一知心方可成婚,婚后绝无二色,至无出无后亦如此”,又听闻其身边不乏绝色、聪慧之贤女子,李咎也不为之动摇分毫,看来联姻也成不了了。 那就剩下最单纯的利益交织了,如果他的利益成为对方的利益,那么对方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下他的利益。 李咎不缺钱,李咎手里的东西谁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大型雀儿钟在江南只卖几百两,可是送到帝京和关外,又能再翻倍一次,李咎只靠卖存货都能活得逍遥自在。况且他手握那么多种子,就连皇帝陛下都颇为心动。 老张自请来江南,正是听了皇子伴读的父亲张主簿无意间的一句感叹,说是皇庄今年试种淮南道新粮有八成是准了,玉米单穗最大的目测已经达到了七两重。 老张便与父母、妻子商量,正好他家已经花钱给他找了个补官,只是稍作安排,将这个补官安排在怀嘉郡玉鹤县。 吏部正愁这地方穷山恶水,还有海寇、台风等时时威胁,历任县官政绩都不大好,特别是有了青山县作对比,更显得玉鹤县特别艰难。 老张自己肯去,吏部非常开心地写了个拟任的奏章交上去,皇帝陛下一看,哟吼,老伙计家的大宝贝终于肯干点事了,大笔一挥,老张出任玉鹤县县令,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本来县令交接还要点时间,不过老张一刻也不肯等,拿了调任旨意等,第二天就打点行装来了玉鹤县。 到玉鹤县他一边收拾本地豪强侵吞他们的家产,一边就在琢磨怎么达到让李咎和自家休戚与共的目标。 他来江南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一直在提炼李咎这两年办的各种事情,试图从里面找到李咎的弱点。 凡人过不去的是酒色财气,偏偏李咎样样不占,酒色财气之外还有个“权”字,那就更不像了,他要是想要权,怎会安安分分地在青山县当了三年土财主。 去年皇帝陛下的恩赏是个虚衔五品,但若是有心往上爬的,别说良种等,只上水泥,也足可以作为政途的起点了。比如换了他老张上,他就献水泥,以水泥的低价和适用性作为借口进入工部乃至户部。在此期间用传抄的《三国》《宋国志》和拼音做踏板绑牢太学和郑适道等人,即便他的小人心态被这群大佬发现了也不打紧,辛稼轩和罗贯中强无敌就完事了!有了这群大佬当后盾,再通过雀儿钟、青山缎搭上京城权贵的路线,谋个江南的地方任职,把红薯玉米土豆油菜四大杀器放出来,最多第三年就能进四品实职之列。 而李咎现在还只到虚衔呢,就这虚衔,还是尤相公帮了把手才拿到的。若非老相公送种子进宫,又恰好被皇后收着种了,天知道李咎这会儿在哪飘。 所以李咎几乎没有软肋,外面人攻讦他也是说他好色,可是这才哪到哪,他是整了个戏班子,但是他又不是为了占有那些漂亮的戏子!没看见“德云社”的台柱子千红姑娘哀怨得江南文人都看不下去了?那些酸书生还特特写了小令为佳人打抱不平,暗损李咎这个不解风情的大老粗耽误了千红姑娘的花期。 老张一筹莫展的时候,王理事给了他提示。 王理事就是皇帝陛下派来青山县采风的工部理事。 采风结束后王理事提了辞官,说是心系江南山水,喜欢江南文风,想在江南做个教书先生,边教边学,教学相长。 皇帝陛下知道他们这些文人最有这些臭毛病,动不动就要“兴之所至,不系外物”,要隐居要闲云野鹤要梅妻鹤子要自在清净,这王理事好歹还提了句江南文风,总是留了面子的。 皇帝陛下也就准了,因此这老王和老张是同时来江南的,大半路程两人都是同行的。 老张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办事圆滑,交友甚广,王理事是草根出身,中了同进士后被岳家提携上来的,对膏梁纨袴尚且需要结交一二,何况是张大老爷这样还算是个人的纨绔子弟。 老张是习惯性交个朋友,王理事是乐意之至,两人一拍即合,到金陵以南二百里地才依依惜别。 两人各自住下后,书信渐有往来。张大老爷是县令,王理事的书信只往县衙寄,自然可达。 王理事寄的第一封信就是通过邮递系统来的,他在信里很是夸了一下这个民间邮递系统以及青山县的其他事务。随信还捎着一个包裹,王理事说北方人在南方越冬可能多有不习惯的,他按照自己的经验给张县令配了些小件,吃的用的都有,尤其是可以烘干衣服的熏笼,在南方可太重要了。 张县令就是从王理事的书信里读出了李咎的软肋,这个人身不在高位,心倒是在高位——倒不是说他不在其位却谋其政,也不是说他心气太高,而是他的眼界超越了俗世。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僧没有这些世俗愿望。 李咎的软肋就是那些在苦苦挣扎着想活下去、想活的更好的红尘凡人。 基于这个判断,老张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合作:他出钱(反正是从本地搜刮的钱,江南奸商个个肥如硕鼠),请李咎帮忙给玉鹤县拾掇拾掇,就从修路开始。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来自帝京的震怒 老张拿修路作为引子也是有自己的理由:李咎喜欢修路。他为了推广水泥先给青山县修了一条水泥路,后面每到农闲时又会招工修路。水泥路连了山阳,连了一半的青山县的村镇。 如果李咎对这个合伙修路的计划没兴趣,老张还有后手,比如找李咎合作出海卖东西,如果盐铁的配额和贩卖等等。 李咎直接就答应了合作修路,倒是免去了后面的事情——其实后面的几件事也都是要做的,只是可以稍微推后一些而已。 李咎没有过多地介入玉鹤县的请求,玉鹤县是邻县,所涉及的事情又是政事,李咎一个闲散虚衔,没有地位也没有有身份去介入。 吴县令找李咎勾兑此事,得了李咎的允诺后,后面的事都是老吴找人 谈的。 张县令对李咎没有亲自介入略有不解,然而他也不是傻子,明知道青山城修路背后的主导是李咎,玉鹤县与青山城谈成了也是李咎来办事,他的目的达到了,没必要强求谈判的人必须是李咎自己。 双方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事也就顺顺地走了下去。 李咎在江南专心调教徒弟、准备拓展金陵事业时,北方也没闲着。 李园三种粮食今年在皇庄里试种了,皇帝陛下对这亩地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底下人也兢兢业业不敢有所懈怠,万事都按照李园传出来的耕作种植法儿一点一点对照着做的。光照、温度、水肥,绝对管得苛刻。 李咎的温室大棚才刚用上的鹅温度计,皇庄也用上了。老尤相公亲自讨要来装点好送到的京城,司天监专门派了三个人学的用法,每天三个人轮流当值,一点不敢有所疏漏。 许是北方今年光照条件好的缘故,又许是皇庄照顾得当的缘故,今年皇庄的产出,一点不比去年的差,倒是接近李咎第一次试种的水平。 皇帝陛下亲自督着收割,亲眼看着过秤、入仓,终于信了这三种粮食的的确确产量大、适应性好,还不太挑水肥。 ……去年给那李咎的封赏还差了点,对不起这么好的粮食,今年就再赏他点什么吧。 这是皇帝陛下看着最后报上来的收获总数,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他这里正琢磨着再加赏些什么,皇后身边得力的女官高喜妈妈满脸喜色地来求见了。 皇帝陛下见她喜气洋洋,先唬了一跳,还以为是皇后老蚌生珠,又有了身孕。一番对答后,高喜妈妈却说:“今儿大姑娘进宫拜见殿下,跟大姑娘的妈妈说咱们家大姑娘有喜了,殿下特特打发奴才来道喜。” 高喜妈妈照顾着城阳公主长大的,素日里几个老宫人对城阳公主爱若亲女,私底下的情形一贯是称为“大姑娘”,只在对外时才用敬称,这里说的“大姑娘有喜了”,当然就是指城阳公主怀孕了。 皇帝陛下当即就念了声道号,他一个不信佛不信道的俗家人,竟念起了道号,可知此时欣喜如何。 “今日是双喜临门,我虽贵为天子,终究还是喜欢人伦之乐,乐康(公主乳名)降嫁以来多有不称意之处,我焉能不知?总算是熬出了日子。你和皇后说我这里自然要准备贺礼送去的,她只管办她自己的那份。再让内帑按制备着应有之物。”皇帝陛下大笔一挥赏赏赏,在高喜妈妈走出内殿时,又补了一句,“你和皇后,还有大姑娘说,外孙的名字留着给我取,什么乳名、学名、大名,都留着给我,你们都不许动,我要给我的小外孙取个世上最好的名字!” 高喜妈妈连忙应了,回去就和皇后一五一十交代明白,笑道:“果然咱们大姑娘最可人疼了,陛下心里最心爱的孩子,还是我们姑娘。您听,陛下的意思,小外孙可比好些……还金贵呢。” 皇帝陛下的儿子女儿都不一定是他亲自赐名,好几个皇子皇女的名字都是大学士翻书翻出来的,当时获知消息时,皇帝陛下也甚少表现出这样喜悦的意思。 高喜妈妈拿其他皇子皇女和城阳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做比较有点犯上,不过她自己精准地含糊了过去,皇后心里有别的事,也就没顾上追究什么。 高喜妈妈叨叨了一阵,抬头却见皇后脸上的喜色已经收了起来,一旁的城阳公主不紧不慢地剥着一个拳头大的蜜制香橼,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而刚才说城阳公主有喜的嬷嬷已经不见了,其他宫婢也少了许多,只剩下最心腹的陈乳母、陶乳母、幼荣、樱娇还有城阳公主的贴身宫女喜晴等人还在。 “两位主人,这是怎么了……老奴说错话了么?”高喜妈妈惴惴地问道。 皇后差点翻出去一个白眼:“和你没什么关系,让乐康自己说。你坐直了,你规矩呢!” 城阳公主懒懒地动弹了一下:“我现在只在母亲这里能稍微松快一会儿,母亲还拿那些规矩来束缚我。” 说归说,她到底把香橼递给了喜晴去剥,自己边由宫女洗手,边说:“没什么,怀孕的其实不是我,是驸马的一个表妹。婆婆想让我认下来,我呢倒无所谓这些,没想到那个奶子当着众人的面就说了出来。我想着现在整个宫里都该知道了,真是由不得我不认——” 皇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度,她自从嫁给丈夫后早已将少女时代的骄纵去了八成,后宫无人不夸皇后温柔贤惠、大度亲和,今日却难得一见地发了飙,真个是雷霆震怒: “你不会打断她,也不会说她开玩笑吗!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你不愿意吃亏,谁能让你吃亏!你今天不给我说个明白,你就不要出宫了!” 城阳公主非常光棍地打蛇随棍上:“娘……你要留我啊,也挺好啊,我多陪您两天,等您消气了,我再走。” 眼看着母女两个又要插科打诨,知道得比高喜妈妈稍微多那么一丢丢的陈氏、陶氏、幼荣等忙劝的劝,说的说,一边说“姑娘(公主)心里定然也不好受,哪个闺女受了委屈,不是当娘的心疼呢?若是娘娘再说她,大姑娘除了那家的委屈之外又多添一重委屈,少不得又该娘娘后悔了”,那一边就说“小主人也该为主人想想才是,自小主人去了那家,到今天也三五年时间了,主人晚上想起小主人还要哭鼻子呢,公主做什么和最疼自己的人置气?” 左哄右劝的,总算把人劝转过来。皇后仍然不悦,吃了一口茶,将茶碗不轻不重地一嗑,又道:“这件事,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以为公主嫁给他是平民百姓女子嫁娶那么简单么!他家不是欺负公主,是在打我的脸!”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伤心 皇后闷闷气了好一阵,因城阳公主着实不见愠怒,她才认真信了女儿的话:“你真的不生气?” “已经气过了。我气的是他们不和我商量就办了事,更气在我拒绝之后,还找那么个人故意让我难堪。别的倒也没什么。” 城阳公主接过喜晴剥好的香橼瓣儿,用金挑子一瓣一瓣挑着吃。 皇后却没这么淡然,她将喜晴叫到跟前,问道:“你主人说的‘驸马的表妹’是谁,什么个来历?怎么就和驸马搅得一起?我素日看那孩子粗粗笨笨的还好,怎知他竟如此不堪!” 喜晴看了看城阳,城阳点一下下巴,喜晴才回道:“主人确实不曾放在心上,也就不愿意拿这事儿烦娘娘。那个表妹本姓刘,单名一个‘善’字,今年才十七,确实生得一张如花似玉好脸面,性子和气温柔,最能审时度势、伏低做小。她原是夫人的远方侄女儿,因没了当家人,孤零零一个被老仆带到了京里投奔来的。驸马喜欢,夫人也喜欢,就收了房,现叫‘善儿姑娘’,只在后院下人房里腾了一间给她住着,正坐着胎。夫人想假托那孩子是主人生养的,主人本无所谓,只恨他家故意隐瞒,小人行径,十分不齿,故而没有答允。” 后面的是喜晴没说,大家也都知道了,便是杨家的老妈妈当众宣称公主怀孕,指望着能强行按着公主认了这事,然后她就被皇后叫人拖走处理了。 皇后听完了,恨得牙痒痒:“真是岂有此理,他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我儿!即命人把那丫头抓来,我到要看看是怎样的的绝色,敢撺掇驸马做下这样的丑事,还要康儿为之隐瞒!” “母亲,不要。”城阳出言阻拦道,“我是真不恨她——我是说善姑娘。早几年出这样的事,我可能还会埋怨怎么有这样不长眼的东西竟敢觊觎我的驸马。可是现在想想错也不在她,她本也不是个坏人。” 大宫女幼荣不满地说道:“怎么就不是坏人了,她不守本份呀!公主,您受委屈了。” 公主笑笑,道:“谁是坏人呢?谁都不是坏人。我也不委屈。说委屈,还是驸马他更委屈。我虽然不曾嫁给我喜欢的人,更不曾体会过夫妻同心的动人情感,至少我不排斥驸马。可是驸马不一样,他又不想当驸马,他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想到这里,我倒也不好意思怪他了。至于刘善儿……” 公主稍微停了一下,回想那个平日里自己根本没太在意的小丫头:“她就更没得选了。投胎不是她能选的,父母双亡也不是她自愿,无处可去只能投奔远房姨母这是迫不得已,最后被姨母看中送去给少爷做屋里人,她也没办法反抗呀。她倒是想反抗,可她反抗后还能去哪呢?没有亲戚的庇护,她甚至不一定能活着走出这京城。母亲,您说,我能怪她不懂拒绝吗?” 皇后本性善良,是个柔中带刚的女子,从无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城阳公主与皇后轻言慢语细细道来,皇后也就能听进去了。只是她听归听,理解是理解不了的:“我儿,你也太忍让了些。驸马委屈什么?你哪一点儿不好,还是你父亲亏待了他?文不成武不就的白捡一个侯爷位,他还觉得委屈?天下人没有不委屈的了!至于那个小丫头,她有一万种情非得已,也不该私自暗通款曲!所谓的别无选择,不过是贪生畏死的借口!民间尚且有烈妇守贞的佳话,她承了你和驸马的人情,怎么反而害起你和驸马来!” 在皇后看来,驸马是依附公主存在的。说是太傅夫人收养的那孤女,其实必须得有公主同意才能真的执行,最后还是要落在公主的仁慈和善良上。那孤女先受着公主的好,反过头去却爬床,简直是个叛徒! 公主仍是和和气气的,说道:“蝼蚁尚且偷生,能活着谁肯死呢?母亲,这件事我不想瞒着爹爹。高妈妈说,爹爹已经知道了,欣喜若狂,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和爹爹解释才好让爹爹消气呀。” 皇后没好气地说:“你刚才还长篇大论呢,怎么还说服不了你爹!” 公主笑道:“自古以来,只有阿娘能管得了爹爹,阿娘却来哄我做什么?爹爹最讲究养身了,可别招惹爹爹生气,娘就帮帮忙吧,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只能补救啦!” 毕竟是自己疼爱了二十多年的掌上明珠,那一位又是自己且爱且敬的夫君,皇后心里再怄气,也不得不想办法遮饰此事,正愁着,皇帝陛下乐呵呵地来了。 皇帝陛下手里拿着一个羊脂白玉雕琢的童子,笑容满面地跨进门来,一手抬起正要行礼的闺女:“乖女不用多礼,小心身体要紧。来来,看看我亲自给你选的这个小雕件,是不是白胖可爱?等外孙出来,我要亲自给他取名字,乳名就叫双喜,你觉得怎么样?贱是贱了点,但是这不是双喜临门嘛!” 公主想说“不,那是假的”,但是对上老父亲难得一见的生动的表情,她迟疑了,一声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拥有多年安抚丈夫经验的皇后接过了这个烂摊子。皇后小心翼翼地告诉丈夫,公主其实没怀孕,而是被太傅家的嬷嬷暗坑了一把,顶了个缸。 皇后等做好了皇帝陛下大发雷霆的准备,没想到皇帝陛下半晌没言语,又过了许久,他才对女儿说道:“你伤心吗?你伤心我就把那个负心汉拉出去砍了。” 城阳公主愣了一下,回道:“不,女儿不伤心。女儿并不喜欢他,也就谈不上伤心。” 皇帝陛下仍然将那个白白胖胖、触手如酥的羊脂玉童子交到了女儿手里,道:“你收着,既然送你了,就是你的。以后我有了外孙,还是叫他双喜。今儿有好些好消息,既然没有别的事了,就陪我一起去皇庄亲眼看看吧。你府上就传个话,说最近不回去了,就搁宫里头住下,原是我的意思,想来你那家应该没别的想头。” 喜晴等人连忙欢欢喜喜地答应着分头办事,传话的飞奔去传话,取衣服首饰给公主换装扮的去开库房,准备出行仪仗的去内务司打点,方才的凝滞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第二百五十五章 赏什么才好 皇帝陛下去皇庄看看,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不过带上女儿确实是临时起意。 恰好这里准备时,其他皇子皇女前来问安,小公主听说皇帝陛下要去视察皇庄,想起今年皇庄种了暖房移出去的那些新品种,便央求着也带她一起去。 城阳这些月里和小公主越发亲厚,不免帮着敲了敲边鼓,皇帝陛下大手一挥,所有孩子及其伴读全部带去了皇庄。 趁着皇子皇女们更衣的时间,皇帝陛下挑挑眉:“阿康的事,不能这么算了,卿……想个办法。” 皇后秒懂,待皇帝领着人走了之后,便叫人从驸马的侯府传来了公主的乳母刘氏,让刘氏将侯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一点不漏地说一遍。 刘氏早就看不惯杨家对公主不敬,只是碍于公主的吩咐,不敢对外说,不过素日里阴阳怪气地怼上几句而已。总算现在那杨家把公主、帝后二人得罪得透透的,皇后劈头第一句就让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氏暗想:这可怨不得我不听从小主人的吩咐,到底主人的话更要紧些。遂将前后事都说了,特别是太傅夫人因驸马无子强命驸马纳妾,后又威逼公主认下“屋里人”的孩子,说得是添油加醋,仿佛杨家已经十恶不赦了一般。 皇后自不会轻易相信,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已经学会了怎样从别人的措辞里听出真实发生的事情,一般的春秋笔法也无所遁形,刘氏所说哪些真哪些假,她也听得出个大概。 从刘氏的声讨里,皇后至少听出了三件事:太傅夫人的阴阳怪气,驸马和公主的相敬如冰,还有那个小表妹刘善儿的乔模乔样。 如果只想给公主出气,那么申饬、罚俸、思过都是可行的,那个小表妹也很容易解决,或赐婚或赐死或收归掖庭,都不是难事。 可是气出完了,接下来怎么办?驸马与公主已经是相敬如冰了,再插一手,接下来还会相敬如什么? 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是婚后的幸福,也得看驸马用心与否。他们能保护公主的尊严、骄傲,可是唯独不能保她一颗真心。 也许城阳说得没有错,当时就应该选个对她好的驸马,而不是只看人家孩子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就定下了他。 虽然明白了城阳所说的“驸马更委屈”是什么意思,可不代表皇后就能理解驸马的所作所为。驸马的行为在皇后看来愚不可及。至高无上的天子将最珍贵的明珠给了驸马,驸马却觉得明珠还有不足之处而加以慢待,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惩罚、出气很容易,要顾全公主接下来的生活就很难了。 皇后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特别有效的法子。她太清楚底下人会怎样阴奉阳违,一个婆婆一个丈夫,让儿媳表面光鲜内里叫苦不迭的办法太多太多,她能管一天一个月一年,难道能管一辈子? 另一边的城阳自己倒是没想这么多。 天子的皇庄沃野千里,从京城里头到京畿到燕州两道都有分布,特别是京畿和燕州两道相连的部分,一眼望不到边。 今天皇帝陛下带着子女们前来散心的皇庄位于京城内城,就在皇宫以北的一座山下。 京城主要是平原地区,难得有这么一座小小的矮矮的山还可以一游,半山腰到山顶都是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时值深秋,一片的深红千红间着橘黄金黄,蔚为壮观。 而山脚到山腰这一部分便是农田了。 已经收割完毕的农田里一片萧条,打理农田的內侍正在按照李园的农学书的要求进行堆肥和收割后的整理。 光秃秃的田自然没什么看头,堆肥的地方更是污秽,还没靠近呢,养尊处优的几人便心生抗拒,只因怕被皇帝陛下看出来他们的不情愿,这才不愿表露出来。 幸而皇帝陛下原也没打算带孩子们去看那些地方——散心最主要的还是看点开心的事,要说最令人欢喜的,那当然是今年新打下来的粮食了,因此皇帝陛下叫人带路的方向其实是收下来正在进行保鲜处理的新粮种。 今年打下来的种子有一部分要送去南方进行第二季套种夏播的,南方的潮湿对种子的储存影响很大,他们要对种子进行干燥脱水,放到五六月份才会送去南方的皇庄。 皇帝陛下对新粮种的重视有目共睹,皇庄的人当然按照李园的农书小心伺候,唯恐一点错漏,万一出了问题被翻出来是因为他们不按书上写的办事,他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相反,如果他们完全按农书写的去办却出了问题,那责任当然也不在他们。 为了做到绝对精准,这个预处理的粮仓里,连温度计和湿度计都安置上了。 其他几个皇子皇女对新种子感兴趣的时候,城阳公主就在研究那温度计和湿度计的原理。她本来就对物理更有心得一些,温度计的原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但是湿度计的她完全不懂,她知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中含有水汽,然而水汽又该怎么表达呢? 想不通的事情,城阳公主就掏出小本本记下来,准备回去后继续用春溪生的名义向李咎请教。 皇帝陛下让总管此事的內侍与孩子们详细介绍粮仓的情形,转头瞥见城阳正在写写画画,不由笑道:“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想到什么都会记下来。” 城阳灿然一笑:“姐妹兄弟中,我最笨嘛,想不明白只能记下来回头再用功了。父亲,我方才听见今年粮食是前所未有的丰收,果然有了爹爹在,国运一年比一年好。” 皇帝陛下被女儿这两声哄得心里愉快极了:“这正是今天最大的喜事,本来还有……我想的那个乳名,双喜,正应在这里,可惜……” 城阳又笑道:“就算是真的,一个孩子也远不能和这样的丰收相提并论。我倒是乐意他来得再晚一点,不要分走了爹爹在丰收时的喜悦。我的孩子只会是一个或者两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怎么比得上天下百姓的福祉?粮食丰产,可是爹爹的江山万年永固呀。” 皇帝陛下更是龙心大悦:“所有子女中,我最疼爱的就是你,是因为你最懂为父,这么多年一直如是。只可惜——” 皇帝陛下没说出来到底可惜什么,话头一转,却问:“你觉得,今年给李咎赏赐些什么好?去年给的是农庄良田和虚衔,司农大夫。现在证实了他的粮食的确是好东西,兼之水泥、报纸、拼音等物,令我大雍风貌为之一新,不好好赏一番,有些说不过去。” 第二百五十六章 告刁状 该给李咎赏赐什么,城阳公主一时间也愣住了。 在场唯一一个看过李咎所有的文字,甚至和李咎本人有过无数次交流的人,从纯学说的角度,她可能才是最了解李咎的人,甚至超过老黄、老吴和小傅。 正因为如此,城阳公主才犯难了。 送钱送物送美人,都没太大的意义,想送个合适的真的很艰难。 一行想一行走,半日过去众人将这个粮仓的新种子都巡视了一遍,城阳公主方与皇帝陛下笑道:“我倒是有了个新主意,您听了不要怪罪我。” 皇帝陛下示意她但说无妨,公主道:“荣誉,就是荣誉。” “何解?” “李伯休不缺钱,也不稀罕珍玩,听闻其本人生活一向朴素——是说在豪强之中生活简朴,既不爱美色也不好吃喝嫖赌。那就只剩下荣誉了。女儿以为,他一个人掌握那么多财富,既无兄弟姐妹帮衬,又无豪门望族庇佑,无疑是稚子怀金夸耀于市,若是爹爹赏他一份荣誉,于爹爹,是不需要付出国库的积蓄,于他却是他最需要的保护。爹爹以为呢?” 皇帝陛下挑起眉,没有立刻回复,不过看得出来他有那么一点点意动。 国库才刚刚有了一点点底子,宫中上下厉行节俭,皇帝陛下确实不太想砸真金白银。江南的皇庄所产出的粮食运进京损耗过大,以至于江南皇庄的价值意义偏低,皇帝陛下这才愿意拿江南的皇庄赏人。 大雍开国还不到四十年,皇帝小时候经历过贫苦和战乱,深知民间生活不易。早在本朝太(防)祖刚建国那会儿,皇帝接受的教育有一半都是对前朝灭亡的原因进行的总结。 其中就有为什么前朝时民间富豪之家比比皆是,而国库却无出兵之饷,百姓几无果腹之粮,以致穷途末路,揭竿而起。 皇帝陛下很清楚其中有一条就是官商勾结、沆瀣一气鱼肉乡里,致使平民百姓之家无法保有恒产,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李咎到底有多少家产,连皇帝陛下也不甚了解,但是现在他保护自己财产需要依靠青山县县令的倾斜,这一点皇帝陛下能猜到。 尤南也能保护他,不过尤南的距离有点远,就显得鞭长莫及,只能把儿子派过去蹲着李咎。 李咎身手好,这是他在青山县能保全自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然而这身手却并不足以扛下来自更高的官府、权贵层面的掠夺。 皇帝陛下道:“我再想想——非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有些担忧之处。” 皇帝陛下的担忧其实就是黄致一开始的担忧,他怕李咎起了反心。 不管怎么看,李咎重视庶民,不惜折节下交,又有那么一身好本事,还能收拢那么多人遵守李园的规矩,都像是“王莽谦恭未篡时”的影子,于是他就担心了。 其中亦不乏吴宥、杨太傅等时不时地抓着机会就要贬损李园两句的影响——就算皇帝再懂吴宥一干人的想法,再能看出他们对李咎的不喜,再能猜到他们故意歪曲李园的本意,他也很难完全不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 公主亦未再劝说什么,转而与小妹讨论起最近看的书来。 到天黑定时,皇帝陛下带着子女们回宫,众人就在皇后的椒房宫吃了宵夜方各自回宫。 皇帝陛下见时间已晚,原想在椒房宫安顿,不想皇后却劝他说:“一则今日是陈妃寿辰,算起来正好三十六岁,她已数月不得见天颜,陛下就当是给三公主做脸赏她母妃一个恩典罢了;二则今天白天的事我还想和丫头多说两句,陛下在这里,我们娘儿俩多少体己话说不得。少不得请陛下暂避一二,待我和丫头说完了,自然和陛下赔罪的。” 皇帝陛下听得有理,只将皇后柔润的双手握了一握:“你说的也有道理,罢,我就去看看陈妃,原是为了咱们三姑娘的脸面。赔罪的事你先想着,赔得不好,可是有人要遭殃的,嗯?” 皇后自是嗔笑不提。 这陈妃原系采选入宫,因容貌性格皆非皇帝陛下所中意的类型,采选凡二十年,从未曾得宠过。只因认得几个字,又是江南望族出身,对江南的各色势力、风土等较为清楚,是皇帝陛下了解江南的来源之一,这才得了皇帝陛下几次宠幸。后来陈妃生了三公主,于是皇帝陛下偶尔也会因为女儿想起给她赏赐,陈妃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待淑妃入宫后,陈妃一冷到底,几乎再也见不着皇帝陛下进门了。因她生了三公主的缘故,加之入宫时间很长,慢慢熬资历熬到了昭仪的位置上。 去年皇帝陛下为庆祝得了好粮食曾经下令将宫妃的待遇提了一提,有些比较讨他喜欢的低级妃嫔还晋了品级,这陈昭仪就此领了妃位的待遇,宫中上下都呼为“陈妃”。 陈妃未尝不想把这个“妃待遇”变成“妃品级”,无奈皇帝陛下对后宫抠门极了,除非得了他的真爱,又或是诞下健康的皇子,才可能在重大节庆、喜事发生的日子得到正式晋封,否则就只能慢慢熬待遇。 没有宠爱的妃嫔在后宫的日子是很难熬的,如果娘家没用,那就更加难熬。 那些父母娘家在京城或者兄弟姊妹有出息的妃嫔,还可以在娘家的帮助下活得自在一些,那些天高路远的可就难了。不说路途损耗要多出四成,最要命的就是及时性,有了什么消息,等传给对方知道时,黄花菜都凉了个把月了。 陈妃背后站着江南一些家族,这些家族每年还是会想方设法地送些钱粮珍玩给陈妃用度,让她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相应的,陈妃也会对家族起到一定的庇护作用。 皇帝陛下不禁止妃嫔与娘家往来,陈妃的这种情况在宫中比较常见,就连皇后都时常会留自己的母亲、姐妹乃至姑嫂住一两日。其他妃嫔不敢这么放肆,只和家里人说说话写写信,却无大碍。 这月里陈妃寿辰,又是三十六岁,江南的寿礼比着往年更优厚几分,扎扎实实地送到了宫里。 同时和寿礼一起送到宫里的还有江南陈家等告状哭诉的书信。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尬人和蠢事 陈妃在深宫中,关于外界的消息只能通过其他妃嫔乃至宫人和家里通信时泄露的只言片语或是娘家人带话,这个信息的可靠程度和全面性可想而知。 她大概知道有个远在淮南道的李姓人士,进献了奇花异草,让皇后娘娘很是得了一番赏赐,让淑妃也因为同乡之谊被皇帝陛下另眼相待。 ——仅此而已。 陈妃对李咎实际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若她有那样的心思和眼里,也不至于在宫里熬了二十年才熬到“妃待遇”。对比地看看淑妃,年纪和陈妃不相上下,本人还是寡妇出身,采选入宫时已经二十六了,比陈妃还大上两岁,后来照样风风光光当上了四妃之一的淑妃,再进一步就是皇帝陛下从未册封过的封号贵妃,在本朝,妃嫔当到四妃之一其实已经是封顶了。 皇帝陛下宠爱淑妃,难道是图她当过寡妇和其他黄花大闺女滋味不一样吗! 皇帝陛下对美色没有太大的需求,却很注意在妃嫔处过得舒坦不舒坦。显然陈妃就不幸落在了“不舒坦”的范围里,打出了一波“gg”。 这样的陈妃在收到与自己相互帮助的江南陈、马两家的哭诉自己被青山李咎欺辱时,也就没多想,直接信了他们的说辞。 江南来信说青山李咎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靠劫掠发家,翻身上岸成了一方豪强,是个没什么靠山的野路子。 这李咎仗着与当地县令、教谕交好,先是与岭北道怀嘉郡粮商抢夺粮食,致使他们可以献给陈妃的孝敬都是靠卖地卖古董才凑齐的;后又与陈妃的十八杆子外的远房侄儿陈中友发生龃龉,下手暗杀了他;中间又见马刺史妻舅的未婚妻尤老相公的嫡出孙女儿尤四姑娘貌美有财,不顾朝廷采选之令强行夺了去等等。如上种种,请陈妃帮忙周旋一二,即便只是说和两家将来不要再起纷争,那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陈妃未能看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在她看来一个土财主也不值得她去仔细辨别真伪,且江南几家送来的孝敬着实喜人——皇帝陛下年岁渐高,她必须为三皇子多打算一些,没钱又能成什么事呢? 陈妃正在发愁怎么把这事办了,收钱办事事小,维系和后盾的交情事大。她自己几乎没有私下和皇帝陛下见面的机会,而她又不愿意让三皇子插手这件事。她确实不大聪明,不过再笨的人在这里时间久了,也会有那么一丁点儿小动物似的警觉。陈妃知道她可以利用三皇子轻松地吸引皇帝陛下注意,但是如果她这么做了,她可怜的皇儿一定会有不那么好的结果。 就这时,皇帝身边的內侍传话说,皇帝宵夜后临幸她,让她做好准备。陈妃顿时喜出望外,忙叫人收拾打扮,把白天因为庆生摆的装饰等换上一组新的,自己也重新沐浴更衣梳妆,好一心一意伺候皇帝陛下。 皇帝因惜福养身的缘故,已经有些年头不近女色了,这个“伺候”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聊陪玩,连衣服都不脱的那种。 陈妃换上最时兴的衣裙,苏工刺绣的百蝶马面裙,罩的缂丝鹿鹤同春图样比甲,梳了齐齐整整的宫样发髻,戴的一套拇指大的珍珠首饰,保养得当的脸蛋身材,看起来也就堪堪三十出头。 不过她这样的装扮显然有些过于奢靡傅贵,皇帝陛下看见她头上几十颗硕大的珍珠组成的头面,又有不知几千颗小珠子攒起来的花样,不由得想起皇后的一把好头发乌云似的松松扰扰,只用通草花、绒花等作装饰,十分灵巧娇艳,却比这样端着架着的模样赏心悦目得多。 于是皇帝陛下心里已经产生了几分嫌弃,甚至有点后悔听了皇后的话来看望过生日的陈妃了 陈妃未觉察皇帝陛下已经心生不悦,犹自活泼地张罗着一切:让擅长按摩的小內侍给皇帝陛下捏肩捶腿,这里调汤分瓜,那里点灯挑烛,伺候皇帝陛下上炕坐了看奏陈,她自己用桂花面儿洗了手坐在一旁也捧了一本书看。 皇帝在看奏陈的间隙瞥了一眼陈妃手里的书,哦,《道德经》,瞬间只觉无趣。他倒不是觉得《道德经》无趣,而是陈妃根本不懂这个。 皇帝陛下年轻时可能还会有意借讨论内容来戳穿她取笑,现在年纪大了做事没那么不留底线,好歹留了一线。 皇帝陛下留在晚上批阅的奏陈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除非有十分紧急的情况上呈,否则多半只是家长里短、请安问省的闲话。比如某家添了儿子,按例报于宗正,宗正寺又报了来;又比如某家小妾和大妇打架伤了人出了人命,男主人要求休妻。诸如此类,看起来和八卦小报没什么区别。 ……可能李园的八卦小报还更有趣味一些。 看着看着,皇帝陛下就看到了太学祭酒、从三品大学士杨经维的帖子,说是他家长子已订婚的未婚妻尤家五娘将随采选一起上京,故而请陛下恩准将五娘接到杨家抚养。 尤五姑娘和杨家大郎的婚事是陛下亲自拉的红线保的媒,一方是大儒杨梦仙的嫡长孙,一方是尤家二房的嫡次女,倒是门当户对。当时皇帝陛下见俩小娃娃围着个蹴鞠转来转去,杨家大郎还落了下风,颇觉有趣,临时起意牵了个红线。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就连皇帝陛下后来都有点后悔,怕两小只相处得不好反成了怨偶。幸而事最后倒是成了,俩孩子算是情投意合,杨家、尤家都很满意,只等姑娘满了二十就过门。皇帝陛下对此事一向很是骄傲。 这尤五姑娘和杨家大郎算是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直到去年尤二老爷回乡把姑娘带了回去这才分开,皇帝陛下隐约知道一些。 皇帝陛下放下杨经维的帖子,疑惑地问內侍丰年:“我记得这次采选是为了补充宫人和宗室赐婚,已经有婚约的女子不在其列,怎么尤家五丫头竟被选了来?难道朕记错了?” 丰年堆笑道:“陛下明鉴,确实是为了补充宫人和赐婚宗室。” 至于为什么已经订婚备嫁的尤家五姑娘会出现在其中,丰年没回答,也不敢回答。 皇帝陛下更疑惑了:“有婚约,却还在名单里?杨老儿显是得了尤老儿的消息才提前正式报备要人,说明这婚约依然有效。就算没效了,他们不想送姑娘进宫也有的是法子。那这五丫头怎么还在?朕依稀记得倒是个小美人,杨家不成,朕这里还有宗室子弟等着娶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看破也说破 陈妃听见陛下主动提起了江南尤家的五姑娘,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便装着好奇,问道:“尤家的五丫头?啊,是不是前礼部尚书尤相公家的姑娘?” 皇帝陛下道:“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想起来了,你是江南人?” 陈妃道:“正是,妾是岭北道人。和金陵也就十来天的路程吧,若是走海路,顺风顺水的时候,还要更快些。” 皇帝陛下点点头,岭北道,瞬间没兴趣了,还是淑妃那个淮南道的好。 陈妃继续兴致勃勃地说:“说到这尤家,妾最近听说了一件新鲜事,也是和采选有关的。” 皇帝陛下瞥她一眼:“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这般遮遮掩掩,有点难看。” 陈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妾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想听嘛,不过妾是想说,怕陛下被人蒙骗了去。这个尤相公啊,家里有个四姑娘,是五姑娘的姐姐,也应该在采选的名单上。听说刺史报了这位姑娘,可是她却被一个叫李咎的当地财主抢夺回家了。” 皇帝陛下差点没忍住把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吐出来,他将茶盏随手一放,一个小內侍忙凑上来接过去,只觉皇帝陛下放茶盏的动作很重,这让他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陈妃。 皇帝陛下道:“外头的和你说是李伯休抢的人?” 陈妃笑道:“可不,妾还不信,但是如果采选人里果真没有四姑娘,就该是真的了。怀嘉陈家还说这个李咎还哄抬粮价……” 陈妃把书信里的事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皇帝陛下,指望他能说点什么。 皇帝将手一伸,恰好落在丰年胳膊上:“走吧,回宫。” 这个回宫当然是回皇帝自己的寝宫,甘露宫。 陈妃一脸懵,刚刚不还是好好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奏陈还没看完就走了? 她忙跟上皇帝身边的內侍队伍,惊慌失措地叫道:“陛下,妾,妾错了,妾不该拿外面的事让陛下烦心,陛下,陛下!” 皇帝微微回头瞥了她一眼,却对丰年吩咐说:“不准陈妃再传消息出宫,更不准她再和江南有联系。”吩咐完这个,他才看着陈妃说:“耳根软,还眼瞎,就在家好好享福,不要乱打主意,坏了朕的大事!” 这话说得非常严厉了,陈妃当时就腿一软,扶着门外的柱子倒了下去。 皇帝陛下气呼呼地带着人直接杀回了甘露殿,倒是还记得准许杨经维把五姑娘接到府上教养,然后才继续看别的奏陈。 只是他这时候心情受了点影响,那批复自然也就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偏刁难了些。比如某个小勋爵请确定袭爵人,皇帝陛下直接把他报上来的几个都勾掉了,却点了另一个被勋爵忽视依旧的儿子袭爵。皇帝陛下此举几乎就是在明示天下,什么事他都知道,什么事他都记得,要不要翻出来拿捏只在乎他一人之心而已。他可以装聋作哑,却不意味着别人可以把他当傻子耍! 怀嘉郡那个事闹得太大,就连刑部和吏部都出动了,把怀嘉郡上下审了个遍。那玉鹤县的新县令老张还是皇帝陛下钦点的,玉鹤县粮商被雷劈死一事别人不知道,皇帝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当时确实有人怀疑是嫉恶如仇的李咎干的,因为李咎的本性在那里摆着,小樟树村被屠村也和李咎压着粮价和组织粮行联营有直接关联,李咎不出手才奇怪。但是李咎在青山县出没的时间对不上,那粮商的死法也太天谴了些,众人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怀疑。 话说回来,皇帝陛下倒宁可就是李咎干的。天意过于虚无缥缈,他不能将天意抓在手里,这让皇帝心里觉得不舒坦。他自信自己就是天子,代表天的意志,架不住他必有百年,后必有新天子,谁知道天意准备啥时候动手换人呢?但如果是李咎干的,那一切都简单得多了——李咎出手谨慎,首恶都只杀了罪大恶极的仨,显见是个非常克制的人,且他也是肉(防)体凡胎,是肉(防)体凡胎就有极限就能控制,这种人他用起来才放心。 皇帝陛下冷静片刻,将尤南的书信和当时审案的卷宗调出来又查看了一番。那当事人的口供、仵作的勘察结果、玉鹤县县令口供、其他粮商和恶霸口供、怀嘉郡太守口供、柏树村村民口供、青山县粮商口供、官仓记录等所有证据一应俱全,皇帝确信当时的判断没错,确实是当时的玉鹤县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祸害百姓,被青山李咎的正直和公平打乱了联盟露出破绽,整个事里李咎不仅没错还有功。皇帝这方觉得安心了。 而陈妃所提到的四姑娘理应在采选中,却被李咎抢走等事,皇帝陛下一开始就没信。四姑娘的确应该在采选的名单上,不过尤南这个糟老头子把人家男丁绑到家里来成亲的可能性都比李咎抢尤家姑娘的可能性更大些。真当金陵一尤是吃素的,一个乡下土财主就能抢他家姑娘? 真正的望族不愿意参加这次采选,所以尤家四姐儿以定婚为借口主动求黜落才是真相。毕竟这次采选主要是为了补充内命妇,即宫女、嬷嬷,次要是给宗室指婚。皇帝膝下的孩子只有长子到了成婚的年纪,不过大皇子妃已经定了郑适道的孙女郑淑,皇子侧室也定了四个小姐,那些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又不是傻子,愿意上赶着把未来能嫁给其他皇子的妹妹和女儿送给大皇子当通房么? 不过皇帝陛下对李咎和尤四姑娘的小道消息很感兴趣,李咎几乎没有什么恶评,就显得这唯一的污点十分抢眼,令人不得不好奇;加之他这时候看李咎挺顺眼,决定给他一点提醒。于是皇帝当即叫来侍读学士录述了一封信送往江南去了。 写完信,皇帝陛下再想起今天和大女儿提到的李咎的事,又不免有点意动。 这李咎只不过出手打平了当地的粮价,甚至都没去动邻县的利益,还有去年筹粮救灾稳定民心的功劳,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差错,就这样谨慎、正直还落在了别人眼里,构陷都送到了妃嫔的书桌上,可知乐康说的不错,李咎不缺用的花的,不缺美人财宝,只缺个能保护他、避免他被那些见不得人的算计坑害的荣誉。 第二百五十九章 雷霆1 皇帝陛下基本上已经确定了给李咎赏赐什么,算是去了个心病。 椒房宫那里,皇后和爱女关于驸马、善姑娘的争论也终于落下了帷幕,皇后全面败退,承认这件事本质上是驸马和公主互不喜欢,所以不能只责怪那个善姑娘——双方关系里,爱得更深更无条件的那个总是先让步的。 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中的老大,可是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她唯一的女儿,不得不先退了一步。 “那,你就这么算了?怎么也该申饬他家一番,否则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对你。” 城阳已经换上了燕居的衫裙,一身素淡的天青色钱塘绸,上面是银杏团花暗纹。她的一头秀发也放了下来,正被宫女们捧在手里小心地护养。 番邦进贡的花露、磨得极细的珍珠粉、掺入鲜花一起熬煮的油脂……滋润着城阳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发丝。 城阳洗净铅华,容颜依旧清丽可人,介于少女和妇人之间的状态,看起来风情万种却又带着五分单纯。 皇后看着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儿,心里老后悔给她挑了个那样的驸马。 城阳柔柔地笑道:“我在宫里住上个把月,又迟迟不见宫里给德玢侯添丁的赏赐,要点脸面的人都该懂了父亲和母亲的意思?再做别的总觉得过了头,除非——” 城阳收住了最后几个字,点漆似的眼瞳有一瞬间失神。 最了解她的皇后很精准地领会到她的未尽之意。除非城阳再也不用回道德玢侯府,再也不是驸马的妻子,否则帝后二人想做什么都投鼠忌器,都不得不为了女儿留一份体面。 这也是她们母女俩今天矛盾的根源,皇后不想放过驸马一家,而城阳因为想通了这事不能全怪驸马且驸马之上是杨太傅,不管怎样这个杨太傅关系到前朝了,城阳担心母亲会因为她和驸马的问题卷入前朝的纷争。但是城阳对驸马一家并非没有怨气,于是她其实心里也不想轻轻揭过,这种矛盾心里又加重了皇后的左右为难。 皇后心烦意乱,催着闺女回她未出阁前偶尔会居住的寝室睡觉了。 第二天又是无事相安的一天。 公主进了宫,传话出来小住一段时间不回府了,问心有愧的驸马一家并不敢有什么想头。 公主任身(怀孕)的消息已经飞快地在亲近的贵族人家传开了,好些人送来了贺礼。杨夫人只当诸事已定,大大方方地收了礼物,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安排一个嬷嬷当众宣扬喜讯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任是骄傲如公主,不能生儿子那也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每天趾高气昂些什么?她有的是办法整治这种自命不凡的儿媳! 不过,到了下午,事情急转直下。 那个跟着公主进宫的嬷嬷被打了个半死拖到德玢侯府当众处置。 当着全府上下所有人的面,宫里派出来的女官、內侍总管和命妇虎视眈眈地将这个嬷嬷的全家人都处理了。 其担任杨夫人家庄头的丈夫,其在太傅府当差的儿子、儿媳,其已经赎身出嫁的女儿和在外行商的女婿,其年仅三岁的孙女和还在襁褓的孙子,甚至包括她和她丈夫的亲人以及亲家——比抄家灭族涉及得还要广,乌泱泱一大堆的三十多人,全部因“触怒公主致使公主小产”为由,下狱问罪,重者流放,轻者枷号。 被点到的人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他们并不知道嬷嬷和杨夫人之间到底做了怎样的计划,突然问罪恍若晴天霹雳一样,劈得他们一阵发晕,体质不太好的亲家母当场就撅了过去。 如狼似虎的內侍和仆妇可不会管这么多,当即就带着禁卫将人全部拷走。只听哭爹喊娘求饶告罪声不绝于耳,连围观的人亦不忍直视。 这事发生在德玢侯府而非一墙之隔的太傅杨府,罪名是“公主小产”这样的有来源有去向的事儿,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杨夫人和驸马都知道公主没怀孕,可这时候他们哪敢说! 他们终于知道了“皇”字所代表的威慑,平时公主不和他们计较,真的是因为她善良仁慈,并不意味着她就没办法!皇家不和他们讲道理,想治他们也不需要任何借口,出手就是雷霆之势!而这还只是个敲山震虎而已! 拖走了嬷嬷一家人,宫里派出来的女官幼荣继续宣读皇后的懿旨,这次的旨意是要提走一个名叫“刘善儿”的女孩子。 刚才嬷嬷被处置,公主“被小产”,还只是让杨夫人有些愤愤不平,现在皇后直接索要刘善儿,就让杨夫人心惊肉跳了。善姑娘肚子里怀着的可是驸马的头一个孩子,是她的头一个孙子啊! 竟然、竟然……?早知道皇后母女这般善妒,她哪里敢拿这样的事摆到台面上,送到乡下去生了孩子去母留子不就完了吗,她怎么敢听了儿子几句求情就生出这样的馊主意? 杨夫人忙央求道:“想是娘娘误解我们了,我们家是有个叫善儿的姑娘,只是我娘家人,早就回娘家去了,现在去追她回来,只怕也得个把月的功夫。” “是么?”幼荣冷笑一声,吩咐道:“公主一件要紧的御赐爱物被这个善姐儿偷走了,你们把德玢侯府翻过天来,每块地都挖开三尺检查,也要找到这个人!什么时候找到,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人长的什么样我们自然不知道,侯府人怕是也会砌词隐瞒,是以娘娘的意思,让大夫给找到的女眷全部诊脉,怀孕的全部带走!” 话音刚落,德玢侯府的下人再次炸锅。他们就是再傻也知道什么情况了,善姐儿是驸马的表妹,尚未出阁,善姐儿有孕,公主“小产”,里面的文章大了去了,难怪皇后气到不顾颜面直接派了这么多人登门打脸。 德玢侯府的仆从一半是公主陪嫁且不提,另一半是杨夫人给儿子送来的家生子儿,这杨夫人送的一半人大多数都是杨夫人自己的陪房,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结亲的结亲,配人的配人,正怀着神身孕的仆从还有两三个呢,都在二门外住着待产,杨夫人还答允他们生了孩子后给驸马的孩子当乳母。 听到皇后要将所有有孕在身的人都带走,众人更是慌乱不已,他们都觉得皇后定是觉得善姐儿爬床,伤了公主的颜面,绝对落不着好。万一被误当善姐儿带走了,只怕生死难料。就算最后发现她们不是善姐儿,皇后、公主盛怒之下必定拿他们出气。 众人于是四下攀咬起来,有一个公主陪嫁来的仆从就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推了出来:“她名叫善儿,又姓刘,姐姐要找的应该就是她。” 第二百六十章 雷霆2 德玢侯府吵吵闹闹的,引来了太傅杨府的注意。 太傅派了人来过问,杨青娥因和公主关系较好,担心公主吃亏,主动请缨带人来。 一看到侯府这情况,杨青娥的心立刻就偏到了天边。 当着自家老爹派来的人的面,杨青娥勉为其难问了问:“好姐姐,这是怎么了?太傅打发我来问问,可是我们侯爷不懂事,惹怒了娘娘?” 幼荣在宫里,并不知道杨青娥和公主的关系还算交好,只板着脸说:“不干驸马的事,不敢惊动太傅。只因一个丫头偷了公主的东西,公主有心遮瞒,但丢的却是皇后殿下所赐之宝,公主就是想遮饰也是不行了。” 杨青娥本就没想着要阻拦,被这么一说,很干脆地就撒手不管了:“既然如此,姐姐请自便吧。”不仅她自己放了手,还要拦着自家老爹派来的其他人,顺便阴阳怪气地刺一下继母:“殿下仁慈,自然不会冤枉好人,大家稍安勿躁。太太要是觉得委屈啊,大不了,您去求求老爷,求老爷去甘露殿求情把太太的好侄女儿保回来。” 杨夫人气得脸色发青,但是对上幼荣等人虎视眈眈的眼神,那愤怒只得化为可怜,目送着幼荣将下巴一昂,看都不看她一眼,叫人绑了刘善儿带走了。 待幼荣等走了,杨夫人才敢气呼呼地抱怨道:“什么偷不偷的,真是欲加之罪!天下谁家的儿媳这么对婆婆,这么跋扈!” 杨青娥嗤笑一声,看了看那个呆头呆脑的兄弟,抱着手走过去说:“您是婆婆不假,也要看皇后殿下认不认您是亲家。太太只管和皇后殿下说偷不偷的,看殿下信不信呢?都是欲加之罪了,又何患无辞,皇家人愿意讲道理,那是皇家仁慈,不讲道理才是本份呢!那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只是叫太太耽搁了。好好一姑娘家,门还没过,先有了孩子,纵然是老爷来问,也是没脸。难道您还想去闯进宫问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爱惜爱惜您和咱们太傅府的脸面吧!” 驸马扶着母亲,满脸的敢怒不敢言。 皇后做这一切并没有告知公主,只和皇帝陛下提了一嘴,得了皇帝陛下的许可。 刘善儿被带进宫时,皇后特意支开了女儿,打发女儿去陪教养公主们的书华殿带着妹妹们看书,自己腾出手来亲自处理这个小丫头。 刘善儿果如城阳所言,只是个寻常小姑娘,温柔可怜,美丽动人,甚至还有几分懦弱。 善姑娘今年才刚满十六,早年未尝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去后便被族人占了家产流落在外,不得不投奔杨夫人以求生。在太傅府寄人篱下时善姐儿极小心谨慎,无奈杨夫人有心安排她和驸马多次“偶遇”,避无可避。 她也是小门小户知书达理的女孩子,自然知道这种做法违背礼法,可是她也无可奈何。杨夫人攥着她的前程、未来甚至生死,她若不从,杨夫人只消收回庇护,她也只有白白死在外面罢了。因此当杨夫人和驸马提出要将她收房,善姑娘用“公主不知此事,不告而纳是不敬”做为拒绝的理由抵抗了一阵,然而也就是一阵,等杨夫人和驸马耐心耗尽,她也别无办法。 皇后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城阳觉得错不在刘善儿,刘善儿走到今日,每一步都是“无可奈何”,甚至用刘善儿自己的话来说,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公主——只有在公主那里,她才获得过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自父母去世以来,只有公主一个人把她当人对待。 最后刘善儿嘤嘤地哭道:“若是能让公主开心,小的就是死也愿意。但是小的其实是不愿意死的,小的也想活命。” 讲道理,皇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果真这刘善儿是个狐狸精,反而事情简单得多。但这只是个小可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皇后本是仁慈的人,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便让宫人把她带到偏殿软禁起来,等日后再处理。 皇后还想瞒着城阳,不想城阳当天晚上就知道了。不过她并没有和皇后吵闹争执什么,只是把善姐儿接到了自己房里,不叫她出门,但是也不让人苛待她。 城阳公主不怪她,却也并不喜欢她。 于是这个小丫头怎么处理,就成了最后的难题。 这日皇帝陛下拟好了给李咎的奖赏,他给李咎额外加爵位,约在三品之比,封号是“丰”;赐属官一名,位在七品,为李咎打理各项日常事务,人选由李咎自己挑选后呈报礼部核定;另赐他不解佩刀、见亲王及一品以下臣不跪的荣誉;另赐侍卫名额两个,不入流,由李咎自行招募;另赐一名宫人为侧室,为其主持中馈。至于其他钱财物等,按常例备下,不必详述。 每一条加赏都是在明确地昭告天下,李咎这个人他很看好,请各位有点眼色,不要把手伸到李咎身上来,否则李咎把你剁了,朕不仅不会追究李咎,还要把你算到抗旨、忤上的罪名里。而赐美人一事除了是考虑到李咎没有家眷,无人打理后院外,还有软化其心志以及监视的作用。 这个赐下的宫人当然要由皇后挑选,皇帝陛下将赏赐的旨意草拟出来给皇后看了,嘱托她一定要寻一个老实可靠、姿色不凡的美人送去江南。 皇后细细一盘算,突然心里一动,道:“陛下真是看中这个李伯休,我都觉得过了……不然陛下让他做件事,如果做成了,陛下送个美人,我也送个美人。如果不成,说明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能做事却做不得那么圆滑,是工部、户部的人才,这赏赐就降一等,只命刺史或哪个王侯看顾些,也就足够了。” 降一等再命人去看顾李咎,似乎也不违背自己的本意,故而皇帝陛下可以接受,只不过他有十分诧异:“我的卿卿,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拿出来为难他的?” 皇后轻轻朝着城阳公主寝室的方向侧一侧脸,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宝贝女儿阿康。儿女都是债,这个债尤其重!再想不出个法子来把德玢侯府的事收拾了,我这头发都要被愁掉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雷霆3 皇帝陛下像听经筵杂戏似的把德玢侯府的事听完了,特别是听了皇后吐槽公主的“歪理邪说”,他只觉得乐呵。 皇后将女儿埋怨了一番,回头只见皇帝陛下在旁边一边啃瓜一边笑嘻嘻地催她继续,当时就火冒三丈,好险记得这是皇帝陛下,没有直接骑脸,而是幽幽地问:“陛下觉得很好笑吗?” 皇帝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宫女们如鱼贯一般送上手巾、香豆、热水、漱口水等,伺候皇帝陛下洁净双手和面部。 皇帝陛下道:“我哪敢笑。我是觉得,梓潼说的对,这种烂摊子就该试试李伯休能不能收拾。” 皇后这方脸色稍霁:“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那位李先生解决了这出乱子,我再和丫头仔仔细细地套话,一定要把乱教她的人套出来。到底是什么人教的她,竟忘了尊卑,口口声声的维护那个小丫头。小丫头是可怜,可怜就有理由蹬鼻子上脸?又说驸马委屈,驸马委屈什么?驸马该有的待遇,他推辞了吗?德玢侯当着,侯府住着,驸马的俸禄赏赐少了哪一件?他若是不喜欢咱们家姑娘,赐婚前就该拒绝的。当初若非他自己点头,又岂会将我们的姑娘嫁给他。现在倒好,他吃着姑娘的,还嫌弃我们姑娘,他哪来的狗胆,他怎么不上天!” 皇帝陛下连连附和,一起对着驸马和刘善儿口诛笔伐,好容易皇后情绪稍解,给李咎出个加赛题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般情况下,皇帝陛下很少会对臣子提这么任性的要求或任务。即便要提任务,也会用官方体系发下去。若是私人要求,则会交给关系更为密切的人来执行。 皇帝给李咎的要求就是后者,但是李咎和皇帝的关系远远不到密切那个程度。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看李咎,就像看晚辈一样,不自觉地就用了这种更为私密的方式。 皇帝对自己喜欢的晚辈非常有耐心,比如他对自己的长女阿康就特别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亲。公主在书华殿陪妹妹们玩笑,皇帝陛下就愿意在皇后这里等她回来。 公主从书华殿回来之后,皇帝又和公主聊了聊最近的闲话,一个字也没提那个刘善儿和驸马。到了晚上,一家三口一起吃了宵夜,其乐融融地玩笑到人定时方散了。 临散了,皇帝还叮嘱女儿说:“到你母亲生辰前都不许回去了,你不在宫里,朕有点空落落的。平日你回来小住也不过两三天,你妈担心你被人说嘴,不好意思多留你,等送你出去了,她回来照样哭一宿。这次难得你可以多留一阵,别看你妈前两天还和你吵吵闹闹,真要送你走了,她又该哭了。” 城阳被爹说得鼻子一酸,扭扭捏捏地应了。 当天晚上皇帝陛下就让侍读学士草拟了一封信,快马加鞭趁着西北风一路吹河水,不到半个月送到了江南金陵的尤南府上。 尤南接到信就想骂娘,他要是读过地球的诗,只怕当场就要来个“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咎走的的是务实路线,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一不是针对民生。 现在皇帝陛下摆过来的问题是什么?是他的私事!天子自己的私事也就罢了,实际上却是他的子女的私事,是小两口床头拌嘴!这怎么能拿来耽搁李咎这样的人才的时间? 想骂归想骂,但是看着皇帝陛下开出的条件明显高于李咎现在应得的,尤南还是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重新写了一封信请李咎帮忙出谋划策。他将事件里提到的真实的人物信息抹去,代以他的好友之女的身份,送去问李咎是个足智多谋又能体会女儿家的感情的,可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件事。 怕李咎想的法子太粗鲁,尤南特别强调了一下这个事主的士林地位非常微妙,其闺女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招致无数攻讦。事主自己无所谓,他的闺女搞不好就会“社死”。尤南没有直接提出“社死”这俩字,但是用的描述精准定位到社死这里。 李咎接到尤南的书信时,恰好在和他那个笔友“春溪生”聊同一个话题。 李咎自己知道“春溪生”就是长公主,长公主可不知道自己已经掉马了。一年来的书信互通,城阳公主单方面被李咎的社科和物理洗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可以说形成了一定的精神依赖。她的生活发生“通房丫头”怀孕这样的事情,她很难不对李咎提起。 她隐瞒了一些信息,尽量在旁观的角度和李咎吐槽了这么一件事。 李咎恰好这段时间还算比较悠闲,也就看了两眼。他和城阳的观点比较一致,驸马有错吗?没有。也不用怪他为什么贪恋富贵又不肯对公主好,普普通通的官宦子弟怎么可能拒绝皇帝的要求,而公主确实不是他所钟爱的女子,普通人对自己不爱的人能做到以礼相待已经足够了。况且这是古代,夫为天的古代,男尊女卑的古代,很难要求一个男子为他不喜欢的女子考虑地太多。 那么公主有错吗?公主更没错啊,整个事件里公主最为无辜。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还要忍受对方的冷暴力,还能忍住不还手,简直完美受害者有木有。 刘善儿随波逐流,她又做错了什么?她和驸马一样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就算她的事成了,她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个通房丫头,最坏的结局却是死。 然而这是小两口的私事,李咎没有多嘴的地位。就在李咎准备给公主回信,用朋友的身份安慰她一下时,他接到了尤南的信。 虽然尤南一再强调这是他的一个老伙计遇到的问题,李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事和公主那个事其实是同一件。 这就难办了。如果只是普通人家,李咎绝对劝分完事,理由能写出一万个来。 这个世界和离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唐代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到这里也是一样的。 三四十年前的乱世把读书人祸祸得差不多了,现在的读书人还没多到能三五成群到处挑刺的份上,民生经济也没好到能容忍更多的道德枷锁。人们还在求生存求温饱求结婚求生孩子,社会依然是在求仓廪实的阶段,还没进入知礼节的时候。 平民百姓,乃至一般的官宦富豪,夫妻想和离,只要能摆平双方的家族,问题都不大。 可这是天家公主的婚事,不能祸祸公主的名声,不能引起士林对皇家不满,不能让公主受委屈,还得帮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出口气……两全其美已经很难了,这是要四大欢喜,不是一般的棘手。 第二百六十二章 馊主意,但有用 李咎完全可以按照古人的逻辑去拿主意。 在经典古代逻辑下,排除休妻和结亲的两个家族反目的可能,对这样的夫妻矛盾的处理办法不外乎就是标准范式:发卖通房,由女方自己择一妾室诞育子女,或索性接纳通房,但是要通过各种方式明确女方未来所出之子女的财产继承权。牺牲一两个小姑娘,保障婚姻正常存续和男方的香火,比较接近惯例。像公主这样女方明显更有话语权的,才可以要求过继或抱养子嗣,明确财产分割等等。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外面看着体面,里面凑合着过。 可是李咎不愿意交这样一个答复上去——显然这也不是尤南想看的答复。这种简单的思路难道公主自己想不到,非得写信让尤南出面请他想? 尤南送来的书信字里行间表现出来那个老父亲想要的其实是一种既能出气,又能保留体面,还不能影响公主未来过日子的办法。 有点难度,但不是没有。进一步剪除驸马的待遇,连坐他的家人和朋友,让两人分居解决后患……都是可以简单想到的主意,穿小鞋谁不会啊? 然而这种出气后继续凑合过日子的办法就是公主想要的答案吗? 从公主自己的信里可以明确看到她已经想得很透彻了,这个事说到底只能怪罪于封建制度,不论是皇权压制下驸马不敢拒绝赐婚,还是封建制度下公主无法自由婚嫁,又或是尊卑体系里驸马和婆婆就是能恶心公主,又或是阶级系统里刘善儿没有反抗的机会,归根结底都是这套制度在为恶。它不把人当人,于是一旦有人醒悟过来自己是人,就会是公主这样的情形:谁都没错,可是她很难过;她那么难过,她却不能摆脱命运。 李咎稍稍犹豫了一秒钟,还是选择帮公主一把。 想让公主未来幸福,她必然要摆脱这段婚姻。只要动了这个念头,就一定会有口诛笔伐,所以这个念头不能是公主提出,必须是驸马家的原因。 李咎给的建议是效仿地球的唐朝。婚姻出了问题怎么?出个家就好了。 本朝不信佛怎么办?那就改一下思路啊!武则天杨玉环一个拜佛一个拜道,我们家公主可以拜祖先嘛!您家祖庙祠堂老坟头还在金陵呢,让公主奉命祭扫宗祠,有什么问题吗? 金陵那么遥远,公主那么娇弱,一来一回路上可不就得两年!再加上侍奉祖先的时间,一走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两年加上三五年,已经五六七八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人事已不知成了怎样。 让公主回祖坟宗祠主持祭扫的原因也不是那么难想的。 公主才刚“小产”,太傅夫人又重病了,卜得卦象是“老祖宗的吉屋”(即祖坟棺材)有异常,请公主前去看看,这岂不是顺理成章? 至于杨夫人的病……皇帝让她病,她敢不病吗?那个小刘姑娘还在宫里住着呢,就是为了来之不易的金孙,他们也只能忍了下来。 公主去了金陵,驸马自然也要去的。两人在外地,发生什么都不意外。到时候皇帝陛下以公主体弱为由私底下接回公主就行了。驸马单独在金陵吊着,太傅夫妻又能忍几年? 什么时候太傅夫妻自己愿意想办法把这桩婚姻关系了断,什么时候放驸马回来。按李咎的推算,最多也就能拖个三五年的时间。到那时皇帝陛下只消私底下表现出同情驸马独自在外没得人伦亲情,做主让他解除与皇室的关系,也就可以让他回来了。 公主“小产”后还虔诚地代父亲去金陵祖坟祭扫,外面就算对公主和离有意见,难道还能说她敬奉祖先敬奉得不对?公主身体不好,回京修养,驸马和公主久居两地,终究不是夫妻之道,更不是尽孝之道,但要让驸马回来,就得先取消他的驸马身份,这逻辑也挑不出问题来。 李咎的办法对驸马和杨夫人甚至太傅都有惩戒的意味,因为在李咎的认知里这三位犯错的更多一些。这个错倒不是说他们不敬公主,或者娶了公主却又不乐意和她过日子,主要是刘善儿姑娘那事。人家姑娘又不愿意当妾,就这么强行纳了通房,不说现代认知,就说古代吧,换个没有权势的人家,姑娘都能告他qj了! 非要说姑娘也没拒绝就是鬼扯,姑娘是没拒绝,是“选择”了留下当通房丫头,但是她走投无路时别无他法的“选择”,真的是“选择”? 驸马自己就是不喜欢公主却被皇权逼着娶了公主,这才有了后来的不睦。可是当他处于优势地位时,他却做了比皇权更过分的事情,完全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李咎是个圣父,但是他的圣父是有条件的,显然驸马一家并不在他的圣父范围里。 李咎将思路整理好,直白地写了下来。 这个历史线上并没有发生武则天和杨玉环先后侍奉父子的事情,这两位名人都出现过,武则天依然当了女皇,杨玉环也确实宠冠六宫,只是两人的升级过程有一些小小的移位。 反而是好事。 如果她俩的事原复原地发生了一次,李咎反而不敢交这个换身份的办法。拿公主去比武则天或杨玉环,很容易被人咬文嚼字出影射的意思,他又不是想找死! 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以后公主可能要收敛一些在外的走动,牺牲一些名誉,却能获得心灵上的自由。未来她甚至有机会再挑选自己喜欢的夫婿,过几十年快乐自在的日子。 李咎自己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或者还有诈死、赐死的办法,李咎直觉这不是公主想要的。 将信送走之后,李咎又给“春溪生”单独回了一封信,站在朋友的角度和“他”聊聊“他的朋友”的家事。李咎回避了自己和公主的分歧,只对共识的部分大加赞赏。 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能想到刘善儿的身不由己,李咎还挺惊讶。这个公主的共情能力应该是非常强的,难怪她有公主之尊却没能收获她想要的家庭婚姻。 希望公主的父母真的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疼爱她,而非只是为了做做样子…… 两封信在同一天先后投出,时间已经走到了年尾。 李咎最近的清闲完全建立在李园其他人的忙碌上,盘账、盘库、送嫁、清算……园子里、行商间、荒山上还有皇庄那边各种事情乱如麻,全靠王得春等人咬牙干活,倒是让李咎自己躲了个懒。终于别人忙完了,汇总出来厚厚的总陈账册和清单让李咎自己确认,就是年前最后一件事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枝独秀不是春 李园的第三个春节,凡事都有了定数,就连“春晚”也有了一套程序。 “德云社”的台柱子都来了,外面的流浪艺人也报名想混一遭,新婚的吴县令夫妻、傅贵儿夫妻、黄致夫妇、尤复夫妻、王理事等人早早就来预定了看春晚的前排名额。 王班头没少见豪门权贵,看着这名单也觉得有千斤重。 小年这天,李咎照例给全李园的人都发了节礼,依然和往年一样,李咎亲自一对一地发,带小孩儿和老人的人家优先拿,其次是没成婚的女孩子,再次是没成婚的男孩子,最后是刚成婚但没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李园人发一整份,根据性别和年纪稍作调整,外面的人嫁娶给李园人的,就发半份。 李咎说把年礼照样送到小楼,他逐一发放时,负责筹备年礼的三九等人脸色都变了。 李咎还觉得有些奇怪,直到他拿到了名单,看到了堆积如山几乎要从小楼里溢出来的年货们。 三九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来他的惊讶,笑道:“前儿我们和老爷汇报的时候,老爷肯定没放在心上。咱们家,算上皇庄和厂里的人,签了全契的长工就有二百多,半契的还有二百多,临时的这会儿也一百之数,往前推年前那会儿最忙的时候加上济贫处的,有接近三百人。我当老爷都知道。再算上大家嫁娶的外头的人,您要还是一个一个发年礼,那不得发到大年初一去?” 李咎麻溜地撂挑子,单身女娃让三九发,一家几口的吴管家夫妻发,老人交给吴老娘发,李咎只管核心的几个人物,外加两口之家和单身的男孩子,顺便关心关心大家的需求。 已经在李园干了三年的老职工(李咎更愿意称之为职工)从精气神上已经和新一代的长工有了本质区别。比如幺娘、葛藤等人,活脱脱是现代位面的工人模样,大方自信,浑身都是野草似的阳光和韧劲儿。 幺娘过了年就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良好的营养搭配给了幺娘健康的身体。幺娘,还有桂子等人体态都非常匀称漂亮,这也是李咎近一年老回避她们的原因。幺娘的身高已经逼近一米六,在整个李园看起来都是偏高的那种,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做一些力气活的女职工,如果不是她还不算成年,有些需要力气的活计会招她这样的女子进去。 老员工们也更愿意提出更多的需求,比如幺娘,她想系统地学一学木工活。她在纺织厂和木子衣铺都干过,也跟着尤复学了一段时间的种子分类和交叉培养,最后她却对何药娘的木工产生了兴趣。 往前推一年,因为黄又八的缘故,幺娘是非常排斥木匠和木工的,但是今年李咎安排所有十四岁及以上的少年到处轮值,最后幺娘被药娘的那手拆解法拿下,暂时决定往木匠方向去走。 幺娘的天赋且不提,世上九成人本就没有天赋,她能吃苦,能坚持,这事就成了。就是何药娘,她也未必就是天生擅长这个,只不过她在拆解图纸时容易开窍,又付出了十分心血,这才有了今天的她。 幺娘提的新年愿望就是李咎的学塾能开个木工班,后面又有葛藤想学算账,小莲想学经营管理……如此种种,各行各业多少都占了些。 李咎想到学塾的主体已经差不多建成了,只剩后期一些配套的小房子和绿化、实验室没完成,倒是可以考虑先招一批百工之属培养分门别类的人才。 人人都想考科举,吃皇粮,但是吧,每年能考上的秀才举人进士也就那么一些固定的名额。 读书人越多,竞争越激烈,有一个上去的,就有十个上不去的,还有一百个要想办法刨食的。李咎想通过学塾达到的目的就是给那十个上不去的谋出路,给那一百个刨食的填饱肚子。 这个计划很早就有了,早在李咎给青山人教拼音的时候,早在他规划学塾并且召集工匠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幺娘是希望继续提升自己的人的代表,也有人希望自己的家属也可以成为李园的职工,单身狗想娶媳妇,娶了媳妇的想生崽,有娃的想送娃去外面的学塾逐梦科举路,有家乡在外地的想请教李咎如何让家乡人也过上好日子,有人干脆就表示自己其实是某某地的某某人的下属,特意邀请李咎去该地经营李园,条件随便开…… 李咎啼笑皆非,挖墙脚、招商引资这事真是古今皆同。不过李咎还是记下了那个地名和官名,以备将来转移生产力时使用。古代不是现代,官僚并不背负振兴经济和疏通商业的责任,他们的考核指标是税收、人口和治安。官僚为了不在自己考评标准里的事务,对一个普通地主说出“条件任开”这四个字,很难得。 李咎倒是忘记了自己有虚爵在身,并非普通地主了。 有吴管家等人一起帮忙,再有王得春、傅小贵儿帮忙记录大家的诉求,发年货三天之内全部搞定,大家的需求都整理汇总好放在了大白板子上。 “年后出了十五,咱们再聚起来议论议论这些事怎么办。有些是无理取闹。”李咎从各种需求里划去了“发媳妇”“代女儿(妹妹/妻子)收工钱”“老爷保媒我嫁给某某”“希望我退休后孩子能接替我的工作”等要求,又在求学等需求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记号,“有些是真的要重视,特别是明确房契、养老以及职业技能的培训等攸关每个人发展的需求。” 人在解决求生问题之后一定会想解决发展问题,第一批和第二批被李园招纳大的人现在就面临发展的困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目前做的基本都是体力活,很依赖健康年轻的身体,他们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和儿女考虑得多一点。 “明年除了领取我的任务、继续钻研自己的技术外,给愿意开班收徒的工匠一笔额外的钱。如果有人愿意终身执教,比照吴管家和得春,我给他养老。大家有需求是好事,学得越多,能做的越多。” 傅小贵儿思忖片刻,问道:“先生不怕他们学成后解除契约,自立门户吗?我看今年请假的人里就有好些其实是找了下家要走了。” 李咎摇摇头:“这正如我所愿。他们学了本事、开了眼界,留在我这里做什么?我这里打杂的枯燥活儿很多,却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需要他们做。他们自立门户,将我的思想和技术传播出去,岂不是正合我心意?我让老刘、老陈他们去找一些靠得住的外邦人也是为此。一枝独秀不是春,越多的人接受我的想法,越多的人自发投入我的事业,我才能早日看到我的那个大同世界。” 第二百六十四章 百工科开业 今年的元旦因为丰收,因为“德云社”的加入,显得特别精彩。 李园将春晚放在了“德云社”的戏台里,除了李园人可以来看表演,外面的人一样可以免费看。 时间才刚到傍晚,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预计到了正点时人还会更多。为此吴县令、黄致等人还特意招募了不少男丁维护秩序。 经过两年发展,现在的“青山戏”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套路,演化出了水袖功、跷功、拂尘功等多种路数,翎子翅子功还没有,却有簪花功。因为民间很少有带翎子的场合,倒是有非常多簪花的场合。就像元旦这几天,李咎也不可免俗地在发巾旁簪了一小支红线缠起来的金稻穗。 因为李咎每年都戴稻穗、麦穗的缘故,青山县最流行的就是五谷题材的簪花,每年还能翻出新花样。木子衣铺陆续推出了绢纱花、绒花、通草花、刨片花等各种简单好做的首饰,基本上主导着青山乃至大松郡每年的流行款。 木子衣铺走的永远是精品路线,这些容易被仿作的首饰她们一定是做得最好、最亮眼的。而李咎就是那个活招牌。 不太喜欢装饰打扮的李咎经常会有些必须要精心捯饬的场合,这时候就是木子衣铺打广告的最佳时机。李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大松郡甚至南部淮南道的时尚icon。 今天的“德云社”众人穿戴的又又又是木子衣铺推出的新款衣服,褂子衫儿也就罢了,是在既有的基础上做了多层缘边设计,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嫌弃这种设计是暴发户才用的繁复,但是那些女角色们穿的鞋子却是真的好看。鞋头翘起的尖角上落下了一只蝴蝶,随着穿着它的人的步子,蝴蝶起起落落,宛如在花间穿梭一般。 当时这款新鞋子就引爆了市场,第二天大年初一,人们逛街串门时,几乎每个女孩子脚上都蹬着一双蝴蝶落花鞋。就连追逐时髦的男子也不例外,比如赵县丞父子,也包括黄致这个老风雅。 平民百姓之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蓝的褐的碎布头拼得蝴蝶,有钱人用纱缎绫罗堆得花团锦簇,木子衣铺则用上了才刚优化过的弹簧技术,做的颤巍巍小蝴蝶小豆娘小花枝,别具一格。有钱没钱的都穿上了新鞋子,并且随着大家出行和行商做生意,这鞋子又又又像插了翅膀一样很快就风靡一时,继而在其他饰品上也开始出现。 “青山新样儿”的名声也随着这些不起眼的可爱的小东西一起又一次出现在世人的观念里。 金陵、姑苏、钱塘乃至更远的北方诸城的人们如果认真地想一下“青山新样儿”几个字,就会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青山城已是个特别的存在,它几乎就是“潮流”的代名词,不论是娱乐方面,还是衣食住行方面,又或是其他更深层的领域。 这时候如果再有人对李咎的杂学提出质疑,提出来的人自己可能就会先收到一些质疑:“可是青山城那般富庶有趣,他们的杂学也该有些真材实料吧?我看他们说的也挺在理的。” 什么是文化输出啊,这不就是最简单的例子。 单独输出观点是很困难的,大多数人都是短视的人,没有摆在面前的好处和优势,一个观点说出去能有十分之一的人听进去就不错了。没有《西游记》《三国演义》,没有“青山戏”“青山样儿”,没有天下行商汇聚于此,哪来的“心向往之”? 尤南也好,郑适道也好,“春溪生”也好,或是莫名其妙地把李咎放在了“一个还算可靠的晚辈”的位置上的皇帝陛下也好,都是被青山李园拿出来的东西说服的。 正月里,元旦的蝴蝶落花鞋,元宵的玻璃草花灯大放异彩。 李咎很满意,落花鞋真的就只是个漂亮鞋,除了激发人们对青山城的认可度没有别的用。玻璃草花灯可不一样,到现在陶工他们都没搞定批量制造超大片平板玻璃的工艺,但是随着玻璃灯盛行一时,他又公开了玻璃烧制的配方,并且将基本原理都在《百家杂学》上写明白了,一定会有很多人争先效仿。 有人效仿,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就一定会督促他们不断冲刺更好的技术和更低的成本。 一定会有人攻克平板玻璃技术的,到那时他花钱买回来交给陶工他们去优化就完事了。 大棚技术在去年已经总结了一稿,稻基鱼塘的数据也有了个底子,今年的农学重点就是大棚技术的进一步优化和提取数据,以及测试稻基鱼塘的可用性。至于堆肥技术和育种技术,是每年的老生常谈,不必赘言。 出了元宵,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职位上,李咎便宣告学塾的几个工匠学科今年会正式授课。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整个青山城的平民都兴奋了起来。他们等这一天着实等了太久。 那些坚持不懈在学塾外等着的人们,除了等医学生的义诊和练手机会,就是等这个学习的机会。 第一批与李咎签订契约成为百工科先生的是陶工,三年的合作,让他对李园产生了归属感,对李咎个人更是十分信赖。加上李咎又又又给他提了待遇,陶工很满意,也不在乎自己那点“绝学”了。 李咎可是说了,除了学费,以后他的徒弟如果拿下悬赏的奖金,他会按照悬赏奖金的三分之一付给陶工。富贵有了,长久有了,媳妇也快有了,陶工第一个站出来和李园签了终身契约。 何工签的则是短约,他还是舍不得拿出看家的本事教给外人,况且他现在有了那么出息的女儿,又有了那么出色的女婿,他的未来不一定是和李园绑定的。 不过他也乐意将基础入门的木工活教给大家。传家的手艺不行,简单的还是可以的。 除了最重要的两位工匠,李咎从官府那里报备后找到了自家长期合作的铁匠开课。李园长期合作的铁匠有很多,其中有一位手艺非常出色,官府和驻军所用的仪刀、砍刀等,除了朝廷统一派发的,其他的基本都是这位铁匠打的。他的冶炼心得甚至可以说是先进,李咎的弹簧能做出来也是多亏了他的冶炼技术。 不过这位铁匠的理念过于先进,反而不适合拿来授课。冶炼难免就和兵器挂上勾,当前朝廷对兵器的控制极其严格,从铁矿、铜矿的官营开采一直到铁匠的备案制度,都是为了对民间藏有的武器进行追溯。 李咎不想挑战统治阶级脆弱的神经,铁匠的课只能小班开了,每个报名上课的人都会按照铁匠学徒一般对待,直接在官府民簿里登记为铁匠,这是吴县令帮忙想的辙。 有这三门基础课程打底,百工科在二月初三就正式收徒授课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脱离土地走向生产线的人们 百工科有官府加入联营,负责登记各项信息、统筹学塾各项事务的人则是前工部王理事,现在的青山县教谕先生王嘉声。 这次招收的学生分为两种,浑浑噩噩需要学门手艺讨饭吃的,李咎称之为“预学”,有了一定基础要继续往前走的,李咎称之为“进修”。 由于工匠的地位低下,愿意学习工科的人不少,预学班的学生很快就招满了。真的愿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人却不多,大多数是李园人和其他工匠的学徒,还有部分是跟着尤复等人学生物学农学学医学却学不出个所以然的人,看着王嘉树在统管事务,又有县令大人的老岳父来上课,于是他们也转了来学习。 比较神奇的是报名的学生中有一群女孩子,她们是结伴而来的。她们并不认得字,只在李园展板外听了几天宣传,最后结伴报名学冶炼。 不过最后只有筋骨比较出色的两个姑娘被冶炼录取了,其他几个姑娘暂时安排在木工和陶工那里。 李咎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就让同样在进修木工的幺娘去仔细打听了些。 幺娘如今走到哪都是大姐头似的架势,新来的姑娘们很快就被她收服了,幺娘顺顺利利地掏到了她们的情况。 她们基本上都是葛藤和桂子那俩村子里的姑娘,或者是没了爹妈,或者是被爹妈弃之不管了,或者死了丈夫,或者像当年的余幺娘后来的草儿一样即将被发卖……总之无依无靠,她们在正月里听葛藤提起李园的学塾今年开张要招学徒,她们几个商量一番,连夜卷了口粮跑了。 这样的事情在青山城周围的村镇陆陆续续地发生了,两年前只是活不下去的人想碰碰运气,到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姑娘这样为了更好的生活就前来投奔的。 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 李咎请王理事等人帮忙走访了一些学徒和工人,得到的结论完全支持他的猜测,这些改行来的女子和壮年男子基本上都是因为失去土地或土地贫瘠的缘故才背井离乡的。 ……这一天到的倒是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他以为劳动力转移还要再晚一些呢。 李咎没有料到的是随着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有钱人更加有钱了,这部分最先挣到钱的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地。 有人买地,自然就有人失去土地,失去的理由不外乎就是常见的那几种。 而且很多人家有了一点积蓄,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对更多的钱视而不见,因此家里没有顶梁柱的人、不受欢迎的女婴和病童、可以卖掉换钱的儿女,依然是其他人眼中的商品。 “商品”不想任人宰割,失去土地(即生产资料)的人想获得好一点的生活,他们来到了这里,想试试能不能走上一条不依赖土地的求生之道。 正是李咎希望看到的走向。 平稳、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会造成动荡地将一部分人和土地剥离出来。 唯一的疑问是随着人口逐渐转移,剩下的人口是否还足以生产足够的粮食。而这个疑问的最终落脚点便是新种子和种植技术,比如温室大棚。 李咎今年刚把农牧和医术两个学科提到了“院”的级别上,尤复兼任两个学院的“院长”,主要工作除了统筹,便是教授入门级的知识。 去年实验田的第二茬收成已经没有再继续减产了,不知道是他们在第五代种子里遏制了退化,还是种子已经退化到了极限,总之拿到第二茬收成时,大家都松了口气。退化到现在,产量对比第一年头一茬已经降低了四成,就这剩下的六成,依旧是现在的杂粮亩产的的好几倍,依旧是神物级别的品种。 尤复的建议是如果今年的种子依然没有退化,那么今年的秋收种子就可以在青山城进行推广了。 李咎拿到六代种子的数据之后,觉得尤复的建议很正确。 一开始他们不能将步子卖得太大,只能一点一点地小规模加种新品种,预计要到五年后,才能用新粮种取代杂粮的地位。 而稻米的优化进度非常慢,暂时还不能替换既有稻谷品种。人工除雄、授粉的效率极其低下,李咎只能将现代的品种多拿一些出来作为母本,以期找到不需要人工培育种子的品种。绝大多数杂交水稻是没有育种能力的,口感也比较糟糕,只有可以育种且不会退化的杂交稻才有培养的价值。而那些天然可育的稻种,产量比起古代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提升,口味倒是多了许多选择,什么长粒米富硒米珍珠米桃花香,各式各样的外形和口感,极大地丰富着人们的餐桌——反正在这个时代它没有杂交稻那么重要,要不是为了挑选合适的母本,李咎都不一定会拿出这些新种子。 等招生的事情结束,已到了春天最好的时候。 烂漫春光,柳丝长桃花烧,苗秀芽苞,无限好。 李咎便是在此时收到了尤南的信,信上除了日常问候,还提了一句长公主城阳和驸马德玢侯将于今年夏季来到金陵,主要是为了祭拜当今皇室的先祖。为了迎接这位贵客,尤南想借正在金陵勘察市场的赵三九一用,为公主准备一些江南风格的衣服首饰。 当然,借三九一用是假,告诉李咎皇帝陛下采用了李咎的办法是真。 李咎想通了这个就乐了,之前看不出来,总是以“唯我独尊”“皇室体面”为标签的皇帝和皇后也会为了女儿让步,倒是封建制度下比较难得一见的温情。往前看几代,大概也只有李世民与晋阳公主、唐懿宗和同昌公主。 不过李咎的表情马上又变了一下,为了自己的体面牺牲儿女幸福的皇帝,和为了儿女的幸福做出让步的皇帝,其实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在“皇权之下为所欲为”的框架里行事,只是前者的欲在自己,后者把儿女也纳入了“欲”的范围。 就是不知道这个皇帝是否能将更多的人也纳入“己欲”中,不论是真心为了每个人,还是为了自己统治的稳定、持久,阳光能照到更多人总归是好事。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南下前的准备 京城里,负责皇族事务的内务、宗正司以及礼部在正月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公主和驸马启程时间暂定在三月,表面上只是因为感梦所以去祭拜祖先而已,实际上公主会在金陵住一到三年,中间还涉及到如何低调地处理掉这个婚事。 皇帝很强硬地要求收回杨小少爷的一切因为驸马身份而获得的特权,包括不限于他的“德玢侯”封号、宅院、田地,为了给他抬身份而赐给他母亲的一品诰命等。 臣下们为此焦头烂额,还不敢抱怨。如果惹毛了杨太傅、激起士林的怒火,把事情闹大了,导致公主和离一事进行得不顺利,恐怕皇帝能把他们的脑子拧下来。 还好皇帝掌握了驸马最大的把柄,就是刘善儿姑娘了。 驸马养个通房不算什么,公主迟迟没有消息,驸马找妾室生子,虽然不光彩,但是大家都可以理解。顶多就是公主这个身份在上面,显得驸马冒犯了她。然而往前追溯,历朝历代所有公主和驸马的婚事就是这样的。不论公主能不能生,驸马都可以纳妾,并且妾室的子女一概记在公主名下。就算公主死了也一样,公主死后驸马的妾室所生育的子女依然在礼法上属于公主所出。 最大的问题按严重程度顺序排列是:驸马纳刘善儿属于强纳,刘善儿自己不愿意,刘善儿咬死了自己是被逼无奈,则驸马此举算qiang(防)jian;驸马纳妾一事未禀告公主知晓,往小了说不算什么,往大了说是不敬;在公主明确拒绝承认刘善儿的孩子的前提下,强行把这个孩子栽给公主。因为就算礼法上妾室所出子女都属于公主,那也只是礼法上,并不代表事实上就要把孩子硬说是公主生的。就像宫中所有皇子皇女都称呼皇后为“母”,然而大家都知道只有城阳公主是皇后所出。驸马和杨夫人的这种硬栽,往小了说是不敬,往大了算是混淆血脉。 刘善儿必须活着,还必须活得好好的,还有那个主动宣扬公主怀孕的嬷嬷,也必须活着作为人证。 这时候才显出公主之前的善良和仁德有多重要,她的“高抬贵手”,保下了两个至关重要的证人。 不算公主出行必要的仪仗和行李,皇帝陛下和皇后私下给她塞的已经有三十辆马车之多了。光看四季衣裳、鞋袜,就装了满满八辆车。小点心小零食之类的没有准备太多,路菜油盐都大,口味一般,不值得多费心思,还不如通知各个驿站提前准备好当地的好吃好喝等着公主去。 公主的大宫女喜晴这几天真是应了名字,喜气洋洋地指挥着收拾公主的妆奁等物。 城阳每天除了带妹妹们看书,回到寝宫也一样看书。 不仅她自己看书,刘善儿也被她强制按在书房看书。刘善儿本是小家碧玉,不愁吃喝,但也没上过学,真的只认得些常见的字。后来被杨夫人收养后她才在杨夫人的安排下学了些诗词歌赋弹词小曲,却是为了讨驸马的喜欢。 直到被索进宫,在公主寝宫安顿下来了,刘善儿才认认真真学了些正经文章。城阳见她本质还算聪慧,闲了时也教她读书以作消遣。 刘善儿本质上懦弱善良,成为公主婚姻里的一粒沙已经让她羞愤欲死了,现在得了公主一对一教书,更是感激涕零,恨不能以“师”呼之。可惜者她觉得自己身份低微,又让公主陷入和离的大风暴眼儿,满心都是愧疚,那一声“师父”,完全说不出口。 城阳看在眼中,却也不以为意,她又不是为了刘善儿的感激和愧疚才教她的,只不过是她恰好知道,刘善儿恰好不知道。不仅善儿,就是其他宫人太监也是一样。 教人读书,比其他事情有意思得多了。一个个蒙昧却渴求明理的人接受知识,曾经昏昧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明亮,这样的成就感挺好。 喜晴清点着公主的物件,她本就识字,现在学了一套编号、等级的方法,管库房更加得心应手,对于公主的一切事物也体会得更深了。 只见她点完公主的摆饰,将册子一摊,坐到外间的花墩子上生闷气去了。 城阳正歪在榻上晒太阳顺便看书,抬起眼看了看外间影影绰绰的人,道:“喜晴,你怎么了?” 刘善儿见她们有话说,很乖巧地站起来,退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喜晴气呼呼地走进来,往城阳旁边杵着,将册子一翻,道:“这是不点不知道,一点吓一跳。主人陪嫁的珠宝、缎子等物,好些都已经被那位拿去用了。她还真厉害,专挑没有打御用铭文的去拿。” 喜晴口中的“她”当然就是指太傅夫人了。 城阳接过册子看了看,笑道:“那位曾经是我的婆母,用我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这几年,多谢她照顾了。只是这个寿桃,那个送子观音,还有那个珍珠帐,这三样是我平时就比较喜欢的,必须要回来。” 喜晴笑逐颜开:“好的好的,主人,我刚才就怕您因为顾念那位是婆母,就这么息事宁人。” 城阳道:“婆母若是真的用爱护晚辈的态度来对我,我也会用敬重她的态度去对她。既然她做不到,那我也没什么必要继续巴着她。” 皇后亲自来看城阳这里的收拾进度,一进来就听见城阳的话,冷笑一声道:“我还当你针戳都不知道疼呢!原来也知道什么是你来我往!” “阿母。”城阳放下书站起来,先拜了一拜,然后取代幼荣扶着皇后的胳膊,陪着她往里头走去,“我知道您暗指的是善姑娘,我还是那句话,她是真的受害人,我不能再加害她,我可以不喜欢她,但不可以再因为私心去折磨她。” 皇后道:“你到底从哪学的这些歪门邪说?你是公主,富有天下,城阳三千里地都是你的封地,京畿万户都是你的食邑,你应该活得随心所欲!你爹和我,唯一的心愿——至少是我唯一的心愿,只是你今生快乐而已!” “我很快乐。母亲。”城阳没有说出来她到底和谁在探讨那些问题,而是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有好多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我都想明白了。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驸马……杨公子他们是现在我眼里了,然而也只是可以轻松隔开的苍蝇而已。与其说是他们让我不开心,不如说他们让我困惑了。我曾经好疑惑呀,为什么我是这样的我,却配了那样的丈夫?世上其他的女子,除了阿母和诸位娘娘意外,她们的婚事岂不是更加为难?直到我想通了,才觉得放下了一个心结。这都是……的功劳。” 第二百六十七章 祖宗在上 皇后最后还是没有从城阳口中掏出“李咎”的名字。 不过城阳也没什么机会和李咎通信了,回宫之后她的书信自然由內侍和内务司负责,张主簿就算再精明,也帮不上她的忙。 皇后将各处检查了一番,在女儿的书房看到了那个小鹌鹑似的善姐儿,她将善儿上下打量了十八遍,也没看出来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最后只能嗤一声,假装没看见了。 喜晴边点着数,边问公主:“主人到了金陵,接见各位命妇、小姐,要穿的礼服每个季度每个场合备着三套,只够一年之用,主人,剩下的是不是让京里做了送去?” “在金陵做吧。”城阳晃了晃脚,足尖上是两只轻巧的攒珠八宝颤枝“蝴蝶落花”,随着她的晃动,珍珠、宝石、缎子光影明灭,“迫不及待想看看江南的手艺。你瞧,这落蝶儿多好看啊。都说京工和苏工差别甚大,我还是想瞧瞧金陵的。” 皇后没在这些小事上用心,她只听到了女儿真的准备在金陵住三年,顿时那个眼泪又汪汪地雾似的染上了双眼:“小没良心的,你还真要在外面住三年哪!当时你爹说做个样子就好,你偏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一定要去,我就料到你一定又要作妖,你还真要跑出去住三年,你知道你娘今年多少岁了吗你还跑!” 满屋里的宫人听见皇后急得连小时候在民间学的说话都飙了出来,各个忍不住别过头去憋笑。 城阳像小女孩儿一样抱住皇后的肩,笑道:“既然拿祖宗做了借口,当然还是亲自去的好,不然岂不是白眼狼?祖宗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娘~您今年年芳二八,女儿回来还能伺候您一个半甲子,这三年就当是我去给祖宗请罪,请祖宗们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和我计较,继续保佑我们长命百岁,保佑大雍的江山万年永固。娘,您说好不好?” 皇后没好气地弹她的脑门儿,倒是没说不行。她和皇帝都希望女儿只走个过场就回来,然而里头涉及到祖宗的事,他们又不敢过于假了。 不信佛道不代表是唯物主义者,事实上九成人在祖宗、神灵、因果、轮回上都很迷信,不信宗教的他们遇庙烧香逢观送油,一点也不担心两家打架。就是放个大柳树在那里说这柳树成了精,照样会有一堆人去拜拜。 帝后二人就是非常典型的这种情况,没有信仰,但是该给祖宗们烧的香和纸钱,一样都不会少。 城阳抬出了祖宗,他们也总觉得祖先们睁着眼在看着他们,那阻挠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皇后气过了头,再看喜晴收拾的东西就觉得哪里都不顺眼,这里要换那里要换,就是已经备下的礼服,也被皇后嫌弃了一番,勒令重新找人做更时兴的来:“咱们京城的流行怎么会和江南的一样?不拿出点镇得住场面的东西,你们指望公主被南人嘲笑‘富贵且呆板’么?往前数十年,看看当年的淑妃进宫时带的什么衣物,江南每年给陈妃的又是什么!即刻叫人去江南抄样子回来!” 当然是不可能去江南抄样子的,时间来不及,城阳撒娇卖傻,换来皇后勉强同意请淑妃帮忙掌一掌城阳的私人服装。 大礼服都是有制式的,纵然花样老气,只要细节到位了,照样没人挑得出错来。最重要的是私服啊,私服不好看什么都是白搭。闺女这一去是要和驸马和离的,行头必须得震慑住江南那帮人,否则什么话传不出来!公主的权势能让人们不敢当面说她,却管不住背后的窃窃私语。而城阳此行最怕的就是窃窃私语! 众人去给淑妃传话、重新检视衣料和针黹宫女又是一番忙碌。 皇后每次检查都会因为嫌弃大家准备得不周到引出这样的事,众人见怪不怪,谁还不是个疼爱女儿的亲娘了? 淑妃那里很快就回了话,说是今天到公主回宫前有事必应,今儿吃了晚膳就来看看。 众人方心里安定,皇后又在随行清单上发现了一个特殊点,点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问:“刘善儿你准备也带着去么?” 城阳点点头:“我怕,把她留在京城,一个不注意,她就被爹娘或者哪个妹妹弟弟不小心给杀了。” 皇后一时气得没话说。 不过城阳说得还真没错。帝后二人吃到好吃的点心都惦记着给公主送一份,城阳这一去三年的,难保他们想念闺女时不会把罪魁祸首给“抹杀”掉。 “行吧行吧,随你去。但是这一路路途遥远,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管不了,你也不准管!” 城阳挺无所谓的:“她自己都不想要那个孩子,掉了就掉了,也不可惜。” 刘善儿确实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驸马对她来说和qj犯没区别,这个孩子只会提醒她她过去是有多惨。几个月来孩子渐渐长大,更是带给了她无尽的痛苦,浮肿的脚,疼痛下坠的内脏,恶心、便秘、突发性头晕眼黑……若非堕胎会危及生命,她根本就不会留下它。 皇后没再纠结刘善儿的事,等和离事成了,这姑娘爱去哪去哪。如果康儿以后还能觅得如意郎君,快乐过完一生,她就给这姑娘一份大礼,权当是感谢她救闺女出火坑。 京城在为公主南行一事忙得热火朝天,金陵也不例外。 金陵有以前的行宫春秋行宫,乃是太(防)祖起兵收服江南后的驻跸之处。金陵报奏朝廷,得到许可,这处行宫将作为公主在江南的居所。 金陵人又又又被公主受宠的程度震惊了。 向者皇帝陛下自己还是太子,任淮江四道都督,正是天下初定,仍有绵绵不绝的兵事,太子为平海患,路过金陵,需要驻跸修整。金陵太守便建议太子在春秋行宫暂住,太子以祖父驻跸之所不敢僭越,只检查了保存的情况便在郊外扎营了。 如今皇帝陛下竟然将这个自己当太子时不敢僭越的春秋行宫赏给了公主居住,怨不得金陵几个老东西都惊呆了,那已经老得快走不动道的前前前任金陵太守一口水喷了对面的尤晋一身。 尤南则说:“不用太紧张,自古行宫驻跸之所,多是做做样子,应付几天。这样长期住着的,多半还是会另寻其他舒服的居处。” 现任太守问道:“要不要在龙陵宗祠福地附近置办些精巧的园林屋舍,以便公主来往祭扫?” “不用,等公主来了再做决定也来得及。”尤南摆手,但是没告诉他原因。 公主又不是真的来祭祖的。与其在他们天家的祖宗祠堂旁边搞什么屋舍,还不如在金陵以及周边山水绝佳处提前踩点好,将那些灵秀富丽的园林多准备几个,可能还更讨公主欢心。 第二百六十八章 金陵接驾 最后金陵人们在提前到达的负责皇族事务的内务司官员的指导下,对春秋行宫进行了翻修。他们提前将公主所住的宫苑按照江南时兴的风格进行了装饰,陈设、花木等,一律翻新。 除了春秋行宫,还有几个富户的别院园林,也被选中做了备选,其中就有金陵第一织造杨家。这杨家以织造各种缎子、织锦甚至妆花闻名,其上一代的姑奶奶小杨大家改良了纺纱机,纺出的线可以织出挺括厚密的松江缎。松江缎厚实细密骨架感非常强,哑光感的缎面很符合京城上流的审美,是金陵最重要的贡品之一。 杨家拿出的这个别院是小杨大家获得朝廷封诰后建起来接驾谢恩的,不过先帝还没来就驾崩了,现在这位登基后不大往外面去——或者说至少不喜欢摆着皇帝的架势去,这个别院还没彻底修完就停下了圈地,最后落成的只有主体院落,比原计划的几百亩地小了三分之二,现在拿来作为公主歇脚的地方倒是十分合适。 正在金陵写策划书的三九就是这时候被请到的别院,和其他人一起负责公主下榻居所的前期准备工作。 李园的布匹因为幅宽、花色和疏密程度最为多变,固色最好最不怕褪色,被广泛用在了软装上。四季的窗纱、帘帐几乎都是李园所出,织造杨家、刘家和徐家就算嫉妒得不行也没办法抢走这生意。 他们不是不能织出幅宽在一丈以上的布匹,只是成本太高,并且图样花色和都很受限制,比不上李园随随便便就能给出一堆来,甚至能拿出一丈宽的加厚提花蚕丝缎,做褥子做床单床围子不需要拼接。 勤快又会看人眼色的三九很快就和同来分工的人混熟了,她们一起从内务司的众人口中套出了公主平时做事、说话的风格,将整个别院的装饰定成了清浅的红色调。这种色调在荫荫蔚蔚的江南园林里搭配起来别有风情。 江南的园林很少用那么鲜艳的装饰色调,苏工最喜欢的是青碧金色系,各种红色紫色一般只作为点缀出现。 这次一反常态,主色调都是用了艳丽的金红调,陈设的宝石盆景几乎都是桃、石榴、红梅、海棠等黑杆红花品种。冲突性极强的颜色搭配经由心思细腻、审美独到的画工揉捏在一起,冲突就变成了艳丽,在清净的江南水乡风格里荡出别致的一抹朱砂色来。 在督造的过程中,三九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完全不同的公主。 有的说公主“温和柔婉,顺贞静和”“胸有丘壑,气度恢廓”,有的却说公主“咬牙难缠,纵使天子不能移其心志”,不过有一条是一致的,提到公主,便少不了提到她下嫁驸马后无出,还不让驸马纳妾了。或有可惜的,或有觉得公主不能容人的……不论哪一种,都免不了将无出这件事当最要紧的事来说。 赵三九听得很膈应,不过因为单独在外,不想引来口舌是非所以没表现出来而已。 然而是非之所以是是非,就在于它并不是想躲就可以躲的。 三九今年虚岁还不到二十五,被李咎骄纵了三年的她既有少女的朝气,又有当家主母的气度,也不乏小妇人的娇憨和甜腻,再对上那么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不知撩动了多少人的心,甚至其中都不乏一些别有取向的姑娘。若不是尤南、尤晋等看顾着,又有定了李园纺纱机的杨、刘、徐等本地织造护着,早不知道要被多少色中饿鬼打主意了。 这次也不例外,内务司可不只有內侍,也有那正儿八经的官员胥吏。负责别院装饰翻新的人也不仅只有女子,亦有不少男子,并且出了内室后,外面弄彩绘泥瓦草木的,更多的反而是男子。只有公主日常起居会客的地方才是主要由女子负责。 时间久了,三不五时地就会有男性在三九做手工或负责的片区附近一次次地“路过”“偶遇”。 次数多了,其他人就咂摸出味儿来了。酸言酸语有之,流言蜚语有之,甚至有求而不得的人主动谣言中伤,若不是三九带来的这批李园女工和护卫也都不好惹,恐怕还真要起点肢体冲突。除了这些烂泥似的糟心人,倒也不乏有人好言相劝。 这不,被三九的新式床帘花样儿收服了的织造徐家的管家媳妇陈根家的,刚又喝止了两个背地里说闲话的女工。然而才刚转身,后面几个妇人又碎嘴上了,不外乎就是觉得三九自己作风不正才引来别的男人如何,所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 陈根家的喝住了这边管不住那边,转过来看见三九坐在树荫底下穿宝石珠子做钉珠图案,清俊秀丽,眉目平和,灵巧的手指像蝴蝶又像小鸟儿一样上下飞舞,没事儿人一样,活脱脱就是画上织云霞万里天的仙女。 陈根家的就觉得没意思起来,便往三九对面的石凳子坐下了,道:“你就这么躺着让人说你?我听着都生气!” “难道我还能去和她们吵?妹子,我的时间和我说的话都是很宝贵的,她们想听我骂,那是要掏钱的!你不用为我担心,他们爱说说,能让我有那么一丝不愉快,都算我输给他们了。” 三九是真的心平气和,该生的气,早八百年就生完了。她长得这么漂亮,还单身,还运气好到成了李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总有人会眼红,不过是些人心浮动而已。 “妹子你想想,公主殿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了,不照样还要被人说嘴么,我这才哪到哪。” 陈根家的说道:“你说的也是,说起来也是让人好笑。老陈家的你知道啊?就是那个刚生了俩儿子的,竟然看不起公主殿下。刚才就在前院大放厥词说什么‘那公主也不能给人断了香火啊’‘凭是什么王母娘娘,生不出儿子总不算个完整的女人’,我都笑死了。公主殿下都不用自己过问,人家都不知道老陈家的是谁,马上两个内务司的就把老陈家的丢出去了。老陈家的可是杨老爷的老人,脸面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太太还大呢,真是十八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三九勾了勾嘴唇:“快别说这些了,沾染晦气就不好了。” 陈根家的知道这是防备着被别人听去说她两个背着人揭短,忙顺着三九的话转移了:“对对,你说的对。哎,这是给公主的绣帘?” “嗯。听说公主殿下去年熟读的我家老爷传抄出去的‘上元集’和《稼轩长短句》,今年正月里做字谜还做了‘月上柳梢头’一句,我寻思着公主应该很喜欢辛稼轩、六一居士、陆放翁的诗词,从中挑了今年才抄出来的几句,按季节分着做绣帘。这一幅金底的帘子,最适合映衬秋日的瓦蓝瓦蓝的晴空。” 陈根家的摸着三九正在钉珠的底布是一幅稀地织金素缂丝,没有花纹,只金光点点的一片好看:“这怎么说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看山看水看地方 三九做绣帘用了画中诗的手法,典型的江南装饰风格,取的是自成一个主题的小品景象、故事图画。 之前就为装饰风格和图画到底选哪家设计的问题,官司一直达到了内务司总监和尤南那里。因那个内务司的官儿督事也是读书人,对这种文人气息很重的装饰风格更加偏爱,最终才同意用了三九的提议。 其他人只知道三九提的样子和风格尽数被采纳了,却不知为什么,有些流言蜚语就是因为这件事传出来的。 三九自己很骄傲,她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人,背得很多诗词,她的女儿聪明毓秀比秀才老爷都不差——说不定还要更厉害些呢! 她将打的花样子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解释说:“我看老爷给的画集子,北方的秋天是碧蓝的天空金黄的银杏。咱们这也有一条落叶街,到了正日子里满眼都是金灿灿的。可惜我没机会见得,倒是我女儿看过。这园子里的花木都是不变黄就直接落叶的,就少了一些景色。所以绣帘用金黄色的去做,就补上了这个缺失的颜色。主题呢,我用了辛稼轩的‘楚天千里清秋’一首词,金碧的江山无限秋无际,珠翠的‘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陈根家的差点被她绕晕了:“停停停,我可听不懂什么湿啊干、瓷啊陶的!” 把三九打断了之后,陈根家的又面带羡慕地说:“你还会诗词,真好啊。我是陪着我们家小姐长大的,也不过就认得几个字。我寻思着,你比我们家小姐真的也没什么不足。” “会一点诗词也不算什么本事,我们老爷教诗是从《笠翁对韵》开始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多好记呀。记得了这个,再听什么‘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就一下记住了,认得了。” 三九飞快地在边角的位置绣了十四字诗句,又用小刀拆掉了。 陈根家的摇摇头:“算了,我也学不会,以后也没地方用。” 三九想起李咎对其他人说的话“只能学一点也没关系,学到一句诗,能领略一句诗的意义,也是好事”。 三九说:“即便多懂了一句诗也是好的。咱们就在江边住着,不尽长江滚滚来来嘛。” 一边说,三九一边绣写意江山图绣帘,特别换了丝线优先绣长江没入天际的部分。 陈根家的听得半懂不懂,待三九绣完一个角落,陈根家的拿起绷子一看,忍不住夸道:“真好手艺,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抹,倒是把秋天的江河绣出来了。” 三九道:“这是画呀,以画入绣。我这还不算什么,我们家有个画绣样的,那才是无所不能,这次选中的绣品,都是绣样张打过的底稿。” 陈根家的又说:“怪道最后还是选了你的手艺,好新鲜。哎,你要是用这个法子,绣百子图,一定比那年画上的还好看。你怎么不用百子图做题材呀?老陈家的那位就是用的百子图,要不是督事大人一力主张选了你的,说不定现在绣房挂的帘子就是老陈的百子图了。我们胡混了一辈子的,我还能不知道她的能耐?要说绣工是有的,论心思,一万个她也比不上一个你。还不就是因为她选的百子图最吉利,公主一定喜欢。而你的绣画,却还要猜公主的心思。” 三九想起李咎送来的密信,心道“公主都要和离了,要百子图有什么用?况且就算公主不想和离,百子图也不一定就对着了公主的喜欢。公主喜欢不喜欢百子图,我不知道,公主喜欢杜工部的诗,喜欢辛稼轩的词,这却是一定的”。 三九只笑:“百子图用老了的,显不出我的本事,外面家家户户都做,要多少得不来?过几天我家去,要绣样张画的百子图底稿给你看看,真的鲜活生动极了,每个小孩儿都像活人一样。” 陈根家的半信半疑,在她看来,这一批绣娘绣的已经不得了了。老陈家的虽然没被选上,实际上暗地里也做了一套百子帐,只等要用时就好拿出来,安心出个风头,压一压三九的“绣中画”。三九和老陈家的直接打过擂台,肯定知道老陈家的那一手精湛的技艺,可是三九依然不放在眼中,倒让陈根家的对三九所说的她自己家的百子图生起了十二分的好奇。 三九当然不可能马上让陈根看到绣样张仿照画师的画做的绣样,她短时间内回不去青山。 除了要给公主可能下榻的几家别院做内饰,她还要继续在金陵踩点。 置办产业和筹备织造工厂,都很考验眼力,如果因为她考察失误导致李园第一织造厂选错了地址,或者因为她没有调查仔细致使李咎买的产业涨价太少,那她会哭死过去的。 李咎之前让她代管过一个月的李园第一纺织厂,在那里三九初步领悟了机械化生产的含义和管理制度,再加上三九三年来经营木子衣铺的经验,放到现代社会,三九已经是个初窥门径的经理人了。 李咎的织造厂将来会非常非常非常依赖水力资源,水利势能和船舶通航能力都很重要,三九主要看的也是沿河的区域的空地,特别是不好耕种的荒地。 荒地价格低,适合大片大片地买入。且荒地原本就种不得什么粮食,用来办厂才不会影响庄稼收成。 河边的荒地大多数都荒废着,只有少数位置特别舒服的被人拿去盖了小棚屋子,放牛、守夜、摆渡、开茶棚,时不时地会出现那么一下,到底不常见。 三九比较重视的几片土地都在金陵城郊,其中最大的一片位于江水和支流之间,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坡,上面杂草横生。因为土壤过于贫瘠而不适合耕种的山坡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距离这片最近聚居区正是酉禅寺,就是那个傅小贵儿曾经寄居过的、遇到了四姑娘的酉禅寺。 三九并不知道酉禅寺发生的故事,她只是为了确定邻居的情况在酉禅寺边多逛了两次,就是这样,也被主持了妄禅师发现了。 本来了妄禅师并不会主动和女眷搭话,不过三九出现的次数多了,不免引起寺庙众人的注意。了妄禅师担心次数多了会引来别人议论是非,只得趁一次三九带了几个人的机会,请三九进庙里吃茶,好仔细问问这位女施主为何频繁出现。 三九倒是不想瞒着他,只说家中主人想购置一些土地兴建庄园,她是为主人挑选合适的地方来的。 了妄禅师一下就懂了,三九看上的是附近这处山头,他自己并不在意邻居是谁——看起来三九家主人的教养颇好,说不定带的人口多了还能给庙里多贡献几个信徒,多点几盏海灯呢。 但是这事也由不得他:“这却有些不巧了,这附近的田地,包括舍下,都是一位贵人所有。虽然贵人自己并不往这里来,但是因这位并不缺钱,恐怕不是那么好买到手。” 三九笑问道:“那么这位贵人怎么会同意让您在这里设下的庙宇?” 了妄禅师看一眼身后的寺庙,道:“多年前金陵洪水滔天,贵人年纪尚小,听闻本地洪灾害了千家万户,而贫僧救了好些婴儿却无处安顿,便让贫僧自己选了一处地方暂住。说是暂住,其实只要贫僧继续救济穷困、抚养孤儿,这个‘暂’字就永无止境。” 三九闻言,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贵人是善良的大好人,我家老爷应该能拿下此处。多谢大师指点,将来果真做了邻居,我请大师和孩子们吃茶果。” 第二百七十章 收拾收拾家业 三九心里是偏爱酉禅寺旁的山头的,地方大,水势好,人少,方便起坝。不过到底怎样,还得李咎自己决定,她只负责将这里记了下来。 除了酉禅寺旁的山头,其他几个地方有近有远,有大有小,李咎买下后可以真的用于盖庄园。 现在的青山县李园已经太小了,小得住不动人,后来的人以及成家的人几乎都住在荒山、学塾和皇庄那边。 金陵比青山繁华得多,如果李园要在金陵做别院,按李咎的性格,多半又是像青山李园那般广招各种长工短工。既然已经吃了一次亏,那么这次就得提前计划好。 三九一边打理着装饰的任务,一边将考察心得写成厚厚的一本记录给李咎送了过去。 她还打听了一下各个地段现有的主人,绝大多数都是无主的荒地,给当地的村子一些钱就足够了,如果李咎愿意在村子里招收工人,可能都不需要出钱。 酉禅寺边上的地的主人倒是一直没有音讯,三九拜托了妄禅师帮忙捎信儿去,了妄禅师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寄出去的信迟迟没有回应。 怎么会有回应呢,了妄禅师的信要经过层层转寄才能到达最终的主人手上,每个环节都可能会耽误几天甚至半个月。本来就长达一个月的送信旅途,在这些枝枝节节里,足足耽搁了半年才送到目的地。 然而土地的主人刚刚启程南下,那封信被收了起来以备她将来回转再看。 这一切背后的事情,了妄禅师和三九当然不会知道了。三九虽然最喜欢这处山头,也只能做拿不下的打算了。 不过这本也不要紧,李咎并没有要求一步到位。 且李咎除了织造业,还在琢磨其他行业,将来肯定还有其他厂房要寻觅地方安置。一年等不到回音,还有两年、三年…… 真到了那时候,李咎的产业在金陵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别说这处山头,就是更好的地方,自当轻而易举就能收入怀中。 这都是后面才要考虑的事情,此时此刻的李咎正在青山县梳理着他的产业。 年前三九一个盘点让他恍然发现自家的摊子铺得有点太大了,摊子大就少不了人多,人多必定事杂,枝枝蔓蔓,不清不楚的,比较影响各种事情推进的效率。 李咎决定趁着农忙时大家都扑在地里,各处副产业都降到了最低开工线这么一个机会,把该办的事全都办了,到农闲时正好甩开负担轻装上阵。 李咎经常对某个单一的产业进行归拢和安置,全盘梳理倒是头一回,于是今年傅小贵儿连赶考都没去,就帮着李咎打下手了。 现在李咎已经装备成熟的主要产业除了农庄,最主要的就是纺织一厂、蜂窝煤、水泥、青山笔、榨油坊、肥皂香丸等日化假生产真拆包线,此外还有入股形式参与的木子衣铺、柳记货行、养路队。除了已经步入正轨的,还在起步的还有玻璃琉璃烧制坊及其辅助冶炼的窑,邮递驿站、养殖畜牧,再稍微远一点的还有银镜、农具在等着排单,此外还有纯辅助作用的学塾、样板房、德云社和印刷作坊。 这是产业线的部分,是生产相关的。除了生产,还有分配,分配就涉及到账房入账出账,本地市场、江南市场、大雍市场和海外市场的分配等一系列和物价民生更相关的事情。 虽然除了种田之外的每一项事情都没铺开,都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活跃水平,这么多事汇在一起,依然让李咎觉得头疼。 这时候就显出来吴管家的不足来,吴管家守成都不够,要把这么大一堆事盘活,那是不可能的。 三九有这个能耐,李咎却不想让她一辈子打工,而是希望三九有自己的产业。三九把木子衣铺打理得那么好,后来接了纺织厂,也做得有声有色,只给自己打工未免屈才。 李咎自己就更没时间管杂务了,杂务越多,他抄书抄图的时间就越少。书也好图也好,没有哪个是从现代抄来直接就能用的,必然需要他自己先吃透,没时间他哪来的功夫吃透?抄《西游》一本书花的时间竟然比《三国》要多出一倍,也是因为这一年多他的俗务越来越多,不得不压缩其他的时间。 然而李咎对这个时代最大的意义是物资和知识体系,在县丞老黄他们的掩护下,倒腾物资没什么问题,知识体系的建立却不能在这里搁浅。 傅小贵儿去年负责邮递事业还是很理手的,他是个非常实干的人,又比李咎更理解这个时代的底层人,且比李咎少了些良心和底线,办事比李咎利落得多。 李咎喜欢和一切人讲道理,除非陈中友那样的衣冠禽兽,那才值得李咎出手杀人。一般的小恶之辈,李咎总想着这样的生存环境,养出来怎样的坏人都不足为奇,更愿意去讲道理、说服那些不服管教的人。 例如邮递业刚开始的时候,未尝没有人拿损坏的东西讹钱,又或者有短视的邮递员私吞顾客的包裹。又例如李园还在保密阶段的种子,时常被人偷拿回家私自栽种,颗粒无收后却又腆着脸来讹诈李咎。 李咎会觉得是因为他们不曾读过书,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且自家制度没跟上,这才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李咎的处理办法就是罚抄家规,抄完再掏心掏肺地与他们仔细聊一聊,找到问题思想的根源,从源头解决问题。 傅小贵儿就不一样了,他得了李咎全权负责的许可,也不怕李咎觉得他寡恩刻薄,先将严格的约束制度做好,遇到问题就按制度办事,该打的打,该扣钱的扣钱,该扭送官府的扭送官府。虽然不能除根,在傅小贵儿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更坏了十倍,但短时间内极为有效,风气几乎为之一新。 李咎何尝不知道奖善罚恶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只狠不下心去对待普通人。傅小贵儿自愿做恶人,李咎只交代他不可因为手里捏着别人的身家性命就肆意妄为,办事前先想想自己的当年。 傅小贵儿还欠着李咎一屁股债,他自己也愿意接走李咎手里的各种乱摊子,李咎就带着傅小贵儿和王得春一起收拾了一个多月,终于把万事都理清了,各产业的负责人和替补都找齐了,班数也重新排了一遍,就将这一堆堆的杂务交到了傅贵手里。 傅贵到今日才算是真的出了头,便是满身的意气风发和踌躇满志,终于把过往的阴郁都扔下,行事不再似过去般尖刻,反而常有笑意,更有李咎宽容、和善的风格。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回头草 又是一年庄稼事最忙的时候,今年多了几个赏赐的皇庄,又要测试稻基鱼塘是否可行,尤其忙碌。 李咎等着傅贵上了手,就把一大家子事托给傅贵管着,请尤复、黄致、王得春、吴管家等一并协助监督,自己带着哑巴跑去了皇庄那边盯着新模式的耕种。 皇庄被赐给李咎后,当年的收成李咎一个穗子都没要,但是种地的人愿意留下来的,李咎全都留下了。 去年赏赐到位时,佃农走了一小半,去向是其他皇庄。江南是龙兴之地,许多土地都属于皇族,越近金陵西边的芙蓉山越是如此。这片土地改了姓,自然有更多的土地没改姓,挪个地儿也就是了。 后来测水位、给肥搭配和大棚温控时,又有一些农人觉得李咎是瞎折腾,又走了一小半。 如今整个皇庄还剩不到十户原来的租种人,李咎后来又陆陆续续招募了一些,总共剩下十六户,四十多人,较之前少了许多。 不过李咎给每户都配了耕牛和骡子,这样算来人就是够用的。到了收割时如果天气不好,再招募一些短工也足够使的。 稻基鱼塘的关键在于水位,太浅了养不了鱼,太深了会淹死水稻,同时还要注意田里的肥土和病菌,以免肥料不足或出现传染病。 皇庄里搭了两个玻璃大棚,造价依然很高昂,在没有玻璃生产线的前提下,造价丝毫减不下来。 人工是很便宜的,但是专业的技术性人工很贵。 每个大棚的覆盖面积只有堪堪半亩地大小,里面还挖了可以引入热水的水渠以备气温过低时增温。 大棚里种了各色蔬菜和比较矮的果树,还有一小部分粮食,按照耕种时间从早到晚排序。 单看粮食,大棚这块儿地启动育苗的时间要比外面的早半个月。 天气还很冷时,大棚里的地已经耕上了。 李咎从租种土地的农户里选了一户比较细心的人家,将大棚托付给了这一家兄弟两个,再加上从尤复那里带来的一个学生,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大棚的温度和湿度,只求能顺顺利利得到应有的记录。将来玻璃乃至塑料解决了,就能尽快张罗起大片大片的温室大棚来。 这一家兄弟两个本姓冯,都是老皇庄留下来的人。留着没走的人多数都是老实、懦弱的,这俩兄弟也是。 皇庄的经营非是租佃关系,更接近现代的雇员制度,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生产关系。 皇庄里的盘剥较少,只庄头厉害些,那也不会像外面的地主一般苛刻,能给皇庄种地的人大多还算宽裕。兄弟俩之前都娶了媳妇,不想妯娌两个前后脚的都去了。冯家兄弟一点点积蓄都填了药汤钱,到现在仍未攒够再娶妻子的彩礼。 李咎来时第一天只交代各人记住地里的情况,第二天第三天天天都问,第四天开始就不问了,到了第十天突然要求大家交上来这十天的记录汇总。有些人心存侥幸,记录已经不全了。有的人天生就粗心,记得也是丢三落四。所有人里记录得最细最完整的就是冯家兄弟,故而李咎才直接点的他俩。 大棚里育苗的时候,李咎从渔民那里又订购了一批草鱼和鲤鱼的鱼苗放在水池里养着,待鱼苗稍大,秧苗移栽好,水也灌上了,就可以分批次将鱼苗送去田里放着。 除了鱼苗,李咎还准备了一点点蟹苗,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稻田蟹也养上。 今年大约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年份,至少在插秧之前,天时很遂人心。 大棚里最先有动静,等大棚的秧苗都蹿高了老大的一截后,外面的田也陆陆续续进入了插秧状态。 插秧之后小半个月,第一批鱼苗就入了田间。 古代的虫害霉病等基本靠人工去解决,不存在杀虫剂杀菌剂毒杀鱼苗的情况,也就没有安排鱼苗进行轮换。 等到了三月下旬,蟹苗也混进了一小块水稻田里快乐茁壮地成长起来。 到这里时一切都十分顺利,本来有些躁动的农夫们渐渐的也认可了李咎的安排和打算,不再抱着怀疑的心情胡乱揣度。 他们一边种田,一边被李咎强行拉来跟着农学生上课,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务农经验和科学知识联系起来。秧苗的发育阶段、对水肥光热的需求、稻田鱼蟹的搭配原理……从怀疑到认可到真正的理解,逐渐成长为科学种田的农民。 这时李咎收到了三九的来信,三九找尤南讨了地图,在地图上标记了自己看好的几个宅院、店面和山头,请李咎做个决断。 关于酉禅寺边的地界的问题,三九也在信上说明白了。三九自己的想法是一边打基础,一边继续设法联系那一片山坡的主人。如果园子宅子都起明白了,人也招到了,依然买不来地,再买其他地方也不耽误什么事。 李咎没那么快下决定,而是回信让三九再找尤南要一份当地的水文记录,如果有空,还可以找每块地附近的老人问问旱涝年枯水丰水季节,两条河的水位分别在哪个位置。 山头是很好的,那也要看水文条件合适不合适。 在青山县已经引入了水力机械原理,没道理在金陵反而退回了人力动力。金陵这么大的都市,那么发达的贸易系统,水力动力是基本要求。如果运气好找到那么几个物理好苗子,再摸到点不错的树胶,说不定蒸汽动力都能造出来。 可惜物理这门学科,相对生物、化学、医学、农学都偏玄一些,光学和力学入门还有一定的市场,再深一点到加速度、动能、势能、热能阶段,就连小莲都歇菜了。李咎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愿意在物理学上继续前行的人。 和三九沟通完下一步行动,很快又有一件事找了上来。 原来是去年年底走掉的一批原来皇庄的雇农又回来了,他们不敢直接找李咎,便私下托冯家兄弟问问,问问庄子里还缺不缺人手,哪怕只是打个短工也愿意。 冯家兄弟找李咎转述时是说:“听他们说,着实是饭都吃不上了,只想先设法过了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第二百七十二章 药娘辞职 出走的农夫想吃回头草,老实人冯家兄弟找李咎讨情时都忍不住脸红。 李咎倒是没觉得怎样,只是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众所周知李园用人,在确认对方合适的前提下,一定是先用最穷苦的那些。有的人摸清了李咎的这个脾气,跑来李园门口卖身葬父葬母的都出现过。 这些事现在也不归李咎自己负责,王得春和庄头往这里一放,自然是他俩选人。 庄子是的人是够用了,不过谁会嫌人少呢? 如果能从里头挑拣出适合学其他技术的天才,就是挖到了宝。 王得春已经很熟悉这活计了,庄头虽然是第一次选人,但懂得配合王得春,事情办起来就很爽利。 等他们选好了人,给其他没招上的人发了二尺布、一筐粮食送走了。 剩下的人,李咎根据王得春造好的册子重新分配了活计。 有些留下来继续种地,有些则送去其他产业里打短工。反正他们只要“熬过青黄不接的口粮”就行,既然只想赚够口粮,那还管做什么工呢? 新招来的人中不乏有从其他地方逃荒来的,侥幸夹在吃回头草的农夫里,倒也混到了一份工作。 李咎从册子上点了几个从外地来的,特别是从玉鹤县来的人。 李咎对玉鹤县简直有了心理阴影。 从这几个人口中,李咎得知玉鹤县发生的变化。 去年新县令到了之后,利用农闲时间修整了与青山县之间的道路,行商往来变得十分便利。 青山县的各种技术和廉价商品迅速扩张到了玉鹤县。玉鹤县的富商们也觉察到了纺织厂等李园产业的强大之处,特别是纺织业的巨头们,他们早在去年出海贸易时就发现了李园的布匹物美价廉,今年他们组团收购了一些纺机的名额,已经开始筹备种植棉花的土地和建厂纺织。 他们既需要土地,又需要人口,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向弱小的平民动手,这几口人只是第一批败下阵来的。 当然,流落到皇庄一带的玉鹤人并不清楚背后的事情,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土地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李咎一听就懂,大雍第一代圈地运动时代已经到来。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是他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明明其他地方的富商还只进行到了改种棉花这一步,为何玉鹤县的富商会直接进入到剥夺农民的土地这一步? 李咎想不通,只好按在一旁,等日后有了时间腾出手来去玉鹤县实地看看才知道了。 至于要不要让何工他们暂缓纺纱机的出单和排单,李咎动摇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插手。 骡机就是更先进的生产力,他可以为了缓和冲突、减少平民百姓的倾家荡产而限制一个地区的富商的购买量,但是他不想为了减少冲突而强行阻碍生产力的发展。 与其那样,还不如想办法建立一个基于廉价布匹的新经济体系,那可能还更快更符合发展规律一些。 问明白了情况,李咎皱着眉让他们各自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干活,他自己一边继续关照稻田和鱼苗蟹苗的情况,一边抄他的书,一边将经济体系的事情提到了日程上。 不几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便是何药娘登门拜访,想卸去纺织一厂厂长一职。 这件事非常出乎李咎的意料,但是李咎也无可奈何。 李咎对药娘抱以厚望,既希望她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将一厂带得红红火火,也希望发挥她的性别优势,吸引更多的本来就离土地更远的女性投入纺织行业,率先走进工厂、成为工人。 本来这两件事推进得都还不错,有何药娘、张周氏等人的带头作用,荒山附近的妇女以及更偏远的地方的女子,好些都尝试着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对于药娘想辞职回归家庭的打算,李咎有那么一点点怒其不争的意思。 药娘也是没办法,新婚三个月,她怀孕了。何工本来就觉得女儿不该抛头露面,认为她得回归家庭,好好相夫教子。而吴县令对家不家的倒没什么,对孩子却极为看重。父亲和丈夫都希望她放下外面的事务专心养胎,药娘婚后性子也软和了许多,不再似之前当姑娘时那般一味的要强,因此有些意动。 吴县令都快四十了,才得了第一个孩子,由不得他任性。他很看中药娘在李家的话语权,但是这个话语权是基于药娘在纺织一厂的无可取代的地位。现在药娘已经吃透了图纸,跟他回北方去后照样可以重建纺织厂(李咎并不反对),且本来药娘去了北方之后也管不了纺织一厂的事务了,李咎早晚得找人接盘,现在不过是提前了几年而已。 李咎只得答应了,着实是老吴的年纪在那摆着,又是那么个身世,自然对子嗣更看重些。 药娘得一佳婿也不容易,为此让步,李咎亦无话可说。 只是药娘现在的职责不太好找人替,只是管着厂子倒还简单,为难就为难在药娘的墨线和图纸做得漂亮,而纺织厂的骡机组装线非常依赖图纸。对外销售的骡机都要配备非常精细的图纸,这个技术活儿就是何工都干得不咋地,只有药娘能摆平。 李咎无法,只得叫来王得春,请他委托尤复和黄致等人,再搜罗些擅长画器械图的人。 其实照葫芦画瓢这事吧最合适的人是绣样张,但是绣样张的智力问题极大地影响了他对图画零件的理解,让他复制图样没问题,让他组合或拆解那问题就大了。 李咎需要理解力和空间想象力都很好,同时画画还不自作主张的,他要的是工匠而非画师。 可把黄致和尤复难住了。他们是真的往来无白丁,尤复平时接触的最下里巴人的人只有种地的农民,再往上就是自己的学生,能画画的个个是画师级别的有自己的画图理解的人,不能画画的那就是不能画画。而黄致连农民都不怎么接触,家里种地的事,都是管家等人在打理。 不过李咎要人,他们硬着头皮也得帮忙去找。不止他俩,还有自觉对李咎有点愧疚的吴县令,自觉上了李咎的车的赵县丞,每年都要往外地跑的刘掌柜和染织陈,也都在设法寻罗人才。 染织陈和老刘掌柜更是把胸脯拍得山响:“即便找不到,我逼着我家那小子改行都行!” 染织陈依靠纺织吃饭的,老刘掌柜现在的家业八成靠李咎的独家货源,他俩有利益驱动。吴县令和赵县丞是纯粹的帮忙,只是青山县就这么大,该被发掘的人才基本上已经都发掘了,大家的抱以厚望的,仍然是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的两位行商。 第二百七十三章 薅了钱再买买买 何药娘临时退出给李咎稍稍地造成了一些麻烦,李咎只得立刻从李园众人里提拔了两个得力臂膀暂时顶替,其中女子是桂子,男子是阿柱。 阿柱在样板房里经营了两年,在顾客和行商圈里有口皆碑,李咎亦觉得不能放他一个人才埋没在迎来送往里,恰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他也试试独挡一面。 阿柱欣然前往,那样板房就转交给了葛藤。 李咎稍微在人才梯队上做了预估,这不好处就来了,走了何药娘,他一连抽调了三九、阿柱、桂子三人,还有跟来皇庄做地头的老田,底下的人自然能顶上。就算把葛藤幺娘他们也抽走了,底下挖一挖,还有半大小子能用。 阿柱他们都是聪明能干的人才,不过五六天功夫,顺顺利利地接下了各种事情。纺织厂照常运转,骡机仍然按进度出货,纺织工们照常上班,城里的样板房也依然待客,并不需要李咎再多费心。 李咎旁观了几天,见一直如此,于是仍将主意挪回皇庄的稻基鱼塘上来。 同一时间,在金陵那里,三九每天在各个别院和有司的档案文书存放的仓库之间来回奔波,休息日还要去待看的地皮附近的村落打听水文的环境,忙得是脚不沾地,不免又引来其他同僚的闲话。 只是这闲话之后的心思却是嫉妒。 怎么能不嫉妒啊?大家同是女子,谁不是依附别人过活的,偏三九能做自己的主,能挑地方买宅子立在自己名下,这是其他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同是下人,三九自己有身份,上了人口簿子的身份,正儿八经的良民户主,其他人就算手里过的银千两金万两,那都是主家的钱财,眼睁睁谁见了东西落在自己名下的! 这样又跑了两个多月,别院装饰完了,闻得说公主的车驾也有了日子,三九和自己的小团队拿下了 一笔丰厚的奖金离开了这个迎驾的项目,那一头的土地也摸得差不多明白了。 酉禅寺旁的山头仍然没有消息,李咎和三九商量了一番,忍痛定下了另外两片山地。 除了山地,三九还在城中买了宅院。 李咎自己愿意住在城郊,可以,但是城中的宅院必须有,否则李咎和本地豪强望族打交道会十分不便。 宅院是托的尤晋帮忙打探的,前一任房主是盐政的大官。这位大官才刚致仕不久,宅子修好了人还没住进去呢,任上的事犯了,判了个抄家之罪,于是这个漂亮的大宅子也被充了公发卖。 本地人有些迷信,买得起的人家不想买犯了事“风水不好”的宅子,不嫌弃的人偏又买不起。负责发卖的官府又不敢随便降价。 三九原是给自己和闺女看产业,看到这座大园林,着实觉得不买血亏,一面写信给李咎讨情,一面请尤晋代为转圜,几番变故,终是被李咎得了去。 这个宅子可不比青山县那个大院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园林,占地面积就有四十九亩之多。园林里的假山池塘树林花圃一样不缺,建筑装饰均是非常漂亮的姑苏风格。三九代买下后,自己又腾出手来拾掇了一番,按照李咎喜欢的简洁疏阔的样子重新打理清楚。 李咎本来不想买这处,但是看三九很喜欢的样子,加上他也对江南园林很感兴趣,也就默许了,一总掏了六车各色宝石和玻璃器皿,折价白银十六万两,才能换了来这座园林。 别的也就罢了,李咎送过去的几扇玻璃彩窗是真的闪瞎了当地官府的眼睛,买了来就赶紧给公主的别院安排上了。 孔雀、凤凰(民间使用龙凤图案并不违制更不算僭越)、牡丹等各种图案的玻璃拼图流光溢彩,蔚为壮观。 就连马刺史都没忍住掏钱买了两扇鸢尾花图案的放在家里的花园门口。天晴时阳光照在五颜六色的小玻璃格子上,在地上洒下瑰丽的图案,很是让他出了一番风头。 尤南也没忍住,他自己买了一个可以拼成穹顶的圆形玫瑰花图案的彩窗,用在花园新修的小棚子里。李咎得知他喜欢这玩意儿,又送了他四扇尺寸稍小的四季主题的彩窗。 彩窗还是孟田旺他们研究平板玻璃和玻璃大棚时给李咎带来的启发,因为说到底彩窗和他现在搭建的大棚是一个道理,都是框架拼接小块玻璃。 李咎的仓库里有一些本土化的彩窗,什么图案都有,工艺比孟田旺他们目前能做到的最好最精致的版本要先进不少。 孟田旺他们还只能制作白色、蓝色和绿色的玻璃,其他颜色属于琉璃范畴,和玻璃有很大的差距,就现在的技术,孟田旺他们做的玻璃彩窗只有简单浅淡的样子,远远达不到五颜六色的效果。 所以李咎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彩窗才能卖出天价,尤南买回去一块都觉得有点心疼。 李咎薅民间的钱于心不忍所以他不愿意在民间卖珍玩宝物,但是薅官府的钱绝对没有任何心理压力。钱在流通中才算钱,白烂在库房里有屁用!他用现代的人造宝石和玻璃制品和官府打交道,省下的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呢! 除了这个大宅子,三九还做主买了六个店铺、七处小宅院、三座连在一起的酒楼以及一大片城郊的贫民窟。其中三个店铺和三个宅院是买给自己的,花光了她的积蓄还倒欠了李咎一卷车骨蕾丝,其他的都是给李咎买的。她算着李咎的产业如果转到金陵,差不多要这么多地方才能装得下,这才一力主张买下。 李咎最后拿到的清单上列明了所有产业的具体信息、位置环境、使用计划、所含之家具草木人口等等,看得他头皮发麻:“看不出来三九真是个杀价的好手,几车玻璃能换到这么多?玻璃真这么值钱?” 需要对所有产业进行出账入账管理的王得春回道:“我倒是觉得还亏了哩,主要是时间太紧张了。这么多玻璃彩窗和宝石珍珠放在俩月里卖完,价格可不得受点委屈?如果给赵娘子三年时间慢慢倒腾,包管给你卖出三倍价来。” 李咎直摇头:“倒也不必如此,这些都是些死物罢了,土地和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过些年玻璃打成白菜价,恐怕买了彩窗的人要哭死了。” 王得春说:“那不会的,您可不了解他们快人一步金不换的想法。只要能比别人早一天拿去炫耀,就已经值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三九劝药娘 炫耀两个字对许多人来说都有致命的诱惑力,李园的好衣服好缎子雀儿钟香皂能打开市场,也是多亏了这两个字。 这次迎驾公主所做之陈设翻新,为了追求好看有趣雅致贵重的效果不计成本,未尝没有炫耀的因素在里面。 南北两地这些年一直憋着较劲,从吃穿用度到科举取士,没有不互相比较的,就连妓(防)女都编着歌互相嘲讽。 若非皇室龙兴在江南,恐怕南北之争还要更激烈一些。 三九顺利完成了任务,将产业交给尤南和柳记货行的掌柜代为掌管,自己一天也不肯多留,马不停蹄地回到青山李园,和李咎交割完毕。 看得出来三九对这次金陵之行是非常满意、自豪的,神态上都带出了几分骄傲。 确实值得骄傲,一个小县城的寡妇,手里不过开着一个卖衣服的铺子,竟然接下了迎驾公主所需之服饰软装的单,并且做得比金陵大户的还漂亮,得了内务司等处交口称赞。 三九还在金陵时,就有好些人写信问李咎能不能割爱,他们愿意重金求聘赵娘子等等。 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很难的,天家的气派要满足,天子厉行节约的风气也必须重视,既要有排场,又不能过分奢靡颓废,又要有北方的浓重,又要有江南的特点,想四角俱全很考验主事者的审美和设计能力。 李咎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就算他有很多文物可以抄,他也做不到。 李咎很好奇三九的思路是什么,三九和幺娘她们说金陵的经历时,李咎也留下来旁听了一番。 “说到底呀,还是要想清楚本质。他们天家人简朴归真,是可以穷奢极欲却不穷奢极欲,而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做装饰也要这个思路,‘可以如何如何而不如何如何’,体现的是一种自信的态度。到了具体的设计稿呢,就是江南为用,京工为体了。公主肯定更适应北方的家具物什,但是我却用了江南的风格去做外形,又新奇又不觉得突兀。比如炕桌炕屏、软帘、幔子、踏云鞋、登高履,外出的斗篷、蓑衣、木屐子,都按他们帝京人日常起居做的,却披了一层苏工织绣的皮,以凸显咱们的取向,又不至于让公主觉得陌生。 不过……我也安排了一些咱们江南的风物在其中,比如熏香,比如咱们自家才上不久的阑干裙,比如烧花色的水晶帘,比如竹藤器物,装饰的八宝花儿我也换成了咱们时兴的花丝瓶子缠花、干花、绒花。除了这些,还有老爷那里的新鲜物件,又是彩窗,又是珐琅花瓶,可了不得,我那日交了稿上去,他们都说我搭得乱七八糟,可是第二天我都看着他们悄悄往自己家里添我想出来的花丝珐琅摆件,你们说,他们这是什么行为?” 三九说得神采飞扬,李咎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傅小贵儿、幺娘桂子等几个女孩子还有初三、十八等老人叽叽喳喳地聊了一天,到晚上吃饭才散场。 三九说得口干舌燥,回头看见李咎脸上没什么表情,便主动问道:“老爷,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李咎只摇手:“没有的事,你说得很好,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一个人在金陵,做了这么多事,能干极了,我替你高兴。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你这个思路很对,值得效仿。” 三九笑了笑:“那老爷也不给我个好脸色看看,吓得我以为什么事没办妥呢!” 三九当然只是说笑而已,她的事办得怎样,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能不知道吗,幸不辱命嘛! 李咎道:“你办事最妥当不过了,我怎会怀疑你?你先休息两天,回头有些极重要的活计要给你。对了,何娘子成婚那会儿是你帮她代管的纺织厂,你俩交情在那里摆着,她现在有了好消息,你记得去看看她。” 最好能用现在意气风发的三九激起何药娘的斗志,否则好容易有这么个人才,说回归就回归,未免太过可惜。 三九还不知道何药娘已经起了退意,听说好姐妹有了喜讯,顿觉喜出望外:“这可真是太好了,算不算咱们家双喜临门?何娘子虽然人身不在咱们家,到底是咱们家出去的女孩儿,咱们家也算是何娘子半个娘家。何娘子的孩子,当然就是咱们李园的外孙了。而县令大人是老爷的手足兄弟,他家添丁,就是老爷添侄儿。可不就是二重喜?” 李咎直摆手:“你且去,看完了人,再回来说喜不喜的也不迟。” 三九满腹狐疑,晚上她从金陵带回来的各色礼物中选了些稀罕新鲜的,打成一个漂亮的礼盒,第二天一早跑腿的人去送了帖子,中午就去县衙后面的官邸向药娘道喜。 药娘已经换了妇人的打扮,十分简朴,头上只多了一个赤金小凤步摇,发髻梳得光光的,看着就是娴静温柔的新妇模样。 道喜时三九才从药娘的吞吞吐吐中得知药娘已经辞去纺织厂的职务,专心在家保胎。 若非想起药娘的丈夫是本县县令,三九一声“糊涂”只怕当时就已经说了出去。 三九和李家其他姑娘不一样,她不仅非常非常了解一个女子所遇非人会是什么情况,她还很清楚这种情况背后的逻辑是女子很难独立挣钱。所以她一直觉得何药娘很幸运。 何药娘生下来就有疼爱她的父母,一直到二十六岁未嫁都没被父母说嘴。后来到了李园,何药娘没经过什么波折,直接进入了事业状态,不像三九或者李园的任何一个其他人是先吃了苦头才在李园找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要说何药娘的家庭忙到她必须一天十二个时辰扑在家事上么?那也未必。 吴县令忙得很,每天早出晚归,并不会占用药娘太多时间。吴家人口也简单,人少事少,稍稍花点心思就能管得来,何药娘想两头兼顾并不困难。 所以三九完全不能理解何药娘为什么会放弃自己的事业把自己缩回家庭里,万一将来出了什么变故呢? 何药娘和赵三九之前没少私下聊过这个话题,药娘向李咎辞职时尚且还能为自己开脱,面对赵三九,药娘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何药娘猜都能猜到三九的意见,苦笑一声:“好姑娘,我也不敢辩驳说什么,实在是人言可畏呀。我在外面管着厂子,什么难听的话都能往我家老爷身上放,脏水一盆又一盆,不仅是看着让人心疼,我还怕会连累了他。他家的情形,你应该是知道的,那也容不得我举止出格。” 赵三九甩着手儿扇风,好歹冷静了下来,何药娘的为难和苦衷,三九能理解,这一点她和李咎不一样,李咎很难想到内宅事的事上。吴县令是大家族的庶子,又有官职在身,给他做正夫人,的确要比平民百姓家为难得多了。 “那你就这么放下了?咱们一生命最悬,好坏全看丈夫,不仅看他的人品,还看他的寿数。我们手里不攥着钱和人,真的不行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公主她来了 何药娘心里当然也舍不得她的产业,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才盼到的和她爹、她师兄弟相同的起跑线。 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才刚刚三个月,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到现在她都觉得不真实。 何药娘说道:“所幸李老爷厚道,我先走了,他额外舍了我一份嫁妆,我已拿去买了地。那厂里的份额,李老爷也给我分红。这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抢不走的。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女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还不知明年此时我可有命没有呢?” 何药娘无限怅惘,三九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放下纺织厂,只是向现实低头了。 三九无法,只得好言安慰了她一阵。何药娘因留三九吃饭,三九推辞了两次推辞不过,留着陪她吃了一顿午饭。 何药娘的亲母正在吴家作客,照顾女儿起居,言语间对何药娘现在的情况满意极了,几次嘴瓢说到“女孩儿家还是嫁人是正经,做太太享福才好,外面忙得一世,谁能理会来?”“咱们老爷可好,家里头连个丫鬟都没有,仅有的小丫头还是药娘有了身子才让我去买的。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有几个爬床的丫头——” 药娘暗地里拐了好几次,何娘总是刚住嘴,没一刻却不小心又提起来,幸而三九听得多了,也不觉得如何,言笑晏晏地吃完了饭就走了。 想来她没个家里负累,仅有一个女儿,倒是比她自己还独立,她在外面跑动,没人会拦着她。药娘却不一样,嫁了人也有父母公婆在,倒不能只看她的退缩,不看她的为难。 想到这里,三九把刚刚得知药娘辞职回家的失望放下了,却又为她母亲的警惕啼笑皆非起来。她听得出来何母今天还有画外音是说吴县令没有纳妾的想法也不爱美色,不管出发点是忌惮她,还是炫耀,都是做母亲的为了女儿好。 三九能理解,只是这么被人内涵,她心里有点不舒服,看来以后还是少去吧——不过,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去了。 金陵的地买了屋子买了,李咎一两年的不搬走,她却要先行一步去金陵建纺织厂,一年也回不来几天。 她对青山城没有感情,没有牵绊,有的只是前半生的磋磨,此生所系不过李咎和小莲两个人。等李咎和小莲也搬去了金陵,她应该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九回了李园休息,她这趟去金陵算出差,出差就能“调休”,可以快快乐乐地休息很长一段时间。 李咎已经又又又去了皇庄的地界,虽然相隔不远,自行车半个多小时就到,李咎却嫌烦,索性就住在了那里。哑巴和一个从荒山抽调的庄头跟着他一起,此外就只有葛藤前年送给李咎的小猫小狗。 小莲和幺娘倒是想去,李咎不让。现在也就是隔三差五的有浆洗缝补工作时,幺娘才能借着干活的机会去皇庄探望探望李咎。 三九却有点闲不住,她在李园无所事事地逛了三圈,看看纺织厂看看荒山看看木子衣铺看看家,到处都井井有条,没有插手的地方,索性她就找李咎要了权力,提前去金陵督办厂房营造和招工事宜。 李咎劝她休息,三九只说自己真是个劳碌命,到底点了人就走了。 有事业心是好事,总比干到一半被迫退出的好。有这么个人盯着外面的事,他才能抽空搞自己的事业。 大棚和稻基鱼塘一切进展都顺利,苗也漂亮,鱼和蟹的存活率也不低。中间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点问题,不是苗蔫了根烂了,就是鱼翻肚皮蟹翘腿,李咎抓紧时间翻书补课,再召集有经验的农夫以及农学院一起探讨,这点问题一般都能顺利解决。 倘若他还得分心其他产业,这边的推进就不会这么正常。 期间李咎还陆陆续续地又招到了一些非常老道的农夫,一问,基本上都是从外地逃荒来的,情况差不离也是没地没粮,迫不得已背井离乡。若不是大雍国策在那里,凡是鱼米之乡,有十亩种粮食的地才能配一亩棉麻油料的地,逃荒的还会更多。 李咎安排后来招收的农夫改行或进入更加细分的领域,比如专门研究堆肥,专门研究鱼苗和蟹苗的培育,再不然去跟着傅爹傅娘他们孵小鸡小鸭。农业这一行,有太多可以横向挖掘的空间了,人多出来,就往副业上扔,就算养殖业都饱和,还可以往品种方向扩展,什么辣椒、制糖、制盐法,李咎都还没拿出来。 皇庄这边鱼肥蟹满,稻穗抽出了条,大棚里的部分品种甚至进入了收割期,金陵城那边终于迎来了他们等待已久的公主和驸马。 从渡口一直到春秋行宫的路都已经清扫干净,撒土为垫。人们都被驱散了,侍卫和本地衙门的差役在道路两边巡视。 有钱有闲的人纷纷来到沿途的高楼上看稀奇,三九也不例外。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乃是出门前李咎给她的。 想看公主,那是肯定看不到的,公主的凤舆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人影都看不到,何论相貌。 公主的宫女们基本都穿的男装,气质很出挑,只免不了沾染了些尘土。 驸马也搭乘的马车,看不见他的情形。只是他的车驾远远缀在后面,和公主离得老远。 靠着望远镜,三九能看到远处的具体情况,车舆的细节,人们的穿戴,都是和江南完全不同的风情。 其实江南的流行变更速度远远快于北方,只是在男装上表现的没有那么明显,且公主出行么,人员基本都穿的制式官服,包括宫女也一样,制式服装没有那么多花头可玩,看着就还好。要等到众人换上自己的私服,那才能看出两地之间巨大的差异。 公主的车驾直接进了春秋行宫。 行宫修葺一新,时值夏末,江南依然是草木深深,只是花儿开得少了些,人们用绫罗绢纱的边角裁成各式花样系在枝头,看上去也是千紫万红。 凤舆一直到了三重门里面才停下,换成了用轻纱华盖为顶的大轿。城阳公主这方下车,让守着的跟着的本地命妇见了一面。 城阳肖似父亲,并没有生得天仙似的容貌,堪堪有三分水秀,单论美色甚至有些寡淡,只是眉眼之间一段灵气,仪态神姿十分端庄,的确非一般女子可比。 众命妇不免有些失望,依次与公主行大礼问安,城阳道了“免”,登车往住所正殿前去,众人也忙忙跟上,好待公主更衣梳妆后入座一叙。 第二百七十六章 闲坐说李咎 城阳的轿子行了两刻钟,到行宫中轴偏北的“大壑”宫,再往里又走过了两重院落方落下。 “大壑”二字其实暗指的是“归墟”,“归墟”是传说中的“百川东到海”的终结,大壑宫里面的院落基本上也都取自相关的典故。正殿就是“归墟殿”,连影壁都题的“注之不满,酌之不竭”八个大字。宫殿的风格也是大开大合式的,只在园林花木上才可窥见精致巧妙的心思。 本地配置的侍婢早准备好了迎接,她们不能直接近身,就只能从旁协助公主带来的宫人安置行李。 喜晴等人先伺候公主盥洗更衣、吃茶歇息。 喜晴因问:“主人,方刚小丫头来回说这边也安排着几十件新样儿的衣服,问您是穿咱们的,还是穿她们的?” 城阳并不想和本地人争什么闲气,她曾祖起兵还是从江南的起的呢,她虽不曾来过江南,也算是江南人了。因此城阳道:“她们可备下了礼服?” “有的,丫头看了,说制式倒是一点不错,只是花样儿缝取,有些新意。” 城阳道:“那就它吧。” 喜晴忙让宫女取江南置办的大礼服来,正在于公主挑选梳头的发髻和首饰时,又有宫女跟了进来,禀告说驸马的车驾也到了,往何处送去。 城阳正因连日赶路身上不自在,懒怠应付这个驸马,便道:“送到离咱们祖脉最近的地方去,别让他进来。善儿就放在偏殿吧,没个把受害人和加害人放一块儿的道理。” 宫女领命去了,喜晴道:“可算是能摆脱他了。李先生的主意损是损了点,对主人真是极好的。” “那当然,李先生和别人不一样。” 城阳看见窗外一枝碧绿碧绿的树枝上探出来一朵娇嫩的微型牡丹式样的绢纱花,从画册里点了一身衣服,又点了几个搭配的凤冠及配饰命送来瞧瞧,轻轻笑了笑:“这就挺好。” 最后城阳换得一身赤红绫团凤大袖衫,里头穿一件杭白罗素地流水飞花纹中单,从一堆冠子里挑了一顶格外精巧的常服冠。 喜晴从捧匣宫女手中取出凤冠,一经手,就觉出不对来,发出一声轻轻的“咦”。 城阳看她一眼,喜晴忙解释:“这凤冠好轻啊,但是仔细看着却不差什么,两只金凤,六个翠松,九朵珍珠攒花,孔雀线捻金铺的底子,前后的钿子、梳子、簪子都是对的,珍珠都有鸽子蛋那么大,还动了巧思垂了一帘步摇。往常咱们家里戴的都有好几斤,这一个冠子倒像是只有二斤不到的样子。” 这凤冠正是三九的得意之作,三九一向最骄傲的,就是李园的创造力和非凡的审美。凤冠分朝服礼服常服燕居服等多种规格,每种规格都有独立的一套制式要求,偏她们李家人就能在制式的要求里肆意挥洒灵感,制作出那么多漂亮精巧的凤冠。 城阳公主就着喜晴的手转了转凤冠,笑道:“全是极细的花丝工,底胎竟然用的竹篾胎,怪道这么轻巧灵动,我一看就喜欢。横竖又不是朝会、祭祀的大日子,就用这顶吧。” 喜晴等北地宫人不由得直撇嘴,喜晴一边给城阳拢头发好簪戴凤冠,一边说道:“他们这算不算投机取巧呀?主人何尝戴过这么轻的冠子?” 城阳道:“轻还不好么?合着制式就行了,重多一斤少一斤,并不和我们相干。这大热天的,我还嫌沉甸甸的没意思。且看这心思,也不必金子差。金子要多少没有,心思就是钱也买不来。” 于是城阳公主到底选了这顶花丝金凤冠作为首饰,一身打扮得十分光鲜出去外面的正殿接见众命妇。 城阳与众命妇周旋往来,次日就去了宗祠祖坟上祭拜,此后城阳公主在金陵城深居简出,除定期祭拜外,绝少出席各项活动,也很少接受别人的觐见。 尤二夫人、刺史夫人请了几次,城阳公主一概没应,金陵众人也就渐渐地习惯了城里有这么一尊不爱走动的大佛在供着。 城阳当然不愿意出来晃动了,一来她不是爱串门凑热闹的性子;二来人生地不熟,说话也说不到一块,还不如不要聊天;三来她不太适应南方的气候,觉得潮热闷熏,着实懒怠动;四来她这次出门是为了默不作声地和驸马和离来的,当然是越少现在人眼里越好。 不过十几天功夫,在太医和女医的照顾下,城阳公主身体大安了,在行宫里赏了几天花,没了新鲜感,不免又想起和李咎的书信往来以及李园的杂学旁收来。 自从离开德玢侯府之后,城阳公主就断了和李咎的来往,一应书信都无从转寄。现在到了江南地界,位置上更近了些,似乎又可以捡起来之前的来往。 城阳公主难得有个能说话聊天不觉得无聊的伙伴,一时断了往来还觉得很难受,现在岂不是正好? 只是苦于自己带来的都是帝京人,又和本地人士不大熟悉,城阳公主一时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她隐瞒下身份继续用“春溪生”为名和李咎交流。 喜晴作为城阳公主最心腹的大丫鬟,最能揣度她的心意。城阳不过无聊了两日,喜晴就猜到了她近日闷闷的缘由,于是劝道:“李先生的动向,除了有张主簿偶尔传递,还有些经过尤老相公传来的。老相公和李先生定然极熟悉,或者至少也互有往来。主人独坐闷闷,与己无益,听那些小丫头说老相公的花园里得了四扇精巧绝伦的四季风景琉璃瓦明窗,不如公主去散散心?” 城阳眼前一亮,立刻就命人去请尤晋的夫人前来,只说自己以前读书时也受过尤老相公的教诲,如今身子大安了,想去拜访拜访自己的老师父。 尤二夫人不疑有他,十分欢喜地就答应回家安排。 尤家之前也备下了接驾之所,公主全幅仪仗也可,微服前去也可,都可以接得下来。 城阳公主用的拜谢师长为借口,自然也就用了私人身份,因此尤家接驾就安排在了自家园子里,早早闭门谢客,洒扫庭院,以待凤舆。 到了这日,城阳公主做的宫样装扮,一切从简,只带了几个宫女和侍卫就来了。 虽然喜晴只是把尤南花园里的彩窗当做借口,然而真的到了花园亲眼所见四扇彩窗和一个大玫瑰花穹顶搭出来的琉璃暖房,依然忍不住啧啧称奇。 第二百七十七章 闲坐说李咎2 尤南对自己在花园搭出来的这个“琉璃世界”非常骄傲,就算马刺史有两扇一层楼多高那么大的彩窗,也不如这四面花墙一个穹顶的漂亮。 只要是出太阳的日子,阳光就会在地上洒出一片五彩斑斓。若使人着白色或黑色缎、绡、纱质衣服列在其中,就像神仙中人一般。 这早上城阳到了尤家,先用学生之礼见了尤南,尤南自然固辞不受。寒暄过后,城阳主动问起花园里的彩窗,尤南是安心炫耀,所幸召来儿媳和孙女,陪同公主在“琉璃世界”里赏玩。 尤二夫人见城阳对彩窗十分满意,笑道:“杨家为接驾殿下,特特装点了一座别院,那里也有这个琉璃明彩窗,只图案不尽相同。” 城阳伸手摸了摸彩窗上的玻璃,确认这真的就是在帝京常见的琉璃、玻璃之属,道:“难为这个巧匠想出来,又有那么好的手艺造上去。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想送去京城,却是不能了。” 尤二夫人道:“这有什么,叫他们送造办法来,公主带了去,在帝京开窑烧两扇天高的窗来也不算事儿呀。” 城阳道:“是别人吃饭的手艺,就给了我,他可吃什么呢?真要这么个办法儿,倒不如在贡上里添这一笔,他得了钱,以后还愿意多想些好主意,本地呢,还可免些其他征耗。” 二夫人道:“公主好人才,倒为咱们费心想了这么多。若是别个做的彩窗,公主说的就极对了。但是这一位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若有别的工匠来学,他会倾囊相授。若要问他‘别人学会了,你怎么办呢?’他就说‘我会的也不止这一件,想买的人也不止那一家,多一个人学得会,还多一个人能过上好日子,我正求之不得。’” 城阳笑了:“听起来,像是李园那位先生的口吻。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了,和他切磋过,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水泥和蜂窝煤那时候的事了,李咎对这种市场需求巨大、成本巨小、对改进民生有利的小技术放得很开,朝廷介入定了价之后,他就有求必应,随便别人去学,没有丝毫藏私的心。 二夫人奇道:“殿下好眼力,彩窗确实是李先生倒腾来的。起先老爷只拿了一个穹顶,四面墙上的花窗却是李先生知道我们老爷喜欢彩窗之后,叫人送来的。杨家的别院彩窗,也出自李园。” 这是正中下怀啊,城阳正在琢磨怎么把话题带到李园上呢,倒是二夫人主动提及,省了她的口舌。 城阳捏着手指算道:“说到李先生,我那时候还在京城,常看他们李园印的几种报刊以作消遣。就连这次来江南,也把我自己整理成册的李园杂学等刊物都带了来。算算日子,我拿到的最新的一册还是去年九月的事了,转眼都快过了一年,落下了好多呀。” 二夫人不疑有他:“巧了,李先生的杂学旁收,我们老相公都看的。不仅看,还很喜欢,有多少期,老相公都一本不落都买了来。怕万一丢失找不着补,每期都买的三本。殿下想看,不如和我们老相公说,老相公自然舍得。” 公主有所好,好的又是自家特别擅长的,二夫人只当是一个特别好的结交公主的机会落在自家,高高兴兴的就要陪公主去和尤南说这事。 城阳假意推辞不过,半推半就的便去拜见尤南。 不过尤南可不像二夫人那么好骗。 起初城阳公主只说要一些书册去,尤南并没有觉察什么。但是当城阳说到“我在江南要住两三年,总不好一直劳烦尤师父。不如请尤师父告诉我哪里可以买得,什么时间可以买得,我自己找两个人,定期去李园买书册好了。” 尤南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直看得城阳心下发虚,才慢慢地笑着说:“也好。” 不就是想要个光明正大不引人注意的往返李园之间传递书信的理由嘛,这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啊。 李咎有个京城的笔友名叫“春溪生”,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尤复也知道。只是他知道的比尤复这个傻儿子多一丢丢,他还知道春溪生究竟是谁。 多年前公主还没订婚时,常在京城走动,当时她用的化名就是“春溪”。 尤南虽然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是记得的,只不肯说破。 不管怎样公主这次南下本就和李咎出的那个主意有关,城阳想和李咎恢复书信往来,倒也情有可原。 尤南年岁上来,于些许小事反而放得更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随城阳去了。 城阳顶着尤南含义不明的视线,硬着头皮,让喜晴收下了尤南的书童写的纸条儿,上头是地址、时间等信息,然后带着尤南给的近一年的李园的期刊,逃难似的从尤家离开。 城阳没有急着给李咎写信,而是拿着尤南给的书册,就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她喜欢李园的杂学,它不教人道德也不教人善恶,它就是最客观公正的道理摆在那里,不是约束,也不是教条。 城阳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叛逆的,若非叛逆,早年她不会假装春溪郡主在京城里走动,后来也不会接受李咎的建议认真考虑和离。 或者更早的时候,当她学着女四书,念着闺训的时候,她就在质疑,为什么女主内男主外,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什么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因为天地乾坤自然之理么?放屁! 后来她又在思考,为什么她是人,喜晴也是人,其他宫女太监也是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喜晴等是奴婢必须无条件地放下自我和尊严,以主人的喜恶为喜恶,以主人的意志为意志? 到了婚后,她又在思考,为什么她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皇帝,可以因为“他觉得驸马不错”,就把她和驸马撮合在了一起。 起初这些疑惑没有那么有条理,是含糊混沌的,直到她和李咎有了书信往来,她从李咎的抽丝剥茧的梳理中读到了一切疑问的答案。李咎当然不敢直接说因为封建时代的生产关系就是如此,君权神授天下一统君臣父子的统治体系等等等,但是李咎给她解答到了最浅的一层,后面的更深的道理李咎也留了足够的空间让她去自行思考。 城阳一直以来是极有反骨的,只是她一直把自己的反骨压在了最底层,从未示人。她讨厌说教,讨厌规定她要如何如何才算是个好儿媳好妻子的金科玉律,因此她格外喜欢李园的不带任何说教性质的学说。 一加一就是等于二,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就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一条直线上,能量就是守恒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理”,没有“心”,城阳喜欢极了。 她捧着一本《百家杂学》,上面在解释“大棚”的基本原理,还写道李园已经在筹备搭建大棚,明年(也就是本年度)可以初窥成效。城阳看着书上对粮食产量的预测,不觉痴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喜提第一季丰收 时隔将近一年后,李咎再次收到了来自“春溪生”的书信。 这次春溪生表示自己游学来到了金陵,中间一年左右因为行踪不定,没有拿到李园的期刊,因此提出要买漏下几期书刊,还很关心地问起了大棚的情况。 说到大棚李咎可不困了。 去年第二茬收割的结果也好,今年皇庄那边的蔬果也好,都显示出大棚种植在延长可种植时间和扩展可种植地域方面无敌的优势。 可惜成本实在太高,玻璃棚造价就不提了,照看大棚的人手也很紧缺。 不仅大棚面临人手紧缺的问题——这个紧缺并不是说李园缺人,而是指一旦技术推广开来之后,会有很多地方想用这个技术却缺乏人才。其他技术比如堆肥管理、稻基鱼塘的水位和虫病霉害管理,还有将来的区域性畜牧养殖……都需要相应的技术性人才。 而此时大雍的识字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呢,李咎即便把一切都写成书,最接近土地的农民要如何理解?只是识字一关就难住了人,何况识字只是个基础,后面还有知识的理解。 李咎现在就在围绕农业技术问题寻找解决的办法。 目前李咎希望能结合现代农业技术站的体系,在大雍也建立一个农业技术培养体系。 首要解决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技术如何快速地在各个层级的节点之间流转,二个是这些技术人才的身份怎么解决。不走科举的道路就只能当胥吏,然而即便是胥吏,也要有通道才行。解决了农学生、农夫进入胥吏阶层的通道还得解决这种技术型胥吏不受地方官员干扰的机制,否则一切都会是空谈。李咎用脚趾都能想到,如果技术人才进入胥吏和在胥吏阶层上升的程序可以受到地方行政体系的干扰,若干年后必定是真正的人才寸步难行,关键岗位上全是关系户、二代和买官行贿的。 要说现成的样板,也有。现在的地方学塾体系,生员廪学整个系统都运转正常,不是没有人想伸手,只是作弊难度真的很大,即便有,也是小规模的。 一个人有没有才华不是那么好造假的,八十分装九十分还能装好,五十分装八十分那就打眼了。 技术体系是可以仿照这种体系进行搭建,但是问题来了,科举体系能容忍技术体系来分一杯羹吗? 显然他们更愿意直接打死这个新体系。 那么不走胥吏,走平民路线行不行呢?农民为了提高自家的粮食产量,应该也会乐意主动学习新技术,似乎即便技术站各个节点都是平民百姓,也不影响技术推广? 那问题来了,怎么保证掌握了技术的人不藏私、不隐瞒?毕竟吃独食才能一家肥呀! 李咎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无私的好人,但是他不能把押注都放在人心上,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住会想倒腾点什么来享受享受,人的节操未免过于虚无缥缈了点。 李咎给春溪生找来了所有她缺的期刊,打了一个巨大的包裹,外面用特造的桑皮纸包了好几层,桑皮纸上写的就是印书作坊的名字。 随包裹一起送过去的就是回信,信上不仅详细地解释了大棚的原理和产出效果,还点了原理所涉及的几期期刊,最后又提了一下最近卓有成效的稻基鱼塘、邮递业务等等,表示如果春溪生有需要,可以找青山邮递传递消息。 青山的邮递业务已经拓展到了附近主要的城镇,还没触及金陵,不过只要舍得出钱,强行拓展到金陵也没什么问题。 李咎和“春溪生”都不差这点钱,考虑到三九在金陵,且尤四姑娘、尤复和金陵都有往来,单独设个驿点在金陵也不为过。 李咎这次找来的捷足(古代官方邮递员,不过青山的邮递员基本上也被叫做捷足)是本地一个驿点的组长,李咎的意思,他送信去了金陵,索性就在金陵那边开个驿点,专门负责两边的书信和小件往来。 捷足是个单身汉,并无家小,且是退伍的兵卒,有一把子好力气、好身手,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李咎给了他两头骡子,以便他和驿点的捷足往返两地,他就没二话答应了下来。 李咎于是给金陵的柳记货行写了一封信,让货行出钱出人协助捷足把金陵的驿点开起来。 捷足很快就收拾行李出发了,李咎这边的第一茬收获时间也到了。 大棚将第一茬粮食作物的收割时间提前了足足一个半月,且产量和去年的正常生长的粮食作物的产量没有太大区别。 到了收割时,附近的农人们又扎堆来看热闹了。 今年年初在李园,大棚作物已经收割了一轮了,青山城的人早已看到了冬季温室大棚的用处,对大棚充满了期待。 不过,和以前一样,因为大棚效果太突出了所以反而传来传去传得过于夸张变形,没亲眼看见的人就不是很敢相信。 到了皇庄的大棚收割时,好些之前听到消息的人也跟着皇庄的佃农一起来看热闹。 大棚里的作物种得早,大家都知道,亲眼看着正月里就育苗插秧了的。现在到了收割的时候,从外面看大棚里头,影影绰绰的也是郁郁葱葱,沉甸甸的穗子,绿油油的菜叶儿,一派丰收景象。 但是到底怎样,还得看最后过秤的结果么。 李咎因为管得勤,对大棚心里有数,反而没在那边守着。他在那里,大家反而不自在。 李咎拐去了养蟹的地方看螃蟹。南方的螃蟹能卖到九十月里,现在已有了零星几只肥肥大大的。 李咎索性卷起裤腿,带哑巴和负责这一片的佃农下田摸螃蟹、黄鳝和泥鳅。 皇庄的佃农和别处不一样,他们种田所得都要交给主家,主家按他们的劳作给工钱,与其说是佃农,倒不如说是吃皇粮的长工。 到李咎接手后,给了他们两种选择,或者租佃,或者继续当雇工。因为今年庄子里全部用了新粮食、新种法,敢直接租了去的农户不多,大多数留下的人选择的都是皇庄的老办法,不租种,只拿工钱。 李咎额外放了一笔奖金在外面吊着,他们为了拿到奖金,并不敢敷衍塞责,依然为了提高每一笔产量在努力。 看今年的情况,直接租种的农户是要占便宜了。李咎拿来的稻种显然比本地的产量高得多,而稻田里成活的鱼和螃蟹,眼见的很有些分量。这么一折算,交完租子和税赋,剩下的钱粮差不多能有寻常农夫的两倍到三倍。 之前有农户悄悄摸了几条大鱼过秤,好家伙,一个足有三斤!放到外面也能卖些钱! 负责这片蟹田的人就因为胆小,没敢选租种而是选了打工,现在真是悔得脸都绿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又又又丰收了 大棚和蟹田都收得钵满盆满,哑巴顺便还从旁边的鱼田里捞了点鱼和黄鳝。 李咎远远的,在田埂边水渠里洗螃蟹泥鳅黄鳝、洗胳膊洗腿,依然能听见大棚那里时不时就传来一阵喝彩和欢呼声。 高兴吧高兴吧,今年能提早一个半月,明年无论如何也要上地膜和追肥,争取提前俩月。今年冬天还要争取出温室大棚蔬菜……再带上还在积攒技术和培育种苗的鸡鸭猪养殖业,青山人的生活水平说不定还能上个台阶。 有了足够的利益,他才能提出成立技术站的要求。越早亮肌肉,越早逼迫统治阶级考虑他的要求。 哑巴和农人也相继洗干净了手脚,帮忙一起收拾捉到的螃蟹和水产,鱼和黄鳝等混在一起,除螃蟹外,都用清水装着带走。螃蟹则用茅草捆起来放在桶里,桶底是薄薄的一层水。 李咎说:“今天吃个丰收饭,算是为一个月以后的正日子收割预演。也试试咱们养出来的螃蟹和鱼到底中不中吃。” 哑巴咧着嘴,信心满满。农人也堆着笑,说:“能吃就很好,都是河鲜,当肉吃的,哪能不中吃呢?” 当天下午,皇庄这边的厨子把新米舂了,玉米嫩炒松仁和干虾仁,黄鳝刨成鳝丝,黄酒蒸的螃蟹,稻花鱼斩块红烧,土豆红薯一锅蒸熟,一颗菘菜上汤做,一把葵菜茱萸炒,小葱烧的南瓜,嫩姜炒的鱼皮,这俱是今日新收来的吃食。另有额外从屠夫那里买的一块肥膘肉炸成了脂渣做肉菜。 平心而论,大棚里的菜蔬和米,味道都要差一点,只胜在年产量上去了。 螃蟹的腮是黑的,肉只有微微的甜味,蟹黄也差点意思,稻花鱼带的一点土腥味,需要油炸过配厚厚的香料,才能忽略。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种一亩地,多得一筐鱼一筐蟹,鱼蟹的排泄物还能给土加肥,大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这稻基鱼塘体系,对农民的素质要求有那么一丢丢高。 李咎只拿大叶子茶泡饭,添上玉米虾仁和脂渣就呼噜了一碗干的进去。他吃完了别人还在捧着小鱼块和螃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剔肉吃。 李咎便先行退出来,溜达着把碗冲了,边消食边想未来的事。 哑巴和蟹田的农民以及庄头也跟了出来,他们没吃完,每人还捧着个碗边走边扒饭。 哑巴大概能猜到李咎为什么没有面露喜色,但他不会说话——即便会说话,他也不会开口。 另外两位想得没那么远,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李咎在斟酌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 李咎在田头走了两个来回,蟹田的农夫已经抹干净嘴巴笑嘻嘻地跟着了。 李咎被他的心满意足的笑容带得心情也畅快了不少:“笑得这么开心?明年敢不敢包下几亩地边种稻子边养螃蟹?” 农夫依旧笑得没心没肺:“敢!怎么不敢!我今年就学认字,明年插秧前,一定学会看老爷给的农书!” “万一还是没学会,或者今年只是个意外,明年却减产了呢?” 农夫道:“种地也没有年年大丰收的,咱们庄稼人拼命学,总能学个七八成回来。再说了,嘿嘿,真到了颗粒无收的时候,只看老爷慈悲,到那时,求求老爷给帮忙想想办法。我愿意多奉地租给老爷。”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里毕竟是李咎心尖上的地方,李咎不可能坐视这里减产至绝收,更不可能由着他们自己摸索却不加干涉。 今年李咎扑在庄稼上的用心,绝不比任何一个农民少,皇庄的农人们,都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李咎挺喜欢他们这种勇气,也不讨厌他们的理直气壮的要求他兜底的态度。他兜底了他们才更有冲劲儿,他不兜底谁敢直接尝试? “行,第二季你们想租的都租了去,我再手把手教你稻基鱼塘,学会为止。正好,你就做个代表,学完告诉我到底怎么个教法儿你学得快、记得住、不会出错。” 李咎答应了下来:“一年能多打一口粮食就是好事,但是天下农民多了,若要我一个一个去教,那里教得过来。但若要你们自己学习,又怕你们学走了样,反而祸害了庄稼。正好就拿你还有其他人当个先例,做天下人的表率。你们学得,别个自然也学得。” 农夫高兴极了,听李咎的意思,今年没租地的人明年都能租上地,那可有什么不好的,今年的收成,都摆在了明面上。 李咎带着他们沿一条田埂走了两圈才回来,去时只有四个人,回来时倒是更了乌央乌央的一大堆,都是来看热闹的人和在皇庄耕作了半年的农夫。 他们眼巴巴地瞅着李咎,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们会情不自禁地跟着李咎把地头绕了那么一圈。 不知道是谁,在那人堆里问道:“老爷,大棚能给我们大家都用上么!” 立刻就有许多人附和:“是啊是啊,老爷,我们能用吗!”“有了这个,我明年能给老爷多交一倍地租!” 李咎等他们安静下来,回道:“当然可以。” “大棚那么贵,我们当真也可以用上?” “将来一定会很便宜的,所以我需要更多擅长冶炼、烧陶、塑泥等各种其他技艺的工匠。各位若认识擅长这些的人,千万记得为我招揽一二。有大家的帮助,今年不成,明年也该成了。” 围在一起的人便大声欢呼起来。有今年才被招工的人当场就想给跪下磕头,却被前面进来李园的人拦住。有人心带怀疑,但见其他人都当真了,他便也忍不住跟着相信。还有人一边高兴,一边犹豫是否要贡献自己的技艺——当农民总是比当工匠好的,匠户如今还不让科举咧,可知地位多么低下…… 李咎没想太多,就笑着回应站得比较近的几人提出来的各种问题。 今天大棚的收获极大地刺激了大家的奋斗欲,是好事。生产热情这么高,明年想必会赢来一个小井喷。食物充足了,那产业转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今年他所看到的失去土地的人被迫逃荒的情况,在未来就会变成青牛村、葛藤他们村子里那种大家主动向工业转化的情况。 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工人,他早就埋下的牙行工会才有用武之地。 第二百八十章 酸溜溜的老张很下饭 皇庄的大棚收割像是一个信号,接下来就是李园的大棚收割,然后果子、稻子、豆子、早熟的品种、正常的品种陆陆续续的就都进入了收割期。丰收的喜悦渐渐地爬上了每个人的嘴角,晕上他们的脸颊。 今年的青山人尤其激动,因为李园捂了三年的新种子,终于开始对外售卖了。 李咎还是担忧出变故,规定每家可以购买的种子不超过三亩地之用。大家虽然觉得太少了,但还是可以理解。 第一批买种子的是头一年就找李园拿了预售条的人,这批人的预售条兑现了之后才是后来排队的。 李咎一共放出去各色粮种共二十吨,其中不少都被附近其他郡县的大商户带走了。 玉鹤县买的尤其多,玉鹤县去年到今年把很多农田改成了棉花和桑蚕之用,用于种植粮食的田地几乎少了四分之一,张县令就是再傻也知道必须想办法稳住粮食才行。 毕竟他们玉鹤县的官仓,被烧得七七八八,几乎没啥存粮了。仅有的那么一抿子,还是去年他到任时收拾粮商抄家抄出来的部分。 要问为什么粮商那么富裕,抄家却只抄了一点点没入官仓? 老张为了尽快收揽民心做好人,按粮价差额将大多数粮食都补给平民或直接当赋税缴纳了,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当然是绝大多数粮商的家产都被老张自己吞了,既然他吞了,那就是他老张家的家产了,岂有吐出来的道理。 为防年底粮食不够被迫吃了吐,老张不得不给县里引入了十吨李园新种。 玉鹤县到青山城之间的路,正在修筑前的准备中。青山城经过两年打磨,已经有了一套非常成熟的修路队,不仅可以按照原有的小路进行拓宽和加固,还能根据地形重新规划,修成的新路更加方便、结实耐用。 李咎准备从玉鹤县打通一条新的出海通道,希望这条新路有足够的物流运输能力,他本来就嫌弃原有的道路过于曲折蜿蜒了,且中间有些邻近的地方根本就不通,要么绕道,要么自己带把刀砍路出来。 索性就趁这个机会把整条道都重新疏通布局,也省了将来的事情。 玉鹤县的老张县令也卯足了劲儿想重开玉鹤县的港口以便启动海运,他极会算经济账,只要海运开了,货商都从他这走,他即便不搜刮百姓,也能享万贯家业。驿站客栈食肆开一开,码头的地皮买一买,自家产业弄一弄,怎么看都是血赚,没准还能带动本县其他人发财,到时他再强迫本地富商出钱出力赈济贫民,照样能安抚一方民生,博个好政绩。 不过目前看来效果不理想,他和老张家沟通都失败了。他说服不了他老子,他老子就更不会试图去说服皇帝陛下了。 借着买粮种的机会,老张放下政务,亲自来了一趟青山县。 今年的青山县虽然地盘还是那么小,但是就连最远的村落也已经有了兴旺发达的意思。 明明李园发钱发东西并没有发到每个人手上,偏偏就是达到了每个人的家底都殷实了的效果。 家底殷实,就少不了繁衍人口,就连最远的村落的老鳏夫老光棍也有了媳妇,没儿子的人家也陆陆续续的都有了儿子——且不论这媳妇儿子是抢是买是拐,还是自愿来的,总之各村的人口都增加了。 人口一多,加上交通方便、有利可图,富裕的劳动力就少不了要往城里转移,他们在青山城挣着工钱,给家里贴补了许多,家里的条件就越发好转了。 到老张来到青山城时,就连最穷的村落都有了不事生产散步聊天的老头儿老太太。 还有些特殊的村子,例如青牛村,因为村子本身其实已经不适宜继续耕种,人们基本都举家搬走,或进城,或投奔亲戚合并到了别的村里,这样的条件艰苦的村子就自发地消失了,只留下零星几亩好地跟着它们的主人一起并到了其他村落。 老张看得心里十分火热,给他三年时间,把玉鹤县也变成这样,他爹再好好操作一下,他怕不是能升本地太守!真是不知道玉鹤县和怀嘉郡的官儿前两年在想什么,竟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用,反而把自己的仕途都断送了!粮商给的那点钱,如何比得过一方富庶后自己合理合法挣来的钱? 老张还注意到路上有些玉鹤县人在往青山逃难,对于治下去年到现在的为了建纺织厂收棉花而折腾出来的事,老张也都知道,只是亲眼看着自己治下的人们背井离乡去投奔新生活,总是现在他眼里了,让他浑身不得劲儿。 罢了,这要不是他们投奔的对象李咎,他一定会发挥老张家纨绔子弟的特点,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大家同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我是刮地皮但不伤人命的真小人,你是假仁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怎么我打你不得? 但是李咎这是真·好人啊,老张虽然是个混蛋,对真正的大好人,那还是心有景仰不敢妄动的…… 老张县令来到青山城,先拜了拜地头蛇吴县令,就被吴县令带着本县的贵人接风吃了一顿饭。 老张和老吴原是认识的,只是不熟,在老张眼里,老吴也是个真小人。不过他俩的真小人目的不一样,老张要争家产,老吴却是为了苟命。前年吏部在争论将谁送到青山来时,老张的家里躲得早避开了难题,老吴却是被儒林——或者说是儒林中的科举取士派,和唯利是图派撕得死去活来的炮灰。 老吴被外放时,老张还有点同情他。没想到时间过了不到半年,老张就悔极了,哭着喊着也跑来了江南,还愿意屈就玉鹤县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老张见老吴,心里酸得厉害。 尤其是老张得知老吴的媳妇就是纺织一厂的前厂长、李咎的半个自己人、骡机的图纸作图还原女工匠何药娘,更是酸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李咎这个人既没有结婚的打算,又没个兄弟姊妹可以攀亲,想和他联姻来达到同气连枝的目的,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吴偏偏就这么厉害,愣是无中生有给李咎栽了个妹子。 这个“妹子”手上握着的大杀器骡机图纸更是让老张馋得口水都下来了。骡机好得,排队就完事了,骡机的制造方法却极难得。不知为什么,一向大方什么都敢对外公开的李咎,这次把骡机捂得严严实实。他连飞梭都放出去了,偏偏就掐着骡机不放。 吴县令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就着老张酸溜溜的表情都能多干一碗饭。 作陪的黄致和尤复也听说过张县令这个人,只是他们比吴县令知道得更少,更陌生,也只能挑些场面话说的,席间的气氛倒是相当不错。 几人略略喝了几杯酒,互相之间就十分熟稔了。 听说老张县令这次来青山是有求于李咎的,黄致说道:“这可不巧了,李兄弟现在城北郊的庄子里督着粮食的事呢。你要去见他,只怕得明早才行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老张见闻录 老张县令本就想在青山多盘桓几天,没有今天来今天走的意思,回道:“明早就明早,也不碍事,索性我就多住两天,正好拜访拜访几位老伙计。” 拜访的时候顺便瞧瞧青山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到玉鹤县去,他这也是为了玉鹤县好嘛! 老张的老伙计还挺多,除了在座,还有王理事以及在这里住了两三年的采风来的乐府的乐正。 毕竟他是个交游广阔,极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交友不拘身份,也无所谓家世,谈得来就可以一起喝酒,玩得来就可以把臂同游。 黄致等人皆有自己的事务,老张不好让人搁下手头的活来作陪,于是约了王理事一起察访本地。 王理事此时应改叫王教谕了,他早已辞了工部理事一职,在大松郡挂了个教谕的名头。教谕和教谕是不一样的,王理事和老黄都是本道训导,放到生员质量好的县里去执掌县学,有资格监考一地县试的那种,更接近现代社会的大学附属中学的校长。生员质量不好或者县学不够出色的学塾,还真不一定能有这个级别的教谕。 学塾和学塾的区别也是相当大,有些地方的学塾可以与知名的私人书院一较高下,例如松江学塾、钱塘学塾,几乎占了他们岭北道每年中举名额的三分之二。有些地方的学塾,也就比没有强那么一些,师生均十分凋敝,有上进心的人多数都靠自家西席或家学读书。 青山县的学塾本就颇有名声,近两年更是笑傲淮南道,学塾里人才济济,不乏从其他郡县甚至岭北道赶来求学的学子。包括傅小贵儿、尤三郎等人,都在青山学塾附学读书。 近日已是收割时节,本地生员多要回乡帮助家人收割。有那些家境殷实不需要自己下地的,人数很少,县里索性就放了假。 如赵笠等大户人家的孩子,这段时间就索性在家吃小灶。 有钱的人总是能有更多接受教育的机会,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王教谕趁着假在家辅导自家孩子读书,他本想着学在江南,考在祖籍,和最顶尖的一批人一起读书,和比较差的一批人一起考试,两头吃两头占便宜。没想到他家娃在青山住了小半年,却更不想念书了,每天只想着往李园的私塾里跑,今天想学农,明天想学医,近来想学制图,把他爹妈气得要死。 老张跑来找他当向导,王教谕才从自家一地鸡毛里抽出身来,陪着老张去皇庄找李咎。 王教谕一路给老张介绍青山城今年的新变化,多了几个什么联营会,修了什么路,成立了什么新衙门机构…… 老张一边听,一边看啥都想自己那边扒拉。特别这个联营会,思路一流,他要是搭个联营会,给自己八成股份,岂不是以三成产业博了十成说话的权利,以后万事都可以自己说了算? 一路溜溜达达的,老张给自己的小本本加了一堆东西,走了半日,终于到了北郊的皇庄。 一眼看去整个皇庄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人。 收割的田要及时善后修整,没收的田正在抢收,稻花鱼稻田蟹要仔细保存养活或者直接做成腌制品,育苗间里小苗已经萌发出来,大棚里已经种上了第二茬甚至第三茬作物…… 人群往来之中,老张瞪大了眼睛,到处找他假想的李咎。 在老张的假设里,李咎应该极像京里的几个老正直,比如郑适道他们,真真正正的心系天下,胸有万民,不爱女色不爱娱乐,古板至极。外表么,应该是个青年书生,要么就像郑适道一样长衫笔直,装饰素雅,要么就像杨梦仙一样不修边幅,总皱着个眉头思考自己的事情。 然而他看了一圈,也没看见这样的人,触目所及,都是忙忙碌碌的农夫和农妇。 王教谕带着小童翻身下马,老张也跟着下了,两人将马交给小童随从拿着,老张跟着王教谕直奔大棚旁边一块地里去。 在老张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王教谕在一个农夫旁停下,并朝他拱手行礼:“李大夫。” 李咎自己都不太记得还有个大夫的虚衔,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还是庄头和哑巴提醒,李咎才忙放下手里的水桶,给王教谕还礼:“王先生。” 老王又拽了拽老张:“这就是司农大夫李伯休,李兄,这是我在京里的好友,现在玉鹤县做县令的兄弟张符张叔信。” 李咎又和老张厮认过,老张这才相信了,眼前这个只比农民多了几分筋骨肉的高头大汉就是他想象中的李咎。 李咎挽着裤腿和衣袖,赤脚蹚在田垄中,淤泥都没了他的脚踝,手里拎着个桶,桶内是分门别类放着的几个竹管。他的长相倒是和这里的人确实不太一样,脸上的表情倒是很爽朗,着实看不出有任何书生或古板的气质。 老张的本性极容易和人交好,他是那种活泼、直率但是又很注意分寸的人。李咎挎着桶亲自下地铲土,一般人为了保持社交距离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他这是干嘛,只有黄致他们已经混得极熟了,或者尤复这样本来就和生物学农学相关的人,才会过问。但是老张不一样,老张好奇,又觉得这里头没坑,他就直接问了:“李兄这是在做什么?” 李咎将一根竹管拿出来,只见竹管里垫着一层桑皮纸,里面是一些土壤。 他直言不讳:“取一些土回去查一下成分,特别是肥力怎样。你们应该知道前年我拿了新粮种,去年搞了温室大棚,今年准备着重搞一下土壤肥力。” 之前李咎给过堆肥的方法,甚至还偷偷给堆肥的坑里撒过现代菌种,但是真正意义上提出土壤肥力问题,还是这次。 陶工他们突破玻璃的技术限制只是时间问题,纺织厂起来了搞出粗糙的地膜也不算太难,有了大棚和未来的地膜,有了种子,那还差什么? 农具和化肥。 由于这个世界的农具已经算是非常成熟了,不懂力学的年代人们用几千年的耕种经验将各种农具调整到了最省力最方便的状态。在电力出来之前,农具想做效率提升,只能从材料学上下功夫,材料又和冶炼相关,冶炼的事已经交给铁匠等去琢磨了。 李咎自己要搞的就是化肥,或者说,土化肥。这是唯一一个本时代的人帮不上忙的地方,李咎为此还在学塾特别开了化学课。 很可惜,化学人才比物理地理生物的零头还少,就只有此时正跟着李咎当学徒的两个少年可以用。 第二百八十二章 老张见闻录2 堆肥这件事提上日程了,李咎暂时没别的想法,就想把粪便发酵和骨粉缓释的那几种方法搞出来先用着。 之前小规模试点的效果还可以,今年推广一下也不晚。 堆肥的重要性,古代的农民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他们并不能像要做土壤成分分析的李咎这样精准定位到肥力到底是什么,也不了解土壤各种成分的最佳配比,且土肥的品种单一。 既然不了解土壤的状况,也不了解秧苗的需求,更不了解自己手上的肥料是什么,那么人们能给的,未必就是秧苗需要的。 有经验的农民能通过一部分秧苗的状态判断这些应该补草木灰还是人畜粪,绝大多数农民却没掌握这个技能。同时,更多的粮食种类也没有被人们熟知到它们对肥料的需求那么深刻的程度,因此大家就只好盲猜猜该补什么这样子。 李咎暂时没想到不依赖现代科技就能准确判断地力的办法,土壤成分检测仪自不必说,再给这个世界一百年都未必能造出来。而相对原始的试剂萃取测定法也不是可以轻松复刻的,所有的检测试剂都无法生产,用完就没了,既不能给全国的土地都来一遍,也不能保证未来几十年的使用。况且这些试剂将来说不定还有更迫切需要使用的场合…… 所以李咎只打算拿一些试剂来进行抽检,在统计学上算是抽样调查,通过抽样的结果,粗略地描述土地肥力的变化,以此估测不同情况系所需要使用的土化肥。 李咎在皇庄的各种作物田里取了样,装了满满三个木桶。 王理事和老张县令就是在取样工作进行到尾声时来到的皇庄,亲眼看到了李咎是怎样的像个普通老农民一样劳作的情景。 王理事知道李咎对农业的重视,张县令其实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 张县令也是直言不讳了:“土壤肥力,顾名思义,就是一块地肥不肥薄不薄,关系一年的收成如何,的确重要。但是……似乎也无需贤兄弟亲自下地?咱们这样的人家,叫几个下人去收,也是妥当的,何劳您自个儿执此贱役?” 王理事顿时情绪紧张,李咎的为人性格,他虽不曾十分接触,倒还算了解,知道他眼中无贵贱,是个唯结果论者,老张的话简直就是在李咎雷区蹦迪。 李咎却没想这么多,他自己是不看重这些,可他又不是要天下人都和他一样目无尊卑贵贱。张县令本世家子弟,高高在上惯了,怎么可能自动丢掉他几十年所受的教育和规则。 反而张县令这样直白的发问,显得他真的是个坦诚、友好的人,乐意为了陌生人多想一些。 李咎回道:“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有些事自己就做了。” 他走回田头上,将第三个木桶也挂上马背,道:“我先带你们去我待客的地儿,您二位吃茶稍后,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李咎、哑巴、庄头等人裤脚上都是泥水,确实不是待客的样子,要和客人慢慢谈,当然先得梳洗整齐才行。王理事和老张十分理解,直说“等得等得”。 一行人被李咎带到了皇庄边一处新修的小院儿,也是四平八稳标准的李园风格建筑,前场后院,一人高的围墙,里头是坐北朝南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总计十间屋子。 老王、老张被迎接到一楼东厢最头上坐了,李咎和其他人拐去了西北角洗刷。 庄头见多识广些,匆匆洗好手脚胳膊,转去柴房抽柴烧水,给客人烧得新茶送去。 李咎和哑巴一人一个现代的大容量行军壶,装的都是兑盐兑糖的冷白开,此时只重新添了水就可以了。 李咎换了待客的燕居生丝绡袍子,戴了一顶靛蓝色的覆纱冠,端着他的大口壶,从仓库里找了些干果之类胡乱混在一起装成两个盒子,一盒给哑巴拿去,一盒自己揣着,跟来了东厢。 李咎、王、张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哑巴则留在外间,他将茶点端给王、张带来的小童和仆从,看着他们一起休息。 三人俱是走南闯北的,王、张又扎根帝京,对整个燕州两道、京畿要地和京城中心都十分了解,却正是李咎想知道的地方。提起北边和从北一路往南的见闻,李咎是迫切需要,王、张是有意倾吐,那聊起来就一片火热,没完没了。 直说到李园晚膳的时候,李咎亲自下厨将本地所出的鱼、鳝、蟹混着采收的瓜果青菜捉得满满的好席面,请他们又吃喝一晚,于是又挨到次日上午,张县令才瞅着机会和李咎说了来意。 他这次来一是为了粮种,二是寻摸寻摸产业,三是为了海港的事,想得到李咎的支持。 粮种当然好说,就算老张不来,李咎还想直接送呢。就为着玉鹤县粮食不够先本手工业和工商业发展了,多少人逃荒出了玉鹤县,别说李咎看着愁,就是老吴和赵县丞他们对着平白增加的不稳定人口,那也愁啊! 老张亲自来要种子,是他主动欠了人情,李咎求之不得。 寻摸产业就更不说了,李咎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别人学得多,而是别人学错了。玉鹤县与青山县相邻,气候接近,青山县办的起来的手工产业,玉鹤县基本上也都能办。两地若能共同进退,也是好事,省了多少调度调配的问题。 第三件事却十分为难了。老张尚且不能搞定他爹,难道李咎就能搞定皇帝? 以至于李咎听见老张提到第三件事竟然如此为难,第一反应是“这老兄是不是傻了”? 老张却有他的理由:“前年到今儿,就数你们青山县出海做得最好,淌来的金山银海,番子洋奴,一船船送得山似海似。所以呀,出海这事,你们县最有说话的分量。你们说能成,这事就成了一半。这个‘你们’难道真的指青山上下所有人?是个有眼睛的都知道其实说的就是你,那我不求你,还能求谁?再说另一半,另一半也是在你身上的。江南这地界因为前朝时一昧地整花活好和番邦换钱,倒把种稻子的地都拿去改成的织染、烧窑、桑蚕之用,两年粮荒就扛不住了,这才有了咱们太(防)祖起兵的事。” 老张说到太(防)祖,拱手朝北方做了个行礼的手势,继续道:“有了兵事,就有了后来不叫我们江南开海禁的圣谕。如今要解了这条,那还不得先拍着胸脯把粮仓担保下来?敢问李哥哥,这种担保,除了你,还有谁做得?” 第二百八十三章 老夏来了 李咎当然很想就近开个海港了,并且可选项还很多。 这个年代的船运载量有限,并不需要特别的深水港。整个岭北道、岭南道,到处都是不错的海港,稍微疏浚一下就可以使用。 玉鹤县本地就有一个小港口清波港,往南到两县相邻的地方还有安澜港、观音港等,开任何一个,都可以极大地解放玉鹤县的生产力。 李咎道:“若只说是粮食,倒也不难。今年眼瞅着第一季风调雨顺,第二季也紧着赶着来了,明年必定仓廪实。朝廷既然有令,一亩棉麻桑油,需得十亩粮食去陪它,料定张兄治下必然也是如此。纵有逾越,不过十之一二,定不敢明目张胆。就怕这不是粮食的问题,你我似乎不足以撼动背后的人。” 要说不想开海禁,绝对是假的,前年到去年都暗暗地开了,换回来的东西、钱财、人才,少了哪一样? 所以张县令想给玉鹤县争取个港口,最大的阻力应该不是港口或海禁本身,多半问题在其他地方。 李咎不了解中央朝廷的情况,盲猜不是政治势力角力,就是地方互掐互扯后腿。 最简单的例子,谁最不想看到岭北道开海港?第一当然是北边的奉旨海贸的几个港口,南边本来就富庶,还有多少代海贸的老底子,一旦开了南方的港口,还能有北边什么事? 第二大概是和玉鹤县差不多穷的没有海港的附近邻县,谁都不想看到一起穷的老伙计突然飞黄腾达。这两年青山城蒸蒸日上,青山县令可没少背锅挨冷箭。 第三……是内河漕运。一旦岭北、岭南等地开了海港,大宗货物直接海运北上,比内陆运河要快得多。有了海运,原本把持着漕运的人必然会受影响。虽然现在是大雍立国初期,各地的势力都还没真正形成一手遮天的情况,“漕帮”的势力不会太大,但是肯定已经出现了雏形。 还有第四五六七,随便想想,都能相处祖宗成法、保守势力、利益互换……各种各样的纠葛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张县令是人精,当然也知道李咎的意思,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在人为,我做不到的,我和你一起做。我们还不够的,再多拉几个人来,总有凑够的那一天。他们有一万个反对的缘故,我们堵上这一万个缘由,他们无话可说,我们不就办成了?” 老张说着说着,竟流下两滴眼泪来:“李兄是不知道我们玉鹤县的苦哇!我们那地儿不像青山城还有好些平原,玉鹤大半都是山石丘陵,平时种个稻子,长得都像狗尾巴草一样。仅在河道两边才有些许狭长崎岖的平地,种是种得了,打理起来却比整片的田更难十倍。我们那一亩地实际可以耕种的不过七分而已,还有三分,犁铧都下不去哩。又因为临海的缘故,滩涂多盐碱,土里水多养不住肥,还容易沤着根。夏秋两季台风时不时的就来转转,乃至冬季都常为风灾所害。夏天酷热闷潮,冬季寒霜雪冻,百姓着实凄苦。我想提海港的事,除了是我自己有三分产业在其中,也是为治下的百姓寻个出路的想头。” 老张的话有三分真心,七分刻意。他知道李咎的软肋是什么,上次想互通道路就是用的这手,此时毫不犹豫地又拿出来用了。 李咎确实很吃这种思路,况且老张说的也不算错。开了海港,玉鹤县必然成为一个集运中心,又能盘活附近一州一郡的民生。 而且这里头还有个巧宗:青山县专长是制造业(小作坊也是制造业),是源头,港口是销售渠道,有了产销一条龙,再带运输、原材料生产、务工乃至第三产业,就都很简单了。如果李咎再进两步,从制造业里把设备装备制造分割出来,就能形成非常完整的生产体系。 一个完整的生产体系对应的是基础分工和区域优势,对资源的利用率有相当不错的提升效果。 再往前考虑考虑引入粮食新基因的问题,不出海放七大洲四大洋的人来交流,他要几时才能收到可以使用的种群基因? 李咎很心动啊。 “张兄说的对,这事不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撼动了才是。” 俗话说有枣没枣打三竿,打不着也不吃亏,那万一打下来了呢? 李咎取了纸笔,凭记忆将淮南、淮北、岭北、岭南四道偏东的一片地方连着海岸线和主要岛屿画出来。 老张和王理事帮着补了行政区划,特特将几个海港、河港、运输中心都标记出来以备查看。 李咎又补了往来密切的瀛洲、安南、月象、孔雀等周边势力的位置和曾经听说的几个港口,再添上了主干道以及海上的洋流和季风循环的风向。 如此就一目了然了。李咎仍嫌不够,又让王理事和张县令补上了他们所知道的各地的特产、人口、农田数量等基本信息。 从上面真的看不出玉鹤县有什么优势,反而它东北方向的青山县和正南方的皋湖县还更发达些。 青山县是因为有李咎,皋湖县则是因为在当地是怀嘉郡治,怀嘉现在的太守是今年才任命的兼任岭北道司马的夏郡守。 去岁玉鹤县出了雷劈奸商的事,玉鹤县令倒了,连累太守也丢了官,新补的这个夏郡守是从燕州调任来的,一路官运亨通极了。 皇帝陛下应该是很想重用他,才会让他三年就从县令升郡守,这又从北方调任南方,唯恐他从政经验不足,更怕他不知庶务当不好未来的朝廷重臣。 李咎依稀记得这个人,还是从支援燕州两道天花疫情的大夫口中听说的。 老张见李咎盯着夏郡守的标志看了半天,主动问:“先生认得他?” “听说过,只知道是很有才华的年轻人。” 老张道:“何止如此!他是吉庆三年的状元,正儿八经拜师的是郑适道!论辈分,和咱们尤相公那才是一辈儿呢!他虽出身贫寒,现在也是要靠山有靠山,要人情有人情了。我也极服他,别看他师门规矩严格,自己也是刚正的性子,其实有一万个心眼,只对我们却是极好的。” 老张说着不由带了些感慨:“司马大人这样的人,理应看不上我们这样的纨绔子弟,独他不一样,不仅看得上,还乐意管哩。往前数十年,我未尝不是个目空一切不知好歹的傻子?得亏夏先生考进士前在京城读书,抽空教了我们两年书,才让我们懂了些道理……” 老张把夏太守夸得花儿一样,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陈年往事。 李咎听着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又聪明伶俐,又有手段手腕,秉性正直却不一味清高惹人嫌,还能管得住老张这样的世家小霸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待拔擢 夏太守今年算年庚虚岁堪堪三十。 过去几年他在燕州北道做的有声有色,闹天花那阵也是他负责的河下郡最为省心。 既有务实的能为,又有果决的雷霆,皇帝陛下对这个孩子那是相当喜欢,可惜自己没得年纪相仿的未嫁之闺女,不能招了做女婿。 若不是怕拔苗助长,夏太守是绝对不会被送到江南来收拾这么个烂摊子的。 要锻炼他、磨砺他、打磨他的手腕、丰富他的见闻,可知皇帝陛下的用心至此。 李咎听着听着,就有了主意:“依我说,你不如更定波港作为上奏请求开放的港口,再请夏郡守一起帮你去讨情。你选的清波港,是在玉鹤县之中,虽然可以带一下他们郡治的产业,到底还是会让他们被你卡了脖子。但若是选择定波港,却是在你们两个县交界之处,他能顾得过来,就不怕被你占了先机。你为他着想,夏太守心里高兴,是其一;你主动提及,是愿意和他交好,此其二;夏太守既然颇得赏识,他说话的分量自然不一般,此其三。” 老张默然不语,他很希望好处被自己一个人占了。 青山县发展起来之后,青山县的小破渡口是个什么样儿,他都看着了。曾经不名一文的滩涂地,抹平后都卖出了天价。 王理事的房子在他买的时候价格涨了三倍,到现在又涨了四倍。如今便是想买,都没地儿卖去。 所以老张也想在玉鹤县来这么一手倒手挣十倍。 关键他钱已经花出去了,买了清波港码头几百亩地,虽然都是搜刮的本地粮商来的,可是落了袋的钱就是他的钱啊! 老张心都碎了。 李咎看出来他的想法,补道:“对清波港也是有好处的,船只总要靠岸补给,打不着老虎,也跑不了兔子嘛!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你一个人吃不下天下的好处,不要太贪嘛。” 王理事也回过味来,亦劝道:“个儿高的吃肉,咱们跟着喝汤,也挺好。我觉得李先生这个主意是正经主意。” 老张抓抓头发,认了。 正如李咎所说,定波港成了,清波港必然也能跟着涨,清波港就算不能海贸,也还是可以搞内陆的集运、转运,照样能成为一个副中心。 再不然老张还敢做做走私,反正皇帝陛下仁慈,抓到了也不会杀了他。 老张说道:“成,我回去就给太守写信。不过,李兄也帮我这一手么?我和太守都没到一言九鼎那份上,我看,再找上您,就妥当了。” 李咎当然无所谓,他没觉得自己说话能有什么重要,只和老张约好了,假如他能说服夏太守提议开放定波港,李咎就从司农大夫的身份上写奏陈支持他们。 老张想想自己买的地,仍不甘心,又薅了本地联营会的章程、雕版印刷多色套印技术、油墨技术、油布技术、玻璃烧制技术,这方心满意足地告别李咎,继续溜达着返程。 李咎送别新朋友,继续在皇庄做他的土壤分析。 有现代技术还是方便的,精准定位到本地土壤的酸碱、含水含氧、钾磷氮肥的比例,再用土肥法将骨骼、植物根茎、人畜粪便等或堆沤,或粉碎,制成各种土肥,按照植物生长的需求提前释放。 两个跟来的化学学徒连分子式都没学过,一步到达反应式,学得头都要秃了,到底还是将李咎主要使用的四种土肥法死记硬背地学会了。 李咎又让他们从其他地方去土分析,对照植物的需求自行制备土肥,两个老实孩子见李咎自己都参与其中,他们也不敢觉得这是糟践自己,也扎扎实实地去办了。 李咎跟着他们检查了一路,看着他们调查了皇庄、小荒山、黄宅、李园还有附近村落的土地,确定他们确实能做好,才能放心他们自己去办事。 因为本地土壤的情况大同小异,加肥的方法也都差不离,两个学徒磕磕绊绊的,竟也成了熟练工。 熟练工好啊,有熟练工就能给更多人磕磕绊绊地上课,李咎一个人管得了一个村,再来两个人就有了三个村,他们三个再教一些徒弟,就有了更多用上土肥的村落…… 古代的病毒式传播就这样形成了。 赶在第二季庄稼种植前后,从皇庄传出去的几种土肥法迅速推广开了。 搭配上尤复那边生物课程的学生总结的各种庄稼出芽、扎根、抽条、长叶、开花、结果等不同阶段对不同肥料的需求,还有庄稼在缺乏某种肥料时的表现,汇总成了一套与土肥法搭配使用的总结,成为李园今年最后一个极度授课的重点内容。 靠种地为生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来到李园学塾和皇庄听课,为了更早地学到这套施肥方法,抢着报名的人几乎打破头,最后还得县衙额外拨人来维持秩序。 李咎边照顾着皇庄,边上课,再加上手里那么多的产业时时需要他出面处理一些事情,一时十分忙碌。 一忙起来李咎就想甩手,想甩手的时候他就想起来,哦,三九去了金陵,幺娘管着木子衣铺和李园的庶务,闲了还要看着纺织厂;两个跑商的不说了,基本就不怎么在金陵待着;傅小贵手里有李园本家学堂日常课业管理,还有快递、畜牧、自行车及零件流水线三件大事,同时他还要完成学业,李咎也好他岳父也好,都希望他能考上进士;就连王得春和吴管家这两个本来身上就有主职的人都要兼顾李园的肥皂换皮和荒山的榨油作坊等产业;尤复黄致不说了,都不是经营产业的那块材料,若给他们经营,有十个李家都不够赔的。算来算去,靠谱的几个比如柱子等人全都是满负荷运转,底下的葛藤、初三倒是都立起来了,只是他们多少也有点任务。 ……可知这世上唯人才最珍贵。 李咎在皇庄的屋子里抓了半宿狂,第二天火速叫人去李园的各个展板张贴告示。 李园要提拔一批管事,负责打理各项事务,包括不限庄子、厂子、既有的产业和未来的产业,符合要求者皆可报名。 第二百八十五章 力争上游 李园要提拔人才的告示一张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的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尚在玉鹤县和青山之间搞道路规划测绘的那个修路队都知道了。 一时间青山县各地议论得沸沸扬扬,连吴县令都抽空来和李咎见了一见,打趣他说:“尊驾招人,真是一场盛事啊,蠢蠢欲动者比每年考县试的还多。” 县试是童试的第一场,童试又是一切科举的起点,可想而知每年会有多人读书人参加县试。 现在李园一个提拔人才的告示,都能在热闹程度上比肩县试了,吴县令不得不啧啧称奇。 李咎哪肯信,只当他说笑。 李咎这次选拔人才只针对在李园已经签契约超过两年的人,不超过两年的,除非有非常突出的才华才可以参加选拔。且一旦选上了,当上了某个产业管事,就要和李咎签个至少二十年的人身约,除非李咎乐意,对方才能走。 李咎原本是不想签这个和卖身契差不多的东西,但是想到何药娘一手措不及防的撤退,得,还是签了吧。 顶多条件放得自由点,约定双方友好协商后可以解约,约定李园违约的赔偿金,当然也要约定对方违约的赔偿金。 本地人对这种合同约不了解,只当是卖身约,于是这一纸契约,就更有约束力了。 李园如今上下几百号人,进入李园达到两年的大约有近两百人,这两百人几乎个个都很动心。 还有没进李园的人,有的就想着自己足够聪明伶俐,给自家老板打工也是打,干嘛不去李园当管事呢?就只看赵三九姑娘罢,一个寡妇,也在李咎的保护下收拾了那么大的一锅产业,现在已经搬到金陵,成了女富商咧! 还有的则想着,李园总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产业,瞅瞅三年前的李园啥样,再看看现在的李园啥样,再想想未来的李园啥样,再过两年,保不齐管事这个职位要扩充十倍!他们现在加入李园,过两年再扩招时,不就可以去应招了吗! 最最重要的一点,李咎用人,从来不管性别来历,只要成年了又没到退休的时候,他就敢用。李园的女子从来都可以独当一面,当年纺织厂招工,都是女工先进的门。 所以青山城的小媳妇大姑娘也都满怀着期待。 现在也只有些迂腐的老书生会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牝鸡司晨败坏家业”,平凡人家早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青山城遍地是机会,别人的老婆都在出工,别人家一年就能多挣二三十两银子,你家的不去,你家就比别家穷,道理就这么简单。 八成人穿不上衣服的年代,能多挣二三十两银子,这机会大家都抢疯了,谁还管男男女女呢? 再说了,那李老爷可是个超大号的童子鸡,“德云社”的千红姑娘都拿不下的人,赵三九放在身边都面不改色。其他的女子是比千红娇柔,还是比三九漂亮?那两位都不能让李老爷动邪心,其他人怎么比得? 对女子来说,再没有比跟着李老爷做事更安全的。 李园的管事手头是很丰厚的,因为照成例,李咎会从每个管事负责的产业里按一定的比例给与分红。 虽然李园现在给的工钱一般,也就比普遍工钱高一点,并没有高到所有人都愿意为之奋斗挣钱的地步,可当了管事那就有分红啊!分红是绝对够了的! 李咎没有公布产业的分布结果,对选拔数量也没做要求,他想着能招几个算几个,根据选拔的人安排事情,到时候再重新梳理产业也来得及。 比如“德云社”即将和印刷作坊、期刊撰稿社合并,畜牧行业会分化出与生物学合作的养殖繁育科和与医生大夫合作的兽医科……都已经在李咎的优化计划里,只等人员到位之后就动手。 与这股热闹相应的是人们突然高涨的学习热情。 李咎明确告知大家,本次选拔有笔试、策论、面谈三大环节。笔试就是普通的考试,试题待定,反正肯定要求能认字会写字。策论有两个部分,要选取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和领域做陈述,还要写一篇关于经营产业的心得。面谈则是考过前两关的和李咎坐下来谈,李咎会根据对方写的策论专门提问。 以上三关都考过了,就是实习,只有通过实习考评的,才能真的成为掌握一方事业的管事。至于考评的标准,李咎选了盲评,不对外公布。 李咎这次强制要求所有人必须参加笔试,无疑极大地提高了参与者的门槛。不过在李园干了超过两年的人,基本上都是认字的,这个要求有点高却又算不得太高,且李咎特别注明可以使用拼音代替不会写的字,这就更加降低了门槛,被李园的展板连载洗脑了近四年的人,无论如何也该认得了几个字。 这些天全城有意参与选拔的人都暗中互相较劲儿,晚上点起油灯也要学写字,白天聚在一起干活还要互相打探什么“经营产业的心得”,唯恐自己比别人落后了些。 其实城里对李咎有意见的还有一些家里不那么穷的古板人,比如之前那位给吴县令当向导,被吴县令收为己用的宋老三。 自从专职当向导以来,宋老三一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得了吴县令的使唤,宋老三自是身份就和其他帮闲跑腿不一样了,渐渐的也有了些家产。 宋老三的媳妇和闺女都和城里其他小户人家的女孩儿一样,也在外面接些短工来贴补家用。 城里的大小媳妇们最喜欢接的短工是木子衣铺制衣的活儿。木子衣铺是标准的流水线方法,量体、设计、制版、裁片、缝合、精加工全都交给了不同的人去做,有许多比较简单的零活儿就会分解出来。比较常见的是缝合和精加工比如刺绣、钉珠、锁边,偶尔还有搓孔雀线、鸭子毛线之类的特殊小工。 从木子衣铺接到活计,对大家来说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意味着她们的女红技能得到了李园的认可。 平时聚在一块干活时,谁如果说一句“我做的可是赵娘子的活计”“我接的是李家的绣工”,那都是可以立刻收获到一大圈羡慕眼神的炫耀。 以至于现在女子说亲时,媒婆也常用“姑娘是给赵娘子做针线(绣花)的”作为女方的加分项。 除了木子衣铺的女红活,次一等的好差事就是李园自己的被服加工了。 李园每年要给自家长工短工发好几套衣服、被褥床褥,都要自己人来做的话那是一世也做不成的。况且随着李园人不断地更新自己的知识技术体系,靠简单的劳动获取报酬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走上了更先进的岗位。于是每年李园都有至少四分之三的被服要交给外面的人缝制。 宋老三的媳妇和闺女主要接的就是这些活计,特别是他的媳妇,因为吴县令的缘故,宋家媳妇和吴县令的妻子何氏有些往来,在何氏的帮助下能接到一些木子衣铺的活儿。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变脸如变天 一般时间,宋家媳妇和宋娘子都在家后门的树荫下做活计,和她们一起的是附近的女眷,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做活计也不会觉得枯燥。 宋老三这天办完差事回来,习惯性地拐到后门看一眼,只有他闺女在树底下安静地做着针线。 顿时宋老三就觉得一阵发堵,往家里一瞅,果然他媳妇正在房间里打着转地念念有词,手里还捧着一卷书。 宋老三只将门板甩得哐啷响,又把手里的东西在桌上甩来甩去,最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把床板砸得震动,动静大得很,以至于后门外的人也都听见了。 邻居嫂子就悄悄地八卦起来:“宋娘子,你爹怎么了?早上出门时,我家的还说你爹心情好得很,又接了个一天一吊钱的大工呢!” 宋娘子年方十二,知道些事情却又不十分明白,细声细气地说:“娘在学写字,爹说娘心空大着。” 这时候在学写字的人,十有八(防)九就是在准备去应聘李园的选拔。 一时间大家都且慕且妒起来。 一人说道:“宋大娘又不是他们李园的人,难道还为了这个先卖身两年不成?” 又一人道:“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这些,家里爷们儿也不管,小的也不教,也算是个娘儿。” “是啊是啊,真是不安于室。女人的本份不就是在家管好家里嘛,她倒是去外面和爷们儿抢食吃,大不成个体统。” “小娘啊,你可千万别学你娘,到老了反没了良心,你爹这么好一个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要和你爹怄气……” …… 她们不敢也不愿意说李咎的坏话,就只能怪宋家媳妇不守妇道去抛头露面。 宋娘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呆呆地应着声。 大家正叽叽喳喳着,突然巷子口跑进来一个年轻姑娘,语调轻快地说:“李园几个女先生要开女学专门给咱们娘儿们讲课哩!一共就四个女先生,姊妹们快去抢名额啊!” 她叫了两声,见大家还愣着的,忙又解释:“不说能不能学写字儿,德性人家给漏题呢?毕竟是李大善人的心腹呀,有什么不知道的!” 一个嘴巴最利的女子说道:“咱们听了也没用,人家只要签了两年的!” 年轻姑娘说:“嗨,那是多久的老黄历了!余姑娘求情,老爷松了口,说是这两年给李园打短工接零活做小工的也算!只要没出过偷窃、误工、贪墨的,都可以按他们李园长工的计较!所以呀,咱们大多数姊妹都可以去报名了!” 众人恍然大悟,只见刚才还在批评宋大娘子不该惦记外头事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瞬间跑得干干净净,唯恐自己落后了一步就听不上课了。 宋小娘子呆呆地叹一声,搬着小箩筐走到家里,先看见她爹在东间屋里翻来覆去,再看见她娘在西间杂物间里背书。 小娘对她爹说:“大老爷的女管家要给大家上课哩,听说会漏题给学生。” 她爹只哼哼。 小娘又说:“郝婶儿、楼姐姐、吴姐姐、六婶儿她们都去了……” 她爹的哼哼声稍微停了停。 小娘说:“余家姐姐一年从铺子里就能多拿一百两银子,足够弟弟读书使了。” 她爹这可坐不住了,一下跳起来,冲到西屋里就把他媳妇拉出来套外衫往外推。 可别管会不会被嘲笑、有没有人做饭了,一年多拿一百两,再请几个做饭的婆子都使得!不就是吃软饭吗,软饭好吃还管那么多呢! 就这样整个青山城年纪合适的人鸡飞狗跳似的闹腾了小一个月,李园终于开考了。 李咎用写字作为考试的第一要求,选了小莲、幺娘、初三、王得春和傅小贵做“考官”,凡是能当着考官的面写下考官所说的一句话的,就算有了资格。获得资格的人如果是已经和李园签了契约的,只记下姓名年纪和住房就完事了。没有和李园签长契的,就会被请到旁边稍微等待,绣样张会给他画一张简笔画像,画像和其身份一起登记入册。 这样忙了七八天,过关的人呢就被召集到了学塾进行第一堂通识课考试,考的都是李园的家规和法令条文的理解,以及待人接物、处世为人的品格。 这一堂过了,就是策论。每人从李咎挑出来的产业里选择二到三个产业作为论述的基础,阐述自己对产业经营的理解和思路。这个没有标准答案,李咎在开试前特别花了两刻钟讲了基本的经营理念,是有意最后他考的其实是他们的灵气和悟性。 等这两堂考完,吴县令的府邸里,他的长子都已经快满月了。 因为第三轮是面谈,试题要从考试者的答卷里出,一时间赶不了这几天出题。且又快到了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少不了分出精神给家业,李咎索性将面谈的时间推到了年后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也好趁这个空档找人好好打听一下几个他不太熟悉的种子选手的为人品行,以免从外面招了白眼狼进来。 搜寻人才资料这样的事,自然是王得春主持。吴县令特别请赵县丞也帮了一把,赵县丞和李咎的关系向来还可以,欣然前来。王得春自然奉赵县丞为上。这两人都是本地地头蛇,一个在三教九流里颇有关系,一个在档案资料上了若指掌,配合起来,能把本县任何一个人盘算得七七八八,李咎十分放心。 既然派了他们俩去帮忙,李咎自己便抽空往吴县令家贺喜。 可惜吴县令家的孩子是个十分淘气的小子,李咎送了恭贺的礼物,倒不像前年得了元燚小姑娘时那么高兴。 吴县令素知李咎喜欢闺女,嘴上为儿子抱了几声不平,心里却没觉得如何。两人说笑一阵,李咎留下给小公子的长命锁就随吴县令去了书房。 吴县令朝李咎拱手为礼:“多谢先生。” 这个时间节点,又是刚从他儿子那里离开,吴县令突然道谢,李咎差点没想歪了,赶忙还礼:“这谢从何来?吴兄莫要驴我!”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产业升级 吴县令谢李咎却是因为很早之前的事了,就是李咎的生物基因课提到的近亲结婚的危害。 吴县令自己的亲妈已经故去多年,当然不是他和自己的表姐妹有什么,而是他嫡母给他看的几个姑娘的问题。 可能是嫡母那边亲戚本身就有比较多的基因遗传病,那边表兄妹、表姐弟的孩子十个倒有五个天生带疾。 嫡母给吴县令看的四五个姑娘都是表亲结婚的孩子,都早早的病没了,以至于给吴县令留了个“克妻”的“美名”。 就算吴县令本人在京城,这个“美名”也没少被人拿来打趣他。 只是打趣调侃,吴县令还不觉如何。但如果关系到子嗣,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来江南之前,吴县令的嫡母正张罗着再给他说个娘家姑娘,吴县令听了课之后半信半疑的,回信说已决定娶本地土人的女儿,推辞了。他嫡母便将这姑娘说给了另一个庶子。 今年得信听京中兄弟说,那姑娘本就有点不同寻常的先天症,头一次怀胎后几次三番动的胎气,好容易才保得下来,那孩子生下来也是不哭不闹,不出月就没了。再后来姑娘也坐胎两次,都是二个月里就小产了。 再有生物学学生折腾的遗传实验观察记录,吴县令彻底相信了李咎的学说,这才特特谢李咎的。 吴县令没有和李咎说的这么详细,只说自己因为他的学说没有回家娶表妹,而是娶了药娘,如今药娘是极好的,又生下了这么一个伶俐的儿子,故此谢他。算起来若非李咎,只怕他也遇不上药娘,更不要提娶药娘为妻了。 李咎也没多想,只说“不敢”等等。 二人将喜事说完,吴县令转而问道:“贤兄弟那里招工诸事可还顺利?” “顺不顺的要看相对,若说是要三九和尊夫人那般的人物,则这一次确实没有什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但若要是老实本分又能干活的,倒是有那么五六个。总之到面谈这一关的有十七人,只要能谈着一半,也就够这一时之用了。以后的事,以后且再走着看。” 李咎将人数告诉他,又问:“贤兄突然问此事,可是县学有人告状?” “何止县学那帮老古板,就连我的长随都抱怨了两句。” “这可奇了,我这里的旁门左道,让学塾不快,我还能理解,怎么贤兄的长随也有怨言?莫非他嫌我扰民?” “说是扰民,倒也差不离。你拔擢管事不管性别,那长随的老婆子也在其中。听他说像他家老婆子一样为了备考昼夜苦读的媳妇子真不少,难免疏忽了家业。他们是怨你扰了他家的事哩。” 李咎闻言,一笑了之。不论男女老少,肯多学点道理,总不是坏事。若是因为媳妇或者丈夫肯学东西,他们就不高兴的,那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拦着不让人进步,更不能让他永远缺人用吧。 至于男男女女的问题,在风气日渐开放、女眷亦常有远行经商的青山,已经不算什么问题了。非要说有问题,也就是一家两口子内外事务分不清扯不明而已。 吴县令道:“别的我也不怕,我只怕他们串通教谕先生去郡治告你无德等,为防这个,你面谈时拉我做个见证吧。横竖你也是要证人的。” 确实为了防止被人攻讦营私舞弊,李咎每堂考试都请了不止一个证人作监考,赵县丞更是来了三趟。 如果有人要去郡守那里告状,一个县丞的说话分量的确是不太够看了。吴县令乐意出马,却是最好不过。李咎没二话,先谢他主动应承,再谢他后面还得扛一轮压力。 吴县令道:“这有什么,我的政务还劳贤兄多费心,他们果真坏了你的事,不就是坏了我的事?我这考评、升迁,还要不要?渡人,就是渡己。何况我渡的不是旁人,是贤兄弟啊。” 后不久,李咎果然从王理事那里听说本县几个教谕商量要去州府训导、教授那里告状,因听说后来的“面谈”是吴县令亲自把关的,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散了。 又听说几个教谕先生散了之后,回家捶胸顿足地抱怨,早知李咎出题这般简单,他们也该让自家仆从书童去试试的,万一能拿个一年百两银子的差事呢? 李咎第一次小规模选拔人才,总计甄选出合用、备用的八人。有了这八个人,再加上原有的心腹,李咎总算可以把自己手里的产业全部重新安排一下了。 李咎按照现代综合性集团的架构对所有产业做了区分:“独资”的“合资”的分分,股权划划,财务(账房)体系独立运转,并且给王得春配了六个学徒,师徒七个都被李咎拘着天天学算术和财务学基础;王得春还兼着“hr”的职责,李咎还给他空着两个学徒的名额用来挑选合适的人才;各个子产业里技术和管理区分开,李咎负责所有“技术”这条线上的人、事、财、物,不过因为王得春眼光极毒,李咎让王得春负责筛选人才,李咎只管王得春筛选之后的人是否符合技术要求;管理方面的事务又是另一条线,由三九最后负责,三九在金陵点了幺娘和桂子做帮手,这次选拔人才给这条线补了五个人——全是姑娘,其中就有宋老三的媳妇大宋氏。 李咎对三九提的要求是又要效率高,又要能盘活,不能盘剥长工和职业工人,不能妨碍技术那条线的人冲击新技术,但是又不能被人蒙蔽成了别人的钱篓子。 最后这条其实已经有所表现,李咎对工匠革新技术向来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只是时间一长,难免有人把他当傻子耍,谎报材料的价格和用量、明明没有做实验却说实验失败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李咎自己当然没时间一条条地对,正需要一队人注意着这些。 如此技术、财务、管理三条线清晰地分开了,再将产业上下游和关联系排好,有上下游关系的放一起,关系密切的放一起,有多少管事的岗位,缺着多少人,一目了然。 李咎把李园和皇庄的土地都并入了学塾,学塾由他自己一手管理,财务事务技术都是他挑头,以保证学塾的地位不动摇。皇庄和李园的土地以后就全部改称实验田,专门用来测试各种农业技术。 除了学塾,还有合并后的娱乐这块儿被李咎自己把持着,就是“德云社”加印书作坊加印书作坊的附件撰稿社。 李咎非常非常看重思想的表达,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是本末倒置,哪有人将财权放下却只抓着戏班子的?一小部分很精明的文人能看到李咎对学塾、印书作坊的看重,但是没人看懂李咎为什么对戏班子都那么紧张。 在大众心理,一百个戏班也比不上一个印书的作坊,印书是给文化人看的,印的四书五经可是圣人之言,但是戏班却是下九流的东西。 别看他们帮千红打抱不平时诗词曲赋一首首地写,别看他们追着给千红、曹行首、新红、小五儿打投时鸡飞狗跳热血中烧,在他们心里,戏班伶人和娼妓依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以色娱人的玩意儿,甚至算不上是人。 于是李咎对戏班的重视,就显得很突兀,很奇怪。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我躺着就把钱挣了 觉得李咎对戏班的重视很奇怪的人不仅有外面的平头百姓、学子儒生,也有李园自己人。 即便是对李咎言听计从的三九、吴管家都难免觉得这就是李咎任性喜欢听戏。 那边戏班里的千红还有一丝期盼,期盼李咎是为了她们戏班的姑娘所以才舍不得放手。即便李咎喜欢的姑娘不是她,她也高兴。仿佛喜欢了一个姑娘的李咎就是凡人了,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难以捉摸的李大老爷了。如果李大老爷是凡人,那她说不定也可以摸得一下。 李咎哪里想得了这么多,他纯粹只是觉得一场戏能影响的人比一本书还多,所以才不得不把戏班捏在手里。 大雍朝除了青山县,满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识字率超过三成的地方,一本书也就十分之一二的人能看懂,但是一场戏,却是八成人都能听明白的! 娱乐性的东西传递思想会在春风化雨中不知不觉地进行,这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李咎绝对不会放手这三个地方,学塾代表学说的发展方向,印书作坊承载着学说的传播,而戏班影响的是万民的思想,只要李咎还想推动这个世界朝着他的目标转动,他就必须考虑到文化思想层面的东西。 彻底剥离掉身上的杂务之后,李咎对王得春和他的七加二个徒弟做了为期半个月的财务集训,把账册和票据全部统一,又教了一些看做账的手段,就放心地将所有产业都托了出去。 王得春抠门得紧,而工匠的奖金是从李咎的私人账户里出的,最大的一笔支出被李咎担了,剩下的都是王得春那里把着,想必以后浪费、瞎报的情况会少很多。 最后还剩下十来个位置空缺,但是都不算特别关键,都是偏老黄牛的工具人,短时间内补不上,也不用急着补,等下一代成长就行。 人选分配好了以后,被三九点名的幺娘和桂子商量着,幺娘留在青山城处理青山城的杂务,小莲和桂子一起去了金陵,打理金陵那边的产业的杂务。 桂子是新晋聘上的,除了她之外,还聘了宋娘子等人。宋娘子之前给木子衣铺做了两年多短工,聘上之后就被安置在纺织厂的班头位置上实习,跟着幺娘学李园的层层套路。实习期一个月月钱三两银,转正后是五两银,分红则按纺织厂的年度计划来算,少则十两,多则十倍。 这以后宋老三的腰杆就更直了,就算很多人酸言酸语说他怎么怎么不如老婆子,他也无所谓。 宋娘子工作体面,钱还多,他躺着就吃肉喝酒,他管别人怎么说呢? 别人说:“你婆娘心要养野了。” 宋老三:“我躺挣一百两。” 别人说:“你这还不如给大户人家当赘婿。” 宋老三:“我躺挣一百两。” 别人说:“你真给男人丢脸,被女人骑在头上撒尿。” 宋老三:“我躺挣一百两。” ……这天就没法聊了。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其他几家,因为李咎给的实在太多了,最后的结果免不了都导向了羡慕嫉妒恨。 话虽如此,没选上的人表面上嘲笑,实际则暗暗卯足了劲儿继续学,争取李园下次选人时可以杀进去。看李园的发展速度,想必这一天也不会太远。 发生在青山县的这场热闹,也随着各种小报纸小月刊和小道消息向四面八方扩散着,不足月也传到了金陵。 和三九有往来的人知道三九身边确实多了几个人,她的女儿也已经被接到了金陵,暂时做了这边的账房先生,便信了十分。 只是传言越传就越没样子,等传到公主那里,已经成了李咎不满科举取士,自己搞了个李园取士,安心要和青山一代的科举别苗头,致使好些天纵之才疏忽学业,为了钱财阿谀趋附。 城阳当然是不信的,她和李咎恢复书信之后没少从李咎那里打听这些事。李园选拔人才,城阳算是金陵城前几个知道的人之一,只比三九和尤南晚一些些。 最后李咎选出来的八个人,城阳也都知道,四男四女。女子不提了,本就没有考科举的资格,四个男子也都不是科举出身的人,那四个人中有三个是匠户出身,本也不能科举,还有一个是“德云社”的乐师,这离科举就更远了,民间的乐师几乎属于累及三代的贱籍了…… 是以有风言风语传进来时,城阳也只作听不懂。不是说她修身养性,不管外面的事,就是说三人成虎,出头的椽子免不了被风吹雨打。 等传小话的听明白城阳是嘲讽他们做了那谗言害人的“风雨”,他们也不好意思了。 城阳现已经挪到了杨家的别院居住。 比起规规矩矩的行宫,倒是这种私人审美被发挥到极致的别院更得她喜欢。 善儿前月生下了一个女儿,城阳瞅着很喜欢。原本为了避嫌,喜晴等人打算将善儿和她女儿一起送到酉禅寺旁的卯月庵住着。因城阳喜欢,偶或打发人抱了小女儿给她瞧一瞧,那善儿母女就留在了杨家别院。 倒是刘善儿半世飘零,到公主怜悯她,她才得了喘息之机,如今越发谨言慎行起来。喜晴商量送她去卯月庵时,她原也愿意,已寻了经书在看。后来虽未成行,她却已将佛经看了进去,竟颇有出尘之意。 那日城阳闲谈中提及这次拿祖宗做说法跑来了这里,却是为了和离。虽然已祭扫祖坟、祭拜宗庙,到底说了嘴现在祖宗眼里,心中仍是有愧。 刘善儿情不自禁地便说道:“我倒是有个想头,我愿意做公主的替身,去卯月庵念一世的经,为公主祈福、修行。” 城阳一愣,先谢了她的好意,又拈着一枝花,问道:“为我祈福我倒是懂,修行却是修什么呢?” 善儿回道:“修来世,修功德,修因果。” 城阳道:“倒也用不着,反是你今生命苦,为自己修今生才好。你才不到二十,未来的路那么长,那里就这么死灰枯木一般了。”遂不应允,还命她时时跟着自己,多体味体味凡人的乐趣。 杨家别院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江南水乡繁华地的温柔缱绻和不吝重金的阔绰。 不论是七寸长的全贝微雕山水图折扇,或是九层雕刻的鬼工球,突出一个花钱也买不着。 不过城阳见多了奇珍异宝,觉得这些虽罕见,可京城也不是找不出来,她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在京里也不曾见过的新鲜东西,比如装饰的宝石盆栽,比如琉璃彩窗,比如慧文绣帘。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九和公主殿下的第一次见 琉璃彩窗是李园出品,本身技术没什么难点,只掌控琉璃烧制的色彩和纯净程度比较困难。现在的匠人虽能复原技术,但是他们自行生产的成本却远远高于向李园购买的成本,因而除了极少数有特别的审美需求的人家,其他人家想要琉璃彩窗都直接找李咎采购。 织造杨家买了很多彩窗,别院里有一个跨院是西洋风格的水晶宫,用了整整十二面彩窗,分别对应十二个月的花卉,漂亮极了。 现在的琉璃彩窗说是李园特产,也并不夸张,这一点城阳公主早就知晓。 不过其他陈设也是李园人出的,城阳倒是后来才知道。 特别是几扇慧文绣帘和屏风,几乎每一幅都击中了城阳公主的心。 城阳喜欢杜甫的诗,喜欢李咎传抄的辛稼轩的词,也喜欢李易安和苏东坡,那几幅绣品恰好就是她最喜欢的诗句,并且所配画面也别有情趣。 城阳公主得知这些都是李园的女子赵氏的主意,不禁对此人产生了十分好奇。后得知此人现在金陵打理产业,遂命召见三九前来一看。 三九胆气日益雄壮,毫不畏首畏尾,那日里穿戴一新,坦然自若地应召前来向公主请安。 城阳也是个十成十的颜狗,一见三九这样的美人,便立刻心生好感。 城阳只觉此人既有十分美色,又有十分见识,谈吐神态,皆不似寻常人等。城阳引三九往自己的内书房坐下,两人从绣帘取材聊起,沿着诗词曲赋一直聊到风土人情,越聊越投机,索性就留三九吃茶、闲谈。 城阳公主此生遇到的知音,一个是李咎,第二个就是三九了。 只不过城阳和三九在情趣的取向上还是有点区别,三九是个踏实肯干的人,这一点对着李咎的脾性,也对着城阳的喜好,不过三九喜欢的诗词等倒是和城阳、李咎并不十分相似。 三九读诗词也就不到两年时间,到如今最喜欢的却是李太白和李易安。 城阳于是问道:“你喜欢诗仙呢,确有眼光。不过你喜欢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间’和‘九万里风鹏正举’,怎么给我这里绣的诗却是‘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是因为一种感觉。也不瞒殿下,我从内务司那里听说您特别喜欢李先生传抄的几本诗词,还让内务司在这里也置办一份。我就猜,可能李先生中意的诗词,更合殿下的心意。所以我才选了这几首。” 城阳又问道:“李先生,真的更中意杜工部的诗和辛稼轩的词吗?” “是的,先生常说,他最大的心愿就和诗圣一样,希望‘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这也是殿下您最喜欢的吧?” 城阳脸上一热,忽见喜晴在墩子上也不做针线了,却支着耳朵听她和三九说话,面上都是吟吟笑意,城阳忙转过身,从宝石瓶插里随手择了一支花拈在手中,似是被宝石瓶插吸引了注意:“你们都是心思巧妙的人,你做的这些,我很喜欢,不知你有没有空留下来陪我小住几日?” 若是别人,以平民之身被公主留客,乐也要乐上天了,独三九推辞过去,只因金陵的产业才刚有了头绪,园林不曾收拾、土地不曾平整,还要跑水利道路的事情,哪一天不得当三天用,三九也只好忍痛推辞。 城阳有些羡慕,又有点酸意:“你……你还要做这些啊?听起来不像是一般女子,甚至一般人能做的。李先生怎么这么对你?他不会是故意折腾你的吧?” 三九的神态突然多了些荣耀和骄傲:“李先生开学塾教我们,当然是为了让我们学以致用啊,否则先生不就白教了么?我学了来本事,也要做一番事业,对得起先生的看重才是。” “他还教你这个?他只教你吗?” “老爷教过很多人啊,他就在学塾和学堂里开着课,每隔六天去上一次课,从算术、物理、医术,无所不包。前年去燕州两道救人的大夫所学的牛痘法,还是老爷教的呢。外面的人想听课的话,只管来个人听就是了。除了我们李家人必须念书,还要做课业、考试,其他人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听多少听多少,先生也不管的。我们寻思着,读书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并不敢有所懈怠。” 城阳追问道:“你是女子,学的也和外面男子一样么?” “也一样,课业无分男女。老爷说了,唯有知识是不分男女贵贱的。说来也好笑,我们李家认认真真从头到尾上过课的大约有三十几人,大体上女子学得更好些。老爷说学得最好的,最聪明的,正是我的女儿小莲。不过其实差距也没有多大,想必是因为男子心系家业,肩上的担子重,故而不像我们一样能投入进去。” 三九给其他人描补,城阳听听就知道,像三九这样,不也在外奔波么,她可不信李家人只有男子才心系家业。 城阳心里有了个念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好姐姐,多谢你陪我说这么多。哪日你得了空,带些你们的教本来给我瞧瞧才好呢。还有这些障子、屏风,我喜欢极了,央你找绣娘再给我做几份,好让我带回北边儿去。” 三九满口答应,拿了城阳一车赏赐,被城阳风风光光地送回家去了。 城阳自打到了金陵,深居简出,基本不见客。除了尤二夫人偶尔得见一面,就只有尤家大夫人从青山赶来时被城阳召见过一次,其他人都只在迎接城阳时略睹容颜而已。 赵三九带着一车赏赐回了家,后来又常有公主身边的女官找赵三九传递书信,此后三九在金陵办事都顺畅了许多。 原本有意无意为难她的人,似乎因为她能和城阳公主见面,都放弃了和她作对。 事情落在其他人眼里,免不了引来一番疑虑和嫉妒: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这个赵三九被公主看上了? 论功劳,大家都是给公主办陈设的,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办的事比赵三九办的漂亮。她们家大业大,金山银海淌水似的砸,三九却只有温柔小意别出心裁——这别出心裁,也不是只有三九能拿的出的。 三九因为要办事的缘故,每日都在外面走动。一走动就少不得要和外面的人唠嗑,唠嗑就少不得唠嗑到为什么三九得了公主的青眼。 三九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她跟着李老爷上过几年学所以公主觉得她不一般,就只能敷衍说“许是看我顺眼”“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赏赐啊?就是夸几个陈设做得好”“对对,就是那几个绣花障子围屏之类”…… 别人肯定不会立刻相信,只是他们一打听去,公主确实在各色陈设中最喜欢赵三九进上的绣屏绣帘、宝石插瓶等物,这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第二百九十章 谁知女儿心 城阳公主到了金陵后鲜少表现出个人喜好,仅有的几次夸奖琉璃彩窗,只那是个稀罕物,别家就算想进上,一时也没有那么好的彩窗在手里。 但是陈设就不一样了,金陵的织造多么发达不必赘述,谁家没个压箱底的绝活? 赵三九的技术才哪到哪,根本不够看的! 于是大家的心思都活泛了起来:既然公主殿下喜欢这些精巧有心思的东西,他们也进贡一些嘛! 不求能搭上什么船什么风,只要蹭着边,把其他几家压下去也就行了。 于是城阳公主召见三九之后,没过几日,时不时的就有人进上特别鲜活出挑的绣品和装饰来。 实话说,倒是比之前他们奉承趋附都找不着点的时候好。 城阳公主对衣食珍宝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自出生来,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顶级的,江南就是再豪奢,也比不了皇帝皇后的不计本钱。纵然有些奇巧,终究万变不离根本。 倒是这些天偶尔可以看见些奇思妙想,却是有趣多了。 这里头就有杨家的,杨家擅长织锦,妆花缂丝无所不能,技艺登峰造极。 前头给公主殿下装饰别院,杨家就有一整套巧夺天工的陈设计划,只是在和三九的争夺中败下了阵来。 杨家是不肯服输的,三九的技艺确实不错,论手工,和他老杨家也就是五五之数。 要说陈设的心思,左不过诗词曲赋,文章故事,三九会得,他们也会得!他们家也有才女,也会婉约词、浪漫诗,绝不会让一个乡下丫头专美人前! 这日里城阳公主约三九带来了她们李园的水力纺机纺的棉麻混纺粗线和用这粗线、飞梭织成的布。 布本身是粗布——那么粗的线,若能织出细布才奇怪。成品细密厚实,沉得扎手,耐磨耐操,触感当然比不得细布,但也远胜葛麻。 城阳很喜欢这种粗布,它代表的是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又代表了更多的可能性。贫苦人家只需一点点钱就可以买下这种粗布用来保暖,至少能减少些冻死的情形。 至于李咎担心的廉价品对经济体系的冲击,城阳一时还没想到那么深的地方。毕竟她对经济学的相关信息只是草草了解,而李咎的成文还没讲到很深刻的地方。 城阳公主来了兴致,正与三九就着拿这种粗粗笨笨的布做什么用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得有鼻子有眼的,外面传话的丫头说杨家送了礼物来请公主赏玩,语气态度,十分恭谨。 因城阳现在住的杨家的别院,这点面子还愿意给她们杨家,且送来的礼物是日用之物,并非现在人眼里的违禁品,城阳于是问了问三九,三九只说不妨什么,城阳便让把东西收了,给送东西的人赏点钱送他们走。 杨家知道公主素不见外人,就派了是陈根家的送东西来。 杨家别院里除了公主带来的宫人,还有些杨家以及本地官员富豪送来的奴仆。这些奴仆都是本地人氏,都知道织造杨家富贵无匹手眼通天,甚至有一些本就是杨家的家仆,他们也乐得给杨家送人情。 一般情况下,一家打发人去另一家问好,那送信的人完成使命就可以回去了,另一家会择期派人前去道谢顺便也问安,这叫有来有往。 不过因为陈根家的素有脸面,别院里的下人也肯趋奉她,是以陈根家的得了信并没有立刻走,而是在他们下人的倒座房里吃茶。 陈根家的送来的绣品是杨家落选后重新设计后做的一整套,见过的人都说数十年未见如此绝技,因此陈根家的很有信心。 她拿了打赏没急着回去,就是想等着看公主的反应,如果公主想找人问问详细,她也好第一个出来复命。 出于常人的心里,她还想把三九做的这一堆陈设比下去,最好公主殿下因为内务司擅作主张,不选她们杨家的主意却选了三九的穷酸设计,好好地发作一番,那才好呢。 陈根家的想到交上去的幔子、障子、围屏、纱帘,样样精致得登峰造极,百八十种精工都在其上,用的也是好诗句好词句,心里很有把握。 在陈根家的甚至杨家众人的剧本里,她们也用了诗句,也还原了诗句的意境,还用了更精湛的技艺,那么公主殿下既然喜欢三九进上的诗句场景还原的小景绣帘瓶插,那么就应该会更喜欢升级版的杨氏绣品才对。 然而城阳公主那里的情况却和陈根家的想象的完全不同。 陈根家的一边等着消息,一边和几个本地的仆役说笑,一个在里头可以近身伺候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就贴着陈根家的耳边说:“嫂子快回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殿下不仅没高兴,还有点儿生气的意思呢!” 陈根家的唬得脸色都变了:“怎么会?难道,难道是绣品送错了?又或是那个小贱人从中弄鬼儿?” 围着说话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了,或是想看戏,又或是真的为陈根家的担心。 小丫头道:“都是里头传出来的话,我们那里知道什么意思呢?所以才急着告诉嫂子家去问问。刚在里面,赵姐姐还为您家说话呢,若非赵姐姐辩解说这是嫂子主家一番好意,只怕这会子东西都已经送回杨家去了!” 这小丫头是在里面做粗活的,专管莳花种草,进不到里面,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且这次她是偷偷跑出来报信,并不敢久留,三言两语说完拔腿就跑,唯恐被人发现她擅自离园。 陈根家的慌得没奈何,待要再打听,却不得其门。 只因公主御下极严,金陵送来的奴仆平时只能做些简单粗糙的活儿,根本进不到公主跟前。小丫头能带话来告知公主的情绪实属不易,再要知道更多,却一个字也问不着了,众人知道杨家办事是牢靠的,也很奇怪怎么进上礼物反而得罪了公主,只是他们也进不去里间,等闲连大宫女喜晴的面都见不着,他们也爱莫能助。 第二百九十一章 引诱 城阳生气当然有她的道理。 她千里迢迢告别父母来到江南是为了什么?和离呀! 驸马是被打发到外面住着眼不见为净了,那刘善儿和小姑娘还在城阳眼里呢,城阳只是不对无辜的人发泄怒火,又不是忘了刘善儿和小姑娘的身世来历! 杨家送来的绣品都是什么?不是求子,就是夫妻恩爱,扎得城阳眼睛疼。 苏工精绣百子图的红罗帐,鸳鸯双栖并蒂莲的被子,鸾凤和鸣的床幔,缂丝多子多福的石榴佛手小台屏,双鹤比翼织金窗纱……这还不算,八扇刺绣人物故事插屏,故事的画儿倒是竭尽所能地做到了漂亮豪奢,只是内容却是弄玉乘凤、举案齐眉、张敞画眉,还有本朝皇室祖上流传的妻贤夫荣的一个故事,还有这个时空才有的两对夫妻恩爱的故事。除了这六个典故,还有两个从李咎的《宋国志》和《三国演义》里抄出来的小故事,显然是因为城阳喜欢李氏传抄的诗词刻意讨好讨所以才用了这么新的典。 可是他们千挑万选,选了城阳相对没那么喜欢的孙尚香和刘备的双剑共舞、李易安和丈夫的赌书泼茶。 另外还有一把牙雕镶银八宝扇,先不说上面的故事是让城阳觉得很拧巴难受的乐羊子妻断织图——可能杨家人觉得城阳喜好诗书,会对乐羊子妻劝谏丈夫的故事有好感,但城阳读书又不是为了相夫教子,而是为了“有所得”。且不说内容,但说材质,城阳自己非常很厌恶牙、龟、羽、骨这些需要杀生才能获得的装饰品,不仅她厌恶,皇后其实也不大用这些。 城阳看着这些华贵的进贡,气也气笑了,若非赵三九帮忙解释了两句,又将话题岔开,扯到这样耗费人工的东西能养活多少工匠,当时怎么了局,只怕难说。 最后这些东西城阳也没用,牙雕八宝扇送了回去,其他的都压了箱底。 陈根家的回了杨家,惴惴不安也不敢说到底什么情况,杨家人也就不知道实际如何。 只是城阳公主仍是深居简出,除了会请三九到府小聚,就是偶尔见一见尤家的女眷,和之前没有区别。 杨家人不由得犯起嘀咕,就算公主觉得这样的绣品礼物不大好,按理也该有点表示。之前金陵人给公主送土仪等,公主也是给了回应的呀?怎么这次反而一点动静也没了? 杨家人嘀咕了几天,还是负责公主和离事宜的内务司的高级官员悄悄地给了点暗示。他倒不敢说公主是要和驸马和离,也不敢说驸马是个人渣强迫别的女子还弄出了孩子,他就含含糊糊地表示杨家送的东西,好是极好的,色色漂亮,只是题材不对。 夫妻不合也不算是稀罕事,皇家夫妻不合就更常见了,杨家人这才恍然大悟,也终于懂了为什么一开始他家引以为傲的那整整一套“百子千孙合福”绣品连参与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除了婚事不大好,导致城阳对什么多子多孙、夫妻和睦有了芥蒂,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城阳如今越发憎恶被限定在“相夫教子”里的人生,越发羡慕遇到伯乐焕发着动人光彩的三九。 城阳倒不是不愿意相夫教子,只是她想有个选择,她想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不要相夫,相哪个夫,这都是可以谈的嘛……但若是别无选择,那就不美了。 城阳想起去年李咎给她的回信,信上李咎问她“彼别无选择,自贱作妾,是其所愿乎?” 当时李咎说的是刘善儿,不过城阳想明白了就发现,其实这个问题放在她自己身上,也是没问题的。 恰好三九又给她看到了另一种人生,那是让城阳都会忍不住羡慕的另一种自由自在的经历。 三九这些天忙忙碌碌地筹建金陵的李园,从买房子买地、开铺子修屋子,到规划产业、招兵买马,都是她一手操办。 城阳全程看在眼里,就仿佛这一切都有她的一份心力一样,便忍不住帮她行了些方便。 三九感恩之余,只觉城阳公主果然与其他人大不相同,若只能埋没在深闺后宅,实在是浪费了城阳的天分和才华。 十月底的一天,江南天气骤变,三九唯恐城阳不知道这里湿冷的厉害,特特带了李咎改良过的方便烘衣物的熏笼和地暖的设计图来。 城阳早知这边的潮湿阴冷,只是没别的法子可想。三九送的熏笼和地暖正正对着她的需要。 城阳叫来随行官员,让官员和自己的女官去沟通暖房改造的事宜,却与三九道:“你家老爷果然厉害,连这种暖气的用法都知道。我看这原理,倒是和他们东北的暖炕差不离。难道你家老爷还去过东北?” 三九笑道:“老爷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底去没去过东北,咱们不知道。但是老爷肯定是有一肚子的奇思妙想。哪日请殿下驾临寒舍,稀奇古怪又好用的东西可多着。什么自流水呀、暖棚呀,真真以前也没听说过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杜工部的典故呀。真羡慕你,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李先生曾经见过的风景,况且你也不是足不出户,你行过的路,见过的人,怕是比我还多呢。” 三九又笑:“公主殿下何须羡慕?横竖殿下人都在江南了,整个江南,可还有品阶比公主殿下更高的品官诰命?若是没有,公主自己做主,出外游历,又有谁可以拦得住呢?” 城阳未尝不曾想过去民间走走,只是她的一举一动,皆关系甚重,所谓“天子无私事”的道理也。 “若是可以,我当然极愿意,真想去见见你们家的学堂,听一听他的课业呀。然则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之奈何?” 三九闻言,十分意动,反而有了些争取的心思: “非是小人居心叵测,一味地想引着公主出去,着实我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本该有些狗胆包天的打算,请公主听着一笑:以我思忖着,其一呢,公主殿下深居简出,外面的人绝难打听到公主的消息,纵然他们知道公主殿下外出了,岂能将偷听的事宣扬出去?倒不如先把走漏消息的人找出来处置了是正经。好不好,殿下只说他们窥伺凤驾,他们岂有辩驳之理?其二呢,果真公主殿下不该往外去的,那他们就更不敢也不能知道公主殿下离开了行宫。殿下是公主之尊,纵然犯了些小错,不过是些背后的说嘴,岂能真的问罪?而他们被迁怒也好,或是要被封口也好,总之是要受过的,他们还不如为您遮掩。您想,可是这个道理?其实还有第三条,今年上半年,我们受内务司和金陵府的派遣,布置陈设,翻新花园,至少也收拾了七八处园子。也就是说公主殿下合情合理可以居住的地方就有七八所,那么谁又能知道公主殿下离开这里不是去了其他住所呢?纵然遍寻不着,只说是另辟行宫,也就说的过去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折扇 江南风景好,和帝京是截然不同的风情,每个园子都值得好好地玩味游赏。 但是再好看的园子也不可能逛三年不腻歪,即便三九这时候不提建议,过不了多久,城阳自己也会想办法给自己找点事做。 以往在京里,城阳还可以四处走动,开开筵席,走亲访友,在江南她只能闭门不出,常日无聊也没有办法。 城阳还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以后,三九的建议则提前提醒了她还有另一种生活的方法。 城阳道:“你说的很对呀……而且,我听说你们李园每年除夕都有盛大的节目,我好想去看啊。正好呢你人在这,除夕前你肯定要回李园去的,我若是,可以和你一起去,岂不是正合我意?” 三九笑道:“果真能成,那我们李园真是三生有幸。” “应该是我三生有幸才是。若非他,我也未必有今天的我。”城阳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将一切都想好了:“还得劳烦你,给我准备几件男装。” 城阳未降嫁前在京城附近游历时也常做男子打扮,现在想微服出门,照例想到了男装。 三九回道:“不敢称劳烦,殿下要什么款式,什么材质,什么色儿?” 城阳不甚在意:“你平时也给你家老爷做男装来着?就照着样儿做吧。我才来这里不久,不曾见几个外男,纵有,他们都穿着官袍礼服,不知民间的风俗如何。我既然要融入本地不能扎眼,穿的戴的,自当也是本地的款式。是以你就按惯常的做来就好。” 三九将李咎平素的穿搭这么一想,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李先生的脾性和一般人不一样。江南的男子爱俏,打扮光鲜一如女子。我们老爷却不一样。果真像我做老了的那般做来,恐怕殿下嫌弃粗俗。” 城阳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穿金戴银、遍身绫罗、一只手戴十个戒指的土豪形象,只不知为何,这般粗鄙的模样,想着倒不讨人嫌。 城阳笑笑:“我还没穿过你说的这样的粗俗的衣服,正好试试。喜儿,你叫几个人陪赵娘子选布料,若是库房里没有,就去外面搬,账都挂在我们这儿。” 喜晴应了,快步走到门边叫来几个丫头吩咐一番。午膳后果然就有几个京里来的宫女盯着几个本地的粗使丫头给三九挑布,三九丝毫不客气,将各色布匹一总抱去了十三匹。 三九所说的“粗俗”和城阳脑补的“暴发户”差着十万八千里,到了几天后三九将几包衣服送了过来,城阳才知道真正“粗俗”是什么。 清一色的粗棉靛蓝绛红深青细布里子袍;袴做的都是撒腿的款样,出门前要用绑腿绑牢;鞋履都做大了一圈,里面有乱丝稍作填充,鞋面是皂色的油布或皮子,底子是桐木和千层布底两种,又有避尘的鞋头可以加盖在鞋履上。 另有几件氅衣和褡护,倒是用的柳记货行的库存布料,俱是轻便又防风的好料子,还挺括有型,上身就让人挺拔起来。 再有幅巾、网巾、四方平定巾、包头等各色男装配饰,配的簪花都是李咎常用的谷穗样。 城阳对幅巾、褡护等倒还喜欢。特别是穗子簪花,得心极了,城阳当即就迫不及待地上手拿在领口比划看着。 但是那几身粗布袍就大出意料之外,甚至让城阳脱口而说:“你家先生就穿这个?别是你们糊弄他?” “我担心殿下穿不惯,还做了几件本地书生喜欢的衫子,只是素了些,用料本是最好的绸缎。”三九忙着将另外几身嫩绿娇红松花色的流行袍服取出来,回道:“哪里敢糊弄他,先生起家就是卖布换钱的。什么绫罗绸缎棉麻毛在他手里分不出来?要问他怎么这样的穿戴,说来可话长了……有机会再慢慢说。” 三九解释了几句,不过她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如果李咎是让李园的其他人都穿粗布衣服,自己却绫罗绸缎地享受,恐怕李园人不会对他那么信服。她这一批进李园的人,个个都能为李咎赴死,也不只是为了他的救命之恩。 城阳关心地问了一句,三九回头笑:“没什么,只是又想到了老爷的好处。” 城阳满心愉悦,说道:“你说了不算,等我看了才知道呢。择日不如撞日,横竖今天大家都知道你带着人来送东西了,不如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外面看看?” 三九觉得这样也好,城阳叫来喜晴改妆更衣,喜晴不放心,又叫来了公主的心腹一起改妆。算上城阳一共八个女子,都作了男子打扮。 喜晴是贴身伺候城阳的,不见外人,她没带男装出行。其他几人跟来的路上偶尔也要与外界沟通,甚至还可能受差遣外出办事,她们都是穿着男装来的。只是她们的男装都是宫中所制,与江南的风格大不相同,且那日进城时,满城人都见了她们的打扮,若要隐瞒身份,反而不能穿这些。 得亏三九想在了前头,多做了几身随从的男装与她们替换,倒是让喜晴恍然大悟,懂了为什么当时三九要取走那么多布。 喜晴真不愧是城阳第一等得用之人,经过她一番改动,城阳就像是个男生女相的俊俏郎君,丝毫不显女儿神态。城阳平时行动举止十分端庄板严,毫无忸怩娇柔,只要她不开口说话不小步快走,看着就和普通的身体怯弱的书生没有区别。 显然城阳也很得意于此,她将多宝阁上陈列的折扇取下,耍了一套扇子又扔在一旁,笑道:“我小时候常扮成男孩儿的模样出去玩耍,这扇子还是我弟弟教我耍的,我却耍得比他还好了些。怎样,我可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比不比得过你家的李先生?” “先生糙惯了的,如何比得上殿下的秀致?”三九和喜晴等人都笑了起来。 换上男装的城阳,却比公主打扮的她更俊俏鲜艳,仿佛身上都多了一层灵性的光。明明五官还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刻意调整骨相而更丑了一点儿,看在别人眼里却只觉她光彩夺目,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喜晴等人都在园子里困了好几个月,因为谨言慎行,除了有二三人得了机会去找三九趁机出过门,其他人都还没见过二门外的世界。这日要出去闲逛了,顿时个个都活泼得像树上的花喜鹊一般。 三九这才醒悟,这一群漂亮的女官,平时严肃、高傲、骄矜,本质上也都是普通人,她们也爱玩、爱笑、爱无拘无束。就像那么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也不是泥胎木塑的菩萨,她有忍让、痛苦、理智、追求,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三九喜欢有人情味的人,最好还有软肋,这样才可以放心地与之来往。 第二百九十三章 希望 想明白了微服出门的关窍,城阳便有点放飞自我,隔三差五就要带着人到四周八围闲逛。 她担心被人认出来,一般也不往那些繁华地段去,只在山清水秀之间、凡夫俗子之中打转,要的就是寄情山水的野趣味,红尘俗世的烟火。 京城人和金陵人的矛盾,城阳看出来了一二。虽然祖籍在金陵,城阳毕竟是长在京城,对京城当然更有归属感,一向觉得金陵人娇柔小性儿。直到出了城,见了好山好水和朴实的农夫,又感到其实天南天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人们都一样地辛劳求存。 城阳渐渐地就沉入了江南的水光山色之中,活动范围从金陵周边一点点向外扩散,也看姑苏,也看淮扬,也看松江,也望钱塘。从早出晚归,到数日不着家门,也不过是两个月的功夫。 后面的情况也正如三九所料的那样,金陵的豪族或有觉察到城阳公主行踪有异常的,碍于疏不间亲,或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缘故,也都只作不曾觉察。 城阳将金陵以东以南的地界都逛得差不多了,才借口“说好了和三九一起去李园看看李家的除夕”来到了青山城。 青山城的水泥双车道小路已经修到了山阳县城,虽然只有这么一条主干道,但配上大河小溪的水道,让整个大松郡的交通都便捷了不少。 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从山阳县北边的淳南县跨过边界到了山阳县内,马车的颠簸感明显就小了许多,马儿跑起来也更平稳当了一些。 从金陵出发,游山玩水陆路水路交替着走,走走停停的前后也不过十一二天的功夫就到了青山。 只要天气不太差,城阳就会自己骑马出行,回青山过年的三九与她一道走,不过三九坐的马车,一路上还可以在车上寻思些事情记下来好与李咎商量。 跟着城阳的喜晴等人都骑马来,三九这边李园的众人或几人一起雇车,或租了马匹骡子,结成浩浩荡荡的一个长队。 城阳在队里忽前忽后地钻着,遇到感兴趣的就放慢马步,想到前面看看就纵马上前。沿途所见,越靠近青山,就越繁华,渐渐的可见村落的屋舍整齐洁净,老人和小孩儿结伴在路边做些小生意,或在村落中的场地里做些纺绩、编织、木匠的手艺活儿。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大约就是这样的场面。 城阳走着走着,觉察出问题来,策马走到马车边上用马鞭轻轻敲车壁,解开风帽的一角问道:“赵娘子,有事相问。” 三九推门探出一张桃花脸来:“怎么了?” “这些村子里怎么没有成年的男子,农活儿都妇女在做……好像妇女的数量也偏少?” 城阳南下路上也看到过一些村落,对照所见过的村落这么一比较,就发现了其中的区别。 三九道:“噢,这是因为自从前几个月先生梳理了产业,方方面面的地方要人手的不少,本地百姓发现给李园打理产业比种田种地的挣得多,是以就去先生那里务工了。先生管这叫进城打工。” 城阳问道:“原来如此。那……田地不就荒芜了么?且众人愿意务工,那不是连身份也变了?” “倒也不算,毕竟根子还在地里,家里的田地也还是需要耕种的,所以仍然是农户。他们靠打工挣了钱就可以买牲畜,买更好的犁耙、铧头、风车。原本要三个人做的事,只要一个人就行了;原本要壮年男子才能做的事,如今少年、妇人也可做了 。如此一家五口,能产出的东西至少也能翻番。” 城阳立刻就懂了:“啊,是这个道理啊。如此说来,赶一百个商人回去种地,也不如给一百户人家各发一头耕牛。你们家先生倒是看得很清楚嘛。” 三九抿嘴笑,李咎在涉及粮食的事务上绝对做到了走一步看十步,如果没有想清楚这些,他不会放手招工。 城阳公主从道边的村落里窥见了一些李咎的行事结果,接下来的路程她对周边的人物风土就更上心了,这样仔细的观察,确实让她从路人的角度感知到了更多。 养路队、邮递队、自行车三轮车以前她都知道,只是今天才亲眼所见。 养路队的人穿着一色的蓝夹袄黑背心,戴着风帽手套护膝,扛着扫帚,提着铁夹,赶着小毛驴,拉着带车厢的三轮车从路边边一队队地巡过,偶尔还有那么一队人边唱歌边路过。 城阳就问:“今天这么冷,还有点薄薄的雪,所以他们下雨天下雪天也要出来巡逻吗?” 三九回答:“是的。不仅要照常巡逻,还要走得更勤便些,因为天气不好的时候更容易出状况。” “那岂不是又累又冷?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大冷天的奔命。” “因为是在为自己奔命呀。养路队的人呢,一半是退伍的兵卒,一半是这段路所属村镇的人。阳姑娘,您很聪明,您能自己想通更深的原因吗?” 城阳抽抽鼻子,又把目光投向对面车道迎面走来的一队扛着养路旗的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的大叔。经过三九的提示,城阳判断他应该是行伍出身,年纪大了依然气血正旺,气质也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冒着小雪也没戴可以遮挡面部的风帽,只带着一顶六合小帽。 他正唱着一首听不大懂意思的歌,可能是本地方言,歌词是三字一句的格律,他唱一句,后面的人跟一句。 每个跟着唱的人都精神抖擞,不论是和队长一样年纪偏大的退伍兵卒,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甚至还有几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从风帽的一点点缝隙里能看出来他们的状态好得很。 养路队注意到城阳他们这队人停在路边,明显主家是女眷,于是队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主动询问:“几位老爷、娘子,可是车队遇到了麻烦?” 护卫看看城阳,城阳摇摇手,护卫便拱手道:“多谢关照,无碍,主家休息片刻就走。” 养路队于是又关切了两句,提醒他们前后的茶棚暖房以及村镇的距离,又凑成小队继续往前开走了。 三九笑道:“娘子觉得如何?” 城阳回过神来,回道:“退伍的人有武力,这个差事让他们可以使用武力养活自己。本地人呢,维护这一段路,就像在维护自家的产业一样,给自己办事当然不觉如何。而且,差事的工钱不低,能有这么一份差事也算是面上有光了,他们愿意在亲戚邻居面前夸耀。种种加起来,也算不得苦差事。” “而且,现在是农闲的季节,显得还要出来走动的人格外的劳累,但是和农忙时相比有不同了。不管下雨下冰雹刮台风,不上路也要下地,没有哪个更苦更不苦。能多挣点总是好事。我和娘子说过以前我的日子是什么样,当年如果有个养路队肯收留我,我也会风雨无阻地巡逻。它不仅仅只是一份钱,更是一个体面地活着的希望呀。” 第二百九十四章 沿途所见 城阳和三九的车队停停走走,聊完了养路队,又聊了青李邮递,又聊了自行车,又聊了如今青山城每天进出的车马流量和货物量,花了一整天才从山阳地界走到青山县城。 靠着城阳提供的文牒,她们叫开了关闭的城门。 她们比原定的时间晚三天抵达城里,此时已经是腊月十八,宵禁后的青山城依然十分热闹。 吴县令上任后陈情申请将青山城宵禁的时间和策略都改了,时间推后到亥时开始,策略是只关闭城门,不关闭坊市,当然也不会关闭商铺酒肆了,只是衙役会对超过四个人及以上的聚会格外注意,遇到单独的行人还会护送一段。 青山城的衙役数量很多,除了定员的衙役(可以理解为正式编制),还有李咎提议后扩招的非定员辅助衙役(临时工)。 吴县令一开始觉得养这么些人有点过于臃肿、累赘,不过因为信任李咎,他还是按照李咎的建议从换防的军队里招募了一些退伍的士兵。 很快他就感觉到扩招衙役后的优势了,他的政令得以畅通无阻地执行,再也不是以前连县城都出不去的状态了。 什么宗族、乡望、乡贤,在代表官方的衙役面前如土鸡瓦狗般轻松瓦解。 这个年代的平民恐惧官吏,在衙役面前天然矮半截。政令不下乡更多地是因为没有那么多胥吏可以行使管理的权力,这就给了宗族-家庭这个小单元操作的空间。 青山县税收收入非常高,县衙自己也参与了一些暴利产业比如海贸,可以说是富得流油,恰逢开国那段时间征召的士兵到了退伍潮,青山有钱,军队有人,青山县终于可以养得起足量的辅助衙役,这才能挤兑宗族-家庭的话语权。 不过大雍的官员权力过大,一直放任县衙挤压宗族乡望的权力,未来可能走向更严厉的盘剥。 李咎暂时没想好怎么应对未来的局面,这种局面再过一千年都未必能解决。 吴县令则借鉴了军队的换防法,定期更换辅助衙役的驻地,这是个防止衙役和部分乡人串联起来横行霸道的办法,至少现在没有更优解。 李咎还宽慰过他,换驻地最大的问题不过是不了解当地的情况,但是青山县就这么大,村子和村子的区别不会太大,远没有换防来得麻烦。 与其担心衙役不了解当地的事情,不如担心他们七拐八弯地串上关系,连伙聚党地欺上瞒下,为害一方。 所以吴县令在扩招辅助衙役时把保甲法也引入了,一人违法,为他作保的全部同罪。 当然这个罪怎么定怎么罚,吴县令还没想好,不过不妨碍他用这个敲打人。 总之青山县能养得起更多衙役了,吴县令觉得非常满意,甚至述职时听闻司马郡守也常头痛不服管的事,他有种诡异的自豪感。 城阳踏入青山城的第一感觉就是恍惚。 时间已是亥时过半,青山城依然星火点点,好些铺面都没打烊,路上还有行人和车马。 如果是以前的城阳,只会觉得理所应当,现在的城阳却发现了更深的道理。 这个时间还有这么多人家点着灯——不仅店家要点灯,路人车马也是要点风灯,意味着这些人家都愿意付出灯油火烛的成本。 还有人在做生意,意味着订单量大到他们必须花上比其他地方的人多的时间才能满足需求,背后必然有相当强的产能和消费能力。 再就是深夜还在巡视的衙役,他们三人一组,在各个区域里来回巡逻。 城阳简单地根据这一段路上遇到的衙役的数量推算县城衙役的总量,明显偏多。这时候的城阳还不知道青山城的衙役是三班倒的,如果算上三班倒,还要再多出至少一倍的人数。 人数多就意味着支出多,出的多意味着收入只会更多,再结合商业发达人口众多的条件,这个地方会有多富庶,不言而喻。 三九先送城阳往城中的驿馆住下,然后才自行返回李园。 李园已经熄灯安歇了。 因为时常有人深夜出入,现在惯例会留着东边的侧门十二个时辰不关,只有老张头带着当年赎罪的魏家兄妹守门,守夜的人每隔一刻钟会路过一次。 马车在南门外停下,众人送上身份文牒给老张头检验。 老张头熟练地检验着——白天是不用验的,白天只查是否携带凶器利器,不查身份。李园和公园也没太大的区别。 三九则熟练地和老张头打着招呼:“有日子不见,您老更精神了。” 老张头红光满面,哈哈笑着:“托福,托福。姑娘在外面挣钱养家的辛苦啦,快进去休息吧。” 三九应了声,又看了看魏七魏八两兄妹,倒是没和他们说啥,招呼众人牵马赶车的往里走。 老张头关好外面的栅栏,只留一盏灯依然照着进门的路,心满意足地感叹说:“多亏赵娘子他们,今年的年货又是满满当当的一小车。你俩今年也该有了吧?我就说,老爷对你们小孩儿们最是宽容的,三年下来你们好不好的大家伙儿看着呢。以后做好人,好好过日子啊。” 魏七魏八没吱声,只是目送从金陵回来的这批人骄傲地抬着头走过。 三九和小莲草草梳洗睡下,次日补眠到巳时方起,再次梳洗穿戴好了准备找李咎复命。 李咎终于从皇庄回到了李园,也就三五日的功夫,恰和三九计划到家的时间前后脚。 这几天最重要的活计就是各个产业的超级盘点和年货的收尾工作,比往年多着一件实习期的各人的考评。能通过考评的就算是真的把那份工拿到了手里,没通过的那就不好意思了,下次再来。 三九远远就听见李咎的笑声,才刚犯疑他怎么高兴成这样,到了小楼门口,看见外面三三两两扎堆坐着几个陶工那边的学徒,旁边靠墙放着两片巨大的木板,三九猜是玻璃有了进展。 她上前一问,果然如此。这是解决了李咎这一年半最迫切想解决的问题,三九不禁也露出笑容,她虽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只要李咎高兴,她也高兴。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复命 李咎不是那种大喜大怒的人,不过今天是着实忍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 一来嘛实习的几个管事全部过了考核,不必再折腾一次;二来嘛今年各个产业的效益极好,这效益指的是产量和效率而不是盈利,总之今年的产能表非常漂亮;三来就是一大早的孟田旺带着烧窑的陶工们来报喜,他们终于烧出了三尺见方的淡绿色平板大玻璃。 李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容易才按住了心情,交代厨房准备酒菜给大家庆祝,奖金礼物正好赶着年前一起备下。 孟田旺与众陶工在李咎这里庆祝了好一会儿,获准年后就要小规模加量。孟田旺和负责陶工、烧窑这一块儿的管事与李咎商议玻璃板作坊还要加十个小工三个大工,李咎没二话准了,年前贴展板,年后就开口子招人。 孟田旺带着其他陶工喜气洋洋地离开小楼,转去正堂的小包间吃庆功宴了,三九才与小莲、桂子等进去复命。 三九先祝贺了一方,然后将记录了金陵诸事的账簿、册子逐一交给李咎过目,对照上面记叙的诸事一一汇报,所涉之账目往来、人员安排、产业状况,事无巨细,尽数交代。 如果换个心细多疑的主家,一个产业盘上一两天都是有可能的,李咎却只花了半日就听完了。诸多细节一概不问,他只看汇总和结果。 李咎给了三九很高的权限和分红,也给了她相当的自由度,他只要看到三九与他在同一条道路上并肩前行就够了。三九是聪明人,只要同道,其他事情都不太重要。 三九在金陵这一年,主要是打打基础,买地看铺面,置办采买,所经手的产业暂时还没正式投产,多的是花销,仅有的进账是城阳的赏赐和买回来的铺面田地的租子,因此账面十分难看,倒是地契房契人契十分喜人。 看完了总数,三九如实说道:“明年果真从织造开始动工,置办织机织工,约莫也得千两之数。金陵的织造,果真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虽然织得一样慢,织出来的锦缎真是巧夺天工,带动的金陵的织工人多价格也不低。” 李咎道:“不妨事,我们的织造做的仍是百姓的衣被,不和富豪权贵及贡品相较。只是金陵已经有了比我们更快一步的专业分工,考虑到集群和市场的容量,这才派你去的。我从没想过和金陵的织造争市场,更没想过也要织造那么华贵的缂丝、织锦。” 三九笑道:“老爷忒看轻您家‘祖传’的手艺,到现在大家伙儿还不知怎么印出那么鲜活灵动的花样,也不知怎么织出那般厚实紧密却轻巧的布匹。不管老爷怎么想,金陵那边的几家听说老爷要在金陵设厂,可是吓得不得了。他们不知给我使了多少绊子。若非老相公关切,后来更是得了公主殿下的庇佑,哪里会让我我施展身手。” 李咎道:“辛苦了,今年还要委屈你继续在金陵打前站,我怕万一,多给你带些人手吧。你孤身一个人,难免被别人当成软柿子捏。” “这却不急了,公主殿下还能保着我两年。老爷这里的力气呀,且往玉鹤县的港口那里使唤。能开个海港,也算是给青山县多留了一条路,咱们搬家也搬得心无挂碍些。” 李咎抬头看了她一眼:“那边的事情可能有些麻烦,你要不要稍微保持点距离?倒不是别的,我是担心你被迁怒,成了别人的靶子。” 三九道:“不会的,殿下不是那种会躲在后面让别人当靶子的人。而且,虽然我没有资格这样说话,但是我还是想说,有时候我会想保护殿下。” “为什么?”李咎并非觉得三九地位低出身贫贱就不配保护别人,只是单纯的奇怪。 三九的笑意多了几分母性:“老爷当初为什么想保护我们,我现在就是为了什么想保护殿下。大概就是自己有了,就希望别人也有。老爷给我最大的自由,最放纵的自我,这是公主殿下求而不得的东西,看着殿下压抑着自己去够她的目标,就忍不住想帮她。这不是老爷教我们的吗?自己有了,就好回头去帮别人了。” 李咎顿时感觉自己没白教他们一场。 年前李咎没再安排上课,产业清点完了就开始发年货。 每人都有的年货是最简单的,都是按照各种人群的需求统一配置的货品,刚结婚和刚生孩子的人多一份慰问,老人们多一些瓜果米面,小孩儿们多一份文具……都按人头分好就完事了。 今年因为有新管事和新工人通过实习期成为正式“工人”,还要多分一批分红。李咎给产业重新分了类,凡是关系到基础民生的诸如水泥、种子、堆肥、粗布的产业都要控制价格,所以利润极低,这些产业涉及的分红都由李咎自己掏钱;还有些不那么平民的产业,比如成衣、玻璃、机械、高级织物、自行车,就会有一定的利润要求,这些产业涉及的分红就由产业自己创造。 以前都只有小规模的分红,主要参与的人是染织陈、老刘他们。今年分红范围扩大了一圈,耗费的时间也增加了许多,直到二十六才全部发完。 这天给老黄他们送完节礼和分红,李咎终于结束了一整年的辛苦,可以稍微喘口气,琢磨琢磨明年的计划。 西游即将结束,三言二拍也抄了一小半,戏本子抄了三五个,明年抄啥?要不抄《封神演义》?好像也没必要,青山已经有非常成熟的杂文小说文学了,古人的创造力很强。老黄自己写的几个《补三言二拍》的小故事一样精妙,可读性非常强。明年他是不是可以把抄书的时间抽出来,干点别的? 农本方面,今年把堆肥开了个头,明年要做的事情最重要的两件就是大棚和肥料。大棚这里要用平板玻璃搭几个现代大棚出来,这个好说。 堆肥的系统化比较艰难一点,李咎准备通过最简单的观测法把作物和肥料的关系对应起来,争取花三到五年的时间出个专门教施肥的农书。 李咎的设想是将不同的作物、不同的阶段、不同的长势对应的肥料品种缺失关系都记下来,集结成册。一边记录观察的结果,另一边他可以继续推广通识教育,同时继续构建他的农业技术站体系。 行商那块他说了不算,要看老张县令能不能说动夏太守一起把港口给开了,开了港口,整个怀嘉、大松,都会迎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老刘搜罗了一些番邦的人才,现在都被老刘拘着学汉话和规矩,如果能开海港,那么这些人也就用得上了。 农商都有了,剩下的就是工业。他给纺织业掏的技术还没消化完毕,就这点技术都导致局部地区出现了圈地的情况,是以他暂时不急着继续加码。倒是需要借着大棚的东风,把平板玻璃生产线弄出来。温室大棚配合堆肥技术,再加上已经趋于稳定的育种技术,农本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有了稳定的农本,再造好可以自我优化升级的技术体系,农业就算有了基础。再要突破瓶颈,必然依赖更先进的化学、生物技术。而科技经过他三年的推广普及,现在也不算什么新鲜词儿,能不能再往前进一步? 李咎在“学塾”那边勾选了几个学科明年的课程设计,增加了几个学科的筹建准备,最后在“物理”一科下写了“势能”两个字。去年物理这个学科往前推到质量守恒就推不下去了,今年再试试看,希望能更进一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城阳见闻录1 离年关越近,青山城就越热闹。 好些行商为生的人都在青山城扎根了,团圆也是在青山城团圆。 又因为李园每年除夕前后都会发钱发东西,李园人拿着钱少不了要采买。还有李园的产业也会在年前最后一段时间抛出来一些特价品,因此青山人养成了除夕到十五期间加倍活跃的习惯,到了除夕这日,更是过出了赶大集的风格。 城阳在青山城小住两天,从驿馆搬到了县衙旁边居住。 吴县令已经知道了城阳的身份,活生生的在大冬天吓出一头汗,忙从李园和县衙抽调了好些靠谱的护卫暗中保护公主,街头的商铺摊贩也被他再三叮嘱决不能行坑蒙拐骗之事,更不准和人争执打闹,唯恐哪里不周到就让城阳被人坑了。 青山城本就极度繁荣,口角常有,动手不常有。被吴县令这么一提点,大家就更加忍让三分,整个县城和县城附近的村镇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好。 城阳再青山城逛了十来天,只觉哪里都看不够。 因为她是陌生外地人,有些被本地联营会把持的产业的机密核心她看不到,只能看看外围的表现而已。看得到的已经让城阳啧啧称奇,看不到的更是令人心痒。 别的不提,光是“德云社”那个戏台子,就看得城阳流连忘返。 比来热闹,“德云社”趁机整整排了五套全天的大戏,都是二十折起,或唱词绮艳,或身段风流,或武打精彩,或套路纯熟,或热闹或诙谐,男女老少都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出。只是捧角儿的纨绔之间扯头花,“德云社”一天都能坐收几百两银。 因着“德云社”所挣的钱除了自留的工钱、赏钱、道具更新的钱,其他绝大部分都捐给了济贫处,众人花钱也花得心安理得。 城阳在京城也听戏,听的戏种有青山传去的“青山腔”,也有尤南改过之后的“紫金腔”。能传到宫里和富贵门第的,那戏不能说不好,只是不如青山这样鲜活有趣。 城阳喜欢其中两出,每每到了这两出上演时必定包下一个最贵的包间看戏。这个包间一般是吴县令待客用的,现在就给了她。 城阳最喜欢的是《穆桂英挂帅》,其次就是《白蛇传》。《穆桂英》的女主角儿是新红和小五儿两个轮流担纲,《白蛇》的女主角儿则是千红。 城阳喜欢千红眉宇间的一段情思一点忧郁,总觉得她和其他角儿不一样。 不过城阳是新来的,又单独占着一个包间,她不大和其他人一起捧角儿,老戏迷又见不着她,更不可能告诉她“千当家”和“李老爷”的风流韵事了。 听了三次《白蛇传》,“德云社”班主敲着锣鼓告诉众人,除夕夜是李园一年一度的除夕晚会,因此“德云社”停演两天。 众人都知道“德云社”每年除夕都有这么一回,况这场晚会都是免费的,想看的抽签,抽中了有位置,没抽中就自己搭台子或是蹭周围民居的顶楼看就完事了。 城阳倒不知这么些,她见“德云社”不再售票,只当是李园不会对外公开,就想到了该找三九带她进李园的大本营看看了。 这几天城阳想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去感受青山城,刻意没有找三九当向导。到这天她可忍不住了。 青山城比传说中的还好,她亲眼看到了,现在她要找三九拿个看晚会的资格。 三九和李咎一样,这几天也没闲着。 认真算来三九、王得春和李咎三人算是李园这个大集团的最高决策中心。李咎拥有一票否决和一票通过权,有绝对的掌控能力,此外他兼任着技术中心的职务,王得春是财务和人力老总,三九则承包了除了技术和财务人力之外的其他一切事务,还要担任金陵那一大堆事务的总决策的角色。 其他人都能闲,只有他们仨不能闲。三九在金陵苦哈哈地垦荒,回来还是得调度青山的人事物。特别是她的第一个产业木子衣铺,这个衣铺中李咎只是用私人身份占了四成股份,三九和幺娘占了六成,这个衣铺和其他由李园百分百掌控的产业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一年挣到的钱很有限,三九照样得花一些力气看账本。 今年幺娘算是彻底立起来了,三九只瞄了一眼,将进出的货物数量、人数、钱数比了比,三个数字大差不差,就放在了一旁,拉着幺娘笑嘻嘻地夸她说:“姑娘今年出息了,事儿办得不错,个儿也高了,模样更俊了些。那里想得到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那样的情形。” 幺娘红着脸,原地跳了两小跳,也夸三九能干等等。正说着,外面婶子吊着嗓子喊:“赵娘子,有客人找你咧,金陵来的!” 金陵对本地人士依然充满了诱惑力,婶子抖出金陵的名字来,少不得吸引了好些人好奇的视线。 三九内心猜测必是成阳公主找她商量过年的事儿,口中只说:“应是金陵一位老爷要找我们老爷谈开厂子的事,我先支应一二,年后老爷得了空,自然老爷自己来理会得。” 别人也只有信她的,她出门去确实是见了几个年轻小厮、婆子,聊了几句话,便带着两个护卫和对方一起上轿上马的走了。那原该是来谈生意的人,这样的人如今也极多,一天怕有三五拨人想找李咎谈谈合伙开厂,众人见怪不怪。 三九则被城阳的人接到了城阳现在住着的地方,那里城阳正盯着厨娘给她熬煮柳记货行买来的奶茶包。众人穿戴、所使的器物,都是清一色的青山本地产的,单看桌上老大一个装瓜果的海棠花浅口碟,边缘的纹路都是蟠桃会,标准的青山风格装饰。 三九给城阳问了好,笑道:“阳娘子气色还好,这几天玩得很开心?” 城阳回道:“开心极了,没成想反把你忘了,这不,刚想起来就忙不迭请你来。” 城阳与她寒暄两句,引着三九往小书房坐下说话:“我不知道你家什么章程,不好意思直接找上门,只好今儿先请你,明儿我再去你家。” 三九道:“殿下开心就好,有您这‘不虚此行’,也不枉咱们花了那么多心思溜到了青山城。话说回来娘子找我,为什么呀?我看着不像是有事的样儿,总不至于是为了和我说这里的好处吧?” 第二百九十七章 城阳见闻录2 阳也不和三九客套,直截了当地讨要看晚会的名额。 三九笑说道:“哟哟哟,得亏是问的我,若是问别个,保不齐要被骗了。我们的除夕晚会人人都可以看得,殿下找个人前去占座儿就好了。或者殿下同意我告知先生,先生交代‘德云社’给您预留个座儿,也是可以的。” 城阳抬手,道:“这就不必了,我叫人去占座就是。说起来我还想去你们园子逛逛,不知道,有没有悄无声息地混进去的办法?” 三九又笑了:“我们园子就敞在那里,并没有关起来。只不要进大家伙儿住的屋子就行。那些田地、花园,本就可以随意闲逛。不过若是进去的人高大威猛,那少不得会有几个巡逻的护卫陪着一起逛了。” 城阳奇道:“这也奇了,怎么自己家里还让外面的人随意进出?” “说园子是自己家,实则只有几栋宅子才算是个家。且家宅门户也有上锁,外人就是来了,等闲也进不去真正的家门里。再者老爷在园子里授课也好,种地也好,都是希望能多一些人看到的。还有一件,这样的宅子,即便敞着门任人进出,到底无事生非的人也不敢来,园子里常年有二三十个壮丁、健妇在打理呢。” 李园很像未来世界的综合性社区,人员流动比较复杂、频繁,不过园子里退休的老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一个个堪比朝阳区群众,再加上园子里日常巡逻的护卫和干活的长工,安全性倒不必外面的民居差,只是不如大户人家门第森严。 平时除了活泼的小孩儿们喜欢在李园玩耍——多数是他们的父母图这里安全,成年人各有各的事务反而不大来看新鲜,李园放在也有五年了,什么新鲜劲儿都已经过去了。那园子里既无风景也无摊贩,其他人来了不过看到两块地一湾泉,四平八稳灰扑扑的小屋子,无甚趣味,渐渐地平时就没了人来,只有实验田收割和发年货那会儿,才会有四邻八里的来看热闹。 城阳将李园的门禁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心中十分好奇,索性留了三九午饭,下午借着送三九回去的机会,打发人去李园里头看看三九说的是不是真的。 三九自信满满:“莫说今日去看得,明日后日,随便哪一日,殿下去得,所见必然都如我所言。” 于是城阳派了自己的心腹大宫女喜晴以及乳母孙氏一起跟着去了李园,叮嘱她们务必将所见的一切都明白说来。 青山城并不大,从城阳住的地方到李园,总共也不过两刻钟脚程。 城里热闹,车马人都很多,众人从人群里挤挤挨挨地拐到李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 太阳偏西,天色染着昏沉,三九料定此时园子里应该没多少人,到了家门口一看,却见门口竟然聚着老多的一群人。 三九忙下了车,快步上前去找守门的张老头,只见张老头正被围在中间,满脸为难之色。一旁帮着张老头讲理的却是傅小贵儿和魏七魏八两人。 门前吵吵嚷嚷的有不少都是书生,傅小贵儿今年才刚考上秀才,在众多前辈面前难免矮一头。其他人连秀才都不是,就更不敢大声说话了,故而李园这边身强力壮的几个人倒被对面的书生给震吓住了。 三九站到了中间,聚集而来的书生一面说“岂可如此无礼”,一面慌不迭地拿衣袖挡一挡回避,一面却又忍不住偷看容貌秀丽的三九。 三九才刚拍着胸脯表示李园任人进出闲逛,这就被打脸了,一时心下很不高兴,问道:“这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吵嚷起来。” 老张头找到了主心骨,一五一十地说道:“几位举人、秀才老爷说我们老爷有辱圣贤,要找我们老爷理论。我说老爷就在家里写文章,要找老爷只管进去就是了。他们偏不肯,硬说我们老爷诓骗他们进门意图不轨——这可从何说起,光天化日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怎么不轨?” 士子中为首的一个就不服了,跳出来大声驳斥:“哎,你可别乱讲!李青山会妖法,他使个什么障眼法搬运法的,谁知道我们进了这个门,还能不能出来?” 众士子纷纷附和,此起彼伏的“妖法”“妖道”听得三九实力懵逼:“我们老爷几时会的妖法?我怎么不知道?” 张老头哪里晓得,傅贵儿解释说:“他们觉得师父教的生物、物理、地理等学科是妖言惑众,还说那些织机、粮食都是妖法搬来的。我这里辩不过他们,又不想请师父出面,他们吵吵嚷嚷的不像个样子,我才带了人来。但是他们都是秀才……就是县太爷来了,也万不敢动他们一根手指的。” 三九又看了那群士子一眼,他们都穿着儒生的制式长衫,富贵子弟用的锦缎皮毛,穷人只有夹袄避寒,但是都已经比平民百姓好得多了。再穷的秀才,都是比普通老百姓富裕的。听口音,这些并非是本地人,或者说大多数不是本地人。 三九在金陵这一年,可太了解其他地方的人情了。在青山县,三九不敢说自己一言九鼎,那至少说话是掷地有声,人都听得进去。但是离了青山县的人文环境,她赵三九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小娘们,只配在屋子里头绣花、男人说话女人不准开口的那种小妇人,在不了解情况的外地人跟前,她出面会有反效果。 所以三九并没有直接去弹压找上门的士子,而是对张老头说:“让人去请老爷吧,他们读书人的事,我们不读书的接不了。老爷素来心无城府,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老张头道:“傅大郎也是这么说的,已经请去了。” 三九哼一声,又看了那群人一眼,叫过傅小贵儿来:“我叫绣样张来,把他们画下,你记上他们的姓名籍贯,配上画像一起装订成册,给咱们的产业都送去叫大家背熟了。以后这些人来我们店里,都不准接待,不准卖他们东西!” 傅小贵诧异地看她一眼,三九难得露出骄纵的一面,竟然怪有气势的。 三九又道:“他们说老爷的坏话,我不想伺候他们。老爷若是怪罪,都是我担着。” 傅贵忙道:“师父被人攻讦,徒弟难辞其咎,主意算我出的,我和姐姐一起担这锅罢了。” 三九倒也没说不好,又哼一声,回到轿子边上对喜晴和孙氏礼了一礼:“实在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情,不能陪几位了。横竖是不影响几位逛园子的,就请几位自便。我不跟着,太太、姑娘行动自专,反倒更真实些。” 第二百九十八章 城阳见闻录3 喜晴和孙氏都出身京城仕宦大族,一个少年入宫,一个寡居后入宫,一辈子除了帝后公主等主人外不曾低过头,骄矜本性从未有所改易。 二人均是公主多年的贴身近侍,何尝将几个士子看在眼里。又因为公主自己感情上亲近李家,她们不免爱屋及乌也亲近李家。再想到小杨驸马那样的书生,甚至还要多添些厌恶。 两人下得轿来,只说“不碍事”。喜晴穿着一身锦缎制的男子式样的长袍和披风,将外面犹自争论不休的士子们扫了一眼,道:“姑娘,你家老爷是有品阶的,虽然不是实职,但是阶官就是阶官,也有官袍官身特赐斗牛袍,些许小人,不过是见了你家老爷可以不拜而已,莫要被他们误了事。” 说罢,喜晴、孙妈妈并其他人直往角门走去。老张头从里头叫出来一个婶儿问了两句做什么来,她们只说是听说李园和别地不同,想见见世面,那婶儿便掏出个本本记了时间人数,放她们进去闲逛了。 经喜晴提醒,三九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爷还是个官身,官袍一穿上他到金陵城里都不落人下风的!她忙又找过魏八来,让她带话进去请李咎换上斗牛袍再出来。 李咎的虚衔压不压得住人?三九有七分把握。虽然读书人最是威武不能屈的,然而那也要看场合。只是为了驳斥他们的言论,又不是让他们做什么违背三纲五常的事,理应到不了鱼死网破那份上。 被人堵门又骂了半天,还是因为三九是个女子,那些士子守着男女大防丝毫不敢有所前进,不然只怕打起来也是有的,现在就只好骂骂李咎是缩在女人裙底的缩头乌龟。 三九寸步不让,你骂由你骂,不过是些言语,她又不是没听过?若是捎带上别个,三九也敢回击: 书生们:“牝鸡司晨!牝鸡司晨!” 三九:“鸡叫不叫天都是要亮的,公鸡叫得,母鸡就叫不得?母鸡尚且下蛋养家,你公鸡不过一二岁也就被人下锅吃了。” 书生们:“青山李把王八脖子一缩,却让个娘们顶缸,不知羞耻!” 三九:“杀鸡也用不着牛刀,打发你们也犯不着我家老爷亲自来。” 书生们:“青山李妖言惑众,动摇国本,岂可姑息!” 三九:“先生未尝惑人,潜心农耕,活人无数,不乐见者,唯有尔等。尔等满腹圣人之言挑着空荡荡一个不做思考的脑袋,有何面目自居为‘众’,又有何功绩自称‘国本?’” 书生们:“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三九:“我骂的蠢货酸鸡,谁认是谁,若你不是酸鸡,我怎么辱你!” …… 一番你来我往,里面的李咎终于得了消息,匆匆出来了。 他倒也没穿斗牛服,不过为防万一,确实带了御赐的印章前来,又找人去县衙和学塾禀告。 李咎感觉这事和县学没关系,若是县学的老儒生鼓动的,老黄不可能不知道。且县学还指望他一年多发几头猪几头羊,再讨厌他也不会放在明面上闹给别人看。 是以李咎也纳闷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讨嫌,不远万里地跑来找麻烦。 三九、老张头瞥见他出来了,忙给他腾地方。 三九故意提着嗓子说:“老爷怎么来了,打发这样不知礼数的人,还用您亲自来?” 李咎道:“素日和郑山长(郑适道)、杨学士(杨梦仙)、吴阁老(吴宥)书信往来,往往因为一些天地之理来回数十封书信亦不得一致。我正担心我们一家之言在外面传得不深刻,别人看了不解,而我不知道他们不解,也就不会释义、解惑,只能放任这种不解日渐加深。恰巧有人上门来踢馆,还引得众人关注,这岂不是为天下认释疑的大好时机?我素日说‘真理是越辩越明的’,今日正为此来。你先回家休息吧,一年忙到头,也该有个闲。” 三九轻轻应了声:“哎,那我去了。老爷,您也别太仁慈。有些人不值得。” 李咎正眼看了看外面的书生,朗声说道:“妖法不妖法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只谈谈这个‘妖言惑众’。什么妖言,惑的什么众?” 李咎态度温和严正,一身正气,配上他和阿大那个身高体格,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书生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他们是在姑苏、钱塘、松江等地求学的学子,比来各地流传着许多李园的“杂学”,直指“天人感应”的根本,且深究其中关于人的独立自主的部分内容,甚至动摇了“三纲五常”理论根基,对等级制度也形成了挑战。 再有人蓄意挑拨,硬将近来江南一些不太平的事栽到李咎身上——当然其中关于玉鹤县的几件事倒也不算冤枉。 总之在有人纵容有人怂恿有人栽赃的一系列组合拳下,这群书生代表理学中最顽固的那一小撮人第一个站出来正式和李咎交锋。 李咎不能和他们讨论儒法释道,但是要讨论科学他可不困了,正好趁这个时机把这几年积累的怀疑全部回应掉,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李咎请人搬来椅子和桌子,很大方地请众书生也坐下,大家和和气气地从“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球”开始辩论。 其实古代关于地面是球体的猜测很早就有了,只是一直不够大众,也不被人接受,李咎是第一个理直气壮地说“地就是圆的,就是巨大的球形”的人。结合四季昼夜、雨季旱季、季风变化的实际感受,没读过书的人接受起来反而比较容易,但是读过书的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天圆地方认知接受起来就很难。 李咎的杂学特别是农学、地理、生物,非常依赖地圆说,所以士子们用“地圆说”作为起头,就是想从根基上挑战李咎的杂学。 李咎从容不迫,这些士子有好几个是从松江来的,帮了他的大忙。这些士子只要去海上看一看,自然能看到桅杆最先出现的情况,这是他们的生活体验。至于地平线、日食月食……都是很好的佐证。但是更好的证据确实是环游世界。 对于士子们坚持的天圆地方,李咎倒也不反驳其中的哲学和文化内涵,从这四个字衍生出了太多思辨性的东西,李咎如果把这些纯文化意象的东西也放进战场,那是真的以己下驷对彼上驷。 李咎尊重他们的文学加工,却在客观存在的真理上毫不让步。反正双方都拿不出各自的实证,但是李咎有太多佐证。在场除了松江的士子,也有出海打渔甚至海贸出洋的渔民,李咎说桅杆,说海平面,说天际线,他们都有切身的体验。反而士子们坚持的天圆地方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他们又不能解答海洋的尽头是什么,但是李咎却拿到了海对岸的粮食。 第二百九十九章 城阳见闻录4 李咎和士子们在大门口辩论了三天整,引得万人空巷,本地凡是有闲的人都跑来听了三天,最后一天其实书生已经不愿意来了,只得假称除夕回家才被迫停下。 若是上半年的李咎还真不一定能把人怼到那份上,金陵那一趟李咎和尤南私底下不知道辩了多少场,招架这群书生却是毫无压力。雷霆雨露风雪霜虹,没有李咎不能解释的。乃至于日食月食、荧惑守心、地龙翻身,皆在地圆说延伸出去的一整个地理学说体系里就可以完美解释,剥离了天时和天子行为的关系。 书生们几乎气急败坏,但是李咎拿着他的实验器具,还和围观的众人互动。本地教谕有心相助,碍于县令、郡守和李园供奉的关系也只能两不相帮。 至于黄举人尤复等,这些人不说李咎“妖言惑众”只单纯和他辩论,可能黄举人、尤复还能袖子一撸加入他们,但是他们这个说法把他们这群人算到了被“惑”的“众”里,那就算了吧,他们加入李咎和对方对喷。 城阳最后一天才姗姗来迟,她在隔壁民家包了二层小楼听辩论。 引起她兴趣的是喜晴和孙氏的来报,还有他们的争论涉及了一些天子受命于天的言论。 喜晴和孙氏那天真的在李园逛了半日方回,果真如三九所说,一应地方都对外敞着,附近人家甚至还可以去李园的水渠里挑水。只有住宅、正堂、厨房、仓库、实验田、繁殖场不可进去,其他地方都可以慢慢逛得。 只是若要钓鱼摘花、损毁草木,就会被阻止,看得出主人对仅有的一些点缀相当重视。不过李园的养花人在花季会剪花扎好放在门口供人免费拿去,李园的果子除了留作种的、自己吃的、送人的,若有多的也都送了人。这又和主人对花木的重视矛盾了。 喜晴那日回去时,得园里人的同意,带了两支腊梅回去,现就供在书房的案头。 令城阳好奇的是喜晴对李咎的形容,喜晴用手比了比高自己一头有余的身高,又比了比合抱似的粗细:“要说衣着,果然和赵娘子说的一样,都是寻常旧物,不见绮罗织绣。要说形容,那可了不得,长得就和那大黑熊似的,胳膊有海碗粗,手掌有蒲扇大呢!我看那些书生的声音都小了,一半儿是真的说不过他,一半儿是怕他的巴掌扇下去打他们个筋斗。” 城阳当时听得就笑起来:“你哄我,就是罗将军也没有这样的。” 城阳所说的罗将军乃是一员跟着太(防)祖征战多年的武将,有一半西蛮血统,因功得封齐国公。只论身形,这位齐国公绝对是京城块头最大的,满副披挂时看着就像铁塔。 喜晴说:“主人不信,罗将军还没李老爷高呢!那里是读书人?只看他昂首阔步虎虎生风的样子,只怕罗将军也打不过他。” 城阳真被她说得半信半疑,就去问孙氏,孙氏笑道:“喜儿虽然言辞夸张,细想来倒也不十分假,的的确确是个高高大大的人,做的武夫打扮。不过他得很好,剑眉星目,丰神俊秀。体格确实比齐国公还要高些,但是没那么胖,生得也白净,人才也干净,我打量去看,身板儿极好,是个齐齐整整的好孩子。听说他家资万贯,却不穷奢极欲,有阶官品衔和尤相公交好,却从未颐指气使;又说他为人和善,却又不一味的充烂好人,一心里想的都是大家好才好,对恶人呢却下手极狠。救得了贫苦的百姓,也手刃过盗贼恶匪。” 喜晴补道:“这是真的,我回来路上找衙役问了,他一个人打过三十个人呢。之前在金陵还救过他们尤相公家的四姑娘。原来尤四娘说的救命恩人正是他呀,怪不得四娘嫁了李先生的徒弟。那日我还奇怪,怎么四娘嫁了个穷书生呢。” 孙氏道:“再穷的书生,成了李先生的徒弟也穷不起来了。不过这尤家女婿虽然一朝翻身发达了,也未忘本,办差事很妥当,主人说使得好的那个青李邮递就是他徒弟办的差,听说现在还兼了粮油棉糖四件事的差事,这可是实务。足见李先生对这徒弟也是不藏私,确实是个好师父。” 城阳虽没有当过官,也知道当官抚民最重要的吃饱穿暖不过粮、布二事。粮油占了吃字的多半,棉花占了穿字的一半,李咎这是把最根基的两件事交给了徒弟,城阳不免奇道:“他把这些事儿都给他徒弟了?那他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怎么办呢?” 孙氏道:“那是没影儿的事,将来谁知道?不过,不过前几天看戏,曾听尤大夫人和黄夫人叨念过两句,说李先生没有门户之见,不拘是谁,只要和他同道齐心,又有掌管家业的本事,这偌大的家产,他都愿意交给那人。至于他的将来,他必得一知己方可婚配。既然婚配,就绝无二色。我问黄夫人,倘若他的妻子无出呢,他也绝无二色么?黄夫人说,李先生早已有言,子嗣有定数,果真妻子无出,那便无出,他有千千万万人为后来者,何必强求其后人非己出不可。” 喜晴道:“果真如此,他一个山野之人,倒是比什么大学士、大诰命的还要通透得多了。不过,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去?” 喜晴暗地里踩了杨驸马母子两个,城阳这么一对比,心中便觉得没意思起来:“多嘴多舌,谁问这些?只晓得他不讲究门户,不防着徒弟,确实光风霁月,也就够了。我不过是怕,怕赵娘子信错了人。” 也怕自己信错了人,毕竟他们这么久书信往来,没有三分真心也有一分信任。 喜晴她们去了两次李园,城阳也没闲着,在城里逛了两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李咎力证日食月食都是有规律的天文现象,地震有迹可循有地理成因,日月星辰都有自己的轨迹,至于白虹贯日、三日同天只是光学现象而已……矛头直指曾经被拿来作为政治斗争借口的天象,城阳就坐不住了,这才来到了现场。 城阳小时候,大雍远未有现在这么平静。边关不稳,民间有零星叛乱,天时也未见多好,没有连着两年风调雨顺的时机。她的父亲在征伐天下中积累了相当的威望,太子登基,顺顺利利,照样有那么几个令人作呕的叔伯兄弟虎视眈眈。 那一年真是水深火热,春旱秋涝,蝗虫侵袭,又逢地震、日食一起出现,皇帝陛下被迫下了罪己诏辅以雷霆手段才弹压住朝堂上的纷纷扬扬。城阳当时年纪小,不记得多少细节,但是当年父亲的暴躁、愤怒和压抑,她记忆犹新。 现在皇帝陛下早早修身养性惜福养身,未尝不是觉得早年杀孽过重,恐有防寿数。 城阳于是亲自来了,她想亲耳听听李咎如何为当年的那位束手无策的皇帝辩护。 第三百章 城阳见闻录5 城阳和李咎书信极多,从收集的杂学上依稀知道了太阳高度、水汽关系导致雨季旱季等气候问题,知道了日食月食的成因,却不知道其他的事情。 她获取信息的途径过于单一,要么是《百家杂学》,要么是她问了李咎回信解答。 如果期刊上没写,或者城阳没问,那么自然城阳就得不到回答了。偏巧《百家杂学》的定位是基础科普,并且重在和务农相关的生物地理以及医科,更深的内容和其他学科的内容说得极少。 因此城阳知道的远远还不足以让她系统地驳斥当年那些逼迫她爹的人,可是今天听到李咎还扯了蝗灾,还扯了天象,她的眼睛亮了。 这是城阳第一次看见李咎的真容,和她所想的区别有一点点大。 喜晴没说他的长相只说了身形,孙氏说他白且干净、剑眉星目,赵娘子口中的李咎滤镜太深了,城阳根本就没信过。城阳脑海里的李咎是罗将军的儿子那样的模样,浓眉大眼,大胡子悬胆鼻,阔面方颐。今日一见方知自己脑补差了地方。 孙氏说的“干净”是真的指干净,白白净净的脸,没有胡须也没有污垢。剑眉星目也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剑眉星目,指的是双眼有神,却比罗将军祖传的老虎眼睛要柔和得多了。她没提的那些,李咎真就没有,她眼前只是这俊朗的一个人才。 世人或喜欢白面书生如傅贵,或爱慕虎背熊腰的将军身材如阿大,李咎没占着书生气的便宜,反而有行伍之人的率性阳刚。喜晴嫌他像狗熊,孙氏觉得他脸生得太秀气,城阳却觉得刚刚好。 孙氏看了城阳一眼,低声道:“其实黄夫人还说了,她认识的闺秀不知凡几,殿下是唯一一个能和他书信往来,又有共同志向的人。他的学说,一般人学不懂,学懂了也未必多么重视。他的心愿倒是和殿下一样,就是殿下以前常说的那句诗。” “是吗,那倒是很难得。”城阳没接孙氏的茬。 孙氏看了看四周,说:“这里没有别人了,我把他们都叫出去了,护卫在门外和楼下,远着呢。” 城阳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且不说流水有没有情,纵然有情,中间相隔何止崇山峻岭,何止碧落渊深。人生难得一知己,更难得良师益友,能从他这里学到知识,能得他帮助挣脱樊笼,我已经很满足了。孙妈妈,女人不一定要婚姻才会快乐。杨驸马不是坏人,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摆脱他的这段日子,真是我出嫁以来最开心的时间。而微服出门以来,更比以前在京里还要快乐。因为我自由了,我没有拘束了,没有指着我说我的言行要如何如何,更有人让我学我不感兴趣的东西。‘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好快乐啊,妈妈。” 孙氏一时无语,她只是个寻常女子,那年年初死了丈夫,年中遗腹子也被谋害了,侥幸城阳喝了她几口奶,皇后见她本份,就把她留在了公主身边做乳母。其他几个乳母渐渐的都被自家儿孙接回去奉养,只有她不想回那个差点杀了她的家族,就依然留了下来。 皇宫的生活很复杂,可是人情却很简单,公主被皇后关照得极好,孙氏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单调里重复。于是她的见识就停留在了守寡的那一年。她不知道什么是知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知识,她没念过书,不过认得几个字,背过女训女戒,她没有自我,更没有追求。 她只希望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能开心,别的事情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的世界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小乐康就占据了全部。只要乐康能展颜一笑,以后的每天都过得舒坦,她可以做到一切。 窗外人群堆里,李咎正在和士子们辩论的内容是板块说。他能随手画出整个这片大陆的山川河流,标出地震频发的地方,他还能在地图上大致画出植被、气温、降水量等等各种信息。 书生们看着地图脸都绿了,他们哪里知道那么多,他们顶多只晓得方圆百里的地界,再往外的风土人情,就是书上写的了。 李咎不光知道“胡天八月即飞雪”还知道为什么西北八月飞雪江南八月还热着,李咎还知道为什么长安和海平的昼夜差会那么大,书生们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书生们知道的都能被解答,李咎说的板块运动有实锤他们却没有质疑的证据。 就像过去两天的其他学说一样,书生们在李咎的信手拈来中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借口除夕休战跑了。 他们跑了之后老久才想起来,纵然地震是板块运动造成的,那板块运动就不能是天意吗?现在想到这个也来不及再去找李咎辩白一番,真是失策啊! 但是那时候已经晚了,李咎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妖言惑众”的帽子,他的学说虽然仍难登大雅之堂,却已经进入了“学”的领域。 以前只有青山人称李氏的科学为“学”,李园的学塾除了医学科之外的其他几个学科,只有李园人管它叫“学塾”,别人都管它叫“厂班”,意思是那里是给几个李园产业训练工人的地方。这个名字甚至阻拦了不少人进入这里学习,毕竟除了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那些稍有余财的人都更愿意走正儿八经的求学路而不是学完出来当工匠。 经过那群士子书生一番辩论,李氏杂学摘帽了。 当前的人们还没想到那么久远的未来,因为除夕已至,又是青山城盛大的十五日庆典。 青山城的年节从初八开始,到除夕最盛,一直到十五都花样百出,要出了正月晦才算真正结束。 整个县城都会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就连刚来此地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特别是李园的春节晚会,更是成了本地人除了拿着三倍工资坚守岗位的人以外,除夕夜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的盛会。 李园人自然享有在台下看节目的待遇,其他人就只能到处见缝插针,甚至爬上树爬上屋顶、搭起外围看台以获得视角。 李园只要了台下的空地,楼上的包间可都空着呢,都是本地豪族带着家丁来围的场子。 只要他们不驱赶百姓,李咎一般都不会管。还有些黄牛早早占了地儿,同伙在外面卖位置,一个靠得近的位置能叫上一两银。至于买座的人挤进去却发现只能站着看,甚至四五个人买了同个位置,种种坑爹情况,也不在少数。 第三百零一章 城阳见闻录5 城阳得了三九的指点,早早就去占了地方,占的就是包间最好的位置之一。 本地豪族未尝不想抢过来,但是看着“杨老爷”包厢出现了挂着五品、六品职衔的武官的身影,他们都老实了。 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和五品武官一起来的“老爷”,下人说的一口京腔,保不齐哪个巨佬家的孩子出来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青山自从有李园搞出了那个骡机,这样的不知来历的大户人家的子弟真没少见,两年来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人做习惯了。 这样的习惯让城阳得以优哉游哉地观察李园的动向,台上的戏是很好看的,城阳喜欢的几个大角儿小角儿都出来了。最后有好几个小节目甚至捧的是新人,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生得千娇百媚,在台上一点不怯场,她们就是“德云社”的未来希望。 城阳在里面颇看到了几个她很中意的之前上过台的小配角,不意外她们博得了满堂喝彩。 她还听见隔壁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大呼小叫地问道:“那个绿衣服的好看,咱们把她买过来,送去给刘大人岂不甚好?” 另一个声音低沉许多,懒懒散散地回道:“快别动这个念头,李青山管他的人比眼珠子还紧,伸手剁手,张嘴打嘴,你要找打,你自己去,哥哥我还要和他做生意哩!” 前一个就说:“不过是个小娼妇,李青山自己贪多嚼不烂还不让人动?” 后一个说:“什么娼不娼,你在青山也个把月了,没发现青山连妓(防)院都没了么?李青山说了,他在一日,妓(防)院就不能出现!你看着都是些小戏子无足轻重,殊不知她们连卖身契都没有,都是良民哩。你敢抢人买人,转头就告你逼良为娼、强抢民女!他那里好几个状师告无不胜,又那县令和他穿的一条裤子,只要李青山拿得出证据,他就怎么告怎么赢,你敢惹他?多少不长眼的东西用血泪堆出来的经验啊我的好弟弟!” 前一个说:“这么说,这些丫头都是良民了?嘿,李青山就不怕她们跑了?” “李青山说了,来去自由,反正‘德云社’不缺人,犯不着强拧着人在这。这些年进来讨饭的丫头小子不知多少,留下来不到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都走了。不然你以为金陵、钱塘的戏班哪来的?在这里学了一年的戏,上了台,外面有的是人捧着钱来请去当师傅。听说兰心被鲁东道的孔家班接去了,一去就是大师姐,月钱三两还拿一成票钱呢!兰心你知道吧?千红大家亲手调理的姑娘,嗓子一亮魂儿都给你带飞喽,我看了她三场戏,还想着她什么时候唱杜丽娘呢,没想到这就看不着了,可惜,可惜!” 前一个说:“原来孔家班的兰大家是‘德云社’出去的?我还听过他们一场戏,那可真是‘这个’!这李青山真舍得!换我,我肯定是舍不得的。别说人从我这出切,就是别家的人,我也得想方设法地抢来!” 后一个说:“要不人家是李大善人,我们是张大纨绔?你在青山街上说李青山的不是,就是路过的猫儿狗儿都要咬你两口!” …… 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因为‘德云社’的班头提着他的小锣鼓上台来开场了,这次的司仪是班头和曹行首两个搭配来的,大家都忙着为曹行首欢呼,还有千红的狂热迷弟迷妹嚷着不要曹行首要千红大家,场面热闹得不可开交,就连对面坐的人说话都快听不见了,何况隔墙。 曹行首穿着款式简单,工艺却复杂,一身深深浅浅的红色系袄儿裙儿大袖衫儿圈着金牡丹,衬得她艳光四射,被起哄要换千红来她也不恼,反而临时和观众们互动着插科打诨。 城阳微微勾起唇角。 “德云社”的死忠观众个个有自己最喜欢的角儿,为了自己捧的角儿明争暗头天天扯头花,其中就数曹行首的戏迷和千红的戏迷最为执着,两边天天打架。 城阳喜欢《穆桂英》和《白蛇传》两出,多少听了几方人马互相攻讦,知道曹行首出身不堪,若不是被李咎选了来搭建这个“德云社”,只怕那一身娇肉已经烂在不知道哪里了。 可是现在的曹行首神采飞扬,面对着上千观众,还有吴县令、王教谕这样的富豪人家,她也毫不怯场。 令人羡慕。 台上的人还在说笑着吊人胃口,城阳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李咎身上。 这日李咎难得穿了十分鲜艳的红色棉氅衣,衣缘用黑色缎子镶边,里头是深青色的道袍,黑靴白罗中单,一身颜色极正极稳。青山人喜欢头戴簪花,什么绢纱通草绒桃杏兰梅药样样都有,男子们多戴五谷穗子的,李咎戴的就是一支双岐麦和一支双岐稻——倒是和城阳一样。 金灿灿的稻穗麦穗很晃眼,何况那还是三九出品,和城阳所戴的簪花同款同做工。 李咎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戴的一顶小花帽,帽子上插着一个小黄鸭子鸡子簪花,这小丫头正是黄致的幺女元燚。李咎自己吃着点心,挑适合小孩儿的品种给元燚也吃。 元燚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时不时抬头和李咎说什么,换来李咎一阵大笑。李咎和一个才三岁的小女孩叽叽咕咕,也不觉无聊,反而乐在其中。 就连黄致和徐氏都忍不住吃醋了:“可少疼她些,回了家她倒会用你来堵我们。” 李咎十分淡然:“这样才好,伶牙俐齿,以后不会被人欺负。” 黄致差点翻白眼给他:“有你当义父,谁敢欺负她!就连我和徐卿都不敢说重了一个字。” 徐氏道:“就是,哪天不小心招了她,她找你那么一哭,你能对你哥哥嫂子虎着个脸虎到天黑。” 李咎说:“我姑娘这么可爱,又不会告刁状,她如果找我哭,那一定是您二位做的不对,我虎着脸又如何?” 元燚仿佛听懂了义父在给自己撑腰,扭头冲她娘露齿一笑。 徐氏和她离得远,不好去刮她的小鼻子,只好哼一声转身不管了。 李咎依然十分淡定,让元燚坐稳,不要怕,爱啥干啥,干啥都有他撑腰。 城阳在楼上,嘈杂的环境里她听不见李咎在说什么,但是李咎对小姑娘的疼爱她看得出来。被父母疼爱了二十多年的她当然很清楚被人珍爱的样子,那就是元燚现在的状态,无忧无虑,大胆、好奇、活泼,甚至比城阳更活泼。城阳还被人提醒着她的身份,元燚的快乐却是没有界限的。 城阳不禁低声问道:“孙妈妈,你看他这样和孩子们玩笑,你说他真的,真的觉得无所出也可以吗?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孩子呀。” 孙氏听到了,叹口气。这要怎么回答?之前说得一知己足矣的人是城阳,可是显然城阳的心动了。 第三百零二章 城阳见闻录6 李咎非常警觉。 下午还在街头辩证,大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这很正常,是以他没发现城阳。但是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台上,还有人盯着他看,那这就不对了。 即便对他好奇,也该有个结束,哪有曹行首开了嗓还不看台上只看他的道理? 李咎哄着元燚安分坐好,借着给黄致递茶果的机会用余光四下看了看,瞥见二楼上几个穿男式衣袍的女眷。之前不曾见过那几个女子,应是才到没多久的外地人。她们身边护卫甚多,其中还有穿便服的衙役,李咎判断她们地位不低,或者和老吴认识。 既然是女眷,那就无所谓了,不是李咎看不起女子,而是这个时代的麻烦基本上都来自掌握着权力的人,这样的人多数都是男人。 虽然李咎也被秋娘那样的坑过,但是说真的就算她坑成功了,损失也是毛毛雨。吴县令即便信了秋娘的说辞,他还能和李咎对着干么?李咎可以撤出青山城,吴县令还要刷政绩咧! 李咎于是没再多管楼上的事情,专心吃茶、哄闺女、看戏。 李园的第二代略生了几个,之前那个翠儿也生了孩子,也是个闺女。她丈夫还好,但是她婆婆却颇有不满。不过李咎发年礼男女都一样,且因为他自己喜欢闺女的缘故,私底下还会添一些糖、蛋等稀罕物,且女子在李园能挣自己的产业,能在李咎的支持下自立门户掌握房产田地,于是翠儿的婆婆看着孙女儿带来的利益,也对这个小孙女儿青眼有加。 吴县令等皆知李咎喜欢女孩儿,故而凡是生了闺女或者有妹妹的,都把小孩儿往李咎旁边送,在李咎身边着实地围了一圈。最近的当然就是元燚,旁边本还有被傅贵爹妈收养后改名傅祥儿的小草。另一旁第一个本该是莲儿,不过今天莲儿跟着三九在另一边就没来,现在坐着的是翠儿的姑娘,再往外数还有黄致的远房侄女儿,染织陈的小妻妹,老刘家收养的女儿……挤挤攘攘的一大堆,李咎看了谁都说好,都叫给糖。 这里李咎给了糖,还要叮嘱一番:“只有叔叔给的糖吃得,别人的糖可不能接,万一被拐子拐去了怎么办?要是有别个哄你们吃糖、跟他们走,一定记得不要接,赶紧跑回来找爹妈叔叔。” 小孩子都嚷嚷记得了,吴县令道:“现在城里人越来越多,外地的生人今儿来明儿走,还真怕了拍花子。小郎每每被家人抱着出去走动,药卿必定亲自看着跟随,就怕拐子。我寻思果真衙役是好用的,只是还不够,但若要再添,钱粮根不跟得上且不说,人也跟不上,再放宽要求,说不定要混进流氓地痞了。” 吴县令的儿子感风发烧在家没来,连何药娘都只匆匆出来见了老伙计一面仍回去照顾儿子,李咎见她如今一心扑在家事上,虽然可以理解,只觉得可惜了她的才华。但是路是药娘自己选的,李咎也不会再劝她什么。 李咎道:“这件事我去想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发展要抓,治安也要抓。” 吴县令道:“我也和京里的好友们聊聊,看看他们有什么建议不曾。论生人往来,哪里能和京城比?想必他们自有奇招。” 左不过就是路引、户籍、民簿、宵禁、连坐那一套招数,李咎没有太大的期待,但也不好扫兴,笑道:“我和京城不熟,贤兄的路子那是再好不过。” 吴县令说了两句,一旁三郎也来了。尤复带着儿子女儿一起,他的女儿就是尤家的二娘和三娘,都已经许了人家,做的一色妇人打扮。本来出嫁女应在婆家过年,不过今年她俩婆家都想挤进江南纺织业的圈子里,于是趁着机会将儿子儿媳都送了来。年虽然在夫家那边过,但是这样的盛会,就连她俩的丈夫都来了,她俩自然也就跟着来了。 三郎尚未婚配,只口头说定了小莲。三郎一来,见了礼,就眼巴巴地瞅着三九母女那边。 尤复咳嗽几次,三郎总是收了心又不自觉地往三九那边瞟。李咎见状,索性撺掇尤复夫妻放三郎去三九那边得了,反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留在眼前让人瞎。 尤复将儿子瞪一眼,让他去了。三郎大喜过望,小鸡争米似的争到三九跟前,认认真真地一礼:“晚辈问赵娘子好。” 三九如今身份越发贵重,身边围了一圈,都是里边的外头的有头有脸的人,左手是小莲和幺娘,右手是桂子和柱子刚说的媳妇,再外一圈不是管事,就是管事的媳妇闺女,还有外面等着送钱来的人家的婆子,挤得比李咎那边还热闹。 他们不敢闹李咎,为了钱又不肯放弃拉关系的机会,那就只好闹三九。 而真正的钱袋子王得春,早就找了个角落把吴管家一家、绣样张一家往旁边一放,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开开心心地吃点心看大戏。外面的嘈杂,与他何干? 三郎挤到三九母女身边真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边都是大媳妇老婆子,全是女性,纵然都是三郎的母亲乃至祖母辈儿,他也觉得脸红。更不说那些知道情况的人还要揶揄他几句,三郎脸上都能滴血,但为了媳妇,还是顽强地挤到了目的地。 三九倒是挺喜欢这孩子,小莲也不讨厌他,三九把自己带来的坚果给他抓了一把:“好好,你也好。今儿人多,不便让你们说话去,明儿吃了早饭,你再来园里耍,正好给莲儿打个下手,老爷让她出明年的计划哩。” 三郎赶紧作个长揖:“晚辈知晓,多谢姨母指点。” 他这一板一眼的,倒是把周围一圈姨儿婶儿都惹笑了。 小莲也抿嘴笑起来,她跟着母亲见识了太多,被这么多人挤眉弄眼地笑也不怯场,反而大大方方地说:“就笑话尤公子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也别现在我眼里,到那时我让你们知道什么是一笑千金!” 三郎听见小莲如此维护他,红着脸也要挡在小莲跟前:“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时候来。明儿我再来帮你们干活,妹妹千万等我。” 小莲只笑了,不答话,空气中满是快活的气息。 李园人在这样的家长里短中热热闹闹地庆祝着自己的好日子,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楼上孙氏突然回道:“主人,想来李先生没有门户之见,对徒弟像对亲儿子一样好,那李先生对至交好友的女儿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也很正常。这就是主人曾经说过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意思吧?别人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我觉得李先生不在乎孩子是谁的一样宠爱,也很符合他的为人。主人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第三百零三章 城阳见闻录 正如孙氏所想的那样,在李咎看来,李园的孩子和他自己的孩子并无二致,他的态度很自然,一切随缘。 其他人替他急也急不来,眼看着再过年把这位就该三十了,依然有立业无成家,他还是优哉游哉的不肯丝毫放松条件。 有时候黄致和尤复等人会怀疑,什么知己至交的,就是李咎不想成亲的借口。 小朋友们看节目,李咎就在底下照看他们。今晚人太多了,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李咎不得不多花点精神在小朋友们身上。直到晚会结束,观众们在衙役的组织下依次退场,家长们接走小朋友,李咎一个个清点完人头,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往家逛。 一般演出结束后,班头会带着角儿去感谢最捧场的老主顾,今晚也不是正式演出,台下的也未必是真的捧角儿的客人,也就没了这个环节。 不过表演的人演完了,仍穿着簇新的衣服下来找李园的人。 今晚登台的八成都是李园自己人,还有两成是外面的班子献艺打个名声,因而那八成自己人都要往李园和李园附近的住宅去的,结伴儿正好一起,如果有玩得好的,还能约着出去继续逛街吃喝。 千红也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后。 从戏班到李园的路不长,走得再慢,也就是一刻钟多一点的脚程。等李咎真的落了单,千红跟上了人,这段路都已经过半了。 李咎觉察到后面跟着人,回头看一眼,只看见穿着红色武打衣装的千红慢吞吞地在那踱步。千红后面给几个节目串场当配角来着,这身打扮就是最后一出戏的小刀马旦的装束,有点英姿飒爽那个意思,和平时温婉大气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李咎就往中间一杵,也不说话就只看着她。 哑巴一时都懵了,不知道自己该回避,还是该为了保护李咎继续留着。 千红磨磨蹭蹭地踱上来,对上李咎看不出情绪的脸叫了声“老爷”。 李咎直接问:“你找我,戏班里有事?” 千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没有,是我自己的事。有个人……想聘我为妻。” 李咎道:“如果你乐意,这就是好事啊。正好是过年,算双喜临门,老爷按送嫁妹子一般再加三分钱给你备嫁。” 千红心里那个冷,拔凉拔凉。她问道:“我还在犹豫。就想问问,老爷不会舍不得吗?只要老爷舍不得,我就不嫁,我愿意一辈子给老爷弹琴唱曲儿。” 李咎确实会有些舍不得,毕竟都是熟人了:“再舍不得也没有把你们都拘在这里的道理。果真遇到了有缘人,也是缘分到了。李家永远是你的娘家,有什么不开心了要撑腰了,只管找我,这就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一点点事。” 千红想说她不想把李家当娘家,可是对着李咎端严的脸,对上他纯粹的高兴,她的勇气又消失了。到底李咎是懂还是不懂?是为了体面所以不说破,还是真的就没感觉到她的心意?千红一心迷茫。 “谢谢老爷,我会好好想清楚。” 千红又礼了一礼,快速超过李咎往“德云社”的驻地去了。 李咎背着手,等她走得不见了才叹了口气。 他看不出来才是见鬼,早年看不出来是他真的不懂,后面有那么多人敲边鼓甚至写诗写词写曲儿的他还能不懂?但是他没办法回应。 千红的出身是那样的,她本人又是细腻敏感的性子,李咎知道自己是真的没动心所以才拒绝,千红肯信?回过头去不得黯然神伤自怨自艾。 就这样也好,千红和药娘、三九乃至幺娘、小莲都不一样,三九她们几个有自立门户的本事和心气,千红却没有,千红是柔韧、娇软的女人,她更乐意有个归宿。只要她能觅得两人,也不亏她在金陵盘桓的这几年。 至于千红将来的夫家会不会让她继续登台唱戏,李咎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小门小户养不起千红,大门大户怎么可能让媳妇出来唱戏? 还好“德云社”后来颇有几个出头的戏子,总不至于让千红拿手的好戏开了天窗。 李咎有一搭没一搭边想边回了家。 宽整的路上,几辆马车几匹马时不时地从旁边经过。马蹄声,车轮声,行人的步履声,爆竹声,傩仪声,隐约的欢笑,遥远的摊贩热闹,在深夜里融成一道人间烟火气息。 李咎暂时没想考虑个人问题,单单是人间烟火四个字已经耗光了他的精力,哪还有时间想别的。 他的妻子必须是志同道合的人也是这个缘故。倘若她不是同道中人,那么她就会为了李咎的事业和目标委屈她自己。如果她是传统主妇,不接触外界事务的那种,她就得扛下家中的重任,忍受丈夫可能几年不着家的冷落,忍受一个人的漫漫长夜。如果她想和李咎一起奋斗,又必须重新学习以接受李咎的那套学说,假如她不认可李咎的学说却为了丈夫和家庭被迫接受,李咎不觉得这样的家庭可以稳定地存续下去。 而一个能和李咎成为同道人的女子,多半会对李园的科学学说产生兴趣。李咎只要继续传道,早晚会遇到这个知己。 毕竟李咎最向往的神仙眷侣是五先生和逸大姐呀! 大年初一整个李园都放假休息了,园子里从来没这么满员过,到了饭点儿,连走廊里都站满了人。 李咎仍是一大早上起床练拳跑步,遛狗遛猫遛阿宅。去程没几个人,回程到处都是人,招呼都打不过来。随着李园的长工短工数量暴涨,城里的居民越来越多,李咎能一眼认出来叫出名字的李园人已经不足一半了。 人们的生活在变,人们的精神面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大家都乐呵呵的,信心和自豪从每个人的肢体语言里透露出来。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大家越来越有盼头和底气。 李咎希望这样的情况出现在其他城市,渐渐地慢慢地,让这世上再也没有饿死冻死的人。 第三百零四章 新年的心规划 青山城的年节要过到正月十五,不过李咎的年节初三就结束了,李园的年节也不过持续到初七。 娱乐形式比较匮乏,挣钱的机会又太多,人们总是早早地就开始新一年的挣命。 恰好三九和王得春也不想在家浪费时间,两人年前就约好了时间和李咎同商新年的计划。 三九和王得春各自给李咎备了一份年礼,这还是李咎穿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收李园人的私人节礼,感觉挺新奇。毕竟之前他的节礼往来,都是和老黄老陈他们“外面”的门户走动的,从未有李园自己人这么正式地送什么节礼。 三九难得微微红着脸,王得春也不再是笑面虎似的表情,都带着几分窘迫。三九送了金陵城买的一处场院,王得春送了他从外地淘换的一对大白鹅。 场院好理解,三九知道李咎到了金陵必定需要许多地方来安置产业,只是产业好安置,他自己却不一定会给自己留个落脚的地方。想来之前买的大园子又会被李咎做成是李园这般任人来去的地方,而那个场院正好可以给李咎想独处时自己住着,也免得像在青山城时一般,李咎想背着人做什么还得躲到学塾去“闭关”。 李咎觉得浪费,但是看见三九的局促,并不好说那样的话,最后只说道:“多谢费心想着。” 三九见他没看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解释说:“我知道老爷不在衣食住行上多用心的,这个院子,买的是他们杨家织造的织工的院子,恰在那一万织工聚居的南城,离城郊的农田也近。老爷闲着时和织工、农人聊天也方便,想多和大家处一处弄清情况也容易。我为老爷想了很多,并不是钱多了没处花才买的这院子。” 李咎顿觉熨帖,道:“是我想差了,把你当了外人,姑娘莫怪。照你的厚礼这么想来,老王你的大白鹅也有说头?” 王得春笑道:“这是自然,我送的白鹅是从澄湖引的新种,听说是当地渔夫看了咱们的期刊,对‘杂交’颇有心得,用当地家鹅与野鹅杂交得来的改良品种,个儿大肉多性子粗,不爱生病。当地叫它‘李氏鹅’,我好容易才托人弄了一对来,一为让老爷看着高兴,二为明年咱们家的大白鹅也改良改良血统。” 李咎果然十分高兴,他写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就是为了让人看吗?竟然有人就靠着那么一点点提示,主动干起了从野外引种的事,还引成功了? 李园自己的养殖业想引野猪的血统都还没成咧! 他这几年的辛苦没白费,可算是有了点回应了。 王得春又道:“听说还有想引雉鸡、番鸭的,也不知成没成,横竖这大白鹅是成了。我因想着我也没几个钱,家里那点东西不是老爷给的就是老爷的产业里出的,拿来送老爷也没趣。我也不是赵娘子,眼界大得很,我也不是管家吴,有老娘媳妇能做的手工,只能在靠运气哄哄您高兴。” 三九道:“吴大郎一家子都是老实憨厚的,给老爷备下的礼物也是老实憨厚的。他因觉得比不上我和老王,不好意思跟我们一起来。我担心他畏手畏脚的不敢找您,回头白费了吴老娘和吴管事家的一番心意,故此先和老爷走个消息。老爷果真不见他来送,还得问问他才好呢。” 李咎才知道还有吴大郎的事,只是确实吴大郎不如三九、王得春两个心眼多,哪里猜得到李咎的喜好。 三九又道:“本来幺娘那丫头也想琢磨点什么,我看着她把头发都快揪光了,只好替她拿个主意,就是让她别送了。老爷常说十八才成年,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若是花她那点月钱买来,老爷哪好收?若是耽误她的正事,让她花了心思做的,老爷难道想看她在这些事上?我便让她和莲儿一起做本账册子来,老爷见她能当家了,自然高兴。此外,有她在,三郎和莲儿一起待着也不算落在人话柄里头。老爷,我说的对不对?” 哪能不对,三九简直就是李咎最趁手的工具人,除了没什么远大理想也装不下世间万物,其他方面简直和李咎神之契合。 李咎将房契收了,将装着大白鹅的笼子放在后院,请小子小丫头们看着些,直夸他俩送得好。 这里话说完了,三九才将新年的计划书取出来。最上头的一本是小莲主持,尤三郎打下手,幺娘也飘过来琢磨了一阵的李园的人事计划。 别说,在李咎这两年的训练下,这种有现成样式的计划书他们还真写的有模有样,特别是数字,不论算法还是估法,或是思路逻辑,一点差错都没。这份计划书在李咎一眼看去,守成有余。 “小莲果然接了你的优点,脑瓜子活份,心也剔透。这事换别人来做,未必能有她好,可惜进取不足,到底是年纪小了,见识还没到家,只敢在现有的事上打转。就说这平板玻璃,你我说起来,必定是要联营会、转授配方、官府控价一条龙全部写好,小莲只敢写自家做个玻璃作坊要配多少人——她写的倒没错,咱们自家的一家产业有这个计划书就可以了,只是还不够。我指望她更进一步。” 三九直摇头:“不能了。她若是像我一样,一辈子跟着您,守着您的家产,再进十步又何妨?可是看她的模样,多半要出去的。我知道老爷心里无分出嫁女和不嫁女,然而世道如此,她一旦出去了,心就只能放在夫家,万难如我似的一心都在园子里。说句我不该说的话,老爷在往下一代看呢,倒不必这么着急。老爷春秋不到三十,放下挑子也该有个三四十年,三四十年后的咱们家的当家人这会子还在天上飞呢!且看罢。” 李咎却有不同的意见:“便是出嫁了,在夫家过日子时能多想一步也是好事。她将来还会有她的孩子,她怎样,她的孩子就怎样。当做是为了你将来的小孙孙,合该让小莲儿再锻炼锻炼。” 三九确实很期盼小莲能有个好着落,李咎说到“小孙孙”,可不正让她十分意动。再者三九亲眼看见了城阳闷在家中和在外游历两种不同情况里的状态,未来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三九管不到小莲的时候,那小莲只能学会自我排解。城阳公主有那么多人供着她尚且偶有钻牛角尖出不来的时候,小莲到那时除了自己还能靠谁?李咎不拿她当“泼出去的水”,她这个当娘的更不该放任。 “老爷说的对,那老爷给莲儿他们改改作业吧。我呢,等莲儿回了金陵,也不让她闷在家中,让她跟我一起到处跑。有老爷的教导,再有我带她涨见识,保管事就能成。” 第三百零五章 一个灯谜 李咎将小莲和幺娘她们合写的计划书看了两遍,加上三九也想让小莲更进一步的念头,就从三九的产业里被小莲她们提到了的一件拿出来,交给小莲去经营。这算小莲的私产,只不过李咎占着四成股份。 产业点了和木子衣铺关系比较密切的首饰配件,做的是小件儿,好拆分,又比较容易出新意。 金陵城富庶,算人均说不定比现在的青山城还富裕些,人口又多,分工演化也算先进,正是人也有钱,也有购买意愿的地方,成衣、首饰、胭脂水粉的生意都好做。木子衣铺捎带做些首饰,正好分割出去。只是衣铺既然是三九的产业,到了金陵也是三九自己掌着,三九想交给小莲,也还得顾及木子衣铺的雇工和短工的生计,不敢乱来。 李咎提出的首饰小件方方面面都合适了,且正好是小莲她们没太写到的地方。小莲的计划书倒是提了木子衣铺今年继续首饰小件儿如何如何,放在青山城尚且有些拘谨了——青山城如今的人流量极大,需要买头面的人家、想买花儿戴的人家也多了起来,再做成衣铺的附属反而不利于发展,何况更加富庶的金陵?在金陵,这门产业完全可以单独拆分出来,而且也不怕做不下去。 李咎于是详详细细地扩写了一番计划,由三九结合金陵实地的情况补完了细节,就这样定稿,交予小莲收着安排。 一个小产业作坊,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整个李园的未来计划。 李园去年才重新规划好了,一番整顿重新开始。今年第一件事就是未来的规划和资源调配。 李咎考虑到自己搬迁去金陵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暂时把计划放到了三年。除了最基本的产出和技术攻坚项目以外,还要额外考虑留在本地的产业怎么经营,应该如何应对复杂的势力关系,又要算上哪些产业要搬去金陵,带哪些人去金陵,和青山怎么串联…… 这样一连论了小半月,将近上元节才堪堪定下,后面还要和管事的逐一沟通的,李咎决定元宵后再召集涉及的人宣布,先放大家快乐过完这个春节。 青山的元宵无疑别有魅力,青山城的宵禁虽然名存实亡,总还要做个样子,但是元宵这天是没有宵禁的,人们可以放肆地玩乐。 今年更是折腾出了花车游街,大门大户的自己造上十来个大花车,小门小户的或攒几支灯笼绢花凑一凑,或出力,或索性就什么都不做,赶出街来看一场热闹也够了。 这一夜满城尽是花式灯笼,最大的宝山灯足有二层楼高,层层叠叠的山形灯塔,上面点着上百盏油灯,就点在县衙门前的空地上,将一片天都映得透亮。 几十个造型各异的花车被人推着在路上走。因这花车和各家的面子紧紧相关,做花车的特别舍得下料,柳记货行的洒金纱、织金缎差点被搬了个空,至于各种便宜的宝石,更不知洒上去了多少。 花车有山川风景,有神女仙童,有百花争艳,也有飞鸟走兽,还有机巧的花车上造了机关,或随风转,或灵活闪动。还有的花车上坐了好些真人扮演角色,有扮观音提篮的,有扮孙悟空的,也不乏扮财神的,真个是叹为观止。 沿途挤满了赏灯的人,满满四五条主干道全都沸反盈天,小小一个青山城,竟被闹出了汴京繁华的感觉。 城阳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元宵节,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灯,一个个金光闪闪,熠熠夺目,不小心就让人看花了眼。 除了花车好看,路边的花灯也各具特色,各式各样的灯挂得如同灯墙一般,琉璃灯、玻璃灯、草花灯……就没有任何两盏灯是一模一样的。 每盏灯底下都有一个谜语供人猜谜玩耍,特别是一些店家摊贩挂的花灯,猜中了谜语可以把灯直接带走。那些花灯做得格外精致的店家门口总是聚着很多眼巴巴的人。 有些家中富裕的人还想直接花钱买,可一般的花灯好买,镇店的那些得是元宵过后才能卖了。 城阳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身边几个人都抱了好几个花灯,最后她又被柳记货行门口的大琉璃窗一年景花草彩纱灯吸引住了。 这个灯用一根绛红的木杖挑着,灯体足有一尺二寸高,底下缀的装饰有三尺长,加上灯盖,已然比许多娇小女孩儿还高了。这灯没别的巧思,就是堆技术。 一年景就是将一年四季的花卉绘在一个图样里的装饰艺术,这盏灯五彩缤纷的花色琉璃拼的八面灯每个面上都是拼出来的四季花卉虫草,里头一盏油火透过琉璃照出斑斓的彩光。它底下是一圈柔软轻薄的多层五彩纱,飘着晃着如烟如雾,彩纱里面有几圈长长的玻璃流苏,几颗玻璃里头嵌着各种材质做成的花草。风来时玻璃珠叮当相撞,声音悦耳极了。 琉璃灯旁边写着“非卖品”三个字,店家的伙计正在叨叨说猜对了谜的可送。城阳不免多看了两眼,喜晴等人见她喜欢,都忙凑过去看灯谜。 这个灯谜看起来无稽,还长,还用拼音做了注音,猜的结果也不像其他灯谜那样是简单的字、词、动物、物件,全文是“以心以命,至贵至难,兴亡悲苦,君应有全。范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有甚焉。得之天幸,失之我罪。” 旁边注明谜底是一个“宝贝”。 这便看得城阳心头一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好,我记得是《宋国志》里一位叫范仲淹的人物写的?” 喜晴道:“主人好记性,当时主人还说是化用的‘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却似乎更进了一层。只是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个灯谜是说要比范先生的更进一层,那我也不知道了。” 旁边有不认字的,也有读书的,也有气质出众一看就是读书人的,都聚在这里小声议论。有人说“至贵者宝”对应了“至坚者玉”,是以谜底必是“传国玉玺”,传国玉玺确实至贵至难、得之天幸。又有人说是江山社稷,因为范仲淹的两句名文指的正是如此,而江山社稷可比传国玉玺贵重得多了。 还有不怕死的说“怕不是指天子”,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捂着嘴拖了出去。 城阳看了几遍,突然上前问那伙计:“敢问这个谜,可是柳记的东家主人出的?” 柳记的东家主人就是李咎,这事不是秘密,城阳很早就知道了。 第三百零六章 相识不晚 城阳没急着猜谜,却先问起出谜的人来。 伙计笑嘻嘻地说:“姑娘好眼力,是东家李先生出的。”柳记货行的东家有两个,李咎大头,染织陈小头,伙计说话时还得特别明确正是李咎出的题。 城阳在原地转了转,提起店家的笔,在谜底处写了“民心”两个字,问道:“我猜的可对?” 伙计看了,却没说对错,道:“姑娘猜得有理,只是对不对的,我得去问问东家,和东家说的不一样,但是我觉得有几分到了意思。” 城阳微觉诧异,负手道:“如此我便好奇究竟谜底是什么了。你这小子也是有点儿见识,还能判断我的答案‘到了几分意思’,难道你也念过书不成?” 伙计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店里所有的人都念过书、认得字儿呢!” 城阳问道:“都是你们东家教的么?听闻他开的义学,只要想上学,都可以来学,只不过教的不是四书五经罢了。” “正是,像小人这样的柜上的,就愿意学一点儿算术和行商的道理。子曰诗云的小的们也听不大懂,平日还得做活计挣钱哩!” 伙计正说着,恰在柳记货行里面同染织陈说话的李咎已经听到动静走出来了,问道:“刘萱儿,怎么了?” 叫刘萱的伙计回道:“老爷,这位姑娘猜中了一半灯谜,我这里也不知算不算数,正要和老爷禀告呢。” 城阳用男子抱拳的礼仪向李咎一抱拳:“先生的灯谜,我猜了个民心,在我看来,世上比民心更重要更珍贵的事物了,未知先生的谜底是什么? 李咎并不意外有人能想到“民心”,“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在这个世界里也有流传,“民心说(悦)而天意得”“民心得而天下顺”更是他曾经在《三国演义》中仔细阐述过的道理。他认出来眼前这个男装的女子正是在“德云社”楼上包间的那位,他曾经推测此人或身份显贵,或是官府人的亲友,那么此人能想到“民心”实在是顺理成章。 李咎不答反问:“在您看来,‘民心’究竟是什么?是百姓的意志、向往,还是一种求道的工具,又或是一个一个独立的百姓呢?” 城阳没有立刻回答,反是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我懂了,先生所重的不是民心,而是‘民’本身。若人背我弃我,我依然以人为重,虽不同道,却依然心向往之。我以重民,在民是人,不在我欲得民心。先生不说,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李咎摘下灯,递给城阳身边的侍从:“您已然明了谜面的意思,这个谜语就算您猜着了,彩灯请您收下。” 城阳有心推辞两句,无奈她着实喜欢这盏琉璃花灯,并不舍得推辞,于是就红着脸收了,亲自挑在手里,轻轻说了声:“多谢先生。” 李咎笑笑,转身从里面又拿出一盏灯挂了上去。只见这盏灯样式和琉璃花窗灯差不离,也是琉璃彩窗配彩纱玻璃坠子的。不过六面的灯体上是琉璃拼的百鸟朝凤的图案;彩纱的颜色更加浓艳,用了大红大紫大绿大蓝;彩纱里头的流苏也不是玻璃水晶,而是珍珠串,中间点缀着好些异形的彩色珍珠,有黑的金的粉的红的,奢光绮艳,十分贵重。 城阳一时无语,只觉那盏灯也极漂亮,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自己更喜欢哪一盏些。然而她已经拿了别人一盏灯,也不好意思再拿一盏,只好偷偷看了两眼假装不在意地走了。 待走得远了,她偏又回过头来叮嘱喜晴说:“留个人守在这里,他们卖那灯时,不论多少钱,都给我买了来,我要留着凑个双。” 喜晴应道:“这事我自己来办,等会儿送主人家去了,我带几个人捧着银票蹲在他们店里不走了。” 城阳道:“那我就更放心了,怕万一,你多带几个人。别和别人起冲突,着实买不着就不强求了。左右我有这盏灯呢!” 孙氏笑道:“必定是买得着,好凑成‘一对儿’宝贝呢!” 也不知她笑的什么,城阳也不想问,只低着头去拨宝盖上垂着的玻璃水晶珠儿。 次日上午人人都在休养精神,独城阳揣着心事等喜晴复命,到晌午时,喜晴总算是回来了,果真带着一盏灯来。 城阳忙命将凤凰灯和一年景相对挂在自己的卧房,让喜晴去梳洗休息。过了片刻,喜晴方披着头发撒着裤腿儿来了:“得亏是我守在那里,若换个人,必是得不到的。好家伙,一大早上的揣着钱买灯的人不知挤了多少。恰好遇见早年京里的老朋友,拖她说情,这才被让给了我们。” 城阳脸色一变,喜晴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叫她不要点破咱们的身份,但愿她答应了能做到。” 城阳问道:“你遇到了谁?” “那年京里,主人还在民间走动时,玩得好的几个姊妹的丫头。我也记不清是谁的丫头,已经上了年纪,倒是认得我,直问是不是主人也来了。我不敢说是,含糊了两句。她又问,灯是不是给主人买的,我说是的。她便劝别个都不要抢了,她帮着咱们排队买了这灯——您放心,钱如数给了的。至于她的主家么,我恍惚听见其他人问她‘黄老爷可好’,必是本地姓黄的乡望。” 城阳道:“那我知道了,定是黄举人家的。县令家那位给咱们看宅子的时候,黄举人家的太太也在,我认得她,确实以前在京城见过。其他的叫得上名头的太太我就不认得了,那只能是她。” 城阳说完,微微皱了皱眉,她还想多自在一阵呢,希望这位十年不曾见过的旧相识,千万不要抖出他的身份来。 事实上黄夫人徐氏得到自家心腹回报说看到大公主的丫鬟了,当时就想告诉黄致。 不过很快她又清醒了一下,公主此时应当在金陵,可是公主的丫鬟却出现在了这里,联想到上月她受吴县令的委托帮忙安排人装饰过一处宅院,现在她有九成把握那个院子里住的人就是公主。这个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公主的脸面、名誉,都要扫地了,却不知谁要为这个事挂落。 不说她很喜欢公主,不说她们十年前的交情,就是为了黄家将来不至于因为得罪公主而被穿小鞋,她也决不能走漏风声。这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漏洞,不管最后到底是谁泄露消息,锅肯定是给她背了,因而这事只能憋死在二人之间。 想到这,徐氏笑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你没有告诉别人吧?”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徐氏又道:“劳烦你,这几天就不要回家,寸步不离守在我这里。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不能和外面的人传递消息。有些事啊既然别人不肯说,咱们当然也只能烂在肚里啦。” 第三百零七章 城阳见闻录7 城阳不知道黄夫人会不会外道,不过她也没别的办法,万一身份走漏,她立刻回金陵去,只说这几日是她的宫人在青山城采买也就是了。 如此等了两天,城里没有什么动静,城阳便放下心来,想那夫人必定极为聪慧,岂是卖弄之辈? 于是城阳仍旧在这小小的青山城李园几个地方之间来回打转。 令她最为关注李园学塾开学了,她去听了两次,医学生物农学的,虽然也好,究竟是实操课多,理论课少,先生们又多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不如和李咎书信往来时能学到的多。 城阳去了两日又不去了,原想换个地方走走,恰遇着一年初春,江南开始了春雨绵绵的潮润雨季,间或阳光明媚,云雾蒙蒙,映着池塘清江的水波,两岸渐次地花红柳绿起来,白鹭飞于木野,黄莺啼于花树,明媚柔润的春光勾留得人熏熏然不能起离意,城阳于是又在这桨声涛声燕声花声里留了下来。 然后李咎亲自授课的小课堂就正式开课了。 现在李咎的课堂已经挪到了城郊的学塾,不过依然对外公开的,不论是谁,想听课尽管来听便是。 区别是现在来听课的主力是学塾的教学先生和资历非常老的工匠、农夫,以前常见的从没学过东西的新人少了许多。李咎自己的课堂内容渐深,没有一定基础的人已然跟不上进度。 城阳悄悄摸摸地跟到了学塾,李咎这日开课开的是结合了物理常识的“气压”一讲,底下坐的有工匠,有好奇的儒生,也有占星问卜的卦师神婆,甚至不乏士卒,总计二三十人,有男也有女,只是女子们单开一席,中间拦着一架琉璃屏。 有些人好奇,就来门外站着听了听,发现听不懂,也就自觉地走了。又有新人好奇过来填上空位,于是教室外面总是有好些人影来来去去,大家都习以为常。 城阳带着喜晴等人来时,恰逢前面走了一家子人,空出了靠近讲坛的一片位置。城阳和喜晴等就填补了那个空位。 只见眼前是方方正正一个小屋子,漆着白漆,前后两扇门,门上挂着一个小条子写着教室甲-三(1-3)几个字,里头空空的,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布局一览无余。屋子的两面墙都是明瓦窗和玻璃窗。玻璃精贵,只用在靠下的窗户上,蛤蜊贝壳磨得薄薄的明瓦占据了绝大部分。 玻璃的透光不必说,明瓦也是半透明的薄片,屋子采光极好,十分明亮。 因为要委屈公主在外面站着看热闹,喜晴颇有几分不乐意,然而一抬头看见这样光明透亮的屋子,喜晴一时也忘了要抱怨什么,只剩满脸的惊讶。 城阳想开口,不过四下十分安静,屋子里的屋子外的人加起来有四十多个,众人皆屏息凝神,仔细听着李咎讲书,没人敢打扰这种气氛。城阳也不说话了,轻轻拽了拽喜晴,主仆二人及其他侍卫、宫人也一声不闻地凑在那扇窗前看李咎上课。 李咎用炭笔在大白漆板上画了几个环流图和高山海拔示意图,喜晴等人没学过,着实不懂这一段段的线是什么,更听不懂什么“大气压”又是什么“高压中心”。 城阳学了最基础的大气环流和自然地理-光照与四季变化,对什么副热带高压还比较熟悉,看了一阵再听了一会儿,她就懂了。 李咎举例用的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现象,比如高山上气温低,城里雪化了山上雪还保存得很好,还有海风的风向、季风的风向……这些人们日常所见的现象有了共同的解答,大家理解起来就更简单了。 为了让众人更加切实地体会,也为了锻炼学生们的实验能力,为将来适合走这条路的人培养动手做实验的习惯和意识,李咎还准备了一套实验道具:水槽——装满染成红色的水,透明的玻璃杯和蜡烛,让勇于尝试的人上前来亲手做实验体会气压的存在。 经过蜡烛加热后的水杯倒扣在水槽里,不一会就能明显看到水杯将水槽里的水吸上去一小截,红艳艳地昭示着存在感。这正是加热导致空气膨胀又冷却收缩,导致水杯里的压强变小,非常直观地给众人上了一堂课。 其实若要有惊人的表现,真空半球实验是最好的,只是现在完全找不到那样能密封的材料和铸造技术,一时间无法制备,李咎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做了这个吸水实验。 实验期间环境有点嘈杂,喜晴小声问城阳:“这个李先生,真的不是会妖术吗?那水怎么就真的上去了?” “不是妖术,是自然之理。首先呀,你得知道,我们平时生活的空间看起来是空的,实际上它充满了无色无味的气体,所以我的手这么一摆,就有风。先生用蜡烛烧热玻璃水晶杯,杯子里的气体就变热了,膨胀了……”城阳之前询问温度计和湿度计的原理时就学了一些气压的知识,便耐心地给喜晴和其他人讲解起来。 说着说着,之前在教室外头扎堆的人也屏气凝神过来听。有人不知道底细,正抓耳挠腮地觉得好奇,恰好听见城阳讲得极明白,忙挤上来讨问:“这位娘子,刚才有一些地方没打听明白,未知娘子能不能将这些道理教教我们?” 城阳愣住了,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她说“教教他们”,一时间城阳心跳如擂。 入目是四五个年轻人,二男三女,大的不过三十,小的约是十五六,后面还有听见动静往这里看的人,也是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都有,或穿华服锦衣,或穿粗布裋褐,有戴冠的,也有用布条木棍包头的,人或各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便是他们眼中对知识的渴望。 喜晴下意识地想拒绝,城阳把她往后一挡,拦住了她,对提问的人说:“我……我知道的也不甚多,说说我的见解是可以的,只怕误导了你们。不如我们一起去向先生讨教吧?” 这时一个声音插来:“不会,这位姑娘,你说的极好,比我还多一分耐心,应该是我向你请教求学教书育人的道理。” 城阳已经听出来人正是李咎,得他这么一说,当即心下暗道:“素日总听说他和一般人不一样,信来信往中也可知确实不像常人似的对别人存成见。元宵那日见着已是不一般,今日愈见其本性如此。除了这里着实求知若渴的人以外,换了别个,就算是他人才不如我,也未必肯说愿向我‘请教求学’;若是比我强的人,更是拉不下脸来。他们倒把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忘到了脑后。李青山虽然没学过四书,做的却是古之贤人的事。” 边想着,城阳边侧过身看去,正是李咎听见这里的动静走过来听了一耳朵,忍不住插了话。 第三百零八章 城阳见闻录8 李咎听见了城阳讲书的一段,只听她讲得浅显易懂,和听讲的人还有频繁的互动,这都是李咎自己不具备的技巧。 之前李咎猜测城阳的身份非富即贵,没成想她待人倒十分和气,难怪元宵那日猜灯谜一点就通。 城阳与李咎叉手为礼:“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李咎也叉手回道:“姑娘何须自谦?不过是某一家之言,姑娘已经知其所以然,我本非大方,姑娘亦非弄斧。” 城阳见他说得诚恳,并无刻意讨好,将嘴唇一抿:“先生谬赞。” 李咎因请城阳和其他几位想继续学下去的人进了教室,按男女分别入了席,他从讲坛上走下来,在中间的实验台上继续讲课。不过他暂停往下继续教,而是仔细询问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逐一进行解答。有些问题李咎心里明白,却因为种种原因难以用此时的人们习惯的方式进行表达,他便请城阳帮忙细详其理。 上课的进度慢了下来,不过学生学得更加踏实,反是好事。 城阳从一开始的激动情绪中渐渐平复了情绪,看着越发沉稳、温和,除了喜晴等人都是一脸见鬼的表情,其他人都接受了有这么一个大姑娘学得比他们好,讲课比李先生细。 青山城和别处不一样,人们已经习惯了女子们显露才华。她们的才华和男子的才华一样都能给家庭带来裨益,看在钱、看在家族、看在赵三九的份上,青山城对有才华的女子们接受极好。 教室里的学生们一开始也因为城阳的女子身份有些膈应,然而很快城阳就用自己的才华征服了他们,再有李咎率先表示了足够的尊重,这些学生也就心悦诚服了。 学塾每天的课程是三个时辰,中间给正式登记在册的师生管一顿饭,这一天李咎破例留城阳一行也在学塾吃饭,为的是感谢她帮忙讲书。 喜晴还来不及阻止,城阳满口就答应了。 这日孙氏守家,不曾来得。城阳做了决定,除了帝后等人外只有孙氏还有机会劝返,喜晴何尝有这能力,只好眼睁睁看着城阳被个乡下男子骗去吃乡下菜了。 没别的办法,喜晴只好叫来几个小丫头并一个护卫,让他们赶紧去厨房看着,千万别叫混进去脏的臭的东西。小丫头们有不少是民间采选入宫的宫婢,小时候都在民间生活了几年,自然知道民间的吃食是什么样子,即便大户人家,也未必弄得干净。自家主人金尊玉贵地长了这么些年,饮食若不精心,病倒在这里可如何? 她们知道厉害的,得了消息就打听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喜晴送走了她们才又一路小跑追上城阳,早知有这时,应该多带几个大宫女出来的,如今城阳身边只有她一个得用的,可不得所有事都让她干了?又听得城阳和李咎欢声笑语不断,也不知多少年不曾听见城阳如此自在地大笑了。非要追溯,恐怕能追溯到城阳十岁那年不再和皇子宗亲们一同上学的日子,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阳变得娴静贞淑,很少再开怀展颜。 及到了席上,李咎和哑巴的饭菜已经装在食盒里放在了正房的客厅,李咎私下管这叫党——委--书--记办公室(因为实际校长是尤复,起到摆平各方势力的作用),对外则称作是塾师先生的客厅。此时客厅里的人不少,好些塾师比如陶工、尤复等人要么自己在这里聊天,要么他们的客人在这里拜访,进了侧面一个会客间才安静下来。 李咎叫来负责打理杂务的小子,让他将今天食堂的饭菜列一列,好叫城阳等人挑选。那小子伶牙俐齿地报上好些菜名:“好叫贵客知道,今儿食堂做了六荤八素,三凉二汤,分别是:香醋烧鸡、白汤灼虾、香芋夹肉、葱烧鲫鱼……这里头的烧鸡、香拌三丝里头放了胡椒和姜,是辛辣的。” 喜晴一听,果真都是江南独有的乡下野菜,越发担心了,安心要给城阳使眼色,城阳却好奇地问:“这些我都没吃过,不怕贤兄见笑,我家素来都是厨子点水牌做的菜,这些我却不甚了了。不如贤兄帮我挑拣一二?”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个有心事的小伙子,大概就要问城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好按照她的口味挑拣,但现在这里坐的是个愣头傻子,完全没听出城阳的画外音,反而直接做了主:“我听姑娘的口音,是北方来的吧?河鲜海鲜虽然好吃,倒不一定吃得惯,如此,劳烦小哥叫厨房拣出香芋夹肉和粗烧鸡两色与姑娘,再让陈厨交待一些蟹黄油来与姑娘尝鲜。另取一碗海带大骨汤,一碗糟香拌豆苗。菜量都少些。” 城阳脸色微变,一旁的喜晴差点笑出声,好险用手背挡了回去。城阳便嗔她一眼,道:“你们也自己挑一盒子去吃吧。” 喜晴推其他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七八个丫鬟小子把学塾打杂的小子围了个结结实实,问这问那,这个有没有胡椒,那个有没有鸡汤,一碗是多少,有没有果子,直把个打杂小子问得窘迫不已,折腾了好些时候才记下了所有人的要求去厨房搬菜了。 城阳现在是知道出门吃饭要付钱的,一般是挂账,但不知道学塾这里又是怎么个程序。 李咎倒也如实相告:“食堂一应支出都挂在我的私账里,若是塾师先生有亲友到访,或是有客人登门,按成例招待数日,数日之后的由接待者自行负责。我虽不知姑娘是谁,但是近日多亏姑娘从旁协助,方见教学实效,这一顿,或者侥幸还有未来的饭食,自然都是我这里挂账。” 若是他说是朋友吃饭他请客,城阳多半是不愿意的,但是他说是感谢,城阳就心安理得了。并且京城往来,没有谁是孤身在外,大家都三五个丫头七八个护卫九十个力夫并一两个妈妈,前呼后拥,声势浩大,亲友往来当然也包括下人吃饭跑腿打赏的钱。城阳并不觉得李咎连她的仆从一并请了有什么不对,她向李咎又一抱拳:“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着厨房送饭来的时间,李咎又拖着城阳兴致勃勃地请教了半天如何将生僻晦涩的知识转化为简单好理解的内容传达给大家,如何观察嘴上说着“懂了懂了”的人是否真的“懂了”,要知道往前推两年,李咎告诉尤复什么是自花授粉如何给水稻去雄,都教了五六七八遍讲得是口干舌燥才给他硬塞进去了,至于尤复回去之后到底自行领悟了多少遍,天知道。 眼看着教书的内容越来越深,今天讲气压还有个实验可以做,明天若要讲势能转化他怎么表述? 城阳简直就是天生掉下来的启蒙级的老师啊! 第三百零九章 城阳见闻录9 厨房的饭菜都是做好了热在灶上,有人要吃按数装盘放在食盒里送出去就行。有时饭菜一时不够的,直接去隔壁荒山叫人送一些菜蔬和肉来也极方便。 不多时城阳和喜晴等人食盒也都送来了,喜晴看着城阳在那研究菜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城阳看的不是菜而是毒药一般。 幸而跟着去厨房的人也回来了,其中最伶俐的一个就拉了喜晴去说道:“好叫姐姐知道,那厨房倒是极妥善的。菜、肉都洗过,做饭的手也干净,灶台碗筷也一尘不染,听闻李东家最重入口之物是否洁净。想来那‘显微镜’是李东家弄出来,李东家焉能不知道生水生食有脏东西?” 喜晴放下心来,上前伺候城阳用饭。城阳却推她去吃饭:“不用你伺候,你看,主人尚且自己动手,我一个客人,还用七八个人服侍?” 喜晴无法,只得退到一旁与其他人凑在一块儿胡乱应付。 菜饭都是好菜饭,只落在喜晴等人眼里着实委屈,就是微服赶路的时候,城阳都没吃过这么朴素的饭食,那一顿不是十八个碗呢?听闻这李先生也是家资丰厚,奈何吃得这般简朴,若非李咎自己盒子里的饭菜也是一样的菜色,喜晴都要怀疑李咎故意坑她家主人了。 城阳自己倒是还好,毕竟一路来,厨子都是从京里带来的,纵然用了本地的食材,烹调仍是京风,这还是城阳头一次真正地尝试江南风味,果然别有情调。跟城阳的人有吃不惯的,也有和城阳一样接受度非常好的,横竖品种多,私底下调换着吃,倒也人人都吃了个滚瓜肚圆。 一时饭毕,打杂的小子又来收走了碗,并将厅中杂物一并收走了。 学塾当然想不到还有饭后漱口、整理的事,城阳等也只能入乡随俗。 李咎问道:“谢了姑娘一路,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鄙姓李,蒙兄长给的字是伯休,外面人看得起鄙人,都呼作青山李。这是和我一起办事的人,浑叫阿大,因他口不能言,有事都是我转达。” 喜晴正要作答,城阳先说了:“我家姓阳,山南水北的阳。我有个字号,叫‘枕山’,先生叫我枕山就好了。这是我近身之人,这些日子都要陪着我的,家姓郭,她也有个字号,叫‘商芝’,殷商的商,灵芝的芝。” 李咎觉得这个字号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也就丢过不想了,遂呼为“枕山、商芝”。 李咎与城阳和喜晴重新厮认过,又问:“冬日中午有半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课要上。若枕山还想继续在学塾,我便送你们去客房稍作休息,若枕山在这里待够了,就请自便。” 城阳道:“当然要继续留下来了,上午才学了气压,还有一些尾巴没听见呢,我还要看看你怎么解释山上的积雪融化慢。” 李咎道:“妥,我送诸位去客房罢。” 学塾有好些临时待客的房间,比如这会客厅就是。不过李咎考虑到她们都是女子,在这里修整多有不便,仍是将她们送去了女眷的区域。那里有刘五娘,有宋娘子,学医的当先生的当管事的,常驻的总有二十来位女子,白天在这里上学上工晚上回家睡觉的还有三十多人呢。在这里,女客人们总归是放心一些。这是何药娘给的建议,当年的何药娘也是想过当墨线师父教学生画墨线、找李咎学画三视图的,未成想嫁人之后失去了这些机会,倒是她的建议李咎都采纳了,方便了后来的女子。 那些对女儿、姐妹、妻子上学有疑虑的人,见李园学塾单独划了一片区域给女子,都打消了疑虑。 李咎送她们到女眷区的边缘,自有在这里勤工俭学的学生迎上来叽叽喳喳地问“先生来了,先生好呀?”“先生可是有事吩咐我们?” 李咎将待客之事交予几位学生,叮嘱她们几句,这方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有些现代人视为基本常识的知识,对古代人来说都有难以逾越的天谴,就比如空气的存在,比如热胀冷缩,又比如在讲力学时的平行四边形分解法等等,李咎很难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地方,而学生们又很少主动表示自己不懂,他们宁可下课后自己私下讨论,或者就像当年的柱子看词典一样死记硬背地“句读之不知”。 李咎本想提一嘴,问那“枕山”姑娘是否愿意在学塾担任讲师,不过想到她的口音和举止,又把问题吞了回去。 大户人家的女眷,又非孤身一个,几乎是没可能长期在外的。即便能长期在外游历,也绝难稳定地住在一个地方。时间一长,不说她家里如何作想,只看流言蜚语也够她吃一壶的。 看来还是得找些得用的弟子来当助教才好,本来傅贵会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先不说傅贵的科举路还没走完,按计划他至少需要考取举人才对得起尤家的资源——这条路他至少也得走三年,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还是软的不行,又有个硬的不行,便是傅贵讲课比李咎还难懂。他的起点和大雍朝人是一样的,他也要先学李咎的知识再转化成大雍的语言和典故,可是他习惯用的语言和典故,那可是八股文、策论、格律诗类型的,也就是说他有李咎的短处,却没有李咎的长处,让他来还不如李咎自己硬着头皮琢磨。 李咎想起早年间柱子他们说起来,若要传道讲经,最合适的人莫过于沙弥头、沙弥尾和渔鼓道人,只因李咎自己不喜欢这些,后来有了说书先生和黄致的书童帮忙,这事就放下了。 再则李咎偏爱老实敦厚的人,偶尔有那么几个聪明如三九、初三的,早早就因为学得快学得好独挡一面去了,纵然回到学塾,也是为了自我充电,外面不知道多少事还在等着他们处理,哪能长期绊在学堂? 不知不觉间,李咎身边所有机伶鬼儿仔细数下来还不到两只手,要能在学塾当助教的就更少的。想来那些伶牙俐齿、机敏善变的人若能学懂学通,是极好的安排。 不过李咎只认得一个和尚,就是了妄禅师了,道士他一个都不认得,也没去过道观,算来算去,也不知那了妄禅师能不能把酉禅寺好容易教出来的沙弥尾预备役放来给他用用? 第三百一十章 大水将至 不管找预备役和尚还是预备役道士,都得是农闲之后的事了。 正月十五一过,青山城各处就开始准备搭建大棚了。 平板玻璃的技术难关已经攻克,初期小批量生产和生产线改造两件事并行,全部参与这项技术开发的工匠都从初六开始上工。到这日正月十八,出产的大片玻璃已经可以搭出二十来个大棚。 这二十来个大棚,除了李园自留的用于实验田的十个,剩下的十个都送给了济贫处。 这两年济贫处因为周济得当,颇有了腾挪的余地。 因为李园招工日盛,本地现有的土地已经出现了耕种人手不足的情况,开荒的人便少了许多,甚至有些贫瘠的田地被抛荒,看得赵县丞十分痛心。 济贫处里头尚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少年男女在李园做短工并上学,剩下身体残疾或有其他问题的,就开荒耕种为生。他们学了李园堆肥的技术,又拿着官派的菜、果、粮食种子,倒也能糊口。 现将大棚优先把与他们,其他人也觉得应是如此。 本地大户早早得知,李咎有言在先,凡是订到了骡机的人家,拿到大棚的时间就得靠后,故而他们没什么好争取的。其他人家大多数都愿意等等看济贫处的大棚能弄出个什么结果,果真好,他们再跟上也来得及。极少数对李园有迷信的人,那既然都迷信李咎了,自然李咎说什么就是什么,岂有反对之理? 事便如此定下,玻璃窑那边烧出的大平板都先往济贫处送去了,不过数日就起了老大的几个玻璃大棚,里头按照皇庄的经验种上了经济价值较高的蔬菜瓜果和油料植物。 烧完了这批,玻璃窑也没闲着,继续赶制后面的大棚,依旧是热火朝天。 有富豪人家还想订几片玻璃做水晶房,订单却得排到老后面去。毕竟李咎有言在先,万事农为本,大棚不搭完,别的花头就不要想了。 不过三九返回金陵去前,却连着王得春一起来找李咎劝言,只说是过了春耕这些天,扩几口窑去,大棚玻璃可以慢慢烧得,匀出十之一二来烧窗户用的玻璃,挣狗大户的钱也是好的,好赖给李咎多点进项。这样的玻璃,卖一两银子一尺方还算它贱卖。 李咎初有点动心,但一问往哪里卖,知是本地大地主金陵大织造,又将这心熄了八分。 若是卖给纨绔子弟用家底子换也罢,卖给这些相熟的地主、织造,他们这里掏了钱,那里必定加倍盘剥平民,故李咎之深恶痛绝也。 李咎倒也没说不让卖,以免将来打脸,只说考虑考虑,让他们且暂自便。 这东西要卖也是先往外卖么…… 三九告别了李咎,又悄悄跑去和城阳道了别,不出正月就跨马走了。 城阳本也该走了,只因贪恋学塾,盘桓了几日,然后就遇着了变天。 青山一带的农桑事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着,却遇着了天气疏忽变化,自到了正月廿八,雨水一日多似一日,竟像捅破了天似的没个停歇,看得人十分忧心。 各地的黄土、石板小道因为雨水泡胀多有损毁,青山城的水泥路倒是还好,靠着下水道体系和路基抗住了雨水,但是却奈何不得山石滑落。 此时赶路,人不舒服不说,走的也慢,中间要临时投宿的次数就难免多,投宿还不一定能投着驿站,那就只能在荒郊野外将就。这荒郊野外吧,加之落石、滑坡、倒木、匪盗,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 于是城阳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继续在青山城快乐地如鱼得水。 相较于城阳还有更多商人因为雨天滞留,或喜或忧,青山城的县令、富豪以及李咎等人就只剩担忧了。 “这雨若是再不停,今年春耕可难了。” 吴县令感慨说道。 “早知江南潮湿,到今年才算知道能潮到什么程度。前两年只是墨难干,香易软,今年真是好家伙,墙壁桌椅竟然渗了水,霉蛀不知凡几。你我家资丰厚,防潮的东西一箱一箱地往家放,尚见霉、露濡衣沾裳,但不知贫苦之家如何度日呢?” 大雨时至,就连政务一时都少了许多。 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攒起了几寸深的积水,除水泥路外其他路多有毁坏,想惹是生非的人都懒怠出门,人情往来一时也都降到了最低,不论政务家务,各种事可不就少了许多。 然而鸡毛蒜皮的事少了,并不代表今年就轻松了,单看雨水这个鬼样子也知道得为今年的收成着急了。 这日是借着给尤复做寿的由头,众人才聚在了一起。因这两年来几家关系格外好,就连女眷也一并带了来。李咎除了哑巴只带了幺娘,倒不是为别的,而是经徐氏提醒幺娘也到了看人家的年纪,应该往女人堆里走动走动。李咎却不是为了幺娘嫁人如何如何,而是三九去了金陵后这里一大摊子事是幺娘在打理,自然她需得接下人脉,于是李咎才带了她一起来。 今天人到得齐全,可惜者,元燚跟着她母亲在女眷那屋子,李咎想是抱不着了。 李咎道:“百姓之家多烧艾以除邪祟风湿,只除了熏人没真的用处,尚不如樟树可以驱虫,驱了蛀虫,那一点点湿气霉斑也就不重要了。眼下我担心的是雨水,再这样连绵下去,何止春耕,只怕……” 李咎没说完,今天是尤复的好日子,何必非挑今天说不吉利的事。 尤复自己倒是很看得开:“贤兄是想说,水灾?” 李咎点点头。 黄致道:“往年没少见洪涝,都有成例在前,回去各自准备起来也就是了。” 吴县令道:“总该看看有无改进之处。凡水旱之灾,冲毁桥梁道路、房屋农田无数,至于毁山伤林,必致伤亡,这一年农时少不得要去一半,即便接下来补种得时也必有粮荒。何解?能少一些地方受灾,少一些人身故总是好事。贤兄日里不是还在算人手不够么?咱们这里和别处不一样,每个劳力都十足金贵,自当尽力保全。” 说是说,吴县令很希望李咎能拿些主意来,在老吴看来,李咎即便不是无所不能,也该是个大事可能吧? 李咎猜到了,然而也是无可奈何,水利这种事情,除了水利工程他真的没主意。青山城的水利好修,青山城上游的水利怎么办?他青山还能把手伸到隔壁郡县乃至省道去?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雨已至 雅致阔气的屋舍里,一屋子人都在期待着李咎能拿出个主意来。 李咎那里知道这么多,说到底他只是个具备九年义务教育水平学识的武夫,考问他大学级别的问题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回去想想。此一时之计恐怕极难,只能依水文筑水利。然而水利之事,所需之水工、徭役,不知几何,疏通上下,更不知要几多周折。总不过是尽人事……挣天命吧!” 李咎这么说了,接着就这么做了。他是不懂水利的,但是他有未来的书啊!并且这两年风调雨顺里,李咎也没忘记水、旱、蝗三种最常见的古代天灾,他也是抽空做了些功课的。 青山城的水力工程他没少修,毕竟还有个以工平价的潜藏意思在其中,大水库修不动,小水库可不少。张周氏的老家青牛村因为地势低洼、人口迁移,已经没几个人了,李咎早就说动了吴县令将该村人迁徙到高出,然后修了个水库。现在青牛村人都以水网养殖为生……对,就是李咎去年那个养殖搞出来的试点,他们水网养的鱼虾蟹和菱角,去年摸索着来,收成倒是不错。 这只是一个小点,还有许多沟渠、堤坝、小水库,随着李咎修路和科普新的育苗法、堆肥法、种子的进程遍地开花。 吴县令的担忧更多的是不知河流的上游是怎样的情况,万一……? 上游诸郡县也有邸报或书信传来,只是吴县令当老了官的能不知道同僚什么德行么? 对着上峰或还可说实话,对同僚若能报喜绝不报忧,唯恐被衬得短了一截。 青山城这些年发展得这么好,扎在人眼里,人疼啊! 幸而怀嘉郡郡守兼岭北道司马夏太守写了私人信件来,吴县令方知别的地方或还好,青山和玉鹤县之间的春山江上游情况不是很好。若雨势不停甚至转急,少不得需要他们两家县令好好筹谋一番扛洪峰。 夏太守是投桃报李,也是未雨绸缪。报的是携手同开定波港,绸缪的是万一春山江出状况,冲了玉鹤县,他这个怀嘉郡守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于是得知春山江上游水势过大,诸县疏浚泄洪河道沟渠以备不测,夏太守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青山城。 吴县令则召集了民夫,提前开始今年的水利维护徭役。 反正每年都是要按部就班地检查修补,今年何妨提前,也就是多花点钱安抚安抚民心,青山城有的是钱。 前些年李园摸索的经验都已经交给了本地民夫,他们知道的不比吴县令少。青山城缺的是有规划大型水利设施才能的工程师,并非基本技能。 论修堤、疏浚、淘泥甚至开河道,大家都是熟手,乃至修水库、筑坝,整个青山城也极其擅长——毕竟这水库堤坝约等于水力,水力约等于能源,李咎之前就有水磨碾子的行当,李咎来了之后水力榨油纺织一出,青山城和附近的大户人家眼都急红了。若非还要为灌溉和保育鱼苗繁衍考虑,吴县令不让多修水库和堤坝,小小的青山城三五条河流早被堤坝堵得寸步难移。 出工的经验是够了,但是像李冰那样的设计师却一个也无。一个城市的水利工程是需要系统规划的,青山城的水利无功无过,比不了钱塘,更不要提都江堰——这青山城的水文条件倒也用不上都江堰这个级别的水利工程,当然更比不了建国后的两淮水网。 而且青山城也不具备腾挪翻转的空间,没有水利措施可以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青山城再往东就是出海口,洪峰果真来了,过了青山城只再流出二百里地就进了海,也就是说青山城这里是有托底的。除非几个超大洪峰叠加,否则很难被冲破防线。 李咎现在充电补习,为的就是看看还能不能把青山城的安全程度再往上提一提,顺便能再弄个好一点的水利以安百年千年,甚至成为景点,当然是更好了。 一边补课,李咎也临时将学塾的课程改成了水利工程的基础。反正他一直对外说杂学都是祖上教的,那祖上有这门课他却没学好,临时抱佛脚与大家一起学,逻辑上也无懈可击。 恰好才刚结束了气压、热胀冷缩等内容的学习,就地转入水压、势能学习,知识的内在逻辑有一丢丢相似性,更方便众人理解。 偏爱物理学科的城阳当然也就跟到了学塾,一课不落地跟着学了。 不过现在她知道学塾的财务体系,从第二次听课开始,都是自觉带着菜蔬和厨子来的,下课之后就在附近找民居借锅灶自行做饭。 许是青山城运气好,又或是上游几个郡县还是做的人,县令最担心的情况倒是一直不曾出现。 春雨绵绵下了一个多月,雨停了也没放晴,仍是阴云密布时不时还能滴一些,河里涨了水,也有小洪峰,到底不严重。这个把月来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道路、山林和田地毁坏,以及被耽误的庄稼生长。 李咎能用大棚解决热量问题,却暂时拿日照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接受减产、补种、换粮的弥补办法。 所幸前年玉鹤县那一通闹腾,蠹虫去了一堆,至少去年它的官仓应该是满的。周围其他郡县估计也被吓得够呛,官仓即便不是八成满也不至于是空仓或者一二成那么丧心病狂,今年便是粮荒,也能有个应对。 但是其他地方的消息就不是很好了。 三九离城二十多天匆忙折返,带来了相当不好的消息:山阳西北至金陵之间约三个县已经被暴雨冲了七八天,道路已然完全阻塞不能通。山阳也派了人前去协助疏通道路,然而每有进度,辄被山石冲毁,兼之路基松软不堪荷载,难以运送修筑堤坝必备的石料,现在那边已经忙成了一团。 三九盘桓数日,见天日始终无放晴的意思,不知这路几时能通。若要改道其他郡县,往西雨势更大,往东则路远且极难行,晴日行路尚且困难,阴雨天不知又有多难。 考虑到她这一队人女子更多,年纪小的小莲不过十岁出头,年纪最大的郝妈妈已界五十,最后三九决定带着人折回来,等道路恢复后再去金陵。 李咎本来就将金陵诸事甩手给了三九,三九自行安排不误事即可,自不会逼着她非得在暴雨天绕路去金陵。 李咎只担心金陵的情况,雨带是往北飘的,北面一带本就是暴雨连日,那再加上这里吹过去的暖湿气流,不知雨势还将如何变化? 第三百一十二章 救灾1 李咎的担心没超过一个月,传来了板上钉钉的消息,金陵城的河水没过堤岸,水面与地面齐平,整个城都淹了一尺深。 三九和城阳都焦急不已,却又无法可想,直到陆陆续续的有邮递带信回来说金陵城遭水淹并不算太严重,内城的防洪设施还是稳当的,她们几个已经在金陵有了产业的这才放心。 不过随之而来的新问题是金陵城驻守的随驾官员差点揭穿了城阳已经不在金陵的情况。 因为金陵被河水雨水倒灌的缘故,扈从礼部、内务、宗庙官员和本地刺史、郡望商量,欲请公主、驸马转移到地势较高的芙蓉山一侧的别院。 外面的人只道公主现在某个别院里,只是不想被人打扰,未曾告诉外界真实的地点,唯有伺候公主的近身之人才知道公主早已离开,这时却从哪给他们变个公主回来?别说转移住所,他们还担心公主此时的安危哩! 正是岌岌可危时,小杨驸马处传来消息,小杨驸马被水困了。 公主随侍众人忙推辞公主这里他们来打理,必不会耽误了转移等等,扈从官吏便信以为真,留下保护公主转移住所的侍卫便去救小杨驸马了。 也是小杨驸马命不好,这位在金陵也没改了怜香惜玉的脾性。游玩宴饮中,小杨驸马与本地各路风流纨绔引为知己,结识了本地戏班中数一数二的几个行首,与紫钗班的名角儿小凤姑娘厮混到了一起。 小凤姑娘身世凄苦远胜善姐儿,容貌出色也远超善姐儿,至于诗词曲赋竟无所不能,好嗓子好琵琶,恁地勾魂佳人,直把小杨驸马迷得忘了本家姓氏。别说城阳、善姐儿,就是自家那个可怜的闺女,也被他抛到了脑后。 可惜者他人在金陵,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与这些低贱的风尘之人来往有损他的声誉、清白,因而大半年下来小杨驸马和小凤等女子只有些许神交,也就是各种席面上遇到被请来助兴的姑娘能说两句话、送两件礼物罢了。 直到这些天逢天大雨,人情往来极少,大家尽量闭门不出,小杨驸马这才有机会和小凤姑娘混到了一处。 就那么巧,小杨驸马租的房子地势极为低洼,又在河道边上,这日里整个一楼都被淹了,他两个并伺候之人困在楼上别提多狼狈了。 解救小杨驸马颇费了些周折,等扈从官吏救下他已是第三天晚上,两个整日过去,公主的心腹已经假装安排好了一切,已将公主转移到了芙蓉山别院。 此时已经有人觉察出不对来,毕竟公主一去,带走了十几人马,又有那些本地采选的侍从看出了端倪。既然看出了端倪,难保就不泄密,一来二去,扈从官虽无实锤,倒也有九分怀疑。 正是两难间,刘善儿抱着孩子出来了。众人皆知她是小杨驸马的通房,却得了公主的怜爱,现主要跟着公主住,给公主凑趣打伴儿,和别个庶民地位不大一样。 刘善儿婷婷袅袅,拜见了诸位郎官,然后张口就瞎扯:“诸位来的晚了,殿下她半路就出城去了。殿下说,此地即为龙兴之地,她是后人晚辈,自不能坐视此地被洪水肆虐。因此殿下带着人去外面寻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记得去向好似是……是哪里来着,我不熟,记得恍惚,好似是什么山?” 公主的另一个坐镇此地的乳母顺着刘善儿的话也是张口就来:“山阳,殿下听说金陵和山阳之间道路不通,担心里头遭了灾,外头不知道,恐有人命官司,是以急急忙忙带着人去查看了。” 众人当然知道这必是瞎扯,然而他们没证据,也犯不着非得和公主过不去,公主真有个什么不妥他们才是头一茬吃挂落的,故而有个说法支应着就完事了。当即官衔较大的几个就纷纷夸赞公主殿下“仁德”“慈爱”,不再过问此事。 留守的善姐儿等人提心吊胆了一阵,总算是收到了辗转送来的城阳的书信。城阳倒是和他们想到了一处,若是有人打探她的行踪,命她们用巡查地方作为掩饰。 事实上城阳也确实在地方上行走,身为公主,她本就有安抚百姓的天职。况且她小时候也常随父母兄弟在民间走动,对这一套一点也不陌生。 而她弃了学塾来到地方上走动,是因为李园学塾暂时停止新课,只命学生自己复习巩固或参与实践,李咎却带着募集来的人手投入山阳以北以西的救灾里去了。 这个时候,农耕有条不紊,皇庄的稻基鱼塘和稻基蟹塘也有去年的经验作为支撑,大棚、纺织等业务也运转正常(其实就是出了农本之外其他的行当都处于半停摆状态,毕竟农为本,农事忙起来其他产业并不能和农本抢人手)。李咎留在自家,除了抄书,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劳力,可能劳动效率比别人,然而也就是一己之力。 但出去地方救灾就不一样了,救得一地是一地,救得一人是一人。 城阳本不知道他的打算,那日她往学塾去,却从管事口中得知李咎的课停了,又折回去找三九,方从三九那里知道李咎原来是去了山阳北。 城阳无他话,点齐了人,又雇了些本地民夫,跟着去了山阳。 进了山阳后,一路往北去,雨势一阵大过一阵,到最北边贴在河阳境内时仿佛没天没日一般,细雨下得没完没了。 有两条河从金陵的方向来,水势早涨了数米高。她们往青山城去时见过的涓涓细流似的俊秀的小河,竟也成了咆哮的水龙。 再往上游走,就看见了房屋倾圮、田地汪洋、死者倒卧来不及收尸而伤者哀哀求生的惨状。 当时城阳就吓得脸色惨白,好好的出行,竟遇到了这样的人间惨剧。 她便顾不得身份体统,当即修书着驿卒带去金陵,然后带着自己人找到正在募集民夫的郡守司马南,也投入了救灾里。 山阳和青山城最大的区别是地势更低,有山峦阻隔,河流到此一旦不能及时泄出就会迅速形成内涝。 司马南和本地功曹以及驻扎的军队都已经赶到了邻近河阳、阳西的河流边,加固河堤、迁移百姓、疏通道路。 即便上游滚滚而来的洪峰总将他们的努力变作无用功,他们也只能咬牙重来。 这里干得不好不要紧,若是掉头跑了或者枉顾百姓,被上面查下来,可是要丢官掉脑袋的! 上头虽然好骗好糊弄,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如今往北的金陵,往西的卢庆,都已经淹了个彻底,可以说一场大洪水已经无可避免,皇帝陛下一定会对江南的水势投入心力,更不提皇帝陛下的爱女就在金陵,本来金陵就已经上了皇帝陛下的小本本!这种情况下如何糊弄得过去? 山阳注定要出现在皇帝陛下的视野里了,逃是逃不了的,就只能大力表现自己的勇敢无畏爱民如子来博未来了! 显然其他官吏和本地参将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司马南下令救灾治水,众人莫敢不从,军队也十分配合,大家循着往年的成例投入到防洪的事业中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救灾2 城阳带来了人,也直接显露了身份。有她在,不知怎的,山阳、阳西、河阳诸县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样。 其实城阳带来的这么一点点人不过杯水车薪,可是她出现在治水的人群中,穿着一身男装,绑着腿和胳膊,衣摆上全是泥点子,靴子浸透了水——这个模样一出来,就让所有人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城阳其实已经知道李咎大约在山阳的哪个位置,但是她没有过去。她远远地看到了李园那一群人热火朝天地救人、转移百姓的场景,也从司马南口中得知了李咎他们努力的成果,她算了算人手和劳动量,觉得李咎那边其实并不需要她这么一个意外的支援,于是她就投入了另一个部分,便是撤离出来的女子、小孩、伤病者的照顾和护理,还有几个护卫更是被城阳派去帮忙义庄掩埋、焚烧死者和动物的遗体以免发生瘟疫。 说起来,护理这个词儿,还是在李园的刘五娘那里学来的呢。 有城阳做表率,司马南的夫人,其他几个县令的夫人,甚至本地富商土豪的女眷,便都不敢在家坐着干瞪眼了。便是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求别的,但求在公主眼里落个好,得一句夸奖。 城阳对她们的小心思门儿清,不过只要肯出力,总是好的。即便他们对百姓的关爱只是为了表演,那也聊胜于无。 城阳只稍作暗示,必将回信与陛下表彰众人,众人也就都满意了,越发要抢功,一时间整个山阳西北陡然就热闹了起来,不论人手或是物资都十分充裕。 李咎带着的人前两天要自备伙食,到了第三天,就有专门供饭的摊子送来喷香可口的饭菜,看得李咎十分诧异:这时节军队里吃的都是冷饭团、干炊饼,怎么堤坝上的民夫反而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金陵那位公主亲自来督战了。公主来了,响应号召的富户就肯开仓,而上上下下的人也绝不敢从中做鬼落在公主手里反讨没趣,因而上面发什么,饭菜就有什么,可不就丰盛了起来? 跟着李咎前来此处的人里就有傅小贵,傅小贵手上的活计主要是生存物资和运输两类产业,李咎原不想让他来,傅贵硬说前面救灾治水必然少不了调配物资,有他在场至少邮寄东西要方便得多。李咎这才答应带傅小贵一起。 傅小贵听闻连金陵那位人上人也来了,不由十分诧异:“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李咎亦有同感,虽则他和“春溪生”信件往来中可以看出这位公主的胸襟见识都远胜常人,眼界开阔不似困于闺中的女子,但公主亲身犯险,着实出人意料。 青山城送饭来的小子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呢,不过听我们老爷说,当时老爷也唬了一跳,不敢相信。然而那位殿下带着人在阳西和山阳之间的天虎岗已经驻扎了五六日了,又是治病又是接生的,十分了不得。” 李咎不由生起一些敬服之情,须知这里的雨水不曾断绝过,多少男子都难以忍受这般气候,只因是为了自己的家园,为了官府的赏钱,不得不在此奋战。公主殿下只要表示一下安抚的态度,再捐出钱粮,就已经胜过九成九的“上层人”,她却亲身到此,在这个文化背景里,算是折节中的折节。 李咎微微感慨过一阵,吃了饭,仍带着人回到河岸边搜寻可能幸存的人、巡视这一段的河堤。 江南雨带久久不去,整个两淮西部和云梦道西北,几乎成为泽国,仿佛那个消失数千年之久的云梦泽又回来了一般。这样的灾荒当然惊动了京城,一道道的旨意和临时任命治水的大臣纷纷向江南涌来。 而得知自己的乖女儿已经亲自赶往最前线承担起了安抚百姓、调度地方的责任,皇帝陛下和皇后一边心疼,一边是欣慰。 得知驸马因为狎妓被困后狼狈获救,皇帝陛下顿时觉得李咎出的和离的主意还不够好,这样一个贪花好色的驸马让女儿受尽了委屈,怎么能只是和离了事?皇帝陛下全然忘了之前他甚至有过犹豫是否该让女儿和离。当然他的犹豫一半是来自传统和杨太傅的声望,另一半则是担心女儿和离后过得不开心。他和皇后终有离世的时候,到那时谁能保护他的女儿不被外界所困扰呢? 这里又有一个小小的时间差。因为关心女儿,皇帝陛下给女儿的特权是城阳随时可以上奏书,由各级驿站快马送回京城。这次城阳在灾区抚民,她自己的书信和司马南等人为城阳表彰的奏书都走的驿站加快的路子送到了京城。 皇帝陛下先知道城阳义无反顾去了灾区与灾民同食同宿,再知道驸马的风流行径,最后才收到扈从官以及马刺史等人的奏书称公主早已不在金陵。即便公主殿下是真的私自离开了金陵,现在的皇帝陛下拿着那样的三波书信、奏书,第一反应当然也是“城阳勇、仁、慧、贤,而讽者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搬弄是非离间父女”,而况在皇帝陛下看来,城阳去江南就是散心去的,爱走不走,干卿底事? 是以皇帝陛下毫不客气地将扈从官和马刺史训了一通,特别是在给“自己人”的信件里,就差没直接挑明让他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因着城阳冲在前面,水灾又着实凶猛,京城和周边郡县州道的援助源源不断地涌来,灾情稍轻的山阳等地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进入了安抚和补救的阶段。 滞留南方长达两个月的雨带终于缓慢地散去,甚至有一连晴了三五日的时候,劫后余生的人们总算能喘口气放松绷紧的神经。 自然这一个多月一直在各处搜寻幸存者、加固堤防、开渠清淤的李咎等人受到了本地人的热烈欢迎,洪水尚未退去,低洼的农田还浸泡在泥水中,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庆祝和感激了。 为了同一件事奋斗了一个多月的李咎和城阳,在司马南主持的庆功宴上才第一次正式见面。 李咎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他琢磨着想签回去当助教的姑娘正是城阳公主。 城阳担心李咎因自己的隐瞒而不快,在宴席上城阳不敢有所表示,只怕给李咎带来些不必要的注目,特特寻了宴席散后的机会来找李咎道歉。 李咎倒是很无所谓:“殿下言重,彼时殿下不便表露身份,人之常情,某亦不觉如何。” 城阳回道:“先生教我友我宽我慰我,究竟我未能以诚相待,纵使先生不怪,我却不能不自怪。” 话说到这里,李咎接不上话,城阳也无话可叙,幸而从城阳身后又转出一人插话,这才解了围:“阿姐,如何不在席间,我正要寻你哩!” 第三百一十四章 皇子1 ?来者管城阳叫“阿姐”,那岂不就是皇子? 李咎自来了这里也没人系统地教他理解,前年接圣旨夸耀还是提前有礼部官教他如何设案如何行礼。他对这一套非常不敏感,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城阳笑着将那人招来,那人在廊下的风灯光中露出身形,果然是齐齐整整一个富贵青年,丰神俊秀,气质不凡。 城阳将弟弟拖来,笑道:“先生,这是我弟弟,随御史岳相公来涨见识。大皇子虽有身份在,只因陛下交代,既然是前来督促的,就要以百姓为重,不可扰民,不可肆意妄为,不可排场,他也不好摆弄那些花头。” 李咎于是以“大皇子”呼之,大皇子得知此人是在皇帝陛下那里挂了号,又受他姐姐敬重得了“半师”之谊的李伯休,也不敢拿乔,也称李咎为“先生”。 几人认过,城阳方问道:“你寻我做什么?既然来了,岂不该跟着岳相公巡视地方?” 大皇子道:“明儿一早就去地方,爹爹和妈有好些事物托我转交给姐姐呢,这一时忘了,不知哪一时才能想起来,是以趁着这会见着了,合该今儿交接明白的。” 李咎很识趣地先行告退了,他觉得这件事到这里也该有个结束,他得回青山去继续折腾他的产业,而天家子女的事业线终究和他是不一样的,除非李咎靠着种子、技术真的把农业技术站做起来了,拿到了和当世科举之道掰手腕的权力,那才能有和他们真正打交道的机会。 仅仅只是种子、技术本身,他走到头也就是工字到顶,仍然是整个传统体系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这对李咎来说本不算什么,他并不觉得统治阶级就如何高大上,也并不觉得工科如何低贱,他想建立一个新的体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田间地头的一茶一饭而已。 不管怎样,在这黄梅雨的时节,江南终于进入了正常的节奏,雨没停,但是洪涝总算过去了,留下满目疮痍的人间继续苦苦挣扎求存。 李咎盯着司马南和京里来的岳相公给所有主动参加治水的人都发了旌表和赏赐,就带着二郎们返回了青山城。三九也带着人手重新启程去了金陵。 这样的大水过后,想必会有许多事情好做,李咎特特叮嘱三九不必再为些许小事来回奔波,以免耽搁事情,三九听了满口答应,果然今年除年节外再没回过青山,倒真把金陵做成了第二个大本营。 江南洪水退了后,城阳又回到了金陵。不回也不行,随着御史岳老相公和大皇子等一行东巡至此,各家之间交流频繁,城阳再不出面就显得无状无礼。 虽然心里还惦记着青山城的学塾,城阳也只能回金陵代表天家公主与外命妇走动。 至于小杨驸马,因为丢人丢到了金陵,还是当众丢的人,暴脾气老岳一到金陵,就先用“为祖宗祭祀而不守礼”为由给他发回京城闭门思过去了。不乏有金陵的守官暗示城阳当时也不在金陵,那人家老岳只是脾气暴性子急,又不是脑筋有问题,皇帝陛下的心尖肉,又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更谈不上什么大不韪,有意见和皇帝陛下提别指望那他当枪使!遂略过不提此事,那些人也只好熄了小心思。 而且江南水灾八分天灾二分人祸,不论是水利没护好,还是转移百姓和财产不及时,还是救灾期间没管好治安,还是之前就为非作歹(比如怀嘉郡那一夜之间烧得干干净净的官仓),都落在皇帝陛下手里了,这不一缓过来,立刻没二话从头开始掳。 马刺史当仁不让第一个吃挂落,直接被皇帝陛下夺了实权,只留阶官品衔回家养老,淮北道刺史暂由岳老相公代管。其他实官多多少少的也有些贬黜,另有表现比较出色的得到了升迁,比如司马南,直接就领了左司马的职位,又比如接纳流民并安顿有功,派人支援山阳、河阳等地的吴县令“勇毅忠良”,直接出任大松郡别驾。而青山城的县令多半不会从京里指派——因为江南淮北、云梦两道这次下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实职官员,青山城这里皇帝陛下考虑到李咎的存在,就不再重新调外地官员去当县令,而命赵县丞直接升任。 吴县令出京不到三年就升官在望,是大喜事一件。只因现在形势紧张不好庆祝,不过好友间小聚一番就散了。 席间老吴不无感慨地夸李咎真是福星,自从遇到了李咎,感觉自己人生路都顺畅了。媳妇有了儿子有了,升官有了发财也有了,快意至极。 老吴的说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李咎来了青山城之后基本上干的都是好事,纵然常与礼法相违背,大家也都习惯了。 特别是老赵,老赵只是个秀才,他并没有举人及以上的功名,这样的履历想进入品官行列可能性几乎为零。 而现在因为官场地震、老吴保举和皇帝陛下为李咎做事方便考虑,天上竟然掉了个县令的实职给赵县丞! 老吴三年升别驾这速度虽然快倒也不算出格,不看远的,只看南边怀嘉郡夏郡守那么一个人物在,老吴的升迁拍马都赶不上夏郡守,一点也不起眼。 赵县丞这又不一样,他这个小小的飞跃,属于破格。本朝连升三级的人多,没有举人功名却出任地方实职县令的,一巴掌都数得过来。 总结就是青山城这次有些小损失,不过收获更大。最为幸运的是官仓的粮食安然无恙地渡过了危机。那官仓的地势本就比较高,后来陆陆续续地加固了防水堤和防火沟,这次大雨中,青山县发现春耕保不住了之后除了格外关照沿河的村落、上游的水势,其次最关心的就是这个粮仓。雨势和上游洪峰最盛的那几天,大家一度做好了抢运粮食去山顶的准备。 现在缓过劲儿来一波补种,配上李园放出去的新种子,今年的收成就算赶不上过去几年,至少也能不愁吃穿。如果朝廷宣布减税,还能再多留一些粮食。 青山城众人私底下庆功的时候,金陵那边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城阳和善姐儿送走了不讨喜的驸马,尤老相公把那个盯着尤瑷使坏的张家纨绔又收拾了一通,大家都很欢喜。 金陵城家家户户都老老实实,再不敢耍小心眼,毕竟主事的都是北边人,可不会管他们南边的细枝末节!以前爱折腾的人也都夹着尾巴做人,倒是让城阳松快了些。 现在城阳就敢光明正大地穿着男装出去找三九玩耍。反正大皇子还在金陵,她要出门,也是和弟弟一起办差事,谁还能说什么? 第三百一十五章皇子2 大皇子已经被赐婚,但是还没正式办程序,正妃侧妃都还在备嫁,因而此次他来到金陵并无女眷处理内宅事务。 他的乳母和管事妈妈能打理起居,却不能代表大皇子与官员的女眷往来,这个责任当然就由公主代劳了。 金陵的官场被清了一次之后,有点风声鹤唳那意思,城阳出面安抚了一阵,随着新任的官员陆续到任,加之经济生产活动逐渐恢复,慢慢地金陵城又平和了下来。 城阳这才得空又找三九叙话,顺便定了几身夏季穿的纱衣。 大半年相处下来,三九和城阳几乎已经成了手帕交,那些李咎给她压箱底的好东西她也舍得拿出来了。 现代技术喷绘的超薄超轻彩画乔其、雪纺料一拿出来就把整个别院所有姑娘都迷住了。 大雍也有这么轻这么软的纱,只是染色技术比不了三九拿的这批。且这批料子多用的现代绘画技术,图案非常逼真,别有一种风味。 大雍想做到这样的视觉效果只能使用绘画和刺绣技术,然而前者考验颜料,目前大雍还没有多次洗晒不褪色的涂画颜料,使用绘画技术做主图装饰的布匹不可避免地容易损耗,而后者制成后成衣重量太重且布料会因为绣线的拉扯发生变形。 三九拿出来的这批真就是独一份的。 城阳自己还顶着个祈福和祭扫的名义,除礼服外不太好过分装饰,因此挑中的多是无地暗花纱,唯独舍不得其中一卷藤萝月、一卷梨花雨、一卷垂柳莺,到底留下了。其余的彩画甚至织金纱料,都分给了底下的宫人乃至地方给的仆从,直把大家乐得喜上眉梢。 城阳斜依在竹编的榻上,笑吟吟随着大家比划,和三九道:“听说你们老爷每年都要给你们些好点子做衣服,他今年给你们出的什么主意?” “今年老爷给了一个镂空雕花的肩帕,一条波光粼粼的鱼鳞裙,我那里正在仿着做呢,做好了第一身就给您送来。其实老爷那里送来的一包奇奇怪怪的衣服,有些不大好往外卖,有些样式奇怪了些,我想拣出好看的都做几身,咱们私底下穿着也好。” 城阳道:“你说话算话啊。我看你家老爷自己穿得破破烂烂,没想到,却是个能给你找活干的,真叫我觉得奇怪。” “哪儿能是他自己想的,还不是老爷的祖宗们做的。老爷不爱在吃穿上下功夫,哪天逼急了才肯去找找有没有穿的玩的,若是不找他三番两次地烦他,他那里能记得这些?” 三九说着,又取出来一个匣子:“老爷还打发人送了这个给我,说是预备着夏天做零食吃。我吃着还好,想着公主应该也是喜欢的。” 三九将匣子打开,整整齐齐六个小罐子,罐体是雕花的玻璃,盖子是黄铜色,里头有暗红暗黄深浅不同的酱汁,上面的签子写的“芒果酱”“草莓酱”。每个字城阳都认得,凑在一起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三九主动解释道:“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果子,但是各有风味,做糕点、牛乳时放一点极好吃。听说等夏天到了凿冰下来浇一勺更好,和咱们常吃的杏、桃酱一般用法。我寻思老爷封了这个来,定是想做生意,只是这样不知口味的东西,一时也难让人喜欢,若是公主吃着好,自然要赏人或是做成糕点与别个吃的,岂不是自然而然就让外面的人知道它们的好处?老爷再要卖去,就容易得多啦。” 城阳不作推辞,顺势收了下来,转头四下看了看,最后取了之前自己男装在外时常用的折扇,命喜晴拿盒子来好装上送给三九:“我这几天也在琢磨好送你什么,我还要在这里盘桓两年,你我来往既多,难保不落在别人眼里,引来小人作祟,必得保你一保,我才能放心。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和兄弟们行走民间时用过的,上头有……有我父亲还是亲王时的钤印。遇到一些事情李先生远水救不了近火时可以拿出来吓唬人的,别的不敢说,保命不成问题。我寻思你什么都不缺,竟比我出色许多,只有这个或可一用。” 三九将折扇摊开来看了看,笑道:“不了,既然是殿下父亲未登大宝时所赐,必定殿下的亲情所在,我不敢要,也不能要。能被这宝物吓住的人,我自有别的法子镇压它,吓不住的,我何苦作弄它来?殿下以我为友,无分贵贱,我也不能拿乔,去用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话辱没殿下对我的一片真心。殿下果真想送我什么,倒不如用朋友的身份送我,这才是我和殿下这般亲近的道理。” 城阳想了想,从胳膊上褪下一双金臂钏给三九戴上:“你摸笑它俗气,我知道你们南边人看这样沉甸甸嵌宝的赤金首饰都俗气,可我是极喜欢它的,因不大好往外面去显摆,每常遮在袖子里,今儿送了你,下回来时你千万戴上让我看看。我看着你戴了它,人也美,物件也华贵,我也就开心了。” 赤金臂钏虽然贵重,对城阳来说又不算什么,远不如那把折扇来得有价值,三九也就不再推辞,接了来戴在自己胳膊上。只不过三九较城阳清瘦许多,臂钏一直撸到上臂方戴稳了,不到夏季穿小褂或纱衣的时候万难显露出来。 城阳于是叮嘱她务必到时候常来,又是留了一顿饭,到下午才放她回去。 三九方走了,外头传话的说:“大皇子殿下来了。” 城阳忙起身更衣,去花厅见客。 大皇子比城阳穷得多,城阳早早就有封地,出嫁时陪了不知多少田产房铺,俱是最好最肥的。城阳自己又不爱铺张浪费,又不需要结交人才,金山银山哗啦啦流水似的进来却只有一丝二丝会淌出去,加之帝后京城拿好东西给她赏玩,因而城阳这里竟比大皇子自家更富贵。 城阳到花厅时,大皇子正对着落地的巨大黄铜钟兴致勃勃地摆弄,直到城阳叫了他一声,大皇子才赶忙合上钟座的小门,起身与长姐行半礼:“阿姐。” 城阳回以一礼,姐弟二人各自入座,喜晴亲手上了茶,大皇子接过沾了一口,道:“方才看见过去一个人,脸生得很,也不像丫头,是哪家的?” 城阳想了一想,知道是谁了,笑道:“啊~你说她呀,果然容色昳丽者,虽你我不能不为之牵肠挂肚。”城阳调侃一句,脸色一改:“快别想了,虽则她没有婚配,倒也不是攀龙附凤的人物,我拿她当姊妹,你还想讨回去做小不成?” 大皇子识趣地退了一步,说起正事来:“陛下想让我在青山住一段时间,仔细看看李先生的意图。” 城阳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提拔重用前对人选进行考察意味:“是不是陛下准备赏赐他什么?” 大皇子笑道:“母亲曾经暗示过要为之挑选一些赏赐,我来之前听陛下的言外之意,恐怕还不止之前计划的那一些,但是大学士等几位师父又进言说万一李先生心有不轨,岂非养虎为患。圣上就谴我来了。不仅我,二弟和三弟也出来了,二弟在云梦北道,三弟在鲁东。过了这个年,明年我们还要换一换的。姐姐,我猜呀,说不得我们仨都得在李先生这里走一遭了。姐姐可能给我引荐引荐?” 第三百一十六章 皇子3 大皇子希望姐姐给他引荐李咎,他需要在青山城多待一段时间还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城阳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却是她的机会,遂笑道:“我当是什么,就为这?原也简单,李先生的确有真才实学,即便不是为了仔细看他的意图,只为多学点儿东西,也应该和他有所往来的。你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去,赶在七月祭祖前回来。” 大皇子不疑有他:“好啊,那就辛苦阿姐陪我去乡下地方过两年。” 说完了正事,大皇子惯例和姐姐闲话了两句家常,然后才告别出来。 他本该直接回刺史的官邸,他陪着岳相公暂时住在那,不过上马之前他停了一下,让人带着他在金陵逛两圈,口头上说是到这里经月有余,未曾仔细看过民间生活,不合主上的意思,今天有空,正好仔细瞧瞧金陵的修复诸事。 灾后的金陵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霉味,水淹过的地方留下了水纹线,颜色都变了。 好些经过培训的医馆学徒正在用生石灰做消毒,降低疫病发生的概率。石灰水刺鼻的气味和霉味、腐臭味混在一起,直冲脑门儿。 好些人家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小摊小贩活跃起来,证明底层的市民经济生机勃勃。 大皇子将马匹的速度放得很慢很慢,一路慢吞吞地仔仔细细地看着,终于最后视线停留在“木子衣铺”的门口。 木子衣铺在今年的洪水里也被淹了些,好多布料和成衣都被洪水浸透了,不能再按原计划贩卖。 三九做主,将这些衣服、布匹全都煮开消毒后熨烫整齐、晾干,或捐给金陵的济贫处,或折价处理。 大家听说只需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就可以买到新衣服不由大为振奋。衣服、布匹被洪水泡过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被泡过的他们也买不起啊!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听到风声的人,争相前来抢购,一时间木子衣铺门前门庭若市。 三九将带去城阳那边的布料重新归置好,见门外忙不大过来,主动过去一起招揽生意。她擅长算账,比不得小莲,也远胜一般人,就做收钱找钱的事儿。 大皇子就在街口盯了衣铺一阵,看着她非常麻利地把银钱的事情处理好,还要时不时拿个主意,显然是个十分能干踏实的女子,和他素日所见大不相同。既没有唯唯诺诺,也没有拘谨规矩,也不刁蛮泼辣,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特别抢眼。 小莲在金陵也照样上学,上学的地方改在了尤老相公家。尤南心中对这个准孙媳非常满意,将小莲比着自家孙女一般疼爱,指望她将来能打理好尤家大房的产业,故而命小莲和尤家府上的小姐们一起学认字、针黹。除此外,小莲回家后还要自学一阵李咎给的课本,每天都很充实。 这时间恰好她下学回来,在铺子里见母亲忙忙碌碌,也便跟上去帮忙,先叫了一声“妈”,随后就自然而然接过了三九手里记账的本子。 大皇子将那声脆生生甜丝丝的“妈”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一万种风花雪月也变成了一场空,瞬间呆愣在那里。 跟着大皇子的近侍对主人的心事了若指掌,当即打马上前两步,低声笑道:“大公主殿下方才说这女子未有婚配,想来那小姑娘并非其亲生,或是仆僮、晚辈也未可知——便是亲生也不打紧,宫里那位还做了娘娘哩!” 近侍说的便是寡妇身份被皇帝陛下纳入后宫的淑妃娘娘,本朝对这一块儿确实管得不怎么严,朝中娶、纳寡妇的重臣、宗亲也比较常见。 大皇子这才笑了:“胡吣什么!” 说罢,他将马一打,直接走了。倒是跟他的近侍很懂事的立刻就着人去打听三九的情况了。 大皇子绝对不敢干出强抢民女的事,何况还是他大姐认识的姑娘,他又不是不想活了。但是提前打听打听,活动活动,只要姑娘自己愿意,他姐也不能说什么,横竖他也不吃亏。 抱着这样的打算,大皇子并没有将城阳说的话听进去十分。其实他并非好色之徒,只是见了绝色难免心动,既然他心动了,女方又无夫婿,何必委屈自己? 一边记挂着漂亮姑娘,另一边大皇子倒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 消停数日之后,大皇子和城阳公主与岳相公交了底,二人微服匿名,往青山城寻李咎去了。 李咎正带着李园的大家在进行一轮补种,他们种的是成熟期较短的豆类和稻子,在大棚的帮助下有望将生长期缩短到四个月以内。此外就是高肥料堆出来的蔬菜瓜果,他们将冲上来的河底淤泥仔细收集好,按照经验和去年摸索的配比与各种土肥混合制成营养土,以提高蔬菜瓜果的生长效率。 李园人在干活,其他地方的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今天李咎给的方法,不出三天就会覆盖到整个青山城,不出十天就会影响到山阳。 洪水过后,留下的还有希望。 大皇子前来此处当然不只是来蹭吃蹭喝的,他也带来了好些资源,人手、钱帛、物资,一样不缺。 城阳和大皇子先来拜访的吴县令,吴县令此时还在青山城站最后一班岗,等调任政令的同时,也好给赵县丞做交接。 两位重要人物突然折返,还真让吴县令措手不及。这时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机,倘或因为二位大人物导致交接时出了问题,或者横生变故,就不妙了。 就比如大皇子前来求学一事,按大皇子所说,皇帝陛下命其暗中察访求学,他就不能将身份泄露出去。吴县令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拿这样的事出去玩笑,但是其他人呢?若是其他人走漏风声,还不是他这个县令背锅?一个没把握好,到手的鸭子说不定都得飞。 心里不乐意归不乐意,表面礼数还是要做到位的,故而吴县令又一次收拾了两处居所,一处是黄举人家的老宅,一处是上次城阳住过的地方,两家相邻,就在隔壁。 吴县令那里着人安顿布置,城阳姐弟俩就在官邸吃茶。他们俩晌午时分到的青山,到华灯初上时才搬行李进住宅,草草梳洗睡下,次日清晨,两人就带着随从侍卫,大家都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往地头去寻李咎。 第三百一十七章 皇子4 大皇子希望姐姐给他引荐李咎,他需要在青山城多待一段时间还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城阳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却是她的机会,遂笑道:“我当是什么,就为这?原也简单,李先生的确有真才实学,即便不是为了仔细看他的意图,只为多学点儿东西,也应该和他有所往来的。你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去,赶在七月祭祖前回来。” 大皇子不疑有他:“好啊,那就辛苦阿姐陪我去乡下地方过两年。” 说完了正事,大皇子惯例和姐姐闲话了两句家常,然后才告别出来。 他本该直接回刺史的官邸,他陪着岳相公暂时住在那,不过上马之前他停了一下,让人带着他在金陵逛两圈,口头上说是到这里经月有余,未曾仔细看过民间生活,不合主上的意思。 灾后的金陵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霉味,水淹过的地方留下了水纹线,颜色都变了。 好些经过培训的医馆学徒正在用生石灰做消毒,降低疫病发生的概率。石灰水刺鼻的气味和霉味、腐臭味混在一起,直冲脑门儿。 好些人家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小摊小贩活跃起来,证明底层的市民经济生机勃勃。 大皇子将马匹的速度放得很慢很慢,一路慢吞吞地仔仔细细地看着,终于最后视线停留在“木子衣铺”的门口。 木子衣铺在今年的洪水里也被淹了些,好多布料和成衣都被洪水浸透了,不能再按原计划贩卖。 三九做主,将这些衣服、布匹全都煮开消毒后熨烫整齐、晾干,或捐给金陵的济贫处,或折价处理。 大家听说只需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就可以买到新衣服,被洪水泡过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被泡过的他们也买不起啊!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听到风声的人,争相前来抢购,一时间木子衣铺门前门庭若市。 三九将带去城阳那边的布料重新归置好,见门外忙不大过来,主动过去一起招揽生意。她擅长算账,比不得小莲,也远胜一般人,就做收钱找钱的事儿。 大皇子就在街口盯了衣铺一阵,看着她非常麻利地把银钱的事情处理好,还要时不时拿个主意,显然是个十分能干踏实的女子,和他素日所见大不相同。既没有唯唯诺诺,也没有拘谨规矩,也不刁蛮泼辣,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特别抢眼。 小莲在金陵也照样上学,上学的地方改在了尤老相公家。尤南心中对这个准孙媳非常满意,将小莲比着自家孙女一般疼爱,指望她将来能打理好尤家大房的产业,故而命小莲和尤家府上的小姐们一起学认字、针黹。除此外,小莲回家后还要自学一阵李咎给的课本,每天都很充实。 这时间恰好她下学回来,在铺子里见母亲忙忙碌碌,也便跟上去帮忙,先叫了一声“妈”,随后就自然而然接过了三九手里记账的本子。 大皇子将那声脆生生甜丝丝的“妈”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一万种风花雪月也变成了一场空,瞬间呆愣在那里。 跟着大皇子的近侍对主人的心事了若指掌,当即打马上前两步,低声笑道:“大公主殿下方才说这女子未有婚配,想来那小姑娘并非其亲生,或是仆僮、晚辈也未可知——便是亲生也不打紧,宫里那位还做了娘娘哩!” 近侍说的便是寡妇身份被皇帝陛下纳入后宫的淑妃娘娘,本朝对这一块儿确实管得不怎么严,朝中娶、纳寡妇的重臣、宗亲也比较常见。 大皇子这才笑了:“胡吣什么!” 说罢,他将马一打,直接走了。倒是跟他的近侍很懂事的立刻就着人去打听三九的情况了。 大皇子绝对不敢干出强抢民女的事,何况还是他大姐认识的姑娘,他又不是不想活了。但是提前打听打听,活动活动,只要姑娘自己愿意,他姐也不能说什么,横竖他也不吃亏。 抱着这样的打算,大皇子并没有将城阳说的话听进去十分。其实他并非好色之徒,只是见了绝色难免心动,既然他心动了,女方又无夫婿,何必委屈自己? 一边记挂着漂亮姑娘,另一边大皇子倒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 消停数日之后,大皇子和城阳公主与岳相公交了底,二人微服匿名,往青山城寻李咎去了。 李咎正带着李园的大家在进行一轮补种,他们种的是成熟期较短的豆类和稻子,在大棚的帮助下有望将生长期缩短到四个月以内。此外就是高肥料堆出来的蔬菜瓜果,他们将冲上来的河底淤泥仔细收集好,按照经验和去年摸索的配比与各种土肥混合制成营养土,以提高蔬菜瓜果的生长效率。 李园人在干活,其他地方的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今天李咎给的方法,不出三天就会覆盖到整个青山城,不出十天就会影响到山阳。 洪水过后,留下的还有希望。 大皇子前来此处当然不只是来蹭吃蹭喝的,他也带来了好些资源,人手、钱帛、物资,一样不缺。 城阳和大皇子先来拜访的吴县令,吴县令此时还在青山城站最后一班岗,等调任政令的同时,也好给赵县丞做交接。 两位重要人物突然折返,还真让吴县令措手不及,这时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机,倘或因为二位大人物导致交接时出了问题,或者横生变故,就不妙了。就比如大皇子所说,皇帝陛下命其暗中察访,他就不能将身份泄露出去。吴县令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拿这样的事出去玩笑,但是其他人呢?若是其他人走漏风声,还不是他这个县令背锅?一个没把握好,到手的鸭子说不定都得飞。 心里不乐意归不乐意,表面礼数还是要做到位的,故而吴县令又一次收拾了两处居所,一处是黄举人家的老宅,一处是上次城阳住过的地方,两家相邻,就在隔壁。 吴县令那里着人安顿布置,城阳姐弟俩就在官邸吃茶。他们俩晌午时分到的青山,到华灯初上时才搬行李进住宅,草草梳洗睡下,次日清晨,两人就带着随从侍卫,大家都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往地头去寻李咎。 第三百一十八章 皇子5 李咎回到青山城的这些天也没闲着。 他从荒山和皇庄开始,先带着人把淹过的地仔细消杀,施肥平整。每清理出一块地方,就交给农夫耕种一块。 清理完了自己的地,还有外面的地。这会儿到处都缺着人,李咎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就只能从最肥沃的公田开始帮忙。 公田整理完了还有屋舍、道路、桥梁、水利等数不清的建筑正在翻修,李咎完全闲不下来。 一想到他这里停一停,可能秋天就会少打一石谷子,又或者就会有许多人不得不涉水过河,他就不敢停歇。 因此城阳姐弟顺着打听的方向寻他寻了半日多,最后在渡口找到了正端着饭碗给工匠们改动滑轮组和杠杆的李咎。 渡口这里也给淹了,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是泡到变形的地面、厚厚的淤泥和残损亟待修复的建筑。 因它主要影响商旅往来,而此时商旅不行,朝廷的救济又还没送来,渡口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故而一直排到此时才轮到修整。 淤泥都已经清理干净,泡胀的地面砖石草木也都撬开来,能晒的晒,能换的换,整个地面和附近的山石都喷了一层石灰水,附近还未成丁的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河滩上和淤泥堆里扒拉着,发现死掉的小型禽畜就挑出来归总在一处好去掩埋,若是发现虫卵,更得及时处理。 壮劳力们则忙忙碌碌地穿行着,他们将要扔掉的废弃物送走,将填补的材料送来,搭起各种脚手架和围栏,修补七零八落的建筑结构。 大皇子将忙碌的人们逡巡一遍,满腹狐疑地问道:“李先生果真在这里?” 城阳不答话,指着李咎的方向对随侍说:“去那里,我看着他了。” 一行人便在大皇子越来越惊讶的目光中,沿着泥泞的散发着臭味的小路来到了工棚底下。 李咎像每个民夫一般,将头发打成结拿土布包着,只穿粗麻做的褂子和长裤,大大咧咧地蹲在人群中间,膝盖以下全是泥,只有手肘以下到指尖还算干净,全无所谓的“先生”形象。 城阳等人司空见惯,大皇子却是头一次看见这样不拘小节的情形,不由泛起一阵反胃。不过他们做皇子的从小练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虽然被李咎这幅模样吓着了,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早有吴县令派来的衙役叫了李咎起来。李咎见是他们来了,又见他们穿的是便装,猜度他们不曾亮明身份,于是也不问礼,只对负责这一片工地的工头交代一声,便从地上站起身,随手拿起蓑衣一批,道:“两位远道而来,倒是稀客了。” 城阳笑道:“不敢不敢,有事寻你哩,可方便说话否?” 李咎将大皇子看一眼,放下饭碗,叫上哑巴一起,转身往旁边供人休息的另一处工棚走去。 及到了工棚,哑巴非常自觉地留在门口,李咎将工棚的门窗都打开,放外面的风吹散工棚里的气味,说道:“就这里方便了,阿大在外面看着,你们的人也等着,别人必不敢来。” 说罢,李咎到底按这里的礼节与他二人拱手为礼:“二位殿下,可是有正事寻我?” 工棚里气味十分难闻,汗臭混着泥腥被太阳一烘,和猪圈也差不离。即便李咎开窗开门让外面的风透了进来,那本来外面河滩上的混杂着草木腐烂的泥腥气也并不好闻。 大皇子几乎被熏晕过去,城阳的适应性反而好一些。城阳将弟弟一看,就晓得他娇生惯养的还没能接受这种“刺激”,笑道:“瞧您说的,若非正事,我还不能寻你了不成?” 笑罢,城阳直接说道:“原是我爹爹听闻先生在江南做了好些事情,有口皆碑,心中好奇,想打发人来瞧着。派人时我爹爹想着我这个弟弟自幼困在方寸之间,不曾见识民间疾苦,怕将来也成了那一味地骄奢淫逸的败家子儿,特命他前来体验体验民生。两件事合在一处,就把我弟弟送来了。这是圣命,亦是为了百姓和国家的将来做打算,还请先生不要藏私,教我弟弟懂得黎民百姓的生活。” 李咎顿觉这位圣上倒还不赖,还知道要让儿子懂底层的百姓才能治好国家,本该嫌麻烦的他也就不觉得麻烦了:“此事简单,等我这里事了,回李园详叙,如何?” 城阳摇摇头:“不好。先生在这里做什么,我虽不敏,也能猜测得来。既然爹爹命我们跟着先生看先生做什么,民间到底如何,我们自然就跟着先生,为什么要等此间事了,再去园子里坐着详叙?倘若详叙就可以知道,爹爹又何必命我们前来实地看看?请先生去京城教我们不也可以么?” 大皇子十分震惊,瞅着他姐疯狂使眼色:不是吧姐你乱讲,我爹不是这个命令,他只说让我和李先生学习几月,可没说让你也一起留下!你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要让我背锅? 城阳一把掐着弟弟的手,每当感觉到弟弟要说话就狠狠再掐一下,李咎看看大皇子几乎要晕过去的样子,笑道:“二位殿下自行安排即可,只是君命如此,也得养好身体才能执行。这几天酷热,兼河滩上污秽脏病源尚未清理得干净,我请殿下先修整数日,原是为了这个。若怕违背圣令,二位且去货行,只看货行调拨人手、物资,发放日常饮食、衣物、工钱、药材,也就懂得了其中的一些奥秘。凡人各有所专,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分工之必然。殿下长于劳心,某长于劳力,倘若从我劳力,是不智之取。” 城阳觉察出李咎这番说辞有不对,和他本人平时的观点有些出入,她本可以提醒兄弟,但是看着弟弟呼吸都有些困窘的模样,她又没说下去了,只道:“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就按先生说的办。不过,请先生帮忙隐瞒我和兄弟的身份,爹爹说了,叫我们不可扰民,只当是微服暗访也就是了。” 李咎道了声可,又道:“我要回去继续给他们调整滑轮组,二位——二位请自便,有事只打发人来说一声即可。” 第三百一十九章 皇子6 城阳偏好物理,自然知道“滑轮组”的原理。此物原也到处可见,只是李咎讲得更透彻明白,城阳不免心痒,想看看李咎如何调整的,遂由着弟弟去货行盯着,她却领着自己的人跟着李咎去了工地。 李咎劝她不走,只得从渡口负责后勤的女人那里买了几个遮阳用的斗笠给城阳她们戴上。 城阳本是极聪慧的人,从旁看了两天,竟将工地上的各种器物工具学得滚瓜烂熟。等渡口修复的关键环节结束,工作进入收尾,李咎和李园其他人换到了其他地方灾后重建,城阳已经能胜任偏脑力的活计,调整滑轮、脚手架,画个三视图、打磨打磨零件什么的,全不在话下。 李咎这样一点点帮着青山修复,很快青山城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外地的船只渐渐地又川流不息,路上也逐渐出现了车马和养路队。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春季的心惊胆战,笑容和期待重新回到了每个人脸上。 此时传来邸报,夏太守报请开放定波港为长期贸易港口,设置市舶司负责货物进出口验关及收税工作,皇帝陛下降旨请江南四道的有识之士共商。 有识之士指的就是有功名或有阶官、有品衔的人,也包括一些因为义举孝行获得过旌表的人。青山城符合要求的人数很多,比如前年因为治天花去了燕北燕南的大夫,比如今年去山阳县参与过治水的人,大家都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事,一时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吴县令和本地教谕、名望按惯例依次组织与“有识之士”详谈,青山城的人们直把此事当做是一件趣事作为谈资,真的到了可与不可时,都推辞说自己不懂,不如交给懂得个中利害的人来。 ……其实还挺好,总比啥都不懂乱说一气来得强。 李咎之前答应过隔壁老张,如果夏太守上书,他会跟着奏陈,这时也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 开放海贸一直是李咎在重点撺掇的事情,这个时间点刚刚好:自金陵起往北到鲁东道,因为洪水的缘故,漕运受阻,且漕运相关产业损失惨重,自顾不暇,这个点儿没有闲工夫也没有能力给江南的海港添堵;今年必然又是要进口粮食的一年,前年从海外薅的稻谷品质不错,后来更有些人陆陆续续去了南洋水土肥沃的地方当起了大农场主,今年应该有更大的输送能力;老夏在这里,城阳在这里,老夏既然上书,那就是自己人,城阳是聪明人,不太可能反对此事,有两位皇帝陛下比较喜欢的人站边,基本上就妥了。 李咎将邸报和吴县令抄来的公文看了又看,发现这位夏太守着实是个实干家,上书中已将各种利害都陈列清楚,对市舶司的设置也规划得井井有条,落地地点、职能归属架构、官吏配置、关税征收……乃至于当地驻军的关系都已经安排好了。至少在李咎看来,这份规划着实惊人,稍微缺了一点点的是关税引导不足。 李咎结合上次海贸的结果将各种参与海贸的货物和将来有可能参与海贸的货物做了梳理。 他希望能通过海贸将不适合在大雍大肆贩卖的奢侈品往外运,同时要阻止这些同类品进口,同时要鼓励农产品进口,鼓励人才输入,鼓励技术输入,另外还要保护大雍的货币体系以防黄金、白银价格暴涨陡降…… 这些最后都落在朝廷的海贸清单和关税额上。 李咎的奏陈基本就是支持夏太守的上书,同时对进出口的内容给了个十分详细的清单,哪些鼓励哪些禁止哪些重税哪些补贴,以及采取不同策略的原因是什么。这些内容汇成厚厚的一份奏陈,成为整个青山城最有价值的上书。 奉命在青山城“观察”李咎为人的大皇子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陪着写完整份文书后终于懂了李咎为什么在雀儿钟、玻璃器等珍玩上抠得那么死。 并且大皇子也写出了第一封寄回京的家书,在家书上大皇子非常中立客观地记录了一路行来的见闻。 他并没有像城阳那样索性就和平民百姓混到了一起,他仍然是旁观的士大夫贵族阶层,但是他在书信里承认他也被李咎说服了,他也开始注意起平民百姓的重要性,重视最底层的“人”的思想和生活。 李咎眼中只有人,没有其他。郑适道也好,吴宥也好,他们对李咎的攻击总是集中在他破坏礼教制度。 大皇子并不知道李咎是否真的在破坏,更不知道李咎的做法是好还是坏,不过他总结陈词,李咎即便是真的伤害了纲常体统,那也是因为他眼中只有人的缘故。 只看得到每个活着的人,就不会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强是弱、是父是子、是贵是贱,活不下去的人他养,犯了法的人他抓,法律没办法管到的恶人他会想办法去惩罚(他特意提到吴县令对此视若无睹,显然是在纵容)。如果说李咎败坏纲常体统,那也只是他的本性带来的一点副作用而已。李咎对纲常体统、礼法制度毫不放在心上,若是攻讦他有意与这些事物作对,未免高估了这些事务在李咎心里的地位。 大皇子对此并不算太赞同,他欣赏李咎对贫弱孤苦的怜悯和仁慈,但是他反对李咎无视贵贱的做法,因为这种无视动摇了天子统治的权威——这一点都是李咎在解释他的道义时主动告诉大皇子的,他似乎不屑于隐瞒,更不屑于砌词狡辩。 大皇子不赞同李咎的目无贵贱,但是很敬佩他真的放下身段和平民一般劳作、吃住,嘴上说说谁不会?真的做到了才是大丈夫。 皇帝陛下对此的评价是“虽是二般人,倒是一条心。” 他当然也不会赞成李咎的“人无贵贱”之说,不过李咎能带着他儿子去看民意收民心,他是满意的。 李咎是个仁人,仁人就不会造反,至少不会在天下安定时造反。皇帝陛下自觉大雍的江山稳固不倒,江山稳固,百姓思安,人心思定,李咎又如何造反,他又怎么敢踩着百姓的尸山血海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造反? 当然这么大的事,一封信不够,后面必然还有许多书信要来的。 皇帝陛下给的第一封回信只说知道了,让儿子好生待着,等他弟弟换边到了江南才可离开。 第三百二十章 皇子7 大皇子觉得跟着李咎做事求学,难免有些不自在,不过对着皇帝陛下的回信,他一个老实孩子并不敢偷奸耍滑,即便不自在,也忍了下去。 他的不自在倒不是对李咎有意见或者怎样,而是李咎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时,他作为“跟随李咎学习、察访民情”的暂无爵位的皇子,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李咎上房糊瓦,他得递个铲子刮刀,再不济也得在旁边看着,总不能李咎干活他乘凉吧? 李咎不喜欢有人伺候,基本上都是亲力亲为,就连一直跟着他的哑巴都只是起到打下手和当保镖的作用,吃茶自己沏,吃饭自己取,打水自己提,衣服——衣服倒不是自己洗了,而是请洗衣房的浆洗人浆洗的,要算工钱的,但不是他懒,而是据说洗坏了三件土布衫儿被他家姑娘勒令不准进洗衣房…… 主人不带仆人,大皇子还带着几个内侍就显得十分突兀。就连老黄、老尤他们到了这里都只带书童,有事顶多请李园短工帮衬一手就是了,大皇子自觉自己学问才识都还远不如这几位大佬,人家放得下身段,他怎么好意思端着?于是只得尽量不用内侍。 天可怜他自来锦衣玉食,虽不至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么无能,自理能力也是的的确确地差到极点,前几天很是过了几天苦巴巴的日子,渐渐地被初三、十八他们帮着衬着才好些。 时间一长,大皇子也就习惯了。 有日村里的农夫来找李咎,恰好李咎在仓库里掏东西,不在外头,大皇子索性就亲自接待了那个脚上还沾着泥的农夫,不仅把人招呼到花厅坐下,还给他和自己各倒了杯粗茶。 那杯茶一递过去,大皇子就愣住了,自己已经的的确确是个下里巴人似的粗汉了,将来回帝京去,可是要被嘲笑的! 再看他姐,他姐带着人来来去去风风火火的,自由自在,完全看不出哪儿不对,身上还多了些率性和洒脱…… 大皇子起初觉得这是他姐胜过他的地方,看了两个月终于懂了,不是他姐比他更坚韧、更温柔,纯粹是因为李咎对她的意义就不一般。 倒不是爱情或者情愫,大皇子看着觉得更像是莫名其妙的信任和景仰。 这样的感情,大皇子给不了,本质上他还是那个有相当优越感的顶级贵族小伙。 跟着李咎做事的这段时间,除了学识和见识大有增长,大皇子最大的收获就是终于拿到了赵三九的全部信息。 自金陵一别,大皇子并没有再见过三九,只是在青山城听了各人的形容,知道她是如何被李咎救下,一步一步成长为如今的青山李园产业的大总管,又有金陵那边时常来信告诉他三九今儿做了什么昨儿去了哪里。各种信息综合在一起汇成了一个更立体的三九。 越是了解得多,大皇子就越是喜欢她。 三九是寡妇,年纪比大皇子要大五岁,是个乡野之人,还带着一个半大的闺女……这些反而都成了她的魅力。 ……大概喜欢寡妇这种事也能“遗传”吧。年纪和丧夫不仅没有削弱三九的魅力,反而让她更加超脱出凡俗人,乡野给了她野性和活泼乃至嚣张的气质,她的肆意张扬像盛开的山杜鹃一样,在最好的时节开在满山满野里红得接天衔日,非要用通感的表达来形容,那就是“壮丽”。 反正初见时只是惊艳,到三个月后就是真的喜欢了。 因为这份喜欢,大皇子在李咎跟前有点直不起腰那意思——将来果真成了,李咎可是他大舅子了,看三九有点唯李咎之命是从的意思,万一把李咎得罪透了,李咎不答应,三九不肯点头,那怎么办? 李咎不知道大皇子的心事,他只觉得大皇子装努力的样子很艰难,不知他是为了什么这样勉强自己。说不失望是假的,然而想到好歹他还肯装一装,又确实把“人”放在了心上,李咎又觉得其实还好。 大皇子刚来青山时站在地上都怕弄脏了鞋,现在能和地里的老农相对吃茶扯淡,进步明显,将来治理天下也好,享一方富贵也好,多少会顾惜民力,珍爱百姓。 他不能总拿现代世界的标准这个时代的人,现代世界“不食肉糜”的人尚且不计其数,何况人命不值钱的古代。 八月里,李咎赶在收割前将抄录的水利工程相关的实操内容拆分成页,交给作坊印制好呈送给吴县令。 吴县令正在和赵县丞交接政务,因赵县丞本就熟悉本地一应大小事务,交接格外顺利,两人都比较清闲。 吴县令得了这份《水利工程》,见里面从水文、气候、地质、力学等多个方面阐释了水利的方方面面,好些东西他压根儿就看不到,只得找来王教谕一起看。 王教谕以前是工部的主簿,虽不是专职治水的那一位,对水利工程知道的总比别人多,大小算个行家。接到《水利工程》一看,他就眼前一亮,遂和吴县令商定将书呈送工部勘校、确认无差再送交陛下作为献礼。 吴县令通知李咎后,就将《水利工程》的誊抄本交捷足送走了。送走了捷足,吴县令不无感慨地说道:“我这一生,前半截十足可怜,及遇到了先生,倒是幸运极了。这就要卸任了,还能送上你的这部书作为我的任期结语。若非今年,若是明年后年,没有这样的一场洪水,倒未能见此书之可贵。恰好本书就出在今年,圣上才刚因为江南大水而忧愁,就得了解忧之书,于你我岂非天时?” 李咎回说:“若是我早一日抄了它来,今年想必也不会是这般疮痍满目的情形。” 吴县令道:“话虽如此,理却不是。天下承平多年,休养生息之时,人人攒着力气掏粮食,即便你早一些拿出书来,谁肯听你的去修水利呢?我昨日和老王、老赵一起调阅卷宗,近十年来,青山城所有新修的水利,都是你一力主持修造的,钱粮人物,都是你所供给。你看,十年也只有一个你,再往前数二十年,境况更坏十倍,难道还能有例外?总之,有它做结语,对愚兄而言,是最好不过。愚兄虽汲汲于名利,私心总是希望你所愿的那个大同世界能成真。” 第三百二十一章 全面海贸时代的序幕1 开海港一事议论了没多久,到九月里,皇帝陛下雷厉风行下旨令怀嘉郡开放定波港为贸易港,设置怀嘉市舶司,明列丝绸、瓷器、玻璃器、珠宝珍玩、手工艺品、粮食等数十种准许进出口的货品的“关税”额。 不是没有反对的意见,不过因为皇帝陛下圈定了奏事的范围是江南三道,而恰恰江南三道行商之风最盛,最愿意出海,反对的那些意见多来自受影响的运河附近的几道和相对更为保守的内陆几道,都被皇帝陛下开除出了意见圈。 稍微聪明点的人,发现奏请开江南海港的人是夏郡守时就懂了这件事基本就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众所周知夏郡守是皇帝陛下为下一任皇帝培养的宰执之臣,是青年臣子中最受皇帝陛下喜欢的那个。他的意见,除非是真的不合适,否则皇帝陛下一般都会改改采纳。 这次也不例外,皇帝陛下修改了市舶司的业务范围和官吏组织构成之后,补了一份贸易品清单,就给他过了。 同时皇帝陛下还点了玉鹤县的清波港、皋湖县定风港为副港,辅助和支撑定波港进出口业务。此外,皇帝陛下亲笔圈了青山城和玉鹤县交界口最东边的一大片海边滩涂荒地作为集运中心——这个词是李咎发明的,李咎在上书时就提到了一个大型海港必然需要很多廉价的空地来进行货物囤积整理,他建议在定波港附近建两三个大型集运中心负责货物的集中转运。定波港一旦成为南方海贸中心,将会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那么数量可观的货物囤积在定波港附近会大大提高它们的成本,因此李咎随手提了副中心的概念。 集运中心这个词儿还是在青李邮递的路线规划中逐渐被大众所接受的名词,现在稍微时髦点的人都懂了为什么两个地方相隔很近但是信件包裹却需要去隔壁中心点转运。放到这种辐射大半个江南的海贸上来看,逻辑也是一样的,一个集运中心可以大大降低每件货物的运输和储存成本,还能提高进出口验关的效率。 青山城和玉鹤县交接处有一个河流入海口,因为水浅且基本都是滩涂,并不适合行船,因此不能开发为港口。同时它的土壤含盐量太高,也不适合种植,就一直荒了下来,除了赶海的渔民会在这里捕鱼捞虾养家糊口,并没有其他的收入项。难以产出收获的地方改建成仓库就挺好。 青山城以及其他内陆城市的商品可以顺流而下直达集运中心,再通过直道运往清波港,验关的事务也可以放在集运中心进行,提高定波港的运输效率。 船只的运载能力比较小的时候,运输效率就是挣钱效率,最好是船一到,修整补给装货结束马上就走,一分一秒都不要耽搁。 既然划定了地点,接下来就是修路,从集运中心到清波港、定波港都需要修直道,清波港和定波港之间也需要修直道。三个海港之间距离不远,直道好修,集运中心到定波港的直道稍微有点距离,直线拉过去也有一百多里, 此外,想加入这场海贸盛宴的地方,需要自行解决货物运输的问题。 已经拥有发达的运输网络的青山城和邻近城市顿时陷入狂欢,其他城市特别是能产出准出海货物的城市躁动不安地开始考虑修路、架桥、疏通河道了。 没有运输能力,能产黄金都不管用。 皇帝陛下抢着在这个时间段突然下令开放港口,还有以工代赈的作用。 整个大松郡以西以北,到大河北道以南几乎被淹成了一片泽国,许多受灾的民众逃难流离在外,富庶、有粮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要收留许多流民。如何安置流民自古以来都是天灾人祸年间的重要课题,聪明的做法不外乎就是以工代赈特别是灾区重建的基建工。 把流民组织起来修建港口和直道,至少可以稳定民心。 ……当然他未尝没有将反对派打个措手不及的打算。一般这种“请天下有识之士共商”的问政于民的策略,短则一两年,长则十年二十年,从未有过短短俩月就直接下政令的情形。 好些人才刚刚与京城的各方势力勾兑明白,想奏陈的上书才写了个开头,皇帝陛下说,好的讨论完了,就这么办吧,直接把这部分人给整懵了。 并且皇帝陛下还振振有词,要么从番邦买粮食,用出口的货品补上买粮的亏空,要么各地粮仓特别是洛河仓和风济仓开仓放粮以便让灾区的百姓渡过一到两年灾后重建的艰难日子,反正就这两条路二选一。 众人想到粮仓里的文章还有押运粮草、督查地方的苦逼活,一个个的都闭嘴了。 你敢说彻底开仓你不怕得罪七八成的地方官你尽管去说,只怕到时候粮仓起火,放不出几个粮来,那海港还是要开的,你还得被同僚杀之后快。 就这样随着皇帝陛下的政令下达,怀嘉郡拿着青山城支援的粮食和前年去年的存粮,招募起民夫工匠正式开始建设港口了。 早在上书时,夏太守就有七成把握这事能成,因而青山城还在治水利那会儿,怀嘉郡已经在进行港口规划了。 夏太守特意留出了一些地方用于修建仓库,他也是做了一番考察,系统地研究过青李邮递的运输逻辑,最后采纳了李咎的集运、转运策略。 随着政令下达,果然定波港及附近渔村、山村的地价见风就长,当时拟建仓库的山头悄无声息地涨了三倍。别说当地富户看着心疼,就是百姓、夏太守自己看着都心头滴血。 仓库是要地多要人少的建筑,若是改成集市、住宅坊区,那才能让当地人多挣笔钱。要说租用仓库能收钱,那仓库如何与酒肆驿馆甚至风月之所去比?这年代的仓库可不兴盖上七八九十层高,为了安全考虑,多数仓库只有二层楼高罢了。怀嘉郡素是台风常来的,那仓库顶需要额外加固,内部空间只怕不足一层半,算上地下室也不过两层,这样单位面积的容积就很小了,容积小自然存货就少,存货少租金怎么高? 现在好了,皇帝陛下直接点了副港和集运中心,定波港就不需要再建一个中心,原本规划做仓库的地可以拿来做别的。定波港附近的人家都兴奋极了,特别是被划定成仓库的几个村镇,仓库改成集市,那还不是他们碗里的肉? 有比较灵性的人立刻就寻着皇帝陛下点的准许出口的货物清单准备改建作坊、雇请人手或者去大肆采购,力求海港一开立刻出海,抢第一轮暴利。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大航海时代的序幕2 皇帝陛下鼓励出海贩卖的大约是锦缎、丝绸、粗布、陶瓷、漆器等,金银铜铁除非是作为点缀使用否则严禁出海,鼓励进口的则是棉花、珍珠、宝石等。粮食本来要禁止进口的,考虑到今年的特殊情况,皇帝陛下给粮食进口开了个小口子,原则上准许进口,但是一旦官仓库满,将取消粮食进口的配额。 他将战国时期管仲的那一套用的炉火纯青,想鼓励番邦生产不能吃不能喝的经济型作物,发展其他产业,让番邦对中原形成粮食依赖。 无奈今年大雍自己就缺粮食,只能将计划延后一下了。 长长的清单通过邸报飞向江南的各个地方,李园的纺织一厂瞬间订单爆满,大家都想尽快安顿好骡机。 其次是通晓番邦语言的人才一时间供不应求,卖东西要人,买东西也要人去沟通。皇帝陛下鼓励锦缎丝绸等成品出海,却又严格限制大雍的耕地使用,禁止棉花、芝麻、亚麻等非粮食作物占用太多的耕地,大家想抢纺织品的订单,就只能从海外进口原料。 明年要用的原料,今年不就得把订单给加好? 老刘那里一下子就多了几十份委托,全是希望他去关外订购棉花、羊毛的。 提前买好骡机的人家则抓紧时间囤积人手,趁着今年天灾,人口价格极贱,就连青山城的工钱一度都回落到了两个子一顿饭管一天。有心机的主家都趁着这个机会采买了一大堆人手,反正今年还可以修整耕地,也不算是浪费劳动力,明年原料配齐了直接转化为作坊工人。 就这样整个江南无声无息地吞掉了许多人手,将流离失所的流民带来的风险全部埋了下去。 海边四个地点以及连接四个地方的直道一起动工,还有各地想搭上这趟车的,也纷纷起来修路、开水渠、加深河道,只这些建设事项,怕不是足足吃下了数十万民夫。 水淹地缺乏粮食,只能从外地甚至番邦找补,往年这种运输期间少不得要额外“损失”一些。今年皇帝陛下派了三个皇子各自陪着一名御史巡视地方,各地自然要老实许多,不敢勒索、卡拿。加之李咎公开了土肥、大棚的原理,岭北道及以南的地方都用上了,水灾淹过的地方也在恢复生产后陆续安排,只要熬过最艰难的三个月,三个月后自然有第一批收获解燃眉之急。 这么一来,李咎早前委托老刘和染织陈从关外招募的“番子”,都派上了大用场,现正在学塾里教各家各户送来的人学“番语”。虽则现在多是外面求着大雍卖货,能做生意的番邦人多数都会说汉话,可是自己人也不能不懂,若是和番邦打交道的人里没个知道番邦情况的,说不得要被人联手坑了去。 这倒是意外之喜。大雍虽然在内部风气还算开放,但是对外一向是非常闭塞的,只看江南一带一直不让海贸就知道了,大家始终讲究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放在未来,民族国家概念登峰造极,现代制度国家地区二百余个,那背景下说这个话倒也不算错,人人都有祖国、民族、区域概念,都有自己的文化和血缘归属感。 但是放在大雍却有些不那么准确,大雍这里并没有诞生非常明确的现代国家概念。一个西蛮人和大雍人说着同样的话,受同样的教育,有相同的价值观,那么这个西蛮人是会将自己当做大雍人的,他所受的忠君教育让他效忠的对象当然是大雍的君王。 除非自己的利益受损,人身受到威胁,西蛮诞生她自己的一套教育和文化观念,这个西蛮人才会成为真正的“西蛮人”,从而对大雍产生隔阂。 李咎招募的番人们初来乍到时也颇被排斥,时间一长,众人见他们虽然容貌肤色发色各异,然而文化衣冠皆同中原,也就渐渐接受了他们。 一时间学塾里的番语课程也是一席难求,甚至有云梦北道的豪族派了管事、掌柜前来学习,看得出来大家都憋了太久,都想着抢夺海外的市场份额。 李咎自己的份额已经让染织陈都规划好了,那些他不想在本土卖的奢侈品,一个一个都列成了清单放在染织陈的账房里,染织陈每天掰着手指算市舶司什么时候开业,出海的货船几时造好,几时能出几时能回。 纵然之前通过老刘卖了一些出关,到底比不上他这样直接去薅钱来得爽快舒坦。 各处都投入紧张的生产中,李咎则在纠结要不要趁着推广土化肥、大棚和粮食种子及杂交概念的机会,趁势提出建立农业技术站系统。 这个系统对科举体系有冲击,技术设计的知识全部来源目前和理学产生了较大冲突的科学,李咎不太想在科学刚萌芽时就让它去挑战儒家理学,然而错过了这个朝廷帮忙推广的机会,以后还有没有别的机会,真的不好说啊。 大棚涉及大气、温度、热能、生物学,土化肥涉及化学和生物学,粮食育种和杂交优势更是深入到了基因遗传学,加上人们主动订购的骡机涉及到了动能,它们虽然浅显,但是往前再推一步就能触摸到科技革命的门槛。 恰好这些技术都比较复杂,又都需要因地制宜,照本宣科必定遇到问题,朝廷早晚都会收到来自民间的问题反馈,若要轻松解决,当然是层层传递、学习的农业技术站最为靠谱。以后要推广其他技术,甚至宣布政令,都可以通过技术站进行。 李咎犹豫了,一份上书的开篇写在那里摆了四五天,他仍然没下定决心。他一个没多少政治素养更不擅长斗争的死直男真的想不通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何况是被朝堂的弯弯绕绕埋在下面的水更深的学说根本之争。李咎自己不想当学阀,不代表别人不想啊!别的不提,京里的吴宥这不正盯着他呢! 京里盯着李咎的何止吴宥,郑适道闲了没事也会问问李咎最近干了些什么,小公主还在摆弄她的显微镜,那台骡机被王县令带去的匠人顺手修好转了起来,恐怖的效率让京人大呼不可思议。而稍微聪明点、敏感点的,也对青山城李园投入了一些心力…… 第三百二十三章 赏赐1 此时此刻对李咎影响最大的关注者却是皇帝陛下了。 不过皇帝陛下的影响还没抵达青山城,倒是先到了金陵。 城阳七月回金陵祭祖,路上半个月,前后半个月,直接拖到了八月里,然后就是皇帝陛下的生日,又是中秋拜月的日子,又有本地往来,公主就被拖到了九月里。 今年因为洪水的缘故,补种了一轮粮食,收成时间从八月开始一直延续到九月底,至十月还有些长得慢的粮食、蔬果没收完。 城阳听闻李咎在青山城忙于农务,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留在金陵也可护着三九,算是帮着李咎一个小忙。 三九因为人才出众,手握重金,女儿已经是尤家半过明路的儿媳妇,很是被金陵城未婚、丧妻的人家看中。 如今她在金陵城也是烦不胜烦,门槛几乎都被媒人踩平了。偏金陵高门大户太多,三九是来做生意的,不好过于得罪,难免有些施展不开。 城阳看在眼里,自然要出手护她一护,两个女子之间的关系倒是更加密切了些,话题也更加私密。 是夜月明星稀,一道圣旨、一道皇后懿旨,并一船人、货、侍卫静悄悄地来到了金陵。 “什么?皇后殿下给李先生赏赐了两位妾室?” 听完了帝后的旨意,城阳险些将手里的杯盏给砸了,好险喜晴盯得牢,一把接了过去,这才不至于惹出什么乱子。 原来驸马回京后不久,在杨太傅的恳求下,就和城阳和离了,和离书正是和这次的旨意一起送来的。 不和离也不行啊,公主一日在江南,驸马守一日空房,这也罢了,嫖///妓被堵在洪水里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杨太傅差点没被这个逆子气死,当时夺了板子就打了他一顿。 还是太傅夫人舍不得儿子受苦,哭哭啼啼地求告一番,杨太傅想着毕竟是老来子,如何不心疼,也只能骂了几声“慈母败儿”,丢开了手去。 过了两天,为了子嗣计为了让小杨驸马不至于真的干等几年,也是为了让皇帝陛下饶了小杨驸马一条活路,杨太傅忍痛主动提议请小两口和离。理由都是现成的,小杨驸马坏了规矩,在敬奉祖先期间犯下那等没颜面的错误——若是不被发现,嫖了也就嫖了,无伤大雅,他却犯在江南人眼里,把北地人的颜面丢了个精光,着实没脸再见还在金陵祭扫的公主。 这事不仅闹得杨家脸上无光,在京里和江南出身的官宦世家不和睦的人全都觉得尴尬极了,于是也没人想反对或者怀疑这是皇帝陛下自己乐见其成的。 再者老杨太傅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几个春秋,眼下公主不知几时得回转, 皇帝陛下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和离的请议,收回了杨驸马的恩封和赏赐。 这件事没有昭告天下,也没刻意隐瞒。众人也不觉如何,因为公主那人还在金陵敬奉祖先嘛,为了在尽孝和尽贤之间平衡,愿意和离放驸马再娶、纳妾,这是一等一的大贤惠人啊!谁还能说什么? 至于以后再嫁不再嫁的,再说吧。大不了顺便再在金陵挂个道观寺庙的名儿,先做个在家居士,出来自然也就翻篇了。 两个理由放一块,光速地就给城阳和离了。 城阳来金陵一年,顺顺利利解决了终身大事。 接下来就是兑现承诺,皇帝陛下对李咎的主意那是非常满意。小杨驸马固然犯了错,但是这错只是让小杨驸马被抓到把柄送回了京城而已。错是小错,并不碍事,万没有因为丈夫嫖/////chang就要他们夫妻离婚的道理。 杨家能大大方方地放手,不去学士堆里搞事情,还夸公主孝、贤、柔、惠,最主要还是因为夫妻长期分居,小杨驸马抱儿子无望,是杨家有需求在先。杨家还暗中怀疑公主殿下不能生育——没见皇后殿下独宠这几十年,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么?是以纳妾之事迫在眉睫。 偏公主在金陵尽孝,驸马总不能在金陵皇家先祖的眼皮子底下纳妾吧?回了京城再纳妾,那就更不合适了,没有公主尽孝驸马享乐的道理。 因此这件事能办成最主要还是用了李咎的主意,皇帝陛下也就痛痛快快地履行承诺,给李咎送赏赐来了,并且要求李咎来金陵接旨,因为这次的赏赐不是在青山城就能完成的。 阶官爵位正三品,丰穰侯,虽无实职无封地无食邑,但是爵位到了就是三品侯爵,落马前的马刺史见了都得掂量一番。当然老马是地方实权大员,那重要性可比品阶高于他的虚衔的阶官高得多了。 侯府的宅邸一座,是金陵一个犯官充公的寓所,这不算是李咎的私邸,将来若是李咎被收回品爵,这宅邸也会被收回的。当然李咎也可以选择不住这里,只当是个门面看着。 赐属官二人,从七品,李咎自行招募,招募后报备造册。这二人是给李咎打理产业、人际往来的,皇帝陛下特命要解决李咎杂务俗务,让他专心搞他的农学。 赐一堆特权,什么不跪不拜不解佩剑的,荣誉象征高于实际意义。本朝除了大朝会等非常非常正式的公务场合,鲜少要求行跪礼。即便是皇宫的尾牙宴,因为节日、庆祝的气氛更重,都没有磕头的礼节。至于佩剑……不好意思李咎没有佩剑。虽则游学在外的士子,出门在外的官吏多数都带佩剑,但是李咎还没有考虑到那样的场合。 赐相应的袍服材料,李咎自行着人制成相应的朝服、官服、燕居服。赐正红蟒袍一件,以示嘉奖,这也没什么好说的,阶官的衣服当然也要按品级准备。 赐器物珍玩若干箱,都是帝后压箱底的好东西,李咎拿了去可以装点门面或自己赏玩,着实穷了也可以变卖,只要不故意损毁,一切都好说。 赐侍卫四人,一人为皇帝陛下直接派遣,三人由李咎自行招募。这是为了保护李咎的安全,皇帝陛下非常重视李咎的人身安全,也在常理。另外也起到一些监视的作用,毕竟李咎的行为看起来太像要干什么大事。 ……赐宫女二人为侧室,诞育子嗣,主持中馈。帝后二人表示听说过李咎“必得一知己方可成婚”的狂言,姑且听他的,就不赏赐老婆了,我们赏两个小妾,这总可以吧? 皇帝陛下私底下给李咎的书信解释了这份赏赐的用意,但是这封信城阳看不到,皇帝陛下在给城阳的信里根本就没提李咎,只表达了对城阳成功和离的庆祝和希望女儿快乐的祝愿。 城阳只能看到皇后殿下给她的信里写了她的担心。给李咎赏赐侧室是为了分忧、开枝散叶、打理后院,侧室必须得和李咎处得来才行。她从宫里挑了两个老实本分、长相端丽、祖籍在南方却又不在江南的姑娘,但是担心脾气性格合不来,请城阳帮忙看一眼。毕竟城阳和李咎有书信往来,去年更在青山城待了大半年,虽然城阳瞒天过海,然而皇后又不是不知道。 第三百二十四章 赏赐2 城阳接到书信和圣谕,惊了一跳,差点没绷住表情。 稍微平复一阵后,城阳便去了存放赏赐的地方,先将衣料、珍藏等看了,确认没什么问题更没什么忌讳;再看了赏赐的府邸的位置,恰在隔壁,也是个极好的院子;最后城阳向那宣旨的礼部官员问道:“皇后殿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但不知带来的人在哪里,我先看一看,和她们说说话,才能回了话。” 礼部宣旨的官员来了三人,此外还请了尤南作为宣旨的使者,一共四人,算扈从者有十二人,再加上侍卫和仆从,算上赏赐的女子、侍卫,总计是六十九人的团队。 他们出发前,帝后各有嘱托,城阳一问,礼部官便知道是为何事,忙叫人将那三人叫来梳洗,好去正房里谒见城阳。 三人中一人是侍卫,姓魏名拱字嘉梁,籍贯在云梦南道,今年二十出头,乃是禁卫三大营的京营中一名小教习。今岁陛下祭祀宗庙时恰好他值班,陛下见他容貌端正,一时喜欢,问他是哪里人、多大了、如何到的这里等等。魏嘉梁对答如流,却又不卖弄显摆,是个实诚孩子。 陛下正在为李咎挑选侍卫,太亲近的他不想派去乡下,不太亲近的又信不过,实力太强了是浪费人才,实力不强不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正是在纠结时,恰好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本身是南方人,只见其仪表堂堂,谈吐稳妥,进退得宜,正是合用。 魏嘉梁又是禁军京营小教习,意味着他本身清白(政治素质过硬),忠心天子,有武力又不过分出挑。当时皇帝陛下就问他愿不愿意远走他乡执行一个十年二十年不一定能回京的任务,魏嘉梁不问因由,只回了句“但从命”。 皇帝陛下立刻给他升官到从六品教习,调任到金陵府军中挂名,让他担任新封的丰穰侯侍卫。 这人没什么好说的,行伍出身,气质与李咎有三分仿佛,其沉默寡言却不下哑巴阿大,问一说一问二说二,不问的一个字也不说,堪称惜字如金,然而他回答间毫无停顿、滞塞,可见其实在作答时他已有了成算,非是木讷草包,确实是不爱显摆的缘故。 城阳感觉这人是李咎比较喜欢的实干人,话不多说就是干活那种,没什么可挑的,就只嘱咐了一句:“我料定陛下必有托付,你好生干着就是了,我亦无他话可叙。只是将来你若有其他打算,务必先问问你这一身武艺忠心,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心。” 魏嘉梁答了个“喏”字,城阳就让他退下去自行安顿。 那两个宫人则是一起来的,一个名叫红蕉,岭南道人士,年纪二十二,身形颀长纤细;另一个叫蓝锦,是蜀中人士,年纪二十三,娇小玲珑。二人俱是貌美如花,眉目含情,言语含笑,红蕉灵秀淡雅,蓝锦柔婉娇媚,令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皇后殿下挑选这两个姑娘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既考虑了姑娘的籍贯,又考虑了李咎的喜欢。 城阳照例问了问情况,红蕉和蓝锦都读过些书,这次南下前皇后殿下还让她们闲了时多看看书本,因为李咎喜欢好学的人,故而两位姑娘言语举止都和寻常宫人不太一样。 再看性情,红蕉内敛些,蓝锦娇憨些,二人倒是都比魏嘉梁要活泼许多。红蕉起初是怯怯的,习惯了之后也渐渐显出她的内秀和谈吐来。 城阳看不出她俩有什么不妥,只是凭直觉感觉李咎不会喜欢这份“礼物”。 他若是只喜欢美色,只喜欢读书识字,只喜欢温柔解语,他早把赵三九娶了,还能放三九出来闯荡? 城阳给她们每人一些赏赐,也让她们去休息了,随后她更衣召见了负责押送这次赏赐的官员中的内务司主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别的都可,只是两个侧室有些不妥。我今儿就给皇后殿下写信,请殿下做别的主意,两位姑娘暂且留在我这里。你们是先行去青山城宣旨,还是等殿下确认更换侍女后再一起送去?” 这事比较重大,内务司主簿不能做主,也不敢做主,他只能做个传声筒,便将公主的意思传达给礼部宣旨官员知晓。 走官方驿站快马传递,书信往返至少也需要二十天,城阳等得,宣旨官却等不得。众人一致意见,横竖李咎要来金陵接旨,先请他来,这一路慢些走,总得十四五天,如此差值就不过四五日,想必是能等的。 众人商议妥当后就散了,城阳连衣服也不及换,先回房给皇后殿下写了长信,阐明为何这两个上上人选并不适合作为赏赐给李咎。 “其一者先生不喜美色,自誓必以一知己为妻,绝无二色;其二者先生不喜以人为礼物赏赐;其三者先生事必躬亲,未尝蓄仆僮奴婢,先生尚且如此,何况其妻妾乎?红蕉蓝锦虽好,非其人也。” 写完为什么不行,城阳犹犹豫豫地又加了一段私人的话:“果有操持家务、命妇往来之忧,不若赐掌事妈妈为规劝。儿忖度其人,未尝知内闱亦有事也。” 写完这些,前后增补上问候父母、弟弟妹妹的内容,再增加了一些近日行走所见的趣谈故事,再加了些添置的本地土仪,到傍晚时分便交予捷足送去了驿站。 送走了捷足,城阳又请来了三九吃饭。城阳在青山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晚上这顿一般是在申时进行,吃完了还能趁着余晖在花园里走动走动,消食散心。 自打从青山回来,城阳每常叫人一起用膳,来的多是与她交好的女子,三九来的最多,大家都习以为常。 这日城阳叫了三九来却不只是吃饭说话这么简单,还有给李咎的赏赐的事情。 因为二人亲如姐妹,城阳也就不多隐瞒了,便将朝廷赏赐中有二位侧室的事情说了。 果然三九也回说:“这可难为我家老爷了,他那里是肯纳妾的?平时他总说娶妻也好纳妾也罢,总得两厢情愿,两相爱慕才行。若是女子不爱他,他却占有那女子,则他自愧如禽兽行;若是女子爱他,他却不爱那女子,则他又何必勉强自己?且既然两相爱慕,必是二人一心,绝无他顾,又岂容他人分割?故必得一知己相慕方得始终。好殿下,此事还请公主殿下协助回旋一二,莫让京里恼了我们老爷。” 城阳忙道:“我哪能不知道这个?已经写了信回去请我母亲另做安排。那两位姑娘都是极好的,若是你家老爷喜欢,聘娶回去也是正理。若是不问一声就塞了过去,反而不美。我因想着,等我母亲回信来了,或可请你将她们带了去,先念两年《百家杂学》,果真和你家老爷成了知音,倒是美谈一件。” 三九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尔一笑,没说好坏,道:“且等朝廷的安排。依我说,老爷一向以人为人,对于赠妾、买人的事儿可谓深恶痛绝。两位姑娘被当成物件般的送过去,放也不好放,收又不能收,说不定还要因为她们的辗转生出一番大道理来,于世俗又有相悖,那才难办呢。” 城阳深以为然,倒没再提让三九带走红蕉、蓝锦的话头。 第三百二十五章 赏赐3 李咎这月里还在青山城与赵县丞盘算今年的收成结余,青山城春季挨了那些雨,因补种及时,又有大棚、土肥、李园粮种的便利,将收成归总了算一算,比去年前年略微少些,却比李咎来到青山之前要多多了,除去一县之用,还有余力给山阳等地承担一些。 赵县丞便松了口气,他不用接个烂摊子,他的父老乡亲也不会挨饿,总算一块大石头搬走了。 至于要不要代表青山城给山阳多捐些粮食,赵县丞还在犹豫中。他是精打细算惯了的,一下子送那么多粮食出去,他舍不得。然而他从小学的又是“达则兼济天下”“仁者爱人”那一套,要坐视别地百姓陷于水火,确实让他烧心。 过了今年赵县丞就要接任县令一职,本就与李咎、黄致等往来密切,将来还要更加紧密,赵县丞遂将自己的顾虑拿来与黄致、李咎、王教谕等说了,也请吴县令帮忙参详。 吴县令将政务交接给赵县丞后一日懒似一日,十分心思有八分给了儿子,还有两分留在交接的收尾上。他听了赵县丞的话,第一个说道:“论理不该我开口,若说给,像是我人还没到山阳,心已经飞了去,倒不念着这里的旧情;若说不给,则大松郡上下除了青山一城外别处都伸着脖子等米下锅,我这里回绝了,将来不好在那边做人。横竖你们商量,我不开口就是。” 黄致劝了一劝,吴县令不为所动,只闷头吃茶吃菜,这事情便由赵县丞开了口。 赵县丞知道在座中李咎、黄致分别代表本地两大豪强,李园不必多提,黄致是四家公推的头儿,加上赵县丞自己,就是本地富豪的说话人。 青山城多余的粮食一小半是税收收上来的,倒有一大半得指望这些大户人家多捐些出来。 赵县丞自己乐意,但不知其他人如何作想。他即将上任,又不想因此事与李、黄两家产生什么龃龉。他犹豫再三,才用折中的语气试探性地问李咎的意见。 盖因李咎为人是那样的,青山城无人不知,赵县丞有七分把握李咎在这件事上与自己一条心。 果然李咎没有多想,回说:“我那里还有些陈粮,自己吃着绰绰有余,多的那些愿意都捐了,凭本县送到哪里,只要救济人,都算得其所。其实本县收上的土豆等,也可都捐了,它既不耐储存,留着也无益处,送出去还可当一季的种粮——往常我总担心这东西水土不服,叫人家种上万一收成不好,反而害了别个,将来再有好东西要推出去,别人如何敢信?恰今年到处都缺粮食种子,送了去即便只有三五成收成,也是个骗肚子吃饱的好东西。” 黄致笑道:“我亦是如此打算,即便贤兄不提,过几日我们几家也要联名请贤兄上书朝廷,我等愿意捐粮食五万斤、土布一千匹奉山阳、河阳等地。” 换了几年前,他们非但不会捐粮捐布,还会劝说县令封闭城门,以免流民冲击薄弱的本地经济,可是现在他们不一样了。他们既有余钱,也有了施舍的动力。李咎几年来在青山城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暗中嘲笑他傻之余,总会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些什么。 李咎不愿表现得过于突出,说道:“那我也捐五万斤粮食,再将皇庄今年的收成都捐了,皇庄是圣上所赐,合该用在百姓身上,也让百姓庶民知道皇恩。再有金陵那里赵娘子的纺织厂,所产布匹除出口到东洋的意外,其余的我都买来捐去。” 众人皆知三九在金陵打理的也是骡机为主的纺织厂,围绕骡机纺纱厂办的一圈织布坊,每个织布坊要配三百多熟练的飞梭织工才堪堪够用,那可是真正下金蛋的母鸡,如果只织土布,能把青山城一年的产量给抵了,众人不得不惊叹李咎大手笔。 李咎又说道:“再请王贤兄写得一封上书,要写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一要说明咱们是感激圣上的皇恩,圣上恩于天下,咱们是得了圣恩为朝廷回报一二;二要说请本地其他人量力而行,莫要起攀比之意,咱们虽然捐得多,却也留足了雇请长工短工、接济济贫处的口粮,并非一味地逞强好胜;三要号召其他地方的富户争先为圣天子解忧,莫要起门户之见,只看自己一方好了,就不顾邻县的死活;四是让别处知道咱们捐了多少东西,别家见天下人都知道青山人捐了那些,纵有贪墨也该有限,万不敢如硕鼠蠹虫般的将粮仓偶读吃了个空。写这封书,是为了表率的作用,是要扬名给天下看的。我们出钱出力虽不是为了名,但若有机会得名,却也是不能放过。” 王教谕自家只是小富,比不得他们大户人家一家能拿出那么多余粮,心里不免带怯。李咎话锋一转,却给他按了个好差事,又说“不可起攀比”之意,着实是为了他想着。否则那尤复、黄致、吴县令,谁还写不来一篇骈四俪六的好文章来? 王教谕应声来,当即掏出纸笔,一条条列了,再将头尾一加,请老成的人看了看,大家都说好,他才将纸笔收了,回家再雕琢语言,好写出一本漂漂亮亮的上书来。 众人又互相算了算怎么运去,谁来护送,又请吴县令出面与山阳等地联系,商量得差不离了,忽然得月楼的掌柜带着一个清俊后生上来寻李咎说:“打扰老爷清静,老爷家初三小郎寻老爷有急事呢!” 厅里顿时一片安静,众人皆想李家人事简单,大多数事都有专人料理,李咎若不是执意要做些“低贱”活计,只怕是全天下最闲的大富豪了,他家里什么急事能让初三来寻他? 李咎也正怀疑是什么突发的坏事,初三郎已经抢进来,满脸堆笑地给各位老爷见了礼,然后给李咎抱拳叉手:“老爷,家里来了金陵的官儿说是要请老爷去金陵接圣旨。那官儿怕咱们不懂,特特解释说因为是加封赏赐在金陵,又请了尤家老相公为宣旨官,想着老相公不便劳顿,又有沿途还在为水患善后,恐防伤了赏赐,只好请老爷去金陵接旨。那宣旨的人已经在金陵忙忙准备着,这里也请老爷尽快打点启程。” 吴县令等人听了,又是羡慕,又是为老伙计欣慰,纷纷向李咎道喜。黄致直接给初三郎塞了一个锞子,越过李咎吩咐他说:“你赶紧回去叫你们家最伶俐的小子陪着金陵的客人,再让账房里准备好谢礼。须知这些御前办事的人最是难缠,万万伺候好了,以免横生枝节。” 第三百二十六章 赏赐4 金陵来的官员是前来宣旨的礼部一名仪制官,专门负责教导新封赏的勋爵品级,李咎对此不太陌生,之前也和他的同行打过交道。 仪制官对俨然要成为新贵的李咎半点不敢怠慢,李咎的行事在他们看来是粗鲁了些,可是大方舒展并不畏缩小气,看着舒服,也就行了。 二人互相认过,仪制官将来意说得明白,又道:“如今宣旨官已经在金陵布置,特命我带着人前来迎接丰穰侯往金陵接旨。李侯若是方便,不如安排安排尽早出发?” 李咎一听这劳师动众的只觉头痛,却又不能不去,且有那位天子的照拂,后面的事情大约会容易许多,因此李咎将近来的事情点了点,回道:“天使方至,歇息三日再赶路,才不至于人困马乏。某这里恰好也需得二三日交代家事。” 仪制官道:“可。” 李咎于是亲自领仪制官及随从往客厢住下,让厨房做些北方口味的菜肴,再从得月楼挑得月楼厨子得意的拿手菜每天送六个大碗与仪制官加菜。 仪制官见李咎过得比他更朴素,对于这样不讲究的待遇也就没什么好挑的。等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随着李园用了早点,仪制官就引着李咎启程前往金陵接旨。 仪制官特意将赶路的速度放慢,说是江南秋景好,令他们起了些悲秋思乡的情绪,不免脚步就慢了。实际上却是为了给金陵多空些时间。 李咎对快点慢点倒无所谓,闲得慌他就抄书,在家抄在马车或者马背上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又或者他想做些什么事情打发时间,在自家地里做和在别人地里做,也没太大区别。 一路走走停停的花了小半月,放赶到了金陵,众人自己安顿不提。 京城的回信到的比李咎早一些,帝后二人回信中先殷切关怀了一番女儿,又叫人带来了几箱新作的越冬衣物和新样暖炉、帘子等。信的末尾则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让公主决断如何行事,只要能安排个人照顾新任“丰穰侯”的生活起居,也就行了,并不强求必须是红蕉蓝锦两个去伺候。 一方面皇帝陛下是真的很看重李咎,听闻他仍是单身一人且身边除了个哑巴连伺候的人都没有,当然觉得李咎过于谨慎小心、过于委屈;另一方面,有个放心的人看着他,皇帝陛下才放心,也是为了将来的重用做打算。 公主明白皇帝陛下的心,但是送两个妾是绝对不合适的。眼看着李咎人已经到了,今日梳洗,明天布置好地方,后天就得送赏赐了!这事拖不得。 城阳在小别院的大彩窗下来回走了一刻钟,孙氏和另一个跟随来的乳母置办了一桌点心给城阳抬过来,以备她赏景时打发时间所用。 两个乳母都知道城阳在烦躁什么,那一个因劝道:“李先生要什么姑娘娶不着,还用咱们送去?依我看,不如就送个丫头跟着他当丫头,只说是当学生学本事,伺候他也是应该的,等丫头学成了仍回来跟咱们,也是他们李家教书育人了。” 城阳对照李咎的弟子傅小贵儿、刘五娘一想,是回事,但是总觉得又有哪里不妥当。 孙氏补充道:“让小丫头去,有些不合适,大姑娘放在一个单身汉旁边,他长得又好,家资也厚,纵然他不起别的心,难保姑娘没有意。且纵然人家女娃不起别的心思,到底传出去不好听,将来再要嫁人,总要差一点儿。像喜晴、樱娇几个是好说人家的,那跟了老少爷们儿去的可难说了。” “孙妈妈说的很是。”城阳点点头,她担心的也正是此事。 城阳又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在小高脚桌边站住:“我有主意了,既然小丫头不行,送个嫂子去吧……孙妈妈,就,你去吧!也不是为奴为婢,就当是,一个新差事,和在我这里上差一样的。” ……别人赏宫女是去当媳妇的,怎么公主赏的却是个老嬷嬷去当妈! 花园里的宫人仆从无不侧目。 城阳却越想越觉得对头:“孙妈妈最合适了。一来孙妈妈年轻,今年不过才四十的年纪,远没到养老的时候。二来李先生的本性在那里,若是送别人去,说不定李先生觉得她还有退路,就养上一年打发了,但是孙妈妈除了我这无处可去,李先生必然不会拒绝你。再则,妈妈在李先生那里,也可以学些知识。我念书的时候,孙妈妈听也听会了一些,比别个用心,可见妈妈也是有念头的。孙妈妈觉得呢?” “我……”孙氏本性懦弱,随波逐流惯了,一时有些犹豫。 喜晴轻轻推她一把,朝她使个眼色:“孙妈妈,我觉得主人的安排很妥当。您那么喜欢读书的,正要一个不拦着我们读书的主人才好。您去了,既合您的心,又为主人分、忧、解、难,岂不两全?” 孙氏恍然大悟,忙道:“老奴愿意去,多谢主人成全。” 城阳哪里知道她们打的什么哑谜,听孙妈妈开开心心地说去,城阳顿时眉开眼笑:“谢谢孙妈妈深明大义,那我就这么给父皇和母亲回话去了,明儿咱们赶在宣旨前先和李先生见一面,把这事说好,以免他愣头青不知道轻重当场顶撞闹得难看。” 城阳并不能接触政事,她想公开宣召李咎是很困难的,幸而有个三九也在城里,恰可做了中间人,于是这里立刻就送了帖子去三九那边约定时间。 第二天一早,李咎早早的先去尤南府上问老相公和尤晋平安,出来吃了饭,叫上三九,打着孝敬天家的名义往公主所住的别院求见。 水灾后皇帝陛下撸掉了一堆江南官员,那以后城阳和金陵本土人的走动略有增加,她接受李咎和赵三九的求见落在被人眼里也是正常事。 那可是青山李咎和城阳在本地最交好的赵三九! 城阳在青山时和李咎算是朝夕相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比世上绝大多数酒肉兄弟还要好些,故而城阳找李咎提前说赏赐的事,一点都不带铺垫的,直截了当地就说了:“圣上见你孤身一人,恐防哪一时不周到,让你这位圣上喜欢的良臣陷入俗世杂务不得脱身,因此一定要给你找个伺候你起居的人。” 李咎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三九也紧张兮兮地看着城阳,唯恐他两人因这事起了龃龉。 第三百二十七章 赏赐5 城阳见李咎已经明显面露难色,笑道:“先生莫慌,我岂能不知先生?圣上的确赐下如花美眷,我自作主张已经回绝了。但是圣上一番心意拳拳是为先生,这却不能拒绝。是以我想将身边一位积年的老妈妈作为管事妈妈送到先生府上。” “管事妈妈是做什么?我门户浅薄,未尝有此差事。” 李咎不解其意,城阳亦知李咎在这方面敏感度几乎为零,见四下无人,索性与他说开了:“先生自来,恩泽被于江南,名声达于塞北,且有那以一敌百的身手,既有圣上喜欢,必有他人不喜欢。圣上赐下一个积年的老妈妈为管事,既是为了让外人安心,也是拦着不让先生犯错。现在先生家人丁简单,尚有不合时宜之处,只是天下皆知先生的脾性,为先生保存尔。将来娶妻、生子、收徒众多时,可如何呢?若有人行差踏错,就是天大的把柄。这个老妈妈入宫二十多年了,规矩、礼法是绝不会有一丝差错的,且极为明了宫中的人事。有她小心提点,我方可安枕无忧。若论妈妈是谁,先生原是见过的,就是跟了我一起去青山城的孙妈妈。孙妈妈自己也极愿意,她原有向学之心,无奈因为早早嫁人生子耽误了去。孙妈妈家门凋零,出了宫无人可以奉养她得余年,便只能去安乐堂、尼姑庵里养老。那里是怎样的地界?尚不如跟着先生去了,好歹还能遂了求学的心愿。” 李咎对孙妈妈尚有印象,记得这是个和善的中年妇人,极有眼色,平时也不大爱说话,确实跟着城阳听过几次课。既然是熟人,李咎心中的隔阂就少了些许。 城阳的意思李咎是懂了,他只觉得可笑,然而身在此处,却又免不了要受种种限制。城阳越是为他考虑,他就越觉得不快,因为本来人和人的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却不得不生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来。 城阳见他不言语,叫来孙妈妈与李咎行礼:“孙妈妈既然是赏赐到侯府的管事妈妈,必有内命妇的品级在,以后遇见那起子小人欺负先生不知道高门大户的规矩,还请妈妈勿以躲事为念,万万回护先生。先生是闲云野鹤似的人物,凡是规矩、礼法,只不要犯了忌讳就好,不可一板一眼说教于侯府。圣上封赏先生,原是为了表彰先生的功绩,难道会因为先生做不来那些刻板的规矩就抹去先生的功绩?妈妈勿要本末倒置,反而使得圣上、殿下,还有本宫反而与先生离心。” 孙妈妈答“喏”,又上前来与李咎行礼,口称“给主人行礼”,随即因李咎不喜这些虚礼,又改称“先生”。李咎也随城阳的称呼,叫她“孙妈妈”或者“孙嬷嬷”,说自家本山野之人,小门小户未尝有什么大规矩、大家法,请孙妈妈不必拘束云云。 让李咎硬着头皮接下了一个管事妈妈,城阳又叫来了魏拱魏嘉梁先行拜见主人。 闻得魏拱出身禁军大营,身手过人,又有一份报国的朴素情怀,李咎便留人留得很痛快,神色也活络了不少。 城阳只觉他果真是喜怒形于色的直白人,喜欢就是喜欢,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即便面对天子的旨意,依然不愿意委屈自己假装情绪。 本来让魏拱私下见了见李咎便好,明日宣了旨,再由李咎领回去,不过城阳此时起了玩心,让魏拱先行去金陵赏赐的府邸待命后,却让喜晴把红蕉、蓝锦叫来,笑道:“我母亲做主挑了两个宫女,本要赏赐于你的,我猜到你可能不喜欢她们两个大活人像个物件似的被送来送去,就拦下了。她连个我要留在身边教导,万一出息了,给三九做个臂膀亦未尝不可。今儿也叫了来,让三九见一见,厮认过了,以后好去你们李园纺织厂学本事。” 李咎直要先走,三九抿着嘴给他拦下了,一时里微风香送,水晶帘动,两个窈窕的女孩儿就齐齐地来了。 蓝锦大胆些,知道是来见见本该是她们夫君的新任丰穰侯,进了门低垂着头,却忍不住地用余光去看他,余光中只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五官看不仔细,只像是端正宽厚的模样,一时连耳垂都羞成了红色。 红蕉未尝不好奇,只因天性内敛羞涩,知道人在身边也不敢看。 城阳免了她们的礼,一手牵一个,笑道:“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何必这么多繁文缛节?将来你们出息了,成了李家的小管事,还得叫丰穰侯一声‘老爷’‘东家’,岂有不见面的?旁边的姑娘是你们将来的师父,你们能不能出师,还是赵娘子说了算,做徒弟的如何能不认得师父,你们就大大方方地看吧。” 也好让李咎这个傻子知道他死要脸面丢的是怎样的绝色。 红蕉、蓝锦略略抬头看了李咎一眼,齐齐朝他和三九各行个礼,口称“侯爷”“师父”。 李咎还以半礼,并不答话,三九出面支应了过去,四人都算认得了,城阳才让她俩退下,却问李咎说:“先生之前不曾见过她们,不知道她们的好处,必然是拒绝的。现在先生见过了,可后悔么?此刻后悔还来得及,我仍可劝她们跟了先生去。若她们自己愿意,也不算是强迫她们。” 李咎将两个姑娘看一眼,确实漂亮,和三九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情,然而也就是这样了,哪还能看得出俩姑娘的好坏来。女子,或者说任何人在他心里只分两种,一种是弱小的、善良的,需要他保护的,一种是邪恶的,需要他镇压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咎于是愣愣地说道:“后悔什么?孙妈妈已经足够合适了。” 三九和城阳对看一眼,忍不住笑了。 城阳道:“是我的错,不该作弄你。竟是以我的小心思猜度了你这个正人君子。成,我呢话都说完了,今儿请先生留下用膳,是我的一份孝敬先生的孝心,席上自有别个作陪的,不独你我三人,请先生放心。” 果然席上有魏拱作陪,城阳知道李咎的为人,给孙妈妈和哑巴也各设了一副正席,如此也可宾主尽欢。圣上赏赐的宅院就在这个别院隔壁,两家只隔着两堵墙一条巷子,若是像本地其他交好的邻居似的将巷子两端封了,巷子做成夹道房间,两家只作是一家也未尝不可。 城阳以茶代酒主动向李咎和三九各敬了一杯,希望她和三九的友谊、天家和李咎的这份平和能天长地久。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赏赐6 李咎在金陵住的地方是三九去年买下的大园子,经过一年的修整,这个金陵李园和江南的任何一处大型园林一样,焕发着格外迷人的光彩。 次日清早,李咎刚打完拳回到自己所住的正厢,立刻被等候多时的仆从带去洗漱、更衣、戴冠。 他被一群娇软的男仆女仆抬手抓脚地送去,又不敢乱挣扎,唯恐伤着碰着人,或者不小心冒犯了哪个小姑娘,就这样被洗刷干净还修了脸修了胡茬鬓角,又被换上了那套司农大夫的朝服。 连跟着李咎的哑巴也没逃开,众人得知他是李咎近身的人,要随李咎接旨的,又把他也洗了,主仆二人一起送到了正堂给公主殿下过目。 城阳正坐在那里和三九吃早茶,磨得极细的杏仁核桃等干果做的豆腐,用桂花形状的模子蒸出来成小块摆放齐整,浇一勺应景的桂花糖蜜,再用瓜果调出树叶的形状为陪衬,旁边还有几片甜甜的白糖糕。 穿戴一新的李咎被推到正堂里,三九先吃了一惊:“未成想老爷素日极爱干净,其实仍是不修边幅的,被殿下这么一收拾,可以说是丰神如玉了。” 城阳也没想到,李咎的“洁癖”让人总觉得平时他就已经收拾得十分干净了,但是收拾得整洁干净和收拾得漂亮完全是两码事。李咎会刮胡子刷牙认真洗脸,可不代表他会修眉毛修鬓角认真梳头。 城阳手底下的仆从在京里见多识广,江南的潮流也已经被他们吸收消化,最后果然拾掇得李咎十分俊朗,全不像素日里那个乡野之人,非要说的话,倒是有几分儒将的风格。 称得上儒将的也就是大雍开国初年跟随太祖太宗征战天下的几个,还有后来因伤退下成了当今军师的那位齐国公。须知本朝默认有真实国名的封号向来不予外姓王侯,更不要说给国公了,本朝国公一向是从文武嘉字里取的,比如庆、荣、勋这些。这位齐国公算是唯一一个例外。 城阳从李咎身上看到了那位齐国公的影子。 城阳移开视线,笑道:“他们那里知道这些,就是我爹,也得我妈给他编辫子总起来。成了,这样出去接旨,就很好,宣旨官回去复命时一定会夸赞我们李先生讲究、重视。” 三九凑过来和城阳请教给李咎用的什么脂膏霜滑,这是城阳的老本行,她索性叫人取了一整套来给三九仔细介绍,顺便还告诉她为什么要把李咎的眉毛鬓角修成现在这样…… 李咎被她俩看得老脸发红,借故躲到外面花园去了。看来爱美和研究装饰技术真是古往今来所有女子——当然也有部分男子共同的爱好,即便穿越千年亦是如此。 从正门一直到正厢房,都已经被城阳带来的人装饰得漂漂亮亮十分喜庆。尤南昨天也派了人来帮忙,显然在这种装饰性的活计上,还是城阳的人更有话语权,因此最后的成果是非常浮夸的典型的京城喜事风,到处张灯结彩的,仿佛婚礼现场一般。 往青山县请李咎来到金陵的仪制官充当今天的私人指导,全程指引着李咎,于哪里设香案,于何处叩谢,就连感谢赏赐的奏表他都代劳了。 不得不说黄致那个提点十分到位,王得春也舍得花钱感谢,仪制官拿了李园的“感谢费”,自然服务到位,只要李咎需要的,他都能代办。 李咎不太擅长写这个年代的制式书文,仪制官自告奋勇连谢恩的奏表都包办。李咎将本意说了,仪制官立刻挥就一篇汪洋恣肆的感谢之文,就连城阳见了也忍不住啧啧惊叹,挑不出任何错来。 在这位仪制官的帮助下,李咎接旨领命、款待宣旨官的整个流程分毫无差,顺顺利利地结束了全部流程,从这日起他从品阶上来说就是整个江南数得上号的三品侯爵了,虽然比不得有实权的地方官,但是分量却已经重到让人在打主意前必须掂量清楚。况且皇帝陛下特许他有奏事上书的权利,其中事关重大的奏书不必通过官方驿站,可以由他私人送达。这种私下直达天听的特权,昭示着京城对李咎的无限偏心,是悬在江南诸官头上的一把利剑。 不过,江南的重要官员才刚被彻底洗了一次,短时间内李咎应该是用不上这个特权了。 在李咎看来这真的就是个放在明处的“暗访”权利。 几日后,城阳陪着李咎、尤南送走了宣旨官,一行人回转到李咎的“丰穰侯府”最后庆祝一下,席间城阳想到李咎与一些朝堂的门道不清不楚,多问了一句。 李咎如实答了,江南若无欺瞒圣心的事,他应该不会动用直接上书的特权。 城阳不由笑道:“先生这样想就不对啦,圣上给好些人私下上书的权利,难道是为了听人告状?” 尤南听了也说了声“真是个傻小子”。 李咎老老实实地一拱手:“请殿下教我。” 城阳看看尤南,尤南正在享用李咎特供的低糖甜品,摆着手示意城阳自己教,城阳方道:“有什么喜事啦,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记得给圣上写封书信和说说。特别是方便送到京里的新玩意儿,一定记得随信带去。万一选做了贡品,也是地方福气不是?圣上久在宫闱,不知道民间的故事,偏又好奇得紧。江南这里,淑妃娘娘的娘家,陈妃娘娘的娘家,都有私底下上书的本事,也常说些民间趣闻给圣上听。就连那些家长里短,圣上也极喜欢。” 李咎懂了,这是说皇帝陛下老八卦了,记得没事和他分享分享八卦,这事简单,交给染织陈和王得春去,一准连太守的裈色儿都给八出来。 尤南补充道:“特别是你家又搞出什么新东西,比如出海得了新鲜玩意儿,比如尤大带着生物学的人又弄出了什么新学说,一定一定记得要和圣上说。以后圣上就是你最大的靠山。你有粮食,有医术,有治水,有织造,有仁心,黎民百姓衣食住行,你都拿全了,却没有私心,没有仇怨、派系。凡是圣上想做的,你都有东西可以帮上圣上;凡是圣上厌恶的,你恰好都不曾插手。只要你不谋反,你就永远是圣上心中最中用的人。用好这个特殊的身份,以后你的日子还长着。” 第三百二十九章 衣锦还乡 李咎满脸受教,实际上却觉得这事相当的没趣。 不过转念一想,那位陛下曾经征战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和金尊玉贵长大的温室皇子不一样,又似乎不是那种只想听喜事敷衍的君主。 大概可能民间送上去的书信真的会有那么一些作用吧。 这里送走了宣旨的众人,李园上下人仰马翻,好好休息了几日才恢复元气。 接着就是将赏赐各自归置好,该藏的藏该挂的挂,侯府也要好好地装点起来。 不过李咎没准备真的住那里,只让人看着屋子也就是了。 各处打理妥当,三九便问他是留在金陵,还是回青山去。 李咎将手里的活计盘点完,决定至少在青山过完今年,明年再考虑搬来金陵。理由也是现成的,青山那边的皇庄还没结束呢,李咎虽然已经是个侯爵了,重视皇帝陛下赏赐的皇庄也很正常。 他回青山,大皇子就不必急急忙忙地跟到金陵来,可以按计划慢慢地准备。 此外他还需要招募两个属官、三个侍卫。 对魏嘉梁的到来,李咎是很欢迎的,经过城阳的点拨,李咎也知道这个侍卫的意义可不仅是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那么简单,这是个有相当的政治含义的角色。 但是再招募三个侍卫,李咎又觉得没必要。即便真的招募来了,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哑巴一样不怕死,多个人多个走漏消息的漏洞。 同理还有那两个属官。 李咎确实乐意招几个帮手,但是如果帮手不能和他同心同德,那还不如不要。 不能同心同德,有些事就不能彻底放给他们去做,以免他们做的与李咎想的背道而驰,到头来李咎还得自己关照。 对此城阳的建议是他可以先招一个用着,放在金陵负责与金陵的人家交际。这个属官只要代表脸面就行了,不可插手各项产业,如此李咎也不怕他闹出乱子。 李咎深以为然,遂向跟来金陵的人逐一盘点,暂时让初三当了这个代他在金陵周旋的属官,千万叮嘱他不必过于计较此职,将来仍要让他自己决定想做什么行当的。随后尤南见初三年级太小,恐他办事不周到得罪人,又借了一个非常老练的门客教导初三如何行事。 安排好初三,李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陵,仍旧回青山去了。 这次回来,李咎已然是三品勋爵。 青山人在李咎之前连县令都很少得见,更不要提三品爵位的高官,或有像司马太守那般微服前来的,然而他们又不认得。 到后来青山城发达了,南来北往的人多了,渐渐地那些路过此地的官员时常出现,他们才知道四品太守的仪仗随从如何赫赫扬扬。 这次李咎拿了个“丰穰侯”回来,还是青山城第一次迎接全幅装备的三品侯爵,几乎全城能走得动道的人都来到了城外看稀奇。 李咎本来在村里修整,先被村里的老老少少看了一回,得知大家都想看看他这个新封的“丰穰侯”,李咎索性穿戴齐整,给阿宅也换了一副漂亮的辔头马鞍,一路招招摇摇地走,让感兴趣的人看个痛快。 黄致他们几曾见李咎穿戴如此正式?待迎着他回了家,一群好友围过来先取笑他两声,一个说“见过丰穰侯爷”一个就跟道“侯爷大喜了!侯爷今儿进得香、睡得好?” 李咎白眼翻上天,忙忙回房换了一身居家的常服,方被领到大皇子、黄致和赵县令设宴的酒席上去了。 吴县令已经先行去了大松郡郡治,这县里现在就是赵县令代管,只等正式任命书送到,这个“代管”也可以去掉。 青山城这几年受到赏赐的人很多,看起来仿佛多了许多新贵,老黄的地位却并不受影响,青山城各人有的赏赐他都有,青山人想让孩子考科举还是得拜他为师。他仍是青山城除了行政体系外,说话最有用、无形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酒席是给李咎的接风洗尘宴,也是庆祝宴席,难得的有几个清客在旁边歌曲助兴。助兴的清客有男有女,是真的清客,专管唱歌、弹琴、行酒令、说凑趣话儿,也吃桌上的席面,比别处的只在堂前站着歌舞娱人的清客又不一样了。他们是“仰慕”李咎主动来的,真的只是想近距离瞧瞧朝廷三品官长得什么模样,没有做别的生意的意思。 李咎早把青山城的皮肉生意全搅黄了,当着他的面,谁都不敢提个“piao”字。 酒过三巡,大皇子不无感慨地说:“若只在京中,谁能知道地方的事情?还不是由着人道听途说!先生不在这几天,我将青山城走了个遍,这才能窥见一二分先生的本事。以前我还当陛下对先生过于优厚,如今倒觉得一个区区虚衔不足挂齿,至少也得有食邑封地才配。” 李咎回道:“如此已然足够,我吃不了两个人的饭,住不了两处宅邸,穿不了两件袍子,身外之物什么要紧?” 黄致听出李咎言语中对皇帝陛下没有那么崇敬,在桌子底下猛踢他一脚,李咎忙又补道:“我所作所为发乎本心,圣上认为我做得对,做得有意义,因而赏赐于我,着实的是意外之喜,至于赏赐本身,反而不那么要紧。” 黄致又踢他一脚,赵县令直接岔开话题:“李贤兄领了封赏,金陵又有了侯爵的宅邸,想必青山城是留不住贤兄了,未知贤兄如何打算得?” 赵县令是要问清楚,李咎如果离开青山城,有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做准备。 然而李咎没及时回答,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离开青山城早在计划之中,只是时间久了,他喜欢这个小城的风土人情,难免起了留恋。 黄致道:“等山阳到金陵的水泥路修好了,来回不过三五天功夫,便是去了金陵,又有什么要紧?这不是还留了那么多产业在呢么?贤兄弟面色如此,总不会要把厂子拆去金陵吧?” 李咎道:“兄长说笑了。我是在考虑是否将有轨车道拿出来。” 铁轨不行,木轨还是可以的。之前他在考虑如何强化两地的联系时就想过这个东西,只是着实腾不出人手——青山城的地区承载量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长期养着那么多外来人口,而存量壮劳力全扑在粮食和各工坊里,一时也抽调不动。今年是补充了些流民,然而那不是三个港口和一个集运中心又全调走了么。 第三百三十章 又一课 大皇子在青山城时间尚短,于科学也无甚兴趣,又还存了一些微妙的讨好的意思,做了桌上的捧哏:“请教先生,何为有轨车道?” 说到李咎的老本行那李咎可就不困了,何况现在说明白了还能影响一个皇子!他便蘸了水在桌上画画写写:“这里有三个先决概念,一个叫摩擦力,一个叫惯性,一个叫动量……” 三个闻所未闻的词抛出来,大皇子倒吸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听下去,边听边暗暗叫苦,早知道就不提这茬了!他对科学里的生物学是挺感兴趣的因为生物学的“遗传”创造了太多八卦,比如显微镜看到的世界,比如单眼皮爹妈生不出双眼皮的孩子,但是对物理学他是真的没概念啊,比如这个“摩擦力”,摩擦他懂,“力”是个啥啊? 赵县令倒是听得兴致盎然,在场所有人他是和李咎接触得最少的,甚至比他儿子都少,对李咎的“杂学”他知道得最少。不过他一直是青山县的超级大总管,对人口赋税经济方面了若指掌,他甚至比李咎自己都更懂李咎给青山城带来了什么,由不得他不产生好奇心。 黄致笑眯眯地在旁边夹他的花生米就酒,这东西也就是今年食物不足,这才舍得拿出来当零食吃。以前新出的花生很难得才能掇一口,总共那么一些儿,绝大多数都被李咎拿去榨油了,榨油剩下糟粕还要当粗粮卖,哪儿轮到得月楼买来炸了下酒。 再往前看两年,下酒菜每样点一种,只有现在席上这些小菜的一半之数。想喝酒也是很难的,官仓里没有陈粮的话,酿酒的凭证都开不出来,只能家家户户自己拿酒曲自己酿点儿几乎没有酒味的米酒。 黄致的兴趣也不在物理上,不过他听得开心。如果李园杂学能让青山城的生活质量拔高到这个程度,就是再复杂再荒诞些,他也是乐意的。 李咎能看出来大皇子其实听得不是很认真,但是不管他为了什么原因在听,李咎都想种下一个善因。 况且在讲到惯性时,大皇子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射出去的箭矢会落在地上,证明其实他也听进去了,这就很好。 大皇子倒不是喜欢物理,或者因为三九的缘故爱屋及乌,他纯粹是对武器感兴趣。 在李咎解答了箭矢运行的轨迹与角度、重力、空气阻力的关系后,大皇子终于开始认真对待经典力学的相关知识。他粗浅地了解了箭矢的动线,又忍不住问起弓箭射击的动能转化。李咎顺势科普了弹性、势能转化的知识——比起骡机、自行车甚至肥皂啥的,武器才是他的老本行,只不过天下承平,他自己的武力已经足够能打,他才没插手武器相关的科技树。 他仍然很担心武器的科技树爬太快太高,对进入末期的朝代的更迭会带来不利的影响。毕竟这个时空的历史上改朝换代一般也是走投无路的农民起义开端,然后割据势力厮杀,最终成王败寇。 然而到大雍建国为止,尚未有农民起义最终建立自己的王朝的先例。虽然一个王朝的灭亡往往从农民起义开始,但是最终建立新王朝的势力多数都是一方豪强望族。 武器越先进,战争里死亡的人口越多,而且农民起义军相对弱势,很多时候都要靠人命去填自己和豪强的装备、军事理论的差距。 所以李咎一直回避武器相关的科技树,直到今天借着弓箭为切入讲到了力学,李咎才悄悄地在武器科技树上爬了一小步。 只是讲透了现象背后的原理,不涉及材料、使用技巧,应该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这里的人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各种材料和配重应对不同的情况,一个射手随身带的箭支可能会有好几种,都用不同的尾翎做区分,充分证明人们对箭支的动力学的现象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理解,只是不懂得其背后的知识体系而已。 李咎从弓臂的弹性势能转化过渡到箭支的力学分析,再从力学分析回归到轨道列车的车厢动量,终于大致说清了有轨车道为什么更适合长途旅行和载重。 大皇子听得头昏脑涨,晃晃脑袋,由衷地说道:“先生果然大才,将我多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事说得如此透彻。我原以为工部能将箭矢的重量、长度、形状调整至最佳,已是无所不能,没想到在工部纸上还有先生的‘杂学’说得更加本质。他年若得常与先生为伴,再学些其他‘杂学’,岂不快意!” 李咎没听出大皇子意有所指他将来可能会被调进京城,更没听出还有一层隐藏的招揽的含义,只拱手道:“不敢,祖上的功绩罢了。” 大皇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当着黄致等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借酒敬了李咎一盏,继续往下问有轨车道要用什么材料,怎么铺,刚才听着李咎的意思竟是最好用钢铁来做,大雍哪里经得起铺路似的作耗钢铁?还有牵引列车的动力,李咎自始至终没提这个动力要用什么,但是大皇子想了想一辆负重千斤的车如何启动,着实没底。又有如何稳定路基的问题,又有调度的问题……原理懂了,往下一想全无头绪。 然而此时时间已晚,黄致和赵县令边吃边喝的已然喝高了,李咎从金陵赶回来,一身官袍穿了这久也拘束,合该好好休息一日。大皇子虽有满心的疑问,也只能先散了这场,等到了学里再一点点地盘问,来日方长嘛! 大皇子同李咎一起,将喝醉的两位先生送上回家的驮轿,两人一并往李园去落脚。 大皇子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李园,把皇帝陛下那条观察学习加汇报李咎的言行的命令执行得非常到位。 李咎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快把李园的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问了个遍,然后将打听到的关于李咎的说法汇总成一封封书信送往京城。 他不会添油加醋,但也不会刻意隐瞒什么,明知道李咎有些言行相当出格,简直在挑战这个时代的权威,他也没有加以掩饰。 谁知道皇帝陛下是否给其他人下达了相同的命令?倘若他们传回去的消息不一样,他和李咎不是都得死么? 横竖出格也就是出格,只要李咎手里还有技术,还有粮种,他把天捅个窟窿,皇帝陛下都会护着他。 李咎敢出主意让大公主和离,甚至直言不讳这件事错在乱点鸳鸯谱的人,皇帝陛下竟然觉得他说得对,真的和城阳恳谈了一番放城阳自由了。若是出主意的人是他,他爹能打断他的腿! 第三百三十一章 偏爱李咎的尤老太爷 李咎得到三品侯爵,青山城人与有荣焉,本就养出了底气的他们在和外地行商、游学书生打交道时更加骄傲。 比来多流民在青山城就食,往集运中心那边去上工的人也有部分要从青山城借道,城里的外来人口进出更加频繁,于是青山人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李咎的丰功伟绩,再带上自己曾经怎样和李咎有接触往来。 这个说李咎老在他那里吃茶,那个说在学塾看病时李咎亲手给他递的药,那个又说自家儿女本来不合李园用人的要求,是李咎指明招进去的,还有的翻出了老黄历,擒杀强盗、救死扶伤……听着竟似无所不能了一般。 许多外地人学得拼音,用的青山笔,看过青山报,听着青山戏,穿的青山布,只是不知道这些事务背后都是李咎一手主导。 从青山人的口中,头一次听说李咎的外地人拼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形象:巨人身高潘安容貌,钵大的拳头柱子粗的腿,豪爽如蛮人一般一次能干三坛好酒,细腻之处也不输给家里的小娘子,武能以一打百,文能《三国》《西游》…… 李咎并不常宅在家,早上热身锻炼,农忙时下地干活,得了闲还要在地头转一转,因而人们能看到他的时候很多。 那些外地人被哄得一愣一愣,等日子见了真人,却又觉得不过如此,单看外貌,哪有大家说的那般突出。 时间长了,对李咎的好奇心慢慢地降了下去,那些让李咎浑身不安的视线总算少到可以无视。 所以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打出去,细细碎碎的小事情也足够繁琐了。 因为今年各地农产都损失惨重,李咎借这个机会好好科普了一下大棚和土化肥的用法。随着收获的时节到来,那些得了办法的各地陆续有消息反馈,大多数都是好的,也有些用得不恰当反而出了问题的。 李咎便想,横竖这一时也没有人手去折腾轨道交通,倒不如先借着皇帝陛下正在兴头上,给农业技术站提个引子。 这体系不出则矣,一出肯定要和科举那边的读书人起冲突的,不用水磨工夫,恐难推进。 因而李咎将其余事都推了,在家认认真真写了十几天关于农业技术站体系的构想:人员来源、去向、升级、培训、制度管理、如何防止它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和跳板、如何防止扰民…… 得知李咎又在琢磨惹那堆大儒不快的事情,黄致第一反应是想劝他不必如此激进。 大棚也好,土肥也好,地膜也好,良种也好,只要确确实实地把好处摆在人前,别人自然会来求学,那却比李咎折腾技术站要容易得多。就是时间慢些效率低些,也不影响什么。 李咎则直摇头:“晚一年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人,这些年为了防止种子退化和储备不足,我已经耽搁了许久。难得今年把心一横,不经试验直接送了出去,才收到那些结果,竟有十之二三不尽如人意。十之二三看起来少,算算那也是几千条人命所系。此时将实际情况列明才显得这个‘技术站’的重要性,过了今年,不知又要等几年?” 黄致也不好再劝他,只得将大皇子请来帮李咎把着文字合制的关卡,他和尤复帮李咎提改进的建议,还要请尤复帮忙劝尤南去说和京中的儒林大佬。 李咎的初稿相当避重就轻,并未直接点名这个“农学技术站”的人员的构成和比例,只说他们要定期学习新的农业技术并将这些耕种纺织的技巧传授给乡民。 看起来仿佛就是最底层的人们之间的口耳相授一般,然而这只能糊弄不大懂行的,糊弄不了老狐狸。 至少尤南能一眼看出来中间挖的坑:要定期学习就得定期脱产,定期脱产就得有经济来源,那么这些“技术员”有非亲自耕种的经济来源了,还能算是底层平民吗?技术员要组织定期培训授课,这个组织方是谁,授课的是谁,知识的最源头是谁……他们真的都只是平民吗?未来还将涉及到多代“技术员”之间身份变换,上一代老了死了,下一代怎么选拔?用什么决定谁可谁不可? 所有的坑都指向李咎其实在暗搓搓地搞一个和科举的体系非常相似的农学体系,只是上限暂时不如科举的上限高。它照样可以让最底层的人完成身份的飞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尤南十分为难,之前请郑适道回护李咎,是因为李咎手上的好东西简直能延续国祚,并不是因为他认可赞同李咎的理论。现在如果他要出面为李咎的农学技术站张目,就等于是让他自己在科举的主干上砍一刀。 尤晋倒是没觉得如何,还认为是他爹想多了。他爹算是对这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二儿子绝望了,他还不如他女婿呢,傅小贵都看出来了李咎的“居心叵测”还随信来帮着李咎出主意。 傅贵儿因出身贫苦,知道哪怕增加十分之一的收成,对天下人而言也十分重要,因此他对李咎的这个“技术站”非常支持,也想到了后续的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保证这个技术站不沦为宗族争权夺利的工具,不沦为一个好看的摆设。 尤南对傅贵的身世知之甚详,在傅贵坦白以前,尤南都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老鹰崖那样的地方,还会有那么凄惨的人生。因而本该直接把李咎的主意敲回去或者阉割成工部底下的一个主簿的活计的尤南犹豫了。 尤南也好,老郑也好,包括老杨老吴,他们接受的教育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的是“达则兼济天下”,是“民贵君轻”,即便一切学术到最后都是他们实现政治抱负的工具,或者是他们的求道的根本,然而学进去了就是学进去了,很难不受其影响。 尤南纠结了好几天,也趁着天朗气清的日子去金陵的郊外转了转。 他看到了李园的大棚在金陵的郊外矗立着,人们谈论这个东西配上土化肥特别好使。播种的时间可以提前,成熟的日子可以提早,冬季也可以种点菜蔬。 人们说这是别处发明的好东西,可叹人家不藏私,就这么拿出来教给大家随便使用了。今年时间赶着,只有少数几块地用上了,明年还能有好几倍的地可以用上大棚,明年的收成一定非常好看。 人们这样议论时满脸都是激动的颜色,他们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大棚、种子、土肥法都是李咎弄来的,也并不是知道的这一点人都对李咎感恩戴德,但是他们因为这些东西获得了更好的未来。 显然李咎也并无所谓人们是否知道他的功劳。 尤南走了两圈,最后回到书房长吁短叹地写信全老郑和大杨(杨梦仙)去了。 农业技术站和胥吏考核这事,虽然是李咎想得美,可是这又不是没先例。以前科举也考过法曹军曹的,武举不也是定科嘛?各位大佬放轻松,李咎的杂学也就是多几个不入流的胥吏罢了,威胁不到咱们,横竖想当官的还是得考科举。 果真犹豫时,想想百姓,想想张载,想想孟子,想想天下。 第三百三十二章 新剧目 尤南硬着头皮给李咎的“农业技术站”体系提了几个建议,又给郑长生、杨九郎去了信,又给皇帝陛下写了奏疏,前前后后,斟酌再三,总计花去了小半个月。 时间一转又到了冬季,万物萧条的季节。 江南各地大棚里倒是生机盎然,一派绿茵,算算时间,成熟期短的,二三个月就可以收获,成熟期长的,到年后也该熟了。 有了大棚,地里一年四季不空,产量至少也能涨个三成。 由此带来的土地肥力下降的问题,有李咎的土肥法可以部分弥补。常年的轮作制度也会继续保留,给土地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 本该是农闲的时间,田间地头到处都可以看到人。 不是在搭建大棚,就是在互相分享大棚的维护经验,不然就是在购置大棚的路上。 不过,离青山城、金陵越远,购置大棚的成本就越高。 青山城和金陵的李家玻璃厂出大片玻璃是成本价出,其他几家的玻璃厂虽然要挣点钱所以价格稍微贵些,但是加上富庶的官府补贴,再加上允许农民先用再给钱,给钱时间宽限到十年,最后农民们头一年用大棚要付出的钱仍然很少。 长达十年的还钱期也给了农户们足够的时间缓冲,即便遇着灾荒年,也不至于立刻就一蹶不振,陷入绝境。 等离开了金陵和青山两地的辐射区,到了别的城市,李咎的话就不好使了。且外面的官府不像金陵、青山这么富得流油,能出钱出粮拉一把最底层的农户。 想让那些玻璃窑的东家们用成本价出厂玻璃片是不可能的,就算李老爷不收配方和技术的钱,玻璃厂也不会放过刷钱的机会。 并且因为他们知道李咎多半会和朝廷谈官府控价,挣钱的机会就是李咎公开技术到官府直接出价之间的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价格刷到市场的最高接受价,就为了多挣一点是一点。 李咎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他们挣得再多,也是卖给买得起的人家,那些没钱的还是买不起,也就谈不上多花了钱。 而他手上就那么几个玻璃窑,出产的玻璃片都不够青山城一个地方用的,那么外面其他地方的玻璃窑就算卖出天价也是个市场补充。 所以李咎没太关注这件事,他另有打算,等和朝廷谈完了玻璃大棚的官府生产销售机制,就能打压玻璃大棚的价格,到那时只要手够快,能把这群投机倒把的人捏一把狠的。 再后来李咎才知道外地那些高价的大棚,除了水灾第一年人们为了活命拿去种了食物,后来都被拿去养娇气的观赏花卉和盆景了。 其中一棵精心养护的在寒冬长出花苞的碗莲更是卖出了天价。 这样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多久就传到了李咎耳朵里。 当时李咎正在就“如何防止技术站的胥吏被当地宗族垄断成为摆设”这一问题和大皇子、黄致、傅贵儿切磋,听到这么个消息,当场变了变脸色,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奸商难防啊”——却也只能这样了,他总不能因为别人拿大棚养花儿草儿卖高价就去砸人家花棚吧?即便限定只能某家某户来买也防不住有资格买的农户把大棚高价卖给府上,防是防不住的,所以就只能生生闷气这样子。 不管怎样,这一年总算是进入了尾声。 因为大部分地方都还没缓过劲来,御史岳老相公还在江南三道来回逡巡,今年倒没人想着大肆庆祝。 就连“德云社”都减少了演出的次数,更没开发新剧目,实在是周边都遭了灾,义演都没处募捐。正是所有人、财、物都扑在灾后重建、赈济和港口修建上,娱乐活动自然要尽量减少。 于是今年“德云社”难得地没挣到几个钱,全靠李咎发“工资”养着。 不过“德云社”的姑娘小伙儿倒也没闲着,他们大多数都身娇肉贵干不了粗活,就都抢着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或是收留孤儿、寡妇、老人,或是帮着李咎抄书、画图,总没闲的时候。 那些被他们收留的人,有些最后返乡去了,有的去港口那些招工的地方谋生,还有的就留了下来,跟着千红他们学艺。 千红虽然过年那阵和李咎说有人想聘娶她为正妻,然而到年底了她也没嫁出去,倒是那个说要聘她的地主,另聘了一个山阳戏班的正旦,千红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有好事者(主要是喜欢曹行首的粉丝)拿这件事恶心千红,千红索性自梳明志,说自己只一身可用,为报答“德云社”愿终身不嫁,若违此誓不得好死等等。 千红自梳的消息传来,便就连幺娘都忍不住同情起千红来,甚至也为了安慰千红直说“都怨老爷不解风情,,又爱钻牛角尖,倒让姐姐你这般为难”。 千红反说:“不关老爷的事,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我若嫁了人,再难登台唱戏,也难收徒弟学生,就成了‘一生喜乐由他人’的笼中雀儿,还不如一辈子不嫁的干净。我若不嫁,就是老了色衰,也是‘德云社’的大师父,自有学生徒弟无数,谁敢要我的强?就是你曹姐姐,她也越不过我去,王班头就更不行了。” 千红是看明白了,没几天那曹行首也跟着自梳了。 “德云社”两个当家大花旦纷纷自梳,让外面的戏迷一时间怀疑“德云社”是不是为了不让当家的跳槽逼迫她们自梳,此事也颇闹了几天,直到千红和曹月琴各自摆了收徒的架势,各收了五个徒弟,才将流言蜚语都翻过篇去。 到青山城近年收成过了,王班头才央着李咎写了出新戏,李咎本想整个《打神告庙》之类让人看了一时气愤一时爽快,回过头去仔细一想又能在心底埋个不服权贵的种子的戏,但是看着外面的情形,最后捉笔抄的却是《锁麟囊》。 《锁麟囊》是个喜剧,辞藻更加简单近人,不读书不认字的也能听得明白。其中女主角薛湘灵因为水灾与家人失散,最后因为早年行过善事被人认出,最后得以一家团圆。 这出戏适合水灾后刚刚恢复生机的青山城,简单的辞藻能让外地到此逃难的流民听懂,故事能给因为水灾而流离失所的人一些希望和安慰。 其中更隐含了一丝善因善果的劝善之意。今岁青山城往外支援了不少银米,百姓们虽知道是为了救人,但因自己也遭了灾,日子也不好过,却得勒着裤腰带给别人吃喝,他们难免有些微词,正好用这出戏暗暗地夸一夸他们。 是以李咎送走了奏疏后,老老实实抄了一本《锁麟囊》,这出戏不长,不过两天功夫就抄好交出去排演了。 这出戏有两个主要的花旦角色,千红领了薛湘灵,曹行首自告奋勇,拿了赵守贞作配,一出戏排得很快,不过五天功夫,赶着冬月初一就上了台。 第三百三十三章 奇迹般地盈利了 《锁麟囊》故事比较短,一个时辰就能演完,唱词朗朗上口。就算是不认字不会说官话的人,听两遍自己都能跟上唱。这个故事情节本身精致又准确切中了今年的情形,于是很快就风靡了两淮两江,一路传到了鲁东鲁西,成了各种场合必点的经典剧目。 此时二皇子正在鲁东鲁西跟着御史巡查地方。 过了年他们三个皇子要交换地点,他去江南,大皇子去川中-关中,三皇子来两鲁。 随着年关接近,几位皇子都在做启程的准备了。 三个地方,各有优势。虽然皇帝陛下春秋鼎盛,皇子们却已经隐约有了一些小心思。 鲁东鲁西有文林学海的根源,乃是中原文化的正朔所在,天下文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川中关中一带是禁军最大的兵源和老牌世家的祖籍,重要性也不用细说。 江南是鱼米之乡钱袋子,禁止江南海贸的时代江南依然是国库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近年多了个李咎在江南疯狂折腾,扑腾起滔天的水浪,江南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了。 和有点憨憨的大哥不一样,二皇子长相、心眼都更接近他的亲妈。脸是本朝姑娘们最喜欢的小白脸,俊俏秀气,未成年那会儿夸他面若好女都不为过,现在年纪大了长开了不至于雌雄莫辨,却依然十分阴柔。同时他还有一万个心眼子,做事看起来随心所欲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实际上每件事他在做之前都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必然是卡着一个不会出问题的点上让自己痛快的做法。 他的母族不是很显赫,甚至可以算是低贱,别说比坐拥两淮巨富的淑妃了,比陈妃的奴婢都不如。这样的二皇子应该是平易近人的才对,这样他才能拉拢其他势力。 然而二皇子却落了个“诡谲”的评语,也差不多把新兴的家族得罪了个干净,就是广撒网多敛鱼的张家都对这位皇子十分不感冒。 不过二皇子绝对是皇室成员里活得最潇洒的那个,如果不幸遇到个小杨驸马的人是他,他早把驸马全家都撕了,不可能像城阳那样顾全。 在两鲁巡查时二皇子也丝毫没收敛本性,并且仗着今年皇帝陛下不甚高兴、江南连续摘了二十多顶官帽致使两鲁也战战兢兢的机会,几乎把两鲁的官宦豪强吓出心脏病来。 因为年后就要转移阵地的缘故,二皇子很早就在关注江南的情形了。对于李咎的上书和“德云社”的新剧目,二皇子知道得并不比京里晚。 新年的尾牙宴上,清客相公唱的就是简化版的《锁麟囊》。 从江南千里迢迢传到鲁东道的《锁麟囊》,谱子还是一样的,但是唱腔、调门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板子一打胡琴一吊,薛湘灵从善良婉约的江南闺秀变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燕州侠女。 堂前咿咿呀呀地唱着,厅里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二皇子听了一阵,突然侧过头去问旁边一个也作了打扮随时可以上场唱戏的女孩子:“你觉得她们唱得比青山的如何?” 女孩子摆出恭敬的姿态:“两位姐姐从容有余,婉约不足,若论情感投入,就更差了。” 二皇子微微笑起来:“你倒是不偏心不隐瞒。” 虽然这么说,二皇子却知道这个女孩不可能在这事上有所遮掩好为鲁东道的戏班子说好话,因为这个叫兰心的女花旦对鲁东道的恨意极深。 兰心其实是“德云社”养出来的小花旦,天赋绝佳长相漂亮又肯下功夫学,曾经一度被认为要接千红的《牡丹亭》和《龙凤呈祥》,没想到还没正式担主角儿,就被鲁东道的戏班带走了。 若是正经手段,兰心是打死都不会跟着走的。但是兰心本是鲁东道人氏,她亲妈在人手里,真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而离开了青山城后,兰心的命运就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把歌姬舞姬戏子伶人当人看的地方翻遍天下也只有青山李园,在其他地方,他们仍是下九流,只能接受别人摆布欺凌的那种。 二皇子来了鲁东道之后,因为鲁东道不服管不好插手,很是收拾了几个出头鸟,其中就有孔家班的后台。 在孔家班的后台东家倒台前夕,容貌漂亮身段好的兰心几乎被折磨到自杀,现在兰心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日的。 整垮了不顺心的东西后,二皇子听说兰心是“德云社”的小花旦,一时兴起就做主留下了她,专门用来打听“李园”和“李咎”的情形。 二皇子对兰心的回答十分满意,问道:“给你一个机会回‘德云社’,你愿意吗?” 兰心顿时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又伏下去给二皇子行了个大礼:“小的愿意,愿意!”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搭理她,仍回过头去听《锁麟囊》。 唱得虽然差了点,故事还是不错的,何况又是李咎写的故事。他挺想会会这个李咎,若是能拿下此人为伍,钱袋子、民心、胥吏……乃至圣心,都有了。有了这些,还愁大业不成么? 所有皇子都不是嫡出,即所有皇子都有机会。 大皇子是个憨憨,在李咎身边都只想着怎么讨小老婆;三皇子是个呆呆,听说为了沙地耕种的问题住到沙地边上差点被沙暴卷走;四皇子还没成年,不用考虑这个。 不趁现在多捞点资本,以后哪还有机会?回京城之后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底下,满世界都是皇帝陛下的死忠,伸手必死好不好? 而被二皇子惦记的李咎,此时正在惊讶地发现,去年自己不但没赔钱,还挣钱了! 海贸不说了,这是绝对的收入大户,一个雀儿钟去了东洋没有等重的金子来换是不可能换的!除了这些奢侈品,还有金银铜价的问题,染织陈在跑丝绸棉布雪纺纱的路子时发现各地的金银铜价格不等,于是倒卖起了贵金属,圈回来几船金银,差点把东洋的物价搅到血崩。 靠着这俩收入已经可以把李咎过去十年未来十年的慈善事业花费全部覆盖。 同时李园旗下的产业也非常奇迹地没亏损,实现了基本保本。成本价或者市场最低价卖东西是李园的特色,再加上损耗啥的,头两年一般都会赔本。因为李园的人工费高,现在已经会出现李园的成本高于市场统一售价的产业了,最典型的就是蜂窝煤。 李咎还喜欢贴钱发福利,即便不算走私账的人情往来和灵活变通钱,李咎的额外支出也非常庞大。 就在这种前提下,李家的产业出现了持平。 这只能归功于前年的一番梳理后无形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以及整个青山城及附近,李家的主要市场所在的人富裕了。人们富裕了就会愿意消费,就会投入生产,就会扩大产能,资源的消耗和整体产出不可同日而语。 成本低了效率高了,李园是很难不挣钱的。李咎的定价策略是独家的、日用品成本价出,其他人也有生产的按市场最低价和市场平均成本的一点三倍取最高值。前两年这个策略几乎就是奔着赔本去的,到今年靠着稳定的生产量和因为流民而降低的人力成本奇迹似的实现了盈利。 第三百三十四章 山头 看着最后的各个产业的营业额、利润等数据,李咎心情复杂。 李园的长工短工们倒是很高兴,这么多年了他们总算给李老爷挣着钱了,再也不怕李老爷赔掉棺材本不得不拆伙走人了。 他们的喜悦是真情实感的,就连王得春走路都带风,那是,账本好看,他这个账房总管能不春风得意么? ……行吧行吧,总不能挣了钱非得赔钱才开心,多打的这点谷子拿去换算成年货给大家分分。 除了自家人多分点年货,外面也好搭粥棚请贫苦人家吃热粥。今年谁都不容易,就让大家过个肥年。 今年也没什么闲情搞“春晚”,“德云社”免费演了一场《锁麟囊》就算翻过了这页。 到了大年初一,连续四五天都是人际交往的日子,应付完各种商业伙伴和本地豪强,李咎挥手送走了大皇子。随后没多久,他又收到了城阳的来信,说二皇子已经到了金陵,预计休息几天后就会去青山城。 城阳还是更希望李咎尽早来金陵,李咎仔细研究了去年的财报,自己也觉得确实是时候了,只等金陵到山阳的水泥路修成,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青山城去金陵开拓新事业。 青山城毕竟太小,往西往北往南都是山,往东倒是很平,可是绝大多数土地都是滩涂,再往东就是大河湾。 青山城的交通依赖内河与李咎来了之后主持修的几条路。 内河的通航能力极为有限,且随着上游被青山城带动起来,上游的交通需求也变大了,有了架桥的考量,这就让青山城的内河航运能力在不久远的将来可能受到更大的考验。 修路也修到了极限。路这个东西不是李咎给够了水泥和民夫就能想修多少修多少的。 青山城的崎岖程度只比南边的玉鹤县好上那么一篾片,能用的地方李咎都用上了。若要再开新路基,那得先问问本地的山势地形泥石流山洪答应不答应。 从去年暴雨毁山毁道无数的情况看来显然人家不想答应。 而且在更加陡峭和复杂的地形里修路,开凿技术暂时也不够用。 李咎还有许多其他的事业想做,近了说有技术站、轨道交通,中期看有航海计划和石油、冶炼、蒸汽机,里面涉及到的许多东西不能就地取材,需要从远处运输过来。如果还放在青山城,运输成本太高了。 青山城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它的环境承载量,人口、产出、运输……全是限制条件。李咎老早就开始对外输出技术而非产品了。 山阳的问题和青山城是差不多的,山阳只胜在离金陵更近而已。 反正李咎在金陵都有官邸了,金陵又和李咎关系密切,索性直接落在金陵,这就是李咎点了金陵为下一个跳台的原因。 现在三九在金陵开荒已经两年了,几乎一比一复制了青山李园的产业结构并且借用水利优化了几个产业的动力。 这里还要谢谢城阳拿出了酉禅寺旁边的那块山头。 三九老早就看中了酉禅寺边的地,只不知是谁的,托了妄禅师捎信也得不到回音,只得罢休。 直到去年洪灾后,金陵城做法事请了妄禅师出道场,道场完了三九和城阳说起酉禅寺的事,城阳身边的乳母才说道:“那块地方好像是咱们主人的地?” 城阳奇了:“我几时在这里有地来着?” 乳母道:“主人那时候年纪小,是五岁生日的时候,听圣上说先祖故事,天天儿哭着喊着要来金陵,圣上就把金陵城外那一片都给了主人,说以后想来就来。” 另一个管事妈妈也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咱们主人性子好,鲜少哭闹,就这么一次,现在想来记忆犹新。” 城阳哪还记得那些,羞得脸都红了。 乳母又道:“当时金陵遭了灾,时任太守上表给几个僧侣道人请求褒奖,说是灾中他们救济妇孺、收养孤儿,心地赤诚。主人当时听说了,就问他们缺什么,圣上就说缺个落脚的地方,公主就说那就把圣上给您的地交给他们落脚吧。所以就一文钱没要,让酉禅寺、卯月庵、听涛观等几个被褒奖的佛寺道观各拿了一角去落脚,还剩着一大片荒地空在那。” 管事妈妈补充说道:“当时圣上还问公主怎么舍得,公主说‘我有万间花房,他无片瓦遮雨,分去一处无用地,安我爹爹离乱民’。圣上和娘娘感慨说都是娘娘教得好,后来就把几位皇子公主呀,还有新进宫的采女呀,都送到椒房殿养着的。这件事儿啊我们几个都记得准。” 城阳这才记得起那么一点印象来,道:“好像记得了,那时候我娘在教我背诗呢,我就记住了。既然那块地是我的,找了地契来给三九送去吧。横竖空在那里咱们也用不上。交给三九好好经营一番,一来那几个庙里观礼收养的孩子说不定能在三九那找份工糊口,二来也是在不给农户添负担的前提下给金陵增加税收。” 三九和城阳已经熟到不需要客套了,没推辞就收了这份好意,却道:“我先谢过殿下,不过,那片地要折价算到股份里的,将来按股份拿分红。虽然老爷的产业一向挣不着钱,分不出几个红来,那也是老爷的意思。我不推辞殿下的好意,也请殿下不要推辞老爷的回礼。” 城阳确实对什么分红没兴趣,不过三九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会再说不要。 三九解决了一个老问题,帮李咎拿下了条件那么好的一块地,高兴得几乎要跳跃,只因还在陪城阳拉家常才忍住了。 一旁听了半天的喜晴忽然笑了两声,引来城阳奇怪的眼神。喜晴看看三九,又看看管事妈妈,道:“主人,我是想起来,李先生写的新戏里的唱词儿,‘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和殿下一个语气呢!怪不得主人和李先生成了知交。” 城阳笑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三九心里却闪过另一句话“黄金千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这句话话却是化用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有点微妙。 当然微妙不微妙的,三九听了不算。她也没有立场和动力去掺和,光是拒绝大皇子的追求就已经折磨了她半年,拒绝还不能让人生气记恨上李家,着实要花费点脑子。 好在大皇子知情识趣,三九含蓄地表示自己不做侧室不做外室,要嫁人必得风风光光八抬大轿从正门里抬进去做正夫人,且嫁了人她还要管着外面的产业,没得商量。家里正有好几个妻妾等着进门的大皇子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万事不决要发展 三九从城阳那里拿到了地契,又给李咎写了信告知此事。 李咎对着大约的地图和金陵附近的地形这么一重叠比较,决定在那个山头主营水力纺织厂,兼营水力碾子附属加工工业。 纺纱机都是现成的,只要把水力织布机硬怼出来就行。 将来搞出蒸汽机,就更依赖水资源了,有落差的河流沿岸将会是未来的必争之地。 随着青山城的发展,女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在外面找工作而非在家纺织——即便是纺织,也是接作坊的单子、直接进作坊厂子能挣的更多,于是原有的男耕女织传统经济体系在三年内就被转化成了务工的经济体系,布帛系统彻底转化为银-铜铸币系统。 李咎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在金陵部署新的纺织厂。 难怪生产力解决一切经济矛盾,万事不决发展增效就完事了。 此外再搞个有轨列车连通金陵城郊到交通转运点,大幅度提高生丝、棉花、苎麻和成品线、布的运输效率,顺便给外面的人做个演示,推动一下这种连通不太远的两个地方的交通运输方式,为将来的蒸汽机和铁轨做做铺垫。 李咎做好安排,接下来就是找人。 三九那里征集工匠准备修路、搭桥、修建码头、厂房、居住区,李咎这里招揽木匠研发水力织布机,顺便带木匠上上课,看看能不能在讲明蒸汽机的理论后让人把蒸汽机的原型给弄出来。 其实李咎的仓库里有蒸汽机模型,不过李咎还是准备先让工匠们钻研一下,多储备点理论和技术,实在搞不定,他再拿出模型来拆解。 现在李园招人比较容易,这么多年的口碑在那里,多的是人想进。今年逃荒逃灾的人也多,里面不乏会手艺的匠人。 李咎才发了告示出去,三天功夫就补齐了木匠数量。官府备案过的铁匠也来了五六个,只等在青山城补录铁匠的身份证明拿到冶炼的许可,他们就可以重操旧业。 木匠何工和女儿一起跟着吴县令转移去了山阳,还带走了一些学徒。剩下的木匠不像何药娘有那么优秀的空间想象力,难免创新力不足。这次招揽的木匠有没有能顶替何工父女的,李咎心里没数,但是他并不着急,天下这么大,人真么多,即便现在没有,培养学习几年,也该有好苗子长出来了。 差不多就是李咎和三九定下来酉禅寺旁的山地使用后三五天,城阳就来信说二皇子已经到了,托她捎过来一个人。城阳的信是走的青李邮递系统,早早的就送到,而二皇子捎过来的人,又过了十来天才出现在“德云社”。 李咎得到消息说兰心回来,本不想过问什么。 人来人去都是正常的,“德云社”当时没做错事,兰心的去留也没什么蹊跷。 直到王班头后来给李咎汇报“德云社”的工作总结和计划时,才如实告知一切,李咎这才知道兰心如何被人要挟,又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在鲁东道成了家妓,最后怎么被赎身换出来的。 这样荒诞不羁的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李咎一时气得脸都发绿。 王班头心里也不好受,兰心是他当时最看好的女孩儿,要当千红的接班人、下一代顶梁柱培养的,才刚冒了头,就被鲁东道孔家班带走了。当时他、千红、曹行首都不乐意,无奈姑娘自己愿意,他们“德云社”来去自由,于是收了点姑娘的学费就把姑娘送走了。 当时曹行首似乎是觉察了些什么,总觉得最好还是找人去鲁东道仔细打听打听,无奈王班头和千红都没那么警觉,最后曹行首也没找成。 没想到曹行首的感觉是对的,兰心真的被人坑了。 “那丫头现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千红、新红她们几个也跟着陪了一场好哭。幸而她吃饭的本事没掉,唱腔调门、身眼手法都在,稍微练一练,仍好上场的。” “找个大夫来好好给姑娘检查一下,该养养,该吃药吃药。我们要杜绝这种事情再发生,以后再有姑娘学成了要出去的,在姑娘出门前,必须得有班头、师父和一个不相关的同性别同门和姑娘私底下仔细聊聊,再把那接姑娘出去的人家里里外外打听清楚——小伙子也一样。” 李咎不敢想象才十三四岁的兰心在鲁东道遭遇了什么,就只能亡羊补牢先把漏洞补起来。 “这件事是我没办好,也怪我,我不知道底下的底细,曹行首却是红尘里打滚二十年无所不知,当时我就该听听曹行首的话,也不至于如此。回去我就自己给自己罚半年奖金。不过,还不知道这两年出去的姑娘小伙里有没有类似的,老爷您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顺着当时的买家去查,天南地北,必须确定这些孩子现在过得好才行。兰心这样的事,最好只有一次。” 兰心的遭遇把李咎的好心情全给造没了,幸而最后排查完确实只有兰心这么一个悲剧的情况。“德云社”里有不少学徒其实是别人家的家班或者根本就是某个大班子里的小孩儿,学成了仍要家去的,兰心就是这样的典型。不过别人家学成了带回去也是唱戏、授徒,真的有其他交易,也得人自己愿意,像兰心的东家那样没人性赶鸭子上架不说还是用暴力和凌虐手段的还是少数。 兰心在“德云社”养了几日,总算是在曹行首和千红的安慰下渐渐回转过来。 这日兰心学了新戏,登台扮演的薛湘灵的丫鬟梅香,第二天又演了杜丽娘的丫鬟春香,依旧身形秀丽扮相娇俏,唱腔清澈,很快就被本地老戏迷们接受了。 找回了绝色,兰心抽着换班不登台的日子特意央求王班头带她来找李咎道谢。 得知来意,李咎却是十分惊讶,仔细想想,在兰心回“德云社”这事哩他基本上什么都没干,纵然亡羊补牢了,救的也是未来可能遭遇同类事件的人,和兰心又有什么关系? 他正要说拒绝,在初三留守金陵后负责传递内外信息的吴双一递进来一封拜帖,李咎打开一看,却是二皇子的拜帖。 原来他已经过了最后一个驿站,约莫今天下午就能到青山城,想先拜见拜见李先生再做安顿。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咎本没打算再见兰心,若有正事见见也罢,兰心却说是想道谢,李咎便觉得没必要。 他也没做什么,谈不上谢不谢的。非要追溯,恰是因为他的制度出了漏洞才导致兰心被孔家班设陷阱弄回去糟蹋了,兰心好意思道谢,他还不好意思接呢。 但是看着二皇子的拜帖,李咎又犹豫了。兰心是二皇子扫荡鲁东道时解救的,二皇子还送了兰心一路到青山。李咎直觉这里面有点什么,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兰心今天休息,一大早起来练功完了时间才辰时过半,再得到李咎的时间安排差不多巳时多点,最后她就掐着这个点儿来的。 李咎依稀记得“德云社”有几个非常亮眼的下一代顶梁柱,只是记不得模样。 兰心来了,李咎的记忆才清晰起来。平心而论,兰心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唇红齿白杏眼桃腮的,像个活泼泼的小黄莺鸟。 正因为可爱,才更显得鲁东道的那堆人多恶心多猥琐,对着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姑娘都能下得去手,又不是两情相悦、情到浓时。 兰心一见着李咎,眼圈就红了。出去这一遭才知道有钱人里像老爷这么好的人是真不多,纵有积善之家积德行好,也难像李老爷这样把他们贫苦人看在眼里。 “老爷,我……”兰心先嘤嘤哭起来,明明才见千红时已经抱着师父哭了一通,今日见着李咎又忍不住眼泪啪啦啪啦地掉。 李咎不懂小儿女的情思,但是他也学过些心理学,看这样也明白兰心这时候的情绪是悔恨交加还多三分高兴,横竖他心里都当这些未满十八岁的小孩儿是儿子闺女一辈的。 “别哭了,能回来是好事,还哭什么?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记得直接说出来,委屈求全?倒也不必这样看不起你家老爷。” 兰心抽抽搭搭地说:“那,那我以后就知道了嘛。” 然后兰心又委屈巴巴地边道谢边哭了一阵,还给李咎送上了自己的谢礼,是她用课余时间努力做女红绣出来的荷包,上面是个蟾蜍海水的图案,取的“腰缠万贯”之意。 李咎的随身小物件全是吴老娘、张老娘她们做的,荷包也不例外,荷包小又不值什么钱,李咎也就直接收下了。 兰心这方展颜一笑:“谢谢老爷。啊,老爷,送我回来的二皇子……我觉得他不正常,他好像对老爷别有所图,老爷千万别上他的当。” 看来自己的直觉很对,这里真的有点什么。 李咎反问道:“他能送你回来,应该人是不差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兰心道:“二皇子找我问了好多咱们家的事,我不敢不说,又不能瞎说,就把外面都知道的都说了。二皇子会不会是书上说的那种,想抢咱们的家产的贪官呀?” 李咎道:“别想太多,你回家好好休息,把自己的事业做好就行了。二皇子……问题不大。” 奉命来“学(jian)习(shi)”嘛,李咎懂。天家那个层次的人脑子和一般人不一样,李咎不知道这个二皇子有什么目的,但是结合城阳的信,李咎盲猜他打听李园的情况和皇帝陛下的命令有关。 送走了兰心之后,李咎没事人一样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给酉禅寺山头的纺织厂找条合适的路修轨道,然后和每天一样吃饭午休,然后迎来了风尘仆仆的二皇子。 即便李咎每天被各种风情的三九刷脸,即便李咎欣赏不来什么中性美、男妈妈、男美女,李咎还是得承认,这个二皇子长得着实太漂亮了,他的相貌极富攻击性,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忌惮和猜疑心。 李咎和二皇子分辨见了礼,二皇子以自己未有爵位为由,对李咎执晚辈的礼数,这一点和大皇子完全不同。大皇子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对李咎有些暗中讨好的意思,但是皇子该摆的谱他一点都没少摆。 这也侧面印证了兰心的猜测,这个二皇子恐怕真的别有所图。 二皇子和大皇子一样非常直截了当地告诉李咎来意如何,李咎和很实诚,把自己的日程列了,很明显,他能跟得上就来跟,跟不上李咎也不会等他,李咎有太多事要做了,时间不等人。 二皇子一点也不见外,将李咎的日程表和每天的时间看了一遍,非常实诚地说:“早晨着实起不来,那我就住在我哥那个屋子里,然后赶着巳时这趟来找先生。若是先生出去了,留个人告诉我一声就成。” 大皇子在李园时只敢偷偷摸摸地用內侍和小厮,二皇子不一样,大摇大摆大张旗鼓带着十几个贴身伺候的来了,除了住在东厢的耳房里的內侍,还往西厢塞了六个,往外面民房里塞了十六个,还在外面支了个厨房,养了几个做衣服的人……就把骄奢淫逸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塞完了人,二皇子还把跟自己办事的几个小子拎出来和李园的管事、跑腿认了脸熟,确认一切都没问题了,二皇子又单独找人置办了几个盒子,带到李园找李咎吃酒。 约李咎吃饭的人不少,在李园吃的在外面吃的都很常见,但是在外面买了山珍海味带到李园里来的还是头一次。 二皇子特别理直气壮:“本该是客随主便,先生吃什么我跟着吃就是。但是我这身体不争气,娇弱得很,我的口味也叼,多少有个不习惯的,怕吃得没胃口反而败兴。” 李咎有点头皮发麻,他讨厌不合常理的事情,那往往意味着会有意外发生:“无妨,这里大家都自己做主,殿下也不必见外,完事还需自己舒坦。” 二皇子点着头,他的随侍将五六个盒子拆开,取出二三十个碗碟来,有荤有素有甜有咸,精致的粥品就有六种,菜色一看多是原本自然的做法,和李园常见的大油大盐的确不同。 李咎还是简简单单二荤一素一个汤,料放得特足,四个大碗一个竹筒,陪的是一盏浓茶,丰盛实惠。二皇子那边还有人伺候着夹菜换碟儿端茶递水,陪的是度数非常低的米酒。两边风格完全不同,竟然也能相谈甚欢。 一边吃,二皇子一边拿青山城所见的之奇特之处问李咎,问着问着话题就到了李咎感谢二皇子送兰心回青山。 二皇子漫不经心地回道:“这有什么?原是看她可怜,小小一个姑娘落在那样的地方。说起来,你们青山城好像是不让做皮肉生意的?我才进城就有人提醒我说青山城没有jinv,若要长居,最好带几个爱妾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一点奇怪 李咎一时间甚至想到了未来的某个不入流笑话。 他对二皇子会问到“风月场所”,觉得很突兀。 “是啊,青山城我不让他们做皮肉生意,要挣钱去厂子里打工,不比卖皮肉来的多来的好?不过,要带几个爱妾我倒是没想到,一个夫人都不够了吗?” 二皇子“哈哈”笑道:“何止几个爱妾,听说现在是来青山城前先买几个妾,要走时转手再卖给他人。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有人专门经营这门生意。凡是外地客商来了,必有人上门自荐说自家媳妇、妹妹、女儿愿作妾室,待客商走了,这些人又把女孩儿收回去卖给下一个客商。” 李咎听了不由脸色一沉,坐在一旁的哑巴很懂,立马掏出来一个小本本开始往上记。 二皇子一点不守社交的美德,十分好奇地询问:“先生连这都要管?” 李咎道:“不顾人的意愿,转手倒卖,与风月场所和异?外地的我管不着,青山城的我总能管一管。我这里水泥也好,骡机也好,玻璃也好,每一项技术几乎都是成本价送出去的,为的是让更多的人能用上,能享受科技进步的便利,难道是为了让他们挣了更多钱去糟践别人?” 二皇子道:“我原以为先生是讨厌jinv才排斥她们,听先生的意思,似乎不是?” “身不由己的人,我讨厌她们做甚?要恨也是恨摆布他们的鸨儿龟奴。” 二皇子道:“她们出卖身体,不能守贞自爱,难道不是她们的错?怎么又不能令人厌恶呢?” “守贞一说本就十分可笑,我以为不可取。何况,若要怪jinv不守贞,得先问问那些贩卖她们的人,给她们签卖身契的人,还有那些光临她们的客人啊。若是无人卖,无人买,她们想做皮肉生意都难,如何伪君子伪道德不先想想一切的根源呢?殿下细想,为什么我这里不让鸨儿龟奴经营风月场所,照样有人买妾卖妾状如私娼,这难道是女孩儿的问题?” 李咎很少和人讨论这些问题,上次说到还是千红她们冲突,这次倒是难得来了个外人想和他争论一番。 不过说着说着李咎不免狐疑起来,一个皇子在青山城不问李氏杂学(可能冲击现有的科学体系),不问工厂(非常值钱的钱袋子),倒关心起jinv来了?从兰心口中听来的二皇子不像是对男女那档子事感兴趣的啊? 二皇子接触到李咎狐疑的目光,又是“哈哈”一笑:“我以前在京城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到了此地发现和别处不一样,故而好奇罢了。毕竟其他事曾有耳闻,独此事连耳闻亦未有之。” 这倒是常理,李咎勉强接受二皇子的解释。 二皇子自己斟酒给李咎陪了个不是,又问他准备如何办得,李咎道:“限制人口买卖。早听说本朝是不允许卖身为奴隶的,只有官奴和长契而已,其中的长契约等于卖身,却有别于牲口物件。只要严格执行规定,加上青山城不允许妓院经营,应该就能刹住这股不正之风。” 然而真的带着妾室来的,互相赠妾送妾的,李咎也管不了了。即便现代社会也没见管住小三小四,也没管住掌握权力的人对弱势者的潜规则,何况古代,没有信息技术,绕过官府的办法简直太多了。 这件事本身只是小事,对李咎的影响还没有二皇子的关注来得大。 不过二皇子这个人本来就很邪性,李咎很快就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 尤南和京城先后传来消息,李咎关于农业技术站的提法被皇帝陛下下令征集天下有识之士讨论了,京城里正为这件事撕得死去活来。 尤南硬着头皮给几位大儒世家写了信,有的人接了信沉默了,有的人后来又写信回来和尤南甚至李咎深入切磋了一番,还有人和尤南撕破脸几乎割席断交……尤南这辈子就没这么被人嫌弃过。 李咎冲锋尤南掩护,回信完一波,尤南给李咎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李咎自己“发明”的标点符号“?”。 李咎知道这是尤南被烦到临界点了,于是又回了封信道谢,随信送去的是一盒麦穗,今年新出的麦穗。 本来这个时间点是绝对不会有麦子成熟的,但是皇庄实验田专门做极端实验,水肥光照都尽量做到最好,时间衔接也是最合理的,可以说投入了巨量的资源和人力,换来了提前三个月成熟的冬麦。 尤南接到麦穗一看,那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李咎在用这盒麦子告诉他,他的保护和协助是有意义的,拼得一家苦,了结天下苦,一人背锅,全国不饿。李咎不擅长文辞,就用这样朴素的方式传达他的意思。 尤南没办法,长长叹完气,继续帮这个小兄弟四处奔走。 不过他也给李咎回了一封信。 毕竟尤南年事已高,而子女天赋有限,都是守成之人而已,后面还有谁能护着李咎? 李咎可能有相当的实干能力,他却毫无官场手段,更没有在文人学士圈里生存的素养。 尤南能用自己的人脉和地位护他一时,尤南不知道自己去后还能有谁。 当然尤南自己并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他死之后洪水滔天他也管不了,再说了李咎一个四肢俱全的大男人,身手又那么好,大不了流亡海外嘛这有何难?别以为他不知道李咎手下还有许多东洋来的番邦人士,仔细想想,那都是退路。 李咎自己却很乐观,皇帝陛下的子女们他见了三个,虽然各有脾性各有打算,看着倒是都不错。不敢说各个胸怀天下、怜悯苍生,好歹都像是个善良的好人。 现任皇帝和下一任皇帝是仁慈且怀民的,那么就算李咎哪一日落败了,他的技术、方法依然会存在于生产活动中,继续为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发展做贡献,继续为百姓谋福祉。 有这个作为兜底,李咎觉得其他任何结果都不能算太坏。 第三百三十八章 生产力解决一切问题 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李园的新项目正式开始攻坚,这次是水力织布机、轧棉机和棉花选种。 李咎选这三个作为接下去一段时间的重点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骡机和飞梭出现后,市场上对于棉花和运输能力的需求暴涨。 棉花的需求量增加是可以预见的,过量的纱线产能导致必须将纱线运到外地去作为半成品卖给、租给织布的人家,倒是后来才出现的传统作坊模式的新应用。 周边许多地方的传统家庭生产单元已经不再进行纺纱,他们直接从市场上买棉纱回家织布。 或有布庄大批量从青山、金陵等地买进棉纱,然后交给当地的家庭妇女织布,按棉纱的消耗数量和产出布匹的数量、品种给予工钱。 棉纱的辐射范围一直要到交通成本足以覆盖两地棉纱的价格差,才会停止扩散。时间一长,骡机生产的棉纱难免积存下来,逼迫织布业发展。 在李咎提出要复制水力织布机之前,已经有些老牌纺织工坊在琢磨提高织布效率了,只不过灾后低廉的人力成本让他们更愿意采取增加人的方式来增加织布能力,而非推动极其的变革。 现在因为织布业和骡机出厂速度的限制,现在还能勉强维持平衡。然而看看玉鹤县的初级圈地的情况,恐怕这种勉强的平衡也压不了多久,上下游的价格和市场早晚会发生剧烈的变化。 除了将骡机生产力转移出去之外,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应对这种变化。 显然转移生产力并不符合李咎的区域优势最佳配置的想法,一个地方如果不适合生产棉花,或者相对棉花更适合生产其他经济作物,那么在考虑了交通运输成本的基础上,这个地方本来就不该发展棉纺织业。 最优策略是让适合棉花种植的地方可以产生更多的布匹成品,那么需要更多的棉花和更快的织布机。 然而又不能将种植粮食的土地拿来种植棉花,皇帝陛下不允许。皇帝陛下对一个地方的粮食种植面积设置了严格的规定,要扩大棉花种植,必须等比地提高粮食产量。 这个政策逼迫当地若要搞棉花产量,不能侵占粮食的耕地,就只能主要依赖拓荒。拓荒的荒地还不能只种棉花,依然要按一定比例分去进行粮食增产。 其实仔细算来当前粮食增产的主要手段也是拓荒,其次是增加畜力和人力投入,再次是李园的大棚、种子、土肥技术。精耕细作可以得到不错的结果,不过仔细计算精耕细作投入的人力,对比开荒投入的人力,还是开荒的效率更高,特别是加入了土肥法和种子优化之后,拓荒的产出再次大幅度提高,于是拓荒依然是增加粮食产出的最优解。 所以一切绕到最后都是用有限的生产力去追求更高的上下游产出。李咎相信这个时代依然会有聪明人,而且他已经给出了正确的方向,只要照着这个方向去努力,早晚都能收获成功。 而李咎要做的就是给狂飙的生产力加个笼头,让它保持在正确的道路上狂飙,对平民造成的伤害再低一点,让社会变迁得再顺利平滑一点。地球位面历史上出现的童工包身工,李咎决不允许出现在他所能控制的地方。 复原机器和招工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李咎希望能找到代替何工父女的工匠,但也不能为了找到而耽搁了复原的进程。 然而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偏偏就是李咎需要的高级工匠,是真的很罕见。 这时候的工匠多半是不认字不读书的,更不要说李咎教的几何和算术,他们的技巧来自师父的教导和自己的琢磨。 有那种技术非常强的大师级工匠,但是他们一般被尊称为某大师,供奉在京城、金陵的富豪之家。其中的一小部分现在就在努力解决织造业的生产困扰,只是他们没有李咎的图纸指明方向,进展十分缓慢。 一晃间李咎的招工启事挂出去已经个把月了,老刘老陈他们出去押货时也都带着招工启事去的。但是报名的不少,能用的也有,紧缺的却 一个都无。 真是急不来啊。 在荒山的纺织一厂的“研发室”,几个木匠簇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新琢磨出来的转子的运行。 李园的工匠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每天在学塾里学半天,出来机器厂房里待小半天维修机器,再来研发室对照图纸琢磨半天。 不是没人偷懒,只是偷懒的人很快就会被工友们怼到过不下去。 李咎不让人加班,给的工钱奖金也厚道,平时总反复确认工匠们、长工们拥有的份额,自然凝聚了一群又努力又上进的工匠。他们是真的把李园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因此格外排斥好吃懒做的蹭车行为。 好吃懒做的人偷懒偷的是李咎的钱吗?不,他偷的是集体的钱!偷的是他们每个人的钱! “吱呀——吱呀——” 被引流的水带动的转子转起来,然后不出所料地因为稳定性不够,传送到下一个齿轮时崩掉了。 “唉,又飞了!” 众人不由得拍着大腿,发出一声声叹息。 何工离开后临时接任木工组长的曹工熬得两眼通红,伸着懒腰,说道:“没事,又否决了一个方案,我们还有下一个。大家先回去休息休息,把车间的骡机修修好,下午咱们再继续。咱们要有底气,我们做不出来,谁都做不出来,不要担心奖金会跑啊。” 众人纷纷应和,然后三三两两捧着大记事本边走边讨论,要么说老方案的不足,要么说新方案的改进,也有谈论今天学堂的新课程,对蒸汽动能提出设想的…… 今年新招进来的小工钟畅落在最后面,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在了曹工眼里。 曹工自从当了组长后,对所有工人的状态都十分注意。他和何工不一样,何工和他女儿天资过人,没有不服气的,但是曹工只是因为性格更好更擅长表达沟通才被推举出来。他既然没有不可替代性,当然就要更注意使用自己的长处了。 后来李咎还开了个“心理辅导”课,专门教他们这些班组长、管事的如何给员工做思想工作,曹工一课不落全听完了,现在做起思想工作来简直一把好手,比李咎还能忽悠。 小钟工在看见新的传动装置失败时脸色就有点奇怪,曹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看见小钟工落在后面,自己也放慢了步子,落在了最后。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家传技法 工匠一直在李咎的招揽名单里,细水长流式的招法,只要是有手艺有人品又不怕被人偷师的,来多少收多少。若遇到有攻坚项目的年份,会重点招揽某种类型的工匠。比如前年去年是陶工,今年就是木匠和铁匠、铜匠。 钟畅父子就是这样被招额外招进来的。 大钟小钟父子俩从淮阳道流落到青山,因为手工活细腻,刨出来的酸枝木板子光可鉴人,被招到这个攻坚组来,为的是让初代模型的每个零件可以最大程度地吻合。 这父子俩谨小慎微极了,刚来时几乎不和其他工友聊天,过了年才好些。 小钟工年纪才十七八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比他爹好放开些,这些天倒也肯交流沟通。 曹工慢慢地就觉察到其实这对父子那是相当不简单,能做好的事也不只是刨木板而已。 等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曹工叫住了小钟工:“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小钟工慢吞吞地碾着脚尖,说道:“我……我回去想想,可能会有办法。” 曹工只当他是发现了些技巧,笑道:“好极了,老爷总说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果然你们年轻人就是脑子活。” 小钟工难为情地赔笑,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及回了家,小钟工收拾屋子、去热水房打水、把爷儿俩换下来的工装衣服洗了晾上,他爹大钟工领了饭菜回到宿舍,爷儿俩就着夕阳的余晖吃晚饭。 今天纺织厂大厨房做的细菜是红烧姜丝鸭块,素菜是豆干马兰头,汤是大骨野菜汤,再有一海碗三两半稻米半杂粮的干饭。 小钟工喜欢吃鱼,额外每月加十个子儿,每天可以有一条干烧的杂鱼。 大钟工本来就沉默寡言,这几年日子越发难过就更不喜欢说话了,一顿饭吃到结束都没吱声。 小钟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道:“爹,我想……把咱们家那本书,给李老爷送去。” 大钟工显然也很犹豫,体现在他没一口否决了,却问道:“万一和那些人一样?” 小钟工说:“现在反正我们也不敢拿出来,再说,这不也挺好,以前哪有肉吃啊。” 大钟工还是有一些犹豫。 他家祖上是专门做水磨碾子的,看家的手艺就是水力工具,不论年成好坏,守着水磨水碓水碾子总是挣钱的行当,家境相当殷实。 到了老钟工那一代,因为义军叛军四起,磨坊被一支流窜的势力所夺,老钟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一下子就落败了。 辗转中,老钟工幸得一户人家收留,熬过了战乱。 到了本朝开国,天下太平,老钟工就在当地落地生根,又把家里祖传的把式耍了起来,在河边起了个三层楼的水碓、水磨、水碾子,专管给人舂碾。 因为天下太平人心思定,老钟工的水碾子生意极好,老钟工也得以娶妻生子来了,这就有了大钟。 然而随着水碾子生意越来越好,打上歪主意的就多了。老钟是外来的,虽然在当地娶妻生子了,依然是外来人。那村子因为避世的缘故,本村人口剩了许多,足可团结起来排挤老钟一家。老钟被挤兑得没办法,只好让出了水碾子另寻其他生路。 这时之前收留了他的那户人家拿着钱上门请老钟给他家也修个水碾,地方就在本村。 老钟正是要钱的时候,加之气愤村里抢他的活路,一怒之下,就在原本的钟家水碾的上游截断水源,另起了一座四层楼高的磨坊,彻底把原来的老钟水碾挤得没了动力源。 却不想老钟大仇得报时,那大户人家翻脸不认人,拿老钟媳妇的性命威胁老钟交出制造磨坊的图纸,老钟一时不肯,那户人家索性把他们全家人锁在屋里,放火烧了老钟的房子。 于是老钟和媳妇就被活活烧死在房子里了,只剩下十岁的大钟幸存下来。原来是火烧断了梁柱,房梁垮塌时砸到了隔壁水缸上,大钟用吸水的棉褥子包着自己才得以活命。 因为老钟遗言让大钟不准再修水磨坊,不准再翻他家祖传的书,大钟果然后来再也没有看过祖传的水利法器械图。 但是没想到到了小钟这里,小钟天资超然,从会走路起就会玩墨斗、刨子,任是什么七巧锁、鲁班锁,看一眼就会拆,拆一次就会做,不过五年功夫,把大钟一身本事掏得干干净净。 后来小钟从压箱底的书里翻到了钟家祖传的水利法,自己瞎琢磨了半个月,就做出了一个小模型。 等到了李园,对照李咎的模型和学塾传授的原理,小钟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水力织布机的织布系统,再和钟家的水利法放在一起拼拼凑凑,已经把水力织布机的初代模型给弄出来了。 不过巴掌大小的模型,用水浇在转轮上,再接上线头,是真的可以织出布来的。 然而要不要把这个模型送出去,要不要把技术交出去,大钟工很犹豫。 小钟工显然愿意,不过他也很尊重父亲的意愿,所以他用的说辞是“要不要把书给出去”,横竖只是给书出去,也不算违背了祖父的遗言。 小钟工觉得祖父的遗言只是担心父亲也遇到歹人,暴露了手艺,招来祸患。祖父的担心在那个时候是对的,那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然而在今天就显得不合时宜。 人在李园能有什么祸患呢? 李咎老爷已经是侯爷了,哪看得上这仨瓜俩枣?其他工匠也都是憨厚老实的人,纵有几个喜欢耍小心思的,也就是琢磨着怎么表现、怎么多吃块肉,绝对干不出也不敢做出抢功劳的事情。 李园需要工匠攻坚的事太多了,实力不够的人,这次抢了功,下次照样露馅,还不如积极配合,躺着拿钱它不香吗? 大钟工还过过十年安稳日子,小钟工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打从记事起就跟着爹爹颠沛流离,到处讨饭吃。运气好遇到大方的主家,能睡在屋子里吃口热茶饭,运气不好就只能睡牛栏猪圈,吃馊水糟糠。 他对李园纺织一厂满意得不得了,若是可以,他还想讨喜欢的女工姐姐做媳妇,彻底扎根下来哩! 第三百四十章 小钟先生的人生转折点 小钟拖着大钟合计了半宿,最后决定把祖传的《水利书》献上去,换点功劳,至于他俩的本事,再藏一藏,藏住了也就安全了。 书没了不要紧,人安全就行。 次日清早,工匠们按各自的小组凑在一起,先在学塾里上了一堂动力势能转化的课程,各个听得头晕脑胀,出来午饭后休息片刻,又来到了水力织布机的车间攻克难题。 小钟就是在开工前拿出的那本家传《水利书》,他不敢说自己都已经学会了,只说是“日思夜想,发现这本家传绝学上记载的水碾转子似乎正是我们在找的传动力装置”。 曹工跟着何工搞出了水力骡机,眼光已经大不相同,一眼看出这本《水利书》有点东西,当即就带着大小钟父子来寻李咎了。 李咎这里正在自家院子实验木轨车道。 不大宽敞的平地里,摆着一圈椭圆形的双轨车道,哑巴正赶着一辆骡子车在轨道上小步慢跑。 曹工和小钟大钟停下来一起看,他们都知道这是李咎正在攻关的另一个项目有轨车。 他们之前脑补的有轨车是像飞梭那样的轨道槽加小轮子,没想到他们猜测的轮子对了,轨道不对。 不过显然李咎的这种轨道更加节省材料,对路基的压力也更小。 平稳地跑了三圈之后,哑巴催促小驴子提速,从慢跑变成了飞奔。 空车、轨道,驴子几乎没有负重,很快就变成了撒欢狂奔,然后不负众望地在转弯的地方车厢被甩出去了,驴子也被带得趔趄几步,不满地大叫起来。 一旁冲出来几个眼熟的人,曹工定睛细看,都认得,是另一批工匠。他们七手八脚地把车厢、轮子捡回来,边问“刚才是哪里出了问题记下了么”,边将破碎的零件拿下去更换。 李咎注意到曹工他们来了,对木轨车道项目的领头张工说道:“把内转弯的地方的内外轨道弄个高度差出来,空车都会甩出去,若是内部载重不平衡还得了?” 在学塾上了物理课的几人就能懂得这是离心力的作用,李咎的主意是把这个力往里收收,他们给没上过物理课的工匠们比划一下,自去材料场那里挑材料重新做木轨和轨道基地。 李咎把曹工和大小钟工领到自己的书房,给他们各倒一杯茶,说道:“曹工面带喜色,莫非这两位就是水力织机的解答?” 曹工喜形于色:“老爷好眼力,可不就是。” 他将《水利书》摊开,摆到李咎跟前,说道:“这是钟木匠和他儿子钟畅。这书是他们祖传的书,近来织机卡在了动力传递上,恰好他家这个书就有相应的解法,他们就把书献上来了,请老爷过目。” 李咎有点意外,就从摊开的那一页往后细细看了几张图纸,只见图纸完备,上面各个关键环节和零部件其实都已经非常明确了。 曹工还在絮絮叨叨地夸钟家父子技术活做得特别细致等等,李咎却咂摸出一些不对来。 有一手被曹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技术,有这么详细完备的图纸,怎么可能拖到今日,又怎么会只是送上来一本书?他们父子俩直接把问题解决了不是更简单明了么? 特别是往后面翻,这本《水利书》连水力织布机的雏形都已经做出来了,看上去结构非常成熟,不像是理论图纸那么简单,更接近真的存在过的实物图纸。 李咎又将老实巴交的钟工父子俩看了看,大钟工比较畏缩点,长了一张沧桑风霜的脸,小钟工看着就很活份,眼睛里有明亮的光。 李咎于是就问了:“你们就父子两个,其他人呢?这本书有大用,算算来至少也值一笔足可让你们全家都过上富足日子的奖金。” 大钟工就叹口气,回说“确实只剩我们父子,他娘生他的时候就没了,他爷爷奶奶也早早没了。” 李咎又问:“听口音你们是西边来的?” 大钟工就说了个今年被水淹过的地方,怕自己说的不够惨,还补充说道自家祖上原是中原一带的,因战乱才流落到两淮,又因为去年的大水灾流落到了青山。 李咎差不多就猜明白了,道:“这样吧,书我先不要了,横竖我也看不懂,还得要你们匠人来琢磨,不如两位留着继续参详。曹工,招几个学徒跟他们父子俩一起研习他家的书,教出来一个学徒按人头给奖金十两银。等你们最终把水力织机做出来了,果真用了你们家祖传的办法,就在你们整体的奖金上我再额外加三成,单给你们父子俩一人一半。怎样?” 李咎没说奖金会有多少,但是根据之前的类比,分到每个人头上的不会少于二十两,其中功劳大的,应该在百两之数。李咎没要他们的传家宝,他们只靠着带徒弟、造机械,父子二人应该可以拿到二百两之巨。 二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他们置办家业,成为新的地主了。 李咎给了个合情合理的奖金,考虑到书上给的营造都是大型水利机械,李咎还补充说道:“有了第一笔钱,你们就可以考虑在玉鹤或者山阴的水流湍急处买一块地方,建一个大型水力器械组,把什么纺织、榨油、舂碾……全安排上,定能惠及子孙。” 大钟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自己不搞个?” 李咎伸个懒腰:“我倒是想搞,我哪来的人手干这?能有一队管水磨的人,我倒宁可他们去给我琢磨航海图!” 这话当然是假的,他真想弄个水力机械组出去收钱着实的易如反掌,就算人手不够还不能让人代管自己吃干股吗?不过是不稀得和人抢食而已。 “不过我倒是给你们拿个主意。你们父子俩能管好一个磨坊就不错了。即便有了徒子徒孙,终究有限。倒不如像我组织联营会一般,你们也组个联营会,拿技术入股,让别人出钱出力,你们吃分红,岂不更简单些?” 大钟工还在高兴果然李咎大老爷是个好人,没有别的企图,他总算是又能用上家传绝学又能过上好日子。至于李咎说的什么联营会,暂时他没想那么远,联营会的运行和监督体系对大钟工来说过于遥远。倒是他儿子眼前一亮,对李咎的主意特别感兴趣。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天下大势 大钟小钟得了李咎的允诺和建议,果然回去后不再藏私,很快就配合着曹工他们把第一台水力织布机给造了出来。 早在前朝最繁荣的时代,中原的核心棉纺织产区三晋道就已经出现了水力织布机,只是和李咎提供的图纸有区别,不过最核心的水力势能传动是相似的。并且李咎用几何、物理点透了传动的本质,于是在天赋过人的小钟工手上,种种奇思妙想尽数化为了现实。 李咎如约兑现了奖金,并且确认大小钟不准备离开李园自立门户后,把小钟提拔到了和曹工相同的“高级”木工。 高级工匠的工钱和住宿伙食条件都会更好一些,小钟工欣然留了下来。 大钟工本想趁着休假的时间在青山城郊买块地经营祖传手艺,后来得知李咎会搬去金陵之后,他们把计划延后了,他们想跟着李咎一起去金陵,到时候在金陵经营产业。 李园的假期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自主调节,大小钟就把假期全部往后延期到去了金陵以后。 短暂的休息结束了,笨重硕大的织布机又被工匠们做了一次彻底的精简,确保每个构件都精准有效。 这样又改进了几个版本,才最终得到了李咎需要的可以放进工厂使用的织布机。 织布机小组完成图纸和生产线拆解后,就地解散,大家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方向,重新加入了其他组。 其实其他项目对小钟工来讲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小钟工更想和李咎走得近一点,于是他挑选了李咎过问得更频繁的木轨车项目。大钟工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年轻人那么拼了,更适合养老的地方,所以他去了学塾,开课传授自己的技艺。 木轨车本身的技术关卡比较少,但是对力学、空间几何、工程设计的要求却很高。小钟工选了这个项目后就被打包送去了学塾里研习,和他一起送来的还有其他想加入木轨车项目的人。 现在木轨车还只是平地实验阶段,将来要实地建设了,情况只会更复杂。李咎觉得他这是在为未来的轨道交通系统培养工程师,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夯实理论基础。 水力织布机填补了蒸汽机之前的最后一块机械拼图。得到消息后赶来看热闹的人再次感受到了当年他们见到骡机时的那种心情:又骄傲,又恐惧,又热血沸腾。 人们纷纷猜测李咎多半还是会搞限售那一套,不过这次他们不担心了。 骡机他们拆解不了,是因为骡机是个新东西,而他们一时没有那么聪明的工匠。 现在三年过去了,每个开了纺纱厂的人家里都有一堆熟练的工匠。靠着这堆工匠反推和骡机有相同运行骡机的水力织布机,简直不要太容易。就算一两家人没办法完成反推,十家二十家,总可以完成的。 他们骄傲于新的生产怪兽在自己的家乡(或者半个家乡)产生,恐惧这个怪兽可能带来的不明确的后果,又为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可能推动一个新的时代到来,而感觉热血沸腾。 觉察到新时代的脚步的人可不仅仅是青山城的这些大商人、工匠,还有已经为了李咎的上书争论了两个多月的朝堂。 最开始,就连皇帝陛下都觉得李咎的“农业技术站”过于可笑。 农业技术的推广有成例办法,工部、户部都有采风、汇编、发放给地方的整套流程,于是就显得李咎的“农业技术站”特别的不现实。 不谈制度、选拔等其他更严重更深的问题,只说李咎希望采取的举措,培训授课、层层传递,所需要的耗费的人力和粮草岂止百万?大雍哪来这样的家底? 不过皇帝陛下懂得李咎眼里所见的世界和他所见的不一样,更明白在李咎看来财富必是在人手里才是财富,若是累积在库房里、表现为穷奢极欲的生活,那就不算财富,而是浪费了。 是以皇帝陛下能理解李咎的想法,只是他有他的立场,他和李咎有些区别,他理解甚至觉得喜欢,并不代表他可以去做。 直到京中的皇庄陆陆续续传来一些需要李园提供解答的情况。 李园搞的那些新鲜东西,全部会被一比一复制到皇帝陛下的私人皇庄里。现在的皇庄几乎是一个放大版的落后半年的青山李园。 当然从李园复制过来的东西总会遇到点小毛病,比如被折腾了一年才能顺利运转、现在已经被拆解明白、组建了皇家纺织厂的骡机,比如自行车制造厂…… 皇帝陛下并不觉得百姓需要懂得骡机怎么造、自行车怎么拼装,百姓能用就行了。这也是他对“农业技术站”感觉一般的原因之一。 直到今年种植翻车。 先是稻基鱼塘翻了,稻子全死了;接着大棚也翻了,绝收;再接下来土化肥也翻了,绝收…… 工部的人对着李咎的杂学翻了一个月的书都没搞清楚原因。再试一次,继续翻车,产量着实可悲。 心急如焚到恨不得在椒房殿挠墙的皇帝陛下顿时福至心灵,懂了李咎那个“农业技术站”的用法。 在李咎之前,从未有一项技术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产出的,相对的人们使用新技术的迫切程度就不会那么高,于是一项新技术,一个新工具,能有非常长的时间去慢慢传播。这个漫长的传播过程自然能保证绝大多数人都学明白、学会。 然而李咎把这个技术的传播速度和迫切程度都大幅度提高了,于是就有了皇庄这样的情况。李园有了大棚,他们也要有;李园搞了土化肥,他们也要有;李园有稻基鱼塘稻基蟹塘桑基鱼塘蔗基鱼塘,他们也要有……抄了理论抄了表面没抄到核心,于是抄废了。 皇帝陛下当然可以立刻快马传书让李咎解答,甚至把李咎带到京城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但是其他地方怎么办? 要放弃更先进更高产的生产方式吗?皇帝陛下让他们放弃,纺织厂还有未来更多的其他专业工厂不答应啊!未来一定会有大量的劳动力向工厂转移,一定会有大量的土地拿来生产经济作物,所以粮食怎么办?继续不温不火地发展下去可无法满足分工的需求! 皇帝陛下再椒房殿绕了半天圈子,从丰年手中拿起尤南送来的新麦粒捻了捻,忿忿地自言自语说:“他这是阳谋——不对,他根本就没用谋,这他娘的是天下大势啊!”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实验田 天地良心,什么阴谋阳谋顺势而为,都是他们自己脑补的,李咎从来不会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不过生产力发展必然伴随着相应的职业技术培训,未来分工越来越精细,每个分支领域越来越精深,最终反馈的要求一定是独立于科举体系的另一套学习升级系统。 关于技术站的事情,从起初的大家都不看好(缺乏足够的底层支持),渐渐地有了一些支持的声音,其中最大的支持者正是一个顶一千个的皇帝陛下。 所以被无视许久的奏疏得以被提上议程讨论。 这一次除了吴宥激烈反对,杨太傅和郑适道也选择了对立面,唯一一个回应尤南公开表示支持的大儒是城阳公主的半师杨梦仙。 杨梦仙相对其他儒生来说,会更低调内敛、更实干一些。 他也是唯一一个年过六十还亲自下地种庄稼的真的做到了身体力行的大儒。 所以即便没有尤南的那封书信,杨梦仙也愿意站在李咎的这一方。 杨梦仙的产业里也多了纺织业和轻工织造业,他对这些机械化产业的消耗和产出都很了解,他已经看到了不远的将来,那些已经在江南发生的事情必将在京城也发现。 即便是他,清楚地知道工厂在吸血劳动力和土地等资源,也说不出放弃工厂回到务农里的话。 农民太苦太苦了,谁愿意一辈子朝不保夕?有机会他们必然会向工厂作坊转移,皇帝陛下那道要求各地守住耕地比例和粮食种植比例的政令,长期看来必将形同虚设。而且违反这道政令的必然是大权贵大地主,皇帝陛下很难对这些人形成约束和惩罚。 李咎的技术站,至少能让剩下的农民的日子好过点吧。 皇帝陛下投了赞成票之后,其实别的事情就已经不重要了。特别是来自儒林的反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反对举措。 因为他们的位置太高了。而他们的反对一旦推进到执行层面,就像泥牛入海一样瞬间无影无踪。 即便是他们的学生门生,也会希望自家的田地多打几石粮食。至于老师们担忧的,技术站会让不读书的人获得晋身的机会、会让工匠农民对学术的统治性地位产生冲击——这些都不如几石粮食来得更重要。 不过显然这种新事物不可能直接在全国铺开,于是在朝野上下一片喊打喊杀里,皇帝陛下点了金陵的一个县城双元作为试点。 双元县就在金陵隔壁,酉禅寺往西一群山,过了一条小马河,就是双元县地界。 地点倒是不错,距离近,让府邸在金陵李咎打理会很方便。 又因为去年遭灾,当地死伤无数,强势的地头蛇全被收拾了,一时半会的凑不齐人给李咎添堵。 相应的,因为遭灾严重,当地的百姓活不下去的都外逃了,剩下的人口还不足八万,到今年开春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金陵的救援送到时才会喘口气以示这里还有个行政单位。 约等于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位置相当不错的那种。 皇帝陛下笑眯眯地说:“大家说的都对,怎样选拔人才怎样安排他们的地位怎样防止他们被别有用心的家伙利用……你们的顾虑都有道理,到底行不行,就看李丰穰这次试验结果如何嘛。朕的丰穰侯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那么靠得住,朕也只是听听就过。然而他的简单道理,朕觉得很对。当一亩地只能产三百斤稻谷时,收九成税也不过是二百七十斤。但是如果一亩地能产六百斤稻谷,收五成税也有三百斤了。朕的子民才刚刚从战乱中得到喘息之机,才刚刚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加征是不能加征的,就只能走一走丰穰侯看到的路这样。” 吴大学士和杨太傅气得火起,皇帝陛下连说话的语气都更接近南边那个丰穰侯了,还说“也只是听听就过”?怕是听了无数次吧! 反对当然是要反对的,这不是什么粮食、农民的问题,是国本的问题!这次开了口子,让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农民走上了“讲坛”,成了能跨地区大量收徒的“先生”,明天必然有梗过分的待遇,后天一定会扩散到更多的领域!别以为他们不知道李园的工匠待遇都快赶上县学的教谕了! 在以他们俩为代表的儒生的激烈反对下,皇帝陛下的第一次尝试无疾而终。 不过不要紧,他有个特别贴心的女儿。 城阳虽然远在金陵,对京城的事倒也不是一无所知。她的爹妈唯恐女儿有了xx忘了娘,日常写信里夹杂着京城的各种大小新鲜事,务必不能让乖女儿和京城脱了节。 再加上还有个日常在皇亲国戚、贵族各方势力和新兴势力之中左右逢源的京城张家在帮忙通传书文,城阳知道的多,角度全面,速度还快。 城阳是杨梦仙的弟子,皇帝陛下的贴心小棉袄,李咎的铁杆支持者,本身也是胸怀天下的真·圣母,对李咎的奏书当然也是百分百支持的。在皇帝陛下都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城阳就写信去劝过了几次。 这日得知皇帝陛下准备将双元县作为李咎的试验地,却被太傅和吴学士堵回去,城阳就有了个想法。 她写了封信给李咎,她愿意将自己的封地城阳府拿来作为试验地,李咎不反对的话,她就直接这么写信给皇帝陛下上书了。 这乐子可大了,因为城阳府就在天下儒生视为圣地的鲁东道,虽然城阳府在鲁东道最南端,离淮北道更近一些,可是它从行政、历史、文化意义上都属于儒生的圣地鲁东。 而公主的封地在本朝已经不具备前朝那么明确的政治含义,它更多的是经济含义,即封地征收的税赋徭役,会按朝廷价格折算成公主的额外收入。 实际上城阳并没有对封地的行政管理权,所以她的这个提议真的很……用杨太傅夫人的说法简直可以算不要脸的慷他人之慨的做法。 但是正在鲁东道巡查地方的三皇子公开上书表示支持。 原因无他,鲁东道本来就很穷,城阳府更是穷得彻底,穷到他们的那份税赋徭役折合成银米还不如城阳的俸禄高。 城阳府的农业和渔牧一向是很惨淡的,没啥起色,但是它滨海,有海港,也能走走海贸,竟然还能这么穷,着实令人惊讶。 第三百四十三章 出行 城阳府的家底子一直以来就不大妙。 等到南边的海港开工之后,商人们宁可积攒货物等着从定波港出海,也不愿意走城阳府了。去年的灾情那个样子,商旅本就大受打击,是以去岁今年,城阳府的商税、行路税直接跌到了三十年来的最低。 商税跌了,那么,要维持府衙的开销,就只能从农业上搜刮。 不刮行不行?当然不行。其中上缴给朝廷的税是不能少的,如果少了,他们当官的落不着好,考核妥妥地拿“下等”甚至“下下”。但是如果给朝廷足额,他们当地留下的就要减少。本来当地就穷,还省吃俭用,那不是要穷死他们当地的父母官和胥吏了吗?所以就只能从农民身上搜刮。 城阳公主主动提出自己的封地收项她不要了,三皇子表示有自己看着出不了大事,当地府衙叫苦连天表示今年真的穷啊谁能创收听谁的啊……于是皇帝陛下偷换概念,愣是把城阳府当做皇家的后花园安排给李咎了。 皇帝陛下火速下旨后,给李咎也写了封信,信中语气又严厉又恳切,希望他不要辜负期望,不要辜负那些为他说话的人。 圣旨和书信送出去后,皇帝陛下继续投入京城的争辩中去。这次争辩非常激烈,不仅京城的儒生尽数被卷入其中,外地的也没能幸免。今年的科考也成了双方势力的角逐场,参与科举的学生纷纷因为主考官的倾向而与之发生激烈的碰撞,幸而今年不是大年,并没有进行会试和殿试,那些因为和主考官意见不和而被黜落的学生,还有下一个机会。 不过双方争斗已经不仅仅只是因为李咎的“农业技术站”了,事情发展到今日,理由已经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分歧点是纯粹的党同伐异,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支持李咎的部分本来是弱势的,但是又有太多人想着富贵险中求,想着皇帝陛下的立场,于是在根本不知道李咎是谁、“农业技术站”是什么东西的前提下站到了他们这边,显得过于可笑了些。 就在双方争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咎接到了皇帝陛下的书信,在一头雾水里获得了鲁东道城阳府的部分官吏任免权。 李咎对城阳府的了解太少,上完谢恩表,李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阅当地的情报信息。 城阳府的穷就是这么一览无余地放在纸面上。 不仅穷还特别容易遭灾,又招台风又招洪水的,土壤的质量也谈不上好。 城阳府还是大河故道,就是有的年份里,大河不高兴了,会改个方向入海,这些备选的入海口里就有城阳府。 大河偶尔改道给城阳府带来了令人绝望的洪灾,不过也会顺势改善一下当地的土壤肥力,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咎只觉得头痛,城阳府最大的问题有两个:大河的威胁,当地的行政体系。前者不到工业时代根本治不动,最多也只能小打小闹这样子;后者也需要长时期的潜移默化、移风易俗。 不过话说回来,当地的风土人情倒也不算全坏。 江南因为行商之风特别盛行的缘故,人们对于“利”字看得很重。城阳府则不然,人们虽然穷,却保留了许多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侠义品格。 城阳府本来是有点排斥李咎的,后来李咎曾经打退劫匪、保护女眷、救济贫困的消息传扬开来,人们又觉得李咎果然有上古仁人的风度,那种排斥就烧了许多。现在总体看来是期待大于反感的。 李咎在书房挠了两天的墙,总算静下心来,开始为城阳府进行谋划。 就算只是为了城阳府的平民,就算只是为了他的农业技术站,就算只是为了以城阳为封地的那个朋友,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从大河上游的植树造林开始,到下游的筑堤、清淤、开支流;从种植品种的更新,到轻工业的品类选择;从扫盲班,到技术培训……李咎全部安排上了。 能实施几个,李咎没底。特别是需要其他城市协助的措施,李咎根本就不抱希望。 李咎最终是为城阳府挑选了现代培育的小麦、粟米高产品种作为主要粮食种植的品类,并选择了耐旱的红薯作为辅助粮食品种。经济作物则挑选了花生,大棚蔬菜挑选了黄瓜,水果主要选择为苹果。 水利工程只是作为一个大环境的优化策略提给了工部,到底要不要执行,自有皇帝陛下考量。 几种作物和配套的种植方法则要交给“农业技术站”处理。 李咎自己提出的“技术站”是要异地遥控培训的,按道理他甚至不用去当地,只要在青山城对城阳府送来的人进行技术培训就可以了。 不过毕竟这是头一遭执行,李咎担心当地念歪了经,当地则担心事情没成李咎甩锅给他们当地的父母官,两边一拍即合,决定把李咎请到城阳府,亲手搭建大雍的第一个郡级技术站系统。 事实上李咎如果不亲自到场,最终选出来的“技术员”,技术站的一应生活资料供给、俸禄钱米供给……都会和李咎的设想相差很远。 一个郡府的官僚系统自有他们执行了千年的惯性,非常固执,这是在青山城和金陵都能获得相当的官府支持的李咎很难想象的情况。 李咎将城阳府的规划做完,然后带着小钟工等人一通输出,让他们囫囵吞枣似的把力学原理学完了,才将进行到一般的木轨车道项目托付给小钟工、曹工和傅小贵儿,自己带着哑巴、魏嘉梁、幺娘一起出发去往城阳府。 魏嘉梁是御赐的带品阶的侍卫,哑巴是李咎的心腹和遮掩,并且哑巴已经顶了一个侍卫的空缺——皇帝陛下破例开恩同意李咎给一个残疾人讨要官职,这让李咎非常高兴。 带幺娘则是出于办事考虑。李咎到了城阳府多半要和当地的女子打交道,得带个女孩儿过去做事才方便些。而李园上下这么多人,就数幺娘身体最健康,体格最强健,李咎这才带走了幺娘。 孙妈妈本来也想跟着,李咎考虑到她的年纪,强制把她按住了。 傅小贵儿本来也要跟去,不过他爹妈刚刚突破了白羽鸡的品系稳定繁殖的技术,加上李咎需要个合适的人留在青山城和人打交道,于是又留下了傅小贵儿。傅贵觉得心有不甘,要不是李咎迟迟拖着没给自己招好属官,哪里用得着他留守?自有属官留守么! 魏嘉梁还想劝李咎多带几个临时侍卫一起走,李咎仔细掂量一下,嗯,自己在路上保护好己方四人简直轻轻松松,但是留守青山城的人可不一定不会被别人觊觎。这么一算,还是多留点人在家比较好。 就这样,李咎骑上阿宅,哑巴、幺娘、魏嘉梁也各自骑了一匹好马,每人带着一包袱种子,开始了这趟临时的北行之旅。 第三百四十四章 途经 李咎离开青山城去往鲁东道,按常理,二皇子也要跟着去的。 不过不知道二皇子心里在想什么,他沉湎于青山城的花花世界,就连“盯着”李咎这个任务都不管了。 ——横竖有魏嘉梁看着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且我去了还要拖慢先生的进度,倒不如不去。 这是二皇子的借口,究竟他是图什么,没人知道。 李咎对青山城留下的人有信心,他这一去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功夫也就回来了,料定二皇子搅风搅雨的不会太激烈。而他沿途还能考察一番将来修路的路线,为江南辐射南北的交通线做准备。 从青山城一路往鲁东道的路,李咎是第一次走。 前两年“德云社”走过一次,千红那里就和王班头他们一起画了张地图给李咎送来使用。 对照地图,可以轻松推断一些村落的位置,方便住宿、吃饭。 一开始,受益于江南的经济发展的带动,周边的村落虽然贫穷,倒是也过得下去。人们至少能穿着齐整的衣服,小孩儿的脸上也带着红润的颜色,老人们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再往北,到了交通不那么方便的地方,情况就显得十分糟糕,又进入了李咎穿越前那个衣着褴褛、骨瘦如柴的吃不饱的世界。 若是正常年份,日子又会稍稍好一些,但因去年没打下几个粮食,今年大家便不得不挨饿了。 从出了淮阳地界,李咎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难看。 他在这里几年,也算是折腾出了动静,救了好些人的性命,然而毕竟天下还是穷人多,远没到他可以沾沾自喜的时候。 最穷的村子因为缺乏必要的生产资料,好多农人都只能拿石头、木头、陶瓷碎片进行劳作,效率十分低下。 有些村子稍微富裕一点,有耕羊、犁铧、锄头,那得大家轮着用。 李咎路过那些格外穷的地方时,就总是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 这里穷得连棉花和麻都过渡缺乏,李咎的飞梭都派不上用场。若不能解决当地产能底下的根本问题,二次加工提高附加值的技术根本没用。 没有棉花,纺什么线织什么布?大家都穷得家徒四壁,织出来布又有谁买? 李咎连续遇到三个同样贫穷的地方,最后到了一个同样贫穷的镇子里住宿。 看上去富贵、健壮的陌生人一到这里,立刻就被人缠上了。 自荐当向导的、乞讨的、甚至是卖儿卖女,纷纷朝着李咎等人伸出手,蹩脚的官话因为更接近北方的缘故,比江南的稍微容易听懂一些。 一个父亲喊着“我儿子只要三两银子就可以跟你去”,另一个母亲似乎下定了决心,将女儿高高抱起来冲着幺娘说道“只要养活她,她就归您了,她吃得不多,请您发发慈悲吧!” 她的女儿只有一双眼睛有神采,但是却又呆滞得不像是正常人。 幺娘不免想起自己的过去来,她求助似的看看李咎,李咎也头一次觉得棘手。 不救说不过去,救了脱不去身。 就只是幺娘犹豫的这一瞬间,很多人似乎发现他们有钱还善良,又涌上来求着他们买儿买女买媳妇。 李咎不得不狠下心来,略过一双双渴求的手,迅速找到镇上唯一一家还能住宿的旅店安顿。 因为出钱大方,李咎拿到了足够的补给。店主亲自给他们打好井水并烧开端上来,整了一桌他自己都吃不上的饭菜。 李咎见这店主五六十的年纪还能言善道,遂留他一起吃饭,并打听起这一带的情形。 从店主的描述中,可以知道本地一向是只有往外逃的,没有往里来的。归根结底,是洪涝和干旱。 这俩极端情况并不矛盾,洪涝是因为大河是悬河,雨水丰沛的时候分分钟就冲开堤坝泽国千里。 干旱还是因为大河是悬河,非但得不到支流的补给,反而要倒贴地下水位,于是时常断流。大河都断流了,支流还能落着好? 这样一年旱一年涝的,人们大凡能出去,都出去了,剩下的人都是无处可去也没有盘缠可去只能以此为乡的人。 这地儿的问题和鲁东道城阳府的问题本质上是同一个,都是局部气候失衡。 即便在现代位面,这也不是一蹴而就能解决的问题。环境保护、水土保护、植被绿化、节能减排……大雍更是一个都摸不着边。 李咎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在脑子里将他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应对城阳府的情况想的主意想了又想,最后依然只能五步走:砸钱砸粮稳定人心,打井取水解决最基本的生活用水问题,节水农业提高有限的水资源利用率,引入抗旱品种的作物适应本地气候,补充植被提高水土保持率……如果可以,在上游也需要来这么一套组合拳,此外,已经在开展的水利工程也是很重要的解决办法之一。 没有捷径,只能靠着一代代人的努力,让子孙们能有个舒服的未来。 ……认真算算这些措施的投入,可能还不如让他们尽数搬迁到更富裕的地方来得划算。话说回来,李咎倒更愿意多花点功夫把这些贫困的根源解决掉。 不能就让这些问题躺在这里愈演愈烈,在将来影响更多的地方。人类哪能只破坏索取却不弥补修复啊,世界就这么大,环境容量只有这么一点点,总得想办法长久地相处下去的。 幺娘草草扒完饭,见李咎神游天地外,懂得他也在为这里的人们做打算。幺娘便问道:“老爷,我想找厨房拿点吃的给他们。他们好惨啊,比我那时候还惨呢。我只是累点儿,吃得差点儿,到底没饿死,他们都快,都快饿成干尸了!老爷,行不行呀?” 李咎回过神来,笑道:“当然可以,你不说我也要去。不过,为免引起人们争抢,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从中作梗,霸占其他人的份额,还得要好好地组织一下秩序。嘉梁,我没有施粥放粮的经验,你们京城一般是怎样保证发放救济时一切井井有条?” 魏嘉梁面露尴尬:“卑职着实不知,卑职自小长在行伍,往青山前,未尝知世事。” 得,行伍世家的人才,的确很难搞清楚民间的规律。幺娘和哑巴就更不用说了,李咎问他们还不如回家翻书。 一旁陪坐的店主听得明白,晓得这是天上掉傻子送钱来了,只把眼睛一转,笑呵呵地自告奋勇:“李老爷,我倒是有个主意,您听听中不中?”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天上掉馅饼 店主的主意很简单,就是雇佣本地的青壮年(写作青壮年读作地头蛇的那种)来代为执行。 李咎不知可否,却掏钱买下了旅店及附近几家小铺子的全部存粮的一半,让魏嘉梁和哑巴护着幺娘去刚才所见卖人的地方送出去。 怕引起哄抢和争斗,李咎让他们故意提出特别苛刻的条件,并找个能说官话的本地人当帮手。 那店主自告奋勇的愿意帮忙,李咎一时间确实找不着更好的,就答应了他。 当天晚上,幺娘就带着两个侍卫,由店主陪着去了人市。 这时候大凡能回家的,都已经回去了,只剩下家太远或者真的无处落脚的人在路边屋檐下、巷子里凑合着过夜。 这些天已入春末,北地气温渐高,露宿街头也不至于受冻,于是选择胡乱凑合的人稍微多了一些。 这时候他们正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线余晖尽量让自己再好过一些。 野草可以铺地,野菜可以果腹,野果虽然酸涩,总胜于无。有些好心人愿意借一些针线,有些好心人送了破旧的布头,他们攒一攒,缝缝补补,聊以蔽身。 下午李咎所见那个举着女儿的妇人拉开唯一一件衣物,让小女儿躲在自己怀里,就用这件衣服为两个人遮挡夜露。母女两人和其他同样贫穷的人挤在一起,瑟缩在一个破败的棚屋里。 人们懒洋洋地交换着信息: “昨天离开的商队带走了老马家的媳妇。” “对对,留下了一袋米,换成豆子黍子能对付一年了。” “好歹他家那个儿子不会饿死了。” “新来的那个商人还没走,明天碰碰运气,说不定他能再收两个小厮。” “要是能收小妾……” “醒醒吧,也不看看人家媳妇长得多俊多水灵,能看得上咱们村的?” “旅馆新来的三个大老爷,只带了一个媳妇子,看着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说不定是妹妹、闺女也说不定。是不是、是不是有可能?” “三个大老爷都没带个下人,不如明儿一早找东家问问?” “我不敢去,大老爷看着好凶的哩!” “就是就是,比郑捕头还高一头,我可不敢去……” 众人小声叨叨着,突然声音就小了。不远处的路口,昏黄的天色下,出现了三高一矮四个人影,只看轮廓也瞧得出来这是四个富裕的人。 人群一阵骚动,然后胆子大的先反应过来的人“蹭”地站起来围了上去,和白天一样的情形又出现了一次。 店家非常主动地上前招呼着,就用他们刚才路上套好的词儿:“不要挤不要挤,东家来招工的,看你们可怜,额外送点吃的喝的给你们。愿意跟着东家去外村干几年的先来排队按手印,不去的靠后点,就少拿点,也能混一些儿。” 聚在这里的人不少,愿意跟着陌生人去外地的却不多。 世道如此,真的跟着去了,还不知道能活能死能回来呢?于是众人不免犹疑起来,这一犹疑,就没有了争抢的劲头,反而都往后退了几步。 哑巴将推来的车往前一横,幺娘把车头的风灯点起来挂在车把手上,从车上翻出一筐桑皮纸。 魏嘉梁一手叉腰,一手握着佩刀的刀把,跨步立正,粗声粗气地说:“能跟去的过来排队,先盖手印,再拿东西。不愿意去的往后站站,等会儿再来。” 店家又帮腔说道:“对对,快快排上队,别乱啊!大户人家最讲规矩,谁要是不规矩,这一大车吃的人宁可拿去喂狗都不给你们!” 幺娘、魏嘉梁听得直想歪嘴,却也没反驳什么。 到底是对食物和未来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几个明显抱团的人率先站出来,按照店家的指挥排上了队。后面陆陆续续又过来几个人,顺着往后排了,再下来就是明显瑟缩的恐惧的,显然是宁少拿些,不敢画押。 抱着女儿的妇人犹豫片刻,也站到了排队的最末尾。 她站过去之后,又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了过去。 他们俩显然认识,妇人低声道:“你还病着,怎么去外地?我跟着去了,我那份多出来的,一半儿给我的兰姐儿,还有一半给你,你就不要去了,带着兰姐儿过日子吧。” 男人脸上很是苍白,确实是病态的样子,他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去我也去。世道艰难,你们娘儿俩难保不遇到几个贼。我怎地放心?你也不必担忧,这家子是好的。” 他当然不是信口雌黄,而是看到了那些拿着画押的桑皮纸虽然写得密密麻麻,但其实并不是什么卖身契,也不是什么雇工契,只是一份“家规”罢了。就这么一份家规,也和各个地方大户人家的家规不一样,这家规更平和,更尊重,更公平。 妇人又劝了两回,男子不为所动,旁边又有些讨厌的家伙滴溜溜转着眼睛要起哄,妇人只得抱着孩子扭过身去。 排第一个的人是抱团来的人,身强力壮,不像是吃不上饭的样子。衣着也完整,还戴了绑腿。他来到幺娘跟前,根本不往那印泥上沾,反而伸手就去抓车上一包一包分好的东西。 魏嘉梁不由暗喜,正愁没人做个筏,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正要飞起一脚踹开此人,哑巴已经抢先一步抡起他的衣领往地上一掼,掼得这人一声惨叫哀嚎,然后哑巴又很利落地反剪了他的双手一脚踩了上去。 全程就在瞬息之间,魏嘉梁甚至来不及抬手,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全场寂静无声,哑巴是不会说话,其他人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店主则是老实了。 店主是本地人,知道这挑事的男子是本地最大的恶棍之一,仗着身强体壮还学了两年拳脚,成天的横行霸道。 刚才这人第一个站出来,店家没说话,一是怕他,而是想试试这四个陌生人的深浅。 不想这哑巴倒是极厉害,一下就把人撂倒了,这店主也收起了轻视之心,重新评估这四个客商的战斗力。 魏嘉梁反应过来拔刀对上冲上来要救“大哥”的其他几人,一下就削去了冲在最前面那人的发髻,反射着风灯的光芒的刀刃指向后面的人,成功地吓住了他们。 魏嘉梁道:“都老实点儿!再有这样不长眼的东西,削的就不是发髻而是脑袋了!滚!” 哑巴卸了为首“大哥”的胳膊,一脚把他踹出去老远,然后从车上拿了两包吃的放在桑皮纸边上,示意幺娘继续。 幺娘笑着招呼排在后面的,这次跟上来的是个跛脚的中年妇人,是真的走投无路想着死也做个饱死鬼,就大着胆来了。 按着印泥画押,妇人朝幺娘千恩万谢,往回走了两步,又突然折往一旁在离哑巴不远不近的地方借着光打开纸包。 这个位置很巧妙,又能借光,又有哑巴的威慑,料定那些喜欢抢食的人不敢来这里作死。 第三百四十六章 秀才找活儿干 李咎从旅店及周围搜刮了许多吃的,五花八门,按照分量和荤素分别装起来。 中年妇人拿到的这一包有两个油饼、两个白面炊饼、两个夹肉炊饼、两块枣泥核桃糕、两个杂面馍馍、一块糖、一包杂菜、一包咸菜,每样都用粽子叶隔开着,齐齐整整,都是新作的模样。 中年妇人看看自己手里的,又看看他们在发的,一瞬间很想跑回家把一家老小都叫起来排队。 就这一包吃的,足够一个成年人吃六七天了。 但是现在她不敢离开哑巴的视线范围,谁知道路上能不能保得住这点口粮?天色很晚了,她又单身一个在外乞食,一点也不安全。 妇人实实的饿极了,就蹲在一旁的阴影里,拿出一个油饼大口吃起来。 很快第二个人也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里面的东西略有不同,大致上都差不离。他蹲在妇人对面,把吃的往怀里塞。 第三个、第四个……不多时所有画了押的人都领到了自己的那份,都很聪明地选择了在哑巴等四人的视线范围里抱团。 最后一个人是那个识字的男子,他加入到这个小团体里,直接从自己的一份食物中扒拉出一半给了抱女儿的妇人。 小妇人迟疑着不肯接:“东家好心多给了一点儿,你留着自己吃吧。” 男子笑眯眯地说:“你吃吧,我跟着东家还能没地方讨饭吃?” 小妇人不解地看着他,他没解释,只从包裹里掏出来几块白色的米糕自己留着,却把剩下的塞给妇人。 发完了这批愿意画押的,又将一半分量的包裹发给其他不愿意画押的人。 这里晚上留下的人并没有多少,约么三十人之数。后面有附近的人得到风声赶来想蹭一蹭,听说要画押跟着去外地做几年工,纷纷打消了主意。 幺娘他们想出来的避免被人浑水摸鱼,避免哄抢争夺的方法就是提高获取食物的门槛,这样不愿意付出代价的人,自然就会打退堂鼓了。 他们顺顺利利地放完了一车食物,幺娘特别关照了一下带着女儿的小妇人,白天看到的那一幕过于刺眼,不关照一下,恐怕今晚幺娘都不一定睡得着。 发完食物,几个画押的人就被幺娘等带回了旅馆。幺娘给他们按男女分开四人一间屋子地安排好今晚的住宿,又特意给母女俩安排了一个小屋子,这方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咎和哑巴出门采风顺便锻炼,魏嘉梁比不上那两个牲口每天能早起一个时辰,直睡到卯时正点才起,醒来后就陪着幺娘去安排昨天晚上带回来的人。 昨天带回来的人,其实并不会被带去做什么工,每人领一些东西就可以各自回家去了。 今早上发的东西都是昨天晚上剩下的。 李咎和哑巴去外面看看要为这个小镇和附近的村子做什么,对昨晚剩的那么一丁点儿残余并不放在心上,就由幺娘做主再分了一次。 昨晚报名的人几乎都是快活不下去只能垂死挣扎一次的人,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倒也没人愿意冒险背井离乡。 听得眼前这个大姑娘说并不用他们去做什么工,还多送他们一包吃的,大多数人都感激涕零地走了。 只有带女儿的妇人和生着病的男子没离开。 妇人还想碰碰运气:“姑娘能不能,能不能真的留下我们娘儿俩,不然留下我闺女也好。只要有口饭吃,我们不要工钱。” 同样的话,幺娘自己曾经说过,并且用这样的话换来了李咎的同情和收留。 幺娘看着这个妇人,就像看到当年走投无路、拼死求生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又叫什么名字?” 妇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叫花姐儿,我丫头就叫小丫,没大名。她爹走得早,嘱咐我先用贱名儿混叫,说不定能带点儿福气。想来是真的,这不就遇到大姑娘了吗?” 幺娘难过地笑笑,摸了摸小丫的头:“我做不了主,得等我们家老爷回来。我其实也只能算是老爷的丫头罢了。昨晚上送东西也好,今天让你们回家也好,都是老爷的主意。” 花姐儿想到今早隐约看到的那个人,那么高,那么凌厉,几乎是一瞬间,花姐儿就绝望了。 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的男子说道:“我倒是觉得,你们家老爷可以留下我和花姐。你们匆匆赶路,口音是南边的,应该是临时有事出了远门,一共就四个人,其中两个是护卫,一个是你,一个就是你家老爷。到了地方总得有人缝补浆洗、烧水做饭、洒扫晾晒,你不像是做这些活计的人,倒像是他家的小姐,想必也要打理产业的。所以你们多半要再雇几个妈妈婆子做活计。何妨就雇了花姐呢?到了地方再雇,说不得雇到本地的三姑六婆,嚼起舌根来,谁受得了?还不如人生地不熟,口风也紧的花姐儿。姑娘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幺娘大觉惊奇,因为这男子说对了两件事:他们从南方来出远门到了这里,以及幺娘自己确实只做自己的那份家务,李咎生活起居都是他自己来的,他自己如此,哑巴和魏嘉梁当然也如此。 然而到了城阳府,住下来了,那屋子里的洒扫还有一日三餐的饭食,确实得有个人来做。幺娘本想自己对付算了,李咎对她却有别的安排,他们决定到了城阳府之后雇请一个做饭的妈妈、一个洒扫浆洗的妈妈。花姐儿的确比不知根底的当地人要合适些。 幺娘回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见识不凡呀。” 男子见幺娘有些犹豫了,微微笑道:“在下姓苏,是个秀才,不出门也知道天下事,区区小技不足挂齿。我看贵家老爷出门在外,带了两个侍卫和一个妹妹,我觉得还差了个人,就是我这样能说会道,能猜会算,能帮你家老爷摆平各种人来人往、交情走动的人。所以,我想求见您家老爷——说来我这也是没办法,我是个游学的秀才,游到此地恰巧染了风寒,治了一个月都没治好,钱也花光了,铺盖也没了,这才流落到人牙子那里去哩!” 苏秀才谈吐优雅,说话条理分明,官话放在北方都算标准的,非常符合他的身份。 魏嘉梁将他看了两遍,没看出什么问题来,遂暗暗地朝幺娘点点头。 幺娘于是回道:“秀才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就等我们老爷回来,一起做个决定吧。” 第三百四十七章 必有蹊跷 李咎和哑巴在外面逛了一圈。 镇子不大,一个上午足够李咎把镇子里和最近的农田村落都走一遍。 基本上证实了李咎之前的判断,又干旱,又饱受大河决堤的威胁,人们穷极了,好几个村落靠着长满青苔杂草的池子解决用水问题。 今年这里格外的穷,以至于卖人的牙市上到了晚上都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春旱。 地里只有勉强一些潮润的气息,人畜的饮水只能达到“渴不死”的状态,个别村落的池子修得不够深,或者防渗做得不够好,蓄水已经见了底。有一个村落里还有许多伤员,一问,是因为争夺最后一口水井发生了械斗。 都是穷闹的。 走完一圈,两人回到旅馆吃饭,李咎拿着从镇上买的肉、鸡,盯着厨子做了几道本地的菜,又亲自拎着两筐吃的去了楼上客房。 下午李咎准备去采买些食物送一波,另外想雇请几个人在他下午看好的几个地方打井试试看能不能再搞出几个水源来。 古代有打井的技巧,结合现代的地理知识,可以推算出几个能蓄水的地貌。 向斜背斜蓄水方向透水层不透水层……综合盘点下来,也有那么五六个比较有希望的地方。 若是打不出来——那便打不出来,横竖他是付了工钱的。 才一进门,李咎便看见幺娘、魏嘉梁和两个陌生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陌生人正是花姐儿和苏秀才,花姐儿穿着幺娘的旧衣服,苏秀才穿着一身灰扑扑布丁摞补丁的衫。 幺娘和魏嘉梁看见李咎进门,一起站了起来,花姐儿和苏秀才也跟着起身,两人有点忐忑。李咎人是好的,但不一定就好说话,看着可着实太像个杀星。 李咎稍微有一点点意外,不过当着陌生人的面,即便是为了幺娘和魏嘉梁的面子,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招呼大家坐下:“别客套,坐吧坐吧。不过我这午饭拿少了,等下请店家再加两个菜两碗饭来。” 李咎坐下了才发现陌生的妇人还抱着一个女娃。李咎素来喜欢小孩儿,尤其喜欢小闺女,看着那孩子怯怯地拉着母亲的衣服,先态度软了几分:“幺娘,这两位是?” “老爷,是昨天从人市上带回来的。他们俩无处可去,一个能做饭洗衣洒扫缝补,一个是秀才老爷,都用得上,是不是?”幺娘有那么一点点忐忑不安。 李咎看看她,又看看紧张的花姐儿和看起来很平静然而眼神暴露了他真实想法同样很紧张的苏秀才。 李咎沉默片刻,说道:“行,那就一起吧。确实到了地方再招,不如先选好了带过去,横竖也就两三天的路程。坐坐,别拘束。鄙姓李,行三,两位怎么称呼?” 花姐和苏秀才大喜过望,忙和李咎互相认过,他们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幺娘等人万万不能比得,两人于是都称呼李咎为“三爷”,称呼哑巴为“阿大”。 有了归宿,花姐还是很拘谨的,但是苏秀才就安心多了,并且非常自来熟地给李咎当起了狗头军师:“三爷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我因病了,在这里也辗转了三个多月,总归见得多一些老一些。” 李咎很实诚:“下午给附近几个村子送点吃的喝的,招几个短工打井。这地方太穷了,有几口井,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 苏秀才点点头:“三爷说到了根子上,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山泉溪流一年也续不上几天,河里常年只有浅浅的一洼。” 李咎道:“难得有不旱的时候,那就要提防漫灌,人都要逃荒去了还管这里的地呢?凿两口井来,好歹让他们没洪涝的时候日子好过些。” 苏秀才道:“这里头就有两件事情,说不得要请三爷知道一二了。其一是本地民风剽悍,特别是匪盗多生,游侠横行,专好恃强凌弱、肆意抢夺。三爷想救济穷困,心则极好,然而如何让穷困之人保全手中的一饭一食呢?昨儿是夜深了,且有两位好壮汉站在那里,其他人即便心有意动,也不敢付诸行动。凿井则需数日之久,恐怕还要另寻办法。其二是凿井,怎么请人,请哪些人,凿出来的井为谁所有,会不会引起其他的争斗?三爷可有考量?” 李咎点头说道:“我这里有急事往城阳府去,少不得只能用昨晚上用老了的招式了,便是让所有拿了许多食物的人留个卖身契。我先按人数与他们二十人为一组,每组有强有弱,和那老弱妇孺签了契约只说是人已经卖给了我,过几个月我就带走。若是等我来要人时他们死了伤了残了,便要他们整个组里还钱。若是我能带走足量的人,就再给他们额外多发一杯钱米。他们必不敢让人出事。而我已经有了一些长远的计划,只等城阳府诸事完备,必然要回来安排,这些人恰好可以与我做劳力。凿井就更不说了,能出水固然好,出不了也没什么,左右我也只是想给那些年轻力壮又逞强好胜的丁壮找点事干,在我回来前稳住即可。这里的地下水资源有限,今年有,明年未必就有,且质量也不高,不出几年必定盐碱化。真要彻底治好这儿,包括城阳府,还是得让河流苏醒、恢复。” 苏秀才显然没听见自己想听的答案,因而面上带了一些惊讶的表情。 他本以为李咎会索性雇佣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出面操持大小事务,因为百姓是愚钝的,必得有不愚钝的人来管理他们,统一分配食物,统一分配水井的泉水,统一维持秩序……没想到李咎压根儿不看这些地头蛇。 在苏秀才的经验中,在地方上办事,绝无绕过地头蛇的可能,李咎这样直接和最底层的人谈判,真的会有效吗? 苏秀才这样怀疑着,做事仍然严格按李咎的打算去办。 苏秀才是个非常有实干能力的人。李咎发现他是重感冒几乎要转肺炎的状态,将未来的特效药与他捶碎了一板,两副药吃完,他就痊愈了。 恢复健康的苏秀才登记人口、协助分组、采购分配食物、雇佣翻译和帮忙运输食物的短工……样样事情都办得十分出色,甚至比李咎自己还强些。 李咎一方面非常认可苏秀才的能力,另一方面总觉得苏秀才有些奇怪。 一个寻常书生,在苏秀才这个年纪,很难有这么老练圆滑的手段。要么苏秀才曾经给一些官员当过客卿、师爷,要么他根本就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其身份来历,必有蹊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安三少爷 李咎有一点怀疑苏秀才的身份。 不过苏秀才办事非常可靠,细枝末节的都能照顾到,李咎只要提个要求,苏秀才自然补完办好。李咎便觉得此人即便来路可疑,能办事又不捣乱,身份不身份的也就无所谓了——他自己的身份也经不起考验,何必过问那么多。 联系本地的粮行、富户买粮,拿着李咎的“丰穰侯”的身份向本地官府借了几个衙役做向导和翻译,再一个村一个村地找人、分组、登记…… 苏秀才一共花了三天时间帮忙安排好一切,累是真的累,但是有种奇妙的成就感。 李咎对苏秀才的办事结果很满意,看着萧条了许多的“人市”,心满意足,让大家安静休息一晚,明早赶紧赶路。 苏秀才和花姐都不会骑马,李咎从富户家买了两头鲁东骡子,好驮着他俩跟在后面。鲁东的骡子品种极好,脚力好,耐力好,还能负重,这两头骡子就是带回江南去也不亏。 苏秀才对李咎也很满意,这个东家性格好,出手大方,顶得住事,又不瞎折腾瞎出主意,虽然固执了些,但是这固执也还能有商有量。 ……方方面面都比他那个正经东家好。 苏秀才像个乖宝宝一样稳稳抱着手躺下了。 然而他刚闭上眼,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一连三下,还挺着急。 苏秀才没辙,只好起床披衣开门,门外是旅馆的店家——因为抠门,他店里只有两个小短工和他女儿白天打杂,晚上就只有他一个看店了。 店家端着一盏很小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油垢的灯,满脸堆笑:“苏秀才,诶,外面有人找。” “找我?是谁,长什么样?”苏秀才一下子清醒了。 “说是姓安的少爷,和您是旧识,带了好些人一起哩,别的都没说了。”若不是带了好多人看着很富贵还额外给了些钱,店主才不惜得这么晚接待。 “我知道了,劳您带个话,我换件衣服,这就去。” 苏秀才关上门,一通操作猛如虎,穿上了李咎给买的青衫,头发梳梳整齐,戴上发巾,蹬上靴子,快步飘到外边的正房。 好家伙,不大的正房门面——因为门面太大会导致客房面积变小而抠门店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挣钱的客房被挣不了钱的待客的地方挤压的,里面站了七八个壮汉,桌上一排明角灯把屋子照得光亮,正座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俊逸少年,一旁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另一旁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是他的老东家了。之前老东家往鲁东道来时遇到暴雨,暴雨中苏秀才不幸走散了,还感染风寒,病重时几乎不能走动,一路卖了自己的所有随身物品,就连身上的棉袍子都卖了,才苟到现在。 苏秀才按不住心头的激动,忙凑上去拱手为礼:“见过三少爷,未料到少爷会来到此地,某没做任何准备,失礼了。” 安三少爷爽快地笑笑:“我也是才知道你的下落,突然来找你,怎能算你失礼?我已经听说了你迷路到此之后病了好些天,今儿看着还精神,若是恢复了,就归队走吧。” 苏秀才回说:“论理我应该在病好时立刻跟去城阳府找少爷。但是……我想跟着丰穰侯一段时间。” 安三少爷的表情正经了起来:“我打听你的消息时,听说‘苏秀才’被一个大傻子救了,带着到处当散财童子。所以那个带着你办事的‘大傻子’是丰穰侯?” “正是。老爷让少爷盯着他跟着他,但是某以为,人当着您的面表现的那种样子,可能不是真实的。丰穰侯现在很信任我,也用得上我,我想在丰穰侯身边办一阵事儿,也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安三少爷点点头:“你去吧。我和他同道,路上有什么为难的,尽管找我。我倒也想看看这位丰穰侯到底有什么值得老爷一再破例——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苏秀才停了片刻,才道:“虽然是有点‘傻里傻气’,但是……我若是平民百姓,我也愿意跟着他,听从他。” “这样吗……”安三少爷也沉默了。其实苏秀才的话换个意思翻译就是“五十年前若是打天下的势力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大雍的皇帝真不知谁来当”,因为大雍起家靠的就是民心,用“约法三章”一路夺城下关如山上滚石一般顺利,所到之处,民心望风归附。 苏秀才又说:“少爷,莫要被我的话动摇了心事。他虽对平民好,对地方大族却不好,成不了事的。” 现在是民心思定的时候,占主导的是地方大族望族,因为百姓没有被逼到绝路,很难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安三摇头:“不是成事的问题。我们这样的人,吃的是天下的饭,当然要为天下人负责。天下人到底是平民百姓多,还是豪强望族多呢?” 苏秀才说:“啊,这几日帮丰穰侯办事,中间我们买粮时被人使绊子,本地县令勾结了一户人家想吞丰穰侯的钱。丰穰侯迫不得已拿身份和拳脚教训了他们一顿。最后丰穰侯在县令的官邸侧门上拿剑划了十六个大字。” 苏秀才不想卖关子,直接将十六个字念了出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安三少爷站了起来:“这十六个字我听过,在他的《宋国志》里有写。” 但是当时听和现在听,心态、感受完全不一样。 第一次听到这十六个字时他还是深宫的不谙世事的小皇子,对世界的认知就是书本和宫廷里的那些小小的勾心斗角。现在他出门一年半了,见了太多世情,体会完全不一样。 那些在泥土中耕耘的生民,卖儿卖女的父母,脐带未干就被扔在荒野、林间、河道的婴儿,在山上等死的老人,坐下去后再也没能站起来的饿殍,没有去处只能麻木地迁徙的流民……还有衣冠楚楚山珍海味驼峰熊掌不足为馔的“上等人”。 很多很多画面闪过,最后停留的画面是运河渡口。安三在那里遇到一队运送粮食、布匹和银两的人,有差役,也有几个分食一块饼的农夫。那是往府城送税的县里来的队伍,差役们的脸被晒得黢黑,农夫很瘦,畏缩在渡口的台阶上,衣衫上是层层叠叠的补丁。他们很饿,但只能吃自己带的又硬又臭的路菜饼。 而他们送往府城的车上堆着金灿灿的稻谷。 当时有一首诗从安三少爷心中浮现:“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安三少爷说道:“你先回去吧。好好看看,回来之后也和我说说。他们几时离开这儿?” 得到李咎的行程安排后,安三说道:“我找个借口和他一起走,你假装不认识我。他不亮身份,我也不亮身份。” 第三百四十九章 抵达城阳府 次日清晨,李咎与哑巴锻炼回来,幺娘、魏嘉梁、苏秀才、花姐母女俱已收拾停当。众人吃了清晨的加餐,各自上马跨骡出城往东北方向走。 到了城门口,他们遇见了一队赫赫扬扬的人马,为首的安家三少爷生得唇红齿白,性格十分爽朗。两队人目的地都是城阳府,遂结伴而行。 安家三少爷那边共有二十来人,个个鲜衣怒马。队列中又有一辆马车,里头是少爷的乳母王氏。王氏因见花姐抱着个女儿不甚方便,遂找少爷商量,让花姐儿把女儿抱到了马车里。 这一安排无疑很博好感。 至少李咎暂且放下了昨晚的疑问。 他一向十分警觉,昨晚有许多人来到旅馆停留片刻后匆匆离开,他在自己屋里听到动静就醒了。后来从窗户也看到了离去的人影。 今早一看到安三少爷的装扮和那匹骏马,李咎一下就看出来这就是昨晚突然来到旅馆的人。 李咎没有问,这件事目前和他无关。至于这位娇贵的少爷想做什么,他也没太大的兴趣。他只想赶紧赶到城阳府,立刻马上开展他的实验,然后赶紧回到青山城去监督他的修路。 提高人们的教育水平、科普环境科学、植树造林、水利工程,都是长期策略,短时间内能有个开端就不错了。 引入抗旱的农作物品种和节水农业这种立竿见影的办法是李咎这次主要会用到的手段。 那新品种的繁育和打理,节水农业的概念和设施以及护理,都需要不少时间,李咎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不过李咎不得不承认,和安三少爷一起出行,非常舒服。 打个比方,就是现代位面出去旅游,同伴把所有安排提前做好,酒店睡着舒服,饭馆吃着幸福,行程舒缓有度,导游都是真材实料的百科全书级别的导游……安三少爷差不多就是这种同伴。 一日三餐在哪吃,吃什么,安排得妥妥当当。晚上投宿在农家或者驿馆都有提前安排,到了地方热水洗洗擦擦整个人的疲惫都要被赶走了。 李咎平时过得像个苦行僧,并不是他真的喜欢受罪,而是别人都没享受,他自然也不能享受。 现在……这享受都送上门来了,李咎也想偶尔罪恶一把。 而且根据李咎的观察,安三少爷并非是骄奢淫逸的人,他是在一个范围里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并且他的做法很温和。 至少那些提供屋子供他们留宿的人家,能收到一份不错的报酬、食物,还有一些安三少爷留下的零碎。安三少爷的做法和当年李咎去金陵沿途给人送温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么一想,李咎对安三少爷的印象倒是越来越好。 三天过去,一行人来到了城阳府,两队人分道扬镳。王氏将小姑娘还给花姐,小姑娘很舍不得这个慈爱的姥姥,然而也没办法,只得告别了姥姥跟着花姐一起走了。 李咎直接找到城阳府郡守官署,亮明身份,被郡守迎到了官署的东厢住下。 刚刚和官署的人打交道,李咎就发现了,这地方的官僚气息真不是一般的重,就连寻常胥吏也习惯性地拿规矩令条推三阻四。 他们既不是索要贿赂,也不是和李咎有仇,就是下意识地想拖延一下,拿捏个身份。 李咎亮出身份之后,郡守亲自迎接,把他们带到了早就布置好的东厢。看得出来东厢里装饰一新,陈设都是最好的,甚至比方才路过郡守办政务的书房看到的书房的一角还要富丽。 李咎头一次觉察到,一个侯爵的品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城阳府郡守这样已经是从四品重臣,且是掌管着公主的封地的特殊重臣,也会下意识地低头。 郡守孔怀谷,是鲁东道名门孔家的旁支子弟,远出去了三千里的那种旁支。孔怀谷走到今日基本靠自己奋斗,他中举之后才得到了宗族的支持,也就是让他跟着主支的少爷们念书这样的支持。 最后孔怀谷考上进士,当了编修,才算是真正入了主支的眼。主支的当家主母将一个侄女儿说给他为妻,又帮他一通操作猛如虎,让他出缺地方,渐渐地升任郡守,最后因为做事仔细,做官清平,被皇帝陛下选中给宝贝女儿管钱袋子。 年轻时候的孔怀谷还有点愤世嫉俗,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圆滑、疲惫的中年人了。 所以他墨守成规,凡事都要先问规矩。鲁东道是个讲究传统的地方,不守规矩的人,寸步难行。 李咎将富丽堂皇的东厢看了一遍,确认自己可以动手收拾后,让哑巴和幺娘帮忙,把多余的装饰都拆了,交给官署的管事登记入库。 孔怀谷十分紧张地问:“侯爷不喜欢,说一声就行,我们还收拾了几个地方,转过去岂不容易些?” “不必,大家都知道我是靠粮食起来的,两个脚还插在泥巴里,不配这样阳春白雪的地方。” 李咎对着老实人说不出伤人的话,只得安慰他说:“陛下是因为我对务农有心得,才让我在城阳府做一年农本的事业。说到底,圣上心里有百姓,你我是臣子,当然也要以百姓为上。素日吃饭不过饱腹既是,睡觉不过一榻足矣,我这里不必奢华靡费——当然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孔太守要在这里常驻,与本地人打交道,理应入乡随俗,千万不要因为今天我这么说,您就想和我一样,想拆了您房里的装饰。” 孔怀谷偷偷舒了口气,他刚才还在担忧这个,李咎至少表面上喜欢简朴,他作为李咎未来至少半年时间的助手、辅佐,难道还能和他相反?李咎主动说不需要他也效仿就行。一嘛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官署官邸他住着舒坦,二嘛真的搞成李咎这个雪洞似的样子,明天整个城阳府都要问他孔家是不是缺钱了。 幺娘、哑巴和李咎一起动手,魏嘉梁、花姐、苏秀才当然不好意思傻站着,花姐本来就是做事的一把好手,魏嘉梁和苏秀才虽然不会洒扫,也能帮着搬东西。六个人很快就把东厢折腾到简单整洁的状态。 幺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这样就好了,不然我还怕我粗手粗脚的摔坏东西。” 孔郡守勉强扯着嘴笑了笑。 各人放下行李就各自忙开了,李咎是一刻也不想耽搁,稍微歇息一下就领了哑巴出去看田地,好求证自己的关于城阳府的判断以及操作思路是否正确。幺娘则由魏嘉梁陪着去看本地的市井作坊,算是个商业调查。 苏秀才找官署的管事询问李咎的开销怎么走账,本地物价几何,如何挂账等等,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观察李咎的一个办法。很多事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到了花钱的时候却会全部暴露,李咎是真傻还是假傻,就看他钱怎么花。 而花姐则和厨房、柴房、取水的一一对过信息,搞清楚哪里买米买菜,哪里取柴,哪里打水,少了东西去哪里领,将上下里外诸事整得明明白白,然后就去小厨房里做饭了。 第三百五十章 初期工作 城阳府比沿途所见其他城镇要好一些。 孔郡守人是迂腐了点,官僚了点,清廉是真清廉。城阳府又是城阳公主封地的核心城市,敢在这里闹事的人都被孔郡守收拾得狗一样。 所以城阳府穷归穷,穷在产出不足上,盘剥等以上凌下的事却很少见,最多最多也就是多收点租子利息。 朝廷十税一,这里官府再加两成,农民可以保留十分之七的产出。又土地兼并之事不常见,地主收租也就三成左右,所以这里的农民实际上过得还可以……相对于被税十分之九的那些人还可以。 就是先天的底子太薄了。 城阳府有一条浑浊的小河,雨水多时就淹没沿岸的农田,雨水少时就剩几个泥塘,只有雨水不多不少的时候才能稳稳地卡在肆虐和供给之间。 认真算算还是缺水的时候多,尤其是农作物最需要水分的春季,春旱旱起来真不是开玩笑的。 就是这样的河流,也只能辐射一小块区域,其他大部分区域都靠着一两口井和人工池塘过日子。 目前城阳府种植比较多的是抗旱的麦子和黍子,收成很糟,最近十年就只有一年丰收,其余九年有五年欠收三年平收一年绝收 农业的情况是这样,商业当然也好不了。 因为当地办事过于迂腐、拖延,行商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从城阳府出海,这又导致本地经济落后,绝大多数商业活动还停留在粮米-布帛交易的层次。 在李咎看来,其实城阳府非常适合发展商业活动。 城阳府地皮平坦,除了几个缓坡,没有别的山坳,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道路怎么修都错不了。 有出海的海滩,可以晒盐。 因为和现代位面是同一个地球,这里的自然条件和地球同个地点的城市也差不离,城阳府附近必然有海洋的沿岸流,会有不错的鱼获。 旁边还有个浅水港口,大船出不了,停泊普通货船、临时补给港口还是没问题的。 非常典型的商业型区域优势,天赋一点儿都没有点在农业方面的地方,偏偏摊上了最保守、最排斥商业的官员集团。 最靠谱的办法是扬长避短,然而李咎也很现实,他就在这待个半年左右,最多也就是一年,时间太短,他没办法移风易俗,让人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行商主导的经济体系。 ……产业从第一产业向第二第三产业转型这种结构调整级别的大事还是交给城阳公主自己来吧,他只是来完成农业技术站试点的。 李咎逛完了附近的田野,特别关照了一下那条重要的河流,回到官署又和幺娘谈了谈本地的手工业,再有孔郡守调的征税的簿子作为参考,大差不差的搞清楚了现状。 和李咎预料的没太大差异,解决方法李咎也早就在琢磨了。 四种耐旱性很强、产量稍低的小麦和粟米种子,具备自我繁殖能力,需要专人照管培养维持品系的稳定。 一种落花生种子,也是高抗旱、耐寒品种,产量小了点,但是榨油的最佳选择。 黄瓜和苹果作为主要的蔬果,用的都是现代的品种。黄瓜主要用在沿河的滩涂地,改良过的品种,刺儿更少,也没原生种那么锋利,长好了带着蔓儿送到附近的城市卖钱或者做成酱菜都不错。而现代的主流食用苹果是比较理想的经过现代数代改良的富士、国光,不论品质、大小、产量,都甩原生的柰、沙果、林檎十八条街……不是看不起原生品种的意思,主要是苹果这个现代杂交栽培种真的过分优秀。 而晒盐是李咎逛完后的新发现。古代的制盐技术已经十分发达,特别是沿海地区,什么煎盐煮盐晒盐都有,只是去不掉海盐里的氯化镁使得盐的口感非常差。而李咎从书里翻到的未来革新过的晒盐法能通过溶解度去掉氯化镁等杂质,这个方法完全可以在城阳府用起来,这里的日照时间很长,比较适合制盐——比不了南方热带,然而热带还是一片丛林没说起开发咧。 有了饱腹的粮食打底,有花生这种榨油爸爸,有苹果这个耐储存产量又大的品种,再配合上按照本地的需求量身定制的土化肥方案,本地农业能稳住。 商业方面,就算再怎么被限制,海盐是不会被限制的,这一条也妥了。说不定他方子给出去,皇帝陛下有了多个海盐产地会愿意把城阳府的盐场也给女儿拿着。他也算是还城阳公主的一份维护和协助之力。 列完计划,李咎把带来的种子先取出来准备育苗,其实苹果用仓储中心的成苗更好——这不是没办法带过来嘛。 育苗期间李咎就开始着手搞自己的农业技术站第一个试点。 城阳府的文盲率非常高,约有九成五左右,而李咎需要一套能自我运转的体系,就不能借助自己带来的人的力量,于是李咎首先要找的,是那个能登记造册、面试考核、通晓务农之术的核心骨干。 这里不像青山城,人们普遍能认字儿了,就算不认得字儿也能读拼音。李咎想要把一个消息传遍所有地方,就必须有足够多的人去口述。 幸好现在李咎要找的就是能识字的人,一张告示抄出来十里八乡地贴上去,也就成了。 告示盖了郡守的印章和丰穰侯的钤印,措辞是李咎一贯的大白话风格:圣恩浩荡,体恤民情,命丰穰侯在城阳府成立一个惠农机构名曰“农业技术站”,负责收集和推广农业相关的信息。现拟向本地聘任熟知农务、能书善文者三名,欢迎符合要求的人来到驿馆或府衙东角门报名。被聘任者即授予九品职衔“农术博士”,每月有米一石、银一两、肉三斤。凡报名且能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和一条务农心得的,给一个白面夹肉的饼作为路费。 后面还有许多细节,李咎没在公告里写明,比如具体职责,比如上下关系……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李咎的时间卡得很紧张,公告文书写好后,就将此事甩手给了苏秀才去负责,什么张贴、解读……他一概不管,他只管最后带到面前的人的“考试”。 这个告示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 一来这个“农业技术站”非常新鲜,人们都没听过,又觉得它很白话好理解的有趣儿;二来它给的实在太多了,一年的俸禄足可以让全家过个肥年。 顿时城里乡下,大凡是个读书认字的,都跃跃欲试起来。不过这些跃跃欲试的人里,一个正儿八经的考科举的都没有。 “太丢脸了!简直斯文扫地!” 这是本府县学教授看见一个脚上还沾着泥的老人敲了东角门报名时,从心里发出的愤怒。 第三百五十一章 骨干 读书人快把郡守的门槛都踏破了,他们上门不外乎一件事,就是抱怨李咎多么多么有辱斯文,如果不阻止他,他们就要去鲁东道治所文林州哭圣人去。 孔郡守听了两日,着实听不下去,客客气气地总结说:“这是丰穰侯的意思,也就是圣上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办法。谁能管得住,谁去,反正我不去。” 意思是别想拿他当枪使,他又不是傻子。得罪人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李咎又没违法。 儒生们拿孔郡守没办法,想去堵李咎。那天他们鼓起勇气上门,在门口看到李咎帮一个农夫拴牛,那么大的一头牯牛陷在坑道里,李咎轻轻松松就把它拖了出来。 众人比了比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光速撤退了。 打不过打不过,还是算了吧。 头两天,上门报名的都是城里的穷酸秀才老童生,五六十岁了还只能勉强糊口的那种。 后来就有周边村镇来的学过两年书的农夫,不多,也就两三个。这样的人本就少,况且来报名一来一回一天没了,村里人干一天吃一天,很难抽出这个空档。 李咎以为在儒生们的半公开反对下,能有十来个人报名就可以了,在最后一天,却又赢来了一些惊喜。 李咎的告示贴下乡的一天,农夫、农妇们麻木地路过,认得字儿的人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就过去了。 有几个宗族比较强势的村落存在族学和村学,塾师都是考不上举人的秀才或者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童生。 他们把公告按自己的意思歪曲着说一遍,然后教训被父母送来学习的学生:“你们将来都是要考大官的,绝不能被这种蝇头小利蒙骗了去!一朝当了胥吏,以后就再也不能当官了!” 学生们点头如啄米。 然而……那可是每个月有一旦米、一两银、三斤肉的超级无敌大肥缺啊! 于是到了告示被贴出去的第二天,农夫和农妇们的讨论就变成了谁符合要求: “虎子爹认得字儿,不如试试吧。横竖没损失。” “小山都考上童生了,因为穷没继续念书,好像种了十几年地?他最合适,我看他要混上去了。” “说起来,桥头芸娘是不是念过书?她地也种得好!” “可她是个娘们儿!” “人家又没说不给女的去,再说了,报名就白拿一个白面饼,还夹肉哩!” …… 学塾里也变了,休息时的屋檐下,早晚的上学散学路上,孩子们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说:“咱们村几代人了也没见中举的,轮到我们那里就行?” “小松哥肯定行,小松哥最聪明了!” “我觉得那个‘博士’挺好的,以前还有大官是‘博士’哩。” “每个月给三斤肉呢,要是能给咱们就好了。我要是有三斤肉我一定给大家一起分!” “天还没黑你先做梦喽!做梦喽!” “哎!阿明,你怎么不说话呀。” “没,没什么,明天要请假,我娘带我走亲戚去哩,我在想明天落下的课怎么办……” “这么巧,我明天也请假,我娘叫我去扯草……” …… 到了报名日期的最后一天,虎子爹来了,小山也来了,芸娘也来了,小松来了,阿明也来了。 就连塾师,也蒙着头来报名了。 报名人数瞬间冲破三十人大关,李咎非常满意。 他的要求也不高,第一认字儿,第二听话,第三不会看不起农民,第四顶得住压力,第五能说会道。 所以他通知了六个人来面试,面试的人他又额外多送了几个饼和一本书作为路费,最后他选了符合条件的数量最多的三个人,分别是芸娘、小山和一个塾师留黯。 李咎问过芸娘,他做的这个事情争议很大,一定会有人借芸娘是个女孩儿来攻击他,到时候定然会到处流传芸娘的风流艳名。 这在江南不算什么,在保守的鲁东道却很严重。 芸娘笑嘻嘻的,眼睛像月牙儿,咧开嘴露出八颗不甚整齐的牙齿:“我又不活一张皮。” 李咎定下了这三个骨干,立刻与他们签了聘书,将他们的月俸发了,又给他们安排地方住下。 芸娘和幺娘、花姐儿、小丫住一起,小山和留黯与苏秀才一起。 小山只是童生,见了两个秀才不免自卑,虽然年纪最大,却下意识地执弟子礼。 留黯自己也是秀才,和苏秀才比并不差什么。不过苏秀才毕竟是皇子的门客,又见多识广,自然要比留黯出色许多,两天下来,留黯对苏秀才也算是五体投地。 苏秀才问留黯:“先生自有一番风月,为何不去应试,却寄身胥吏之属?” 留黯答得爽快:“殿试中无解我惑者。” 苏秀才又问:“则丰穰侯可解?” 留黯说:“可。” 苏秀才不是很信的样子。 李咎这里安排了他们的生活起居,马上就让他们投入到学习中来。 李咎带来的种子是新品种,大棚、滴灌、堆肥、新式晒盐法都是新技术,三个“骨干”的种地经验不算没用,倒也用不上太多。 育苗、杂交、控温、发酵、灭菌、蒸发溶解,都是实打实的新知识,李咎本想只教表面,不料三个骨干求知欲很旺盛,李咎于是破例晚上加班,晚上给他们进行科学扫盲。 植物学、生物学、气候学、物理……从最本源的知识上为这三位解惑,带他们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留黯学着学着,突发奇想:“长得饱满硕大的种子更容易培育出优良的下一代,那么找两个聪明的人结为夫妻,是不是更容易生出聪明的孩子呢?” 李咎不得不多看他一眼,他这个思路再进一步就会是种族主义、优生主义,非常危险:“很遗憾,并不是的。基因的本源如此,但是表达有相当的随机性和环境依赖。虽然有数据表明,父母两家都出人才的家庭会更容易生下有出息的孩子,但是那更多地是因为这样的家庭会更重视孩子的学识,会给孩子更多的食物特别是肉类。肉类的蛋白质对小孩儿的发育非常重要,促进了他们的后天发育。留黯先生非常聪明,我猜测您幼年时家中的条件应该相当不错。” 留黯笑笑,没说不是。 三个骨干能走到这里,和他们本来就有勇气和求学的进取心分不开。李咎给他们的新知识,他们就像吸水的海绵一样迅速吸取、消化、理解。 李咎给他们打下了科学的基础,矫正掉他们不该有的念头,接下来就根据他们各自的长处进行分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实操 三个招到骨干人才里,最擅长记账和查账的是芸娘,留黯能说会道学什么都快然而心最为浮躁,小山则是最老实的人,说一做一,不废话干就完事了。 李咎很光速地把账本给了芸娘,把编教材编口诀的事给了留黯,把钻研技术解决难题的事给了小山。 芸娘虽然转职会计,也需要学会八成技术,否则时间一长,难保不被蒙蔽。 留黯本来就是教书先生,教书育人是老本行,就是得改改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他和一般的腐儒不一样,不抵触和“下里巴人”往来,也没有看不起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农民。他对自己的身份倒是认得清:“若非早年吃了百家饭,只怕早饿死在大门外,还有考秀才的机会?只是我学得不好,教书也教不出个名堂,不如教大家种地,大家种得好了,请个好塾师,或许能多教些好苗。” 他是真的很清醒,比较难得。 至于小山,他大部分时间就像第二个哑巴一样沉默,对李咎教的东西是真的很能花气力去学去思考。可能他真的点了天赋,李咎直觉他的学习速度可能就比小莲差一点点。想来小山平时做农活就没少思考,只是过去没人给他解惑。李咎一点,他就能想通。 三人本就是很干练的人,被分配了不同的“岗位”后,很快就运转了起来。 李咎的种子苗苗已经有部分可以移栽,李咎就用这头一批可移栽的苗当做第一个月的考试题,交给他们去办。 钱、粮、人,李咎给到足够,但是事情从找实验田开始,包括招人招工、搭建大棚……全部由他们自行解决。 同一时间李咎抓紧时间去找陶工烧滴灌的管子和蓄水增压的装置。滴灌技术也是要交给技术站去推广的,不过李咎需要。 李咎能想到的最适合城阳府的节水装置就是滴灌系统,大雍可能做不了很精密的过滤,含有较多杂质的水容易造成滴点堵塞。不过没关系,大雍人力多,堵上了就换,也不麻烦。以后的人如果能搞定过滤,再升级换代也没问题。 滴灌系统的技术难度最低,加工难度最高,工匠方面的事情,李咎除了砸钱,半点忙都帮不上。烧制演示模板这件事从李咎画好图纸开始就移交给了幺娘。 幺娘和芸娘算是如今城阳府里的奇景了。 城阳府里的女眷再穷再苦,平时都不出门。若要出门,必有重要的事情,再有好些人一起,挑着早晚路上没人的时候,那才敢上路。 幺娘芸娘两个却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芸娘后来去了租佃的实验田,基本也就看不到了,幺娘却一直在外行走。 绝大多数人看不惯幺娘代表“丰穰侯”管这管那——比丰穰侯的幕僚门客苏秀才管得还多哩!然而没人敢当着幺娘的面说一个“不”字。 特别是那些经营着产业的,背着说幺娘不知检点,当面一口一个“李姑娘”叫得毕恭毕敬。 芸娘、花姐儿和幺娘住在一块儿,多少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或旁敲侧击地想提醒幺娘,幺娘却不甚在意:“我知道的,这样的人我也没少遇见。要我们老爷的话说,‘我就喜欢看他们又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只能忍着我捧着我的怂样儿’。而且我这才哪到哪儿呀,二位将来有幸去江南,见见我的好姐姐,掌着半个李家的产业,一个人走在路上都是八面威风的模样,那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呢。” 花姐不怎么出门,听了就羡慕一下,倒无所谓。芸娘却若有所思地跟着点了点头,后来她再去实验田,就更懒得理会外面的言三语四了——那么大个幺娘和幺娘她姐杵在那呢! “技术站”的三个骨干在城东置办了一片实验田,和李咎的青山快乐老家一样,一半是平地一半在坡上。 然后他们雇人在坡上凿了个蓄水池,用水泥、石头、陶瓷片糊了五个面以防渗,定期往里头补充河水作为水源使用。 平地里搭了大棚,里头是小麦、黍子、花生,山上搭了几个临时的棚屋给守夜的人居住,水池边是黄瓜,其他地方暂时种着作为对照组和繁育组的作物,还有一个角落空着,是给还没长出来的苹果苗做的准备。 苹果还都是小苗苗,暂时没到移植的时候。李咎拿的苹果是种子和扦插苗,扦插苗路上就死得差不多了,不过李咎仓储里还有一些小苗,他会将一些死掉的扦插苗更换为仓库里还有活性的新苗,就用这个办法存活了几棵苗苗,剩下的都是种子,还在生根发芽。 棚屋旁边有技术站的办事和居住场所,是方方正正两进的四合院,正在建。棚屋一路通往山下最凹处挖了蓄粪池和堆肥池,再远一点是制造土化肥的作坊。李咎赞助的一头耕牛两头骡子养在棚屋脚下的圈里, 这就是技术站的一期雏形布局。 芸娘和留黯、小山商议后,先期招募了二十位农夫参与实验田的耕种。这二十位农夫不是全职或者终身制的参与者,他们有自己的田地要耕种,接受招募只是因为有多余的劳动力用不完,想多挣一口饭吃。 “技术站”招募人手时,这些农夫也听说了,他们都不认得字,也不觉得这事能成,就可惜自己拿不上一个月一石米一两银的月钱。 他们刚到实验田,就羡慕嫉妒拿月钱的人。他们不敢对留黯这个秀才有所言语,对芸娘和小山就没那么客气了。 李咎不知道,知道他也没办法插手。人是芸娘他们自己招的,将来的事也得芸娘他们自己办,他插手一时,还能插手一世? 没过多久,芸娘雷厉风行地换掉了事儿干得不行还整天逼逼赖赖的几个农夫,再次补充人手,这次补充的人手里有两个非常健壮的农妇。 农妇干农活是常事,不像芸娘做的是“男人们才该做的事”,不会招来流言蜚语。况且两个农妇做事很上心,照顾的大棚温度都比别人靠谱,每次考评都是“上上”,每五天拿一次的工钱也都是最高的,连带着原本有些懒散的其他人也一日比一日正经。 李咎偶尔去他们的实验田看看,地里几乎一天一个样,一切都在磕磕绊绊中有序前行,这就很好。 随着时间推移,实验田和其他地方的区别渐渐地明显了起来。 实验田里种着李咎带来的种子、本地的种子,本地种子有黍子小麦这样的对比组同类种子,也有蔬菜瓜果等经济作物。种子的待遇又分大棚+土肥待遇(不含小麦黍子)、大棚(不含小麦黍子)或土肥待遇、本地其他种植方法相同待遇(不含落花生)等不同的情况。 一段时间过去后,人们肉眼可见地发现,就算不考虑品种问题,实验田里种的麦子黍子瓜果菜蔬,长得也比他们寻常地里的好。 第三百五十三章 申请官身 把好处摆在人的眼前,人不可能不心动。 李咎去外面吹破天,能哄到的人,也不如一个增产三成的现实结果吸引的人多。 所以来实验田看稀奇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就不再那么见外,就有人敢问这问那,就有人想自己学了回去。 李咎原来计划是到了下半年收割了,要整地恢复地力了,再开始培训。这期间他需要带着留黯从各个村选拔两到三人作为村技术站的驻点,这些个“村一级技术员”会接受一定的培训,初步具备一定的素养后,恰好就到了整地的时候。实验田这边整地顺便将基本的技术教给技术员,让他们带回村里宣传。 现在他们自己簇拥上来,是好事,李咎在地头看了两天也改了程序,索性就从现在这个阶段讲起来。现在是小麦正在茁壮生长的时间,按照李咎的方法深耕、施肥的小麦和本地传统种植法的小麦有着截然不同的长势。 留黯就在田间地头与前来讨教的农民细细地掰扯为什么前期整田要整到那样的结果,芸娘教女人们如何授粉、掐尖儿、架藤、控制温度,小山就是那个给他们做操作演示的。 一回生二回熟,知识点走到了如何防锈病的时候,三个“骨干”俨然都是熟手,而前来旁听的人也逐渐浮现出那么一批能用的人。 人群扎堆,自然就会有人说话占个主角的位置,就有了说和听的区别,这样天然形成的关系更稳定,更好用,当然也更传统,更容易隐藏一些底层的阶级关系。 实验田的宿舍小院子落成后,李咎也往实验田住了几天。 他从前来听课的人里选了几个藏不住事、憋不住话的人,一个个询问他们愿不愿意当他们村里的“技术员”,定期来实验田培训,再将培训的内容传回给村里。作为“技术员”他们可能没时间打理自家的土地,但是他们可以获得一些朝廷的俸米,不多,比种田的收获稍微高一点点。 被李咎选中的几人都同意了,比较出乎李咎的意料。李咎还以为他们至少也得犹豫一下,毕竟给的只是稍微多一点,却要教全村人种田的技术——这技术若自己昧下来藏私,能比别家多打三成粮食,加上间作套作的经济作物,一年怕不是能多收一半的钱米。 但是这些人一口就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问,当这个技术员管不管学认字儿。这里教的东西多,他们怕记不牢,还是要写下来的。 他们主观意愿那么强,李咎心中很欢喜。办事就怕推三阻四心里不乐意,只要有三分主动,也就成了。 凡事有一必有二,李咎这里找了几个技术员,不多时候又有更多人主动报名,反正李咎来者不拒,后面的事都推给了芸娘和留黯去办。 实验田这里诸事顺利,滴灌系统也进度喜人,晒盐法李咎已经琢磨明白了,过段日子就去海边的滩涂实地瞧瞧。 李咎要琢磨怎么给芸娘报请那个“九品农学博士”。 “九品农学博士”是皇帝陛下已经恩准的,李咎在城阳府搞农业技术站,他自己统管一切,他在一天,底下的骨干技术员最高就能到“九品博士”这个虚衔的职阶,往下还能有一批从九品的职衔。 以后若能正式在全国推广,会有其他相应的品阶。这安排,即便是京城反对得最凶的那几位也已经默认了。他们现在主要争论的是这个农业技术站的人员,是不是也该从科举取士里头找。 然而这些职衔按常律是不会给女子的,大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官。 宫里的女官是内命妇,专门负责照顾皇室的生活起居,可不能插手地方事务和政务。 纵然有些女官因为聪慧,借着与男性皇室成员一同生活的便利可以左右朝政,那也是通过有资格参政的男子达到目的,女官自己并不能直接干政。 李咎要给芸娘请“九品农学博士”的品阶,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件事比“农业技术站”本身更危险,更像个火药罐。 李咎的杂学动摇了儒学的民心,技术站体系动摇了科举体系,让女子获得职衔则动摇了三纲五常。 就连李咎都有点犹豫,不给芸娘请下职位,或者索性报个外命妇的某某孺人,其实也是行得通的。 然而这有违他的本意。本意这个东西,退让了一次,就必会退让第二次、第三次。 这个时代,上层人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李咎尽量保持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习惯,尽量不动用自己的特权,和人签契约其实签的都是劳动合同,甚至在口头上都都很少用别人的性命、身价和自己的权势作为要挟……有一半原因是他怕自己被肆无忌惮的古代权柄所腐蚀,慢慢地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李咎在犹豫时,安三少爷来找他了。 安三少爷在城阳府也没闲着,租了个屋子作为临时驻扎点,接着就像李咎一样往十里八乡到处跑了个遍。 论起对城阳府乡下的了解,他知道的比李咎要多多了。 李咎为了早点办完差好回家,到了城阳府就闷头堆科技树,乡下那些地方都是苏秀才代他跑的。 安三却是扎扎实实地跑遍了乡下,然后才回了城里来找李咎。 李咎正在为职衔的事情犯愁,被苏秀才通知说来了客人,方从实验田打马回了官署。 安三正在李咎待客的屋子里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闲得没事坐那和魏嘉梁聊天。 魏嘉梁认得他,不敢违逆他,可是魏嘉梁也不敢卖李咎的消息,好好一个老实人被安三问得满头大汗。 还好李咎这就回来了,把魏嘉梁换了出去。魏嘉梁临出门长长地舒了口气,李咎听着了,微觉奇怪,只因安三少爷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李咎也没顾上多想。 安三很是光棍,和李咎道了个好:“连月没见哥哥,对哥哥这些天的差事好奇得紧,就多问了几句,哥哥勿怪。” “无妨,原和你说过一个起头,你好奇才是应当。贤兄今儿有空来坐坐?” 第三百五十四章 选择 安三来寻李咎当然是搞定了地方上的基本情况后,要履行自己的任务了:“倒不是得空啥的,是……我对哥哥搞的这个什么农业技术站,对对,技术站感兴趣,想跟着哥哥学学,将来去我家也照葫芦画瓢弄一个,哥哥觉得呢?” 安三年纪小,一口一个“哥哥”也不让人觉得腻,反而更有几分亲戚熟人的意思。 李咎颇觉诧异:“技术站?我自己都不知道将来如何,你怎有信心可以回家弄一个?” 安三笑道:“不管在朝廷的层面上它行不行,总之它是将一个人的智慧和经验传播到一个地方的这么一种机构,民间总是乐意的。再不然,我这样家里有地的也乐意。” 李咎想着能教一个算一个,很爽快地应下:“成,贤兄找个人,跟苏先生跑两趟就知道了。” 安三摇头:“做主的人岂能不知底下的仔细?若是哥哥方便,让我跟着哥哥学做事,事无巨细,都让我看一眼,岂不更顺利?天下事都是一样的道理,当家人不可不知世情,否则底下人若见当家人可欺,难免连党聚伙地欺上瞒下;其他人家见这家可欺,难免不心生歹意。” 李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像他这样的贵族少爷,多见见底层的疾苦未尝不是好事。将来他对自家的佃农、仆从、雇工多一分善意,世上就能多几个过得下去的人。 “也成,我这里正好有一件为难的事,想找人一起想想,贤兄既然想事无巨细都过一道手,这不巧了,就从这开始。” 李咎将芸娘三人的履历和当时招工的告示摆给安三看:“我在接到这档事之前,得了朝廷的许可,在城阳府做技术站试点时可以为技术站的胥吏申请正式的官身,虽只是九品和从九品之职衔,却能让这些人完成从庶民白身到官神的跳跃。” 安三直点头:“甚是妥当,没个官身镇不住人,更不要谈与当地协商要土地、人口、钱粮、工具了。” 李咎用手在芸娘的履历上划圈:“我所为难的就是这个了。” 安三仔细看了几遍,恍然大悟:“她是个女子。哥哥,你不想让女子当官?” “如果我不想,也不用这么犹豫了。正是因为想,才拿不定主意。我又不想与天下人为敌,毕竟给未经科举的庶民官身已是在天下人、特别是朝臣们的禁区蹦跳。我更不想推这位姑娘成为出头鸟。” 安三已经见识了人间的疾苦,却还没见识过朝堂和豪族的斗争,并不以为意:“依愚弟的意见,不如咱们问问这姑娘本人。她愿意,咱们应该给她报上去,圣上准不准,朝里批不批,那是他们的事;她若不愿意,也就不愿意了。” 李咎再次惊讶了,仿佛自从认识安三少爷以来,他就时常为他的出格言行惊讶,道:“的确应该如此,然而我又恐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贸贸然选了是,又恐她不知道这个官身的意义随意丢开手。” 安三道:“那就和姑娘说明白。这些天我也拜读了哥哥以前的一些文章,哥哥自己说过,宁可明明白白的痛苦,不要混混昧昧的安乐。” 这次李咎是真的过于惊讶,安三一个古人,激进程度和李咎简直不分上下。 不过安三确实说的桩桩件件都在理,李咎于是趁着这日休息,把芸娘、留黯、小山他们都请了来。 小山是最快做决定的,他只是个童生,家里条件也一般,娃也没甚出息,能翻身进入胥吏阶层以后家里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儿子虽然没出息,将来的孙儿却可在县学里读书,再不济也能用俸米请西席一对一上课。再再再不济,他有了一个不错的身份,他家人在村里都有了更高的话语权。 留黯则比芸娘还纠结,留黯是秀才,年纪也不算太老,还可以继续考几年。秀才做塾师不比九品胥吏差,从学海的角度去考虑甚至塾师远胜过胥吏。若能考中举人,县学的教谕也能做得,那就更好了。若是接了这个“农学博士”,以后科举之路几乎就没戏了。 虽然留黯觉得科举的那些东西不能给他“解惑”,但是个人地位的提升却是另一码事。 他于是回说还想考虑两天,李咎也认为这样的人生大事确实需要仔细考量,便放他先回去思考。 芸娘自己考虑的时间不太长,不过李咎不让她当着另外两人说,而是等送走了小山和留黯,再征得芸娘的同意叫来了幺娘和安三,当着幺娘的面,李咎将官身的事与芸娘仔细说了说。 他希望芸娘勇于接受她本应得的一切,在知道一切后果的前提下,他还希望芸娘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毕竟她的能力完全配得上这样的一个官身。 “情况就是这样,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条是接受这个‘农学博士’的申请,如果成了,你就是大雍史上第一个在外办差的女官,有可能名垂青史,也有可能被天下唾骂,如果不成也就不成。第二条是接受‘九品儒人’的外命妇封诰,是你的荣耀,也是你行走的身份。第三条路,就是你选择当一个幕后人,不到前面来抛头露面。” 幺娘不安地动了一下,想说话,憋了回去。 芸娘张了张嘴,却在下意识地应声之前又改了主意。 “我想……我能不能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不瞒老爷,我自小就被他们说和男孩儿一样,是个眼大心大的人。男人做得,我也做得。只是总得问问家里人的意思,也是让大家先知道知道,以免临到头时惊奇。” 一直在旁盯稿纸的安三闻言,悄悄抬头将她看了两眼,只见是个鹅蛋脸很灵秀的女孩子,年纪约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并不十分美貌,却有特别的鲜活和劲儿。 芸娘在说到想接受这个官身时,眼睛里有光。 幺娘也很希望芸娘可以选第一条,听了芸娘的打算,便自告奋勇和芸娘一起回去村里帮衬一二。李咎正怕芸娘孤身一个女子回家商量这样的大事显得势弱些,若有家人坚决反对,一时连个帮手都找不着。幺娘的提议正中下怀,他于是将魏嘉梁也叫来,请他一路护送幺娘和芸娘回家商议。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难 安三说:“不如我叫我的侍卫送去吧,我和哥哥一处走,侍卫白搭在这里,出去办办差事也好。” 李咎点头同意,就让安三的侍卫陪着去了。 芸娘得了两天假回家与家人商议此事,李咎这里却没闲着,滴灌的初代模型烧出来之后,李咎叫来小山,又从本地招了两个闲人一起测试效果。 李咎的简化版滴灌设备一共就三样:抽水吸水的源头、输送水管和滴头。这次的所有样品都是陶制品,将来若要大规模实装,水管可能需要更换为其他材料。 在南方,不用想了这水管直接改成竹管就完事了,在城阳府则不一定,城阳府不产竹子,若从南方运竹子来,只怕运费都比烧陶贵。 李咎先不去想这些,滴灌如果能做出来,烧陶就烧陶,贵就贵,能解决庄稼的用水比什么都重要。 滴头暂时用的是木质的,因为李咎也不确定孔径、长度做成什么样比较好,所以是找的木匠刨的几个各种数据的滴头一起实验,最后选定了再烧成成品。 安三亲自动手,帮着李咎组装了一套,把吸水的那头放在提来的一桶水中,从管子的一头吸一口,把水吸出来,再接上输水管,很快各式各样的滴头边就逐渐沁出了水渍。 安三看着滴头一点点地滴出水来,李咎似乎觉得这就够了,安三不禁奇怪,问道:“哥哥,这就能解决城阳府干旱的问题了吗?” “缺水么,不外乎要开源节流,开源有水利,有凿井,有海水淡化,往远了说,一世都说不完。咱们这做的是节流。” “为什么改成一滴一滴地浇水,就能节流呢?庄稼不还是要喝那么多水?” “因为平时浇地,大多数水都被蒸发了或者被土壤吸收后蒸发了,蒸发,我教过,你懂吧?像城阳府这样干燥的地方,夏季还热,蒸发很旺盛,用滴灌可以节约五成以上的水分,这就是滴灌的意义。” 李咎把握不好这些出水量适合什么样的庄稼的用水需求,只能记个大概,然后把装置关了,让小山送去实验田放好,交代他们自己看着做对比。 能顺利出水,就是成功。 李咎让小山记下:“因为水里的杂质太多,滴水孔会很容易堵塞,要经常更换,最好安排人每天检查一次,水管也一样。” 小山老老实实记下了,安三下意识地心算了一下每天检查滴水孔和更换滴头所需要的的人力,皱着眉头问道:“如此,倒要一个整人工来检查这东西,虽然省了水,却多用了人,真的划算么?” “这就叫短板效应了。城阳府,还有之前那几个村落,粮食产量上不去,最大的制约因素是水。水只够浇一亩地,就算有足够种两亩地的人、种子和土地,最后也只能种一亩地。先把最缺的资源补上,再补其他的。对应到城阳府就是先补足水,再补足品种的缺陷,再补足人力的缺陷。说实话城阳府并不适合农业,特别不适合种粮食这样对气候敏感的作物,但是……” 李咎摇摇头,鲁东道想经商,下辈子吧。不过隔壁鲁西道可能还要更难一些,啧,难兄难弟。 安三想了想,也没什么主意,只得跟着摇头。 小山把东西搬了出去安置好,花姐儿从隔壁出来,将一色靛蓝的包袱递给他:“老爷让李姑娘教我做的,是你的官袍,你去试试看中不中?” 小山那日第一个领了李咎的申请,李咎一边往上报,一边就从库房支了应制的布给他做衣服。正式官服的补子要等朝廷发下来才能做的,常服、便服却已经可以着手制备,于是李咎让幺娘教花姐儿做了一身常服给小山。 小山晃了晃神,接下包袱拿在手里,脸上一片烧红:“俺这就穿上官袍了?” 李咎在门口抱着手,笑道:“这还不算官袍,赶明儿补子来了,再支两块好缎子,你拿回去让你媳妇比着样子做,那才是正经官袍。” 说着,李咎想起古人有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说法,又补道:“行了行了,芸娘这两天该回来了,地里也没什么活,等吃了饭,下午你就穿上你的新衣服家去看看老人孩子,算是光宗耀祖喽。” 小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回到里屋胡乱抹了把脸,换上了这身缎子做的“官袍”。 靛蓝色的缎子和蓝染的粗布乍一眼看上去也没差什么,只是人的精气神不一样了,小山的头发还乱糟糟的呢,看着却十分精神。 李咎把他瞅一眼,叫花姐拿镜子给他,让他再把头发脖子脸和衣领都整好,再领一头大叫驴,拿上月钱回家。李咎知道他家有母亲媳妇娃,想想又给他抓了一把仓库出品的糕饼。 小山和芸娘是同村人,他回家过桥,桥头就是芸娘家。 芸娘在家这两天矛盾极了,原来她家人都不赞成她去领那个九品的官身,甚至还想让她把官身让给她哥哥。 她爹妈的说法“将来你总要嫁人的,娘家哥哥才能给你撑腰!你自己这个官身多半给不下来,就是给了你,将来你嫁了人,难道还能在外头跑?到时候人财两空,还不如让你哥哥去当哩!” 芸娘就说:“我哥哥又不认字儿,更不会算账,那里一天到晚都要和书本子打交道,我一天要算十七八笔账,教的是堆肥、炼肥、反应式、基因、遗传、染色体,我哥哥连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都不会,哪里能做这个?” 她娘不以为然:“他做不来,你就不会帮衬一把?官给你哥哥当着,你给你哥哥把事儿做了不就完了,人家大官儿还管底下谁干活?地主也不管他的地是我耕还是你爹耕啊?” 她爹敲敲床板:“芸丫儿,你打小就聪明,就去了几趟村塾,那书就背得比小山还溜。这个账你自己算算吧,明摆官位你拿不着,说不定给你哥还能落着好。你说的那个官爷既然人好,这么个弯不会转不过来,你多卖卖好,多求求情。” 芸娘默然不语,她当然不愿意,甚至产生了一种宁可自己不做这个官,也不要让她哥冒名顶替的想法。 第三百五十六章 第二个技术点 芸娘在家这两天,幺娘和她同住。她家房子并不隔音,一家人在一间屋子里商量,幺娘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幺娘忍了三五回,才忍住了没冲去多事,只在心中暗暗希望芸娘不要做错误的决定。 芸娘这里纠结了两天,就遇到了骑着小毛驴回家的小山。 小山衣着光鲜,缎子袍,皂皮靴,毛驴上扎着老大一朵大红花,被桥那边的村民簇拥着,被本村的村民围攘着,热热闹闹地从桥上下来。 “小山——我娶媳妇,借你这件衣服去迎亲中不?” “中,你来我家取,别弄坏就行了,官府发的没补哩。” “小山小山,你真的当官儿啦?” “还差个委任状哩,不知哪天下来,大官爷让我先穿着来给乡亲们看看。” “芸娘那丫头也能当官么?” “也能,老爷想给芸娘报个官身,就看芸娘自己的意思了。” “这还有什么好看的,谁不想当官啊,她也骑个大牲口回来,咴啊咴啊地叫,那多神气!” …… 芸娘和幺娘一人端着个碗,就站在后门口看着这一切。 托幺娘和安王侍卫的福,最近芸娘家伙食还可以,芸娘妈舍得杀鸡沃蛋。客人都吃的不错,芸娘也还可以。这两天芸娘还在被他们讨好着想拿她的官身,因此她们的饭碗里就堆满了鸡肉块。 有一说一,这鸡肉比李园的差远了。李园后来都换了白羽鸡,肉又多,做得也好吃。这鸡柴,老,还腥。 幺娘安心想劝劝芸娘,转念一想,自己没个父母亲人的,自己那个苦命的妹妹也不知道在哪,若是自己和妹妹之间有这样两难的事情,她一时也想不出来怎么办。 最后想想,还是不能让李咎失望,李咎乐意也就是了。 芸娘看着小山骑马的身影,食不知味。那道影子逐渐消失在村道上,围观的人也跟着消失了。 “姑娘不知道,以前小山他家老被人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八辈子都是佃农的人还上什么学,念什么书,考了童生也是掉在尾巴上过的,果然还是回家种地去了。” 芸娘低声说道:“现在人家有官身了,看,这不就前呼后拥起来了么。” 幺娘说道:“姐姐实在为难,不如选第二条路,九品诰命孺人,也是品阶啊,外命妇怎么了,古代还有出使他国的女使者,前朝还有女将军哩。” 芸娘仿佛没听见,冷笑说:“我那时候啊,家里什么都干,偶尔闲下来,打柴给村学顶哥哥的束脩。一个月就去几天,我就把那几天听到的书都背下来了。他们一边夸我聪明,会认字儿,一边又说,‘聪明有什么用啊,丫头片子能干什么?’” 芸娘的冷笑不见了,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我想让他们知道知道,一个丫头片子,将来掌握的可是他们的命根子!我不是白长了个聪明脑袋,我可以我能我行。姑娘,我想通了,我要官身。” 幺娘长长地舒了口气:“好,那就去要。等明儿回了青山城,我也去捞个技术站站长的职位当当,咱们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芸娘咧开嘴:“好啊,说定了,那咱们就走吧。照老爷的说法,想给我报个官身,没那么容易,咱们早点打算早点好。” 想通了的芸娘没二话,当天下午就带着幺娘回了城阳府府城,明确地找到李咎,说自己想要官身。 李咎没说别的,就给她也写了请官的书信,然后让她也支取了一身靛蓝的绫子做常服袍。 安三也高兴得紧,直说只有李咎这信还不够,他也插手写了信,极力推荐、支持给芸娘九品农学博士的头衔,还列了一二三四五六条好处。 安三的信和李咎的信一起封箱发往了京城,随后的波澜却得月余后才知道了。 留黯后来拒绝了领这个九品的职衔,但是仍然在技术站里勤勤恳恳地工作,李咎知道他还想继续往上考,也没强拧什么,就让他们仨继续留在地里干活,顺便让他们开启第二阶段的梳理。 第一阶段是成立技术站,培养骨干,制作各种规章制度,建立收入支出的预算清算系统……已经完成了。 第二阶段是给府技术站设立下属一级的县/镇技术站,再往下还有深入到每个村子的技术站,不过当前的情况,只要是在同一片区域里的村子,可以共享一个技术站的技术培训,倒不必过于拘泥行政的归属。 李咎已经选了一些合适的人作为二阶段的带头羊,还有些空白的区域,就需要他们仨自己招了。 还有他们三个作为州/府技术站的骨干,显然人数太少了。他们还需要助手、学生、新人补充等,这些都已经提上日程,也就是他们需要自己招募一批合适的人才,具体标准和用处也是他们自己提,李咎只做把关以防他们招些完全不相干的人满足私欲。 这些事李咎全部放手交给芸娘留黯等三人,他则带着安三去了城阳府的最东的一个县,渔村帛名县。 李咎来这里考察盐滩和地形。盐滩是为了晒盐的方法做准备,看地形则是想瞅瞅有没有修路的余地。 就算不能开展商业,把路修通了,加强府城和县城之间的往来也是好事。 帛名县可比城阳府要穷得多得多得多了,风气更加闭塞,这里的人也更加穷凶极恶一些。 城阳府孔郡守秉性还好,又被放在城阳公主眼皮子底下,故而一向对下仁慈,抚民平安,一生所求就是无过二字。 那这个帛名县可就差远了。帛名县有个出海港,一度也做些海贸为生,或为北方钦定的两大海港进行补给,按理说日子应该还过得去。 实际上帛名县有些时候确实很发达,往上翻旧账翻到前朝,前朝的末期帛名县依托海洋和盐商已经发展得比较富饶,直到战乱开始之后才逐渐衰落到如此。 且本地民风彪悍,控制着本地宗族势力的地头蛇那是相当给力,大雍立国以来帛名县连续几任县官或同流合污,或独善其身,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些附近的商人、贩子,宁可绕道,要么索性等定波港通航,也不愿意从帛名县出海。 第三百五十七章 盘一盘这个地头蛇 李咎抵达帛名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本地的彪悍地头蛇掰手腕。 李咎找到地方安顿后,立刻就去了本地的盐场。 帛名县的盐场煮盐的方法和其他地方的一样,借助太阳蒸发大多数水分,再用淋煎法一遍遍地洗结晶。 这种煮盐法已经进入了利用太阳能的阶段,然而还是要消耗大量的柴火,并且取出来的盐含有太多杂质显得苦涩不堪,在这个时代,海盐不如井盐来的珍贵,原因就在海盐的杂质里。 李咎沿着制盐为生的村子走了一段时间,记录了他们制盐的方法和成本、盐价等等。 一丁点,仔细看来还是穷的,不过穷得还能活下去。 李咎等人租住的院子属于本村公有闲置空屋,主要是老里长也就是现任里长的父亲照管。 租金倒是便宜,一天只要十五个子儿,不过不包饭。 因为商旅不行、田地贫瘠的缘故,能煮盐的村子也只是比其他地方富裕 一连五六天过去后,李咎刚回村,就遇到了当地的盐霸。 “听说你们对晒盐很感兴趣啊?问过六爷了吗就敢伸手?” 李咎租的小平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提着锤子菜刀的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为首的一脚踢翻拦在跟前的桌椅,说话的是他的小弟。 魏嘉梁和安三少爷的侍卫纷纷悄悄地握紧了刀,苏秀才几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腿肚子都在抖,不过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用发抖的声音喝阻:“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擅闯民宅!” 帮凶用锤头敲着他的胸口把他往里推,不屑地说道:“小白脸!老子是你爷爷!” 李咎把苏秀才拦了回来,毫不客气地反手把这个出头的小弟推了个趔趄:“你又是什么东西?想给我做老子,凭你也配?” 话音刚落,旁边一人当头一脚飞踹过来,被李咎一把捏住小腿,稍一用劲,差点把那人的腓骨捏断,当场疼得他哭爹叫娘。 为首的见势不妙,招呼兄弟们一起冲上去,魏嘉梁和哑巴纷纷拔出佩刀,安三少爷的侍卫也从里屋冲了出来,一时间小屋子里挤了十七八个大男人,李咎这边的全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手里的武器都是上好的钢刀。虽然为了掩饰身份,他们没有拿出制式军刀,然而这些钢刀其实也是兵部的下属机构统一制备的,比民间的刀剑好用出不知多少倍。 再看另一边,人数是更多一些,然而除了少数一两个能和魏嘉梁掰掰腕子,其他人都被衬托得像弱鸡一般,更不要说武器了,他们拿的锤子只有头上有铁,菜刀那都是卷刃崩裂的刀! 碰到硬茬了!本地地头蛇们吞了吞口水,产生了逃跑的冲动。 被李咎擒拿住的那小伙哭爹叫娘地喊到:“好汉饶命!好汉高抬贵手!我再也不敢了!” 为首地色厉内荏:“你你你,你快放手!你们几个外地人,凭是干什么的,我管叫本地没人敢听你们!” “那你尽管试试看!”李咎松开手,小伙子一下跌坐在地上,被几个同伴架起来,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就跑了。 魏嘉梁和苏秀才主动问道:“老爷,要不我们去和县官打声招呼?” “倒也不急,先让我把盐田的事理出个头绪来,再一起去说。这几个虾兵蟹将不足为敌,没什么好记挂的。” 李咎想了想他们进门来的表现,看起来穷凶极恶,其实倒也没有一来就喊打喊杀。他拿住了那个动手的小弟,旁边人要救他却也没动刀和锤头,而是想肉搏,说明他们其实很少真的动武器,基本拳脚为主。看他们撤退时带走了被他捏伤的人,说明他们本身也讲义气。 且方才幺娘就在旁边站着,也没见他们多看一眼——倒是有人暗暗打量了些,却没人对幺娘出言不逊。不是李咎瞎吹,幺娘现在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白净的脸庞,黑黑的头发,高挑匀称的身形,是本朝人最喜欢的那种大家媳妇的模样。而这么一群穷得打补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竟然没对幺娘有冒犯,足可说明这群小伙子其实还有点底线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平时有没有做下什么滔天的大罪。 想到这,李咎让大家买了村户的米面菜肉,亲自下厨给众人整了晚餐,然后把这处宅子的主家也请了来,与他打听方才那伙人的情形。 果然不出李咎所料,那群地头蛇是村霸盐霸,平时靠收保护费为生,不过人家收了保护费,是真的要干活的! 他们是附近村落的青壮年,平日无所事事纠结在一起,逐渐地成了势力,就弄了这么个组织。 他们秋冬要进山打猎,驱逐威胁村子的野狼、野猪、老虎;平时有蟊贼强盗进村犯事,他们也要保护村民;有时候有奸商、地主欺压本地的良善,他们还要出面和这些人周旋哩。 当然蹭吃蹭喝吃拿卡要是不会少的,偷鸡摸狗也常有,但是调戏良家妇女、打家劫舍、欺负老弱妇孺……这些事确实没做过。 李咎和安三都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村霸,一时间都有些无语。 安三往嘴里挑了颗花生,好奇地问道:“这么算起来,他们还算是好人了?” 老户主说:“好不好的也算不上,横竖不是让他们拿,就是让别人拿,还是让他们拿吧,好歹是看着长大的本村孩子哩,保不齐将来就成了谁家的女婿。他们总归还是向着自家村子的。要不是他们拦着,现在的盐场哪还能落在咱们自己手里,早被别人霸占了去了——多亏也就是几亩苦盐田。” 这话倒是认真的,换了是出好盐的井、湖,多半现在别人眼里,就是有村霸也保不住。 李咎遂决定懒得管他们,反正他也不会在这里做营生,过了这几日,就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而将来给本地村民搞出了晒盐法,也得有个这样的地方组织保护村民的利益。 安三看看李咎,又看看老户主,问道:“这些事不是该官府管么,怎么你们官府不管护着你们,反而让这些村霸来?” 老户主和李咎一起看向安三,这位绝对是哪个特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才能问出这么不接地气的问题。 安三少爷一脸莫名其妙,老户主看在金主给钱大方的份上,解释说道:“哎哟,这位小哥问的,天下除了江南李家,还有哪个地方的官府管得到这么小的犄角旮旯?就算是他们李家,那维护乡里村里的人不也是‘临时工’嘛!官府倒是想管,他自己出钱出粮请人管我们?就算他自己不贪,库房里也没那么多钱嘛!而且他县官老儿干个三年五载就走了,既没有宗亲,又没有兄弟,他管得住哪个村的事?行,就算这县官老儿今天带着衙役驻扎在我们村了,他驻扎得几天?他往我们这驻扎时,管不管其他村的事?您算算,他怎么管?” 安三愣住了,从关中到这里,一路上所见所闻很多事情似乎都有了答案。 第三百五十八章 村霸变学霸 李咎听完了老户主和安三的叨叨,别的也罢了,只好奇老户主从哪听说的江南李家的事,甚至连“临时工”的编制都知道。 老户主直言不讳:“那还能从哪知道,商队嘛!以前邻村的这村的跑商队不都从我们这出海,再不济也要从我们这买盐,现在不了,都去江南了。” 李咎问道:“你们这就不想自己弄个临时工来?比如今天的这帮小子,把他们都编进去,大家给钱给粮,他们收着也问心无愧,又有规章制度约束他们,使他们不至于养肥了胆子,渐渐地走偏了路成了作恶的人?” 户主道:“我们原也动过这个心思,算算就觉得不值当……您想,咱们村正经一年能得多少钱呢?自从行商的不从这里走了,村里也没攒下什么。” 李咎叹了口气:“若是我有法子把盐场办起来呢?在我看来,你们现在煮盐的方法耗费过甚,若是有简单的法子,又省柴火,又能出更好的盐,自然以后又可恢复元气。然而盐场好办,守住却难,没有几十上百个壮劳力,就是有盐场,也未必归了你们。且我这里时常要调整各种技术,煮盐、养鱼养海带,未来未尝不能改造土地提高地力解决盐碱化的问题……但是,得有保证我走了之后,这里的一切能继续有序地推行下去呀。” 老户主并不是十分相信李咎的说法:“果真先生做得成这些事情,自然村里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是雇人来巡守也使得,也不必强求什么临时工了。”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哪。若是学了新技术新手艺的人不肯教给村里怎么办?和外人勾结起来霸占盐场怎么办?有恶霸眼馋技术点里的俸禄和身份,虚报顶替,怎么办?这都是事儿啊。若是在城里,我再不怕的,孔郡守人极好,这里必有分寸。但是在这村里,我心中没底。是以我才问,若是你们村钱多起来,能不能动动这样的心思?” 这也是皇帝陛下心里没底儿的原因,若是没有这些问题,他何必要谨慎地让李咎先弄个实验地出来?只要说服反对的人就行了,甚至直接绕开他们强令执行都可以。正是因为中间可以被人为操纵的太多,皇帝陛下才下令让李咎先来了城阳府。 李咎暂时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论如何先把晒盐法教出去。 结合本村的实际情况,李咎把地图也画出来了。分层沉淀的盐池和高饱和的母液结晶法取盐弃卤就是这个时代最为省力、高效的办法,里面主要涉及的知识就有潮汐规律、饱和度、分层沉淀等等,最难也是最需要精准把控的其实是母液(卤水)的浓度,这个浓度结合当时的温度,直接决定最后的海盐里其他杂质的含量有多少。杂质太多的盐,那当然也不算是好盐了。 不过即便最后产出的还是带有相当杂质含量的苦盐,其实也还是赚的。本村现在用的粗糙淋煎法又耗柴火又耗人力,哪有李咎直接刨盐田晒来得轻松省钱。 修整了方案之后,李咎按城阳府的操作,在帛名县也来了一回。先亮身份拿下县令,然后发布告招募人手,仍然是要会认字又知道晒盐的人,如果最后能被选拔去府城的技术站,就会为之申请九品博士的官衔,若是不够资格去府城,只能留在这个村这个县里,那就是从九品,乃至没有官衔,只有俸米。 即便如此,帛名县还是沸腾了。他们中消息灵通的人早就听说府城发生的事情,连小山已经领了官袍只等一纸任命状就可以完成个人飞升的消息都已经传开了老远。 帛名县的人们表面上说:“府城人真是没个长远之计,一个九品不入流的小官,值当他们把前途不要了?还不知道这事能办多久哩!依我说,远不如继续读书下去,万一考了个举人呢?” 实际上心里却在想“也不知那样的好事下一次落在哪里,怕是要落在丘泽了,那里水甜好种地。唉,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这穷困地方吃一口钱呢?” 然后消息传开,这好事却出人意料地真的落在了帛名县。 顿时只见昨天还在聚众对城阳府的技术站阴阳怪气的人,今天就抢着排队去报名,唯恐去晚了人家招满了。 李咎在报名的人里看到了那天带人砸门的村霸,他原来名叫牛二东,看他写的名字还挺工整,推测他念书可能念了不止一年。 难怪当村霸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牛二东本来就来得扭扭捏捏,怕被李咎和安三认出来。果真被认出来了,他却恼羞成怒了,顶着李咎和安三打量的眼神,硬着头皮说:“怎么,我不可以报名吗?” 李咎伸出手,掌心朝上,笑了笑:“没说不可以,先把钱赔了。那天你们踹坏了门,又踹坏了桌子椅子,叫人来修了八个大子儿,这钱你不赔吗?” 牛二东瞪大了眼睛,委委屈屈又老老实实地数了八个大子儿给李咎。 李咎把钱拍给苏秀才收着,说:“行了,别忘了过几天来考试。试题都很简单。如果你真的知道怎么晒盐,希望你将来真的可以成为那个带着全村乃至全县人一起温饱的人。” 李咎对牛二东没有特别的看法,一个村霸知道分寸,出手不伤人命,不调戏姑娘,还能管住那么多小弟,已经很可以了。 没准将来他能做技术站的保安呢? 第二次选拔人才的效率比第一次要高得多了,很快李咎便选出了四个人作为班底,一股脑儿全部塞到海边去学晒盐涉及的化学和物理基础知识。 这其中很……的,又有两个女孩子。 李咎这也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明府城里芸娘的事还没理顺呢,这里又给自己埋了两个雷。 不过两个女孩子太出色了,李咎做不到明知道有人可以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却因为她会带来一些麻烦就故意不选她们。 两个女孩儿都是本地盐场的家眷,一个二十六岁的小妇人婆家娘家都是盐农,另一个二十岁守着望门寡的小媳妇是盐场场主的女儿,两人都有相当丰富的盐池工作的经验,对于卤水、晒盐熟悉得可谓了若指掌。更难得的是她们都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 两个男子则是牛二东和城里一个盐商的管事。牛二东不提了,傻是傻了点,心眼不坏。另一个盐商的管事是年纪到了五十岁上,眼睛有些昏花,所以被主家嫌弃不要辞退了。 李咎看中的是这个管事的经验,至于老花问题,那不是老花镜就能轻松解决? 第三百五十九章 熟练工 李咎教书只能教原理,实操竟还是本地这些熟练工来得厉害。 就卤水饱和溶液一项,四个盐场骨干明白了什么是溶解度什么是饱和溶液以及精盐的溶解度与杂质的溶解度区别后,接下来的事就不受李咎控制了。 他们很快就从本地发掘了可以辅助判断卤水饱和度的草籽,还根据不同的气温摸索出了不同时令、湿度下饱和溶液的表现区别。 牛二东有本地威望,那个管事有安抚平民的经验,两人用李咎垫付的款项雇请民夫直接在沿海滩涂开了几十亩盐池,趁着升温,一个月下来,白花花的都是盐。 帛名县靠海这头的人彻底服气了,李咎虽然脚不沾地,可是知道的东西是真的掐要害。 他自己看不出来本地的母液有几分饱和,可是他能教会别人啊! 白花花的盐放在人眼前,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得多了。鲁东道再不喜欢行商,也会对盐商网开一面,天下谁不吃盐呢! 于是帛名县的技术站再扩招,却比城阳府要更容易更简单,盐约等于钱嘛,这是最动人心的东西。 并且因为牛二东和前管事办事办老了的经验,找上门来的人什么秉性脾气,他俩一清二楚。 偷奸耍滑投机藏私的一概不要,选就选那些豪爽恢廓的直性子,担保不误事。 李咎没少花力气给他们洗脑自己的责任,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技术站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推广和普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一旦有人走上了私藏的道路,技术站存在的意义也就没有了,长此以往,此事就成了昙花一现。 从牛二东等人的表现看来,洗脑效果还不错,很快分点分站就建了起来,形成了非常明确的学—教—答疑—学的循环机制。 如果朝廷放钱到位,相当于这个帛名县已经成功了。 这也让李咎默默反思了一下,为什么城阳府推进反而比这里慢。想来除了务农没有晒盐见钱得快,没有那么直接的效果,还在于他少找了几个地头蛇似的人物。 自古以来底层世界都是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外来人没有个三年五载,绝难破局。城阳府的三个骨干都是好的,却都不具备牛二东和前管事的关键性。 然而本性好、没私欲还读书识字懂点业务的人,那得多难找……这里能找到这么四个完全是运气,下一个还不知道在哪呢! 李咎最后记下了牛二东和那个守着望门寡的女孩的名字,让这两人到城阳府报名并打算为他们申请官身,以后他们就是城阳府府城技术站的人了。 而管事和那个小妇人留在本地,以后他们就算是帛名县技术站的人,担任将府城的知识传递到地方的责任。 给牛二东和小姑娘安排好去路后,李咎马不停蹄就往西北转走,去了偏林坡地的一个名叫汐泉的县城。已经有了经验的李咎很快就从报名的人里又挑选了三个合适的人选作为汐泉技术站的基础班底。 汐泉县基本都在山坡上,坡度平缓,除了缺水,没别的毛病。汐泉的“汐”字最开始其实是“稀”的意思,不知哪一年改了,才成了“汐泉”。 所以李咎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汐泉县的用水问题。 幸而这里海拔稍微高一点,地质构造具备储蓄地下水的条件,能打出几口甜水井来。 李咎组织好汐泉县的技术站后,第一课教的就是地质构造和水文环境,第二课才进入种植的正题,便是苹果的繁育、优化和种植。 地质构造和水文环境旨在水利工程的修建,小到挖井,大到建水库、水坝、开水渠,都用得上。 水利工程本来也是城阳府必须放上纸面考虑的长期规划,既然这里打井有意义,地势也偏高存在开渠修水库的可能性,何妨就在这里铺水利的事? 最后城阳府府城一地产粮食,帛名县用盐养经济,汐泉县就是城阳府的水源和经济作物以及养殖业基地。一个地方经济体的三根支柱跃然纸上。 这三地最后的经济发展水平一定会有不平衡的情况,然而只要郡守足够给力,这种不平衡是可以人为控制的。 城阳府的孔郡守干别的不行,端水绝对没问题。而且城阳府的特殊政治地位让这个地方多了一份稳定的依靠,人们会更加保守,一方面是心里有底不怕家产突然被吞并,另一方面则是缺乏进取心,不太会因为求上进而起争斗。 不过在汐泉县搭建技术站时,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 第一批被李咎选拔上来的人学会了通过地质构造判断地下水的储存点后,帮着他自己村里和隔壁村抢地方,用五石米米换了一点地界,把那块有地下水储存的地方换到了自家村子里。但是没想到因为地下水压力走势的问题,最后块地下水的出水口还是弯弯绕绕地落在了邻村。 这边看井的人丢了脸,村里丢了五石米,心有不甘,就想把五石米要回去。 两边村子官司打到了技术站,打到了李咎这里,李咎问明前因后果之后,把先头培养起来的技术员给撤了,从备选里挑了两个顶上来。 拜落后的交通和通讯方式所赐,李咎也好,或是将来的技术站负责人也好,他们很难对离自己较远的地方的技术站和村、镇一级的技术点形成有效的控制。因而技术站的作用大小严重依赖技术员的个人道德操守。 如果是李咎这样的,即便是得罪过他的人,他也不会有所偏废;但若是私心重的比如这个看井的技术员,在李咎眼皮底下尚且敢做出这样狭隘的事情,以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李咎想都能想到。 所以李咎直接换了他,选了别人。就算现在的好人将来会变质,那这个变质的时间也是越晚越好。 除了这件事,别的倒是很顺利。 因为干旱的缘故,城阳府人对淡水的追求甚至要超出对单纯的钱的追求,李咎真的带着他们打出几口井后,当地人学水力学地质的热情极度膨胀,和帛名县学晒盐的热情丝毫不差什么。在这样的氛围下,李咎选人也就容易得多了。 这次他选去府城的是两个男子,是一双游学至此的兄弟,用李咎的话说,这俩书呆子是把天赋全都点在了学习上,学得叫一个快融会贯通得也快,再去转教别人也快。 考虑到留黯不一定会走哪条路,李咎决定把这俩兄弟带回府城当培训讲师。 第三百六十章 孔郡守的小舅子 牛二东等人被李咎带到了技术站之后,统一申请官身,统一放到技术站的实验田接受其他科学和技术的培训,再被逼着写自己的技术总结以备向其他技术点一级一级传授。 时间已经来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江南的黄梅雨下到了尾声,鲁东也终于即将进入多雨的时节。 一旦进入雨季,滴灌系统就会暂时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水利活动。人们想方设法地多储存一些水分以备干旱时使用。 同时时间也进入到了小麦收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趁着晴天的时候把麦子抢收干净,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把作物收拾入仓入库,并且为接下来的套种做准备。 李咎给他们用来套种的作物是红薯。 这个东西已经扩散开了,但是还没扩散到鲁东道,在城阳府也是个稀罕物,栽种技术也在农业技术站的科普、宣传范围里。 小麦开始收割时,李咎这里就已经开始进行红薯育苗准备。 小山最先安定下来,稳稳地有成为第一批老师傅的迹象。留黯决定不接受官身,以后往上继续考考,或者争取往比府城更高一级的省/道技术站升级,他推测,省道一级的技术站的负责人至少也是七品品官,七品,就很拿得出手了。 芸娘则有一些心神不宁,李咎给她申请官身的批复,按理这些天就该下来,不论是通过或是成功,总该有个说法。然而偏偏就一直没有消息,芸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一直悬在那。 被李咎带到府城的那个守着望门寡的小姑娘见芸娘这般爽利的女子也是如此,不由得就被吓住了,想着自己和芸娘不同,终究是有夫家的,遂决定要了那个九品儒人的外命妇封诰。 虽然是妇女的封诰,但是品阶摆着,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像芸娘一样患得患失。 这个小姑娘的封诰倒是很快就发了下来,正式的官方文书基本都是官方措辞,无甚可叙。但是鲁东道的刺史私底下写了一封信给李咎,措辞有些不那么善良,显然他对女子因为干了男子才能干的事情而得到封诰十分不满。 考虑到这位刺史是鲁东道学阀曹家的女婿,李咎对他的保守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人家都不是针对他——真的针对,这个封诰都发不下来。人家真的就是打心眼里觉得李咎这是颠倒阴阳伦常。 李咎也懒得理,直接束之高阁,接下来该干嘛干嘛。 他准备给城阳府府城技术站再招募一个地头蛇一类的骨干技术员,以便处理平衡接下来的内部工作。 他们外来人是真的难以在短时间内把事情办得细致到深入村落,只有地头蛇才有这样的能量。 怀着内举不避亲的原则,李咎最后从报名的人里选拔了孔郡守的小舅子,也就是孔家当家主母的远方亲戚的儿子。 那家人是穷得快要活不下去也只知道读书的人家,闺女嫁给孔郡守后随夫上任了才能接济家里一些,那家里才能过得下去。 跟着孔太太来到城阳府的小舅子在人们口中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人,着实他家管不住他,才不得不交给孔郡守带走管制。 然而这小舅子到了城阳府,仍旧是终日里不干正事,只斗鸡走狗。孔郡守见他虽然顽劣,却不犯大错,更谈不上仗势欺人,也就随他去了。 不想这人竟然主动报名来投了技术站。 小舅子姓孟,一般就叫他孟二郎,因他生得魁梧,拳脚厉害,又肯拼命,也有浑叫猛二郎的。 如今孟二郎已近三十,仍未成家立业。他姐姐每劝他娶妻,孟二郎总说“没个差事进项,娶了来陪我吃苦么?”“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逍遥自在,管甚呢!”遂不理睬。 这次孟二郎肯报名来技术站,也是被他姐姐刺激的。他姐姐往他家探他,见上次送来的书本、笔墨纹丝未动,不由赌气垂泪。 孟二郎虽然人是不靠谱,对姐姐姐夫还是好的,见状自然要问。他问了,他姐姐就挑明了说:“你成日家书也不看,正事也不做,我和你姐夫虽然能护你一世,哪日丢开了这人世,难道还能管你的将来?倘或你有了儿子,难道和你一般没着没落?你姐夫每常恨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使的,你却把好好的日子都浪费在不着调的事上,你还问我?我若不是你姐姐,我若不是知道你曾经也是过目成诵的人才,不想看你荒废了时日,我就有一车话,也不给你陪一个字儿!我图什么呀,还不就图你好!” 孟二郎就说:“我就不信,我这么大个人,就没着没落了!我只是不肯读书,又不是不肯做活!世上读书的不知几何,有几个读出了头的?最可气的莫过于有些人明明就读不明白书,非得拖累全家去拼个举人进士,结果除了累死全家,还有什么!还不如我明白!我知道我不是读书那块料,我就不读了,姐你只想看我找个正经差事,原也不难。我明儿就找个给你看看!” 他姐怔忪了一下,不知怎么,却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一辈子只考了个秀才,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家业全靠祖母和母亲勉力支撑。可怜他们祖母都七十岁了,还在地里刨食。遇到丰年还好,遇到歉收的年份,那必须得堆着笑,弓着背,去鲁东大孔家讨他们当家太太的情才能借一抿子回来度日。 就因为孔家主母接济了他们不少,那日要给已经年过四十的老编修孔怀谷说亲,孟家小姐才肯主动应承了去。 孔太太一声儿也不言语了,似是知道了弟弟的心事一般。 孟二郎倒也不是夸口,他这里支应了姐姐,转头就想报名去李咎的技术点。 李咎到城阳府这段时间,孟二郎冷眼旁观着都看在眼里,只觉此人可比他那个姐夫乃至他姐夫有过来往的达官显贵可爱得多了。李咎也不读书,也看不上那些读死书的,看看他选拔的人和夸赞的人,男女老少都齐全,就是没有只读书的! 是以孟二郎早就起了心思想报名进那个技术点,只是他自己对种地不过了了,不太符合李咎选拔骨干的要求。后来李咎选拔的又都是村上的人,那孟二郎就更不符合了。 直到李咎去而后返,府城技术站又贴告示要招一个熟悉本地人事、熟知庶务的,孟二郎一看,这不巧了?这难道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遂报了名。很快孟二郎就靠着非常过硬的文化素质和人品被李咎直接选中,扔进了技术站里。 第三百六十一章 故乡来信 孟二郎的读书天赋其实相当出色,过目成诵的本事到他三十岁上也没丢掉,再加上什么灵活变通,又是举一反三,算得上是个小天才。 若不是早年的经历让他对科举考试深恶痛绝,只怕这年纪他已经中了进士。 放在李咎的技术站里,孟二郎简直如鱼得水,他的学习能力让他可以像海绵一样把其他各人总结的经验学懂学通,他的市井经历又让他对民间的细枝末节知之甚详,许多留黯他们不能破局的地方,放孟二郎就能轻松摆平。 例如府城下有个镇子上设置的技术点隔三差五就被人泼粪扒墙,技术员一开始还能守着,三五天过去就请辞了,并且无人敢应。 李咎明知道多半是当地里老族老的红眼病犯了,苦于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更不好砸钱——他能砸,以后别的地方怎么砸? 李咎打算把小山和芸娘练一练,送去当地耐心地做做思想工作,孟二郎横空出世,拿着两坛酒进了村,第二天就醉醺醺地通知李咎说已经说服了当地,当日就把技术点重新建好。 李咎真心服了。 不几天,孟二郎通过了正式考核。他给晒盐的技术员做完技术培训,李咎给被培训的技术员做了笔试题,通过率九成以上,就连留黯都不得不叹服孟二郎真的把天赋都点满在沟通交流和表达上。 孟二郎则仿佛是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事业,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到了技术站里。他一路推着城阳府下成立了十六个技术点,平均六个村落和镇子就能被一个技术点辐射到,算是基本够用。 此时就能看出来孟二郎的作用有多么关键。 他连接官府和技术站和百姓,有郡守为代表的官府撑腰;自己聪慧不容易被蒙骗,自己能打不容易被人欺负,学得快教得好能很快把新的技术点拨转起来。 李咎冷眼旁观了一阵,心里基本上定了要举荐他出任鲁东道技术站的核心甚至是博士了,职衔大概有从七品或七品的那种。 有孟二郎总管城阳府的庶务,李咎便觉得找到了托付的人。 李咎先给孟二郎请下九品官身,然后把红薯苗分了一半给孟二郎拿去上课。今年的红薯苗数量并不多,八成都是要做种了——正好可以给技术点进行教学。红薯的种植技术又不用太细,掐着光照水肥热就成了一多半,本身也好教。 孟二郎边学边教,也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把红薯的种植技术吃得透透的。 而芸娘的官身还没下来,李咎已经忍无可忍要写表奏上书时,总算传来了一纸调书,命芸娘与李咎所推举的孟二郎等人,在鲁东道其他府城建立一套技术站体系,如果成了,就会给芸娘等人直接发下从八品博士的品衔。 皇帝陛下李咎不可插手这次技术站体系的搭建,原因李咎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便是技术站本来就需要独立运转,李咎一人之力救不了天下。 如果技术站脱离了李咎就是个废物,皇帝陛下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支持李咎搞技术站呢?他支持李咎亲自去各地传播技术,那不是更简单吗? 总体看来是喜出望外的结果。 李咎对孟二郎等人也有足够的信心,技术站说白了建立制度难于一切。李咎已经把考试-选拔-学习-总结-授课的整个流程全部理顺,财政预算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再交给孟二郎他们这些实干家去办,李咎想不出有失败的理由。 孟二郎也是这么认为的。况且皇帝陛下指定让他们独立建设技术站的府城就在城阳府隔壁的东莱府,气候和风土人情都有相似之处,李咎提供的麦子黍子、红薯、苹果、水利技术几乎可以原复原地搬过去套用。 技术和知识本身没有障碍,挑选和培养技术员倒也不会太难。 孟二郎反正是充满了信心,至少至少在鲁东道的地界,他的远房姑母孔家太太的名头还是相当好用的。 安三少爷对孟二郎和芸娘他们也很有信心,因而他却劝李咎可以先行返回青山城,因为李咎留在城阳府等消息也于事无补。相反,他如果先行返回青山城,因出发的时间比计划的早两个月,他沿途有太多事可以办了。 安三少爷自己会跟随孟二郎他们去东莱府,算是悄悄地暗中给孟二郎等人保驾护航。 李咎并不知道安三少爷究竟是谁,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此人是大富大贵的出身,和一般二般的富豪还不一样。 安三少爷既然承诺会暗中保驾护航,李咎相信以他的能量,护住一个技术站还不成问题。 最后促使李咎决定听从安三的建议提前回青山城的,是来自青山城傅小贵儿的一封书信。 傅小贵儿的信含含糊糊的,不过要表达的意思算是到位了,便是那位二皇子借用自己的身份和钱财,已经不知不觉地插手了青山李园主持的好几个产业联营会,特别是煤炭、水泥、自行车、印刷这几个行业。 虽然二皇子看起来只是收购其他成员手里的股份,并不插手经营,一副只想吃红利的样子,但是傅小贵觉得有必要让李咎知道。 二皇子现在在每个行业里所占的比例并不多,然而他的收购还在持续,再加上官府的部分,那就可能威胁到李咎的发言权。且李咎手里的股份有代持的牙行的部分,一旦牙行的股份独立出去,李咎的股份说不定还会少于二皇子的部分。 傅小贵写信的时候是五月底,算时间,到李咎接到信的时候,如果二皇子够狠够快,至少已经在几个行业里占了三成以上的股份。 而二皇子没动纺织业,并不是他不眼馋,而是他在等李咎解决棉花争夺生产资源的问题。 李咎不解决棉花和粮食的矛盾,二皇子情愿少挣点也不愿意插手。他在这方面有种超然的直觉,虽然纺织厂在李咎的压迫下进展缓慢,可是二皇子依然从咆哮的机器上看到了另一种让他抗拒的未来。 青山城是李咎的大本营,李咎一直拖着没搬到金陵就是因为他放不下青山城。得到傅贵的书信后李咎再也坐不住了,最后和安三、孟二郎、芸娘、牛二东交代过一番,让他们无论如何不要轻言放弃,便返回了青山城。 第三百六十二章 青山米贵 李咎风急火燎地从城阳府赶回了青山城,沿途倒是也没忘了去看他路过的村子的情况。 给钱就卖儿卖女的人市已经没了,李咎当时指点的几个打井的地方,有七八成都出了水。有额外的水资源,本来活不下去的人,就多了些存活的希望。 花姐儿她们村里打出来的井已经用上,花姐儿抱着闺女回到了村子,她跟着李咎这么久,也算懂了许多事情,又拿了很高的月钱,还赚了头小骡子,她有相当的信心在村里立足。 不过让李咎很不高兴的是,他给村里指点的几口井,又被村里儿子多的人家霸占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李咎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除了再帮忙找几个打井的地方,让水资源不要太稀缺,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发展解决一切问题,贫困产生一切问题。 李咎匆匆将自己曾经盘桓过的地方都看了一遍,至少面上没个大问题,他才敢继续前行。 苏秀才本来可以跟着安三少爷回去,不想安三少爷听闻是青山城出了事,这他就不困了,他就感兴趣了,遂命苏秀才继续跟着李咎。 于是李咎出发时四个人,回程倒有五个。本来不太擅长骑马的苏秀才,愣是在马背上磨出了一手不错的骑术。 李咎没有提前送信回家,一行人直接进城到了李园,速度快得甚至让苏秀才来不及感慨青山城的繁华。 就沿途所见那些水泥路自行车三轮车,已经足够让苏秀才对青山城形成全新的认知了。早知道青山城什么都有,却不知青山城不只是停留在“有”这个层面,他们甚至进入了“普及”这个层面。 要说有,现在哪里没有水泥的方子?京城也是有纺织机和自行车的嘛!然而和青山城这里水泥路连接每个村子,路上到处都是自行车的情形没法比。 及到了李园,苏秀才又被震惊了。 环绕李园外围修了一圈双木轨轨道,上面一头骡子正驮着满满一车货物飞奔。骡子的驮力很强,驮东西多不算新闻,能拉着满车货物飞速跑才是新闻。 苏秀才正愣在那观看,李咎也瞟了两眼,直觉那骡子状态不对,忙将苏秀才推开,自己跳上前去抓住车上突出的栏板和骡子的挽绳。 以李咎的气力,竟也花了十成力气,直被拽得脖子上、头上的青筋都爆跳起来,才把骡车的速度按下了。 骡车慢慢减速,骡子也终于慢了下来,慢慢地停下后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气。 这时傅贵儿和小钟工、曹工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傅贵儿一看到李咎,眼睛都亮了,他一头扎过来,素来苦大仇深愤世嫉俗的脸上竟写满了感动:“师父,您可算回来了!” 小钟、老曹以及后面许多人跟到了近前,体力不好的当场坐地上瞎喘,体力好的也扶着膝盖抬不起头来。 李咎四下看看,莫名其妙:“这是咋地个?都别坐,刚跑完,起来走走,不然我怕你们猝死。” 傅小贵好容易喘明白了,脑门上的汗一下子流得小溪似的,说道:“好容易跑稳了,停不下来,要不是您来拉住,只怕这骡子要交代在这儿了。” 李咎一下明白了,他们攻克了车轮和轨道的技术,但是没关注刹车。大载量一上去,骡子加速完成,风驰电掣似的,那动量几乎爆表,再想停可没那么简单。 “每隔一段距离给轨道加个阻力,配合熟练的车夫控制牲口的速度。另外明天,不对,后天,后天吧,让做车辆的木工来找我,制动系统我们系统地学一学。” 傅小贵儿摸着头顶说道:“好嘞,我等下就去通知大家。先生一路可顺利,还有,这位先生是……?” “我在外头都好,这是你幺娘姐姐从外面用一包粮食拣回来的秀才,别说,当个狗头军师还真不错,我就留下带回来了。等下送去见见你黄先生、赵县令,以后还有好些事要托他去做哩。” 傅小贵儿和苏秀才都是读书人,两人倒是很快就混熟了。傅小贵所知底层艰苦,苏秀才也都知道。苏秀才又比傅小贵多懂得一些上层的事,又走遍了大半个雍朝,见识自不必详述,定然是极好的那一层。不过一个照面,苏秀才就把傅小贵儿收服了。 傅小贵儿不会将李园的事说出去,但是在学识和处事上极佩服这位苏秀才。 李咎冷眼看着,他对苏秀才有疑虑,却也没阻止。 管是为了什么目的,不妨碍他的发展大计,就是好的。 一行人回到各自的宅院各自梳洗更衣。苏秀才在西厢歇了脚,被李咎安顿在苏秀才隔壁的一处小合院里。 苏秀才的月钱和吴管家一个水平,都很高。然而苏秀才拿着这么高的月钱规划生活时,发现见鬼了,在长安都可以快乐生活的月钱,在青山城只能紧巴巴地度日。除非他不攒钱,否则真的别想痛快过日子。 首先是青山城的人力成本真的太高了。青山城不允许人口买卖,因而各家的奴仆都是通过长契短契雇请的,这些长工短工干得不开心就会跑路,因而不论工钱还是待遇都不错,青山城的工钱甚至和长安差不多一个水平。这里到处都要用人,然而受限于城市的承载量,人口数量却并不多。 其次是物价水平也很高。青山城的人口承载量小,土地资源相对也少,人口数量特别是有钱有闲的人口数量爆炸似的增加了十几倍,导致生活资源价格奇高无比。这时候正值秋季瓜果上市的季节,相对还好一点,往前看看往后看看,盐、糖、零嘴副食的价格简直贵得不合理。 再就是房价巨巨巨高,王教谕之前买的房子,到手后不过两三年,又涨了三倍。苏秀才的月钱不错,可是他买不起房啊! 最后是税高,青山城的商税是很高的,并且因为官府插手各种联营会的原因,官府对各个产业的经营情况了若指掌,商人很难逃税。不过又因为官府自己也有红利,所以官府给的商业税,倒也没高到会抑制商业发展的程度。并且青山城的农税和人口税一年比一年低,为了鼓励人们生产粮食、繁育人口,官府在这方面给了很大的倾斜。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图谋 苏秀才在外面独自过了两天,然后和吴管家表示自己愿意在李园搭伙过日子,总算解决了衣食的问题。 李园包吃包穿的政策一直都执行得不错,只是选项少,比较富裕的或者追求个性特色的人,慢慢的就自己单过去了。这两项福利折合月钱是每月一两银,不在李园吃喝的就可以多拿这一两银子。 苏秀才就单过了两天就熬不住了。 算完了账,苏秀才又不禁产生了好奇心,这里生存如此艰难,为何在外还被传成是天堂似的地方,吸引了无数人趋之若鹜? 之后给李咎打理庶务的时候,苏秀才便不免多关照些讨生活的普通人。 回了青山城后,李咎只休息了半日,次日清晨锻炼归来,就听了傅小贵、吴管家、王得春逐一汇报这大半年的产业的情况。下午,金陵那边的赵三九也赶了回来,把金陵的情况也列了。 金陵却比青山还要好些,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待李咎搬家。因而三九当面交代清楚,又拿了几个主意,次日一早又匆匆赶了回去。 青山城有点暗流涌动的意思,因为交还李咎的产业处处显示都很正常,繁荣兴旺。二皇子对李园的产业相当照顾,不比连续三任县令的偏爱差。 苏秀才是满腹狐疑,他虽然没有和二皇子直接接触过,不过他很清楚,二皇子是皇帝陛下诸位皇子中最难打交道,也是最诡谲莫测的一个。他的这种偏袒照顾,来的很奇怪。 李园的欣欣向荣,就显得各个联营会的情况不太妙。 李咎回城第三天,将制动系统的粗略概念和刹车的基本方法教给曹工、小钟工等人后,紧接着当天下午就召集了本地最大的联营会纺织染联营会聚集开会。 纺织染行业里,李园占据的是绝对优势。由于纺机、织机皆出自李园,且李咎一直很谨慎地控制着纺织厂的规模,目前这个联营会几乎是李咎的一言堂。李咎代表李园控制纺织染联营会的四成投票权,染织陈作为第一合作者也通过销售渠道和自家的作坊拿了一成,李咎代表牙行拿了一成,此外官府有两成,其他所有势力加起来不过两成。 众人以为李咎召开这个联营会的临时会议,是为了针对二皇子在其他联营会收购投票权。因为现在只有纺织染联营会还没有被二皇子沾染了。 没想到,李咎一番场面话说完,接下来说的第一件事却是从自己的四成里拿出一成来与牙行的一成合并,交给各个纺织厂和作坊的长工所持,并且这二成股份和官府的二成一样,不可转让、售卖、继承,必须由行业里的长工自行组织、选拔代表持有。 包括染织陈在内的一种纺织染行业的掌柜、管事、代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咎从北方回来第一件事,就这? 李咎却想着,等其他官府的人也反应过来可以通过收购、抢夺各个持股人手里的股份可以把持一个行业联营会时,再想分权就晚了。 李园三成,工人两成,直接拿下五成投票权,这样李咎才能稍微安心点。最好的结果是工人直接五成,李园再拿一成,然而现在长工数量不够多,实力也不够强,还没能发展到卢德运动那个阶段,李咎暂且留下了剩下的三成,以备日后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李咎并不在意拿钱吃利润的是谁,他只在乎长工能不能有自己的发言权。某种意义上来讲,皇室/朝廷/官府和大地主大商人争利是好事——争抢到最后进入不可调和的生产关系变革阶段,那不就是革命么。 如果各个行业的大商人不敢和官府/朝廷相争,那就大家一起躺平继续被帝制统治好了,李咎也没有代他们相争的必要,因为李咎并不代表这个阶层。 光速处理掉纺织联营会之后,接下来就轮到了煤炭、自行车等行业。 煤炭行业联营会是蜂窝煤联营会发展而来的。 青山城的日常生火还是以柴薪为主,蜂窝煤主要是在冬季补充使用,它的主要使用范围是北方,特别是有煤炭矿的附近。 随着各个行业工厂化、流水线化,有了冶炼的需求,才将煤炭的用量扩大了,这才有了前期蜂窝煤联营变为煤炭联营。 这个联营会目前不是很起眼,特别是在草木资源充沛的江南,那是真的没有太大的市场。 李咎知道这种情况等到蒸汽动力出来就会改变,到时候的煤炭联营会将变为最重要的联营会,它直接决定各个工厂的动力能配置到多少。 这一天想必不会太遥远,毕竟李咎已经引入了物理学,也早在四年前就提出来需要去海外引入各种种子的想法。等到蒸汽动力和橡胶都配齐了,咆哮的蒸汽机、内燃机将会把现在的一切都冲个七零八落。 煤炭联营会上,二皇子作为新加入的皇商一支的代表,也来了。蜂窝煤在北方非常流行,而且皇室本来就有自己的煤矿——天下煤矿,大型矿九成都是国家(皇室)的,小型矿也有一半是他家的。 所以二皇子在青山城的煤炭联营会里掺和一脚,再正常不过。 二皇子大半年没见过李咎了,进得门来,在李咎旁边坐下,打开一把金星紫檀雕龙刻凤的扇子扇了两下,笑道:“贤兄有日不见,黑了瘦了也更精神了,可见北方一行不虚呀!” 李咎笑笑:“贤兄近来倒是安逸许多,听说所获颇丰?” 二皇子摇摇扇子:“这您可就误会某了。某不过是听从圣令。想来诸公应能理解。” 二皇子在外行走的身份是皇商,撒钱撒得漫无边际,又有官府撑腰,众人先怵他三分,纷纷说“好说好说”。 李咎道:“那么贤兄现在此处,是代表什么?” 二皇子回道:“自然是代表……那位缺钱啊,只要钱够,一切都好说,别的也都不在乎。贤兄放心,某在此处担保,我这里和贤兄同进同退。毕竟官府么朝廷么,收钱的办法和一般商人不一样,除了经商,还有商税。” 二皇子算是变相表示他这里可以容忍一时利润偏低,只要产业能经营好,商业经济发达,自然能从别处获利,这是他们作为真正的皇室和皇商的区别。 李咎信不信另说,他召集煤炭联营会也不是为了讨伐二皇子收购投票权坐到李园之下第二大股东的地位的,他是为了修改投票权的比例和创办技术站而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分割股权 由于煤炭还没被发掘出核心动力的地位,李咎重新分割煤炭联营会的权力比例倒是完成得很轻松。仍旧是李园三成,长工两成,二皇子代表的官府势力和皇商势力一共拿了三成,剩下的两成由刘掌柜拿了一半,最底下的才是其他人。 大家也无所谓的样子,这点煤炭的收益真是毛毛雨,除非是和矿场有紧密联系的,否则一年还真挣不上几个钱。 李咎顺势抛出了技术站的设定。煤炭这个联营会是非李园的派系占比最小的一个联营会,如果连煤炭联营会都搞不出来技术站来,其他联营会也不用想了。 李咎是在北方搞制盐法的时候想到的这个办法。 农业技术站有个很大的掣肘,便是它的经济来源依赖朝廷拨付。这不像现代,有专款,古代这种特别特别特别基层的非暴力机关,基本依赖地方财政供给。 本来大雍绝大部分地方的基层财政自己都很紧张,还要咬牙从税赋里挤出来一些给技术站,这不是要老命了? 一两年还行,时间一长难免懈怠。且农业技术站不像其他技术站,能很快化技术为金钱,投入高见效慢,而人却是短视的多,又如何保持一个技术站的健康运转? 牛二东他们那几个村子对晒盐法的兴趣倒是让李咎有了点新的想法。 借大商人大地主这个鸡,来孵技术更新的蛋,让技术站有个打野养全队经济的渠道。 李咎设想里的技术站不再像未来的农业技术点那么官方且纯粹,反而更接近一个个综合性教学科研机构,多点并进,只要有一个点获得技术革新,就足够养活整个技术体系。 现在正处于一个科技变革时期,许多新领域都被李咎敲开了大门,前面全是蓝海,只要有基本的科技知识水平,想促成一点两点生产力提升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联营会自己投资一个两个小型的工匠组成技术站,并不涉及官方层面的东西,也就不算官僚统治体系,那就不需要朝廷操心了,契约签好,钱到位,直接可以开始了。 所以李咎直接在联营会上提出他要设立一个煤炭联营会的技术站。 众人十分不解,煤炭这东西,挖出来烧就是了,还要什么技术? 李咎掰着手指就给他们数了一堆:挖凿矿井的技术、矿井通风排水防爆的技术、煤炭挖掘运输的技术、煤炭分级(洗煤)的技术……就算是烧炭,那也有个出炭率和速生林技术嘛! 现在大家想不到只是用得还不够细而已。 众人便有些微的意动,这些技术看起来和他们关系没多大,但是这些技术都是可以用到其他产业的!那就非常有意义了。 技术站的投入比例也和投票权保持一致,其中官府的部分按比例分摊,长工的部分暂时由李咎代缴,以后有了稳定的收入再还给李咎。最后的收益分成也和投资比例一致。 暂时一个技术革新还用不了多少钱,比起已经是毛毛雨的煤炭行业的收益那都是毛毛雨,何况其他几家总共加起来才占了一成,他们的意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这事听起来并不坏,又有李咎组织,他们就痛快地答应了。 二皇子则未加思索,直接投了赞成,就这样全票通过支持李咎用联营会的名义开办煤炭矿产行业的技术站。 煤炭联营会操作起来比较简单,后面的那些才是麻烦,李咎虽然占比大,可是别家吃的钱多啊!钱多那不就得多考虑考虑? 除了主要被官府严格限价的水泥行业非常顺利地投了全票赞成,后面的自行车/车辆、印刷等等诸多行业,都扎扎实实地讨论了好几个议程,最后甚至有坚持不要搞技术站的联营会,便是李咎没怎么参与过的成衣行业……李咎已经把流水线引入了制衣业导致现在整个青山城几乎成了分码衣服的海洋,后面也有过几次由裁剪缝纫女工主导的利润工艺和技术改良,被压到了极低。成衣联营会表示不想再卷了,累觉不爱。 李咎考虑到成衣这一业务其实还是三九的主营,倒也没强求。然而他手上攥的缝纫机原理,似乎好像也到了可以交出去的时候。 对技术讳莫如深的行业早晚会知道技术革命价值几何,现在的小打小闹不算什么,等到工业时代卷起来,那可真是,慢人一步尸骨无存。 李咎花了好几天的功夫,终于把青山城的工业技术站搭好了框架,接着就是通过学塾往里头填人才。 工业技术站是纯民间商业项目,钱到位了,往里头塞人塞物资,接着就可以找个会算账又懂行的来放养,然后就可以等着收成品。 李咎把投票权分出去之后,叫来了现在的纺织厂的几个负责人,正是张周氏和后来招进去的几个女工。 李咎叫她们来只有一件事,把工会建起来。 还是和技术站的投钱一样,前期是李咎出钱,后期是工厂有盈利后工厂出钱加工会活动费。而张周氏她们需要自行建立自己的制度、规则和账本。 选李园纺织一厂开始也是有原因的,纺织一厂的长工是青山城附近所有产业、工坊、作坊的人工里头知识素养最高的一批,李咎对他们当然抱着最高的期待。如果他们也办不好工会,那么整个工会组织,都只能往后押。 李咎分完了投票权,又把技术站盯上了,再汇过去看二皇子,就很光棍:随便二皇子想做什么,随便二皇子怎么做,反正联营会这里李咎能办的都办完了,以后就算他不守在这里,长工们也有自己说话的分量。 并且李咎还得感谢二皇子,二皇子不出手时,其他几家的投票权加起来是远超二成的。二皇子出手后,至少明面上二成就是封顶,除了李咎拿着三成的投票权,其他派系都只有二成。 当然官府的那点和“皇商”的部分加起来超过了二成,这也没得办法。不过,帝制时代,天下都是天子私有,皇权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算李咎把十成投票权都给工人,面对皇权,依然于事无补。 不过李咎并不知道的是,二皇子仗着“皇商”掠夺的部分,其实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缺钱,他的谋划注定要耗费许多许多钱财,不捞一笔不行。 而天下还有比青山李园更大的钱袋子吗?二皇子敢放弃自己的责任与李咎分离,除了他知道三皇子一定会在鲁东盯住李咎,也是因为他不得不留下来为自己攫取分红。 特别是三个港口建得如火如荼,海贸的利润早有前例证明,那他就更不能放弃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木轨实装 李咎回来后带着一帮工匠把木轨车制动问题解决掉了。 制动要彻底解决还是要靠车辆自身的刹车系统,不过刹车的改进只做了一些些就被李咎否掉了。 因为太耗材料,关键部件磨损严重,特别是含有铁、铜的部件磨损,不符合大规模装备的价格要求。 所以最后他们选择的方法是调整道路的位置,把站点、临时休息所、岔道口的位置选在坡上,如果恰好最佳选址没有坡,那就是架桥也要架个坡度出来,用上坡的自然阻力增加配合车夫的经验达到减速的目的。 解决了制动问题,木匠们很快就在批准实验的地方架设了第一条木轨车道。 这条木轨车道连接李园和学塾,从城门内侧远远地绕了个大弯子,非常平稳地穿过住满了小贩和短工的城西。 青山城的人看着李园外的木轨车已经有半年了,渐渐地也不觉得稀奇,因而这次试运行并没有引来太大的轰动。 李咎请的养路队沿途维持秩序以免有人或牲畜闯上轨道被车辆撞伤。 载重大的骡车、马车跑起来,那动力势能,真不是瞎吹。 已经非常熟悉木轨车道的车夫头一次跑正式路段,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同时作为对照组的李咎赶着另外一辆骡车在旁边当陪衬。 确认无误的路段竖起了绿色的小旗子,李园后门口的出发坡放开栅栏,车夫一拉缰绳,骡子便小跑起来。一段缓长的下坡,骡子逐渐加速到稳定的匀速状态。 比空跑慢一点儿,但是又比其他道路上拉车要快很多,熟悉的驾驶感再次出现了。 车夫早就发现跑木轨车比跑水泥路轻松,仿佛车身轻了许多一样,他按照之前的经验调整骡子的状态,避免它撒欢忘形又飞出去。 不多时,李咎就被远远抛到了后面。在平地上奔跑的骡子跑得更慢,体力消耗得更快,稳定匀速慢得多,保持时间也短。 而木轨骡车已经划过了一大弯进入第一个测试弯道,考验转弯的稳定性。 之前在弯道上出现了太多次失误,甚至直接导致这些工匠对离心力和向心力的研究造诣登峰造极,负责转向架和车轮设计的曹工更是早早就守在蛇形弯道前等着验收。 他一点都不紧张,失败了那么多次,又成功了那么多次,这次也不过是实验中的常规情况而已,远比极端弯道测试简单。 果然骡车顺利地通过了弯道,然后就是岔道测试。 畜力轨道车的安全性比机车轨道车高得多,但是李咎依然用上了未来的变轨技术,也就是到了岔路口会有道岔改变车辆前行的方向。 在岔道测试这里,早有养路队的根据排班表提前接好道岔轨道,将骡车扳向另一个方向的岔路。 只要对路线心里有数,过岔路也不是什么问题,骡车又是风驰电掣似的通过了岔道,直奔他们最后攻克的疑难点——停车。 虽然停车已经不再是问题,至少在测试时搭配制动刹车可以做到定点停车,急刹车也不是刹不住,只需要车夫经验丰富能安抚住牲口……可是鉴于这个难关是最后攻克的,大家难免信心不足。 围观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木轨车在停车难这个问题上卡了好几个月,也在帮着小钟工他们捏汗。 岔道通往休息区、暂停区,是一个缓慢的上坡。 车夫根据车辆的载重渐渐地让骡子放慢速度,今天的一切都出奇地顺利,骡子非常乖巧听话,车的情况也很稳定,车速也完全在控制中。他稳稳地操控着车辆爬上坡顶的平台,最后就在暂停旗帜的正下方停下来。 守候多时的小钟工带头欢呼一声,然后马上一群人掉头去找李咎炫耀。 李咎还远远缀在后面,他半途把车卸了,只骑着骡子跑来,仍然比轨道车慢了片刻。 来到停靠点时,停靠点里早就是一片欢声笑语,单听声音也知道这一关也过了。 李咎放下心来,跳下骡子牵了缰绳踱进去,年纪比较小的小钟工一把跳过去抱住李咎牵来的骡子,大叫:“老爷,赏钱!” 李咎笑眯眯地说:“赏,当然赏,让我看看车停在哪,花了多长时间?” 负责掐表的的人报了个时间:“一刻又三分。” 非常好,远快于正常人跑步,还有整整六百斤的挽力载重。 难怪小钟工他们已经乐疯了,这个速度和载重,基本上可以宣告一个新的运输时代的到来。 李咎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赶紧把木轨投入到主干道连接上去,金陵到青山城的通行时间可以缩短到五日左右——别看时间其实没缩短多少,但是一车人那可多了,那不得六七个?仔细算算,运力已经翻倍了,这还是考虑到人身安全,要控制骡车速度的前提。如果换成马车,恐怕只需要三天就行。 李咎当场宣布给小钟工他们每人基础奖金十五两,总共是三百四十五两银。另外木轨车的项目奖金按照各人的贡献分别给付,总奖金大约有六百多两。 纵然大家都知道李咎给技术奖金从不手软,近一千两这个数字听着也很可怕了。 就在大家为奖金议论纷纷时,李咎趁势宣布组建技术站的事情。 显然轨道运输即将列上青山城的日程,组建轨道运输联营会也是早晚的事情,那么技术站也就顺理成章地放上了筹建清单。 技术站这个东西,目前只有青山城的少部分“上流人”和已经加入技术站的一些学塾的学生知道。 李咎为了这个东西往人生地不熟的城阳府待了大半年,回来人都瘦了一大截;李咎回来后不忙着先找“皇商”的麻烦,召集人开会也是直奔成立技术站去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对技术站这个东西另眼相待。然而他们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帮工匠的事情罢了,顶多是青山城的工匠非常有钱所以有一些不同。 大多数围观的吃瓜群众只当个笑话听,而二皇子和隔壁玉鹤县张县令的幕僚、苏秀才等人,却已经把耳朵竖得高高的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曲线救国 “轨道车,会是未来大规模、大重量运输的主要工具。长途可能还不太现实,但是短途比如矿山、石场,绝对是有用的。” 李咎在最新成立的轨道交通技术站的小屋子里,背后挂着一张巨大的浆过的布制地图。 上面是青山城到金陵的这一段地方的简图,特别标注了等高线、山川、河流、道路和村庄,上面标红的地方就是李咎自己圈出来的建议部署木轨交通的位置。 “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攻克另一项技术,铁轨铸造和车辆动力。为此我也招募了铁匠和学塾那边学习力学的学生。人员是各三分之一。这是组成。技术站的钱,现在主要来自我的私人供应。未来会有矿场加入,他们需要轨道技术,所以要花点钱来买。官府也可能会采买技术拿去给两地之间修路,但是这笔钱不会太多,最主要还是给了官府的认可,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李咎把能挣到钱的几个地方圈了起来,这里有一些是李咎的生意伙伴们的地方,可以优先装轨道,其他地方看着眼馋,自然会跟上。 “最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攻克难关,让他们来买单。其他技术站也是如此。前期我们这个站会和矿场走得更近一些,所以我捎带上了煤炭那边的技术站作为你们的伙伴。” 煤炭技术站才成立不过两三天,人员都还在招募中,不想轨道交通的工匠们直接就地转化就来了。 地图被李咎翻过去,接下来就是蒸汽机的基本原型图。它说穿了就是热能与动能的转化,这个概念现在已经在学塾的物理学体系里被教得滚瓜烂熟。 李咎相信,对照图纸,可实装的蒸汽机被工匠们捣鼓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并且在木轨车道安装后,对蒸汽机这种更强大的动力的需求会大大增加,掌握钱财的商人、矿主为了进一步获得更高的利润,一定会推动技术站向者更强大的动力去钻研。 这就是轨道交通-煤炭能源技术站未来几年的业务规划。 交代清楚后,旁听的出资人二皇子第一个举起手来:“这技术给我一套,我要带回长安去用。” 别的不说,单这个运力就很好。长安现在人口接近八十万,这八十万人的生活资源只有一小部分可以在长安原地解决,其他绝大多数都要从外地运进去。再考虑上各地征收的税赋转运进京……那运力需求海了去了。 现在主要的物资进京走的都是运河,将来会有海运。这两种方法解决了外地长途运输的问题,却没解决码头到仓库的“最后一公里”问题。 二皇子正是冲着这个问题来的。 除了二皇子,老张那边也立刻表态要这个技术。别的不说,三个港口和仓储中心之间,用上轨道车那不是很合适?海运一般都是大宗商品,短途陆路,轨道车可以安排了。 老张派来的幕僚是张家的老人,也是张县令的心腹,非常机灵,他敢代老张直接拍板足见其果决且机变。 更机变的人也有,当天围观了轨道跑车之后,比较聪明的一些立刻就去囤木材了。 木轨铺设本就要木材,况且报废得也快,以后每一尺轨道都要吞进去数不尽的木材! 现在不仅要囤木头,最好还要回家去种树,那些不适合种棉花的地方,赶紧的都把树种了。 哦还有报废的木轨可以拿去打纸浆,顺便把下游造纸的作坊也联系上,形成完整的一条龙…… 青山城的人就算是棒槌,这几年也被磨成了人精,只因大凡反应慢点儿的,都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于是她们如今个个都聪明极了,李园有一点点动静,他们立刻就能把上下左右全部琢磨通透。 李咎自己承接了一小部分路段的木轨铺设,采买木材时才知道木材价格已经一通飞涨了。 “真tm的都是人才!” 李咎打心里服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好事,青山城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事无巨细地管的青山城,青山城的居民已经学会了怎样和高速飞奔的李园共存。 等把金陵到青山城的轨道修好,李咎便能放心地搬去金陵。 李咎已经把各个段落的轨道都标记好了,剩下的事却是赵县令去和其他县、郡沟通后安排,李咎出工匠出技术出钱,对方县里出人出另一部分钱。这事并不难,往金陵去一路上可有老吴他们那堆老熟人,自然不会吃拿卡要,且他们只需要付出一半的钱和民夫,便可以大大提高货运转往青山城、玉鹤一线的效率,这生意怎么着都划算,就算不看李咎的情面,也完全值得主动去请。 这一堆事安排得上,却急不来。江南的第二季套种正是忙碌的时候,海边港口和转运中心又拿走了大多数民力,要修这种公共建设性质的轨道路,只能等到农闲时——那得是十月以后了。 李咎把这一堆需要在外面跑的事全扔给了苏秀才和傅小贵,自己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把各个行业技术站搭起来,并且一一给了未来的技术方向。 ……顺便也把农业技术站给搭了。 也是涨价的木材给了李咎灵感。 木材涨价了,他整个速生林品种出来不为过吧? 既然要整速生林,那可以归口在农业技术站的林业技术站也顺理成章对吧? 只不过这个速生林现在主要是为轨道和造纸印刷行业服务的领域,暂时挂在轨道技术站名下,也没问题。 那既然都是速生林为主要方向了,还不是光热水肥土育种五大研究领域?提前把相关的技术员拨过来组建团队,只要城阳府那边一切顺利,这里直接名字一改就是农业技术站。运气好的话,还能带着其他技术站一起转型成官僚体系的一个部分,从而帮助工匠完成从平民的底层到官僚的底层的转变。 想到这种暗度陈仓的办法,李咎当机立断,请尤复帮忙从生物学-农学的学生里选了几个确实立志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年轻人,搭配上对地头特别熟的李园的二代人才,组了一个小团队,名义上是对李咎提供的速生槐树杨树杉树进行培育研究以应对今年农闲时的木轨铺设需求。 实际上则是彻头彻尾的江南农业技术培训站。 李咎觉得这事应该能成,城阳府的情况至少在他走的时候,那不是还不错呢嘛,有安三少爷看着,孔郡守又是孟二郎的姐夫,钱财、势力、地头蛇都有了,本身技术站的路径也对,李咎真的想不出哪里能出岔子。 第三百六十七章 她来了她来了她又来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农闲时,青山城和外面商议的第一期木轨道投入了建设,被圈定的地方到处热火朝天。人们在大冬天穿着褂子汗衫也不觉冷。 有些巨富之家排在二期、三期,又得知轨道交通技术站还在研究更耐用的钢铁轨,甚至想一步到位直接上钢轨。 为了早点把后续技术掏出来,这些人家也很舍得砸钱砸人,派自家工匠、奴仆前去青山城学技术打下手,甚至得到了李咎的许可后也在他们那儿搭建了技术点。 就赶在农闲之前,玉鹤-青山-金陵的技术点像雨后春笋一样地涌现,特别是涉及到挣钱的行业,几乎做到了每个镇子都有一个点,并且自发形成了李咎计划的那种状态。 青山城出技术培训,外面的来学,学完回去培训当地的人。 其实早在三年前已经有了这样的雏形,后来骡机一出更是每个有家底的人家都派了人来偷师。现在不过是放上了明路,放宽了行业。 城阳公主在金陵城也没闲着,她将自己的那片地交给了三九之后,三九在那里准备的是纺织二厂的水力织布机厂房。这个厂房当然不可能用掉所有的地,于是城阳公主接受李咎和三九的建议,也在旁边起了厂房,做的是机器生产组装和维修培训的事儿,金陵的纺织技术点也就设在这里。 城阳公主自己挑的事业,和李咎一样,并没有挣钱的打算,只图个规模小,技术含量高,对人有用,非常符合她的喜好。 她在学塾当过助教,自己又擅长物理,因此这个水力织布机的相关技术培训,从生产线、组装线到最后的零部件替换维修、工人培训使用,城阳自己担任了教授兼任书……啊呸,厂长。 表面理由是只有她合适,所以勉为其难。 实际上城阳公主自己更喜欢教书先生这个职业。似乎她的天赋和兴趣也都点在了这里,所以她当助教时比李咎靠谱,她教书时如鱼得水。 身为公主,总要在乎皇室的颜面。教书也罢了,她教的机械维修之类,所教的徒弟都是各个商户、地主的仆从,又或是外面的工匠,在身份地位上与她有云泥之别,所以就算为了这个培训技术站能开下去,城阳公主委委屈屈地又穿上男装,隐瞒了身份。 得知李咎出了一半钱想给金陵往返青山城之间的道路做轨道升级,城阳公主数着自己的荷包,也拿了一些钱出来,并且她还游说了金陵城的大富豪大商人,又和尤南一起打消了之前在金陵上层流传的把轨道车当做“不祥之物”“奇淫巧技”的说法。 李咎还不知道的时候,城阳这里已经帮他摆平了许多麻烦,城阳也无意让他知道。 事不可为,不必徒添烦恼。 各种修路的工程进度到一半时,又是一年新春,按青山李园的放假习惯,自然又是从小年开始一路休息放到元宵。 今年是个不好不坏的年景,不过比对去年,总是好的,于是青山城又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好年。 李咎之前透了些消息,过了年,他就会带着傅小贵去金陵了,以后虽然还会回来,可是毕竟常驻点不在青山城,意义就不一样。 他将青山城的农业产业托付给了赵县令。赵县令是本地乡绅出身,和李咎是好几年的交情。赵县令因为常年经营本地庶务,猜到了李咎有些不寻常之处,却从未对任何人吐露半句,这些年下来,李咎信得过他。 赵笠和李咎更是只差没拜把子,两家也算通家之好。这娃品格也好,就算科举读不出个功名,担任一方抚民的父母官也绝对不差什么。 这些年赵笠年纪上来,办事稍见沉稳,也该好好锻炼锻炼。 除了老赵,还有老黄和老尤。学塾那边仍是仰仗老尤的多,老尤的好处就是他不会对自己不懂的事胡乱插手。学塾里现在教的东西特别杂乱,老尤对生物和儒学之外的事很少干涉,又因为他聪明好学,其他学科他也多少懂一点,很难被人欺骗。现在算来,他仍是最适合守着学塾这个大本营的。 黄致就更不用说了,李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古代书生的最好的模样。品德、人格、学识一点不差,既不古板迂腐,又不偷奸耍滑。 青山李园的其他产业,除了分红还有李咎的一份,另外各个经营节点都有专门的管事把控,其他的事李咎决定退出,由黄致顶上。 黄致可能会因为受制于时代而不能把青山李园导向更好的未来,可是他的禀赋天性绝不会让青山李园出现不可挽回的危险。 这三位之后还有尤三郎,还有傅小贵,还有赵笠……人才梯队那是相当的分明,再再往后,李咎可能也管不了。 二皇子对此是颇为高兴,李咎不守着,他的空间才更大。 天知道李咎有多难对付,李咎出手大方,可是心细如尘,账本递上去他随便扫扫就能看出来漏洞。 有这么个人控制着大局,二皇子有图谋也不敢过分,就只好吃吃分红蹭蹭利润这样子。 只有他走了,二皇子才能得到腾挪的空间。 不过二皇子也是定于二月份出发去往关西,就比李咎晚十天。十天时间本就短少,李咎刚走时余威犹在,只怕也没什么漏洞可钻。所以他的时间其实也不是很多,且他还要往玉鹤县定波港那里插一手,难免顾此失彼。因而就算是李咎走了,他想做些什么,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做成,也只能耐心地等待时机了。 总之,今年人人都顺心,这个年是相当热闹,二皇子在京中时也没见过这么多花样。 想来京中人口众多,算每个人头上的钱,却不及青山城的多;算潮流风向,自然也比不了江南;玉鹤县即将开海贸了,青山城的街上多了好些番子夷人,各种各样的文化和民俗被大雍的中原文化统一到一个框架里,却保留了丰富多彩的形式,于是就更显得百花齐放。 有人嫌弃这种百花齐放太杂乱,太俗,下里巴人的东西和番邦夷狄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杂烩更有风味。 有的人却很喜欢这种杂糅。百花齐放,是让野花杂花也一起开了不假,但是花开了,总比凋谢了好。 至少城阳公主是这么想的。 城阳公主又悄悄地来到了青山城过年。 金陵城的元旦不差,什么是金山银海,什么是豪奢竞夸,什么是争奇斗彩,什么是“罪过可惜”…… 都不如青山城的万众同乐。 所以城阳公主微服前来青山城过元旦,还带上了刚刚抵达金陵的三弟,也就是安三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和城阳大姐已经两年不曾见过,三皇子看城阳是容光焕发,越发青春年少;城阳看三皇子却是少年老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一般。 姐弟俩在金陵稍作盘桓,互相发现对方都想早一点找到李咎,索性就提前来了青山城。 路上城阳兴致勃勃地给三皇子介绍了金陵-青山城这一带的情况,三皇子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然而城阳总觉得他心里有事。 三皇子不想说,城阳也不想追问,就只好说些快乐的事情。 幸而三皇子小时候和城阳亲近,两人有一些相似的喜好和志向,城阳自己看了会高兴的事情,三皇子多半也喜欢。 他们到了青山之后并没有急着去找二皇子或者李咎,而是心安理得地假装成外地来游学的姐弟,混在人堆里过了个平民年。 “青山和别处,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金陵有女织工就很不一般,没想到这里的女子能出门做生意,能和男商人谈笑生风。” “也就是李园提拔了几个女管事开始的。李先生说,这是必然的,因为男人不够用啊。李园有了女管事,其他人家也开始摒弃性别之见,只挑选适合干活的人来领差。” 城阳带着三弟在“德云社”的小包间看春晚,楼上楼下挤挤挨挨的人,一半儿都是妇人。她们有的是作为家眷来的,有的则是自己来谈生意的。 “但是也不知好坏如何。据我所知已经有那么两个姑娘,因为天赋过人,被家里要求留下经营产业,被迫自梳了——自梳就是姑娘没出嫁却改妇人装扮,以后不再嫁人。其中一个是自愿的,另一个却有未婚夫。现在她未婚夫和她自己家扯皮,官司打了足足半年呢。” 三皇子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最后呢?谁赢了?” 公主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青山城呀,当然是当事人赢了!当事人自立门户,成了一个女户。她家以前是做成衣的,现在主要是在做纸样。青山有什么新衣服新首饰,她就做个裁剪本子配上纸样一起往外地卖。” “这就好,这就好。” 三皇子放下心来,再次为青山城的不一般感慨万千。 青山城每个人都面上有光,眼里有喜。 走在路上时他甚至看不到有乞丐和流浪汉,听说是因为财政收入足够高,青山城在贫民上倾斜了很高的支出。现在青山城的农民有病有灾,都会直接找官府借钱,官府一般还会额外再救济一笔。无家可归的人也都有济贫处收留并且安排一些市政相关的零散活。 甚至三皇子觉得青山城初步有了点“大同”的意思。虽然青山城的富人也和别处一样穷奢极欲,可是这里的富人都要努力扩大财富,并不是躺着吃喝玩乐的败家子儿,而且人们生活的下限很高啊。 李咎会把视线放在最低的那一层,在城阳府时,“安三少爷”就看出来了。这正是三皇子对李咎有偏向的原因。 不像其他地方—— 过了元宵后,青山城逐渐恢复生产秩序,李咎也准备悄悄地启程前往金陵了。 为了准备迎接这位大神到来,三九今年都没回青山城过年,而是留在金陵紧张兮兮地做最后的准备。 纵然留下来的人很不舍,纵然李咎也舍不得他的好兄弟、好闺女,李咎仍然选了正月十七一大清早,天没亮就出发。 傅小贵儿原定是和李咎一起走的,但是年中尤瑷突然查出来怀有身孕,即将当傻爸爸的傅贵儿就走不了了,老老实实留下等孩子满月之后再全家出发。 李咎趁机又把李园的各种对内的事务都甩给了他,然后带上苏秀才跑了。 不过才刚离开青山城十里地,李咎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城阳和三皇子。 城阳仍然穿着一袭男装袍子,俱是三九亲手所做,鹅黄的直身外面搭的一件由白染深紫的渐染褡护,就和每个少年郎一般鲜艳漂亮。三皇子的相比就朴素得多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上江南的风潮,但是腰上一条朱砂红金凤鸟卷草纹底子钉珍珠蓝宝团花的腰带,俨然是金陵的潮流款,又可知早晚他也和他姐一样会被江南的浪漫绮丽征服。 “公主怎么来了?” 城阳他们牵着马在驿站的凉亭等,李咎等人也忙翻身下马前去拜见。 城阳还了李咎半礼,笑道:“我们早就到了青山。不过因为返回的路上想和你一起,才在这儿等你。先生好啊,多日不见,先生更加精神了。” “今年过年轻省,人无俗务自然长精神。”李咎也笑了笑,看见她身边站着的安三,一时间电光石火地想通了他的身份:“安贤兄?这是……你是三皇子?” 三皇子拱了拱手:“在城阳府时我为了隐瞒身份,未曾明言,连先生都骗了,请先生原谅。到了金陵,某自当与先生赔罪。” 李咎知道他们仨被派出来各有任务,当然不至于和他们置气:“特殊事特殊办法,有什么罪不罪?但不知我走了之后,城阳府、东莱府各地的技术站如何?” 三皇子叹了口气:“技术站是好的,有了一些变化,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和鲁东道的那几家妥协。剩下的事,咱们路上说吧。” 青山往北一路几乎都是可以并行两匹马的宽阔水泥道,三皇子就和李咎并行,城阳公主缀在后面,和幺娘、孙妈妈一块儿。哑巴、魏嘉梁和三皇子、城阳的侍卫前前后后地散落着,把城阳他们簇在中间。 “因为您走了之后,技术站前面要花的钱都是本地官府调拨,难免就要让他们反复给些文章证明技术站确实要花那么多钱。既然花了钱,自然也要写东西总结钱没浪费。我觉得这没什么,论理该如此,毕竟是当地官府用民税结账,自然当地官府有权管这钱怎么用的。但是……时间一长就少不了内外亲疏的差别。城阳府还好,孔郡守么,为人比较谨慎,不会乱插手。别的地儿不好说,就我知道的,东莱府一个渔网去藻的技术,就想申请一些钱买示范用的网,整整一个月都没申到。还是孟二哥比较灵性,走了别的路子,才把这事儿跑下来。先生当时怼过的门户之见、山头主义,我算是体会到了。的确不好。我等不可不自勉之。 第三百六十九章 面热 李咎听了三皇子一车的抱怨,也只能跟着叹口气。 鲁东道的事有多难办,他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反过来说,鲁东道也有优势,便是一个忠字一个正字挂在那。 鲁东道再山头主义门户之见官僚主义,他们不太会干出鱼肉一方的事。 这一点,江南比不了,江南有的是大富豪为了钱财利益把人逼到家破人亡,比如玉鹤县那档子事,比如李咎刚来时遇到的那些。 要说逼死人,鲁东道当然也有;要说吃绝户,那肯定少不了。但是明火执仗地抢劫掠夺掉下限,这个真没有。 北方两个港口开放了这么久,很少听闻有什么问题;但是江南这里,李咎已经听到风声有海寇勾结江南的商行想提前埋伏一波,虽然事儿没成,可这消息本身已经够可怕了。 李咎叹完了,说道:“你是皇子,将来必有你的用武之地,只要那时候你还记得今日之言,记得平民百姓的艰难,就不算白干这一场。” 三皇子道:“这个当然,我希望将来,人人都能过上青山城的日子。每个人都能活得很好,人和人之间没有歧视,没有伤害。多好啊。” 李咎保持沉默,没有对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横加批判地把他拽回到现实来。 三皇子又说:“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又觉得还是得说。” 李咎回了个奇怪的眼神。 三皇子道:“芸娘死了。” 李咎心下猛地一凉:“怎么回事?怎么会死的?” “被逼的。她和孟二郎、牛二东到了东莱府后一直在努力干活儿。办东莱府府城技术站时他们招了些人,其中有两个未嫁之女愿意自梳以奉,被女孩子的家人告到太守那里说他们拐骗妇孺。太守查来认为芸娘未婚,终日混迹市井,有伤风化,命令她必须嫁人。我担心她嫁人之后不能再出来做事,考虑到自己的‘安三’身份是假的,想用这个假身份与她成亲,这样她的‘丈夫’就不会成为妨碍。” 李咎应了声:“有心了。三殿下是有胸怀的人。” 即便“安三少爷”是假身份,娶一个民女为妻,未来还是会影响他的名声。 “我的一寸心比不了先生的天下大志。”三皇子继续说道,“事情没成,是因为太守自己看上了‘安三少爷’这个身份想把女儿嫁给他。芸娘被太守强行配婚给鲁东孔家一个产业的掌柜。孔家嘛,你我都知道的,绝无可能允许女眷在外抛头露面。芸娘嫁过去后,想见我们都不得一见。牛二还想上门抢人,刚策划好,芸娘就自杀了。” 李咎默然无语,芸娘的模样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但是他永远记得芸娘眼里的光和野心。 三皇子最后道:“芸娘没了。但是却没有人会受到惩罚。因为即便是东莱太守,他的做法也不能说错。后来东莱技术站没有再招女子,新的财务是孟二郎从老家带来的一个表哥。我这么想着,可能除了青山城,芸娘不适合其他的地方。她生错了地方和时代。” 李咎道:“是地方和时代不配拥有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女人。幸而三九、幺娘她们不用经历这些,幸而公主生在皇室,她们有坚持下去的支撑。” “希望未来你我的姐妹、女儿,都有这样的幸——那时候人人都有,也称不上是幸了。” 三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公主,他一向非常敬重这位长姐,长姐在金陵找到了她的事业,三皇子很为长姐高兴。高兴之下,不免有些隐隐的忧心。 这份快乐,能维持多久呢?长姐只是在金陵等待风波平息,早晚要回长安去的。 “幺娘我知道,就是你家小妹妹么。这个三九又是谁?我好像听我姐也提过?” “到了金陵你就知道了,非常厉害的大管事。”想到三九,李咎总算是开心了些。 不论如何,他彻底改变了三九和小莲的命运,通过她们又彻底改变了许多其他人的命运。他暂时管不了天下人,然而只要他坚持下去,保护她们继续去打拼,将来他必定能管得了天下人。他一个人的手伸不了太长,但是许多人的手就可以延伸很远。 芸娘身故的消息让李咎的情绪受了点影响,不过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往后看,是无数已经尸骨无存的底层人,往前看是正在努力挣扎的平凡人。他不能为任何情绪所困。 一行人从热火朝天的修路工程、村镇扩建工程中穿梭,赶在二月初抵达了金陵。 三九早早就带着桂子、初三等人守在了城外的驿站,尤晋夫妻也来了,他们想早点见到女儿。 因为尤瑷怀孕的缘故,这次她没有跟随前来,傅贵儿舍不得妻子也没来。傅家夫妻俩就更不会来了,他们唯恐傅贵儿照顾得不好,也留在了家里围着儿媳打转。 所以这次傅家人一个都没来。 他们没来,尤二夫人还想去青山城呢,她疼爱女儿一如掌上明珠,一年不见那叫一个抓心挠肺,现在得知女儿怀上了小外孙,那就更坐不住了。若不是怕失礼,简直当场就要雇车赶往青山城。 三九则穿着一身和城阳差不多打眼的袍服,一身青莲色的长衫,月白色的百迭裙,配的天青色的比甲,衫儿裙子都绣的水仙花,比甲上则是几只蝴蝶,活泼生动。 这两年来,赵三九除了去特殊场合,很少再穿男装。她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妇人装扮,照样什么都干得,什么都闯得。 像她这样的女子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批,得益于金陵近年的高速发展,能跟得上发展速度的男人数量不够,自然有跟得上的女人顶上。在挣钱的刺激下,谁还管掌管家业的是男是女?家族不要落后于人才是最重要的! 赵三九和城阳公主一样,都在自己最喜欢的领域混得风生水起,满足感自豪感油然而生,在她们的肢体、神态上表现出动人的神采和骄矜。 三皇子上次过金陵,只刚找到了姐姐,因为城阳正急着往青山城去,他也没顾上在金陵盘桓,是以没见过三九,这日才是他们头一回见到对方。 三皇子脸热了,烫到脖颈耳朵都发红。 第三百七十章 明知故问 三皇子正觉窘迫,其他人却并未曾注意到他。三九只顾着和李咎汇报,城阳只顾着和三九说话,幺娘、桂子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李园在金陵的产业,大家都漏下了三皇子。 所以三皇子的突然沉默,也就无人注意了。他也不想插话,就跟在长姐背后磨磨蹭蹭地牵马走着。 三九再前面和李咎、城阳说着“丰穰侯”府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同行人中多了个大少爷。 “殿下,今儿到侯府那边吃饭,如何?为了给老爷接风,又是恭贺老爷乔迁之喜,厨房难得做了一桌好菜。过了今儿,就吃不着了——谁不知道咱们老爷最是抠门儿。” 三九笑吟吟地问道,城阳正要答应,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便朝三皇子招招手,把他领到前面来,向三九介绍说:“这是我弟弟,我今儿带着他呢,你就说能不能带他一起。若是能呢,我就和他一块儿去。若是不能,也就不能,我就把他先打发回家去。” 三九忙和三皇子见了礼,笑道:“能不能的当然是看您安排,我们老爷,您还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意见?今儿还有尤家老爷、岳家老爷、杨家少爷也在,咱们女眷这边也有二夫人、郭家的大太太和大小姐……算来很是热闹呢。” 三九听着,都是和自己还算合拍的本地贵妇,道:“有心了,那我们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来。” “哎,过一刻钟,我请老爷去接你们。” 三九把李咎安排得明明白白。众人在侯府分道扬镳,尤二夫妇与李咎进了侯府,公主和三皇子往前半步转了一座清幽的宅院,便是公主在金陵择定的长居之所了。 城阳自去收拾了一番,换了一身可以见外客的大红衫儿深青色袍,头上戴的一顶白玉兰花冠子,俊雅非常。 三皇子想着还要找别的地方居住,他要隐瞒身份的,不适合与城阳住在一块儿,就只找了几件袍子换上,别的行李没动,只等找着住的地方,再送行李去安置。 城阳对此没话说,只是将附近几个比较清静的住宅区划给了三皇子看,意思是建议他找这几个地点的。 过了一刻,果然李咎和三九亲自登门来接他们了。 三九没换衣服,李咎换了御赐的大红蟒袍,腰上系的白玉板带,脸上也被捯饬了一番,显出虎背狼腰的挺拔丰神俊朗的英挺来。 三皇子一看就知道自己被比下去了,随口笑道:“贤兄好个人才,就是怎么还没个好嫂子调理调理?” 李咎没好气地回道:“我正不耐烦这些,偏孙妈妈非说是正经头一回在金陵城见人,不可不如此。奇了,我难道见不得人,非要这身官袍见人?” 城阳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不然我爹怎么一定要让我这三位兄弟微服察访呢?摆出了官袍,就看不着底下的真话了。等会儿出去见了客,先生只说我弟弟是您在城阳府遇着的朋友,特来南方做生意、长见识的,就好了。” “晓得,还是安三少爷。那我们就走吧,赵娘子花了不少气力,偏不肯和我说准备了些什么,我也好奇得紧。” 三九的确花了不少气力,搭了个自助餐式的晚宴出来。 设宴在琉璃瓦的花棚底下,花园里有假山有池塘有小溪,假山奇石被清理一新,栽种了格式苔藓、山蕨、地柏,将山峰野趣模仿得惟妙惟肖。地栽的腊梅幽香扑人,人工小溪边的水仙也开得金盏玉台一片花海。又有在暖房里种了一冬的鲜花,也挪将出来,比如缸栽的碗莲、海棠……足足也凑了七八种。 天气虽然还冷着,但是春意已动。 以厨师出餐地点花棚为中心,中间一道帘子隔开,向东向西分别属于男客和女眷。若是招待的客人是一家子小夫妻,就可以撤了帘子,尽兴游玩。 自助餐也被精心安排过,大多数都是厨子现场做好一便让食物在最好的时候被客人享受到,只有极少数炖盅和甜品才是做好了放在架上随意领取。那些架子也都是三九特制的,底下有释放热气的热源一便保存温度。 众人可以端着酒游赏这个小小的花园,想吃什么,就吩咐仆从去取,若有特殊需求也可让厨子现场改动。等取了来,就近找个赏景的地方坐下,一边吃喝一边就着风景与其他人谈笑,不可不谓之雅。 李咎只走了一圈,听着众人在对花吟诗,赏石作赋,实在没太大的兴致,只寒暄完了,就在琉璃瓦花棚的一角坐下不动,专心致志地享受美食。 因为不便奢侈的缘故,李咎在自家很少甩开了胡吃海塞,日常不过就是家常几味,和其他任何一个李园人都差不离。像今天这样“上格调”的筵席,一年也没有几次。 李咎再吃不惯江南的清淡口味,现在也很习惯了,对什么芋泥夹沙八宝鸭也可适应良好,但是金陵这几年越发爱甜口,好似是人们手头有了些钱,做饭也舍得放糖,做出来几乎能甜死蜜蜂。上面撒着一层白花花的糖的鳝丝,浇着一层蜂蜜的脆皮烧鸡,焦糖色十分红润的五花肉……李咎看了都想跑。 城阳带着弟弟过来,随从放下几碗刚出炉的菜,却是很典型的北方的口儿。 李咎看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城阳也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你们家赵姑娘,果真是个人才。这是如何想来的?” 李咎回道:“往上翻也有,只是不像赵娘子能安排这么仔细。再者,咱们这样少数几人吃喝还成,人一多难免顾此失彼。” 三皇子道:“人少才好,比如我和这边的尤师父,那口味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桌上吃饭不免牙疼,这样自由攒盒才好。哎,那位就是大姐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的三九姑娘?” 城阳笑眯眯的,自己拿着一根小银签子给烤鹌鹑剔腿肉,道:“不是她还能是谁?你之前不就问了一堆,还说人家有志气有能为。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当着她主家的面明知故问起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名分和官位 被提到的李咎莫名其妙,又不能插手他们姐弟俩打机锋,只能招呼着吃饭吃饭,然后自己埋头苦吃,,像足了鸵鸟。 三皇子怕被一向犀利的姐姐看出不该看的心事来,也不敢瞎问了,改了口说道:“大姐,我其实就想问问,金陵这般活份,姐姐就没想自己弄个事业?” “你我做什么不是与民争利呢?除非是自己一文不挣,否则都是从别人嘴里抢饭吃。我有封地,你有皇商和税款,难道还要为了点蝇头小利亲自动手不成?不过我倒是在金陵弄了个小学堂,连我自己起,专教人们如何使唤他们李家的机器,我觉着这个好。我不至于无聊,百姓也得到了好处。” 三皇子道:“我和姐姐的想法不一样,从别人嘴里抢饭吃,也要看抢的是谁。如果咱们抢的是那些为富不仁的人的生意,做的却是李贤兄那般的慈善之事,这又怎么算是与民争利?所以呀,我觉得我们非但要争,还要多挣点。” 城阳问道:“你我此时此刻,是一心想着人,想着百姓。你怎么知道十年后你我还是如此?又怎么知道我们的家业传下去,传到后辈手上,不会变成你口中‘为富不仁’的人?” “我未尝不曾考虑过此事,并且也想了些法子,只是皆不甚好。”三皇子看看李咎:“是以我是想要问李先生了,李先生怎么打算的,我就怎么办,我既然不擅长做这个,我就不费这个脑子,交给擅长的人去想。李贤兄,您一定有办法吧?” 李咎能有什么办法,他就算把自己的产业都分摊到户,也扛不住有人做假账故意败家低价变卖啊!未来世界的贱卖国家财产的手法了解一下? 但是他肯定不能搅合在姐弟俩输出观点里,只得含含糊糊应一声:“我想想,我想想,你们吃饭,吃饭,这可是三九姑娘的心意,不能浪费!” 李咎说到三九,这里总算安静了。城阳忍住了没有嗔他,到底安安静静地剔光了一只鹌鹑,慢条斯理地吃着小肉丝儿,偶尔低声与侍女说道“善姐儿那可送去了?”“别叫她等着了,就说我今儿晚些回去”等等。 一时外面的儒生们诗兴大发,说起李咎背了一本《宋国志》,愣把人架出去评断风月。李咎一走,三九摇摇摆摆地来,往城阳公主旁边的矮墩上坐下,笑道:“公主觉得怎样?” 城阳拍拍旁边的大梨花木椅子,让她上席来,笑道:“好极了。我倒是有心找你讨个法子,在京里也开这么一家小店,正合我们女眷们私底下小聚。” 三九道一声“得罪”,贴着城阳所指的地方坐了,道:“原是老爷随口说的,还有什么讨不讨,殿下看中了,尽管拿去就是。不是我夸口,这个点子法子未尝没有人想到,这里头最值钱的除了外面的暖房百花,却是里面几个南北东西无所不能的厨子了,那才是金贵呢。说白了这个自助餐,必得有天南海北的不同,才适合让人转着吃。否则和咱们吃家席攒盒有什么区别?” 三皇子听这意思,城阳似乎有自己弄个自助食肆的意思,显是放下了方才“与民争利”的想法,安心要搭腔,却见城阳、三九两个已经凑到一块儿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起哪里请厨子,怎么运送食材,早就说得有来有去只等置办了。 他又不方便越过姐姐去找三九说话,只好闷闷地坐回去,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自助餐边吃边玩,战线从午后一直拖到了新月横天,明星荧荧,直到二更过后,方曲终人散,女眷们早早回去了,男客及他们的夫人就在客房安歇下。 昨日尽兴,一夜好眠,次日果然神清气爽。尤晋等人也是头一回仔细游赏这座“丰穰侯府”,只觉有种说不出的特别情调,细细品来,却又毫无痕迹。 三皇子没仔细看过江南的园林,没有比较,也就说不出个一二来。打小就长在这种环境里的尤晋、尤二夫人却感受颇深。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有强迫症的尤二老爷受不了,再三忖度仍是无法,不由得就问了李咎:“此处可是李贤兄自己拾掇的?” “他那里懂这些,让他自己拾掇,这里拿来的草木山石?只怕池塘改了鱼塘,花园改了农田哩。我一看这就是赵娘子的手笔。” 城阳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里拾掇的和我那一样,精致又疏朗。妙处在为了让人行动方便,去掉了一些赏景的堆叠。一步一景的少了,雕梁画栋却没少,上头的彩画还更娇艳了呢!是以和别处不一样。我素日里到处往来,发现还是自家园子里住得舒坦,正是此理了。” 李咎道:“改成鱼塘农田也没甚不好,我这是‘丰穰侯’,岂不正该做些丰穰的事业!” 三九道:“老爷就饶了这待客的地方罢,且往后门口看去。我足足买了那么大的一片地,挖了个一亩大的分成四格的鱼塘,搭了二亩地的大棚,这会儿正堆着底肥哩!大棚两旁各有六分地,盖了三层的屋子,以备老爷招揽学生先生、授课教书使用。” 众人正奇怪为何丰穰侯府一眼看得到尽头,比常见的宅邸偏小,听了解释才知道,原来是腾挪并入了一些外面买来的地,成了李咎的实验田和金陵学塾。 一直以来,御史岳老相公带来江南的儿子岳老爷都没说话,直到亲眼看见了齐齐整整的大棚和水面清圆的鱼塘,才正色说了第一句:“家父还担心丰穰侯到了金陵,一时间会沉湎繁华,忘了当初的心意。如此看来,是家父多虑了。丰穰侯的……”他犹豫了一下才找到个身份给三九按上,“丰穰侯的妹子都有这般见识,想必丰穰侯就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某时刻不敢忘也。” 李咎对自己的后花园十分满意,在地头逛了两圈,甚至亲手抓了土壤确认这里分出来的十二个大棚土壤的土质都有区别,就更满意了:“赵姑娘这活儿办得好,该赏……唉不知什么时候女子才能做官,我这里空出来的属官,真想送与赵娘子做才是。” 三九心中未尝不觉可惜,面上笑道:“老爷又胡说,什么属官儿,我也不稀罕。横竖我办这些差,有殿下护着,岳相公、尤相公照拂,老爷作后盾,也没人敢拦着我。果真应了官儿,那才有官司打哩。” 城阳道:“如此,便一世这么没名没分么?我是想起三弟说的东莱府的事儿,心有余悸。此时我未还家,两位相公都是明理人,李先生未出远门,故而你行事还便利。哪日我家去了,金陵城换了别人做主,李先生因公差出门,有人要拿你的短,你待如何?” 第三百七十二章 flag不要乱立1 城阳对照东莱府芸娘被逼迫成婚后无法再插手产业竟然横死的事儿这么一想,简直不寒而栗。 “属官虽然赶不上趟儿,不在人眼里,到底是个官儿。麻烦就麻烦些吧,这个官身,到底能庇佑你呢!” 三皇子是跟着李咎在城阳府转了一圈的,对技术站的那一套熟得不行,一看这后院也能感觉到三九的苦心,更觉她与别个不同,也出谋划策说:“虽然外面不好给女子赏个官阶,但是丰穰侯和别个不同,又说不定。在城阳府的时候,丰穰侯给芸娘请官阶,也就只差一点点就成了。最后没成,也不是明说不能给官阶,而是因为芸娘被东莱府逼死了。论其中纠结之处,芸娘是女子,的确是最大的原因,可是技术站本身不算正经官僚体系,又是一个原因。如今咱们在金陵,风气本就开放,丰穰侯本就有属官的名额,并非再单列一个新的官僚体系出来。若是给姑娘请封,我觉得应该比在城阳府那会儿简单。” 三九这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只见是个方方正正的英气少年,和李咎一样也是高高大大的个子,生得白净,浓眉大眼的和李咎倒有几分兄弟像,只是到底不像李咎有行伍经历所以三皇子的书生意气更重些。 城阳是真心为三九打算,闻言也觉得极中肯,也说:“向者你在城阳府的事,我并不知道,也就没法说什么。这次我知道了,果真你给赵娘子,那我也给母亲和爹爹写信求情就是。你的属官说到底只是你自己的私事,想必不会管太多的,我和三弟帮忙说说,还能不成的?” 李咎也不是畏畏缩缩的人,爽快地回道:“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赵娘子当了我属官,以后再教几个臂膀出来,欸,万事大吉。” 城阳笑道:“三九没给你做属官,都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了,给你做了属官,那还了得?再给你教几个臂膀来,却要你做什么呢?我听了都为我们三九姑娘委屈。” 三九心里正高兴,闻言更加感动三分,忙与城阳礼了一礼:“多谢殿下费心想着。果真成了,定不忘殿下的教诲。” “我有什么教诲你的?我不过瞎凑热闹,又恰好和你相熟罢了。” 城阳笑着,回去果然等着李咎些奏书时也写了信回去给皇帝陛下和皇后。 皇帝陛下对这些倒无所谓,横竖属官给了李咎,选什么人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他选个女子,是出格了点,又不妨碍别的——还能帮着李咎搞种子大棚的,这不就达到初衷了嘛! 皇后就更要帮着闺女了,她的好女儿一去两年,除了问安问好,一向没有别的事,难得闺女开口,又不是大事,不过是皇帝陛下问起时帮着说两句,不问都不必主动提,却也不难。 不过……皇后将女儿的书信又查了一遍,特别是请安问省之外还有别的话儿的,都找出来放在灯下看了几回,突然重重叹了声,命大宫女收起来。 皇后的乳母陈氏看着宫女儿收好盒子,带着一个海棠盒子攒着八色果子和奶酥放下,道:“外面的话儿,陛下今儿不进后宫,在甘露殿住下,这是陛下今儿新得的方子治的小碗儿,叫人送来给殿下试试味儿好不好。若是好,给江南小主人那边送去咧。” 皇后懒懒地弹动一下:“收起来吧,明儿再试。” 陈氏左右悄悄地看一眼,没看出来什么问题,直直白白地问:“主人这是……怎么了?” 皇后正想找个人商量,道:“还不是我那个小——” 话刚出口,又猛地收了回来。这话从何说起?说她的宝贝女儿仅有的几次求情求话的全是为了李咎,她觉着不对? 先不说捕风捉影的事儿从何说起,就说这事本身就不那么好说出口。 “不说这个了,说起来,咱们家姑娘和杨家那个公子已经和离一年多了吧?” 陈氏掐指算了算:“是啊,恍惚记得,是前年夏天雨后的事儿。” “我记得和离的时候,明面上说的是他们杨家急着要孙子,咱们姑娘却在金陵,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加之他们理亏,这才遂了我们心。所以,他家再娶了不曾?” “主人忘啦?前儿您的千秋,陛下特意开了宴席让京中命妇都来拜寿。太傅夫人带了儿媳来的,送的千秋长生珊瑚如意。杨家那个儿媳长得白白胖胖,您还夸人好生养来着。” “哦,是,没错。这几天我短了精神,倒忘了。也就是说他家已经找定了,这就好,这就好。” 皇后心中安定,也不欲多言,让把询问闺女几时回来的信收着不寄了,又让把点心摆上,试了两口,挑了其中四味让给江南送去。 如此有了皇帝陛下的默许,李咎便光明正大地让三九做了自己的属官,让这半年来代了属官之职与外界来往的初三多跟着三九学学。 三九顾忌到自己不知何时也许就得撒手,除了初三,建议捎带上桂子等人一并学着,也就一并带着了。 本来这些年三九在青山城可以说是一言九鼎,渐渐养出了说一不二的底气。后来她到了金陵城后不免要受些委屈才能与人周全,从奉命给城阳公主做陈设的时候起,一直到今年给李咎打理产业,都没少官司打。 拿了属官的身份之后,就不一样了,行事中有时候还能代表李咎本尊。 并且因为李咎不大喜欢端着身份处理事情,也不耐烦这类的交际,三九代表“丰穰侯”办事的时间说不定比李咎自己拿捏身份的时候还多。 三九顿时心里就舒畅了。 李咎一向不在女孩儿们身上花心思,也是到三九换上属官的官袍,拿起了办事的对牌,明显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李咎才恍然大悟,原来三九也是有野心的。 有野心就好,就怕没野心。李咎被何药娘那一手转身嫁人弄得心有余悸。 三九拿着委任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喜滋滋的,李咎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去年晾晒的地瓜干,边啃边说:“三九……赵娘子,你领正式的差,也不是我府里头一回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可不要做了一年,因为嫁人,又不做了,打我个措手不及,我还得满世界换人去。” 三九正高兴着,也没听清楚,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第三百七十三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 “大姐……我想,我想讨赵娘子当媳妇。” 同一时间,城阳公主在花园里描花,三皇子蹲在台阶下戳种着李园新种的花盆,戳着戳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城阳吓得手里的小勾线笔都掉了,在纸上落了好大一滩墨。 “你认真的?赵娘子不做妾室的,更不会放弃自己的产业。咱们家万难接受赵娘子为皇子正妃,你在想什么呀!” 三皇子继续戳花盆里的杂草:“我认真想过了。我是老三,以后的事也轮不到我来想,所以我这个皇妃的身份倒也没那么重要。但是以后我的产业还是要皇妃打理,倘若娶得高门大户的小姐,模样性情不一定比赵娘子好,倒是要花十倍的气力去教,教还不一定能教得与我合契。” 说着说着,三皇子忸怩起来:“赵娘子就不一样了,长得自不必说,就是这几年采选的女孩子,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人也很好,将来若是请赵娘子打理家业,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有她在,我第一不愁枕边人不能与我夫妻同心,第二不愁将来的孩子不能与我父子同心。大姐,您想想,是不是?” 城阳果真想了想,道:“我从未见过把‘好色’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要说和赵娘子一般爽利、擅长经营还有胸怀的女子,我也不是没见过,你也不是没遇着,你偏求娶她,还不是因为别人颜色生得好?” 三皇子继续忸怩:“倒也不能完全说不是……但若只是颜色好,我也不会愿意的。” 城阳公主把描的花儿朵儿拆下来,团城废纸球扔了,又铺了一张,却是开始默写一些文章诗词。 三皇子还在絮叨:“虽然她是寡妇,但是咱们家的传统,大姐也知道。至于她还有个女儿,那不是更妙了?” 城阳公主投去杀人似的一瞥,三皇子慌忙解释:“我是说这样就不怕未来生不出女儿,而且,这不是给自家孩子多了个大姐么,大姐好,大姐是最好不过的。姐姐,您觉得我说的有戏么?” 城阳边写写画画边说:“你这么说了,我哪里知道?你问问咱们母亲的意思,若是母亲觉得有万一的可能,那还是有戏的。若是母亲严词拒绝,那,你也不用想了,更不要去打扰人家。李先生找到个可心的人也不容易,难道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被你薅走?” “噢。我知道了,我今晚就去写信。” 三皇子听着姐姐不反对,心情畅快了些,抬头又见姐姐皱着眉把新换的纸撕了,问道:“姐,你写了什么?是不是我想求娶你的朋友,让你不高兴了?” “不是,和你无关。” 城阳搁下笔,今天算是画不动了,还不如去外面走走。 她把写了几句文章诗词的纸撕了,交给丫头拿去烧掉,自己回房更衣,让三皇子稍等片刻陪同一起去。 春风熏熏然,温温然,百花绽放的香气,草树勃发的木气,泥土苏醒的腥气,被这柔软的风攒成了一团热烈的暖息,轻轻地拨着软帘、衣衫。 也拨弄着正在缓缓燃烧的纸墨。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三皇子可以放开了手去追求赵三九,之前大皇子也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 可是她呢?她的心思要落在哪里呢? 隔壁丰穰侯府。 暖风也带着虫儿雀儿的嘈杂声透入每个房间。 防蛀的工作早就做完了,但是虫子是不会少了任何一个发育的机会的。 “一眨眼春天都过半了,也不知青山的春耕如何?今年我不在,心里总没底。以前哪一年的春耕,我都不曾做过。” 李咎已经带着人把大棚塞满了,池塘里也放了鱼苗。 不过手上办着金陵的差事,心里一刻也没放下青山城和城阳府。 “青山城的基础工业包也都拆解完了,我不镇着,也不知后续顺利不顺利。” “城阳府的技术站,落在那帮官僚手里,也不知能不能维持住。若是不能维持住,我的构想也就落空了。我毕竟不可能一直盯着一个地方,技术站若要再全国推广,必须得有它自己运转的本事。” “倘若果真没能顺利执行下去,我就收回来专心做我的学塾。叫上孟二郎、牛二东,带上留黯、小山他们一起,至少也能保留个火种给后人。” 李咎再惦记,也就只能惦记了。他现在是决计没办法去青山或者城阳府看看究竟,不过是“凭君传语报平安”。 而金陵和青山不一样,又注定了许多事要从头做起。 金陵的商业更发达,农业相对更欠缺一些,人们务农也不那么积极。 毕竟出去上工挣的比土里刨食的多,只要有机会又门路谁还愿意土里刨食呢? 李咎借着春耕的机会组了个侯府管着的农业技术点,外面的大户人家知道了,不免要叹息几声,言外之意还是希望李咎能先把更先进的纺织和其他技术带过来。 别的不说,那个水力织布机,他们金陵人老馋了,特别是没挤上贡品的几家,做的都是中低端的生意,这年还在给海贸囤布,就更迫切想把纺织效率提上去了。 不仅是纺织一个行业的事儿,他们似乎笃定李咎的到来会让纺织更加发达,所以上游的棉花、麻,下游的染料、印染匠人,全部水涨船高。 表面上看,似乎李咎把青山城的技术抄到金陵就行,仔细想想,又没那么简单。 金陵的农业底子很差,官仓民仓前年耗空了,去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收了一些,连四分之一都没填上。今年好些人家为了钱,多贪了几亩棉花。更多的人要把力气放在棉花地里,对庄稼都难免糊弄了些! 别小看这几亩棉花,家家户户都贪几亩,有些铤而走险的人把前年水淹后报了荒废的地也种了棉花——这本该是种粮食的地!整体算算,就很可怕了。 李咎有点怀疑今年秋天金陵能收上多少粮食。就算金陵普遍种了李咎带来的高产御三家,这不是时间还短么? 李咎算完这笔账,第一反应是又到了拿出大棚水利和土化肥的时候,然而一开始推广,问题来了。 金陵九成五的人口不认字儿!李咎和自家懂农业技术的,就是说到口干舌燥,在这短短的春耕期间,又能教几个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学堂再开张 李咎手里的产业,现有三九打理得妥帖,李咎竟不必再费一点点心。 所以李咎全身心地投入了学塾建设。 他在大棚两侧预留的屋舍里,又开了李氏学塾,教的百工杂科。 金陵的情况比青山城好,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本地的教谕、学塾等并不把李氏学塾放在眼里,他们瞧不上这些歪门左道,也不认为李咎是威胁。 坏处是招生更难了,毕竟稍微有点钱的人家都送娃考科举,没钱的人家都只想着送娃去挣钱。 心眼儿多的人家若有余钱,就挑聪明伶俐的贫家子弟认作义子,能读书出来就送去读书考科举,再不济也当个胥吏,读不出来的,就养在身边办事,却比奴仆还好用。 学生生源不甚好,李咎管一顿饭,招到的学生皆系贫家子弟,并且大多数都偏“愚钝”。也有少量不那么贫且“愚钝”的,年纪都很小,是父母着实腾不出手带孩子,把李咎这儿当成了托儿所。 李咎将金陵城的学塾的情形打听了一番,知道学塾中比较古板的那些并不教拼音,但是拼成绩的或者说是偏应试教育的,都已经用上了拼音。并且数科也教了阿拉伯数字和代数、方程式、平面几何等数学内容。 那李咎便没啥顾虑了,李家学塾也从拼音和数学教起。 生源不太好,师资也不怎么样。 医科相对简单些,李咎因为天花牛痘的技术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赐,并且培养了一批对外科、妇产特别专精的大夫,这些事金陵人都知道。 李咎从现代带来了一大批现代精修过的中医典籍,很有冲击力,极大地推动了大雍医学的发展。这些典籍被李咎去修整不该存在的信息,还需要大夫们验证药方和脉案。 是以金陵有不少还没熬出头的年轻大夫愿意来李氏学塾边学新东西边教课。 其他的科目就不太容易了。 基础科学科目是最难的,生物、化学、物理、地理四个大类,一个先生都找不着。金陵人或有看了李园杂学的课本、期刊的,也粗略知道些新鲜说辞,但是却很少有人系统地学过。 没有系统地学过,就很容易把学生带偏了,李咎不敢用这样的先生。 而工科类的情况也不太理想。 那些李咎想招揽的工匠,对自己吃饭的本事看得很重,不愿意让外人学去,李咎也不能勉强。 是以学塾刚开业时,招募的先生都只会些粗浅的功夫,只能教基础把式。 除此外,有图纸这门被许多人家认为可以有助于搭工厂的学科受到了追捧,却有不少画风匠气的工笔画画师愿意来边学边教。 如此,靠着李咎自己以及入门及师父的打磨,一段时间的基础课程结束后,学生们渐渐的就有了分层。 年纪偏大的孩子总是会学得快一些,而年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真的就只能学到小学而已。 学生们学的进度出现分层之后,李咎便有了助手。 他选了两个十五岁的本份少年作为助教,那些新招进来的学生,就有这两位“助教”带着学习最基本的内容,李咎额外给他们一份助教的贴补。 学生们打基础的时候,李咎渐渐地从乡下招到了合适的其他科目的匠人,又从青山李园的学塾调来了几个愿意在金陵闯一闯的人,总算凑齐了理科的地理(气候)、物理、农学三门的教书先生和木工、画匠、陶工三个大类的入门师父。 有了师父(先生)之后,李氏学塾就算进入了正常的轨道,至少各式各样的技术点是可以开工了。 最先被提上日程的是图纸。纺机、织机、自行车、木轨道……被金陵盯上的产业依赖图纸的拆解。特别是有熟练工的陈杨等几家,他们都憋着一口气,指望自家的熟练工可以再行改进,争取把另外几家都反杀了。 接着就是李咎自己一力主推的蒸汽机。金陵和青山不一样的地方还有金陵附近的矿山规模比较大,再往北往西,煤矿也就渐渐地有了。 这些矿山主是最有革新动力的,并且他们的每个环节,都有革新的空间。李咎的蒸汽机给他们画了个饼,他们不知道李咎的方向是否正确,但是的确李咎给的前景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前景。 所以紧随图纸之后崛起的就是蒸汽机-机车技术点,得到了一定支持之后,至少实验室是能开起来。 第三个技术点却是医科了,医科的需求旺盛到李咎可以立马开卫校的程度。 没别的原因,天下安定了,人们有了资源去抚养更多的人,而人命却太脆弱,新生儿的夭折率甚至一度高达四成,再加上未足岁去世的,婴儿的死亡率甚至会有恐怖的六成。 不仅是靠谱大夫的缺口很大,女医和“护士”的缺口也不小。这就直接导致医科被证明有效后需求暴涨。 李咎那个仓储有麻醉药库存,但是没有合格的麻醉医生来使用,麻醉药和杀人药也没太大区别,因而动手术之类的事暂时不敢想,只能督促大夫们尽快搞出合格的麻沸散。 开胸开腹开颅的手术一时间无法展开,涉及到五脏六腑的治疗,就更依赖传统医学。依赖传统医学那就逃不开李咎抄的典籍。李园的医科学生聚众辩证是常态,金陵李园也不遑多让。 而立竿见影的外科和产科就更受追捧了。 刘五娘被李咎调到金陵后,立刻接了个要命的案子,就是给岳老爷的媳妇接生。 岳老爷的媳妇都四十多了,妥妥的老蚌生珠,放现代都是高危孕妇,生产时也是大出血,所有大夫都说必死。 她却奇迹似的被刘五娘救了回来。 本来刘五娘就已经小有名气,这次之后更是声名大振,金陵及附近的富户大凡有闺女、姐妹要生产的,都迫不及待地想请她去镇着,出诊费车马费水涨船高,极大地刺激了本地人的挣钱意识。 谁家没个媳妇、姐妹、女儿的?送去读两年出来,车马费都能一年攒一千两,真真红在人眼里。 所以李园的医科这都不是技术点,已经是个单独学校的规模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政令 虽然发展方向和李咎想的有区别,不过总体上还算顺利。 现在和青山城那时候不一样。在青山的时候,敢来上门找李咎的只有县令、黄致、尤复、王教谕等少数几个人,并且除非有需要找李咎商讨的事,否则一般他们不会打扰李咎潜心研究粮食。 而现在在金陵城,李咎的侯府就热闹得很,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找李咎走动走动,这个节那个寿的,少不了要下帖子请。花开了要赏花,鱼肥了要钓鱼,风月里来了漂亮花魁也要去听听曲儿,突出一个多姿多彩。 以前在青山城,李园几乎没有单纯的女眷交往,纵有徐氏宁氏等人偶尔登门,那必定是和她们的丈夫一起,李咎出面招待不为无礼。 如今三九明确领了属官有了官阶之后,单纯的后宅女眷的往来渐渐地也多了起来,越发显得诸事繁杂,好处是消息极为灵通。一件事才刚发生,很快就会被各户人家口耳相传地传遍全城。 李咎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和顶漂亮的赵三九光明磊落毫无沾染,又有爵位,又有财富,在青山城那会儿,就已经让尤南父子都取中做孙女婿/女婿,现在眼见着身份地位更好了些,那为自家姐妹、女儿、孙女取中李咎的人,便更多了。 这时候之前因为抢公主寝宫的陈设而得罪了三九的几家才觉得有些后悔。 他们有求于李咎,而三九这个位置,想从中给他们下点绊子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为了弥补关系,杨家等几个传统织造人家的女眷隔三差五就来找三九串门子。 所幸三九并非记仇的人,这两年就没少要和她们打交道,到了今年,就仿佛之前的一些小矛盾不存在一般,和和气气地处了下来。 金陵城的初期铺垫都上了正轨,农时也恰好到了不那么重的时候,为了多挣点钱,好些人都愿意再兼一份职业。 今年他们又多了一个选择,就是往李氏学塾蹭蹭课,学点东西。 起初他们对“学塾”是非常陌生的,直到渐渐的各家大户人家都送子弟、门客、掌柜去学图纸等,又有些人送了家眷去学产科、护士,李家学塾的特殊性就扩散了出去。 再等到稍微有空的时候,他们便主动上门求学了。有的功利些,想直接学能挣钱的技术,有的老实些,就从扫盲班开始。 李咎无不应准,本来他的学塾就是为这些人开的,不论他们抱着怎样的目的,能学进去的人总归是越多越好。 正在李咎为了学塾和技术点的发展费尽心机时,皇帝陛下突然下旨,命天下十九道及京畿一带,各择一郡府作为技术站试点。测试期间,技术站的一切开支均由皇帝陛下的内帑供给。现命各道选择郡府试点并派遣组建技术站的人选五人前往金陵求学,又命城阳府府城技术站派遣至少三个从八品及以上的负责人也前往金陵,传授城阳府搭建技术站体系的思路。 李咎十分诧异。不仅他觉得此事突兀,城阳和三皇子也大觉奇怪,他们的这位父亲年轻时确实鲁莽些,年纪渐大之后就非常稳重了,态度突然变得这么激进,一定是有些事情发生。 目前看来是好事。 正值暑热最盛时,他们三人并哑巴、三九和宫女侍卫等俱着夏衣纱衫儿,围在城阳宅子北边的大柳树下凑了一桌冰山纳凉,边吃着瓜果,边一起研究了半日,终究信息不足,琢磨不出个什么来。 城阳便安慰他们说:“既然是好事,就照办事了。这差事若办得好,先生想要什么制度弄不出来。我和弟弟也好放心了。” 三皇子道:“果真成了事,芸娘才不算白死。” 他还记着北方那些事,在他看来,他虽然伸手去救人,到底没救下来,是他疏忽大意了,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存在要救人而救不下的。不说别的,他若亮明身份直接要求把芸娘收在身边担任女官,也可绝了东莱郡守的盘算。 城阳听见他又提到了让他们俩都不那么开心的话题,忙打岔岔开:“我一会儿就写信问问母亲。这么大的事儿,也关系到我的封地,也关系到金陵的百姓,我去问问是顺理成章,也算不了干政。反而你俩才不方便呢,三弟年纪渐渐大了,是个有能为的男人了,这时候去问这些,怕要被记一笔手伸得太长。而李先生……我都不用说了吧?” 城阳公主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特别是对三皇子的部分,几乎只差说破他们家已经到了父亲老去孩子壮年已经有了父子相猜忌的可能,能避免引起父子矛盾的事,就得尽量去避免。 而李咎一向因为钱多、人傻、武力值高、民心所向被各种怀疑,城阳不说,在座的几人也都清楚。 李咎不方便多打听,不代表他就不好奇。 “有劳公主,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导致这么大的变化。” “先生客气了,我也只是顺水推舟。” 城阳公主粲然一笑,果然当天下午就加了封书信找母亲去打听什么情况。 皇后倒也没瞒着她,很快就回了信来。 还是要先感谢感谢李咎的那个医学科。 医学因为其特殊性,一向是除农学外,发展得最快的那个学科。又因为它不像农学科有过于明确的地域和时间限制,因此是最早最快扩展出去的。 京城也不例外,太医们在燕州两道天花疫情的时候和李园的大夫们来了场深入接触,至少有那么几位年轻有为的大夫被李园的医学体系打动了,之后又自发学习了一阵,特别是对人体的器官功能等之前传统医学体系没有特别明确地触及的内容有了极其深入的了解。 其中又有两人去了外地求学,这个“外地”当然就是指青山城了。 今年夏初那阵儿,陈妃所出的三公主吃了瓜果后私下偷溜出去玩,晚上急发重症肠痈,炎症迅速发展成为高热,当天就被太医判了十死无生。 不是太医为了活命故意往严重了说,实在是肠痈几乎就是大雍时代的死症,盲肠穿孔引发的炎症,一时消炎又有什么用? 皇帝、皇后对子女是非常仁慈善良的,三公主虽非皇后所出,也非皇帝陛下最重视的孩子,但也是帝后二人的心头肉。夫妻俩及陈妃亲眼见三公主逐渐地命悬一线,纵有天下在手却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腹痛,着实的令人难受。 正是此时,前去李园“进修”的大夫之一站了出来,表示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如果能确诊就是阑尾炎,则还能用开腹手术做一次抢救。 第三百七十六章 大雍的第一次开腹手术 皇帝陛下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便是同意太医为公主检查并制定了手术方案。 皇后于这些事不甚了了,不过她看得清两件事:传统药典对公主束手无策,公主几乎必死;李园派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用了可能生,不用必定死。所以她也坚定地支持让太医试一试。 陈妃激烈反对,甚至说出了“不是你亲生的骨肉,你才不心疼”这样的悖逆之言。 皇帝陛下让人把陈妃带出去“清醒清醒”,不过他顾忌陈妃爱女心切,当时没发作,心里却狠狠地又给她记了一笔。 总之最后在李园进修过的大夫临危受命,给三公主主持治疗方案。 万幸公主真的就是突发急性阑尾炎,经过叩诊观察基本能确诊,两位大夫在李园亲自动手参与过小兔子大老鼠的开腹手术,也不算是完全没经验,就张罗着把手术做了。 如今在皇后信中写来似乎事情很简单,实际上当时真的紧张得和打仗一样。 环境消毒杀菌、器械准备、输血血浆准备……从术前准备开始一直到术后恢复,他们每一项都做不到李园的程度,每一项都有极大的风险。 但是毕竟公主是被开膛剖腹的手术治好并活下来了。 除了腹部多了一道疤痕,没有别的后遗症。 三公主最开始还为了这道疤痕置气,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必将作为“手术”的第一例被记入史书,自己的勇气必将为后人所记叙,也就平衡了。 此事之后,皇帝陛下对两位太医大加封赏,对技术体系的暧昧态度就转为了明确的支持。 一番激烈的朝廷争斗过去不久,东莱府和城阳府去年的情况总结概述也送到了。 根据税报,城阳府几乎是焕然一新,受益于晒盐行业的技术革新,整个商税直接翻了三倍。粮食也有了相当的增长,不仅是李咎带去的新品种产量高,最主要的还是滴灌系统让更多的土地和人力派上了用场。绝大多数地方的亩产并没有明确增加,可是总量还是有可观的变化。 于是皇帝陛下直接划定了一圈新增的试验点。 李咎得知了来龙去脉都觉得懵:学塾医科几时教过太医,怎么他不知道? 城阳公主将信收了,笑道:“先生不知道的多了。岂独太医去了李园?乐府派了人来采风,五年来只有书信回去,人却从未归还。闻得说乐府奏请陛下,已在‘德云社’旁起了一个青山乐府以便常驻。” 李咎愣了愣,然后也是服了这一辈儿古人。 但是不管怎样,技术站体系能被皇帝陛下强行往前送一步,总是好事。 李咎接了圣旨,提前准备起来,各地被选拔的人则要在明年才能陆续赶到。 城阳府府城技术站的三个骨干预计年底会到达,他们主要也是传授组建和与地方官署打交道的经验,对技术层面只会稍微涉及到知识的转化与表达,最多就传授一下盐场和滴灌技术的心得。 算算时间,还有半年可以腾挪,李咎心安理得地慢慢地打磨起即将传授的技术来。 大雍的版图比较接近现代位面的清朝版图,不过还要更大一些。北面是真的直达北海(即贝加尔湖),有上千公里方圆的森林都是茫茫无人区。北海都护府、岭外道、漠西道都是面积有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巨大行政区域。 大雍十九道,算上京畿要地总计二十个行政区划,除了江南富庶之地外,其他行政道的跨度非常大。大多数行政道自己的内部环境已然天差地别,李咎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选派那个郡府作为实验点。 李咎也是这时候才坐下来仔细研究了大雍十九道的政治环境,只能说除了江南、中原和鲁东鲁西外,都不乐观。 特别是最北边的三个行政道,因为完全没办法投入农耕,除了靠南边和盆地平原的零星区域有人烟,更多的无人区处于完全荒废状态,朝廷连戍边都免了,对于隔壁虎视眈眈的萨沙族完全放任自流。 ……这种情况直到铁轨和内燃机出现前都不会有改善,毕竟开发难度太大而回报率太低的的地方,就是天然不被重视。而一旦这些地方形成了稳定的非中原文明的聚落,那么在民族国家概念兴起之后想再把它们纳入版图,就困难了。 可是现在就要管上这些地方,也不现实,大雍缺钱又缺人,本身也没有高耐寒的人群。 但是李咎不想放弃那些广袤的无人区,再过一千年……不,他把蒸汽机弄出来之后最多再过三百年,那些地方的重要性就会陡然拔高。资源宝库且不说,作为战略纵深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李咎对着偌大的版图划拉划拉,差不多把各个地方和现代地理对应上了,地理条件、优势劣势、未来发展规划一目了然。 他规划的时候,城阳和三皇子,三九、苏秀才等人都跟着看。越是往后,他们越是发现李咎的见识储备深不可测。 李咎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桑皮纸拼接的地图,内容正是大雍十九道和周边邦、族的详细地理条件,等高线、水文都尽量做到了还原。 天气、土壤、水文、地形、植被、光照……李咎把一切条件逐一列齐,不同的情况对应不同的颜色,比如越旱的地方水文纸条就越红,越涝的地方水文纸条就越蓝。这些纸条被小圆头针钉在桑皮纸上,如此每个地方的特点非常醒目,一眼看去,色彩层次分明,大雍各地的天然环境十分明显。 除了自然条件,李咎还暗搓搓地用“我认为比较适合的发展趋势”为借口,把各个地方在现代位面最终的发展结果也标了上去。 关中一代在未来其实会转向工业,河内腹地竟然会以煤炭为根基这谁想得到,中原腹地现在是经济中心、运输枢纽,可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是轻工和农业…… 这些都大大出乎众人的认知。 不过李咎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产业格局其实和现代位面清末战争动荡分不开,如果和平过渡到现代社会,产业布局却未必如此。 但是,既然在现代位面能这样发展,说明一定有其自然条件。大雍的生产力也就这样,一个地方的发展计划高度依赖自然条件。 比如未来世界高度发达的小商品小工厂经济,现代就不可能在江南的小城市展开,原因无他,当地人口太少,环境承载量太低,依赖河流水运的交通不方便。本身粮食产量小、粮食运输成本高直接导致劳动力不足,劳动力不足的地方手工作坊连开工都是问题,又怎么能发展起来? 因此李咎对这些地方的远景标的是“被海贸港口辐射的工厂区域”,但是近景的要求却是修路和梯田。 最后的成品就是一个几乎详细到郡县单位的规划地图,只要确认了被选中的实验地,立刻就能找到既定的方向铺开了搞科技树。 第三百七十七章 开港 三皇子到过的地方已涉及半个大雍(不含无人区),他将自己所见与李咎的判断逐一对比应证,李咎的见闻果然丝毫不错。 三皇子道::“怪道都说李先生最是见多识广,之前我还有疑问,一个人就算再博闻强识,其所学所见,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我也算是游历甚广,然而我实地所见,也不如李先生说的这般深刻全面。我今日算是彻底服气了。” 城阳也觉得面上有光:“可不?否则他能是一再让陛下破例的李先生?” 李咎道:“我只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论真正的见识、手段,和你们差远了。小小一个技术站,让我自己去管,还不如托付三殿下来得顺利。” “先生办事时想着每个人,我是很难想那么多的,我已经习惯了用身份去解决一些问题。尽管遇到先生之后,我有努力克制,然而以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样。由是我便更敬服先生了。先生能以武服人、以势服人,却放着简单的法子不用,耐心地和大家说道理,我看先生才是圣人。” 三皇子去鲁东道之前就没少暗地里动用一些关系和权利解决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到了鲁东道之后三皇子才跟着李咎慢慢地学着约束自己。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野心不会膨胀,现在用身份压制做好事,未来说不定就会为了一己私欲动用权力。 李咎觉得这个三皇子有点奇奇怪怪的,仿佛是到了金陵之后对自己更客气了些。 一般而言,发生这样的变化,大多数都是有原因的。 李咎奇奇怪怪地看他一眼:“你若是有求于我,就直说,大凡不是坏事,能帮的我都帮。” 三皇子一时哽住,城阳倒是笑了笑:“他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多半是到了青山、金陵,亲眼看到了你名下的产业欣欣向荣,人们安居乐业,触动了他的心事吧。所有兄弟姊妹中,我和三弟是最像的,都有些相仿的志向。先生是知道我的,那也就知道我弟弟了。” 李咎还是觉得奇怪,只是确实想不到这位小殿下有什么好求的,城阳再一打岔,他也就懒怠过问了。 他现在给全国十九道的规划都列明白了,不管抽到谁来,立刻就有策略跟上。 十九道包括京畿道其实自己也懵逼着,一时也不知该选好的,还是该选坏的。若是选了难办事的地方,会不会因为效果不好皇帝陛下记恨?若是选了富足的地方,会不会又浪费了一个挣钱发展的好机会? 只有鲁东、淮南不一样。淮南道自不必说,李咎把青山城收拾得妥帖,大松郡整个都很配合,其他地方也都一脸躺平任选最好都选了去大家都好的架势。 鲁东道已经有了个城阳府,轻轻松松地继续让城阳府去当实验地了。 鲁东道起初是嫌李咎多事,特别是芸娘当官那个事情,鲁东道特别看不上,但是又不敢明着反对。还好东莱郡守一招给治服了,后面的几个姑娘也就老老实实领了命妇的诰命,没再提当官的事。 现在鲁东道的三位被选为天下之表率,要去金陵当授课先生,鲁东道就觉得骄傲自豪了,这就是脸面,这就是是牌面! 有比较机灵的郡府,看着青山城和城阳府的变化,就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当这个实验地,万一自己也能商税翻几番粮食加双倍,岂不是血赚? 稍微谨慎和保守的地方,就希望自己不要被刺史注意到,千万不要被拉去当出头鸟。被丰穰侯点拨点拨得到发展确实很好,但是等机制成熟了一切都安安稳稳了再加入也不晚。万一丰穰侯的计划就失败了呢? 总之李咎这里忙着,其他地方也是议论纷纷,全天下只有一个地方笑逐颜开,完全不受影响。 便是怀嘉郡的定波港了。 整个海贸相关建设里,定波港的工程最复杂,但是却最先完成。 因为定波港这个地方它是有海贸基础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海港的设施都有些朽坏了,但是根基都在,技术也在,经验也在,修复起来总比从零开始开荒简单。 两年过去,定波港总算是修整一新,可以投入使用了。配套的其他海港和运输路线基本上也能在年内陆陆续续完工,唯一会拖到明年的是位于青山城沿海荒地的转运中心,而连接两地的轨道交通系统还要更后面些。 老张跟着夏郡守出席了海港的启用仪式,当天就有二百多艘商船载着本地的、其他郡县的、番邦的客商、向导、水手扬帆远航。 提前被请到定波港附近的峭壁上俯瞰了整个港口商船出海仪式的画师画下了这个场面,命名为《定波港开港万舸争流图》,进献给皇帝陛下御览。后又有许多仿作或同主题的画作在市面上流传,城阳公主、李咎都从别人手里得到了几幅,不得不说,画面看起来确实让人热血沸腾。 也让所有有条件送货物到定波港的商人热血沸腾,出海真的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也让怀嘉郡的商税陡然间涨了数十倍。 夏郡守还别出心裁搞了个房产税和印花税。土地、房产、铺面价格两年内涨了十几倍,多出来的部分,交税,必须交税,而且要顶格按三成交! 土地房产铺面租给外地行商或本地商铺,要签订租赁契约,这契约要得到官府的保护,交税,必须交税!而且不能按契约价格交,必须按市场价交! 那些提前布局买了港口附近、交通要道交汇处的地主商人全部被税了一遍,这些税并不比传统商税低,两者相加,足以让怀嘉郡成为今年首屈一指的商税大户。 老张早早在港口附近买了地,这时候也被税了一刀狠的,不过这刀税他交得心甘情愿。税得多挣得多,而且他交的税最后仍然会被放到玉鹤县的基础政务支出里。 税涨了,地方政绩好看,还能增加其他方面的支出。老张想效仿青山城,把济贫处和医馆好好办起来。 地方官的政绩除了税收(财政收入)上涨,其次就是人口增加。 一般这两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抵触的,因为在过去,短时间内税收增加意味着盘剥增加,盘剥增加一定会导致人口寿命和出生率降低。想让税收-人口进入良性的互相促进的循环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慢慢打理。 老张年纪不小,志在抢夺家族的话语权,当然没时间在一个地方打磨十来年。现在好了,在不增加征税率的前提下税收翻着翻地涨,他就有足够的资源去鼓励生育和抚养人口。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不要乱立flag2 时间到了盛夏,夏季风最为强盛的时候,整个东南沿海基本都是南风和北上的洋流,去往东北方向的夷洲、瀛洲非常便捷,这次出航的商船基本都是去往东北方的。 也有摩拳擦掌要南下去爪哇、身毒等地的商队,他们却要晚那么三五个月才会启程。 李咎的老伙计里,老刘掌柜之前主要就是做北边的生意,前两年稍微开了海贸口子以后主要做的也是东北那一大片的生意,这次是大规模开海禁后第一次出海,老刘不放心,带了两个在大雍修学的瀛洲少爷一起登船北去。 临去前老刘特意来拜访了李咎,他如今生意做得极大,已经是整个江南海贸、牲畜行当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次若非要带着其他兄弟一起发财,他自己也懒怠出去那么远,顶多到辽东地界等着也就差不离了。 老刘来时带了媳妇宁氏一起,也有将宁氏托付赵三九照顾的意思。 主要青山城那边已经没了单独主事的女户,关系好的几家都是正值壮年的福气,而老刘也怕李咎去了青山后和他疏远了,故而把媳妇带到了金陵来。 “我这次去了回来,若是一切得当,说不定就在金陵安家了,到时候仍和赵娘子做邻居。” 三九现住在侯府前院一处单独的跨院里,腾挪了一间东厢并耳房抱厦等,让宁氏带着两个仆僮住了进来。 三九主要是打理产业的,又有了官身在,出面与老刘来往便不觉悖礼。 三九笑道:“那感情好啊,侯府隔壁是公主所居的别院,自然是住不来的,另一旁是致仕相公的静修园子。后院是老爷的学塾和实验田,再往外是一片本地豪族亲眷的聚居之处,又安静又和气,就在那里置办产业是最好不过了。您二位真有这个想法,倒不如问问去。” 老刘掌柜就看看宁氏:“这些事,都是内子做主,就请内子看着办罢。我这里先去见过侯爷,这一去可得半年,说不定一年,要扎扎实实地弄个商行落脚哩。” 掌柜刘拿着他和番邦商队的报关单来找李咎的,并且提出想在夷洲、瀛洲扎扎实实地办两个铺子。 他倒也不是突发奇想。以前在关外做马场和皮草生意时,掌柜刘也是直接在牧民聚集的城里自己圈了块地,彻底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里。 融入进去好,不容易被骗,还有许多便利。 这两年掌柜刘越发察觉外面的生意好做得很,于是琢磨着也得来这么一出。 掌柜刘是非常典型的北方豪侠似的人物,手上功夫只输给有系统培训经验的李咎。而此时的人普遍身材矮小,掌柜刘打番邦人一个能打十个。 而当地的文化又决定了他们对中原人的接受度和服从度非常高。 瀛洲和夷洲人与关外的番邦人不大一样,他们早在汉、唐时期就接受了中原文明。儒家的学说与他们的民族特色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表面很儒内里很独的新样文化。 不过目前他们对中原王朝十分仰慕,自从李咎招收番邦学生和助手以来,每年每月都有大量仰慕大雍的人,或是在他们当地走投无路只能偷渡来大雍的人,千里迢迢投奔江南。 据说他们的造船术并不十分发达,特别是远航的造船术非常落后,因而十条船有五条会被茫茫大海吞没。 可是他们还是来了。 有些人融入了大雍的社会,就连本家姓名家乡一概忘了,有些人还念念不忘要回去,他们想把中原的先进文化带回自己的故乡。 李咎提前看过,他们要带回去的书籍以儒家经典、诗词曲赋为主,除四书五经及各类评注外,李咎编纂的《李氏三国演义》《李氏西游记》《宋国志》《元宵词》《三言二拍》都在他们渴求的清单里。特别是《黄公评注李氏三国演义》,在江南都出到第八版了,这次夷洲、瀛洲人直接包圆了第九版,一共扛了二百套四色套印的精装和八百套平装回去。 李咎看着掌柜刘送来的清单,默默感慨了一句xx人的三国情结真是换个世界都不带变的。 除了《三国》,就数《西游》最多,大约有六百套。其他书也有一二百本之数。 可以说番邦人带回去的东西里,书是最多的。 李咎看了眼,他们没带回去百家杂学之类的技术流的书,对其他的书,那也就无所谓了。 这些带书回去的番邦人里还有太学生呢,他们想多带点“正道”的书回国,也正常。 不是拦着不让爬科技树,是只能在大雍学,学完最好过个几年再回去。 不是不让你们发展家乡的经济,是在未确立民族国家的界限和行为准则前,大家还是少接触为妙。大雍是传统中原文明,从骨子里缺乏扩张和发动战争的动力,其他地方不一样,李咎不想对此再做过多的评论。 除了书,再有精贵的染料、生丝、布匹、瓷器、茶叶等传统贸易品。李咎甚至看到了苹果树的树苗和种子。仔细想想,那地儿土地少,还容易挨冻,未来夷洲、瀛洲的水果都老贵了,古代只有更贵的。于是苹果树苗,李咎也放过去了。并且李咎老希望他们仔细培养培养,早日折腾些新品种出来。 此外还有少量极难运输的东西,比如京中贵族养的狮子猫、狮子狗,比如鲁西道和淮北道培育的漂亮金鱼,比如鲁东道、关南道培育的各色山茶、芍药…… 最后还有几个高价客聘去的匠人,却是以刺绣、雕刻、金银工为主的艺术性的匠人,中间还有三位得道高僧与他们的徒弟,这次去往东边儿是传道去的。 这些也都是常见,甚至是常理。往前翻一百年,唐朝出口东瀛,不外乎也是这些东西。 李咎把单子还给掌柜刘:“您费心了。这一去万水千山,请务必保重、平安。” “嗨,什么费心!我办事,侯爷放心!必不会让他们带去不该带的东西。”掌柜刘把报关单收起来,大大咧咧地说道:“明年此时,我一定平安和您报个信儿!我还要回来陪我媳妇儿养老哩——这些年我也死了心了,没孩子就没孩子,我们夫妻两个又不是不能过日子。我可不能放阿宁一个人老着去,等那边定下来,我这回来就再也——” 第三百七十九章 征途才刚刚起步 众所周知最大的g就是“等我回来就xx”,一般这人就回不来了。 李咎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也下意识地神神叨叨了一把:“不说这个了,你快去快回。只要咱们一日比他们强,那边的事就一日简单做得来。你倒是多看看他们的金价变化,过去两年你和老陈拿金银差价挣了不少,倒不知现在变了不曾?” “我记着呢。去年下半年起,恍惚他们瀛洲的金价就暴涨了三倍……嘻嘻,我倒是又抛了些,没亏,还挣了。这次去不论金涨还是银涨,我是打定了主意要挣他四成回来才够!” 掌柜刘的的确确是个天选金融投机家没跑了。 李咎思忖着以后等各地的经济都起来了些,倒是好让掌柜刘系统地学一学金融货币知识,然后把这一块儿支棱起来,以免通胀之类的事情发生。 “挣钱是一方面,多观察是另一件事。将来说不定要靠你的心得做些大事呢?此外,记得帮我搜罗些种子。还有,让咱们信得过的人,看看能不能从北边绕道楚洲岛、楚洲海峡去海洋对面的大陆。如果有人愿意去,这趟要钱给钱,要物资给物资。” 李咎指的是从楚科奇半岛经白令海峡到阿拉斯加,进入北美后一路到南美的漫长路程计划。 他早准备好了模糊地图,顺势给到了老刘掌柜。 之所以不给细节地图是因为大雍这个时代的细节地理和未来并不一致,给了太细的反而可能会误导,还不如就给粗放的地图,剩下的靠他们自己摸索,慢是慢些,总好过盲目自信自大。 对面的大陆就是美洲大陆,整个轮廓和尺寸全部给了出来,李咎还很贴心地大概标出了一些作物的产地和基本地形。 掌柜刘是个冒险家、探险家,骨子里就有向往征途的潜能,李咎才敢拿这个给他。 若是他把这地图给苏秀才、傅小贵,只怕他俩第一反应就是要反思自己哪里得罪了李咎才会被发配。 掌柜刘接下地图,心下不由一颤:“侯爷如何知道得这么仔细?” “家中长辈去过,还记录了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些地方住的也是长相和咱们差不多的人,但是文化、语言大不相同。我家长辈猜测……” 李咎顿了顿,把骗人的借口甩了出来:“我家长辈猜测,极有可能是徐福东渡的后人。他们遗忘了祖先的文化,成了现在的样子,好像也还是和秦朝那会儿差不离,而且人口极少。我们若是能找到他们,岂不是做了一件积德的好事?” 李咎只说是猜测,可没说就是真的。 掌柜刘果然信了:“这么说,竟是我们的先人之后?那是要仔细找找才好。我省得了。回去我先办好瀛洲的事情,再去这里亲自看看。” 掌柜刘指着白令海峡以西的尖角陆地,那里被李咎标注为“北极楚洲岛”,就是现代位面的楚科奇半岛。他伸手作拃,先把比例尺量了量,又在地图上比划了一番,忍不住咋舌。 “按照侯爷的地图,从瀛洲去往楚洲岛,不论水路、陆路,都是几千里路。陆上有我在关外的一个老场子,反而还近些,但是陆上不一定有路,若要翻山越岭,时间就不好说了。陆路凡六千里路,海路凡八千里,到底选哪条路,我得实地看看。这片海位置极北,冬天应该有浮冰,或可免了渡海的风险,但是却要冒着极寒的天气,到底哪个季节过去,也得再琢磨琢磨。过了海,对面的大陆全长有……得有三万里吧?上半截儿一万五,下半截儿一万五,可巧,还真是对半儿分的……” 掌柜刘越比划越心惊,大雍全国最南到最北,也就一万五千里!对面那么大的一片土地,竟然还只是秦代的文明程度么? 这么大的地方,若是被他拔得头筹,不说别的,李咎封个王,他自己至少也得封个侯吧!他年史书上必定要记载他掌柜刘,大名刘全发,找到了秦朝就流落在外的中原子民! 掌柜刘顿时心头如火烧。 李咎道:“其实我去是最好的,只是一时间走不开。这次希望你先探探路,果真记载是真的,我也收拾收拾,早做准备和你们一起去。” “侯爷,这可是三万里没人走过的地方,加上横着撇出去的,加上咱们这边儿的六七千里路,至少也有四万里路要走,没有三五年,根本不可能回来!” 李咎笑道:“我必是舍我其谁的人才有现在的我。再说,这不是先派你找人先打听着,为几年后的事情做准备呢?万一消息有误,也趁早换别的路子。咱们也不为别的,就为了咱们的那些种子作物,为了咱们养活的人,早晚也得去的。你想想,技术站做起来了,将来大家的钱多了,人也多了,各个作坊里能生产出几十倍上百倍的东西却不再要那么多人了……那时候人该去哪,东西又该去哪?你是个有天分的人,你这一路上,自己仔细想想吧。” 掌柜刘应了声仔细记下,把地图和杂七杂八的书册卷起来放在包袱里,又得了李咎承诺必定护着他家人口和产业周全,方心满意足地辞别侯府,跨马南去。 他走了,城阳和三皇子便联袂而来,是找他打听这次打开海禁的事来的。 这时候开海贸的影响和李咎刚提出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李咎提出来开海贸时,恰逢江南粮仓见底,又是灾年,是为了从海外收粮食进来才有此提议。 他们都知道李咎对农、粮、牧的重视,人到了金陵住进了侯府,都没忘开个实验田。于是就更显得李咎一力支持的海贸很突兀。 海贸这东西是从海外变出个市场给大雍,需求上去了当然供给就会被抬高,供给抬高必然争夺劳动力。 如今的江南虽然经济日渐发达,但是粮食的价格也是一日高过一日——因为人力的机会成本太高了。 本就有棉麻、花生等与粮食抢夺土地、水、肥,已是靠着京城皇帝陛下的强制命令才能维持住最底线的耕地投入——就这,还要靠年度靠谱驱策各地县官胥吏主动督促人们耕种粮食,否则他们照样敢粗管稻子细管棉花、花生。 海港修缮开始后,江南的人工越来越贵,尽管有源源不断的灾民流民投入其中,也抵不住这里的缺口巨大。 建设海港要人,修路要人,造船要人,水手、随从要人,各个行业要人,工厂里更要人……人工费暴涨,那劳动力密集的粮食的价格就彻底下不来了。 李咎重农,又总是打压自家产业的商品的价格,旗下产业很少有真正向着挣钱的方向运行的,一般李咎折腾出个什么东西来,最多一年也就交给联营会去干,李咎自己绝少从倒卖东西上挣钱。 人们看重李咎,不是看重李咎日进斗金的能力,而是看他随手盘活一个产业的技术,看他心怀贫苦的仁德,还有他那个不知积攒了几代十几代的家底子。 第三百八十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外人一向以为李咎就算不歧视商业,那至少也不喜欢经商。 之前李咎主动上书建议开海禁,基本上是被人们理解为出于寻找种子、植株、技术的目的。 不过到今年真的开了海禁之后,仔细查完报关单,特别是来自青山、金陵的报关单,似乎并非如此。 送出去的都是货品,收回来的只有少量种子、粮食,其他大多数都是香料、珠宝、金银。 城阳和三皇子看着奇怪,便特意来问问。 李咎倒是不否认:“荒年灾年当然收粮食回来,平日里输送些当地的优势品类,倒也正常。我当时若不是用粮食做个由头,陛下岂肯同意?话又说回来,大雍丰收的年份本也不该再收粮食,否则海贸的粮食回来必定冲击粮价。除非有缺口。” 三皇子不理解,问道:“如此,越来越有利可图的海贸,必然会更加刺激人们投入行商和作坊,田地怎么办呢?” “发展的问题只有发展能解决。总不能因为人和资源不够,就让大家少挣钱。水利、肥料、大棚、种子,必须跟上商业发展的进度才行。说起来我倒是有亩产千斤以上的稻种,但是试种效果极不理想,应该是水肥热跟不上的缘故。我费尽心机把技术站和学塾弄出来,不正是为了解决发展带来的问题嘛。” 李咎在白板上开始画关系图。 一起的起源是农业,和农业争夺一切资源的商业(含工业),部分和农业争夺资源但是又能形成有效补充的畜牧业,凌驾在所有之上的税赋,商业行为直接推动李咎一直在强调的“技术”往前走,而税赋为这一切行为提供保障和支撑…… 在各个环节上流淌的资源有人,有土地,有牲畜等等。 这张图不仅仅只是李咎自己的经验,也有老张、三九乃至夏太守他们提供的见闻。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商业和工业是在和农业竞争。然而它们提供了更多的税赋和百姓的收入,也就增加了国库和天子内帑的收入以及市面上流通的资源数量。你们都上过我的课,应该知道在一个国家里,只有被使用的资源才是资源,只有流通的货币才是金钱。这些增加的收入和资源如果能投入到技术革新、民生民计、农桑补充,就会大大降低最初的竞争的矛盾。特别是技术,每一次革新,都会让农业往前窜一大步。” 三皇子、城阳和其他“上等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是真的在民间生活过。三皇子在关中,在鲁东,包括在江南,他都曾在民间深刻地体会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城阳主要是在青山城的学塾里当助教的那段时间,在金陵游山玩水的时间,曾经与平民百姓有比较深的接触。她不太可能像弟弟那般真的带两三个人就住到乡下去,就只能靠交流沟通收集一些信息。 城阳心细且本来就受李咎影响更多,虽然切身的体会少,认识倒是一点不比弟弟差。 李咎画完图再简单地讲了一下思路,他俩就一脸地若有所悟了。 “当然,齐桓公和管仲干的事咱们也不能忘了,不能被来钱快的工商业迷了眼,忘了自己的根本。粮食是命脉,必须有朝廷严格控制。钱没了,日子只是清苦一些。粮食没了,人命都没了。老百姓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是从不忌惮揭竿而起的。” 李咎说的前例就是管仲曾经用高价收购邻国的机械和经济作物/产品,导致邻国农桑弛废。良性循环下工商业的发展是可以带动农业一起的,人性却不是那么好信任的。 逐利的心可以利用,利用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去逼迫他们投钱给技术革新,但是逐利的心一旦失去控制,大商人就敢往工业商业上投入一百二十分的资源,直到全国饿死大量人口,直到剩下的人口堪堪足够大商人们扩大生产和销售产品为止。 现在开了海贸,人们只会更加疯狂。如果不加约束,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区域优势的产业被发展到极致,区域无优势的产业被荒废——显然现在的大雍,生产力产出的效益最低的就是种地,哪怕种棉花都挣的比种地多,若不加约束,最后被淘汰的多半是农业。到那时,大雍的脖子就会被产粮国卡住。 皇帝陛下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这两年一再地强调守住农桑,甚至连江南官员的考评参照都变了。 用皇帝陛下的话说“那么大个李咎在那里,那么大个海港在那里,钱还能少?以后江南凡是参与海贸的地方,一考粮食年收,二考人口繁衍……末看税收。” 三皇子看看白板,又看看李咎。 李咎坦坦荡荡,随便看。对,他就是在用阴谋逼着皇帝陛下把各种政策往他希望的路线上靠。 现在技术站有了,技术官员基本上也就有了;海贸有了,那些上了船的人,以后下不下得去船,皇帝陛下说了不算,尝到甜头的人说了才算。 李咎的第二点五个目标是技术站配套的学术体系。 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了,李咎会根据技术发展的程度考虑要不要拿出每个21世纪的中国人在初中阶段都会学到的屠龙术。 那套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阐述,会把这个国家导向何处,李咎不知道。 …… “原少爷,我们会把瀛洲导向何处呢?” 茫茫的大海上深邃辽阔。 巨大的楼船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中也小得像一只蝼蚁。 问话的人穿着一身鲜嫩的青莲色袍子,他的汉名是黄鉴理。 他本是瀛洲一个渔家子弟,因为活不下去了试图来传说中的中原找寻出路。同行二十六条船,每条船上三四十人,最后活着抵达大雍的只有四人。 他的运气最好,因为眼光敏锐又吃苦耐劳,没几年就被青山城李家学塾选中,一边读书,一边做了一个瀛洲向导。 黄鉴理是教谕黄致给他取的名字,姓氏是他自己选的。他本来没有姓氏,只有个小名儿二狗,他也没告诉黄致这件事,还为自己竟然能得到黄致的赐姓而暗暗高兴。 被问话的人年轻许多,穿着一身艳红的御赐袍服,眉宇间都是蓬勃的朝气,充满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此人是瀛洲送来求学的贵族少爷,本无姓,分出去成为旁支后被赐姓原,汉名宏道。原宏道为人算是谦和有礼,不像他的亲族们那般的目中无人,因而他还能与出身卑贱的黄鉴理说上一两句话。若是换了瀛洲的贵族或上流人士,只怕已经耳巴子打了下去。 原宏道在长安完成了八年的学业,又在金陵逗留了两年,就为跟随海贸的船一起返回瀛洲。 “一定是更光明美好的未来吧,要像长安一样繁华,要像金陵一样风流,要像定波港一样富庶……”原宏道对大雍的一切恋恋不忘。比起大雍,瀛洲真的像是个乱七八糟的村落。“都会好的,刘先生保证过,一定会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心愿。” 第三百八十一章 贵贱 黄鉴理也惦念着江南的风流和钱多。 不过他更惦记另一件事。他求学在李园,学的、教的都是最实用的东西,可不像原宏道,学的都是人上人的风雅。 黄鉴理之所以会对未来产生疑惑,正是因为他发现他在李园的学堂曾经学到过一些皮毛的东西,相关的教材文字,一个字儿一张纸都带不出来。 然而那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搞清楚瀛洲的地理自然环境,想钻研李园的机械技艺,想理清土地、经济、市场和国家的联系……他都只了解了皮毛,仿佛是窥见了一条通往天堂的天梯,却被大门关在了外面。 事情不会那么巧合,恰好就是他觉得应该认真钻研的东西都被拦下了,这必定是大雍人有意为之。 可是大雍人拦着低贱的工匠、佃农的技术,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对于大雍来说,这些技术竟然比至高无上的儒学更重要吗? 听了原宏道的话,黄鉴理对他的盲目自信有些怀疑,也对自己的猜测有些怀疑。 他半信半疑地说:“原少爷认为雍朝交给我们带回去的书,就是最珍贵的文书吗?” “那当然。《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都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呀!你们是不会懂的。它教我们做人的道理,还教育君主治理天下的智慧。这样珍贵的知识,雍朝人竟然对我们这样的外来人完全开放,真是大国的气度啊!” 黄鉴理犹豫再三,仍然问道:“可是,他们有非常出色的染织配方,还有比手摇手织快捷千百倍的纺织办法,还有很多能让地里长更多庄稼的法子,却不给教给我们带回去……” 原宏道不以为意地摇摇手:“买大雍的布不就完了?这算什么,只有下里巴人才在意这些。” 说着,原宏道还微微有点嫌弃黄鉴理。 对着这样的海天一色的风景,怎么也该是吟诵“春江潮水连海平”“月涌大江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之章,奏《流水》《百川》之曲,蹈“伏波”“泰安”“长庆”之舞,论“百川东到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之道……这样才算正确。 听听这个贱民说的都是什么?工匠?种地?这不是瞎扯? 被嫌弃的黄鉴理并不是毫无察觉,但是此时他顾不上管太多,反正原宏道也没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他还是觉得不太对,但是他是顺从惯了的,所以他没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在原宏道这样顶天的贵族公子面前,他就是个屁。 人们各怀心事,载着人们的楼船在波涛中起起伏伏地驶向每个彼岸。 掌柜刘以及其他一些或谨慎,或另有任务的商行也启程后,海港的繁忙程度稍微降低了一些,之后就一直维持在一个比较平均的水平。 时间就来到了八月,天气已经转凉,人们为中秋团圆的事忙碌了起来。 傅小贵儿带着媳妇尤瑷来到了金陵,他们的长子刚刚满双月,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金陵。 傅爹傅娘、闺女以及收养的小草儿也被带着一起来了。 傅爹傅娘现在主要在畜牧行业里,一个专心劁猪,一个则主要做鸡鸭行当。小草儿还是怯生生的不肯说话,不过傅爹和傅娘发现了她有一个极为过人的长处,便是对温度极度敏感。这个天赋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是在孵鸡鸭和探炉温窑温时极为有用。 小草儿现在主要是帮着傅娘炕鸡鸭,她炕的鸡鸭总是能留到最后一刻,再超过一丁点儿都会闷死的程度。这样发育足时的鸡鸭个儿大身体结实不容易得病。 李咎的温度计控温水箱孵蛋法完全达不到这个效果,幸而李咎的粗放法多是用来对付白羽鸡之类的速成鸡的,那些鸡也用不着长得老大。 傅家到金陵后,傅爹傅娘和傅小妹、小草儿就住到了侯府后院的两栋楼里。他们在这里徘徊一段时日后要搬去技术站,继续潜心钻研牲畜家禽的养殖和繁育。 傅小贵儿一家三口则被尤家接过去住了。 尤晋派的马车就在侯府边上等着,傅小贵儿夫妻拜见了李咎这个师父,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守候多时的尤晋夫妻带走了。 完全可以理解,尤瑷长到这个年纪,还从没离家超过一年呢。这一去又是成亲又是生娃的,好容易才回了金陵,她爹妈自然急不可耐地要和女儿好好处处。 傅小贵这次来金陵也不是为了给李咎当代理人的,而是为了科举来的。 傅小贵儿在青山城跟着学了这两年,今年黄致和尤复都说他可以下场试试乡试,也就是考举人,再考虑到也该让外祖父外祖母见见外孙,傅小贵儿就和李咎商量过后拖家带口地上来了金陵。 李咎听说自己的小徒孙不是女娃是男娃,着实失望了一下。 傅小贵儿也挺失望的。他没什么传宗接代的想法,他现在这个爹都不是亲爹,而那个村子的傅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基因”值得传下去。 傅娘就更无所谓了。 尤瑷之于傅小贵儿,是人生的希望,是新的开始,是最好的一切。是以傅小贵一直希望能抱上个像尤瑷一样漂亮温柔的女儿。 不过得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傅小贵儿不太希望尤瑷再生产了。即便有医科生守着尤瑷,生产仍然十分危险。生产前有十月艰辛的怀胎,生产后有好几个月不能如常生活,哺乳对母体而言也是一项负担。 ——万一孩子夭折了呢? ——那便收几个徒弟养老得了。反正正儿八经拜了师门的徒弟必然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傅小贵儿本来还想找李咎问问有没有什么避孕的办法,不过这话题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他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私下与李咎说话,就被尤晋夫妻急急忙忙地塞进了马车。 尤晋本来还想邀请傅家爹妈和两个小妹一起去尤家住的,傅爹傅娘考虑到自己还有任务,耽搁不起,坚决不肯去。尤晋见他们不是矫情也没有勉强,而是真的有事要办,这才罢了。他们留下了尤家的地址,又叮嘱过门房,如果是傅贵的父母妹子上门就直接请进去,这方带着女儿女婿走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嫁对人 傅家是厚道本份的人家,傅爹傅娘决计做不出仗着身份欺负儿媳的事,两个小妹年纪也小性子都温温柔柔的,妯娌间也和睦。傅贵儿就更不说了,对尤瑷是爱若珍宝,只有更喜欢的,未曾有丝毫不耐,两人成亲至今,从未红过脸。 尤二太太和女儿仔细对了一夜,确信女儿出嫁后日子过得与在家时不差什么,甚至还更自由些——傅贵儿在纵容方面和李咎如出一辙,都不喜欢把人绊在家里,尤瑷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倒比在家当姑娘时更自由自在。 娘儿俩聊了一天,反而尤二太太不是滋味了:怎么她听着女儿的意思,反是夫家比娘家还好?哎尤晋是挺好的,持家有方,家里没个什么内宅争斗,外面也没有乌七八糟的事情,但是和傅贵儿的体贴纵容一比,竟又差了许多。 尤晋自己是那样的,对夫人的要求也是贤良淑德,尤瑷在家时,尤晋对她的管束也是极为严格。但是听闻女婿如此骄纵女儿,违背了一直以来尤晋的规矩,却十分遂他的心,尤晋感慨说:“那年也看出来傅贵儿立心不正,是个有算计的,无奈形势所迫,又有李侯的作保,权宜之计,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他。未想到却是挑中了最合适不过的一个。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女婿封侯拜相,也不指望子孙富贵无匹,只求所托之人不要辜负。傅贵是个好的。” 尤二夫人常常往来的好友之前总是不阴不阳地说那些老黄历,什么男方得势后欺负媳妇、岳家的,什么公婆拿捏规矩故意整儿媳的……就为了故意恶心尤二夫人。 尤二夫人面上说“必不止于此”,其实天长日久的也就信了几分。到此时方信了人是好是坏,和家庭、出身等先天条件并不十分相干,还是和那人的本性更密切些。 傅贵来金陵还要考试,尤晋命他做得几篇文章,果然又扎实,又稳妥,又规矩,和刚成亲那阵儿已有脱胎换骨似的区别。 尤晋愈发喜欢这个女婿,就回明了尤老相公,将书斋开了给傅贵读书用。 傅贵成婚后读书多仰仗黄致和尤复,尤复是个老实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尤晋自然也知道这一点。闻得说黄致也是个高洁之士,当年甚至因为见了各地官府的不仁之行干脆弃考了,忖度黄致必定也是不走旁门左道的,于是尤晋又请了尤老相公的幕僚为西席,专门教傅贵一些考试的技巧。 傅贵读书长进了,对考试的种种细节倒只是听了些道听途说,并不甚了解,得此西席专门讲解什么格式、避讳、主考的喜好,仿佛睡觉遇到了送枕头的,自是更加专心备考不提。 傅贵儿潜心读书不大出门,尤瑷倒是时常在外走动。 不过尤瑷此时出门,身份就从尤老相公家的嫡小姐变成了傅家的太太。偏傅贵儿还未中举,于是细较来,尤瑷也不过一个秀才娘子而已。纵然这秀才是丰穰侯的弟子,可到底他没有官身,尤瑷也没有诰命,一时间地位就有了些区别。 尤瑷自己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些风言风语,并不能影响她对傅贵的喜欢和敬重。 “说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尤家四姐姐嫁了个寒门书生吧?可怜哦,也不知哪一年才能给四姐姐挣个诰命回来。” 尤瑷就回说:“凌烟阁里的人能给老婆媳妇挣诰命,凌姐姐喜欢诰命不如去凌烟阁捧牌位,那可是超品,不比什么安人孺人来得好?” 今年才随着丈夫升职获得六品安人诰命的凌氏脸一青,不说话了。 “听说小门小户的连丫鬟都请不起几个,更惨一点的连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动手,四姐姐,在闺阁时就数你的一双柔荑最是纤巧细嫩了,可要好生保养才是。我夫君才得了一盒御赐的蚌珠油,香润滑腻,最适合润泽肌肤了,不如我给姐姐送去。” 尤瑷将自己依然白嫩纤巧的手伸出来,道:“张姐姐留着送你家那几个好‘妹妹’吧,想必王少爷看见你们姐妹情深,会更开心点儿,我那儿呀,用不上。我在家时,傅郎也好,公婆也好,连端茶递水都不叫我做。我今儿梳的这个惊鸿髻还是傅郎亲手梳的呢,他笨手笨脚的,梳得不好看,让姐妹们见笑了。” 那确实不怎么样,傅贵儿都不会用头油,梳的发髻毛里毛躁的……可这是夫妻恩爱的证明啊! 丈夫贪花好美色,家里有一大堆侧室扎心扎眼的张氏也不说话了。 “唉,这家里没钱啊,想和夫君夫妻恩爱,也只有些穷人的乐趣了,什么赌书、泼茶、画眉、结发呀,玩多了也就腻了。我正闲着今年没什么新乐子,我家那位又买了个戏班儿,放在新置办的别院里,每年还要从外面学点儿新戏来哄我呢。” “那可不,你瞧,我不过说了一句今年流行蓝色,傅郎就给我寻摸了这么大的蓝宝石,一整盒,我串了一个一百单八子儿的璎珞,又串了四十九子儿的手钏,还绰绰有余。傅郎还让我再加几颗,我一摸,已经沉甸甸的累死个人了,就把剩下的留着当弹珠儿玩,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之前那盒玻璃的弹珠好,这宝石呀蜜蜡呀终究不够整圆。” 尤瑷摆弄摆弄傅贵儿参投海贸得来的鸽子蛋那么大的六芒星蓝宝石串的堆了五圈的手钏儿,漂亮的六星光芒如梦如幻,衬着她今天穿的鹅黄色的衫儿,十分娇嫩。 头上戴着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蓝宝石簪子有意炫耀的夫人也不说话了。 尤瑷觉得很无趣,还不如在家和傅贵儿读书。傅贵儿和尤晋一样都觉得女子也该多读点书,往日在家傅贵儿还逼迫他亲娘念书呢。这些天傅贵跟着幕僚学考试的那些事,尤瑷不方便陪着一起学,就在旁边隔了一个小厅出来,看些傅贵从外面搜罗的冷门偏僻的书本。 “听闻你家婆婆年轻时不守妇道,好些人都和她有首尾……你自己也防着些吧——啊!!!你怎么打人!!!” 听到话题牵连到了自家可怜的婆婆身上,尤瑷毫不客气地直接赏了两巴掌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婆婆就如母亲,做儿媳的当然要孝顺了,哪有听着别人构陷母亲还不还手的女儿,那成了什么人了?你说得,我就打得。你再多说一个字,我还敢再打你一次!” 跟尤瑷的丫头都是傅贵千挑万选的健壮妇人,长得其貌不扬,力气一个个大如牛,见此情形,一拥而上把那要还手的妇人和侍婢远远地隔开。 众人忙忙劝开两人,把挨打的那位赶紧送出去梳头洗面更衣,再之后就老实多了,不敢再试图挑衅尤瑷。 万万没想到尤瑷嫁人后脾气反而更烈了,可知在家时被惯得怎样。 唉,怎么能这样惯着媳妇呢! 不知道这样纵容媳妇的傅郎君,还有没有未婚的兄弟? 第三百八十三章 重聚 城阳公主鲜少在金陵走动,不过尤瑷出手教训言语侮辱其婆母的人的消息还是传扬得被城阳知道了。 城阳大约知道傅娘以前经历十分悲苦,尤瑷在外面能维护傅娘的名誉,震慑流言蜚语,被触了底线直接抡巴掌,着实是个猛人。 自是城阳公主不免会多照顾些尤瑷。横竖两家也不远,城阳公主和尤家二太太走动也还频繁,城阳公主出面维护尤瑷,众人也无话可说。 金陵城的聚会有许多,尤瑷不得不耐着性子参加了几场,最终因为公婆慈爱,傅贵儿专情,李咎有钱又对徒弟大方,城阳公主庇护,成功翻盘,继续在金陵城里做那个躺着被人羡慕的“好命女”。 尤瑷重回社交圈的明珠地位后,就不得不听了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事。 今年在闺门社交圈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出海和丰穰侯娶妻的事儿。 前者关系着各人的生活水平,甚至自己的、女儿的、姐妹的嫁妆,后者则是一直以来八卦的中心,人们总是对婚嫁事格外上心一些。 在外界更有生命力的技术站话题,在闺阁里是不太流行的。有少数几个姑娘感兴趣,无奈找不到一起讨论的人,渐渐地也就不提了。 人总是会和志趣相投的人成为朋友,对技术站和学塾感兴趣女孩子们,渐渐地聚到了城阳、三九的小圈子里。 其他人不是不想挤进来,是真的挤不进。 城阳公主和三九在讨论蒸汽机的动力原理时,感兴趣的女孩子能插上话,对蒸汽机不感兴趣但是对其他行业有兴趣的姑娘能问问自己的行业能不能结合上,其他人就只能尬笑。 这样的聊天是很痛苦的,就算硬着头皮挤进去,也没太大的意义。社交是为了拉近双方的关系,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不疏远就不错了,还拉近呢? 她们也是真的不懂,聊聊八卦,聊聊衣食住行,这样轻松简单的话题不好吗,为什么要在社交场合上物理课啊! 城阳自己在酉禅寺旁边弄了个机械组装和维修的厂子,或者说站点,她们这一个小圈子女孩儿就喜欢把聚会的地方选在这个厂子,或者是城阳的别院里。 她们的想象还是比较稚嫩的,她们想象的技术站就像学堂一样,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听,过了几年,学生学成了,就变成了新老师。 不仅仅是她们,所有没有真切地参与过技术站搭建的人,都把技术站当作学塾差不多的存在。 直到从城阳府匆匆赶来的几人到达。 城阳府府城技术站送来的人是孟二郎、牛二东和留黯。他们又用人手不够需要助手为由,带上了小山和盐场那边守着望门寡的小媳妇连鹤。 他们是来传授技术站的用人体系和本土化经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他们一行五人由城阳府派的衙役护送到金陵,由金陵太守出面安顿。 稍作休息后,他们便来丰穰侯府求见了。 他们五个,除了小山之外,其他人都瘦了些。 小山家境不大好,在技术站才过上了每天三顿饭能吃饱的日子,故而长得更加结实了。其他四人本来日子就不差,在技术站每天东奔西跑,劳力劳心,是真的累,所以都瘦了。 不过他们的精神头倒是都更好了。 五人被请到了李咎的实验田。 江南已经进入了二轮耕作的时间,地里早被套种的作物占满,又是一派生机盎然。 李咎、哑巴、三皇子戴着草帽,身穿着褐色的夏布裋褐,并排在地头坐着休息。城阳穿着男装,和其他几个农妇推着一斗地里铲下来的杂草往猪圈鸡舍那边去了。 三九不在,三九这会儿正在处理乱七八糟的杂务和其他产业的事件。 三九、苏秀才努力打杂,才能让李咎自由自在地徜徉在科学的海洋里。 孟二郎等人都见过李咎怎样亲身参与劳作,不觉得稀奇。引着他们来找李咎的金陵本地官员是真的吓掉了下巴。不过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问出口来,而是循规蹈矩地引荐了一番,然后识趣地告辞了。 李咎并不知道他们提前到了,忙和哑巴、三皇子一起,把五人迎到一旁的小楼里,然后命人通知了公主,众人各自换了身衣服出来见客。 “李大哥、安少爷!阿大!” 外人一走,孟二郎、牛二东等稍微活泼熟稔些的,就凑上去叫了他们私底下的名字。 “好啊好啊,大家都好啊。来来,坐。” 哑巴帮着李咎倒好茶,又取了一个攒盒放着。李咎招呼众人坐下,见他们都拘束得厉害,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果子,然后才问寒问暖起来。 “一路上辛苦啦,到了金陵可有水土不服的?鲁东那边一切可还顺利?孔郡守他们可还好着?” 孟二郎性子活跃,人也知礼,且要代表技术站与顶上的老爷们打交道,这一年下来,隐约的就是技术站的一把手了。故而他最先回答说:“让大哥惦记了,那边一切都好。就是芸娘……唉,没保住她。” 孟二郎见安三也在,猜测具体的事情李咎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就没详说。 和芸娘更熟一些的留黯、小山也跟着叹气,三皇子就更不提了,连脸色都变成了青色。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连鹤:“也不算白牺牲了,芸娘姐姐去了之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他们再也不敢逼迫太过。” 李咎没吭声,三皇子道:“本就不该有那样的事。我看着,维护着,尚且能有这样的惨事,并且我还挑不出错儿来。你们说,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管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更惨的事发生呢?” 其他人不知道三皇子的身份,只是隐约觉得他说话的口吻不太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少爷。 这么一想,“安三少爷”在城阳府的行为也有些奇怪。他一个长安人,千里迢迢跑到城阳府做什么?又不置办产业,又不参与经商,反而和技术站厮混了近一年。 李咎道:“正是我担心的事。天下之大十九道一百二十州,只靠你我,如何管得来?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技术站体系做到独立于现有的官僚、学塾体系之外,不正是为此么。陛下所虑也正在于此处。要搞技术站学习授课,那是容易的。要让技术站正常地发展,岂是我们在城阳府小打小闹的那么简单?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边建技术站,一边思考改进制度。而陛下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牵连过甚,更倾向于把一切都考虑清楚了再动手。”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才 涉及到一个成套的体系算是比较深刻的问题,需要皇帝陛下、李咎、三皇子来考量,孟二郎等受限于认知,暂时还帮不上忙。 这世上的确有生来聪慧能洞见事物运行规律的人,只是太罕见,大多数人还是学多少会一点儿。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大郎果真下定决心,要亲自试一试这‘技术站’的底?” 问话的人正是京城大儒杨梦仙,他和杨太傅不是一个祖宗,一南一北两个杨,他是南边那个杨,和皇族的血缘关系更接近点儿。 城阳公主在外行走时时常假称是杨梦仙的弟子,杨梦仙知道,都认了。 杨梦仙这里正在对话的人是他的嫡长孙,也就是尤南家的五小姐的未婚夫。 当年虽然只是皇帝陛下一时戏言,没人当真,却没想到两小只青梅竹马,情深意切,于是两家人顺水推舟的,就把两小只的婚事定了下来。 前两年因为被马刺史算计了一把,尤家五姑娘上京住下了,就是交给杨家抚养的。 这次皇帝陛下御令要求十九道与京畿选择一个郡/府/州参与技术站体系建设时,才刚满十六岁的杨大郎主动站出来,要求前去。 杨梦仙和杨经维非常了解这个儿子,当然知道他要求作为京畿的尹州技术站特选官员前去的目的,是和李咎仔仔细细地切磋一番学术。 他们觉得有些不值,一旦进了技术站体系,领了真正的实差,将来想回归科举正道就难了。秀才举人好考,进士甚至也不难,但是派系的标志,永远都不会消失,甚至会影响他的子孙后代。 杨大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自来便是如此:“是的。祖父大人,丰穰侯大人的学说值得深挖。我应该去仔细求教。” “行吧,那我也不阻拦你了。打发人给你收拾好东西,带好侍卫。尤家那姑娘你也带去,去年年底恍惚听说尤老头儿身上不大好,不过到了春天还没事儿,那过得今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明年后年可就不好说喽,你就带上小姑娘一起去看看她祖父罢。” 杨大郎向自家祖父长长一揖,又看向自己的父亲。 杨经维是国子监祭酒,在情感上会更偏向郑大儒他们。他知道李咎的“歪理邪说”并非虚无缥缈的猜想,而是有真凭实据的脚踏实地的学术见解,他仍然从情感上不太愿意接受。 “我儿,若只是对李氏学说有兴趣,为何不等陛下请丰穰侯进京时再与之切磋呢?即便急于一时,也可书信往来,并未有不妥。书信上的文字,还可多保留时日,仔细揣度,岂不比孤身前往千里之外更好些?” 杨大郎摇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父亲的心已经不在中间了,做学问还需不偏不倚。” 杨大郎对着父亲也是一个长长的揖礼,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的心理似乎除了“学”字,什么都没有。 辞别了祖父和父亲出来,杨大郎回自己屋里,他母亲正指挥人收拾他的行李。 杨母见儿子一脸从容,又见丈夫一脸的无可奈何,猜也猜到她夫君没接上儿子的话茬。 “哎,我的儿,好赖给你爹留点面子。他的老脸哦真是——” 杨母的性子爽快直率,外人在时还好,私底下说话很不怕得罪人。因为杨家男人都是宽容的性子,杨母有时候连公公的不是都敢直接点出来。 唯一有例外待遇的恐怕就是她的宝贝大儿子。 杨经维叹着气,让再加几本书:“好了好了,都要给我留面子了,你还掀我的面皮呢?多拿几本评注给他,我就不信了,这书不比什么化学物理阿尔法的有趣多了!” 杨大郎看了他一眼,仍然没啥表情。 杨母和杨经维又凑到一起小声掰掰几句,挥挥手让他先去书房自己玩一阵,别碍手碍脚。 杨大郎告辞出来,刚到门口,杨母忽然叫住他:“哎,你这么个脾气,话不投机半句多,你爹都和你说不上几句话,尤姑娘又不爱读书,你怎么忍得她,她又怎么忍得你?” 杨大郎表情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眼神里竟然透了些温柔:“五娘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我喜欢她,所以她和别人不一样。” “嘿你个混小子!你是说你不喜欢你娘我咯?看我不打你!” 杨母抄起书册子轻轻拍两下,把人轰走了。杨经维早就习惯了儿子的双标,无所谓地笑笑,把媳妇劝了回来,两人一起继续给儿子收拾东西。 杨大郎慢吞吞地往书房走,满脑子都是李园的那些学说。 直到他走到书房,掀起帘子,看见每个正形地签在桌边打盹儿的少女。 瞬间那些定理公式证明……全都不见了。 尤五娘并不是顶聪明的那种人,用读书人的眼光看可能还有点儿愚钝,她喜欢蹴鞠、秋千、打马球,活泼好动得像山上的野兔。 他们俩的共同语言少得可怜,杨大郎仅有的一点点蹴鞠知识还是小时候为了拴住五娘不让她找别人玩,强行给自己填鸭学会的。 可是杨大郎就是喜欢她。 就算他说的话,尤五娘听不懂,可是只要她在一旁坐着,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杨大郎已经心满意足。尤五娘的“我不懂”比什么知己知音的共鉴都更重要。 尤五娘玩的那些东西,杨大郎虽然也不会,也不爱玩,可他就喜欢看五娘玩儿。 杨大郎进门后站了一会儿,随后蹑手蹑脚地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轻轻地翻看。 书是看烂了的书,每个字都烂熟于心。他不是看书,是为了陪伴。 杨大郎的喜欢和李咎的喜欢是截然不同的,李咎要知音,杨大郎却是要快乐。 也许和他们的经历有些相关。杨大郎的母亲和五娘比较相似,都是好动如风、爽利活泼的女子。杨家人似乎天生就喜欢这样的姑娘。 李咎穿越前有姐姐有弟弟有爹有妈,并且大家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过他爹更古板,他妈妈更霸道,他姐姐更好斗,他弟弟更阴狠……总之大家平时说话办事,区别都不是很大。李咎也习惯了自己不说话,就有姐姐弟弟把他的想法全部点到,省了他的功夫。 穿越后李咎没有这样的亲属了,甚至许多事,做了也没人理解。他是孤独的,他受到的教育让他不愿意在未曾倾心相许前就与人成婚。所以他需要的是知音。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天才2 李咎在大雍遇到的每个朋友都和李咎在某个方面投契,染织陈、掌柜刘的豪爽,黄致的端正,尤复的踏实,尤南的狡猾……他们都沾着些边儿,却都不像他的亲人那种亲近的感觉。 所以杨大郎、李咎都是孤独的,不过杨大郎已经找到了那个同行之人,他身边只有这一个人,不过已经不再孤单,李咎身边有许多朋友,不过却没有那么一个可以牵挂的人,他还在孤独地寻找。 择定了实验地的各道纷纷派出了队伍前往金陵,杨大郎带着小五娘,高高兴兴地奔着李园而来。 最先赶到的是淮南道隔壁的云梦北、云梦南两道,第三个抵达的才是杨大郎率领的京畿尹州团。 云梦北、云梦南地理位置紧紧相连,一向关系密切,两道选的实验地隔江相望。 一个是大江南侧的武州,一个是江北的藩州。他们两家一起到的,每家都精挑细选地派了一个十六人的团队,算是向皇帝陛下表忠心,向李咎表靠拢。 云梦两道的诚意很足,总共三十二人的团大多数是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个个儿聪明伶俐,文凭至少秀才起步。带队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姓田名双十,乃武州的府学教授,他是六年前的榜眼,学识渊博极了。 尹州就纠结多了,杨大郎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杨家人发话,别说尹州了,就是皇帝陛下来了,不下圣旨都管不住。是以杨大郎这位板上钉钉的杨门继承人来了,但是其他人却都是农家、渔民、胥吏家庭出身的底层读书人,不过认得些字,知道些道理,并有一副好身体。 除了主要求学的使者,还有护送三队人的护卫、兵卒,总计有一百多人先后进了金陵城。 三队人前后间隔不超过十天,李咎便将他们安排在一块儿上课。 也就是在排班次的时候,李咎觉摸出哪里不对来。 云梦两道给的人选,书生含量过高,底层含量过低,不符合李咎的需求啊。 不管是技术站的建立目的,还是在城阳府搞技术站的经验,都要求有熟知地方庶务、洞察农村民情的人从中调和,送过来三十二个人全部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他不顶事啊! 反而尹州歪打正着地送对了,尹州送来的十七个人,不说别的,至少在李咎发放课程大纲时,没有明确的反感,还有好几人迫不及待地就拿出了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向李咎请教。 而云梦两道的书生们,绝大多数都对课程大纲里涉及到详解土壤水肥植物习性的部分表示了厌恶。 甚至有人当场就提出李咎这是在侮辱他们圣人门生,威胁要去鲁东道圣人祠哭圣人去。 以前的李咎还有耐心讲解教导,现在的李咎把门一开,摆个手势:“请。” 一年多实践下来,李咎耐心全无。 与其和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磨时间,不如直接教乐意来学的。 皇帝陛下是下令要求各道推选实验地、选派人手来金陵学习不假,又没说他李咎必须得用这些人。各地送来的人学不会,李咎要求换人,那不是很正常么。 要换的人也不用想太多,李咎直接从护送他们来到金陵的侍卫中选拔了替补。 此举又导致七八个书生强烈抗议并退出,原定的三十二人只剩下不到十人。 李咎仍然没废话,这些人想走就走,他仍然从侍卫里选了人补上。 一个府城大多数管着三五个县,十六人的技术站有点紧巴巴,李咎索性多开放了些名额,只要对这个技术站感兴趣的,不分男女,都可以报名。 并且因为课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又要考虑到各道使者赶到的时间不一致,李咎计划课程要分好几个批次安排。因此这些已经抵达的三道使者,如果想推荐自家亲朋或其他人报名,也可以立刻捎信回去让他们前来,能赶上最后一期课程就行。 算算时间,最后一期课程的时间应该和北海都护府抵达的时间一致。从北海都护府到金陵,那可是一段直线距离就长达五千里路的旅途,中间还有崇山峻岭茫茫荒漠,从北海都护府到金陵那不得两年? 两年,都足够云梦两道的使者学完回去再派一波人来了。 已经抵达的人怎么想的,李咎不知道,反正课纲发下去,再让孟二郎他们先和大家熟悉一下,好让众人了解技术站大概。 正式开课前最后一段时间留给众人仔细想清楚要不要投身这事业,想退出的赶紧退,想学习的赶紧报名。若是学到一半才想退出,那有多少功夫就白费了。 李咎最缺的就是时间和人才。 熟悉课程期间,杨大郎引起了李咎的注意。 杨大郎外貌生得朴实,市场因为思考的缘故陷入放空,表面看起来似乎有些呆滞甚至反应偏慢,不过只要稍微与之交谈,就能觉察到他的内秀。 杨大郎的洞察力和抓重点的眼光,在大雍无出其右者。 他到了金陵后先送尤五姑娘回了尤家,准夫妻一同拜见了尤南。尤南自然考较了一番杨大郎,最后对杨大郎这个孙女婿的治学精神赞赏有加,但是对他的呆气却无可奈何。 傅小贵儿在学习的速度和融会贯通的能力上被杨大郎比下去了,然而傅贵志在科举,他是发了狠在学应试的,考中的概率比杨大郎大得多。杨大郎学得快,却学了一肚子疑问,往往拿来与尤南切磋,丝毫不加遮掩,尤南也莫可奈何。明明杨大郎只要掩饰好自己对圣人之言的怀疑,凭他的家世、学识,拿个进士易若反掌,偏偏他对自己的疑问毫无遮拦,放他出去考试肯定能气死几个考官。 所以尤南对杨大郎的称呼有时候都会变成“阿呆”。 然而杨大郎呆是呆了点,对五小姐却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尤南又觉得夫复何求。 不说别的,他为了探望媳妇的祖父,千里迢迢南下这一趟,已然胜却人间六成男子。 尤五小姐回了尤家,天天和姐姐、母亲厮混在一块儿,杨大郎就回了丰穰侯府,专心跟随李咎学习。 正式开课前的放松阶段,杨大郎拿出了自己的整理已久的问题,直接震慑到了李咎。 问题本身是很简单的,他问的是瞬时速度与加速度的关系为什么可以套进代数里,又问了“地球”的重力加速度、大气压、热值的数值来源。 后面的几个问题来源于李咎在上课时凡是涉及到数字的部分,并没有给出来源和推导过程,只给了结果。 因为“规定地球的重力加速度为9.8m/s^2”之类的表述太多,可以说动不动就“规定”“定义”,李咎的杂学一向被人诟病得厉害。但是李咎也是没办法,要解答就涉及到许多更本源的概念,那就深了去了。 而前一个问题,瞬时速度和加速度的关系涉及到“导数”的概念,实际上加速度相对于速度就是“瞬时改变”的意义,加速度就是速度的导数。 但是导数,它是个代数问题,李咎对代数仅仅讲到了二元一次方程、函数和简单二维坐标系,简单二维坐标系只讲到了x、y的对应点关系。其他的一概没涉及,更不要说导数了。 杨大郎却从速度和加速度的意义上就揣摩到了函数的导数的存在,李咎有理由相信这个少年可能会给大雍带来一些变化。 第三百八十六章 开课了 半个月的人员调整和休息时间过后,所有选派来的人精神头都恢复了,李咎的课程也便正式开始。 每天上午是理论课程时间,下午是讨论和实操。 学通识、基础理论时,配的课就是讨论,孟二郎他们传授自己的切身体会,拥有务农和底层生活经验的人分享他们的所见所闻,然后众人共同探讨如何在某地展开技术站的搭建。 通识和基础理论学过了,就进入到各地因地制宜的环节。云梦两道推选的实验地位置特别近,气候、地理环境也非常相似,李咎便合在一处说了。 两个府城的经度纬度,大概的海拔位置,水文环境,季风环流,阳光直射变化,水汽来源,气温变化…… 一切自然条件都是一个完整系统的组成部分。之前的通识课讲了大系统,再集中到一两个地方讲小循环,前后连起来又学了新的又复习了旧知识,一番潜移默化,众人便认真接受了李咎所说的“自然地理”,也逐渐地学会了按照课程所教的设定去思考问题。 云梦两道要搞农业,要搞发展,突出两个问题。一个水利,一个地势。 水利不说了,长江发起洪灾来真不是闹着玩的,这也罢了,水资源不平衡才是根本问题。 别看武州、藩州临江,各自还有支流和湖泊,地下水资源海了去了,但是水资源照样是不平衡的。 离河边湖边,照样得打井,打井又不一定能打到储水层,就是打到了储水层,也有个远近高低的分别。 总而言之,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那些打不出井或者井水不稳定的地方,遇到下雨下得少的年份,一样能为了口干净水打起来。而那些靠河的低洼的地方,遇到雨水多的年份,一样被淹得白茫茫大水真干净。 地势问题要更广泛一些。这两个府郡的平原极为狭窄,所谓“地无三里平”是也,不算山林强行开垦的梯田,只算平地,耕地面积甚至不足三万亩——对比青山城,一个县就有十万亩田地,可谓有天壤之别。即便算上丘陵开发的梯田,也不过是五万之数。 梯田能部分解决耕地过少的问题,但是梯田需要的人力畜力是平地的好几倍,现在大雍最缺的就是人力了。 地势问题结合水利问题还导致了田和水不一定相配,平地不一定就有水,水边也不一定有地,还有那泥石流、山洪虎视眈眈…… 武州和藩州的穷是真的穷得有理由。云梦两道选这俩地方来,也是真的希望李咎能解决一些问题。 未来这俩地方能发展得很好,依托于长江大桥飞架南北,两地的制造业迅速发展起来,成为中部数得上的工业城市,那当然是没问题的。 现在……现在还是缓缓吧,给人家仔细想个短时间的出路好把技术站体系搞下去是正经。 万幸两地的水资源问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不平衡,而非真的缺水。水利工程能解决大多数问题,不过水利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一代人都未必能完成。 ……这么想想,还不如缺水的地方搞滴灌呢,滴灌可比水利简单多了! 地势的部分又涉及到两个存在矛盾的策略,并且哪一个都不能少,便是既要继续改梯田,又要保持好水土。 此外李咎还能想到的就是依靠肥料和种子了。 土地资源极度稀缺的地方,又不能提高土地的数量,那不就只剩下提高单位产量一条路可走? 城阳府的缺陷是缺水,旱到连现在的粮食种子应有的产量都达不到,所以李咎去了之后搞的是滴灌和耐旱作物。武州藩州却不一样,他们的土地少到可以用人力去堆,所以粮产的短板在于肥料和种子。 打个比方,就是城阳府的农业还在拼后天环境和努力,而武州藩州拼的是天分。 种子问题解决起来反而容易些,引进水稻育种技术,把目标放在杂交水稻上,隔期引入现代的高产稻种,都是办法。 肥料是真的难,因为肥料的短板也很明显——天然肥折腾到极致,也就那样,没有未来的工业氮肥钾肥复合肥,天花板终究低了些。 李咎的培训,一阶段通识基础,二阶段地方自然地理和基础生物、化学、数学知识,三阶段就是真正的技术。 到了这个阶段,就是全部的实操课。水利工程要学水循环、工程基础、力学基础,育种学从种子的选取、繁育、优化,到每个生长阶段的不同性状与水肥光热需求,土肥要学暂时用不上的化学,也要学现在勉强可用的土化肥堆肥法。事无巨细,全部都要学通透。 自己都半懂不懂,到了地方再去教别人是很恐怖的,说不定哪天这个经就唱歪了。 所以这个培训班的考试要求是满分而不是及格。 由于李咎筛走了所有志不在此的人,剩下的人不敢说个个都立志当农神,至少也是对提高家乡的粮食产量有追求的。有追求就有动力,用不着李咎去鞭策,他们自然就会主动求知。 除了基础农业技术,李咎也根据当地的实际条件提了副业。 李咎给尹州开的副业是种菜和畜牧,特别关注畜牧副产品的利用率提升。 而给武州、藩州开的副业则是鱼虾蟹藕和鸭子的养殖。 李咎在白板上写下养殖项目的时候,底下的学生脸色都变了。 无他,鱼虾蟹不好养,特别容易死,一死就是一个池塘,保管绝无活口,并且原因极难查明,似乎就是不明不白的一夜之间就倾家荡产了。 李咎开课之前见他们脸色不佳,知道戳中了痛点,又额外抽了一天与他们仔仔细细地问明了情况,然后把能想到的原因全部列上去。 第一条就是缺氧。大雍人并不知道水生动物也需要氧气,更不知道氧气是什么东西,就更更更不知道塘泥、天气、水藻都会影响水体的氧气了。 第二条就是消杀不彻底。大雍人根本没有消杀的概念,池塘里的病菌、寄生虫极容易肆虐。未来有了基本消杀处理还经常因为天气变化而唤醒一些致死的病菌,何况是没有消杀处理环节的古代。 此外还有育种不力导致鱼苗生产、存活量太少成本太高,食物链导致的鱼苗成为其他野生动物的口粮,还有防守不严导致的鱼苗外逃…… 第三百八十七章 转变 李咎梳理完养鱼失败的十大原因,对照这么一盘点,哪都是漏洞。 当然也还有古代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是现代的优化品种了,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遗传学在那摆着,优化育种也是可以学的。 众学生听得半信半疑。李咎索性带着他们来到实验田里,对照李园的池塘仔细讲解了一番李园的池塘是如何运转的。 李咎自己的池塘就在学堂旁边,四个格子里都是网箱,傅爹傅娘严格按照李咎给的指导教材养育着小鱼苗,池塘里一向是兴旺发达的。 众人纵有怀疑,对着李园的池塘,也不得不相信李咎说的“养鱼”是真的可行。 他们心理相信了李咎的思路是正确的,接下的课程就好学了。 养鱼养虾养螃蟹,只是武州、藩州的技术站所涉及的领域中的很小的一部分,却引入了全新的知识体系,便是畜牧业。 大环境大框架还是李咎来讲,但是这次的技术细节却是傅爹、傅娘担任主讲。 特别是傅娘,她的专长是禽类,既然武州藩州可以考虑养鸭子,自然要把这位请出来。 傅娘也有两三个“同事”,和她一起被分派了畜牧养殖行业的任务,如今也算是出了师,就和傅娘一起手把手地教会选派来的使者们学会养鸭子。 怎么炕鸭蛋,怎么在鸭嘴上做标记,鸭舍消毒,饲料配比,常见伤病处理…… 活儿是真的细,大家也学得着实认真,连配图带记笔记的,每人都写了厚厚一本,以便将来互相应证。 平常散养时只要不饿死不被偷就行了,规模一上来就不能粗放,否则得了传染病一死死一村,那还了得。 养鸭、养鱼、种稻子,综合下来稻基鱼塘和稻基鸭也可以安排上,提高空间利用率嘛,正适合自然条件还不错就土地太少的南方山野。 稻基x塘在皇庄那边都有成功的案例,并且这两年也一直保持了下来。 在李园学塾学了基本技术后,李咎就把这些人送到了青山城的皇庄实验田,亲眼看一看成熟的稻基鱼塘、稻基蟹塘是怎样的情况。 学完通识课之后,云梦两道的使者就和尹州的使者分开了。 尹州那地方缺水,不可能走云梦道的发展路线,倒是和城阳府更接近点。 不过尹州的缺水并不全是地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长安的吸水作用……长安百万居民,生活用水都够周边喝一壶的,况且长安是几代古都,地下水早已被污染得几乎不能使用了。 让李咎自己说,把都城搬去燕京,尹州所有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当然这是纯瞎扯纯幻想,一国的都城怎么可能搬走。 另一个时空的明成祖迁都燕京主要的目的就有抗击来自北方的威胁。 北方的威胁,这东西大雍没有啊,燕京往北还有上千公里都是大雍的领土呢。 搞唐朝的双都制度还差不多。 受制于长安京畿这个大先决条件,尹州的发展路线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做好交通建设,有交通什么都好说。副食品也好、蔬菜瓜果也好、开民宿招待进京的人都行啊,那不都得依靠便捷的交通。 大雍时代的交通就是修路和疏浚河道。 二皇子带了木轨技术回京,就不知道尹州什么时候能用上了。 李咎能教给他们的也就是大棚、堆肥、科学的养殖法、新品种和木轨交通技术。 顺便也给孟二郎他们重新理理,他在城阳府的时间毕竟太短了,还有一大把时间用在了晒盐法上,真正的大棚技术反而只教了个皮毛。 尹州也是适合滴灌法的,孟二郎他们是真的实装了滴灌法,实装的过程中也没少遇到奇奇怪怪的情况,正好两边儿一块教,孟二郎等人现身说法,还有个教学相长的意思。 杨大郎作为尹州派来的人的当头,对李咎教的新知识兴趣盎然,对纯手工操作的活计有点抗拒。不过真的学进去了之后,杨大郎逐渐地觉摸出好处来了。 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特别是经典力学范围里的,放在实践中才能感受出来,于是杨大郎又乐意认真学一学了。 和云梦两道一样,学完基础技术之后,李咎也送他们去切身感受了一下实用。 大棚种植在金陵就有,木轨也逐渐地在金陵四周铺设开了,尹州十七人去的比较近,只在金陵近郊转了转就够了。 金陵人用大棚多是为了培植珍惜的作物,比如反季节蔬菜,比如本地不好越冬的名贵花卉药材。甚至有人搞大棚是为了给狮子老虎,只因狮子老虎的发情期不一致,配不上狮虎兽,他们就用大棚控温,慢慢地给狮子老虎协调到一起,养下稀奇罕见的狮虎兽,称作祥瑞,牟取仕途资本。 李咎看不上这种用法,尹州人倒是觉得不错,这些五花八门的用法比单纯的种菜更适合京郊附近的产业。京郊各地地价那么贵,能耕种的地又少——绝大多数都修了房屋、坟墓,就剩那么些田地,和中原腹地、鱼米之乡没法儿比,本身水肥光热也就那么个样儿,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尹州种一车小菜谷子,还不如种一棵茶花一丛竹子。长安气温寒凉,竹子这类喜欢温暖环境的植物活得不是很好,偏偏长安文人墨客多,都觉得竹子有气节,当官的归隐的,都喜欢竹子。若是再尹州种出些竹子,怕不是一棵顶一车谷子。 李咎出于金钱的流动关系的考量,即考虑到富人们追逐高价的奢侈品实际上会加重盘剥,本想顺手捞一把市场供需关系和资源优势之类的话题,然而这些话题对于扭转他们的认知并没有什么帮助,而且一味地要求人们不计较短期利益,也过于不讲人情了些。 说到底,剥不剥削的,不在富人今天买了一丛竹子,而在一个制度能不能限定这个购买力的来源。 于是李咎也就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反而仔细打听过如今长安流行什么,给他们准备相应的种植办法和种苗,除了竹子、茶花,还有芭蕉、兰花。虽然种出来的肯定长得不好,能卖上价也已足够。 李咎放开以前的担忧,教尹州人如何用大棚管理反季节和南方喜温暖的作物,在比较熟悉他的亲友中引发了一点点小讨论。 以前李咎连自家“祖传”的雀儿钟美人火都不肯在江南出售,宁可千里迢迢背到关外去,也不想在江南开放。 之前金陵学了大棚技术,先让富户寻摸去弄了些奇珍异宝养着,也让李咎叨念了很久。 结果李咎现在竟然肯放开教人去弄这茬了? 别说远在青山的黄致等人觉得惊奇,就是近年来才认识他的城阳、三皇子也觉得不对劲。 第三百八十八章 梦里桃源 李咎教尹州人大棚养竹子才教了没两天,三皇子、城阳就找了空子结伴来找他问这事。 李咎简单说了几句,显然兴致不高的样子。 三皇子问道:“之前先生教过我,现在有钱人得钱就那么几种办法,不论哪一条,归根结底都是从农民身上掠夺来的。那先生现在却教了他们针对富贵人家的喜好讨巧的法子,以后不就盘剥得更厉害了么?” 李咎难得地像个咸鱼一样地摊平在摇椅上,回道:“这也是没办法。竹子也好,雀儿钟也好,都是肥肉。那么大块肥肉放在眼前,不让农民吃,难道像金陵一样,都让富户去吃啊?他们吃了第一口肉,再买上些地,垄断市场,后面再跟的百姓连汤都喝不上了。而且我也想明白了,滚滚洪流,你我都不过是只螳螂。” 三皇子说:“可是即使是螳螂,能阻挡车轮哪怕一下,都能拯救不少蚂蚁,似乎又很值得。” 李咎回道:“的确值得,但是如果我们能让更多的蚂蚁坐到车上,就值得了。我也想了别的。技术站有朝廷背书,有我们看管,就算一时不查,成了某些别有居心之人牟利的工具,但是大部分时间应该还是能为百姓服务的。只要技术站还在,富豪、贵族就不可能垄断技术,那么百姓就可以挣更多的钱。先不管富豪们买这些非必需品的钱从哪来,总之他们必然要拿出库房里的金银给到农民,而不管农民被夺走了多少,他们能保留的,总归是多了一点点。而你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让技术站保持为百姓服务的地位。他年走入政途,别忘了控制自己的权欲,万事开头先想清一想最底层百姓。” 一直沉默着旁听的城阳公主问道:“但是你不开心,你自己都不信。” 李咎抬起头看了看端坐一旁的公主,城阳近年一向更偏好男装,今天也不例外,并且因为一直跟着他们东奔西跑,日子也越过越糙,肉眼可见地黑了瘦了也精神了,倒更像个活份的小伙子。 城阳一向非常敏锐,李咎并不奇怪她能观察到他的真实想法,他又有气无力地躺回去。 “朝廷的权力无限大的时候,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朝廷和君主的身上,是非常危险的。人的想法会变,就算一个人有始有终不改变自己的意志,他继承人,他的执行者,难道也永不变吗?不过是大趋势上会好一些,却救不了眼前的蚂蚁。” 三皇子说道:“也不算坏,大哥在纠结什么?” “纠结什么?我在躲避啊,你没看出来,我在逃避眼前的难题。这不对。我们共……我长辈教我要迎难而上,我却选择了逃避和绕开,岂不是有违组训?” 城阳公主道:“逃避可耻,但是有用。走一步看一步吧,还能怎样呢?先生,您家祖上所经历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桃源世界,大同小康,我说过的,再说就老掉牙了。” “不是不是,我是问,您家祖上怎么解决的这些难题。不仅仅是盘剥的问题,还有其他问题。比如您在金陵怎么管得了青山城的事,又比如朝廷、官府怎么管到每个村子每个人,咱们这里连统计人户都只能十几年一次呀。” 李咎摇晃的频率降低了一些。 “因为科技,技术。我为什么要把大家都看不上眼的技术放在那么高的位置,就是因为发展才能解决问题。在我祖辈的时代,朝廷下发的命令,各地都必须执行,一切执行的反馈,能在一秒钟之内就到达朝廷中负责这件事的衙门。人搭乘合适的工具,一天就走二万里路。交通高度发达,任何一个村落想抵达其他地方都有无比畅通的道路。每个人的信息都被录入在朝廷的本子里,这个人姓甚名谁,亲属是谁,年纪性别出生地,在哪读的书,犯过什么错,做过什么好事,到过哪些地方,今天去了哪买了什么一年收支……朝廷都知道,他遭遇了什么,自然也知道。自然犯法者必伏法,行善者必嘉奖。我们苦恼的事情在我祖上那边是很好办的,但是放在大雍,就办不了。大雍的一个村落……不,不说村落,就说怀嘉郡粮商在地方上鱼肉乡里,这么大的事,若非发生了天谴,又有谁知道呢?监督不到的地方,就是会发生罪恶,这就是人性。” 李咎这都还没说到最根本的政治体制呢。 哎。 短暂的沉默之后,三皇子问道:“先生确信这是您家祖上生活的地方?” “这两年我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也许那真的只是个梦。可是这总是真的。” 李咎摊开手,一个红底金漆的徽章在他手里闪耀。 “桃源世界里,也有偏远的村落,那里也会发生矛盾和纠纷,也会被坏人欺负。负责处理这些事务的法官——在我们这里一般是法曹和县尉担任相应的角色,就会背起象征国家的国徽去到最偏远的山沟村落主持正义。殿下,我们的县尉和法曹,他们不是不愿意去,是办不到啊。” “为什么办不到?哪怕你所说的桃源世界的山沟沟更容易去些,可是只要多配点人,不是照样能去吗?” 李咎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给他掰:“第一,人手不够。桃源世界的粮食产量是一千斤,而且是晒干后的产量计算。而我们这里的人均粮食产量不知道有没有三百斤?桃源世界能养活多少胥吏官员支撑起法条进村,我们又能养活多少胥吏官员去办这事?青山城这些年渐渐地宽裕了,能从海外买粮食了,才养得起一班‘临时工’,堪堪能把城郊和主干道看顾好罢了,再往外数去,却是爱莫能助。第二,信息不够,桃源世界发生纠纷,能找到许多证据去推演论证谁该负起怎样的责任,而我们这里,被屠村的地方尚且难以找到证据去指证凶手。且不提我们那只要一滴血,能把人的祖宗八代都找出来,我只说一件,就是指纹识别,在大雍,指纹识别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三,民智未开,我不否认在桃源世界,也有坏人,也有恶行,也有包庇,但是因为桃源世界人人吃得起饭读得起书,人们的底线高些,也知道受了欺负要向朝廷寻求帮助,而大雍绝大多数百姓被人欺负到死,也只知道吊死在对方门口而已。远的不说,只看三九、哑巴、吴大管家、傅贵儿的父母,他们流离失所沦落到被我收留的地步,这中间必定有人犯了国法,可是又能如何?” 别人的事,城阳公主还未必知道,但是李园这几个人的来历,城阳早已打听得仔细。不论是被吃了绝户的三九、哑巴,被吴地主整到家破人亡的吴管家,或是傅爹傅妈,他们遭遇的事细细较起来,都要有人下大牢的。可是当时的他们既没有告官的意识,也没有告官的能力——他们连仇家犯的什么法都不知道,连进城告状的门开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告? 第三百八十九章 伤离别 三皇子问李咎说:“大哥,我想着,你梦中的世界,总不会生来就有一千斤的粮食,就有日行万里的马,咱们去学嘛,总该能学会的。姐你说是不是?” 城阳说:“我总觉得李先生已经在策划这事了?” 李咎点点头:“从蒸汽机开始,从通识教育开始。什么时候进入电力时代,也就差不离喽。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空中楼阁,一步一步来吧。但愿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我们站在桃源世界的入口。” 说是这么说,但是蒸汽机都还没影儿,这就不好预料未来了。 搞清楚了李咎的想法,城阳和老三也无其他想法可叙,因提到了“蒸汽机”,城阳出了侯府后门,带了几个人打马去了主攻蒸汽机的技术点。 这个技术点的钱都是李园、城阳、本地行商和矿场主支援的,他们对李咎十分信服,又有自家账房定期查账不怕被人胡支乱造,便由得技术点的人疯狂地开实验课题了。 城阳悄悄造访技术点时,离着酉禅寺还有段距离,还没到下马处,只听一声巨响,恍若晴天霹雳,震得人脑子发蒙。 再看四周百姓,却是满脸的习以为常。 城阳没少在金陵四周走动,每次出门必有好些清俊的随从,好些周围的居民都对城阳眼熟了。 众人见城阳她们面露惊疑,就有附近卖香烛的一个婶儿主动招呼说:“好姑娘,吓着了吧?那是他们在做什么‘十验’‘九验’的,听说是快成功了,就最后一点儿老是封不上,天天炸呀爆呀的,也就是个响,不碍事的哈。” 城阳稳了稳马儿,笑道:“多谢大姐,这声真大,若是在打仗时有这,可不得吓着马?我得瞧瞧去。” 很多人会觉得这样时不时的爆炸会有些危险,不过熟知蒸汽机的设计图和设计理念的城阳想的是另一件事。 能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足见整个物件在爆炸前储存了多少“能量”,一旦控制好了按照李咎的设计使用,这事儿就成了。 所以城阳有点急切,她赶紧打马上前,几蹿几蹿就去了技术点。 隔壁的酉禅寺,了妄禅师和寺里的小朋友们也已经习惯了隔壁时不时抽风一下。 自从李园第三纺织厂在这里拦着水坝修了厂房,又有了城阳支持的技术,酉禅寺附近发展得相当不错,至少工人和工匠们的家属聚集后,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聚落,于是商贾等事也繁荣了起来。 了妄禅师打的一手好机锋,有固定的香客群体,反而不太习惯这种繁荣。 荣是荣了,三天两头的出点故事他也受不了啊,酉禅寺最重要的是清静、雅致嘛。 考虑到那东西是城阳公主的产业,李咎一力支持的技术点,了妄禅师觉得要不还是自家搬家吧。 反正城阳公主的地盘大得很,他往城门那块儿搬搬,以后金陵的小姐夫人们上香还更方便些。 ……至少寺里更安全些。 巧了,城阳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技术点吧它有点小,放蒸汽机的研发团队都有点挤压,还塞了个纺机织机的团队,很快还要加上轧棉机,那就更摆不开了。 了妄禅师守到了城阳来巡察,等城阳在技术站逛了一圈。 城阳和工匠们一起把炸裂的气缸拼了起来,凭借自己对物理的理解,猜测这次爆炸是蒸汽温度过高导致的热膨胀冲破了比较脆弱的封口胶。 现在的蒸汽机用的密封胶是树脂,真正从树上取的胶质处理后形成的一种柔软有弹性的东西,不如橡胶耐用,但是短时间里作为密封材料是够了的。 这也只是个猜测,城阳到了这里,看到人们在热火朝天地用李咎教的知识讨论解决问题,烦躁的心又归于平静。 李咎说的“桃源世界”是比大雍好,但是他们都生活在大雍,这就是现状。 大家都觉得大同世界很好呢,那不也没影儿嘛,大家都在向那个方向努力,努力去摸索正确的道路。 可能李咎会更清楚哪条路是对的,也更明白大家的理想终将成为现实。但是奋斗的人,正是他们这一群现在正鲜活的人。没什么可烦躁的,还没有实现的理想,就去努力争取实现好了。 平静了一下躁动的大脑后,城阳公主离开自家的小厂子,出门就遇到了在路边一块大岩石上打坐的了妄。 两人都想聊聊寺庙搬迁的事情,正好遇得准。了妄禅师和金主妈妈见了礼,就把人请到了酉禅寺,送上了他亲手做的茶饼。 趁着城阳夸赞芝麻茶饼的热乎劲儿上,了妄禅师就提了一嘴,城阳当即拍板,让出了自己在金陵城里的一处宅子。 “我寻思着,离金陵城近一些,还不如就搬到城里去。一则这附近的山林,不知哪一天就会被侯爷想起来折腾个什么东西,到时候说不定又要劳烦你们搬一搬。二则,你们寺庙,终归是半个济贫处,还收养着那么多孩子,放在金陵城里,安全一些,孩子们将来的发展也好一些。若是你没别的想法,我倒是觉得等我走了,你们就住到我那个别院去,和丰穰侯做邻居,寺里的娃娃们,从小就可以在丰穰侯那里读书识字。” 了妄禅师闻言意动:“好是好的,殿下果然慈悲。只不知丰穰侯如何想来?我们是佛家人,侯爷是不信这些的。” “管他信不信呢,你这儿养着这么多孩子,他自然不好说什么。说不定逢年过节呀,隔三差五呀,还给你送点养孩子的香油钱。” 城阳说着,从不远处聚着伙儿搂香灰的小孩儿里招来一个穿花衣的小女孩儿,递给她一个茶饼哄着她吃了。 城阳自己没有孩子,对孩子倒是一直很好,就连刘善儿那个扎在她眼里心里的女儿,都能得到城阳很好的照顾。 “我是了解你的,我也了解他,你们怎么会因为信仰不一样就连邻居都做不成?你们出家人不吃荤腥,庙里也不该见荤腥,只因你偷偷学了侯爷说的‘营养学’,如今孩子们也吃鸡蛋,僧人们也常有豆腐豆浆可吃,你有这份心,丰穰侯如何不知道?” 城阳说完,了妄笑了笑,城阳也跟着笑了一下,却突然又面露怅然:“就是不知道那宅子我还能住多久。听闻太傅家迎娶了新儿媳,怕是过不了多久,陛下和娘娘也该召回我家去了。” 第三百九十章 稻基鱼塘的实战 城阳心中无限怅惘,陪伴她的了妄禅师突然念叨了两句诗。 “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 城阳当然知道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诗从哪来,这两句诗后面还接了一句“两相思,两不知”。 她笑道:“和尚你错了,我不是不知,他也不是相思。” 了妄自忖自己不如城阳知道得深,便道了歉,又请城阳协调寺庙搬家的事。 在繁华红尘大都市里开寺庙嘛,一定要和邻居相处得来,不然凡尘俗世都够喝一壶的,还参什么禅? 城阳在酉禅寺听了一会儿沙弥尾唱的经筵,取的是本土化了的佛教故事,又陪小朋友们玩了一会儿游戏,临走给他们每人都送了一盒茶饼,这方赶着夕阳落山前回城。 去时心事愀然,来时山色正好。 自从李咎发力在奔民生经济之后,金陵城的日子更加好过了。 之前富是富着,富在商人,富在豪强,底层百姓才被洪水肆虐了一番,又没有新的生计,哪还有日子过? 直到李园的产业逐渐转移到金陵,那才渐渐地红火了起来。 因此城阳沿途所见,平民之家早已和她刚来金陵时所见的大不一样。 城阳不大爱和命妇交际走动,金陵周边却来了许多次,算得上亲眼看着金陵的百姓翻身的。 酉禅寺一行让城阳的心静了下来,沿途看着百姓之家和乐美满的样子,对比其他地方贫苦落后的情形,则让城阳产生了一种“即便今生摸不着新世界的大门,倒也不虚此生,也不枉费李伯休的努力争取”的感觉。 李咎都会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暂时与现实妥协,她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事实证明,李咎的妥协很有意义。 不论是尹州的经济作物种植,又或是金陵花圃的繁荣,至少客观上都推动了富豪之家霉在库房里的金钱进入市场。 甭管这钱从哪来,又会被谁收走,反正它被投进了流通,投进了流通就一定不止用在了一个环节里,大面上讲,财富增加了。 财富总量增加了,参与生产的人,就算被拿走得再多,总会跟着涨一点钱。 可能原来一年生产五十两银,被拿走八成还剩十两,现在一年可以生产五百两银,被拿走九成,还剩五十两。 是被剥削得更狠了,总归是得到得更多了一点儿。 李咎于是忍了下来,只要百姓能学到技术和知识就行,保持着与生产力同步进步的步调,就能保持自己的先进性,以后的事,那就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 金陵-青山一代的人们还在欣喜于自家逐年增长的收入,暂时还想不到李咎在计算那么久远的未来。 李咎往返金陵、青山时基本都会借宿在各个村落中最贫苦的人家中,一是为了帮衬一手,二是为了近距离切实体会这个年代的沉底人家的苦难,他得时刻警醒自己不能脱离了这个阶层。 其实这样的人家还有个屋子,还有几亩薄田,远不算是大雍的最底层。 大雍的最底层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流离之人。 在青山,这样的人被收编起来,按照他们的能力分配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好歹能有个遮雨的瓦片、避寒的单衣。 但是其他地方还没进展到这个程度。 也就金陵好一些。御史岳老相公到达金陵后,金陵官场的风气为之一新,又有城阳等人表率做得好,于是近些年来没少施粥放赈,济贫处也陆陆续续增加了好几处,这才让金陵城流浪在街头的乞儿孤寡少了许多。 李咎能为这些人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多想点给他们增加收入的办法。 大多数时候还是有用的。 如今江南半壁江山的女子织布都用飞梭,为大雍的海贸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有些灵巧的姑娘,特别是何药娘这样出身在工匠家庭的姑娘,即便自己不会纺织,看着亲朋好友纺织也搞懂了飞梭的原理,她们便能将工匠的长处与飞梭的长处再碰撞一次。现在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三代飞梭,布匹的宽度和牢固程度都已经能赶上现代的未经特殊处理的纯天然棉麻布,而织布效率更比一代要高三倍。 手巧又心思敏捷的姑娘们给织机装上了踏板,彻底解放双手。当织布机开动时,一双双被生活磋磨得十分粗粝的手就在缕缕丝线中穿梭,仿佛起舞的蝴蝶。 这两年李咎很是督促了一番修路,去年来还有有轨车道陆续铺设,青山-金陵加海港这么大的一片区域,顿时繁华如长安的漕运渡口一样。 城阳从一片生机勃勃的村落中穿过,云梦两道派来的使者也在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追寻着答案。 李咎当年在皇庄实验的稻基鱼塘、稻基蟹塘已经在一定范围里推广开了。稻花鱼稻花蟹已经是人们餐桌上日常可见的食物。 虽然鱼虾蟹贝并不被视作正经肉菜,然而它们提供的蛋白质,对人体的发育,特别是对小孩儿智力发育尤为关键。 聪明不聪明的短时间内看不出来,不过聪明的小孩儿多数有更强的好奇心并且更加好动,这是外显的。外显出来,便是常吃熟鱼熟蟹的小孩儿,似乎要健康、活泼不少,婴幼儿的存活数量也多了一些。 武州、藩州的使者逐家走访时,当地的农户或多或少都提到了这些区别。 最先拿到了飞梭,皇庄的技术员推广稻基鱼塘时最先报名的双垭村钱八月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钱八月遇到李咎时,正是最艰难的几天。家里没有存粮,又逢阴雨天,儿子在外面打短工挣命,他在家重病。 李咎和哑巴在他家借宿了一晚上,帮他请了大夫,还给了邻居一碗粮食请邻居照顾他。李咎留下了一个睡袋和几个罐头给钱八月续上了命,李咎走前还给他补好了屋顶、房门、墙壁,帮他把菜地收了,柴火和饮水都打好了。 就靠着李咎的善意,钱八月活到了儿子回家。父子两人后来就开了两亩河边的滩涂荒地,艰难为生。 后来村里来了几个李家实验田教人搞稻基鱼塘的农民。村里别人都迟疑不敢学,钱八月听说这什么“稻基鱼塘”是李咎一手主持的,没有二话,直接给自家所有地都安排上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实践课1 钱八月的人生在遇到李咎的那天发生转变,到开始转稻基鱼塘彻底改变。 一年遇到了暴雨,稻子抢收了一波,没熟好,是欠了,不过那年的鱼极肥,靠着稻田鱼和赈灾粮,那一年也还过得去。 去年就很好,粮食大丰收,官仓民仓都堆得冒尖,养了鱼的鱼获不菲。他去年还养了稻田蟹,巴掌大的螃蟹捡了一篓子。这螃蟹比不得富贵人家精细饲养的肉蟹,也比不得海边的一个就有两三斤的青蟹,胜在一个“顺带”,它也饱满、多肉,不过风味欠缺些,仍是很不错的额外进项。 云梦两道的使者分散到沿途好几个村子“采风”,就有两个人晃荡到了钱八月家的地头。 只看田里还有鱼在御沟上唼喋,就知道这里必然是稻基鱼塘的种法了。 两人一个来自武州,姓欧,一个来自藩州姓辛,两人都农门跳出来的秀才,不比书香门第的读书人目下无尘。欧秀才和辛秀才一没忘本,二也希望改变家乡的面貌,便都留了下来刻苦学习。 他们俩的运气不错,从皇庄实验田离开,才进附近的第一个村落,就看见了实装的稻基鱼塘。 更珍贵的是,钱八月在地头上正在挑拣的螃蟹。 他从蟹塘捞起来螃蟹,大的留下,小的方回田里。收满一兜就送去小河边挖的水渠里清洗干净,再用芦苇菖蒲等长条叶子捆扎起来。 两个秀才沿着田埂走了走,最后也来到了水渠边的大树底下,向钱八月礼了半礼,说道:“老丈,我们是李园的学生,就是丰穰侯李老爷的学生,正在学怎么在稻田里养鱼哩,能不能向您请教请教呀?” 钱八月为了学稻田鱼稻田蟹,官话能听也能大概说说,听见这么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一看是两个非常文气的青年,模样打扮虽然平常,不过一眼看去就是读书人。 他忙往蟹篓子里洒洒水,将荷叶往上一盖,再往背后一背,说:“说啥请教哩,您是状元公,我们这乡下人哩。我们这是李老爷教的,状元郎做什么不问李老爷,倒问我们呢?” 钱八月对读书人非常恭敬,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平头百姓对上读书人都是这样的,除非那读书人本人不太行,那么其他人也会好好给他上一课阳奉阴违。 欧秀才和辛秀才态度端正,说话也好听,钱八月听见是李咎的学生,那就等于是恩人的学生,又要再恭谨上几分。 一路叨叨,一路就到了田头他自家的院子。 稻基鱼塘是好的,也不是所有田地都适合,至少钱八月屋子旁边的烂菜地不适合。 路上辛秀才也解答了钱八月的疑惑:“李老爷把什么都教了,只怕我们学了个纸上谈兵,就是空念书本,不会实地看,所以让我们出来到地头瞅瞅。我看呀看的,和书上写的没啥区别,就想找一位真正在稻田里养鱼养螃蟹养鸭子的的人仔细请教。” “哎哎,教不教的我哪儿能教你们哟。就和你们唠唠养鱼养蟹的咋个事儿。” 辛秀才长得十分俊秀,嘴也甜,钱八月看了都喜欢,就把人请到了自家场院坐着。 钱八月的儿子不在家,趁着这几日有空,他去村里的公田帮工了,这里就钱八月一个人。 他将螃蟹放在阴凉的墙角,用个陶盆儿兜着底下以防干到失水。放好螃蟹,他又从屋后的大楠竹竿上拆了一截竹筒一分为二,削成两个杯子,打了两杯烧开后放凉的井水,端出来给两个秀才一人一杯,说道:“你们读书人细皮细肉的,小心上面的倒刺儿。水是烧开的水,我们这里除了懒汉癞子,都喝烧过的水。” 两个秀才道了谢,接过去竹筒杯,各自抿了一口。 辛秀才问道:“这也是李老爷教你们的吧?” “是啊是啊,李老爷在城里开了个学塾,我们农闲的时候都去听课。李老爷说了,这个生水,生鱼啊,生肉生菜,都不能吃不能喝的,会长虫。我们这就都不兴吃生的喽。” 钱八月自己也端了一碗水,感慨万千。 “李老爷真是了不得喽,不晓得养活了好多人!就说这个烧水,老爷不教咱们,谁晓得水里也有虫子?你们要问的这个稻田养鱼,更是个宝贝啊。只要管得好,种两茬稻子得两茬鱼,稻子二三百斤,鱼也有百来斤哩。一斤鱼可得四五文,一年多挣好几两银子,家里孩子媳妇也能吃点鱼肉鱼汤,里头的蛋白质——你们知道什么是蛋白质吧?可养得人。前年就我一家搞这个,遇上灾年了,不挣不赔。去年大丰收,我那儿子三天两头在外面烙鱼面吃,可把隔壁那几家小孩儿馋的!今年可不大家都养上了!今年路上又修了那个什么木轨车,鲜鱼好螃蟹捞上来,等送货的车经过就交给他们带去,听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卖进酒楼。这可是时鲜的好东西,又比往年可多卖得几文钱……” 钱八月叨叨着,附近没出门的婶儿和小孩儿也凑了过来,家里凡是有条件合适的田地的人家,都在田里挖了鱼坑养了鱼。和钱八月一样已经开始养蟹养鸭的也有不少。听见钱八月忆往昔了,他们也跟着一言一语地回忆来。 总归是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盼头。 钱八月家最先翻身,其他人家也跟着走上了一条很好的道路。他们这些人家,有了余钱就会给到公中的祭田和宗祠,用于民仓、学塾的建设,抚养孤弱,照顾老人,储存粮食应对荒年等等。 村子就算走在了正确的上升道路里。 不过最近村子打算把学塾的事缓一缓,先和李园学塾沟通沟通,把农业技术站搭起来。 皇帝陛下下令各道都选一个州、郡、府作为实验地,淮南道还用选?那不就是大松郡? 总之大松郡本就该有技术站体系了。 村里人一致认为这个技术站比学塾重要些,因此近来都在筹划这个。 技术站也可以承担初期的识字任务,技术员也可以教孩子们认字儿。 小孩儿们先学认字儿,再读书背书,也不算耽搁学业。 反而若是先把学塾弄成了,少不得村里要紧巴巴地过一阵,说不定还会比其他学了新技术的村子发展落后一步。 钱八月和邻居们兴致勃勃地构思了一番技术站怎么搭,突然想起辛秀才和欧秀才也都是学务农技术来的,就问他们说:“你们学了稻田养鱼,是不是也回家教别人的?如果是,那也是技术站了,正好啊,和咱们村里的对上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实践课2 辛秀才、欧秀才这里才知道原来这个村子已经在搭技术站了。 并且钱八月的儿子今天去公田干活,也是干的技术站的活儿。 瞬间两个秀才就不想走了,他们多难得才能参与一个技术站从零开始搭建到投入运转的整个过程! “钱大伯,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你们村的技术站?一来我们也能搭把手,二来我们回去了也要建这个呢,正好先学习学习。” 钱八月一想,那确实好,当即就把人带到公田旁边,和村长这么一说,村长也同意,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 说是“搭建”,最主要的工作却并非是盖房子。 房子是现成的,从公田旁公用的屋舍里腾出两间带个小院的就行。 顺带把旁边的两亩地也给了技术站。 现在村里正忙着把屋子翻修好,准备好铺盖陈设,把院子、地窖等都收拾干净。 这些不过一二天就能做完。 更重要的事是钱粮和人手的分配。 技术站吃的是公家粮,但要从府城、县衙运到各地,并不现实,于是实行的是采买制度,即钱由中央朝廷给到技术站系统,再由技术站层次分配给各个站点。各个站点拿着这笔钱自行采买钱粮。 这是朝廷给的公家粮。由于技术站主要服务于一个具体的小区域,受益人也是这个小区域的百姓,因此这个小区域也要出一部分钱粮。 具体到这个村子,就是从公田祭田等公共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给技术站。 细节比例没有统一要求,公家粮足够技术点运转,相当于村里给的就是额外奖金。 “额外奖金”怎么给,这是头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人手。 技术站的机制是集中学习、分头传授。也就是会有人去县城乃至府城接受新的知识,回来教给大家,并驻留技术站处理新知识新技术在推广中遇到的问题。 这里就有至少两拨人了:去府城、县城学习的人;第一批上课的人。 钱八月的儿子争取的就是前面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才是能吃公家粮的。并且当上了技术员,才能一年四季在外跑,而不是困在自家的地里。 前面的这种人也隐约分着几种,管着账的,学得快的,打杂的……那都不一样。 当然这是辛秀才他们从孟二郎等人那里听来的,眼下这个村子还没意识到,就是出去学知识回来上课这样简单的事情,依然会有分工。 辛秀才和欧秀才并没有指手画脚地说哪里哪里不对,他们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有当人们遇到明显为难的事情时,才会主动帮忙。 比如要算个什么数,比如要写个什么对联,比如要理解一下县城技术站的规矩等等。 两个秀才一边向钱八月父子学着稻基鱼塘里的事,一边关心着村技术站的的进度,收获不菲。 金陵虽然学了基础知识,然而很多情况只有操作时才知道厉害。 鱼坑选位置、水流多少决定鱼坑的深度、水体含氧测算、肥料的选取、水稻状态的判断、鱼的品种、鱼的饲料补充……都是很精细的活儿,非有人带着学,并不能学明了。 且钱八月和他的邻居们还提供了许多失败的案例供他们参考。 有的是鱼的品种混杂了,混进了肉食性的鱼,把其他品种吃了个干净。 有的是水稻的作业时间变了,导致水稻需水的时间和养鱼的时间冲突,致使水稻被涝死。 还有各种各样奇葩的减产方法,只有亲身试过才知道李园教课时真没藏私,每个技术细节都教得齐齐整整。 技术站本身的搭建就更加了然。 两个秀才都不大关心庶务,给饭就吃,给衣就穿,头一次知道,就算只是两三人的小机构,也牵涉到那么多问题。 决定人选就费了老闷子劲儿。 大家都馋这个机会,给谁不给谁的,就连村长都不敢胡来,实在盯着的人太多了。 最后是结合了辛秀才转述的孟二郎的办法,从所有人里选出来认得字儿、说话好懂的几个人,从中投票决定了三个正选两个备选。 也有人想贿赂投票的村民,那人家自己也有小九九:技术员回来了是要教大家种地养牲口的,大家伙儿都靠几亩地过活,多打一斗少打一斗的影响甚大,万一派出去学技术的人不合适,不能把学到的东西讲明白,那不是坑了自己?故而最后的决定可能有被人情、好处左右过,却也偏不去太多,万不能选出不合适的人。 最后选上的三个人里就有钱八月的儿子。这个钱大郎从皇庄实验地学了稻基鱼塘后回来教他爹、教邻居,都教得好,又不藏私,又说得明白,着实是个合适的人。 人选既定,就有分工的问题,谁管账,谁写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年的监测、考评、总结,谁通知召集村民,每天怎么个轮班巡查法儿…… 最后也是颇争论了一番,才大至拢了拢事儿,正式开始了,还要再调的。 这里定了,还要调节技术站和村民的关系。 对,虽然技术点是个好的,但是它也不是金子银子,不是人人都爱的。 村里有的是人看不上技术点。 有擅长种地的人敝帚自珍,不乐意别人学会更好的种地办法。 有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贪技术点的钱粮,总打些歪主意。 有图谋技术点将来可能的胥吏官身和公粮钱,想把人挤兑走了自己跟上的。 有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想和技术点勾结起来独吞新技术的。 …… 令人无法忍受的瞎搞打算就有这些,还有些小打小闹,没这么严重却也让人不开心。比如有人想走走关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他倒是不想吃独食,他想吃第一口。也有人看上了技术站的活儿,想揽下来给添点进项——技术站的人用的自行车、煤炉子,一日三餐吃的饭,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自然会有人成为供应商…… 如此种种,也着实让人困扰。反正辛秀才和欧秀才是真的头炸。 他们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打理这些琐碎来的,现在才发现,除非他们有的是钱随便请人把事应付掉,否则这些琐碎真的就是以后的日常。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另一种混日子的思路 辛秀才和欧秀才经历的一切,孟二郎都已经经历过了,并且状况要奇葩得多。 青山城已经发展得相当可以,李咎的威望也非常高,注定了底下的村子里的勾心斗角会有个限度。 穷疯了的城阳府、东莱府可不一样,当地上下看到钱就和苍蝇见了蜜一样嗡嗡个不停,再加上当地民风保守,那几个副本至少也算是困难级别。 两个秀才听课时还半信半疑,总觉得百姓愚昧,不至于有这般多心机,直到此时方彻底服了城阳府的几个“先生”。 地里的细节和技术点的各种事项全部结束,时间早已经到了一个月后,村里把鱼、蟹都收了,接着是稻谷抢收。 这些全部忙完,时间已是十月中,又要舂米,又要收卖鱼卖蟹的尾款,又要交税交代赋,还要往民仓和公中送一些钱粮。 虽然事情更加繁琐,到底是往钱袋和仓库里收东西,令人心情愉悦。 这里头又有一些非常细节的事情。例如舂米,只有人口众多的家庭才能在自家完成舂米去壳的工作,人手稍微不足些,或者谷子多些,就只能送去水碓、磨坊,交由水力碾子脱壳。 一个地方的水碓、水磨坊,代表不菲的收益,往前数,唐朝还有太平公主和人争水磨坊争到了朝堂上的。 在这个村子里,水磨坊、水碓、水碾子是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目前被一家富户把持。富户送不成器的儿子进技术站失败了,自然要在这里为难一下村民。 收卖鱼卖蟹的钱又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今年的鱼“上车”的价格是四文一斤,蟹“上车”的价格是按规格大小每斤三文到六文不等。实际上在送鱼、蟹上车时,收鱼蟹的货商并不会立刻付钱,而是会压到一个月或者一个季度甚至一年结清一次。 因为城里消费鱼蟹乃至布匹、丝绸、鸡鸭、猪羊的人家酒肆也是定期结算的,货商自己回款就需要一定的时间。 何况回款后货商还会要计算自己的利润,把钱拿去放贷或者做点别的生意多挣一些,直到拖不下去了,才会回来把与这里的村民。 一旦买卖上了规模,货商形成价格联盟并且分割了市场,不怕生产者农民毁约,他们就会采取拖延付款的方式赚取更多的利润。 只有临时的、稀缺的产品交易,才会是现金交易。 显然钱八月所在的村落已经被几个货商包圆,不卖给他们也没别人可以卖,于是对货商的拖延付款也只好暗自忍耐。 到了年底,他们就得想办法收回货款——不催不行,他们若是不催,货商能拖拖拉拉地拖到明年去。 催款是个技术活儿,辛秀才、欧秀才再不想和商人金钱打交道,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学。 一回生二回熟,催到十一月初,他们也就泰然自若了。 他们是最后返回集合地的,也是学得最仔细的人。 其他人倒不是心存敷衍,而是要么本来就是乡村出来的孩子对村里的事特别熟,因而重点都在自己比较生疏的纯技术方面;要么就是根本没打算去村里铁了心要留在府城,因此注意力都在钱、粮、人三件大事上。 同来的其他人已经等了他们许久,不过山阳现在也很发达,司马郡守把这里治理得很不错,清明之处,既不同于青山的自在,也不同于金陵的繁华,自有一种“夹在两个巨人之间的小人物的闲适安宁”。 山阳在金陵和青山之间扮演着交通要道的角色,就收收过路费,搞搞驿站、茶棚,做点“行路菜”(即长久不坏,出远门可以带着路上吃的食物),建几个仓库给快递和官方驿卒当中转站,依然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淮南、淮北两道流传着一句话叫“少年不进山阳”,因为进了山阳生活安逸,进去就没得进取心了。 就连吴县令,到山阳当了这么久的别驾,老婆孩子产业热热闹闹,已经许久想不起来京城的糟心事。 因而云梦两道的其他三十人在这里等辛秀才、欧秀才汇合,倒也不觉浪费时间。山阳县虽不如青山、金陵富裕,却有别的经验可取。 等他们回了武州藩州,各自推广技术,一定有推不起来的地方,到时候未尝不能参考一下山阳的办法。 换了别的府城看见底下的县城村落发展得好,说不定还要醋一回暗中排挤,这里的山阳就很好,完全没有和青山一较高下的意思。 吴别驾私底下约他们听戏时自嘲说这是“咸鱼风”,还是李咎概括的词儿,他觉得挺适合形容山阳这种上下一起躺平不争不抢不努力的情况。 众人仔细想想,便觉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世上的人、财终究有限,各地的自然禀赋绝不相同,想要每个地儿都齐头并进?别做梦了!自然有地方掐尖,就有地方落后。 那些冒尖的地方,必定吸引着壮劳力和金钱米粮投入,其他地方又怎么争得过这些拔尖的地方,那除了躺平,还能做什么? 倒是像山阳这里还好些,一边躺,一边就把钱挣了把百姓养活了。 众人就在这儿好好休息了数日,等那俩秀才到了,又互相切磋了一番路上的见识,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吴别驾返回金陵。 这一趟走得妙极,他们不仅补足了亲手实践经验的缺陷,还亲眼看见了李咎的“好”不仅仅只在富人贵族里,也不仅仅只在青山、金陵这样的城镇中,他的策略也落在了每个平凡人的身上,切切实实地改变了许多家徒四壁的人的命运。 根据赵县令、吴别驾等精通庶务的官员的统计,李咎来到青山之后,至少能看到三个数值一路狂飙:孩童的存活率、人均寿命和人均收入。 以前人们生了孩子养不活就会扔掉或者悄悄掐死,现在每个家庭能养活的人口增加了,实在养不起的,也可以悄悄送到济贫处去,在那里,至少小孩子可以长大成人。 人们身体变弱之后,因为营养不良、生病受伤后无法得到医治而早早死亡,现在至少营养好一点身体强一点,真的生了病也还吃得起两副药。 这一切都依托于家庭收入、官府收入增加和当地大夫的医术提升。 至此众人不再心存怀疑李氏“技术站”体系的意义,他们只担心搬迁到自家后是否会有水土不服。 这个疑惑所有人都有,不过李咎、孟二郎等人很乐观,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在这里瞎担心是没用的,问题只会在实践中暴露出来。就连李咎自己乍然上手城阳府技术站搭建的时候,不也经历了一番波折,才找到了牛二东、孟二郎这俩地头蛇来摆平地方关系嘛!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新局势 云梦二道的使者学习进入了实习阶段。 通识基础、因地制宜、旁听观察之后就是实践课,实践课的起点是实习。 实习就是派往已经存在的技术站站点去干活。 使者里的欧秀才和辛秀才其实已经去过了,这次已经是第二回。 他们按三四人一组分队,每组至少两个身怀武艺、拳脚的人,各自被派往了金陵和附近的各个村落的技术点,作为技术点的技术员直接投入工作。 此时岭南、岭北、淮北三道的使者也到了,正好顶上空,开始新一轮的通识课学习。 而尹州的那部分人刚刚结束因地制宜的技术课,被派到附近的花圃去进修大棚的管理。 就连杨大郎也不例外,不过他去的是尤家的花圃,还带着李咎给的精修过的《高中数学》和《高中物理》六本书。 杨大郎觉得自己在李咎给的书里看到了天堂。 天堂不天堂的另说,李咎这里也算看到了希望。 虽然每个省道送来的人都要折腾一番才能确定下人选,至少每个省都有那么十六个人可以回去传播新的知识。 考虑到各个道选人的范围就那么大,还能选出十几个乐意前来的,李咎觉得挺好。 特别是杨大郎这种,出身名门望族,在同辈中举足轻重,还天赋过人的少年仔。出类拔萃的晚辈往往被起师、其父、其祖视为嫡系继承者,而杨家却让他来到了金陵求学李园。他的出现隐约代表杨梦仙的意志,也昭示着下一代人里已经有了为李咎张目的人。 杨大郎身份虽然有点特殊,且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却照样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干活。半年来,他的身体也强健了,似乎那点儿呆气也少了些许,倒更像是个农家的傻小子。 这样的杨大郎却和五娘更像一双夫妻了。 五娘野性十足,杨大郎之前书呆的气质太强,倒是现在,刚刚好。 尤南过大寿的时候,杨大郎特意从外面赶回来祝寿,尤老相公差点没认出来,还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哥儿,好个体魄”。 五娘当时就笑得直不起腰。 尤南今年是八十四大寿,年份特殊,又是高寿,江南数得上的人都来道了贺。 老岳、李咎、城阳、三皇子自然亲自来了,金陵、淮南、淮北的名望如黄致等,基本都是当家人或准继承人亲往祝寿。 岭北的夏太守和老张也派了亲信前来祝贺。 远在关中的二皇子、远在鲁东的大皇子也有各自的属官长史赶到。 尤复是尤南指定的尤家下一任家长,代父亲迎送宾客。 尤晋作为哥哥的副手里外帮衬。 从外地赶回来的尤家大郎二郎三郎四郎、大娘二娘三娘并夫婿还有傅贵夫妻在一旁打下手,趁机也沾点人脉。 江南的尤家老宅和祖产会有尤复打理,尤晋则会在分家后去京城继续闯荡。 傅贵已经参加了举人试,成绩就在这几天要公布了。如果他考中了,接下来尤晋就会带傅贵一起进京,傅贵去京城学习、考试,此外还要给李咎充当一个在京城的“驻点”。 后面这件事李咎自己本没什么想法,是尤南提出之后,傅贵自愿领了这件事。 尤南觉得李咎的摊子铺得大,步子迈得快,未尝没有现在人眼里成为肥肉或者眼中钉。他因为欣赏李咎的作为,之前一直亲自出面保的李咎。 这两年渐渐的尤南也保不太住了,毕竟人离了政治权力中心,说话的分量难免不足。而且李咎慢慢地触及了一些人的核心权利,之前尚且中立的人很难继续中立,而李咎在京城没有经营,很难活动活动。 同时皇帝陛下年纪渐大,中宫皇后没有嫡子,迟迟没有立嗣。 一个皇帝年纪渐大,意味着他会变得温和、多疑…… 也意味着他和他的孩子即将发生一场残酷的斗争。 如今皇帝陛下的六个孩子中最小的都已经上了学,最大的今年冬天就要大婚,还一次娶、纳了四个。二皇子三皇子的婚事也摆在了台面上,听说二皇子的正妃人选已经定下,正妃郑氏幺娘已经被皇后接走抚养了。 李咎有钱有才,还是皇帝陛下心中取中的晚辈,却没个家族势力臂膀,也无妻族从中周全,无异于身怀异宝的孩童,稍不注意,他就会成为皇权争斗的炮灰。 李咎自己又是个棒槌,不愿意拿自己的婚事去绑牢一个靠山,又不愿意和京城的顶级豪门站队。虽有皇子的交情,那交情还不如不要有——没有交情尚且能做纯臣,有了交情还不知会被怎样编排。 尤南不得不为他多想一些。 傅贵是李咎的弟子,是尤家的女婿——虽不是上门女婿,但因傅家门第不好,和上门女婿只差了一个正式的名头——总之是个非常好的人选。 此人还特别的精明圆滑,既懂得审时度势,又不一昧地谄媚攀附,既精于庶务,又洞悉人情,长相也俊,谈吐也好,正是送去结交官宦的好人选。 傅贵自己也愿意极了。 他本就不是那种清高傲气的书生,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敢用得。这两年也就是因为李咎和尤瑷以身作则地同化,黄致和尤复言传身教地约束,这才没有走歪路。现拿各种标尺量一量,他是个标准的实干官僚六边形战士,舞台越大观众越多他越来劲儿。 尤南和李咎一提,李咎自己只说看傅贵儿的意思,傅贵当场就抱拳领命:“我愿意去。金陵的江山,是赵姐姐打的一半儿,北方的江山,就交给我来!” 尤南抬手就是一卷书敲他头上:“你这是反贼发言知道么!以后不准说了!只有你师父你媳妇在也不能说!” 李咎见他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也没劝他什么。傅贵一半是为了权势,一半是真的了李咎的事业,他一个既得利益者,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既然如此,就去吧。年后你和二老爷去了京城,一定小心谨慎,万事保全自己为上。凡事不可为则不必勉强为之。钱不要怕花,有多少给你多少。不过,不要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你和你媳妇这样,就很好。” 李咎的暗指是傅贵用心机极多,比如和尤瑷的婚事,就是他主动攀附来的。李咎不反对这种心机,不过他希望傅贵不要走上歪路,用这份心机去办事。傅贵攀附了尤家之后对妻子一直极好,这样尚且算个好人。 傅贵连连说“记得了”,又和尤南行了个礼,再直起身来,满眼都是战斗的欲望。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不该立的flag立得飞起 第三百八十六 尤南的寿宴十分盛大,不过和尤家密切的人家,都看得出来尤家在这次寿宴后发生了一些重大的调整。 尤复回归金陵,尤晋将手中的事业尽数交还了兄长,之后尤家大多数事都是尤复出面,众人尊称尤复为老爷,尤家几个小郎也就是少爷了。 尤老太爷把自己的体己私房也都分了,从长子到尤瑷生的小曾外孙,每个后人都分了一笔财物,还有一些则给了尤家族里的老宗祠,算是充公。自此后他老人家自己只管吃酒赌钱看戏,不再管外面的是是非非。 尤南安排的就是身后事,众人并不奇怪,他去年冬天那阵一度昏迷过去,还是他身边的小厮书童学过李园的“老年人急救三法”才把人捞回来。去年那个年过的就有点纠结,今年做下安排,情理之中。 另外,征得三九母女的同意后,小莲和尤三少爷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他们将在十一月完婚,不过会等到小莲年满十八岁后才同房。 虽然时间提前了,婚礼的准备倒是一直在做的,因此这门婚事办得也热闹。 赵三九给闺女准备的田地、宅子、产业不知多少,可以说除了李咎最重要的几样比如纺织等等,其他的东西三九都给了闺女。 小莲年纪虽然小,却比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更老练,早就在帮三九打理产业了。其眼光独到、处事周全,丝毫不比三九差,远远胜过性格直率无城府的幺娘等人。 李咎也用“义父”的身份给小莲准备了一份嫁妆,除了现银、头面、布匹、珠宝首饰,就是一车书,天文地理本子无所不包。 这一车书是小莲最看重的,也是尤家最喜欢的。 城阳公主私底下给小莲添了妆,给的是地契和庄子,她将地方上供给她的别庄中离尤家最近的一处买了下来,转赠给小莲添妆。 别院本身很精致小巧,很适合小莲将来赏玩,这是一个理由;别院代表了城阳对小莲的保护,又是一个理由。 城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不得不启程回京,那时候她将不能再为江南的人们转圜,也只能留下些香火情份帮忙震慑一番。 城阳都添了,三皇子也不好意思不添,他还有别的想法呢,真要成了,小莲也算他半个女儿……可惜三皇子穷得很,出来办差并没有带上珍玩。他也不愿意从地方搜刮,更不乐意拿别人的孝敬给小莲,身边珍贵的东西都是男子的用品,并不适合添妆。 想来想去,三皇子最后给小莲画了一本图集,是他沿途所见之新奇事物。既有奇花异草、飞禽走兽,也有人情冷暖、山川殊色。 小莲只在青山金陵两地打转,可她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心有丘壑的女子,也该让她看看外面的风景。 如此层层加码,最后青山李嫁闺女给金陵尤,说是十里红妆全城送嫁,倒也不为过。 纵然小莲年纪还小,考虑到尤老的身体和心愿,赵三九也只得含泪送女儿出嫁了。 小莲这一嫁,就算尤家再如何开明放纵,三九见到女儿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免心下就空落落起来。 就算李咎那里养的猫儿狗儿大白鹅都围着三九撒欢,三九还是肉眼可见地茫然了一阵。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三九还没将情绪调整好,三皇子就私下悄悄约她商量要事。 三九还挂着李咎的属官身份呢,只当三皇子是离别在即,想要找她谈谈两家的往来,便放宽了心与三皇子在学塾旁的书舍见了一面。 却没成想,三皇子寒暄过后,就红着脸试图提亲了。 三九素日看三皇子和大皇子不一样,大皇子是真好美色,三皇子傻是傻了些,却有不一般的眼光,看得见平凡人、普通人为了生存的煎熬。 不一样归不一样,给皇子当小老婆,这却不在三九的考虑中。 是以三九想都没想,直接回绝了:“承蒙殿下错爱,但是请恕我胆大妄为。我这一生是绝不作妾的。女子这一辈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条条框框已经够多了,我一个自由自在的乡野草民,可不想上面还要多一位正夫人压着。” 大皇子就是因为这个条件知难而退,三九故技重施,不料三皇子却比他哥哥莽多了:“三九姐姐,你说的话可当真?” 三九笑道:“自然当真,我还能骗你不成?殿下贵为皇子,屈尊就我,正妻待我,十二分的真心,我岂能不识好歹?” 三皇子也笑了,眼里都是光:“姐姐放心,我回去就和父亲母亲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求娶姐姐!姐姐不作妾,那便不作妾,纵然父亲下旨,我也敢抗旨。想来我不过是一个在田间地头耕种的农夫皇子,婚事不像大哥二哥那般紧要,应当能遂我心意。” 三九听他说得认真,便也半认真半夸张地说道:“殿下自谦了。殿下尊贵,我不能乱说。但是殿下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很敬仰。” 三皇子傻乎乎地挠挠头,被三九这么一夸,他内心还是很骄傲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三九是不会错的,三九这么说,他就这么是! 不管真假,三皇子拿到了三九的亲口许诺,随后他又回去找了李咎,和李咎也说了这件事。 求娶李咎的属官,自然要告诉他知晓。总得给李咎足够的时间让他再去找个属官吧! 李咎初闻只觉诧异,再一听详细的,就听出了三九的推脱之意。他也觉得三皇子无论如何都拿不到皇帝陛下的赐婚,也轻轻松松地答应了。 李咎自己知道三九是很好的,无奈摆在大雍人眼前的三九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成日里抛头露面,不守规矩,还做过奴仆、商人。单论身份,若无李咎搭手,三九就是所有人里倒数第二低的那种。 不是没人想娶三九,那些人看上的不过是美色、钱财和人脉,指望娶了人来吸血。 三皇子的特殊身份让他的娶妻范围极端受限,皇帝陛下再喜欢寡妇,那他的皇后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寡妇啊! 李咎不信三皇子能拿到娶三九为正妻的赐婚圣旨,遂满口答应,还与三皇子开玩笑说:“我这里难道是月老祠?每每有个得力的臂膀,不出三年,必然被人拿了去。老吴娶了第一纺织厂的厂长,害得我那厂子耽搁了大半年。尤家娶了我看中的学塾女山长,我还不知道去哪找个替代呢?需知何厂长还能得,小莲那般不世出的天才却何时才能再出一个?如今可好,我统共才这么一个知根知底办事妥帖的臂膀,也要被你抢了去。你不给我赔一个差不离的,我可不会放人。” 三皇子回道:“从何理论呢?我就是沙里淘金,必定给大哥淘换几个可心的来,且等我一等。” 第三百九十六章 约定 三皇子回京的时间已经定下,就在年前出发,到京时正好赶上给皇后贺寿。 城阳没有跟着回去,京城没人催,她就假装忘了这事,还在金陵给祖宗祭祀呢。不回归不回,三节两寿的贺礼未曾少,这次也拖了弟弟带回去好些土仪。 三个皇子中,李咎和三皇子相处的时间最长,关系也最好,就和城阳一起送到了城外十里亭。 三皇子自觉大事已定,开开心心地辞别两位兄姐就上马走了,来时马蹄也快,去时心事也轻。 远远看着弟弟的随扈队伍消失,城阳和李咎拨转马头往回走。 路上城阳就问道:“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一再让你别反悔?” 李咎往旁边花辫儿马上的三九看看,三九自己笑道:“老爷没答应殿下什么,是我。” 城阳秒懂:“他找你提亲了?” 三九哈哈一笑:“倒也不算,探探口风罢了。” 城阳素和三九交好,三九的意思虽未明说,她也猜着了八分,知道她必定用了之前回绝大皇子的办法回绝三皇子。 三九和李咎都没觉得三皇子能做到三九的要求,城阳却不这么想。 她的两个弟弟不一样,现在京里正忙着给老二、老三采选秀女作媳妇,说不定三皇子真能把这事办成了。 城阳仔细看了看为了骑马难得穿了男式武服的赵三九。男式的武服线条硬挺,颜色鲜艳,城阳容貌舒淡,这样打扮会多三分雌雄莫辨的英气,而三九穿着却更加妩媚艳丽,那些冷厉阳刚的风格反而衬出了三九再外貌上的柔。 真是个决定漂亮姑娘,谁看了不动心,也怪不得她的两个弟弟栽跟头。 只不过这次可能要栽的会变成三九了——倒也说不上栽,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老三靠得住,未必不是良人。 城阳笑道:“那我们可先说好,果真我弟弟把你的要求办到了,你不能反悔,就得叫我一声姐姐。” “我答应过的事,何时曾反悔得?”三九丝毫没放在心上,“殿下说的,好像真能成了一般。天下好姑娘多得是,我一个是非缠身的人,哪里敢想这些。倒是我们家老爷,都这个岁数了,还——” 在一旁默默看戏吃瓜的李咎听见战火烧到了自己头上,赶忙将阿宅拍两下飞蹿出去:“前面好像有块油菜地长势不错,我和哑巴先去看看,你们慢慢儿地来,可别摔着!” 三九和城阳闷声笑了笑,三九还远远地喊道:“哎,您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李咎跑得更快了,二人二马跑出了落荒而逃的意味,城阳在旁边笑出声来。 从尤南做寿,到三皇子启程返回长安,李园上下也是忙得不行,好赖休息了四五日,到十一月里继续开课。 李咎的生活也就回到了正轨。通识、基础、实务入门有其他人上,他主要对付因地制宜这一门。 若有杨大郎那样的天才,也是李咎亲自与之探讨切磋。 除了上课,剩下的就是整理可用的技术、照顾实验田和抄书。 他搬来了,“德云社”可没搬来,还在青山城待着呢。不是他们不想来,是青山城现在聚集了太多时尚潮流娱乐行业讨饭吃的人,俨然娱乐之都,反而“德云社”就不大好搬了。 尤南这里彻底退了,放下了所有的事情,剩下的人生就全给了尤家养的家班。 尤家的家养优伶俱是绝顶出色的人物,之前的千红年纪大了些中间改学唱戏都能唱成江南首屈一指的名角,可知其功底如何。 尤南很喜欢李咎的戏,知道“德云社”没跟来,就把自家家班送了一半给李咎。 李咎这两天在抄的就是《打神告庙》一本和《十五贯》。 两个故事都不算吉利,李咎看中的是它们背后的训诫能力。技术站依赖地方官的地方太多了,李咎需要给人们心里埋下一点点火种。 不过给尤南的戏就不能这么俗了,尤南喜欢极为雅致的文戏。 李咎单独给尤南抄了一本词曲都极为精妙的《桃花扇》。 《桃花扇》比《打神告庙》更不吉利,但是李咎也振振有词,这是为了“以史为鉴”,看看别人的国家怎么败落的,想想自己的国家要如何保持长盛! 特别是那一套《哀江南》,必须唱到老! 外面的晚稻收割完了,就是农闲时分,因为农忙而耽搁的木轨车道又开始继续搭建。 之前夏天修的部分已经投入使用,目前效果很好。 货运量上去了意味着更大的市场,修路、维护、赶车、养牲口、兽医、清理牲畜粪便、沿途管吃住……一大堆全新的工作岗位已经上线,养活了许多曾经无力谋生的人。 到了这次农闲,李咎还没出激励措施发动大家去修木轨车呢,大多数地方都迫不及待地自行开始了。 修轨道的事也落在了正在李园求学的六个道的使者眼里,看起来很简单的修路,里面勾心斗角的事也不少,也是可以扎扎实实给他们上一课的。最简单的就有滥竽充数的搭便车的人的工钱怎么算,其次还有修路时遇到用扒轨道做要挟的村霸怎么办,再有站点设在哪,牲口怎么安排劳作时间……全是细枝末节,之前不曾在底层生活过的人大开眼界。 热火朝天的建设,就是大雍特别是江南最近两三年的主题。 京城城门到渡口之间的轨道也在修建了。 京城人还是豪气些,皇帝陛下带头,其他家族为了讨陛下欢心,捐钱捐矿,所以渡口到城门的这一段轨道,铺的是双向四车道,地基打得牢牢,轨道外包的一层铁皮。 不是不想用全铁全钢的轨道,是全铁全钢太重了,分分钟地陷。他们还没来得及找李咎问明原因——又或是不想问,因而先用包铁过渡一下。 第一段轨道铺成施车时全城轰动,好些名门贵族的公子小姐都跑去看热闹。 几乎和李咎在明面上撕破脸的杨太傅和吴大学士,都没管得住自家丫头,到底让杨青娥、吴尚青还有一堆千金小姐都去围观了。 杨青娥自恃胆大,还亲自赶了马车跑了一圈,还没下车呢,就在上头大呼小叫起来:“可了不得,轻省得很!妹子你也来试试,你肯定也喜欢!”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拣选 杨青娥来回跑了两趟,能熟练地停车发车了,还带着吴尚青等手帕交也上去抖了一回。 她们下了车,就扎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为什么轨道车又轻又快,甚至骡子和马都不太好停下来。然而她们几乎都没系统地学过李园的科学,自然讨论个没完没了,却没有合理的解释。 直到今年参加采选的关西沈家大小姐细声细气地解释说:“是因为摩擦力变小了。” 杨青娥是守寡之人,吴尚青等她的手帕交都是出嫁后生儿育女的年纪,和今年刚进京备选的小姑娘无甚话可说,不过知道些传闻、跟脚,其他的也不太熟悉。 所以直到沈小姐主动出声解释了一下,她们才发现,原来备选的姑娘里还有人对李学已经钻研甚深了。 沈小姐的母亲马氏是西边巨商爱女,嫁的是关西的儒学世家沈家嫡长子,光嫁妆里就陪了四个优质马场,金银财宝田产奴仆无数,更不提马氏未出阁前就已经掌控的财产。 这笔财富立刻就把只有清贵却差点发不出月钱的沈家盘活了。 不过沈家是典型的抱残守缺自命不凡的门第,用着马氏的嫁妆撑起体面,却嫌弃马氏是商人之女,试图用他们学阀保守的规矩压制住马氏尽情掠夺。 不想马氏自十二岁起打理家业,到二十四岁出嫁时,已经在关西、西域、碎叶纵横捭阖了十几年,岂是几个读书人用家规就能压得住的? 钱、粮、人、田、铺都是马氏占优,双方互撕的时候马氏几乎不曾把沈家给排挤出关西,足见其凶狠毒绝。 现如今马氏和丈夫分居二宅,丈夫沈西又娶了个二房,对外就当这个二房是自家奶奶,仿佛马氏不存在一样。 马氏也懒得搭理,反正沈西怎么折腾,没有马氏的供应,他就是个没落家族最后的余晖,来往不过些酸儒子弟。 马氏有一子一女,长女沈倩君年方十八,生得娇小玲珑,性子聪慧温柔,善解人意。沈小姐本就有天分,眼光极其刁钻,又自小耳濡目染学会了马氏的手段,翻云覆雨的手段,只怕十个男人也不及她一个。 因皇帝陛下下令为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甄选皇子妃等,沈小姐主动要求马氏送她参选,就这样来到了京城。 沈小姐的外貌有很强的欺骗性,她没有艳丽夺目的侵略感,也不是楚楚可怜的柔弱,反而像着几分城阳公主,自有一种舒展的大方。 层层闯关成功到达最后一关的备选女子都由皇后教养,因沈小姐的一些与城阳神似之处,皇后殿下待她略微上心一些。 有这样的身份,有那样的手段,沉默寡言的沈小姐一直有很强的存在感。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说起一件众人都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 杨青娥问道:“摩擦力?就是《力学》的那个?哇你连这个都知道,你一定看了很多《百家杂学》吧?” 那是,为了做好生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是基本要求,洞悉每一个商机是进阶要求,沈小姐这两门课都学得极好,李园的各种学说一出现,她就觉察到了大势难违,光速地就把李园的东西学透了。 后来李咎折腾出的那些新鲜机器,整个关中关西,是马氏最先排队买来的。如今关西一带的纺织都被马氏压得抬不起头。只有关中还有些聪明人也订上了机器,勉强和马氏抗衡。 沈小姐面上没什么特殊的,实际上已经隐隐掌握了一方的财富。 沈小姐笑着解释说:“长日无聊,我们那儿黄沙枯草的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只能看这些解闷。” 沈小姐面上平平淡淡,只有几分当众说话引起的紧张羞涩。这些都不过是她假装的表象。面上害羞的沈小姐,心里已经在想着怎么把这轨道交通搬到关西去,再垄断它一回轨道运输! 杨青娥等人没想那么多,都围着沈小姐,请她再仔细说说这里面的道理,沈小姐也不推辞,就着上面正在奔跑的车马,从牛顿第一定律娓娓道来。 闺秀们的表现,都被有心人一一注意着。 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姑娘,再谨慎也有个度,时间一长,难免忘形。 皇后殿下还有三皇子的生母淑妃、四皇子的生母高修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皇后内心比较中意几个,她将这几位姑娘的容貌品德都记了下来,选了个合适的日子与皇帝陛下沟通。 这日子得不冷不热不闷不燥,前朝无事,后宫平安,那皇帝陛下才能有心思慢慢听她的人选,听完了若觉得可,便好安排两家人互相知道。 自城阳和杨家小郎闹出和离的事来,皇帝陛下对子女的婚事却放纵了许多。大皇子那里赐了婚,也安排大皇子和被赐婚的小姐们见了见,以免再弄出几个怨侣来。 皇后点出来的人里有江南第一书院山长的女儿,世代书香门第,底蕴比关西沈家不知厚了多少代的林小姐。皇后虽偏心沈小姐几分,到底最喜欢的还是这位林小姐。林小姐看着掐尖要强得理不饶人,一张嘴怼天怼地,性子却极好。她有不输其父的才华。 可惜林小姐年纪尚小,堪堪十五岁。林山长唯恐女儿早早嫁了,特意央告皇帝师兄万万让他把女儿留到二十出门。因此皇后看林小姐,是给四皇子或其他差不多的人家的子嗣看的。 此外还有罗老将军的孙女,好个将门虎女,性子爽利极了,情商低到沈小姐都带不动,却是个最正直不过的人物,皇后也极喜欢和她相处。这姑娘好在绝不会搅风搅雨,还可以让搅风搅雨的人吃个暗亏,有她从中调和,想将来他们兄弟几个能少一些事情。 再就是家富万贯、滴水不漏的沈小姐了。皇后想着把她说给三皇子。 说完沈小姐的为人和好处,皇后才露了个意思,皇帝陛下就挥挥手说:“三郎温和,没个城府,她不适合。这姑娘我有别的安排,卿不必管她。” 皇后故意说道:“别的安排?大郎那里是排不上了,难道……陛下想留着她在宫里?” 皇帝陛下咳嗽一声:“你就瞎胡闹吧,都快抱上孙子了,还闹呢!我是给丰穰侯看的人。这丰穰侯必要一知己,我寻思这姑娘既然能把他的书学得融会贯通,必定是能和他志趣相投,这,他总没话说了!” 皇后笑道:“恐怕不是。丰穰侯的知己,难道只是一同看书的人?他的学塾里不知多少女子,他也没看上哪个呀。这事儿啊,我有个别的想法,等过了这阵要给二公主、三公主选驸马了,我再说。倒是这沈家姑娘我何尝不知道她城府太深了些?正是老三闷闷的憨厚老实,才该配个精明的媳妇。民间都说巧妇伴拙夫,陛下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帝陛下沉思几秒,突然将眉毛眼睛一瞪,书一敲:“好啊,你在说朕是拙夫?那咱们理论理论,你固然是巧,我何尝拙?不理论明白今儿没完!” 老夫老妻顿时笑作一团,且暂放下了采女们的事情。 第三百九十八章 母女 关于婚配的安排,总是会在说定之前稍微透漏些风声。经过各种暗示提醒,帝后二人属意的婚配,在皇后的安排下渐渐地传给了众人知道。 不明说,不下旨,就自己领会。如此若有不妥当的,也能不伤面子地改了过来。 林家山长夫妻与四皇子私下见了一面,两边都还悦意。 四皇子年纪虽小,性格样貌都不错。其母高修仪出身也是书香门第,只不显赫,她本人谨小慎微,不爱出风头,不甚得宠爱,倒也不至于被冷落,不是惹是生非的那种。 皇帝陛下提出让四皇子跟从林山长读几年书,有种乐见林小姐和四皇子青梅竹马的意思。 林山长只得此一女,爱若珍宝,也就顾不得规矩条令,答允了此事。 这两边互相称意,一切就好办了,再底下那俩却多有不足之处。 罗小姐算是帝后看着长大的闺秀,行动放纵些许,她没听懂暗示,她母亲明白。 帝后是真疼爱罗小姐,才会想让她做二皇子的正妃,将来大小也是个王妃。 罗小姐自己无所谓,二皇子也好,其他皇子都好,根本打不过她,大不了分开两边各过各的,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罗母被心大的女儿和丈夫气得心梗,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去私底下找皇后殿下讨情。 明着是说罗小姐性格太虎了,担心将来有失皇家的颜面云云。 实际上是不愿意嫁二皇子,倒不是看不上二皇子母族卑微,纯粹是不喜欢二皇子的心机太深。别人能被二皇子骗过,但罗母这种大家族庶女出身的人不要太敏感。他们罗家是有兵权的将军家族,女儿又是个傻乎乎的虎妞儿,遇上二皇子那样长得俊秀的人精,只怕骨头都要被骗去榨油了。 这还只是一个不好,另有一个……他们罗家不想卷进以后的风波里。如今手里还拿着兵权的人家没几户了,罗家是当头的一个。他家现在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不假,可是谁也不敢挑战这个信任的牢靠程度。 罗母放在表面的意思是第一层即女儿太虎,隐藏了第三层意思即不敢和皇帝陛下的兄弟子女走得太近等待皇后殿下自己发现,第二层意思即觉得二皇子太精明他们不敢嫁女儿过去的警惕之心则一点苗头都不敢露出来。 那可是皇子,敢嫌弃皇子,不要命了吗! 也不知皇后是真没看出来,还是为了全君臣之谊假装没看出来,反正在罗母哭陈利害之后,皇后殿下确实收回了想让罗小姐当二皇子妃的打算。 但是若要把在皇后心里排第三的沈小姐选作二皇子妃,身份又略显尴尬了一些。 沈家的大小姐,这身份是不差的,无奈沈家近年越发败落,书香世家竟然两代无人考中进士,实在难堪。 且马氏与丈夫分居,形同和离,也是人尽皆知。虽说罪不及子女,但难免让人先对沈小姐的品性猜疑两分。 沈小姐外憨内精的性情,那般的身家,配上二皇子那个心机,总觉得哪里不足…… 因此这事情就搁置下来了,横竖闺秀有的是,还能慢慢挑。 鉴于皇帝陛下主动提起来想从采女中给李咎挑选一位婚配对象,皇后殿下不得不为远在江南的李咎和城阳考虑一二。 原本他们也打算在为皇子和宗亲婚配结束后就给公主们选驸马,现在考虑倒也不算太早。 困难的是,皇后殿下要怎么提这事? 城阳自己遮着藏着,李咎根本还没开窍,皇帝陛下压根没往那边想。皇后真怕自己提了,城阳怂了,李咎拒了,皇帝陛下一句“这是什么天荒夜谈”,事儿就彻底凉了。 但若要从长计议,又怕时间来不及。 城阳没有跟着三皇子一起启程回京,皇帝陛下已经够恼火了,只怕明年开春就要诏她回来的。那时若事情还没个定论,城阳在京城,李咎在江南,天长路远的,就是月老牵线也该断个干净。 那要怎么说才行? 皇后殿下想到自己的女儿,先在心里把杨家母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的女儿曾经是长安最耀眼的明珠,活泼开朗,温和淑慧,有勇有忍。只因嫁错了一次,她就不得不远遁江南,从此深居简出,一切事宜都必须小心安排,不能半点引起别人的注意,唯恐招来攻讦。 皇帝陛下和老臣、世家、望门没少起冲突,眼尖气氛有些微妙了起来,和离的城阳一旦出现在人前,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若非如此,她何须这样小心谨慎? 在皇后的纠结和幽怨中,时间终于走到了今年的结束。 又是一年风调雨顺,大多数地方过了个丰年,极少数小范围受灾的也有朝廷赈灾,人们能安稳快乐地过个饱年。 定波港开的海运陆续可见回报,最远的船队已经下了南洋以南的贵霜,香料、种子、粮食、金银、珠宝……十倍甚至百倍的收益,促使人们把视线投向了海贸,客观上起到了促进手工业、工业发展及相关技术进步的作用,并且追逐利益的人们将攫取利益的来源向贸易倾斜,无形中降低了对农业和农民的剥削。 得益于皇帝陛下对海贸诸地的新的考评要求,各地特别是岭北道,越来越倾向于用商税贴补农业,因而今年可以说是大雍开国以来广大贫寒百姓最肥的一年。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今年的收成,多扯两尺越来越便宜的染色花布,给媳妇女儿买朵花儿戴,家里买一块青山皂,洗衣服洗手脸都更干净些,再添头牲口,再养两只鸡鸭…… 去时但见民生艰,来时喜笑逐颜开。 三皇子回京所见,与出京所见,大不相同。仔细想来,种种变化,都和青山李咎紧密相关。于是他人是离金陵更远了,向往之情却更重了。 好容易到京城渡口下了船,满目可见,渡口也不一样了。 四条铁轨绵延到路的尽头,渡口旁就盖了个车站。马车骡车挽着货物进出车站,伙计、力夫、帮闲忙忙碌碌地换牲口、装货卸货,车站里好不热闹。 轨道两旁有好多调皮的小孩儿追着飞驰的骡车、马车进站出站,若不是有几个工作人员拦着有站台的围栏隔着,说不定还真会撞飞几个。 前来迎接三皇子的内务司官员见三皇子目不转睛盯着轨道车看,笑问道:“殿下,咱们这儿的铁轨车才装了没几日呢,若是想试试,不如咱们索性换下马车,也搭这个轨道车进城?” 跟了三皇子一路的內侍道:“咱们三殿下刚从金陵回来,没少搭这个,倒不觉着稀罕。有什么安排就先应了去,天色不早,忙忙给陛下、娘娘报个平安才是。” 第三百九十九章 好逑 三皇子正为李咎推广的轨道车能起到重要的作用感到高兴,完全没觉察到迎接他的官员和他的属官、內侍已经兵不血刃地交锋了几轮。 “我们就不坐这车了,车虽快且稳,终究要停好些地方,且咱们这么多人,占了他们的地儿,还是尽快入城罢。” 三皇子坚持之下,众人还是解了马车交给内务司的随从送进宫里,三皇子自己与近侍、随扈快马从弛道赶回京城。 入了宫门,三皇子先与皇帝陛下复命,这一轮复命是很简单的。三皇子将概略一说,父子间互相望见对方形容安好,无病色忧烦,皇帝陛下便让三皇子退去后宫与皇后殿下请安。 皇后那里这一轮也无话说,也只看了他人还精神,就让早早等在此处的淑妃与三皇子母子叙了一叙。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三皇子随后换了衣服出来,与早先回朝的大哥二哥以及四弟、姐妹们聚了一阵,再被皇后殿下传去一起用膳,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闲话家常的时候。 皇后体谅淑妃这几年都没见过儿子,只意思意思动了一筷,就推说有事先走了,留下皇帝陛下、淑妃和三皇子三人小聚。 很难说皇后殿下心里怎么想的,大家似乎都默认了皇后大度宽容不吃醋。 皇后殿下从未因丈夫宠幸他人产生过酸涩的感情。似是宽容,又似是因为她对天子根本没有夫妻相慕的情谊,又似是她太擅长隐藏个人的情绪。 即便是城阳公主也看不出来她母亲的心事。城阳自己出嫁后对杨驸马淡淡的,然而遇到善姐儿那事,还是很膈应。这么一对比,皇后殿下就显得过于大度了些。 淑妃也是很奇怪的,得了皇后的安排能与皇帝、儿子相处,却没有趁机邀宠媚上,言语中倒是一直在夸皇后如何周到。比如找她一起听戏解闷儿,让她早早就参与相看儿媳的环节,让她私下也和入选的闺秀相处过一段时间,等等。 妻贤妾恭的气氛,皇帝陛下十分受用,三皇子微微觉得有一些些不习惯,他在外面没少见妻妾争风吃醋的情形。他总假作平民与百姓们混在一处,亲眼看见丈夫另有新欢时其妻妾的悲切和郁愤。再看宫里的一片和美,就总有些奇怪之处。 不过,毕竟是来自父亲和两位母亲的切切关爱,三皇子即便觉得奇怪,也不会当面说什么,只不过在心中更加心疼两位母亲。 话题转到三皇子的婚事上时,三皇子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起先是听见说起京中哪个公子哥儿好,谁家抱了孙子,谁和谁成了亲家。慢慢地就提到了谁家的闺女也参加了采选,适合谁谁,可惜现在说了也不算云云。 最后淑妃用玩笑的语气问道:“就不知这位沈小姐,会落在谁家了。我的儿,你父亲恰也在这儿,就咱们说说体己话,你想找个怎样的呢?若是有喜欢的,为娘去给你求来。若没有,比着你喜欢的寻去也就是了。我也不图你出息,不图你办什么差事,那是外面男人们的口气。我就盼着你妻贤子孝,给我孙儿绕膝,你们一家子搬出宫去了好好儿地过日子。” 皇帝陛下也好奇着,三皇子平素憨厚不多事,他看的几个,总觉得不是过分聪明容易辖制三皇子,就是过分老实只怕他夫妻俩憨到一处。 淑妃真的只是玩笑着问问,她总觉得三皇子仍和往常一样说不出个仔细来。 不想三皇子却呆住了,脸上泛起一些微红,似乎还有些局促和紧张。 皇帝陛下心里一奇:看这反应,难道在外面有了首尾?也是,老三年纪小,正是慕少艾的时候。平素老三并不爱串联宫外的公子小姐,那么他熟悉的女子大多都是宫女侍儿。宫女么都是守规矩的本份人,未必能和老三意趣相投,他这一趟出门在外两年,遇到个喜欢的女子也在所难免,说不定就连好事都成了。 他儿子今年都十八了!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谁家的姑娘?江南?鲁东?关中?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还是……身在贱籍?是长得漂亮,还是温柔小意,还是知书达理?” 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问道,丝毫没有问罪的打算,引得淑妃娇嗔两声:“陛下,哪有您这样问的!” 嗔过了人,淑妃自己也好奇:“是不是你那个伴读张家的姑娘或者表小姐?” 皇帝又道:“你且说说么,果真合适,就说给你为妻为侧,总不能强行拆你们俩的姻缘。到时候又给我来一出金陵祭扫,嘿,好啊,一去不回!” 皇帝陛下想到城阳那个小没良心的,忍不住言语携带上了她,却把三皇子说得面红耳赤。 淑妃还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陛下呀,皇后殿下呀,我呀,还有你那几个母妃,都被前年那出整怕了,想着横竖天下就咱们家最大,其他的再如何富贵也越不过我们去,也就不想再选什么世家官宦的小姐,你们自己乐意是头一个要紧的事儿。你若是已经有了可心,就和你爹爹说说,免着误事。” 三皇子被父母一顿怂恿,咬着牙说:“好叫陛下知道,儿子想娶,想娶金陵,丰穰侯的妹子,也是他的属官,赵娘子,为妻。” 皇帝陛下和淑妃同时愣了。 淑妃和江南关系密切,知道的很多。三九被李咎派去金陵时她就听了一嘴,特别是内务司最终请三九为城阳公主的停驻之所作装饰,且城阳和三九关系极好,后来李咎封了丰穰侯,就任命赵三九为属官,让赵三九总管一切产业事务往来……这些事淑妃都知道。 夜深人静时,淑妃未尝不曾羡慕过三九“好命”。她既有那样的才华,就有那样的伯乐愿意顶着闲言碎语给她开辟一个战场任她去征伐。 须知古往今来多少巾帼都不比赵三九差,却没有这样的舞台给她们施展。唯有时局混乱时才有机会给她们崭露头角。 三九却在现在这样的盛世里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责,可不让人羡慕?淑妃自认不比赵三九差,却从未有过施展才华的机会。 现在就连她的儿子都想娶了三九来,她的儿子可不像他爹那么古板严厉,果真婚事成了,三九的战场只会更大 淑妃有话想说,却习惯性地等着皇帝陛下说话,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长久以来她已经形成了谨慎表达自己意愿的习惯。 而皇帝陛下是真的觉得惊讶,他倒没想到三皇子看中人家的才华或是能力,他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此人如何美貌,才能引得丰穰侯力排众议请她充任侯府属官,又让自家这个傻小子愿意用正妃之位去待这样一个寡妇!他难道不知道这个位置还能笼络一个好岳家么?我儿如何这般憨傻?” 第四百章 原来是她 赐婚是不可能赐婚的,皇子的正妃岂是儿戏,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傻小子求求情就能求到? 就算皇帝陛下准了,今儿赐了婚,明天一定会被太傅、大学士、御史等怼到收回成命。 “这事事关重大,你的正妃是皇孙的母亲,命妇的表率,岂可轻易许人?我要仔细想想,你母亲也得见见那姑娘,那姑娘也得过得去德言容功的标准,否则如何服众?且等一阵。” 皇帝陛下表示了拒绝的意思,三皇子面露失望:“儿子听命。但不知母亲何时召见赵娘子?” 皇帝陛下没好气地瞪他:“猴年马月!” 淑妃从中缓和,说道:“你这孩子,才回来说了一会儿话,就说起别人来了。为娘要吃味儿了。” 三皇子撇一下嘴:“那好吧,等过一阵,请父亲、母亲、淑母亲亲眼见了赵娘子,儿子再来求父亲的恩旨。” 皇帝陛下奇怪地问道:“你若是放不下她,请皇后下旨,放进宫里教养几日,赐予你作宝林,甚至孺子都可,你何必强求要以一个曾经卖身为奴的平头百姓为正妃呢?” 除了曾经卖身为奴这一条不好,赵娘子是个寡妇还有个女儿,那就更不好了——不是皇帝陛下觉得不好,皇帝陛下自己都有个淑妃,怎会嫌弃寡妇出身?只是外面的大臣不悦意,必定横生事端。 皇帝陛下年事渐高,不耐烦和外头的人为这些琐事争辩了。 三皇子放下手中的羹、箸,起身朝皇帝陛下躬身礼了一礼,认真的表情看得皇帝头皮发麻。 “父亲的话,儿子懂得,但是儿子觉得父亲的看法,有一些偏颇。” 淑妃一听,好家伙,父子俩要在后宫打机锋了,顿觉头痛,便没二话,赶忙起身借故探望皇后殿下并谢恩、讨旨意请赵三九上京,直接溜走了。 不论是皇帝陛下辩赢,还是儿子辩赢,淑妃在那总有点尴尬,且插嘴不是,不插嘴也不是,左右为难不如走为上计。 皇帝陛下也不想和儿子争辩什么啊!特别是三皇子这个憨憨!皇帝陛下知道老三本性憨厚,认死理,有一片诚心诚意。正因为知道儿子是个好的,他才不乐意为这个儿子动气。 他还眼巴巴地指望淑妃能弹压一下,没想到淑妃跑得那么快,那么麻溜! 三皇子行完礼,认认真真地说:“陛下刚才的说法,臣以为不妥。臣虽是皇子,亦是陛下的臣民。百姓虽是布衣,亦是陛下的臣民。以臣民配臣民,岂有不衬之处……” 淑妃听了开头几句,闪避的步伐迈得更快了,直直地出了天子寝宫,然后上了步辇,直奔椒房殿而去。 皇后此时正在暖房里,看着城阳送来的南方的花木发呆。 “淑妃的孩子回来了,那我的孩子呢?江南就那么好,那李咎便那么乖巧,牵绊着她流连忘返,竟不肯回来看看老母亲,真是个狠心薄情的!哪日回来我也晾她三天才好!” 暖房已经改成了彩窗与透明玻璃的结合,经过精心的布局,土豆玉米和牡丹芍药同开,竟也和谐得紧,该明朗的地方明朗,该绚丽的地方绚丽,一步一景,十分雅致。 一丛湘妃竹斑斑点点,映入皇后眼中仿佛是她因为思念女儿流下的眼泪一般。 宫人禀告说淑妃来了,皇后就在暖房旁彩窗下设席请淑妃入座。 两位后妃有十几年的交情,淑妃一看皇后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思念女儿。 “大姑娘也是不想在京里引来什么不必要的关注,这才不愿意回来的。娘娘着实思念得紧,不如悄悄地请大姑娘回来过个千秋,再送去金陵好了。听说运河上下都拿李园的轨道车连接了一遍,赶路来回快了好些。” “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当娘的思念孩子的心,哪里控制得住。且乐康是个姑娘,她一日不在我眼前,我一日牵肠挂肚。” 三皇子在外面时,淑妃也是如此。特别是遇上江南水灾、关中旱蝗那会儿,淑妃天天和皇后一起拜佛打醮地求平安。 天知道她俩根本不信佛也不信道! 淑妃又安慰了皇后一阵,皇后一时也缓了过来,重新理妆后又是平日里那个端庄慈祥的国母了。 “一时失态,见笑了。你怎么不多陪陪三郎,反而来找我了?咱们姐俩在宫里朝夕相见,日子还长着。三郎明年赐了婚,接着就要封爵,那时候可不如现在见着方便。你不趁现在多陪陪他么?” 淑妃回道:“殿下不知,三郎又和陛下争论上了。起因是三郎在江南有了个心上人,定要娶作正妃。陛下一时露出了那女子不配为三郎正妃的意思,这会儿三郎正在于陛下争论‘配不配’的。那位女子是个寡妇,我听着尴尬,就躲了出来。” 说完淑妃浅尝一口皇后特命斟取的杏仁儿奶茶,是城阳新拿的方子,果然醇香无比。 皇后道:“那你更应该在场。虽说争的是‘配不配’,归根到底还是在给三郎挑人,给你挑儿媳。” 淑妃道:“娘娘是他的嫡母,三郎的正妃不也是娘娘的儿媳?娘娘都不慌,我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皇后姐姐撑着,容我清净一刻算一刻罢。” 皇后道:“这些年你越发躲着是非走,只怕是非快要找上你了。倘若陛下被三郎说动,果真将你所说的这位寡妇给三郎作正妃,你怎么办?” “那也无妨,横竖三郎自己喜欢。我算是明白了,夫妻两个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和和美美。三郎在外朝事儿不少,回家不就图个松快?若娶给他一个他不喜欢的,说不定有闲气要生,那时外面也麻烦,家里也麻烦,就不美了。再者,那姑娘我听说过,是个好的,不亏。纵然身份差一些,人却极好。那身份差一点,反而是好事。一则陛下难说不会补偿他几分,二则,也躲了些麻烦。” 皇后一听,淑妃这语气显然知道三皇子的心上人具体什么形容,不免有些好奇:“你听说过?那姑娘是谁呀?” “您猜猜?这人说出来,您也知道的。我还敢放肆预言,您知道是谁了必要感叹一句‘原来是她,怪不得会让老三惦记上’。” 第四百零一章 借东风 皇后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江南的认知不是很多,仅限于重要的外命妇和采选时见过、听过的人。 她翻遍了记忆的角落,也想不起来有谁能担当淑妃所说的“怪不得会让老三惦记上”——此人还是个寡妇,那就更奇怪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既然我知道,你说来,我也帮你参详参详。” 淑妃抿一口茶,又往里加了一小勺糖,笑道:“还能是谁,江南后起之秀,陛下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得了个好东西都想送去的丰穰侯的属官,姓赵的那位掌书呀。” “原来是她,难怪……果然好个模样,好个能为。”皇后果然就懂了。 淑妃叹息一声:“若是纳了作妾,或者侧妃,想必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偏老三非要她作正妃,这不就僵住了么。不过我倒也好奇,三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我也没见过,着实奇怪。乐康的性子,你是看着她长大的你也知道,虽然外面看着么,是和善又人缘好,实则很难交心。那赵家姑娘才和乐康见了几日,乐康竟能把她引为知己,这不是很奇怪么?自那年乐康去了金陵,总共才有三四十封信,一半儿都提到了她,夸她‘风姿动人’‘惊艳绝伦’的就有七八次。若我儿是个男子,我信一半儿,少年热恋上头,那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尚且有个说头。可我儿是个女儿,这总不能是被情啊爱啊糊了眼吧?” 淑妃笑了两声:“还有这说法?啊,那我倒是放心了。既然连大公主都喜欢她,三郎喜欢,也不足为奇。咱们大姑娘的眼光差不了,三郎比不上大姑娘。” “你家三郎也是好的……康儿的眼光,确实不差。”皇后想着大公主自己看上的人,和她爹挑中的驸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泥里。 想到这,皇后突然有了个主意,只不肯自己主动说出来,却从别处聊起来:“话虽如此,那俩父子一直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你想怎么办呢?” 淑妃慨叹一声,道:“陛下不可能让步,再怎么也不能让一个见所未见的女子成为皇子妃呀。可是老三是个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也不会退却。我看有得等了。” “那……我的主意,不如想办法,把那女子叫到京城来,大家见一见。或者,陛下就同意了。又或者,那女子自己萌生退意,这不就结了?” 皇后提议说道。 淑妃想想,觉得不错:“娘娘说的是这个理儿。本来皇子妃应该从采选中产生。江南参加采选的不少,多这么一个人也不打眼。若果真选她,走这么一遭儿可堵住外面嚼舌的嘴。若她自个儿退了,也就无事了。这样办妥当!只是,该用什么名义召见她?是京城派人去接,还是让地方送来?” “正好乐康也该回来了,就让她回来时顺便带上赵姑娘,两人一起走,谁会关心公主多带了个人呢?又不用额外派人去,也不必让地方送了来,那,也就不必想什么召见的借口。等最后尘埃落定了,再编个名目也不晚。” 皇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让丰穰侯护送她们来。一者丰穰侯自得封赏起,得有五六年了,从未进京述职,陛下未曾见过他一面,所知不过是飞鸿传书,以后要重用也没个底儿,若不重用,也不合他的才华,如此不妥当。二者,听说前朝的实验田沸沸扬扬,京里的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什么稀奇古怪的传说都有了,让他亲自来会一会这些人,去去谣言也好。三者,陛下有意给他说亲,他却有言在先,必得一知己从此无二色。陛下也认了,不强求。那,这个侯夫人的人选就得他自己看过。可巧这轮采选的名义,天下出色的未嫁之女齐聚京城,保不齐丰穰侯就看对了哪个呢?” 淑妃不疑有他:“前朝的事儿,我也不懂,只有姐姐知道的。不过这婚嫁事我就晓得了,丰穰侯眼界高,陛下想给他赐婚,又怕他不乐意。正好趁这机会让丰穰侯亲自见一见,这样再赐婚,就妥当不怕惹出乱子来。姐姐的主意是好的,咱们陛下是真的仁圣之君,往前数十代,可曾见这般纵容臣下、为臣下考量的天子?” 淑妃一通吹,皇后也啧啧称是,两个后妃就这样做了决定。 等皇帝陛下和三皇子不欢而散,回来生闷气时,皇后和淑妃就这样提议了。 皇帝陛下素日没少拿外朝的事和皇后说,听见皇后说起实验田如何,不觉有什么问题,倒是皇后的提议,让他觉得很动心。 丰穰侯被朝堂攻讦,这让他很头痛,总是和稀泥也不是个办法,让他自己来应对,倒是个解决之路。 亲眼看看赵三九,也能处理掉他和三皇子的矛盾。 最重要的是,总算能把乐康那个丫头弄回来了!不趁现在,还不知她要躲到几时!没良心的小讨债鬼! 皇帝陛下开怀一笑,让人把晚饭摆在椒房殿,与皇后淑妃一起用膳,然后回到甘露殿立刻叫来侍讲学士草拟圣旨,命丰穰侯尽快护送城阳公主回京,务必带上他现在的掌书属官赵娘子。 同时皇后下了一道谕旨给丰穰侯的属官赵娘子,请她进京。在给城阳公主的信里,也再三叮嘱城阳务必带上赵娘子一起。 三皇子的事让皇后有了借口召回城阳,皇后也不吝啬帮三皇子成全他的心愿。 三皇子和皇帝陛下的僵持暂且搁置,婚事只是他们人生中私事的一部分,他们的人生更重要的在于公务。 三位皇子都从外地平安归来,各自对现在的帝国有了自己的认知。 大皇子认为国家到处欣欣向荣,人们越来越富裕,处处风流繁华,当今之世可称盛世,迫不及待地喊出了“元定盛世”的概念。 他倒不是纯粹地为了讨皇帝陛下开心,他认真就这么想的。 二皇子和三皇子则不约而同地点到了百姓的困苦。 区别是二皇子谈仁治,谈官员应该如何善良地对待百姓,如何抚民、牧民,谈儒家圣道、仁政。 三皇子谈百姓需要什么样的政策,税收如何平衡,物价如何平衡,如何保障粮食安全,中央朝廷如何控制地方的细枝末节不至于大权旁落,地方应该如何发展,技术站的必要性,要致富先修路,因地制宜,提高亩产…… 二皇子是典型的儒家——不,不对,皇帝陛下认为二皇子只是借儒家的学说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甚至隐隐有和学阀交换利益。 而三皇子一张嘴,皇帝陛下就知道这是李咎教出来的徒弟没跑了。倒也不算突兀,因为在李咎横空出世之前,三皇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和认知,那时候他受限于经历、视野,不足以把自己的认知落到实处,只能空谈些应该让百姓日子好过点、应该节俭些之类的话。现在的三皇子已经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 皇帝陛下没有对此多加评价,因为该过年了,一切事情,都等到年后再处理吧。 第四百零二章 春 京城的动荡是隐秘、暗昧的,外面一无所觉。 柳芽新发,小桃含苞,新的一年到来了。 李园在金陵的产业数量更为庞大,只算三九手下的管事都有四五十人,长工短工算起来有青山的四五倍之多。再加上各道送来的使者,挤挤挨挨的住不下,把周边的民居的租金都抬高了三四成。 今年的春节,李咎先在侯府和学塾里与李园的核心人员一起吃了顿尾牙宴,然后就和三九、初三等人一起去了尤府,和尤家一起守岁,一起听尤家的家班唱的几出好热闹戏。 尤、李两家人本就是通家之好,傅贵儿还在尤家读书,今年还是小莲嫁来的第一年,尤老太爷邀请李咎前去,李咎便没多想,欣然前往。 傅贵去年考中了举人,对傅家来说是大事,因此李咎抽空请尤晋夫妻、尤瑷、傅爹傅娘、两个小妹一起庆祝了一番。 也就是私底下小小地庆祝,在外面一点动静都无。傅贵未来要代表李咎驻点京城,一个举人着实算不得什么,至少也得上进士才值得夸耀。 今年开春就有一次会试,尤南认为傅贵不足以在这次会试中就高中,没让他报名,下一届则应该在三年后。 那时候的傅贵就应该有考试的底气了。 而且今年京城那边还没争个分明,尤南也担心傅贵被李咎“拖累”以至于名落孙山。 若是傅贵的实力强到可以服众,今年去考也不怕考不上。杨太傅他们都是要脸的,不敢背“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的罪名。 偏傅贵的实力没到那份上,被人寻个问题落榜,没人可以为他说话。 傅贵对上层的情况知道得并不多,经验也不够丰富,尤南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这一年尤南卯足了劲儿教他,那毕竟时间还短,而为人处世特别是人精圈子的为人处世,是个水磨工夫。 李咎在尤家过年,城阳就不好也去了,故而这是城阳在金陵第一次一个人过新年。 往年不仅有亲朋陪着,还能去“德云社”看戏。今年这样冷冷清清的,城阳真有点不大习惯,可若要这般回去,城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歹到了初三,各家开始走动了,隔壁尤府的女眷、三九及幺娘等人又纷纷登门造访,这才冲散了城阳偶然间产生的思乡之情。 三九又带了城阳的各种分红来,城阳固然看不上那点小钱,得了钱转手就打赏给了各处产业的长短工和管事们,可是吃分红的乐趣却足可受用了。 及出了正月,武州、藩州、尹州的使者包括杨大郎在内,陆续启程回乡,后面到的岭南等三道的使者则要参与春耕以亲手实践学来的纸上知识,又有关西、黔贵、漠河等更远地方的使者到了,又是一轮滚车轮似的学习。 这都有成例,无需另外安排。值得李咎多花心思的是金陵城的技术点终于造出了第一个蒸汽机。 这个蒸汽机又笨又复杂,李咎估计它的实际工作效率还不到百分之一,可是毕竟是造出来了。 不同于另一个世界的需求逼迫动力革命,本位面的蒸汽机完全是李咎带着各个产业的巨佬以及城阳这个级别的热心权贵用钱砸出来的,是以造出来这么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后,就连造它的工匠都没觉察出它的重要性来。 按照现代位面的发展规律,蒸汽机的雏形是用来抽水的机器,它首先在煤矿中得到普及,为人们所熟悉。人们在和它打交道时逐渐摸索出改良的办法,找到了通往内燃机的道路。 有需求、有知识积累、有足够多的人熟悉它了解它,这是改良的条件。 李咎没办法在江南提供这样的条件,就只能把路铺好等重赏之下的勇夫来蹚。 还好结果符合预期,这事儿办成了。 城阳、傅贵、尤复都知道李咎为了搞这个蒸汽机煞费苦心,约好了一起与李咎祝贺。然而饭吃了酒喝了,这么个怪东西要怎么用在纺织、车马上,大家仍是一头雾水。 李咎心情很好,给工匠们发钱放假,接着就要干两件事,头一件是把蒸汽机的制成图纸发给其他地方也在钻研蒸汽机的技术点参详,第二件就是把蒸汽机作为动力与其他行业结合。需要动脑子的技术活儿并非李咎的专长,李咎仍然打算用之前的办法,即直接指明道路,由工匠们去实现。 虽然是拔苗助长了,但是见效快,节省时间,还可以安抚好砸钱给技术站的各个联营会——他们砸了钱却只看到这么个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机器,心里指不定怎么嘀咕。若挑头的不是李咎,换个别人来,只怕摊子都要被人掀了。 李咎这里才刚誊录完图纸,还没来得及发往青山小钟工等处,时入深春,长安的旨意、书信、暗示,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皇帝陛下命李咎护送城阳公主进京,并述职,这不算意外。 李咎还觉得今天才收到述职的命令已经算很迟了,大雍的官员几乎都是一月一汇报,一年一述职,李咎这都多少年了! 至于护送城阳,也可以理解,皇帝、皇后不放心女儿长途跋涉,想请和城阳关系好、自己武力值很高的李咎护送,合情合理。 李咎觉得意外的是皇帝陛下特意强调要他带上现在的属官赵娘子。 这就很神奇,之前为赵三九报请担任属官一职时,李咎已经把赵三九的身世、经历等详详细细地报了一遍。李咎想不出来皇帝陛下多加这么一句嘱托的理由。 另一边的城阳接了皇后的谕旨和书信,模模糊糊地猜到了父母的打算。只因她也是猜测,中间还牵涉了三皇子和赵三九的名声,城阳便对自己的猜测只字不提,却问李咎:若是皇帝陛下这次不放他回来了,金陵必得有一个人代为打理并参与人情往来,这个人选他属意的是谁? 李咎横竖没听出来城阳的言外之意,回道:“估摸着会是幺娘顶上罢,这些年她跟着我和三九学了不少,虽没有三九的锐意,仍是个有主见、有果决的好主事。除了她,再往下想,就是初三、十八两个,也是跟了我好些年的老人,也合用。” 第四百零三章 北上 城阳不好明着说“我看你的三九姑娘也保不住了,早点把幺娘带出来是正经”,只能建议似的说道:“我的想法,你听一听:既然陛下让你带上属官,说明陛下想见见丰穰侯的下属。既然幺娘、初三、十八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心腹之人,倘或他年你要离开金陵去外地,立刻就能拉起来一个属官,也可省些事儿。另外呀,他们三个,还有你那管家、账房先生,都跟了你多少年,就在这李园三里地中打转,不若带了有闲有空的一起去京城看看。倘或要置办屋舍田产,也有个人打理。” 李咎向来不怎么管这些,听城阳说得合理,又像是带着全家出游的意思,想着的确幺娘、初三、十八几个年纪小小就跟了他,到现在也没说放个假、出去玩,的确也好做个安排。 “殿下说的有理,我回去和他们合计合计,权当是放假了。就是技术站的事,会不会耽搁了。”李咎有些放不下还在上课的人。 城阳算了算,说道:“不会的。等你给这第三拨人上完课,送他们去实践了,咱们再出发。我算着课程,不过月余功夫。第四拨人到了不也得先调整半个月,再学几个月的通识课么?中间能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空出来。纵然一时赶不上,也不打紧,学塾里的助教顶上一阵也足够了。还有啊,你的蒸汽机做出来了,可惜世人不知道厉害之处,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不如也带到京城去。凭你是做实验也好,真的装到织机、马车上也好,只要能让大家都看到,就是眼见为实了,以后的事儿,那不是简单得多?” 李咎又问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就是,这得让你多等我一个月。” 城阳笑道:“傻侯爷,您哪是不爱摆仪仗。我今儿说回家,这里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地收拾完,到真的上路,还不得一个月?又不是附近郊游随便走走。陛下巡幸得提前半年一年的造行宫或是准备路线、接待。我们自不敢和陛下比,但也要提前说呀。都像您似的说走就走那可不成。” 李咎被城阳科普了一番正儿八经的贵族出远门,提前多久准备屋舍,装饰、衣物等提前多久送到,要带多少衣服多少首饰多少厨子多少钱多少人等等。城阳已经是数得上的节俭人了,随手一算,也是个天文数字。 李咎挠了挠头:“殿下这是暗指我过得糙?我确实过不来精细。这一路上若是照顾不周,还请殿下谅解。” “有先生在,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不好了。生活起居,有什么要紧呢?我也不是吃不上饭的人家。心理愉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先生自己常说‘人生难得相知心’,我也认为是如此。有先生送我啊,求之不得。” 城阳说得相当露骨了,可惜李咎钢铁直男,完全听不出来。 城阳也习惯了李咎的迟钝,从别的角度讲,倒也不算坏。 如此,侯府、公主府以及内务司便开始着手准备上京之事。 城阳那边有成例和账册,不过多费人手仔细点检打包。 李咎这里是头一回用“侯”的身份、仪仗出行,那要办的就多了。就算用最简单的规格出行,那乱七八糟的瓜斧钺旗也少不了。 李咎又没养下这样的仪仗来,事到临头,竟然得从尤家、岳家借人。换了是京城的望族出个远门还要借仪仗,当天就会成为笑柄。 仪仗行头这一堆事最后是尤老太爷看不下去了,自己揽过去给李咎办了。 出行的行李又是一个大问题。平素李咎出门基本都穿的便服、常服,几件耐磨的衣服卷起来就可以走。这次不一样,几乎全程都要穿着服体系里的袍服,因而赵三九不得不找了几个女红好的短工,为李咎、自己以及其他人赶制一些合规的衣服。 最后就是人选了。 三九是必须得去,哑巴几乎就是李咎的影子,李咎到哪他到哪,也不用多想。李咎还想带上幺娘、老吴一家、王得春、初三郎、十八郎一起去看看,另有城阳给了李咎的负责内宅事务的孙妈妈,也会跟着一起进京。 这里就有个分工的麻烦,这些人手上都有很重要的任务,走人容易啊,活儿谁接? 侯府、学塾、技术站、庄子、产业……哪一个地方能离了三九她们? 苏秀才是好用,只是他的身份在李咎这里还有个小问号。李咎不怕他贪钱,不怕他做假账,不怕他偷传消息、技术出去,李咎只担心他打着侯府的旗号名义做些欺压百姓、与人争利的勾当。 之前这样的人也出了好些,不过没成气候就被端掉了。总有人自己出了头就忘本,不但不能带上以前的穷苦兄弟一起致富,反而要调转头去吸血。 李咎并不想试探人心,所以苏秀才可用,他却不敢放任着用。 最后是尤复和傅贵解决了这个问题。 尤复之前曾经受李咎所托管理过青山的学塾,现在李咎出门,他代管学塾和其他涉及到学塾、技术站的相关事项。 傅贵儿则从尤家请假回来李园照管师父的产业,他以前在青山就没少代替李咎打理家业,现在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罢了。尤瑷没二话,跟着傅贵儿一起过来,主要是打理涉及女眷的事务。 最后就是确定带上京的人选了。点到的都去,吴家的老娘年纪实在太大,路上颠簸可能有些难受,便留了下来。她留下还可照管刘掌柜的媳妇宁氏。 除了这些老人,李咎还让在随行里放上了葛藤、桂子等被三九她们看好的李园下一代中坚力量。不求别的,只求让他们开开眼界,看看外面。 此外李咎还带上了小钟工,为的是路上还可以继续改良蒸汽机。 而护送他们上京的侍卫,有哑巴和魏嘉梁这两个明确挂着职位的,此外还有皇帝陛下派给城阳的京大营的禁军侍卫,另有金陵武备营派给李咎的一队兵卒。 如此李家总计是五十一人,城阳这里则是七八百人,浩浩荡荡的车马船只无数。 李咎甚至怀疑过公主这样的仪仗,还要他跟着护送确实为何?城阳只说是“可能还是陛下想和你见面仔细谈一谈,什么护送我呀,不过是个借口”,李咎竟然也就信了。 确实近年来他搞的事有点多有点大,确实书信中很难详细说清楚,确实从尤南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皇帝陛下给李咎挡下了许多弹劾与攻讦,确实这么多年了他和皇帝陛下还未曾面对面见过。有很多事情很多疑虑,总是亲眼见了、当面谈了,才能解决掉。 这样白天上课晚上筹备出行、整理交接的事务,前后忙了四十来天,眼看着再不动身天气要烧起来,梅雨也该来了,众人便看了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辞别金陵,登船北上。 第四百零四章 抵京 往京中去的路上,李咎闷在房里,不是画图纸,就是抄书,边自己学习,边教渴望知识的随行人念书。 城阳公主起初还耐着性子,忍住了不去找李咎。后来发现就连红蕉、蓝锦都是时常跑去李咎抄书的地方听他讲课,谁去李咎的书房都显得那么自然,索性城阳也跟着去了。 城阳公主在金陵时除了正式公开场合会穿着公主品阶的大礼服,其余时间一向都是男装见人,大多数时候她跟着三皇子和李咎下地干活,她也习惯了褐色蓝色黑色的朴素袍服。 久而久之,李咎都快忘了城阳公主也是个明媚的女子,正处于最好的年华。 现在城阳必须穿着符合身份的衣服,倒不一定是礼服,而是适合出行的身份的衣服。 绫、罗、绡、纱……轻薄又鲜艳的布匹,制成颇有江南情调的京风裙衫,苏粉宫妆,金钗翠翘,沉檀熏得衣带香,凤凰衔来明月摇,錾花嵌宝金臂钏,垂裳结珠玉压环。虽无十分艳色,富贵端庄、妩媚风流,何情何态不曾有? 李咎慢慢地才觉察到,原来城阳也是一位娇软柔弱的妇人。 城阳在金陵时也很少提诗词歌赋等纯文学艺术方面的文字,顶多就随口夸了《宋国志》《三国演义》《西游记》的精妙,又将李咎抄出来的诗词集子背得滚瓜烂熟,除此外再无其他。 然而船上、路上时李咎抄书,有时候会引申到其他的书经要义,李咎还得想一想,而城阳基本都能脱口而出。 单纯考学识,李咎不一定比城阳强,城阳从小接受的都是皇室的顶级教育,本人又聪敏好学,学个什么都能耐得住性子。李咎却是在部队里长大的,义务教育阶段有好好读书,入伍后几乎全部时间都在训练,文化水平还真不如城阳高。城阳只输一段知识面的广博,却不输对知识的理解和运用深度。 而城阳也看到了另一个李咎。 早先在学塾时,李咎见她讲课讲得好,就让她做了几日的主讲,那时候城阳就知道李咎心无挂碍,用人不看其他,只看能力。 到了此时又见李咎虚心恭谦,不因她是公主就讨好,不因她是女子就轻忽。该请教时礼数尽了,被她指出来谬误或矛盾也不见羞恼反而大大方方地听从她的意见修改,该与她争论时,也并不回避与她争锋,从不因她的身份和性别而刻意退让。 城阳早就知道李咎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对女子的照顾并不是“因为你弱所以让着你”,而是“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听你的”。他对皇子公主的耿直并非是部分儒生们立人设似的“我就不为权贵折腰”,而是“你说错了我就纠正得来”。 由是两人的关系倒日渐亲近,以前是朋友,渐渐成了知己,知己之上又多加着几分互相欣赏。 然而李咎没往别处想,城阳是不敢往前多想一步,于是关系也就停在了这一刻。 倘若没有外力推动,城阳固然是不会再有婚嫁,而李咎多半也会觉得未来遇到的每一个女子,都非意中人。 所以机缘是奇妙的,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似乎自有它的逻辑和道理。 从金陵到京城,一路上水路、陆路穿插着行进,得益于轨道交通系统,回京的速度比城阳前来金陵时快不少。 平平安安的没什么大波折,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抵达了京城的渡口,然后被奉命前来迎接他们的二皇子、三皇子、内务司低调地接走了。 城阳和李咎就在渡口分别,城阳直接回宫给父母请安,李咎则要先去京中的驿站落脚,然后住驿站也好自己租买房屋也好,总之安顿下来,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见。 等待的时间比李咎想象的短。 他们是当天清晨入城,上午安顿好,就住在杨梦仙提供的一处内城宅院。 才刚放下行李,梳洗完毕,吃了两口长安的黍子蒸饼馎饦,就有宫中传旨,皇帝陛下召见李咎,命李咎及属官、侍卫申时觐见,并赐晚宴。 李咎的属官和侍卫名额都是皇帝陛下赏的,此时召见李咎连带着召见属官和侍卫,也属合理,无人有其他想法。 于是李咎饭都没吃完,就被孙妈妈和杨梦仙派来的帮衬李咎的门客幕僚、管家拉起来一通收拾。 脸面要收拾干净,鬓发要仔细收拢,白罗中单,红纱袍子,七梁冠,玉带皂靴……直把李咎折腾得要散架。 那孙妈妈还想给李咎打点粉,李咎被吓得夺门而出,孙妈妈只得放下粉盒,叹道:“好好一个先生,不打点儿粉,就不像大家子的老爷了!” 李咎宁可不像,也不要扑粉。 三九本也要穿官服觐见,孙氏得了城阳的暗示,知晓这次皇帝陛下召见李咎还有三分之一的原因在三九身上,便劝服三九穿的命妇礼服,又和几个请来的妈妈们一起把三九仔细打扮起来。比照皇帝陛下和皇后的喜好,又要端又要妍,又要眉清目秀,又要珠圆玉润,又要粉面桃腮,又要玉骨冰肌…… 三九本就有十分美貌,如此拾掇,更是光彩照人,艳光四射,几位妈妈们不知见了多少美人,再看三九着实也喜欢。 孙氏心中觉得三皇子动了娶妻的念头原也应当,面上自然什么都不曾说得,只详细教了她宫中的礼仪。 孙氏因看出三九略有紧张,怕她乱中出错,又说:“圣上主人、中宫主人俱是和气、仁德的性子,别紧张,不要怕出错,纵然错了,只改了也就是了,里头不兴抓着细枝末节不放的。你和我们大姑娘主人熟着,两位大主人就是大公主的父亲、母亲,这么一想,姑娘见的是朋友的父母,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三九正有怀疑,何以皇帝陛下召见李咎问政事,皇后殿下也在其中?未曾听说皇帝陛下与臣子小会时还有皇后作陪的。不过孙氏到底在宫里做了几十年,自然她知道的多些,孙氏说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三九也信了这是常事。 哑巴、魏嘉梁的事儿就更简单了,本朝向来不大重视武官体系,皇帝陛下不会问他们说话,更不会计较侍卫的行为举止,大面上不出差错即可。哑巴和魏嘉梁都换上了侍卫的武服,把手脸脖子都清洁干净,也就大差不差。 哑巴于是难免心生畏惧,可皇帝陛下给的侍卫名额,他占了一个,又不像魏嘉梁是皇帝陛下亲自挑选送去的,这次皇帝陛下明摆着要把李咎身边的人都仔细瞧瞧,这一关无论如何他也躲不过去。 魏嘉梁也没辙,只能教了礼节,又嘱咐哑巴千万跟着他不要走散了,宫里地方大禁忌多,哑巴又不会说话,若是不小心迷了路闯了不该闯的地方他都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少不得要闹出点事来。 第四百零五章 安排 李咎、哑巴在前些年受封赏时些微学了一点儿接驾的礼仪,此时临阵复习,还有內侍和魏嘉梁、孙妈妈从旁协助,倒也能很快捡起来。 前来传御令的內侍们受了一番招待,见李咎及赵娘子等人待他们一如常人,没有其他那些第一次见了太监觉得好奇的视线,更没有怜悯、鄙夷、巴结的奇怪情绪,乐得与这个近年来的天子宠臣交好。 于是其中领头的那个內侍得李咎亲自介绍了一番江南制法的茶果后,笑道:“小的也该回去复命了。侯爷万事放心,小的跟着师父在宫里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圣上待谁和侯爷一般。纵有,也是有能为的子侄。可知侯爷在圣上心中也如同圣上青眼的子侄一般。如若同地方官员入朝似的,修整、待诏可不得十天半个月?除非有急奏,那才能临时安排上。侯爷未进城时,圣上一天要问三回。今日进了城,圣上竟一刻也等不得就召请您进宫详叙,可知圣上切爱。些须礼节小事,也就不甚要紧了。侯爷是体面人,小的们得了侯爷的体面,您拿不定主意时,私底下问问小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李咎知道自古“上等人”身边的这些经手办事的最能拿捏人,虽不明白为何招待了一顿日常的茶果点心竟得了明确的示好,反正这代表着皇帝陛下心情不错,李咎也就承情,道了谢又让三九取来随手礼,送內侍们回去复命。 李咎这里忙忙碌碌地安顿物什、临阵磨枪地补习礼仪,皇帝陛下那里心不在焉地议政,皇后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城阳回宫前,皇后想着“等她回来了,一定晾她三天,也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牵肠挂肚”。 城阳回宫后,皇后哪还记得一时气话,早七八天就在翘首等待了。 及城阳进门来,礼数一到,皇后就从榻上下来,拉起城阳的手看了两圈,直看得眼圈红红的:“我儿,如何瘦了这许多?在外面定是吃不着你喜欢的菜式。今儿小厨房做了五六十道你最喜欢的碗碟儿,千万多吃些。” 城阳认真地回答说:“阿母,您看错了,我来前还特意称了称,重了好些呢。您若说我手粗了、脸黑了,这是有的,说我瘦了,那是定然看错了呢。” 樱娇等伺候皇后的宫女一时好笑。城阳一去三年,模样没什么变化,但是气质神态却有了好些不同,说不上哪里不同,就看起来更英气更健壮了,胳膊上都有了一些肌肉的线条。皇后说城阳瘦了,自然是毫无根据。 皇后气得捶她两下:“小没良心的,回来就给我拆台!快去换了衣服,吃两个盏儿甜甜嘴,等你爹下朝了赶紧见了你爹请安问省。你爹下午还要议政呢,定没工夫和你纠缠太久。倘或晚上在去,了不得,这一宿你们都不叫歇息了!” 皇后如意算盘打着,趁皇帝陛下上午吃茶的间隙打发女儿去请安,皇帝陛下不会耽误下午的议政,定然会在午时过半前让女儿回来。若是晚上再去,皇帝陛下晚上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不过休养生息罢了,有的是时间和女儿闲话——这母女间的闲话,和父母子女三人间的闲话,可完全不一样! 皇后憋了一肚子的问题,不想让皇帝陛下搅合了兴致,那就得早点把皇帝陛下解决掉。 城阳哎哎两声应了,果去换了一身今年新裁的衣衫,等前面说下朝了,就好去甘露殿请安。 皇后亲手给城阳挑的首饰,樱娇与她梳头挽发簪花扑粉。 皇后千挑万选,给城阳挑的一双蜂赶蝶嵌明珠的翘头履,搭配的一身织金妆花芍药蜜蜂纱裙、印流水落花的苏罗褂、八宝暗纹杭罗衫儿,粉绿杏黄的色儿,腰上系的炸珠金框镶珍珠的环佩。头上是一支斜插的辑珠小凤凰,几支镶嵌着拇指大的明珠,小凤凰是颜色鲜嫩的琉璃珠子串起来的,明珠俱是浅粉色,所配之璎珞、臂钏、耳坠,也都换成了攒珠的样式,一身鲜嫩,俏丽极了。 城阳出嫁后,宫里并没有存放多少她的物件。现有的都是她离开这三年来皇后让内务司和椒房殿的宫人做的新衣新首饰。 虽说是“新”,一眼看去,也是江南好几年前就不再时兴的款式……时尚方面的落后越发严重,除了经济条件被人落下了几个马身导致的能追逐时尚、翻新的人数少了,风气的原因也不能忽视。 长安之保守古板可见一斑。 说到保守、古板,城阳就有些想叹气。不过因见了父母心里欢喜,这一点点隐忧便暂且放下,她按皇后指的穿了,又攥了把湘妃竹花丝金蝴蝶蜜蜂的缂丝芍药招风扇,又是人间富贵花。 “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皇后又将女儿左看右看,似乎和刚才回来时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区别,还不如那样鲜活,只是着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得罢了。她又叮嘱女儿,千万别绊在那里,务必早点回来等等。 后果如皇后所料,皇帝陛下见了爱女,立时化作最平凡不过的老父亲,边边角角,细枝末节,问得没完没了。议政厅三请四催,又抬出来李咎在外面等着议政后见驾,这方让皇帝陛下恋恋不舍地送女儿回椒房殿去了。 临放回去时,皇帝陛下想想又说道:“啊,丫头啊,这次来了,就别出去了。外面本也没什么好,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和你母亲不放心。且就这两年你几个弟弟娶妻的娶妻,求学的求学,都要出宫了。你妹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等他们一走,宫中不免有些寂寥,你留下啊,正好热闹些。外面的那个公主府放着散心用,你住还住在你娘那边的配殿,等公主们都出去了,从南边的美仁殿和西边的功麟殿选一个给你作居所,怎么样?” 城阳觉得不怎么样,在外面她还自由些呢!况且哪有公主单独住个宫殿的?即便不是正儿八经的后妃寝宫,说出去也难听。 “父亲的好意,女儿都知道的。我先住在我娘那里,一去多少年,都没来得及和我娘仔细叙话,是我不孝。这些天我只想好好孝敬父亲母亲,其他的事,以后再做打算。我现在住在母亲身边就很好,母亲自然也觉得好,迁宫岂不是又要多配一二百人?您回头和丰穰侯仔细聊聊,聊完就知道,此时省下每个人、每个子儿,未来都是几十倍几百倍的回报,那里还能多耗些在这些事上?” “丰穰侯点石成金的本事,我略有耳闻,正好下午召见了他,就要仔细说说的。” 皇帝陛下把今天的安排想了想,说道:“晚上还留了丰穰侯一起吃宵夜,你母亲也在,我寻思不如把你也加上吧。怎么样?你在江南没少和他共事,应该不算唐突?” 第四百零六章 苗头 城阳略过了父亲的问题,只说道:“但凭父亲安排。只要不给父亲、母亲带来麻烦,要我做什么都行。” 皇帝陛下素来最疼爱这个女儿,闻言,便更加心疼了:“那,看你自己的时间。想来就来,不想来便不来。你若来了,我们就当家宴,一家子和和美美,说说江南风景。若不来,我这里早些送丰穰侯出去,咱们爷儿俩一起找你娘讨她用红薯、山薯做的新样儿小点。” 城阳抿着嘴笑了笑,告辞出来回了椒房殿。 跟城阳的喜晴忙不迭和皇后说皇帝陛下方才的打算:“……陛下还说要给咱们主人拨个宫殿住呢。娘娘您往回翻几十年的老黄历,就是皇子亲王,都少有在宫里单独住个殿的,倒是咱们大姑娘先有了。就是,不知道咱们大姑娘怎么想的,却回绝了。娘娘,您想,这事儿说出去,多有光彩呀!” 皇后闻得如此,心里十分高兴,却看城阳稳重沉静的神态,知道她必没有答应:“陛下有心了,只是康儿肯定是不乐意的,若是真的如此安排了,外面的人不定要编排什么!其实单独住个殿,也就是名义上好听,平时请安来回还得走那么远,遇上大热天、下雪天的我心疼都来不及。还不如就在我这儿住着,咱们母女每天见面也开心,外面还少了闲言碎语呢。康儿你说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喜晴露出一脸“原本来如此”的表情,又道:“还有一件事。今儿下午陛下不是请丰穰侯进宫么?” 皇后点点头:“是啊,怎么,有事?” “陛下说,咱们姑娘既然和丰穰侯有些交情,丰穰侯又送了咱们大姑娘一路,晚上娘娘也在,就请大姑娘一起,当是家宴,也不算错。娘娘,几时有人值得陛下考虑这么多了?还不就是娘娘和大姑娘两个。” “你这去江南,口头心头也都成了江南人了,一口一个‘大姑娘’的,我还要想一下,才知道你说的是康儿呢。怪有意思。” 皇后被她说得舒坦极了,随口拉这两句家常。皇后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皇帝陛下想不想的也就那么回事,以后再有宠妃也动摇不到她的地位,新帝不论是谁,她都是太后,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有城阳让她放心不下,皇帝陛下惦记着城阳,她的日子才能好过。 除非……她能找到一个十分优秀的驸马。世道如此,贵为公主亦不能免俗。 皇后看向城阳:“你也来吧。陛下还召见了赵姑娘,想必也是要留着一起吃顿‘家宴’的。你在,那姑娘也自在一些。” 城阳心中十分乐意,不过不好表现出来,闻言也是不动声色礼了一礼,,随后便退到房中,急急忙忙地开始选衣服打扮起来。 又要符合身份,又要符合李咎那个奇葩审美,又要富丽堂皇的让父母看着喜欢,这可太难了…… 最后城阳还是选了三九给她置办的一身没有穿过的新衣,粉嫩的长衫,大大的袖子,摇摆飘逸。底下是一条柔软的草绿色百迭裙,暗花纱的纹样隐隐约约。首饰几乎都换成了江南比较时兴的绒花草,取的是碧绿的麦苗稻穗,毛茸茸的蜜蜂青桃,用几朵红似火的石榴花作为亮色。石榴有多子的意思,在宫里也时兴。如此造价便宜,又不大费人工,只特别看中制花师傅的巧思。城阳这一身都是三九的审美,也代表了李咎的审美。 皇帝陛下见着女儿一身新样衣服,直说好看,只因怕引起后宫竞相追逐以致招来不必要的花销,又说了句:“只合乖女儿穿着,别人都不配……嗯,皇后也配。” 皇后一笑:“我可穿不惯这个,就是她们小姑娘小女孩儿穿着才鲜艳。而且呀,这叫女为那什么容来着?” 城阳听得心中一紧,慌里慌张地捉住了她母亲的衣袖。 皇后多少年没受过这待遇了,又是一笑,挽着女儿一起走进了皇帝陛下召见李咎的辰龙殿配殿。 李咎未时不到就进宫候着了。 等候的时间是最难熬的,若是得罪了內侍,那滋味儿更是难受。不过李咎又有皇帝陛下青眼,又有前头几个內侍关照,自己又不是那没眼色的好事之徒,这一轮等待,自然处处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茶点熏香,还有解闷的品玩、珍宝,还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內侍随时准备给李咎解答疑问,宫廷在规矩礼节的范围内给了李咎最好的待遇。 三皇子听政回来,闻得说李咎和三九进了宫,忙忙找皇帝陛下要了个恩典,也跑来了辰龙殿找李咎叙旧。 才一进门来,三皇子先看见了李咎右手边叫人眼前一亮的三九,直看得三九都有些嗔怒了,这才面红耳赤地给李咎拱了拱手:“先生来了。我这里才知道消息,不然我一定早早出宫去您府上等着。匆匆来的我也没换个衣服、做个准备,失礼失礼,请先生见谅。” 李咎哪里计较这些,起身回了一礼,道:“听说殿下已经在听政,接着就要去掌一方事务了,应该是我们向殿下道喜。” 三皇子憨乎乎地挠着胳膊,说道:“原是要做点事的,算不得喜。说到这,少不了要请先生帮我了。我本想去工部,专门督促各地的架桥修路、水利农田等事,陛下却把我调到了户部,我这里正有头疼呢。想找个时间和先生详详细细地恳谈一番,请先生指点一二。” 户部是最关系国计民生的一个部门,可见皇帝陛下看重了三皇子。然而这里头的事最不好办。自古户部都是肥差,上下的关节、联系、脉络自不必说,错综复杂、勾心斗角之厉害,能把皇帝陛下的后宫都吊起来打。这都是表面的情况。 往深了说户部掌管天下赋税、国库、内帑,这就有了皇权、相权(含顶级豪门望族)、大地主大富商、小农经济、新兴经济五个最主要的派系在其中共同生产、共同分配。 这五个派系哪一个都不好惹,哪一个强了都能按死后面两个,任意两个起了矛盾都会让国家陷入长久的争斗乃至直接走向灭亡。 现在大雍的情况好,是因为皇权空前强势,天下的蛋糕有还没有瓜分完毕。 皇权是最想维系这个朝代的,所以它考虑的就会多一些,在皇权清醒没有被蒙蔽的时候,它对顺民是比较仁慈的。但是这种清醒非常依赖当时天子的个人能力和个人品德,不太可靠。 天下这块蛋糕还有余量,意味着任何一个势力被挤到边缘了都还能从无主的蛋糕上刮一块下来填饱肚子,不会被逼入绝境。 现在的皇帝陛下有勇有德,人也精明,国家又正处在一个天下思安、休养生息的上行阶段,到处欣欣向荣,于是大雍整个情况还不错。 但是有些事在户部已经有了苗头…… 第四百零七章 初见 李咎这两年受到的攻击越来越多,其实也是因为被他触动利益的人越来越多。 三皇子在户部即将面临的情况和李咎这些年的搅风搅雨分不开关系。 李咎的技术站、联营会,一直在为小农经济和新兴经济争取话语权,不可避免地与上面的地主富商、豪门望族产生了矛盾。 这种矛盾在学术领域表现为对技术站胥吏系统的鄙夷和对李园杂学的打压,在朝堂领域表现为对李咎甚至尤南的排斥,具体到户部里,就表现为税赋、民簿等一系列经济分配政策的倾向性矛盾。 三皇子已经做了几天的功课,知道里面等着自己的都是些怎样的深坑,觉得十分头痛。 可这是在所难免的。 李咎没有直接告诉三皇子他想怎么做。论帝王心术、政治斗争、权利斗争,他比三皇子这些从小耳濡目染的人差远了。 可是李咎更纯粹更直接。 三皇子将户部现在的情况特别是围绕税赋征收的矛盾与李咎一一解释分明,最后总述:“情况就是如此,说起来还是夏刺史的一本奏章引起来的。怀嘉郡以及整个岭北道商贸、工坊税赋暴涨,夏刺史就奏请在怀嘉郡试行丁目银税制度。第一,把各项税赋徭役都折为钱银输送国库;第二,不再征收人口税,而是全部改为田亩税,谁的地多谁就多交税;总的来说他要求调整税赋结构,并将田亩税的税额与粮价相挂钩,商业税的税额与利润比例挂钩。只此一条,获利十倍以上、净挣万两银以上的海商,所缴纳的税额会在四成之多!接下来就是方才我所说的了,方为为首的这一拨人不同意田亩税,吴学士这一拨人要求给商业上八成税以防止因商废农。如今在外面尚且吵得不可开交,想来户部里面就更是水深火热了。我正愁没个人商量,可巧先生就来了不是?” 李咎一听,这不就是一条鞭法x摊丁入亩的plus版? 可知夏刺史真的是个有洞见力的能臣。怪道皇帝陛下早早对他委以重任,就在李咎动身前不久,岭北道刺史致仕,夏郡守摘掉了“代”字,领刺史之职,成为了大雍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道长官。 “且不论几方在战。我这里有三个问题想问问三殿下,未知方便否?” 三皇子忙躬身道:“先生请赐教。” “第一,刨去所有的势力纷争,你心底想不想把夏刺史的事儿办了?” “当然想!这是对百姓最有利的事。既增加了国库收入,又鼓励人们提高您说的劳动生产率,又稳住了农业,特别有削减农民负担的奇效,还抑制土地兼并。先生教过我,过去的每个朝代的覆灭都和末期土地、赋税高度集中有分不开的关系。如果我们最大限度地保障百姓的生存,延缓土地兼并的进程,大雍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第二,就算你的坚持失败了,最后必须向大学士和大商人妥协,你会损失什么?” “改革失败嘛,那我不就是王临川?我是皇子,只用对皇家负责,即便改革失败,我必不会有性命之忧。陛下是亘古未有的明君,定不会坐视他们加重农民的负担,更不会把增加国库收入的办法拒之门外。如此我拼一把,陛下定然看在眼中,又岂会责怪于我?” “第三,如果你妥协了,你会不会后悔?” “……我懂了。这件事就是先生说过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咎笑了笑,三皇子外憨内精,精明在洞悉事情和办事的眼光能力上,却没有半点投机取巧的意思,他的本性是相当不错的,果决有勇,悯下有仁,帮他拿主意,不亏。 “过几天邀你来看个好东西,说不得,以后他们得求着你尽快推行新税法好出去抢钱了。” 三皇子不由被李咎勾起了好奇心,才要细问,內侍来传话说:“陛下令丰穰侯、丰穰侯府掌书陛见。” 三皇子忙跳起来,挤在李咎一处进了正殿后堂待客之处。 辰龙殿本是按规制天子召见、宴请臣子及番使的地方,不过皇帝陛下心血来潮时,在哪里召见都有可能。 今日皇帝陛下就按制选了辰龙殿,一是为了皇后、城阳出席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头,二是头一回召见已经相识了近十年的李咎,总该正经一些。 帝后乍见李咎,均感到和自己想象的大不相同。 皇帝陛下与李咎书信往来有些年头。李咎的书信总是乏善可陈,朴实的笔法,简单的故事,没有弯弯绕绕,没有砌词修饰,直截了当地说着一件件让人很惊讶的事情。 比如今年试验了什么新法子,某粮食产量上升了多少;今年实装了什么好东西,某地某粮食极油料作物翻倍;今年发现某地有什么优势作物进行了全新的开发,百姓可支配收入上升了多少多少…… 李咎用枯燥的笔法写着和户部汇报差不多的东西,加之李咎已过而立之年,应该是个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中年人的模样,因此皇帝陛下假想的李咎是沉闷无趣,方方正正的耿直人模板。 皇后设想的李咎却是个油腔滑调的粉面男子,城阳书信里带出来的李咎满腹歪才,很能说服别人按他的方式办事,三五天就骗得城阳、孙妈妈、几个皇子都为他说好话。又有别的消息里说李咎长得俊,江南好多人家都想把女儿妹妹嫁给他。所以在皇后这里自然而然就套上了京城那些眠花宿柳招蜂引蝶的浪///荡子弟的模板。 但是出现在帝后眼前的李咎却是个十分英武的青年,眼神清亮,浓眉大眼很精神。非但不显沉闷、油滑,还天然带着几分明朗板正,人高马大的身形十分健硕,身板儿挺拔,说是武将家的哪位小将军定能骗到一大片人。行礼寒暄中显出他口齿清晰,反应也很敏捷,耿直是的确耿直,不喜欢迂回曲折,却并没有皇帝陛下想象中的拙嘴笨腮,也没有皇后假设中的花言巧语。 颜狗夫妻一看就很喜欢,就带了三分好感。皇后更是暗觉满意,这可比杨家那个看着好多了,城阳的眼光就是比她爹好! 再看跟着李咎来的人,魏嘉梁是皇帝陛下派过去的,自然一副好样貌不提;哑巴是跟了李咎近十年的老人,虽口不能言,长得却不差,丝毫不见自卑猥琐的影子。 最重要的就是李咎的属官赵三九了,行礼时她守着规矩不抬头,帝后只顾着和李咎招呼,也就没仔细看她如何。直到寒暄完了,內侍设下坐席请他们入座,三九随入,帝后这才注意到这个引得三皇子执意要娶为正妻的女子。 果然身段窈窕,容颜过人。皇后殿下稍微问了两句路上如何、京里如何,三九应对谨慎,态度大方。于是颜狗夫妻也忍不住暗中嘉许,瞬间就把之前的微辞去了十分之九。 第四百零八章 推心置腹 李咎等人入席坐下,內侍丰年率人送上了茶和果碟攒盒。 皇帝陛下自己先取得一颗马奶薯泥糕,笑道:“今日是私下场合,伯休不必拘束。这些茶果都是你们李园培育的品种瓜果按京中制式做的,与你们江南的大不一样,伯休也试试?” 有皇帝陛下带头这么一个动作,紧绷的气氛瞬间就和缓了。李咎自己在家招待一些比较局促的客人时,也常用自己带头吃、带头喝的手法让客人先缓缓情绪。 前去传旨的內侍可能这段时间就主要跟着李咎了,他贴近李咎小声指点着此时该如何如何应对。 皇帝说一句话时往往有至少两种解读方法,全看当时的气氛、场合、语境和对方对皇帝陛下的了解。 李咎在这方面也就是个及格线,所以少不了有个熟悉皇帝陛下的人从中协助。 比如这里皇帝陛下说让臣子也试试,那可不一定真的就是让试试的意思。 內侍和李咎解释说:“陛下交代了,今儿的的确确是私人的交情,不必拘束虚礼。侯爷您谢了恩,即可自便。” 李咎于是代三九、老魏等谢过一轮皇帝陛下,又见皇后也指着一块瓜子花生酥让宫女剔一片,那边城阳低着头握着茶盏拨茶乳,一旁的三皇子兴致勃勃地歪着头给他推荐这个推荐那个,还颇为自豪地说其中哪哪个是他抄来的方子云云。李咎也配合着从面前的长错金银漆条几上堆得满满的各色茶果中取了一个最低调的,但是并没有吃,只是放在跟前看而已。 皇帝陛下也只些微抿了一口,此时此刻的主题也不是吃吃喝喝,而是聊天:“伯休这些年做了许多好事,按理早该召你到京城叙话嘉奖,无奈种种原因,拖到了今日。今日一见,有些后悔,应该早些召见你的。这就是相见恨晚吧?” 內侍没给提示,就是随意发挥的环节。 李咎从《出师表》里找模板,回道:“臣以布衣,躬耕南亩,友山林,交麋鹿。陛下不以臣鄙陋,委以江南诸务,由是万事以行。臣虽未有幸仰见天颜,书信往来,亦足彰圣恩。” “这话场面说说也就行了,我与你一见如故,岂是套词可以描述得?伯休的做成的种种事,真是让朕甚为遗憾,遗憾是为什么你就没托生在咱们家?若是托生在我这里,恐怕就不是淮南淮北岭北三个地方的富庶了。” 皇后说道:“那也不中用啊,还得有丰穰侯的祖上才行。我看这样就很好。再说……虽没托生在咱们家,做咱们半子,也是一样的。” 后面的一句她说得很小声,除了并席的皇帝陛下和近身伺候的人,别的都听不见。 城阳若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之间她母亲笑眯眯地也在看她,慌忙又地头继续转她的茶盏子仿佛能看出朵花儿一样。 皇帝陛下一时还没想到城阳身上,想的却是另外几个女儿,特别是陈妃出的三公主,做了阑尾手术的那个。 他还想着难道这就是缘分?若非李咎搞的那个什么外科手术,这个女儿说不定就没了哩。 再想想三姑娘的确也没少偷着学李园的杂学,肯定和李咎也说得上几句话。 不美的是李咎算年纪比三公主大上十来岁……但是李咎看着年轻,似乎又还好? 皇帝陛下想着回头让三公主暗暗见一见李咎,再给他们个机会聊几句,这样就不算盲婚哑嫁,似乎可行。 先记下了这一笔,接着皇帝陛下就说起了自城阳府实验田以来,朝中大臣反对李咎的杂学和种种策略的奏章就越来越多,逐渐波及到淮南岭北的各种已经展开的事宜。李园的学塾、医馆、实验田、联营会,全部都在被输出的范围里,甚至波及了岭北道的海贸——夏郡守升任刺史那会朝里挣得脸红脖子粗只差没打起来,老夏又没个结实的靠山,差点就被阻拦住了。最后还是张符他爹出面调停,才把朝里明面上的绊子给收拾了。 这话再聊下去就涉及了朝政,按理皇后和城阳就不该在这听着,不过皇帝陛下信任她们母女俩,更信得过自己不会被枕头风吹跑了,加上李咎这事前前后后的闹了好几年,如今里外都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好瞒的。 放在这个场合说,也是私底下和李咎表示他这个皇帝支持他,让他放手去做的意思。 李咎知道自己的脑袋能保住,其他的事也不甚在意。他既不图钱,也不图名利,不过是一个志向,一个心愿,愿天下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个屋子住,如此,即便他被朝里人往死里挤兑,最惨的境遇不过是家业都打了水漂,这有什么? 他有手有脚,有武有见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至于那些家业,他就不信了,粮种、技术在那摆着,就算联营会、技术站被士大夫推平了,这些能拔高产出的好东西还能失传?李园的产业不会消失,顶多就是换个名字,变成剥削阶级的产业,照样的日进斗金,照样吸附许多人前来务工为生。 而在流水线上、工厂里干活的人,早晚会觉醒属于他们的意志。李咎会留下一些至关重要的书籍的,屠龙术必须留给他们! 这么一想,李咎便无所畏惧。 皇帝陛下渐渐地说到了朝中各方的表现。 “老吴的心事我也知道,他和老杨是被你挤对过的人,看着你一家子兴旺发达,他心里就不对劲儿。没事还要找茬呢,何况你的那些学说,的的确确动摇了他们的根本。你把他们的‘天人感应’弄没了,还搞出个技术胥吏针对科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弄的哪是技术胥吏,你心里想的根本就是技术官僚!他们一天天地上奏章哭天地君师,开口‘李咎竖子’闭口‘败坏国本’,虽然没什么用,着实的让人心烦。” “说起这话来,亏得是我当这个皇帝哪,换了别个,你说‘受命于天’的‘天’被你弄没了,那还不得效仿前朝给你直接送走?即便是朕,也不知道还能把这份冷静保持多久。古人说‘三人成虎’啊,你又不在跟前,替你辩白的人总是少了些,不就只能任凭他们说嘴?天长日久,我还能不能信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方为他们针对你,就更好理解了,你把商人的地位太高了,他们那些眼高于顶的读书人,能不记恨你么?你又有一套众生平等无分贵贱的天真说法,那他们就更不高兴了。人没了三六九等,他们还能作威作福?你是要抑制兼并的,他们却要兼并土地以积累家产,你们在根本上有矛盾,不怪他们想打掉你的新法。” “宗亲那边也有些说法,左不过就是‘与民争利’那一套了,背地里应该是嫉妒你家生意红火,嫉妒老夏那边钵满盆满。” …… “和你说这些,倒不是指望你自己想个主意,或者是要你去应对。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朕也有朕的责任。朕岂是兔死狗烹之辈?不过是因为朕不想闷在背后当好人,也希望你知道知道朕的辛苦罢了。” 第四百零九章 屠龙术的阉割版1 皇帝陛下和李咎在这个场合说话,是真的长辈对晚辈的推心置腹之言。 特别是皇后那个“半子”的提议戳中了他的心事,再看李咎,那就是自家女婿啊! 至于李咎说的那什么“必得一知己”,笑话,皇帝的女儿,皇帝说她是你知己,你敢说不是? 皇帝陛下把近两年朝里针对李家的事情与李咎透了个底儿,包括他自己的想法,包括问题的根结,包括这些人内部的互相勾连甚至围绕立嗣产生的波澜汹涌等等。 皇帝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年纪大了之后越发注意修身养性,不高兴劳神,反正下面人也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再说了,小孩子们也该拉出来面对这种复杂的局势,不然难道以后皇位传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黄口小儿? 说完了这些,皇帝陛下问道:“伯休自己是怎么想的?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为自己做一些辩护,省得外面把你当软柿子,谁看了都想捏一手。” “回禀陛下,臣的想法很简单,很直接。不论他们因为何种问题,何种借口,何种矛盾,反对臣的提议和策略,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动因。‘利益’,这个‘利益’不仅是产、财、权、色,还能再往下归,归结为‘分配’,而‘分配’它属于制度的一部分,这个‘制度’在臣看来并非是现在人们所认为的简简单单的法令、道德、规矩,而是所有的人和人的关联的综合,臣的祖辈给它取名为‘关系’。” 皇帝陛下敏锐地觉察到,李咎说的东西不简单,当机立断,叫人从库房取来了笔墨纸砚。 其实要写的并不多,因为内容高度抽象。 “人,他是个人,就一定处于某种关系之中。有父子、母子,有兄弟姐妹,有君臣上下。即便是天生天养的孤儿,他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离不开吃喝拉撒睡,一个人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一定会和别人发生一定程度的关联。这就是关系。所以为什么有君臣纲常,为什么有租调赋税,为什么国家要有军队,为什么县衙摆不平村里的事,以上种种,都能归结到‘关系’里。而这个‘关系’并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比如说这个君臣纲常,太//////祖立国,难道是自己说自己是国君,这事就成了么?兵、马、粮、草、人,少了哪一个能成呢?立国后至此时,所行之种种政策,岂是出自陛下一心?陛下没有做妥协么?朝里的政策在地方上执行时没有被歪曲么?朝里多少年前提出禁止溺女,民间依然溺女成风,这个‘风’是风俗习惯,也是关系的一种,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关系呢?只是因为民间愚昧,认为男子是香火,女子是泼出去的水所以不值得抚养吗?” 李咎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生产关系”,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生产力”三个字。 有两个內侍很自觉地过来把两张纸提在手里给众人看。 “决定生产关系的这个,我的祖辈称之为生产力。生产力,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一定时间内,一定成丁人口,能够创造的东西的数量。臣在江南的所有行为,包括学塾里教的杂学,都是围绕生产力展开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水力织布机和骡机。过去一个熟练的女工一天织一匹布已经了不得了,这个一匹布就是生产力的一个表现。而现在水力织布机一天可以织十几匹布,说明生产力提高了。还有修路,有轨车道大大提高了通行能力,让货物和人可以更快地运转,这也是一种生产力提高的表现。” 见大家都理解了生产力,李咎才倒过来说二者的联系。 “生产力的水平直接决定一个地方的人口容量,在这种情况下,它当然可以决定人和人的关系。当土地的数量高于人的耕种能力时,当然不会有人去租别人的土地种植,因为他不需要缔结社会关系,只靠自己的手就能刨出足够的土地种粮食。这时候如果有人有大量的土地需要别人耕种,他就会采取购买奴隶的办法。而这个时间段人的需求很浅,他们的寿命也很短,生存之外的需求很低,这就意味着有大量的人口可以被挥霍。所以时间越靠前,奴隶这一关系就越广泛、越严苛。而到了现在,早在大雍立国时,就已经废除了贱籍制度,法令条规禁止主人打死奴仆,最大限度地保证‘人丁’的存活。为什么呀?因为国家需要人哪。为什么国家需要人?因为生产力提高了,每个人能生产的东西增加了,国家的统治范围变大了,人的欲望也更加丰富多彩了,道德水平变高,律令变得更加严格、细致。陛下请回忆一下,周王室时代的律令如何,如今的律令如何?《论语》《孟子》所记载天子衣食如何,在现代天子的衣食又是如何?逐渐推论,那庶民呢?” 在场的皇帝陛下、城阳和三皇子都听明白了,虽然李咎高度概括简化了一些内容,但是他们大差不差的能理解。 城阳和三皇子还好,皇帝陛下却不知为何,脊背生凉。 李咎已经光速掠过了“生产力”,在一张纸上写下了“所有制”“分配制”两行字,其实还有一个人和人的关系,但是李咎今天不想讨论那个。 “生产关系的表层提现就是这两个东西,还有个人和人的关系,不是今天的主要要点。因为我现在动摇的就是‘分配制’,而最终会动摇的是‘所有制’。” “你说的‘分配制’就是指天下财富名望如何分给各人。你确实动摇了他们的根本。你的治下农民税赋低,人工贵,人们自然会集中去你的方向。你又有自己的一套学说,得到朕的许可后有了独立的官员任命系统。不论是财,还是权,你都在和他们争抢。难怪。” “陛下,不仅如此。分配制不仅仅只是税赋和权力。国家也不仅仅只通过税赋调整财富的去向。这里还有一个隐藏的条件,就是人劳动后的所获到底有多少会属于他。所谓‘陶尽门前土,房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兼并土地,雇人种田,收租收贡,这是最基本的农本财富积累的思路。我最后动摇的是这个制度。我把人从土地上带走了,送到了工厂里。工人获得的收入来自劳动后按劳分配的薪水,他们不再为地主服务。人工更加值钱,种地的人逐渐变少,朝廷为了稳住粮食的耕种面积不得不直接制定律法,可是还是抵不过有人偷偷越线。地主为了招到足够的人种地必须要调低田租,或者私底下蓄养不合法的奴隶……陛下,围绕着工厂,新的制度诞生了。依附于土地的群体攻击我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我挑战他们的权威,更在于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发现,工厂这个被我放出来的大杀器,就是第一把屠刀悬在他们的头顶上。” 第四百一十章 屠龙术的阉割版2 皇帝陛下、三皇子等人均非蠢人,李咎阐述完他的思路后,他们顺着李咎的逻辑一想,就懂了个八九不离十。 ……至少把李咎有意交代的部分浅显地懂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他们理解了这一层最根本的原因,李咎才重新回到“学阀”“税赋”“派系”“党争”等问题上来。 “在臣的理解中,以上种种都是依附土地的生产关系和依附工厂、机械、工人的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学阀是为了垄断科举做官的权威,要想跳出自己的阶层进入官僚体系,就必须和一派学阀达成一致,互相利用,从而形成一呼百应的效果。从这个角度去看,派系、党争均是同理。税赋则更为致命。陛下,一个群体掌握了制定税赋的能力,他就一定会维护自己这个群体的利益从而让税赋更加有利于自己。陛下细想,为何每个朝代灭亡时都有相同的情况:国库空虚无力养兵,纸面上好看的朝廷精兵充斥着大量空饷吸血军费粮草;人数众多的百姓极端贫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民不聊生。那么,钱在哪儿?钱去了哪儿?大雍有耕地四万万亩不止,除去荒山再算上林、草等半农业用地,不下九万万亩之数,如此每年产出粮食换算成精米也必在八百万万石之多,还有产出布帛、薪炭不计其数。而天下子民饥寒,一日口粮不足半斤,大雍人口数量刚足六千万,前朝顶峰时不过万万许,一年食粮不超过百万万石。每年多余的粮食,去了哪里?陛下,大雍立国后,国库充盈,随太/////祖闯荡天下的功臣均有巨富之赏,开国宋国公府账簿现实其一家奴仆二千人……这些钱、粮、地、人,是从哪来的?” 皇帝陛下的脸色很沉:“是从被攻下的地方府库和富户望族中抄没的。前朝连像样的抵抗都没办法组织,国库甚至不能给禁军一人一甲,虽辎重不能全以车马。百姓饿死无数,釜无粒米,家无寸土,被迫揭竿而起……前朝皇室成了个空壳,前朝的百姓穷得只剩一身皮包骨,钱都在望族、贵戚、地主、富商家中。” 这么一想,一切都清晰了。 “前朝的皇室空在国库,要赈灾、抚民、养兵了,国库就没钱了,其实从皇帝、皇后到王爷、公侯,各个富有万贯。绿林军杀进长安城的前一个月,鲁王与宰相章鲲斗富,以金银翠玉为装饰,将长安城妆点如金堆玉砌!哪里是没钱了,是钱都在他们的库房里堆着腐烂了!太////祖入主长安时,绿林军还没搬空彭王的私库!民脂民膏,民脂民膏啊!他们就是通过你所说的‘分配’,把天下财富集中在少数几个人的手里。百姓穷乏至极而其盘剥变本加厉,天下穷而其独富,那还能不灭国吗!” “陛下所言甚是,臣正是这个意思。他们一旦拿到了制定税赋等分配策略的权力,必然会一代一代的加深对天下财富的攫取。国家亡了,其家族不亡,照样荣华富贵,则天子是谁,国家是谁,有何要紧?敢问陛下,当世之豪族,除天家贵戚及从龙功臣外,还有草民出身的人么?是不是仍然是前朝的巨富,摇身一变,又成了本朝的新贵?” 皇帝陛下将现在官在四品以上、爵在三品以上的人家仔细想了想,默然不语。 只有李咎和三五个开国家族是真的草根出身。 李咎有先辈的积累,另外那几家各个先祖都有天纵之资,堪称星宿下凡才有的天赋,这才能在封赏中掺上一脚。到如今,除了李咎之外,其他的草根出身的豪门望族,在已经在两代、三代联姻中与世代豪族的那个小圈子小阶层融为一体了。 即便是光杆如李咎,他不也在考虑着给他一个公主媳妇么? 而他们老刘家,细细往上追溯,那也是金陵数百年的世家巨宦,否则起兵后哪来的粮草、兵马? 朝廷的税赋有他把控着,一时间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地方上的横征暴敛,他并非完全不知。 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取的都是谁家的孩子,有没有真正的贫民子弟,贫民占比多少,他也知道得清楚明白。 皇帝陛下想完这些,脑门儿上稍微带了一点汗。 现在时间还早,还没到这份上。再说,这不是李咎已经在着手扭转这个趋势了么! “臣到处成立联营会,是为了提高生产力,创造更多的财富,迫使生产关系向着更有利于百姓的方向转化。臣在联营会中增加了朝廷和工人的权利,是为了抵抗士大夫阶级的利益倾向。朝廷因为围绕陛下的意志转移,只要当时天子头脑清晰,就必然知道‘君为舟,民为水’的道理,不至于将百姓欺压到无法存活被迫起义。同时朝廷有组织能力,有兵源,有先天的道义立场,有权威,一分重量能当十分使用,天然就是好兵器。是以我给了有自我控制能力的朝廷很高的话语权。天子若不昏昧,自然能通过联营会控制诸商行产业,从而避免士大夫、豪门世家、富商望族不顾国家死活一心只为自家的财富而把天子和国家至于危难之中。臣给工人权利,是因为工人代表最先进的生产力。工人天天和机器打交道,最知道机器的短板和改进的方向,从而有能力控制联营会未来的走向。只要他们还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就不至于走上揭竿起义推翻朝廷的道路。陛下细想,臣的分析可对?” 皇帝陛下想不出有什么漏洞,点头称是:“先生说的有道理,诚然如是。联营会,是个好东西……朕需要它。” “臣一心希望技术站能得到推广,是因为它的技术官僚体系从根本上就是为了生产力的提高而服务的。并且它从出生之日起就和农业、农民、工业、工人牢牢绑在一起,它和传统的学阀争夺人才,必定是打破那个小圈子的权力垄断的凿子,是新的生产关系与既有的生产关系打架的武器。陛下再想,臣的安排可妥当?” 皇帝陛下继续点头:“妥当极了。倒是朕,一时没有想到那么深。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曾经跟随祖父、父亲打天下,皇后年幼时寄居民间,我们还知道些人间疾苦。到了三郎这一辈,成年之前甚少离宫,更不论离京。体察民情不过是近三年的事罢了。京中子弟,日渐有了些飞扬跋扈的纨绔习气!此事甚为不好!朕需要设法给后人留下与民间的联系,决不能出现民间冻饿死、朝中颂雪丰的蠢事!” 李咎闻言,心中略喜。不枉他拆拆改改瞎杰宝乱编,总算是把联营会和技术站摆上了明路。 只要皇帝陛下勘不破他的逻辑,那一棵棵淳朴的工人幼苗一定会在皇帝陛下的呵护下茁壮成长为工人爷爷! 第四百一十一章 半子这件小事 三皇子方才已经和李咎小声掰掰了一阵户部的事,再回过头来听生产力、生产关系、分配制度,似乎能听得更明白。 李咎被吴宥和其拥趸者针对不是一两年,涉及的事情更不是一两件,纷纷杂杂的质疑和反对,抽丝剥茧就剩下一个根源。 从朝代更迭的角度,皇室天然就是和李咎同一边的。 李咎要庶民活得好,皇室要天下长治久安,自然就形成了一个结盟。 须知现在的世家望族确实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子,虽历经改朝换代,不过些微损伤些枝叶而已。可每个朝代的皇室血脉却几乎是死得差不多了…… 皇帝陛下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的后辈多想想。 沉重的话题一说就是三个多时辰,皇帝陛下和李咎因为说得上头,不觉时辰已晚,其他陪坐之人不知不觉地把茶点都吃光了,內侍看着情况又加了两回,这才没把几个主子们饿着。 待皇帝陛下把底下的事想透彻,时间已经很晚,李咎和三九他们已经没法儿出宫了。 三皇子、城阳不敢有所表示,皇后却是在皇帝陛下看过来时露出了幽怨的表情。 皇帝陛下只得“哈哈”一笑:“酒逢知己千杯少,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与伯休论政,如有神助。丰年啊,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亥时三刻已过。” 皇帝陛下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了?李先生,得罪。今儿就宿在议政厅的暖阁里罢,素日吴宥他们议政晚了也是住在那里。隔壁还有值夜的学士,不算什么特例。” 宫中万事自然都是皇帝陛下做主,李咎亦无话说。 等了一日的小厨房忙将新做的菜色呈上,一共有九十八品,冷热荤素汤甜齐备,海陆珍鲜各有,就连配菜的酱菜都有九种,蟹、鲞、肉、酢、果等等风味齐备。 皇帝陛下知道李咎的为人秉性,特特解释说:“知道李先生不讲究吃喝享乐,今日是咱们第一回见面,特意做得隆重些。” “陛下恩典,臣愧领之。” 李咎亦知天子必不可能像他那样,上下一体,简单度日,当然也不会像傻子一样指责什么过于奢靡花费。 皇帝陛下无意宣扬富贵极奢,李咎也无意劝讽,两边倒是很和乐。 皇帝陛下既认了李咎是个好的,又待见赵三九的脸面,再看这姑娘,就顺眼了。 礼节不周到?那是天然自在。举止粗疏?那是天真直率。少了些畏惧敬仰?那是她不卑不亢…… 方方面面都是好的,就是他这个三儿子,隔着那么远,瞟一眼人家姑娘都脸红,还不如姑娘大方呢! 皇帝陛下内心又是暗暗地鄙夷,又是觉得儿子总算还是开窍了。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大女儿,城阳的城府可深得多了,且压抑得好,愣没让她的亲爹看出任何问题来。 皇帝陛下只觉得闺女果然不愧是他和皇后嫡嫡亲的长公主,端庄!大气!稳重! 却不知道城阳早就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若非皇后实在细心又有其他消息渠道,只怕皇后也被她骗了去。 饭桌上的气氛很和平,说话也就自在。 皇帝陛下特命內侍准备的一个较小的花厅设宴,又不分座单独设席,用的聚餐制。每一道菜品送上来后由內侍分好给各人,如此又不干扰,又方便说话。 说话的氛围直接决定话能说到什么程度。 如果还像下午召见时那般各据一席,相隔数尺,张口“臣闻臣对”闭嘴“谢恩领旨”,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 就得有这种“隔座送钩春酒暖”的亲近气氛,有些事才好开口。 “伯休年庚是三十了吧?” “回陛下,去年满的三十。” “哦……那你家妹子呢?” 因为李咎对外一直称三九、幺娘是“妹妹”,皇帝陛下也顺着这么称呼。 “三九明年才满三十哩。” “啊……比我儿大着八岁……”皇帝陛下有些犹豫。虽然三九不显年纪,可是毕竟年纪在那摆着。 皇帝陛下又看看三皇子,三皇子的脸还红着。 他倒是会选人。不同年纪的女子有不同年纪的风情。十六七岁是青涩的柳芽杨蕊初成,二十四五是灼灼的桃李杏棠,到了三十来岁就是熟透了淌着甜意的桃子,远看一包蜜触手软又韧,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老三是真个儿会挑人。 皇帝陛下又示意皇后和城阳与三九闲聊几句家常,听其言观其行,他是满意了,只不知道淑妃是否满意。 想到淑妃可能会有一些抵触,皇帝陛下不免又把心思动回了李咎身上。 三九亏在出身不好,单看岳家,真有点像三皇子的拖累。但是凡事要多看两步,把李咎这个哥哥算上,三九的家世又差不了了,至少不比沈小姐差。 沈小姐本是个高配的皇妃候选人,却被父母分居和父亲的不喜而拖累;三九是低配候选,被李咎带了上去,然而他们不是亲生兄妹,这种带挈又要打个折扣。 皇帝陛下想想,若是招李咎为驸马,一则他自己说了绝不二色,那么自家闺女的幸福无忧,不怕李驸马整出第二个善姐儿来;驸马又要封侯,李咎享两个侯爵,手握实权,在京里地方都能横着走,比之超品国公也不差什么;另有一个想头,李咎是重情义的人,有了一重孝道和一重夫妻情谊在,以后李咎便是心野了、心变了,想造反了,他都会犹豫再三,甚至根本就造不起来。 如此李咎拿了双侯爵,享超品待遇,他的妹子再做个皇子妃,那便足够了。 这个打算其实还有一个皇帝陛下自己说不出口的隐忧。 皇帝陛下看自家几个儿子傻不楞冬的,比李咎之犀利、透彻差了十万八千里。 万一他自己百年后,李咎不想再和杨吴郑等几家虚与委蛇,要改天换日,要做个“司马懿”,恐怕现在的几个孩子都不是老李的对手。但是,若李咎娶了公主,将来李咎即便造反成功,他传位不还是得传给他们老刘家的血脉吗?皇帝陛下偷偷学了一些基因学,知道女儿也能传血脉,公主的孩子也是他老刘家的娃,说不定女儿传的血脉还更稳定一些! 第四百一十二章 鸭子 这一夜李咎与三九等四人一同留宿在议政厅,不过三九才刚被带着去安置好了,又有城阳公主的丫头喜晴过来把三九叫去了椒房殿。 三九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她是和男人一样在事业场里摸爬滚打,可她还不想和一帮男人特别是隔壁的陌生学士住得那么近。 特别隔壁几间屋子里留下来值夜的侍讲学士,对李咎四人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三九看着也来气啊,她才没有李咎那么淡定的性子。 还好,城阳来了。 城阳接走三九,一半原因确实是考虑到她晚上和李咎住那么近不太方便,另一半当然是皇后和淑妃的意思。 三皇子妃这个身份,将来肯定还要封为王妃的,就饭局上草草地见一面可不行。 皇后和淑妃还想让这姑娘和其他采女一样,在椒房殿皇后手下住几日,以观察其品格脾性。 三九这时候也觉察到不对劲儿了,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情况最坏不过是她被扣下来成为人质以威胁她家老爷交出什么秘密、珍奇,三九满不在乎这些。她又信得过城阳的为人,便大大方方地跟了去。 在金陵那会儿三九也曾与城阳公主留宿一处,今日不过是程序更繁琐,规矩更多些,三九既不紧张,也不猜疑,让盥洗就盥洗,让更衣就更衣,让睡哪就睡哪。及到了次日清晨,让起身就起身,让吃饭就吃饭,让请安就请安,真正做到了“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这宫里消息传得飞快。 皇后想保密时是能保得住密,但是三九这么大个人又有个身份在,夜宿宫廷与城阳在一起,皇后又没想着藏结实了——毕竟还要经常带去见淑妃呢,这消息就很快传了出去。 是以早上刚起不久,各宫及候选的秀女们,前前后后的都跟着来看这个半途插队进来的女孩儿到底是如何人家的小姐。 这其中又是沈小姐最为急切。 沈小姐城府极深,办事滴水不漏,容貌才情手段心术皆是一流,因此沈小姐的眼光一直很高,这次她候选瞄准的就是皇子妃的位置。 四皇子定了林姑娘,留给沈小姐就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了。从两个皇子的情况来看,沈小姐更偏向三皇子,因为三皇子是个憨憨,好控制。 二皇子心机比她还深就算了,长得还比她更漂亮,那这就让沈小姐有话说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她的心机、手段都恰到好处,能让她过得平平安安,又不会引起皇后的反感。 直到三皇子回朝后明确提出来一个他自己喜欢的皇子妃的人选。 这时候的通信不发达,沈小姐竭尽所能打听“赵娘子”的消息,也只能知道,这是一个寡妇,是丰穰侯的属官,长得很漂亮,行事不太正经,整日里和男人们厮混在一起。 这也是大多数人能打听到的消息。 于是在他们的设想里,赵三九应该是个风韵犹存的徐娘半老的妖艳女子。 然而现实让他们沉默了。 三九非但不是那善弄风月的妖艳女子,反而有种和城阳如出一辙的端正。她和城阳都是嫁过人的小妇人,就连眉梢眼底的一段风情都有些相仿。 不过三九的十分美貌却是真的,虽然穿的是城阳的几件没上过身的旧衣服并不十分契合她的风格,却依然令人惊艳。 沈小姐跟在众人后面又听了一段互相打讥讽,三九不爱言语,但是没有说话必切中人心,犀利极了。沈小姐心下便有些酸酸的,难怪三皇子那个憨憨见了就放不下,难道她真的只能去争取二皇子,将来一辈子和二皇子斗智斗勇? 她没这信心啊! 而且如果三九真的嫁进了三皇子家,丰穰侯肯定就是三皇子那派的人了,到时候他们拿啥和三皇子抢皇位? 京里人还在纠缠李咎搞出来的技术站又是什么杂学,她在外面行走她比京里那些老书生懂李咎的厉害之处在哪。学术领域的厉害才哪到哪,李咎挣钱的本事和民间的威望,才是真正的大杀器! 后宫妃嫔里,淑妃是头一个来报道的。 没人和三就说三皇子的母亲就是这位淑妃,三九还没意识到其实这是三皇子的母亲相看未来儿媳,皇后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看着规矩分毫不错,人也坦荡明白,没有攀附的谄媚,没有拿捏了三皇子就想上天的傲气。 淑妃和三九闲扯了两句“姑娘打哪儿来”“路上风景怎么样”“人情又如何”“姑娘和我们大公主怎么遇着的”……也就是听听三九说话的深浅,着实挑不出毛病来,淑妃心里也就顺了。 其他妃嫔秀女就更不会挑毛病了——没看见城阳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么?知道城阳公主在这里是横着走的么? 只除了一个人,最后姗姗来迟的陈妃。 陈妃的命根子三公主前些年因为急发肠痈差点一命呜呼,最后被李园教出来的太医动手术切了一截肠子才保住命。 按说一般人应该要感激有这样的医术,陈妃偏不。 陈妃觉得李咎和她八字犯冲,再往前推几年,她就因为拿了马刺史的好处给李咎下套儿,结果没套住李咎,反而招来皇帝陛下劈头盖脸一通发作。 现在三公主肚子上多了一道老长的伤疤,身子都被太医看光了,她这个当娘的根本抬不起头来。 陈妃单方面宣布与李咎交恶,再看李咎的人,那就和看狐狸精似的,哪哪都不顺眼。 况且三九长得那么漂亮,又被皇帝陛下破例召进宫,又被皇后留下陪伴,怎么看这都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对了,三九和淑妃一样是个寡妇。 淑妃也是个寡妇,进宫比陈妃晚,却比陈妃得宠,家世比陈妃富贵,还生了两个儿子! 陈妃单方面宣布淑妃就是她的死对头!现在这个狐狸精难道也想走一遍淑妃的路? 陈妃来请安时,看见皇后、淑妃、城阳和赵娘子言笑晏晏,连自己的脸都快绷不住了,勉强打了声招呼,才起了话头,就忍不住讽刺起三九来了:“听说你跟了李咎有八年了,这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八年,真的就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我好像听说过秦代有个吕——” 淑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向好脾气的皇后也毫不客气地岔开了话题:“说起这丰穰侯啊,真是古怪极了。陛下还想给他保个媒呢,就是我这话头都不知道怎么起。” 第四百一十三章 李咎被人堵门的日常 皇后不喜欢和妃嫔们争斗,对后宫的事情素来是打架的各打五十大板其中挑头的加倍,听着陈妃的话头不对,她马上就把话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淑妃看三九那不是儿媳也是半个自家人了,自然不会坐视陈妃这般辱没她,便顺着皇后的意思往下说:“陛下想给丰穰侯保媒?保的哪家的姑娘?陛下视丰穰侯如自家弟弟、子侄,是不是想给他和陛下看重的几家牵个线?” 皇后也促狭极了,看看沈小姐,又看看罗小姐,看得她俩心中一跳一跳,笑眯眯地就不说是谁:“横竖是个好的,陛下也舍不得,但这不是喜欢人家才华好,人品也好,这才想把自己看重的闺秀赐婚给丰穰侯?我倒觉得是是好事儿,侯夫人,怎么着也是三品侯夫人。过明年保不齐要封国公了呢?国公,至少也是个一品,也许是超品。” 听着是不错,可是沈小姐心气高极了,哪里看得上个虚衔!她要的是实权!有了实权她还怕李咎不跟她合作吗?再说了,那个丰穰侯可比她大着十几岁呢! 淑妃只当皇帝陛下还保持着把沈小姐说给李咎的打算,也跟着看了一眼沈小姐,然后问城阳道:“公主呀,听说丰穰侯捣腾的好些新鲜玩意儿都先供了金陵的大户人家。公主在金陵祭扫时,可得了那些?” 城阳见她不问三九,却问自己,也懂得这是故意淡化李咎和三九的关系。她并不知道皇后的打算,方才看着皇后和淑妃都故意去瞟沈小姐,也只当皇帝陛下还在沈小姐和其他人中犹豫,只能勉强提着精神回道:“都得了的,丰穰侯不喜欢藏私,也不贪财揽权,有好的都给别人分,自己反而落不着什么,家什简单极了。” 不好,还是个大手大脚没把门儿的!沈小姐听了更是暗暗叫苦。 皇后笑道:“怪不得,你父亲一定要给他选个能持家的好夫人。说起来那年你父亲赏了两个宫人给他的,可惜他不要,不然也该有了。” 城阳回道:“丰穰侯自有一份痴情专心在,可能这一份心意,只给他的夫人吧?于其他女子,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陈妃方才讪讪地讨了个没趣,听到这又忍不住插话来:“就连这个赵属官,他都不多看一眼?” 城阳看了看三九,眼神询问她是自己怼,还是交给她来怼。 三九当然想自己怼回去,只是场合严肃,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妃嫔,她只是个侯府属官,她不能瞎扯罢了。 皇后把她俩的眉来眼去尽数收入眼中,笑道:“赵娘子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心里,你和城阳这个小没良心的原是一样。且陈妃这话,不是只有你才能接得上?” 三九应了一声,面上淡淡地仿佛不经意地聊天似的说道:“丰穰侯心大意大格局也大,从不在那些个鸡毛蒜皮呀、流言蜚语呀、望风捉影呀、道听途说呀……的事情上有所用心。丰穰侯看不看谁的,我们也不知道,也没人关心。” 淑妃听得一笑,倒是觉得三九娶了每天进宫陪她说话怼陈妃也挺合适。这姑娘胆子大主意也正。 陈妃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三九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讥讽她“鸡毛蒜皮望风捉影”,可是皇后已经把话题带到了金陵的新鲜事上,有意显摆城阳这两年孝敬的好东西,她再发火就显得又傻又钝,只得忍了这口气,指望将来再图报复。 三九被留在宫里住了几日,除了陈妃外,和其他人都相处得还不错。 知道三皇子那事儿的,都懂她八////九不离十会成为三皇子妃了,又有皇后、淑妃、城阳这几位女眷中的顶级大佬护着,自然不敢有所挑衅。 不知道三皇子那事儿的,还以为是皇帝陛下看中了她——皇帝陛下好寡妇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那就更不敢和她过不去。皇帝陛下多少年没有封过新人了,宫中十年不曾闻婴啼,能让皇帝陛下破例,这得有多讨皇帝陛下喜欢?谁不怕枕头风呢?还是这么漂亮这么机灵这么勇的枕头风。 就连沈小姐,明知道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三九,她人前人后对三九也是万分小心谨慎。 就……竞不上正妃,那皇子不是还有几个侧妃嘛,万一将来要在三九手下讨生活,她又不如三九好看,又没有三九的情分,也不比三九更聪明,更不比三九有钱,那三九背后还有个丰穰侯……沈小姐觉得丰穰侯做丈夫不好,可是对丰穰侯的产业却垂涎三尺羡慕极了,这方面她是福气的。 所以她除了出身年纪处处比不过三九,何必早早结怨,不如先拉人情。 是以三九的日子那是相当可以。 但是宫外李咎的日子可惨得多了。 纵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然而京城的狂风暴雨真不是等闲。 吴宥、郑适道、秦烛之这一辈儿比他高个辈分的大佬不惜得出山,甚至他们的亲传弟子都没出来,只靠底下在京城读书的书生,一个个堵着李咎那个宅子的大门侧门,群情激奋地痛斥李咎目无天地宗亲师等等。 李咎一开始是想讲道理的,打开门差点被砸了个鸡蛋,也就不讲道理了。他就搬着个摇椅坐在花园里边指点哑巴抄书边和外面对嘴。 他们斥责李咎扰乱纲常悖逆正道,李咎懒洋洋地回:“你有你的纲常我有我的纲常,怎么不去和佛道说他们信如来信真人的信得不对?” 他们说李咎不从天命忤逆君父动摇天子的威信,李咎回:“天子的威信在四海清明万民安泰不在虚无缥缈的天意。天上打雷是因为云层带着电荷,天上下雨是因为云里的水滴遇到了凝结核,日月有盈亏是因为日月地都是个球,天象异常是因为几百年几千年一次的常态你们活不到看天象可习以为常那个寿数……这就是庄子说的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孔子说的蚱蜢不知冬啊,啧啧。” 外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是更激烈的怒骂。李咎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竟然骂他们是夏虫井蛙?他们可不会觉得他们听不懂的“电荷”“凝结核”是什么高端的知识,他们只会觉得那是李咎瞎扯。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就是这么端着。 李咎想想,爱咋咋吧,在这罗唣他,总比去户部罗唣三皇子的好。 夏刺史和三皇子的那一堆税赋改革,才是真的步步艰难,一个不好,要政毁人亡的。 可是李咎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的政斗水平无限低,不扯后腿都不错了,还帮忙? 只不过一切改革都少不了花钱,这类要动根动底涉及天下百姓、触动一个阶层利益的改革,更少不了钱。稳物价、平纷争、安民心……无处不要钱粮人。 李咎在这方面,还是有发言权的。联营会就在那里,骡机、水力织布机、自行车的图纸和构造至今还没有被拆解出来,也就是说现在各处的纺织厂、自行车厂还在依靠他的青山金陵产业输送机器和技术工人,蒸汽机又已经在实装使用的路上了,这就是李咎的底气。 第四百一十四章 娇客 转眼三九在宫里住了半个月,就是再迟钝也看出问题来了。 所以到了端午前后,三九想方设法地从宫里出来,回李咎暂住的地方和李咎商量这事。 还是借了城阳去公主府安顿些东西的借口,这才能一起出来的,到了晚上她仍得回宫里去。 “老爷,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我在宫里,是中宫殿下用陪着城阳公主的名义安排我住下的。可是她们对我不像是对公主的伴读,倒想是对参选的秀女。老爷,能不能打听一下其中的消息?” 李咎听了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而且皇后“扣”着三九不让她出宫,李咎再信得过三九的能力,难免要为之担心。 那可是封建王朝的皇宫,别看皇帝皇后仁慈和善,妃嫔皇子表面功夫也都做得到位,真要做点什么,平民只有躺平的份儿。 李咎斟酌再三,问道:“这件事,你和公主殿下商量过吗?” 三九回说:“我的事,自然先和老爷说,老爷知道了,说可以说,我才能和别人说呀。公主是好人,可公主还是外人。” 李咎哪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他连三皇子回宫后求娶了三九都不知道,更想不到这是皇帝皇后在相看儿媳。就他现代人的观点,还以为选秀都是给皇帝选妃,完全不知道选秀也是有可能选伴读、选宗亲、重臣的媳妇的。 听三九说感觉宫里人对她的安排仿佛是在安排秀女,李咎的第一反应却是皇帝陛下那里的事儿。但是皇帝陛下早早惜福养身,后宫已经多年不曾有新人,三九就是再漂亮,也不可能让皇帝陛下破这个例。 “这事,我看只能直接问公主。正好,公主不是出来了么?说话方便。我们收拾收拾,这就去求见。” 三九想来也没别的想法,低低应了声,两人便略微拾掇一下,主要是李咎得换身外出见客的衣服并把头发梳好戴发冠,再带上几个人,然后悄咪咪地从后门离开——前门还被那些书生堵着呢。 不过他们还没上马,倒是一乘朱纱宝帘的轿子先飘了来,陪着轿子的是几个如花似玉的侍女,又有一个妇人,又有二三十个黑衣甲胄的侍卫跟从。 李咎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城阳公主私底下出行的人马。 轿子在他家后门口停下,侍女打起帘子,妇人从上面扶下一个头戴缉珠彩凤步摇、穿着撒花纱裙缀翠玉珠儿的小妇人,不是城阳又是谁? 三九忙迎上去:“殿下怎么来了?” 城阳含蓄地笑道:“你来了京里后,不曾在外走动,我担心你找不着我那儿,就过来找你。你的事儿办完了,咱们一起直接回去,岂不顺当些。” 三九看一眼老神在在的李咎,回道:“殿下说得对。殿下,我正好有件事想和您打听着。在宫里不好意思开口,出来讨老爷的主意,老爷说放着那么大一个活宝贝不问,却出来问他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嗯,呆头鹅,是缘木求鱼了。老爷才要带了我去求见您呢,可巧您就来了。那,咱们里头说?” “原来你们这是去找我呀?不会是看到我,临时编的借口吧?” 城阳继续含蓄地笑,看一眼李咎又看一眼三九,指指门里:“走吧,进去说吧。我说侯爷,您这儿可真够热闹的。您就这么放任他们在外面叽叽喳喳不管?” 李咎顺手就把勒着下巴的钟静冠扯了拿在手里扇风,笑道:“公主,我说句大不敬的,陛下来了都未必能有个法子对付他们。打不得说不得,一句话重了,明天他们就去抬孔子像来治我。不过,外面这些人,眼大心苦,让他们吵架,能把人祖坟掀了。让他们真的干点什么,十年也干不成。吵就吵吧,横竖晚上有宵禁碍不着事,白天我就当他们是唱大戏的,也省得我无聊。” 城阳笑道:“侯爷损起人来也是一流的。”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 三人一边说一边来到了李咎住所的正房客厅。幺娘听见外面传话,早早端了茶来,还配了几样外面买来的点心,先给他们端了一轮,又领着其他几个临时雇来的打杂短工给跟随城阳来的随从送了一些,处处打点妥当。 城阳听见自己带来的人都安置好了,想起之前李咎提过,三九若是不干了,下一个属官想提拔幺娘,便意有所指地说道:“幺娘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了不得,喜晴她们都快被比下去了。” 幺娘忙垂着手回道:“我就是跟着姐姐们学一些上下高低,不敢和姐姐们比。” 城阳亲手拣出一块芸豆糕递给她:“我夸你你受着就行了,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提了一下幺娘,城阳又笑吟吟地问:“你们找我什么事儿呀?在这方便说么?” 幺娘很有眼色地先撤了,城阳把跟着她的妇差和喜晴她们也都打发出去了,三九才说道:“公主,老爷带着我们刚来京城,上上下下的规矩呀、关系呀,都只了解了个皮毛。我们也是猜不透,才想着向您问问。” 城阳点点头:“嗯,里头的水深着呢。你说你说。” “皇后殿下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宫里?我看出来了,根本就不是为了陪您。她们对我的态度就像对罗姑娘沈姑娘林姑娘她们是一样的。除了住的地方不一样,别的都一样。”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城阳又笑了,“你忘啦,我弟弟要求娶你当王妃的,是正妃,又不是侧室、妾室。这么大的事儿,他又那么坚持,总不能盲婚哑嫁的直接把你嫁过去吧?当然要走一走明面啦。这明面呢不就两条,第一条是这给皇子选妃的过场要走,第二条,当然是陛下、皇后还有我弟弟的亲生母亲淑妃娘娘要同意呀。出于以上种种,这不就把你留下来以观察啦?” 三九听得一震,李咎也觉得不可思议,三九比三皇子大着八岁呢,不论古代现代,这都是个很大的年纪差了。李咎自己是无所谓的,男人比女人稍微短命些,八年时间差那才好,到老了该走的时候正好前后脚,可是现在的人也觉得无所谓吗?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口风 城阳因为李咎和三九的反应笑了几声,又道:“话是三九自己说的。我弟弟问你可成不成,你说若是抬你进门做正妃,我弟弟就是以诚待你,你自当不辜负他的诚意。我给你记着呢。” 三九急了:“殿下是和我开玩笑呢,还是当真?我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岂能高攀皇子的!” “我和你开玩笑做什么?当时你和我弟弟说你不做小,想以此拒绝。而我弟弟发了愿说一定从正门儿迎你进门,我就知道这事有十分妥帖了。从小到大,大凡是他要做的事,没有个做不成的,他就有这本事和韧性。不过……我倒是也没说什么。凡是问我的,我都让人自己看了。既没有夸你夸成一朵花儿,也没有故意贬损你。三弟尽了心,你也不曾刻意求好,如此,成不成的,看天意吧。” 城阳自己是希望这件事成功的,三皇子和三九在她心里都是最好的兄弟姊妹,若是最后能与最好结为夫妻,岂不正好?且她也十分愿意给李咎找个好臂膀、好靠山。 若是求三九的是二皇子或者大皇子,又或是三九十分不肯,城阳说不定会稍微阻止一二……可惜不是。 城阳说完了,又道:“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要不,再商量一会儿?我呢去花园里逛逛。这地儿啊是杨师父的小花园儿,我小时候来住过,长到八岁上就再没来了。我那年还在西北的墙角种了棵海棠树,不知还不在呢?” 城阳起身腾了个地方,飘飘然叫了喜晴往西北角去了,留下三九和李咎两个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三九一时心乱如麻,李咎倒是还好,顶多就是哀叹一下自己的属官又没了又得从头培养起来。 “你自己怎么想?若你不愿意,我就代你和三皇子恳切地谈一谈,无论如何不能委屈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若你也有意,就顺其自然。” “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只是我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但是我总不能和皇后娘娘说,我不想嫁吧!” 这个确实,敢挑剔、嫌弃皇子?怕不是立刻背个藐视皇族的罪名!皇帝陛下和皇后性子好,那也是看情况好的,真敢老虎头上拔毛那是活腻歪了。 “在外人看来,这桩婚事是我们高攀,所以就容不得你有意见。你真不想去的话,这话不能明说,不过你倒也不用过于担心,三皇子不是那种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人,真到了那份上,我一定会找他谈好的。” “是这个话儿,就是我成了有言无信的小人了。”三九心里并没有因此就归于平静,依然是烦闷不能忍受,“说不定他们只想让我做侧妃,那我肯定也不会依。明日愁来明日忧,今天既然知道了原由,未来的事情倒是好办了些,我只做我自己就是了,既不去刻意招人嫌恶,也不会为了飞上枝头就讨好他人,我还是我,果真他家喜欢,我也喜欢,倒也不勉强。若是看我不顺眼,趁早绝了这份心,我是决计不改的。” 李咎听了无话说,便留她和城阳吃了一顿茶,天色未暗就送她们回宫去了。 这晚上三九想了很久,最后越想越平静。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曾经结婚生女,除了长得漂亮又有李咎的人脉,别的都拿不出手。长得漂亮,老了以后也漂亮不到哪去。人脉若不走动,或者她有心避嫌,终究也会淡化。这些事,她觉得三皇子应该能想通。 此外她还要掌管产业。将来即便嫁了人,那里里外外的经济路子自然也要她来把持,若只让她憋在家里,还不如不要嫁。 于是后面的时间,三九恍若无觉,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掩饰自己给李咎拉人脉的交际能力,更不掩饰自己经营产业的野心。 不是没人拿这件事攻击她,三九懒得理,城阳索性把自己手里的产业不论金陵的京城的还是定波港的,全都委托给三九打理,就当着众人的面许诺给三九三成分红,直把那出言挑衅的人抽得满脸发红。 才部分了结这件事,皇帝陛下那里就和皇后嘱托,让她去试试李咎的意思。 他给李咎也安排了一个活计,就是带着还没成年的皇子、公主搞他的那个什么实验田。皇帝陛下的借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李咎和郑吴秦杨挣了半个月也没争出个什么来,不如放到实践中比较。 这个实践的场地,正好就放在皇子公主的学业上来。 椒房殿的暖房花棚就是实验地,工具有李咎早年弄出来的显微镜之类的高端设备,李咎在这里物尽其用地可以上好多课程。 已经成丁(十四岁以上)的皇子公主不在此列,但是他们可以利用闲暇时间打着陪“弟弟”“妹妹”说话的名义过来闲逛。 李咎这里新鲜事多,皇后的花房又是出了名的新奇雅致,因此皇子公主每每下学了下差了,也乐意到这里来散散心。其中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和城阳四个更是李咎的老熟人,没事还要送点关怀呢,何况有借口更进一步。 李咎便和他们都熟络了。 大家互相熟络了之后,皇帝陛下才和皇后透了口风。 皇后第一反应是想给城阳点了这件事,不过她瞬间反应过来,主动点出城阳来,难免让人觉得城阳抢了姐妹的姻缘,她还有个更好的利用办法。 此外皇后还有一个顾虑。她提出让城阳嫁给李咎皇帝陛下肯定答应,但是李咎自己愿意不愿意娶城阳直接关系到城阳未来的幸福。皇后不愿意冒险,正好借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试探试探李咎的意思。 是以皇后满口答应下来:“这事儿啊……不好办,但是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无论如何我也给你办好了。这李侯爷呢,人才不错,人品也不错,才华我不敢说,能干是能干的,配咱们三姑娘,也算是个好人选。主要是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媳妇落到之前康儿那个境地去,言语行动之间,对女子更是尊重有加,只这一条胜过多少名义上‘惜花护花’实际上不过是贪恋美色的所谓的‘多情公子’。京里上下我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不过……两件事我刚才觉得为难。”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两件,一件是陈妃的意思,陈妃到底是心眼儿小了格局浅了,看李伯休不是探花榜眼,没个超品国公,也不是十六七岁好相貌的少年郎,她就嫌弃上了;另一件是李伯休比三姑娘大着十三四岁呢,民间有时候这个年纪差都能算父女。太//、宗当年给探花和奉城公主指婚,不过差着七岁,先大贵妃就寻死觅活,连咱们俩都有日子没得好脸色。这都差了一倍了……”皇帝陛下自己也有犹豫之处,但是招李咎为婿的好处远大于解决这些难题要付出的代价,皇帝陛下还是倾向于招他做驸马。 第四百一十六章 探底 交代好皇后与李咎私下先沟通清楚,以免事情闹出来发生意外下不来台,皇帝陛下自觉没什么别的大事,溜到书房看李咎和小公主小皇子们在做豌豆花实验。 喜欢和土地亲近的六公主、四皇子和六公主的玩伴吴桐都玩得泥人一样,不那么亲近自然的四皇子伴读、五公主、五公主的玩伴还有年纪已经偏大比较在意自己的外貌形象的四公主,都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拿着小本本用青山笔记录着每块地的情况。 看见皇帝陛下带着几个內侍宫人前来,众人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前去迎接,六公主一手捉着巴掌大的一个螳螂,一手拿着碧油油一个小青蛙,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阿爹!看,这是螳螂!这是青蛙!它吃蚊子和苍蝇!是我们的好朋友!以后让丫头小子们不要抓它们啦!” 皇帝陛下愣了愣,慈爱地笑道:“好好,阿爹这就下旨,以后宫里不准伤害螳螂和青蛙。” 六公主补充道:“也不让吃青蛙肉了……至少吃得起饭的人不让吃青蛙肉了!爹,你不知道,青蛙肉里有好多好多虫卵,吃了会生病的!” 吴桐拿起一张素描图,上面是蛙肉里常见的虫卵的形状、发育成虫不同阶段的样子等等。 六公主小嘴叭叭的没停:“爹,这个是线虫,那个是绦虫,最多的就是这俩,螳螂还有铁线虫,还有啊我们日常吃的肉里有绦虫,菜里呢可能有蛔虫,这些虫子会长在我们的身体里,甚至吃我们的血肉!所以吃的东西一定要吃洗干净的熟食哦!” ……少年青年时代行军途中没少抓青蛙下饭下酒的皇帝陛下胃里一阵翻腾,脸色也红白绿黄黑变个不停。 李咎一无所觉,还在那夸六公主聪明活泼。 皇帝陛下跟着夸了两句,又在公主的撒娇卖傻中答应再找李咎买一车什么显微镜又是玻片、放大镜等等各种工具。 然后赶紧黑着脸走了。 几乎是逃难似的逃出来之后,皇帝陛下发现自己没来得及和李咎说什么,不过好像也不必说什么了。 李咎看着挺不好接近一个门神脸,对小孩儿倒是很有耐心。 俗话说七岁八岁狗也嫌,皇家的孩子长得慢,现在才到狗也嫌的时候也对。 他能和一群狗也嫌的小孩儿玩到一起,并不勉强,可知本是很有耐性的一个人。 江南那些老朋友老伙计私底下写信,偶尔会提到李咎的好和不好。 说他不好就是施恩啦、狂妄啦这些。 说他好的就是恤民、有仁,其中又会提到李咎非常喜欢孩子,特别是女儿。他刚到青山县露面就搭救了幺娘,后来认了黄致的女儿做义女,对幺娘、小莲、元燚等一众妹妹、女儿辈的小女孩儿非常和善。 这种和善是真正的善意,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和艾虎,而非有些老色///鬼的见不得人的鬼蜮。 皇帝陛下亲眼看见了,当然就更相信了。这也是好事,李咎越宽容,他的媳妇将来就越自由。 皇帝陛下对皇后、妃嫔的要求是那样的,对自家闺女的祝愿却又是另一样的。 为人父总是习惯性双标,倒也不只他一个。 皇帝陛下后来又去看了几次,就连矜持的四公主也被他抓到过又一次提着裙子在地里挖蚯蚓,小六更是野得没边了。 李咎被小六和她的伴读当梯子用来爬树摘果子,他也不恼,只时刻注意着免得两个小祖宗摔了。 倒是甘心当女儿奴。 后来皇帝陛下微服找李咎喝了几次酒,游了几次湖,还安排了人试他的胆略、机变、底线……有满意的也有失望的,当然大面上还是讨喜的地方多。 如此,皇帝陛下是越看越满意,就只等皇后那里试探的结果了。 皇后精挑细选,选了个暖房里收割的机会,让李咎亲眼看看他送来的几种作物的收成和皇室这边优化培育的结果。 李咎不疑有他,穿了按品的常服,欣然前往。 皇后亲自盯着照顾的这小半亩地,伺候精心,水肥合理,除了天然地理条件就这样,别的无可挑剔。玉米、红薯、土豆、花生、油菜、辣椒、优麦x号都贡献了雍朝时代最好的表现。 李咎挑不出任何问题来,他就是高兴。 这个时代能遇到愿意投入精力到农事上的统治者,对天下百姓都是好事。 皇后自己也很得意:“这几日伯休在宫中食用的小点心,那些花里胡哨的,都是这里出去的食材为主做来的。看伯休应该是喜欢的,没辜负你一年年送来的种子和根茎。” 李咎回道:“娘娘看重,是我的幸运,也是它们的幸运。” “更是百姓的幸运啊。百姓何其有幸!不是我自夸,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绝对是数得上的幸运。你看,陛下是仁慈的陛下,凡事乐意为百姓考虑,我,淑妃,贤妃……也不是那种一味骄奢淫逸、贪图富贵享受的官太太。更幸运的是,他们还遇到了你带来的口粮。本来活不下去的人,能活下去了;本来吃不饱肚子的人,能吃饱了。一时间可能看不出是什么大的变化,然而对于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这就是希望,这就是天意眷顾。再等日子一长啊,人口多了,即便你说的那个什么生产力提高有限,人多了,总能多造点东西来。陛下明年还要颁布生养令,会对抚养子女、赡养老人的家庭每年发一些食物和布匹以示奖励。” 粮食渐渐多了,自然就要鼓励生育以获取人口,人口、土地构成了一个国家的基础,任何统治者都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自然之理。 李咎的思维一下就飘到了国家大计上。他可不管什么是后宫不可干政,他更明白媳妇的枕头风特厉害,一个心怀天下万民的皇后当然要远胜过一个眼皮子只有宫廷那么大的皇后,他十分愿意和皇后把事情说得透彻明白。 不想皇后的话锋一转,转到了他头上:“先生早过了而立之年,按理也该成家了。明年,陛下还想对成婚的夫妇进行奖赏,先生不如考虑一下,也拿一拿这个奖赏?” 第四百一十七章 笑着笑着就哭了 穿越的时候可没人说他在古代还要被逼婚哪! 李咎那个冷汗,一下就刷来了:“某……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未尝遇见可心之人,宁可单着。” 皇后直起腰来,从樱娇手里接过一块帕子擦了擦手,宫人奉上的瓷盆儿和水注子给她洗手,又有一个小宫女递上一块帕子擦拭……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莫名地让李咎有了一点点紧张。 “这几天,陛下安排伯休见了那么多淑女,不乏王孙公子家的明珠,竟一个可心的也没有?” “臣不明白,娘娘指的是?”李咎一头雾水,这几天他哪里见了什么淑女明珠? 皇后板着脸说道:“这几天你教安儿、和儿他们在地里上蹿下跳,猴戏一般,旁边总有几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看着,你忘啦?” 李咎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能回道:“臣着实不曾注意。想是缘分未到。” 其实皇后心里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不过皇后还是板着脸,仿佛有些生气的样子:“那,我家的几位公主,你也觉得不够可心?公主,你总见到了吧?” 李咎神来之笔似的第六感上线了,把话到嘴边的“着实没甚区别”换成了“臣以微下,不可言及尊上;臣以外男,不敢望见公主。” “你真狡猾,看着这么老实一个人,怎么说话这般花言巧语。” 皇后也不知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只不过敲打一下而已,说完这个,直接问道:“我也不和你绕圈子了。实则是受人所托,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家结亲。我寻思,伯休的这个性子啊,已经得罪了许多人,将来说不定会得罪更多人。你做了陛下和我们的女婿,外面的人再想参你,就得掂量掂量,陛下呢也可以蛮不讲理地护着你。” 皇后说得很慢,边说边注意着李咎的表情,见他只是垂手默然听着,心下有了八分把握。 说完前面的话,皇后让樱娇等人略退开些,问道:“你觉得我们家三姑娘如何?虽然她母亲得罪了你,到底不干她的事。她又是在我膝下长大,我一手养着的女孩儿,秉性、才情,我最知道,处处与你合得来。其实我心里极舍不得,可是我也明白,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你更好更合适了。所以,我贸然对你开这个口。你若喜欢,就应一声,自然我来下旨。你若不喜欢,也不要勉强,横竖有我顶着,怪罪不到你头上,免着以后两看两相厌,却是耽搁你们俩。” 李咎勉强想起来三公主的模样,是非常沉默寡言、温柔和顺的一个女子,应当是古代人理想的贤妻:模样好,有教养,性子温顺,还有个皇帝当爹。 可是那不是他想要的:“臣年岁太大,不堪配公主。世上男子寿数本就不如女子,何况臣以而立之年,怎配二八少女?臣老去后,难道让公主寡居数十年么?” 皇后闻言不由暗喜,只面上分毫不显,看李咎平时不见个表情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笑道:“如此……也有道理。你紧张什么?你不喜欢人,我又不会强迫你。难道我家的闺女还愁嫁吗,非得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行啦行啦,继续陪我逛逛吧,就算不是陈妃娘娘的女婿,那也可以当我的侄儿嘛,也是晚辈,不差什么。前面是康儿那丫头带回来的竹子,蓬莱竹、罗汉竹、湘妃竹、紫竹、楠竹、毛竹、箭竹,各色都有,我还没去看长得怎样。” 李咎擦了擦额头,哎一声跟了上去。 上午逛了园子,下午李咎被皇帝陛下叫去一阵吩咐,却是为了李咎带来的“蒸汽机”的展示和使用的一些进言。 李咎前几日写了些东西为自家杂学、机器宣传,特别提到了蒸汽机。 别人尤可,矿山、船舶和车马行当早就想到了蒸汽机的用法,皇帝陛下本也不大在意,直到被提醒了这东西可以用在船舶上,这才想通了它在商旅之行的意义,就把人叫了过去。 李咎不是傻子,皇后提婚事这么大事儿,提的还是公主,皇帝陛下不可能不知情。既然知情,那就是愿意。 如今李咎把事儿回绝了,他正担忧皇帝陛下拿这个治他。 然而一整个下午听下来,皇帝陛下是真的只对机械感兴趣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李咎也就把心吞回了肚子里。等议政结束,李咎仍一身轻松地回了自家宅子,整理机械以备皇帝陛下亲眼看其运转之理。 皇帝陛下也是一身轻松,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椒房殿,就为问皇后和李咎说得怎样。 皇后便故作不乐:“什么怎么样,那就是个没开窍的木头,怎么聊啊!若是他父母在就好了,和他父母说好了,哪还由着他乐意不乐意?” 皇帝陛下大觉意外:“怎么,听这话,他连我们家几个公主都觉得不够知音?那我就不懂了,还要怎样的知音啊!” 皇后直撇嘴:“陛下自己去问他罢。妾就当了这么一次媒人,竟然没成功,说出去,老脸都丢尽了!真是不识好歹!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皇帝陛下难得看见皇后吃瘪,自打皇后嫁给他以来,一向是端庄贤淑,恪守妇道,德言容功无不拔尖,几曾有过这样鲜活的表现? 皇帝陛下把李咎的事都放下了,往榻上签了,只问皇后:“他怎么拒绝的,你说,我找他算账给你出气!” “那您说话要算话。我知道他是陛下现在最喜欢的臣子之一,也不会真要罚呀惩的。妾想着,就等他真的成亲时,把他媳妇拘在宫里住上三年,让他体会体会什么是抓心挠肺,也就行了。” “这好说,依你。不过他连三姑娘都回了,还能看上谁?他到底怎么说的,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好吧,我想想。嗯……一开始呢,我问他,在京里这么久,见了那么多贵女千金,有没有喜欢的呀?他说‘不曾见过’。我就奇了,他往花棚里教安儿、和儿他们也不是一两天,郑姑娘罗小姐不是常去旁听的,他就真没注意到?嗯,确实是完全不曾上心。好吧问不出来他喜欢啥样的。我就说,那我招他做女婿怎么样?奇了,他这时候倒是没回绝。” 皇帝道:“那不就成了么。阿康、阿妩都已婚或者赐婚了在备嫁,那不就只有老三?老四才十三四岁,身量比他身边几个妹子都不如,不至于。” “哪里成了?我一听,没回绝,好像有的说话,就问他,那,尚三姑娘好不好?他这时候就有话说了,说他自己‘年纪大了,将来早去一步,留公主一人在世,十分不妥’,故而坚决不同意。” 皇后嗤笑一声:“陛下您说,他这不是故意和我为难么?就这么一个年纪凑合上的,他还说自己老。我看,就是瞎找的借口!还不如在我张口叫出三姑娘之前,他先回绝说‘视公主也如家中妹子,没那想法’,那我还能理解,反正他是惯用这个借口回绝人的。” 皇帝陛下见皇后真的气着了,脸上都显出了一些羞愤的红色,呵呵笑了半天。 不过,笑着笑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就回正了,不笑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为母之心 “等等,李伯休在你说到公主时,默不作声,却在你提了三姑娘的时候说他年纪太大,而三姑娘太小……梓潼啊,这个李伯休,不会是惦记咱们家大姑娘吧?” 皇帝陛下回过味来了。 没有反对保媒,却回绝具体人选,这不就说明他心里其实潜意识惦记着其他人?觉得三姑娘年纪小,那不就只有大公主二公主两个?二公主刚刚出嫁,就没怎么见过李咎,这不就只剩了城阳? 皇后一听,这是想到点儿上了,做出一脸惊疑的表情:“他有几个胆子,敢对咱们家姑娘挑三拣四!他敢!难道我有闺女十个也嫁他十个不成!” 皇后这么一怒,皇帝陛下反而略微打消了怒意:“梓潼勿恼,他必不敢无礼至此。想是有什么误会……” 皇后脸上红红的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愤,道:“我看,没什么误会。陛下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城阳寄回来的书信,时常提到丰穰侯如何如何,有一阵她甚至在丰穰侯的学塾里给他当教书先生,头一年是每封信提一句,后一年一封信里有一半都和丰穰侯相关。难道那时候,丰穰侯就有意为之?他这网撒得也太远了!” “那应该不至于,那时候康儿还没和离呢。”皇帝陛下有些犹豫,“而且他是个聪明人,反而不应该这样的念头。对咱们家的闺女挑挑拣拣就不说什么了,他断不会自大自狂到这个地步。且康儿那边虽然和离,到底和杨家有过关联,再要娶康儿,就一定会得罪他们杨门的儒生。李伯休聪明绝顶,怎么这个弯转不过来?” 皇帝陛下又把前前后后的事串了起来想想:“这事儿啊,还真不好说。棘手,棘手得很。但若是成了,未尝不好!这么着,梓潼啊,你先,问问康儿的意思?康儿若是不讨厌,我再把李咎叫来,先问罪,吓他一吓,底下的事就好办喽。” 皇后筹谋半日,就是等皇帝陛下自己说出这个打算来,她心里就满意了,道:“陛下就爱护着外臣,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才是您儿子呢!康儿若是果真喜欢,也就罢了,我这胳膊那里拧得过康儿那么大个腰杆子。若是不喜欢,就赶紧把李伯休送回去吧。横竖,赵姑娘也见过了,不必留他。留他反而是祸害。” 皇后的意思是赵三九毕竟给李咎当着属官,到了给三皇子指婚时,再留着李咎在京里,难免被人说三道四、捕风捉影地议论闲话。不过若是城阳的婚事真成了,到那时皇后自然又有另一套说法。 皇帝陛下也深以为然。 赐婚的日子不会太远,所以这档子横叉出来的李咎和城阳的事儿,就得尽快处理了。 皇后说要找城阳问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知女莫若母,她有八成的把握城阳是喜欢的。 就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搞定李咎…… 感觉五五开,那一半的失败概率不是李咎无情,而是皇帝陛下把事办砸了。 想是这么想,皇后送走了皇帝陛下,转过身就去了城阳房里。 这边的事好谈,皇后沉默了半天,把气氛熬得尴尬又紧张,最后在女儿关切的、不安的眼神中直奔主题:“我想把你嫁给丰穰侯,你自己愿意么?你爹本来是想把你三妹说给他,丰穰侯一句话就回绝了,说是他比你三妹年纪大着太多,不合适。我觉得他的画外音,你三妹年纪不合适,你却是合适的。你若是不喜欢,我就去回了,让你爹死了这条心。你若是喜欢,你给我句话,刀山火海,我也让你嫁得如意郎,从此太平享!” 城阳手上顿了顿。她何曾想过这样的事!礼教大防,严过天条!和离的民间女子尚有再嫁的机会,公主的举动都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和离的公主又如何能挑战那么严苛的约束! 城阳心里是欢喜的,可是她向来自律,从未因情绪、情感的爆发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情。 所以她把欢喜忍住了。 可她又舍不得这一丝希望。 皇后拿这样的事来问她,说不定就是最后的一个机会。 城阳于是不答反问:“丰穰侯愿意吗?太傅大人愿意吗?言官御史,愿意吗?” 皇后一听就是她自己愿意,不过有疑虑罢了。 “丰穰侯定然是愿意的。太傅愿不愿意由不得他,我留着善姐儿不就等着这天么,那是他一世的把柄!等他老了,也就不碍什么事了。言官御史的话,你也不必多想,果真成了,我会让你跟着丰穰侯去金陵,住个五年八年的再回来,凭谁也翻不起这笔账!再说了,那个丰穰侯,恐怕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手握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凡想分一口肉吃的人,谁敢得罪他?言官也不过就说上几句,他倒有一车歪理等着呢。” 皇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的儿,你既然自己没有不乐意的,这件事,我就一定能给办成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备嫁吧。喜晴,好好伺候你主子,底下的人,别让他们乱说!” 皇后这里很是顺利,就等皇帝陛下那里的动静了。 第二天皇帝陛下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便找人去问了李咎,知道今天可以演示那个什么“蒸汽机”,遂欣欣然带人微服出宫去了李咎现居的宅子。 围在宅子外面的书生叫了这么多天,总算少了一些。不然皇帝陛下能不能去还两说呢。他微服出行不便把人都赶走,那么多人围着,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总算今天人少了许多,让准备假借宋国公名义清场的內侍、禁卫都松了口气。 李咎的宅子里,蒸汽机都已经改良了两代出来了,这会儿正在测试小钟工做的小型蒸汽机。 李咎弄了一大沙盘的细沙,放了一个船在沙盘里,用蒸汽机作为动力推着走。 船是特制的小船,不过也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细沙再细,那摩擦力也着实不小,因而船走得很慢很慢。 不过就算它走得再慢,它也足够震慑众人了。 不靠人力、畜力就能走的船,本质上就和现在的一切都有了区别。再加上风力推动,想必真的放在海上用时,一定会非常灵活。 更大的载重、更快的速度,加上李咎的航海图和对新大陆的描绘,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向大雍敞开怀抱。 这是皇帝陛下观察了蒸汽机小船后突然产生的一种感觉,来源于一个天赋型统治者、军事家、政治家的绝对敏锐的嗅觉。 第四百一十九章 事儿办岔了 李咎看见皇帝陛下来了也忍不住心头激动,满面笑容地迎接上去:“国公爷来啦!” 皇帝陛下出门经常打着宋国公的名号,比较熟悉的人都知道,李咎也知道。 皇帝陛下已经把要问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指着沙池里匀速爬行的木船问道:“这、这是什么!” “国公爷,这就是蒸汽机!”李咎拉开旁边用棉布遮起来的一个角落,“原型长这样,船上装的是小钟工匠改良过的,放大之后可以用在现正在使用的楼船上。只这一件,不知能空出多少人力!臣过去十年于农耕的所有增加,合起来也不过能与此物打平。” “这么重要?”农耕解决的是人口和民生问题,皇帝陛下想到了蒸汽机很重要,但没想到李咎会把它和过去十年的农耕提升想对比,“你仔细说说。” “国公爷只管这样去想:蒸汽机的载荷能力,可以用在一切地方,运输都是最浅层的,除了运东西外,还有好些地方可以用上。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说不太明白,我写个奏章呈上去给陛下看——再与您抄录一份。再请陛下赏个空地给我搭将起来,过几天就可以请陛下和国公爷看蒸汽机推的有轨车,那可真是翻山越岭若等闲!” 皇帝陛下立刻想到了兵员输送,想到了官员委派……速度更快的大规模运输,意味着他可以随时把士兵、车马运到任何城池,意味着他的命令很快就能传递到各个村镇。他会实现中央朝廷对地方的彻底控制,把该死的宗法制摁死在角落里。 皇帝陛下一时还想不到这对“生产关系”、统治秩序会产生怎样的冲击,但是只看他能想到的部分,这东西已经能封神了。 “你说得对,那你就仔仔细细地写来吧,不要管什么格式规矩,想哪写哪,就是咱们爷俩私底下的小事罢了。对了,你说的小钟工匠是谁?为你改良了这么好的东西,应当重赏!其他参与者也都有功,当赏!具体怎么个赏法儿,伯休你自己定吧。” 众人闻言喜不自禁,忙谢了恩旨,又把小钟工找来推给“宋国公”看。 小钟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鹌鹑似的发着抖,胡乱给“宋国公”拜了几拜。 皇帝陛下也不责怪他礼数不通,只问“蒸汽机”是谁想出来的,怎么做的等等。 小钟工脑子活,却也老实,就如实说了:“图纸是老爷给的,我爹还有陶工……好多人都在里面帮忙。画图纸的、炼胶的、配煤配炭的……铁匠都有五六个人在里头呢!小的只是些微除了些力气,不值当什么夸赏。” 皇帝陛下更满意了,点着头说:“你不居功,还肯提携伙伴,这不错嘛。有功当赏,怎么能不赏呢?回头和你老爷说说这事。你既然这般实诚,我再额外给你个恩典吧,你说,你有什么心愿?我……我回去禀告陛下,一定让陛下给你办了!” 小钟工心里确实有个梗过不去,他瞅瞅李咎,李咎起初没注意,被幺娘提醒了才看见。 他这里小动作却又落在了皇帝陛下眼中,皇帝陛下道:“怎么,你不信?还要看你老爷的意思?” 李咎道:“国公爷说话算数的,你有心事就说吧。别是叫人给你个媳妇就行了。” 众人皆知李咎最讨厌这些强逼着成亲的事儿,小钟工忙回道:“小的岂敢!国公老爷既然说了,小的就提个想头,纵使成不了,也不当什么,请国公爷千万别怪罪小的,那就是小的造化!” 皇帝陛下反有了些兴趣:“你且说来,只要不是大奸大恶的,我都答应了!” “小的,小的想为将来的儿子,求个考秀才的身份!” 小钟工咬咬牙说道。 他是工匠,他爹也是工匠,他家祖祖辈辈都是木匠,年成好的时候,或者遇到李咎这样宽厚的主家,就能攒下家产来。若遇到不好的年份或者被人聚伙欺负,就会失去所有生产工具沦为乞丐。 他们这样没有田地、不参与农事且在官府有登记、还行商(水碓算行商)的工匠,不能参与科举。这个禁令会影响三代人。 前朝如此规定,到了本朝也被沿用了。 皇帝陛下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道:“些许小事,自当与你了结,你且放心地领赏、娶妻、生子罢!” 这真的是个很小的事情,皇帝陛下一声令下,破例也不算什么;又或者是消去他和他父亲大钟工、祖父老钟工的工匠匠籍,小钟的儿子小小钟自然就能参与科举了。 所以皇帝陛下让丰年记下这事等回去处理,就把它忘了。 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蒸汽机小木船,亲手操纵了一下,过足了瘾。 幺娘这时候来传话说饭菜好了,问摆在哪,又看着皇帝陛下,示意李咎问问人吃不吃饭。 李咎自己不觉如何,但看看时间已是申时初,快到京城人吃“晚餐”的时间。家中有课时,幺娘他们几个机灵的会在京城人吃饭的点儿备膳。 李咎忙问道:“国公爷是在寒舍用膳,还是另有安排?” 皇帝陛下把扇子一手,道:“就在你这儿吃吧。不过素日听说你家简朴,我也不给你添麻烦折腾为了。丰年啊,叫人送几个盒子来与丰穰侯添菜。再找个人快去通知夫人我今天不回去吃晚膳了,但是宵夜得给我留着。” 丰年自去料理妥当,皇帝陛下就带着人转悠了一圈,最后让人把席面摆在后院的大树底下,就着满园阴凉吃饭吃茶。 幺娘和吴管家的媳妇儿以及桂子等人前后张罗着打点好了,交给皇帝陛下的內侍接手伺候,这才各自退下吃自己的那份晚饭。 皇帝陛下见她们办事爽利,礼节虽不中,却自有一份磊落坦荡,不由夸奖道:“你的人都是好的,虽然其貌不扬,手脚却麻利得很,比起好些宫里头的都强。” 李咎回道:“陛下过誉了,臣这家中最要的就是把事儿办好办成,别的都得退让些,是以用人用才不用色,平日里互相之间尊重些,也就不必有所拘礼。外面人看不惯,但是臣觉得还好。” 第四百二十章 女校的若干建议 “用人用才不用色?倒是你的风格。” 皇帝陛下正想拿李咎打趣,说将来李咎的岳父岳母必然高兴,忽想起自己来他家要办的事,于是屏退旁人,只留下丰年在身边伺候。 幺娘、初三他们今天去外面采买,颇买了些鱼虾蟹蚌,桌子上就有两道江南家常菜,一个红烩杂鱼,一个苏姜蒸毛蟹。 皇帝陛下自己添的是几个京里的名菜,烧鹿烧鹅烧鸽子不一而足。 他将酥点拣出来几个吃了,已是半饱,这时候遣退人,自己捉了个大个儿母蟹自己剥自己剔,权当是消食。 皇帝陛下一边在丰年的协助下和螃蟹爪子作斗争,一边与李咎笑说:“伯休啊,自从与你真实见面以来,朕一向是很欣赏你的,把你当自家子侄看。” 李咎愣了一愣,赶紧放下筷子端茶漱漱口,回道:“陛下切爱,臣无以为报。” 李咎说的不是套话虚话,这些天他和皇帝陛下时常有见面和策问,李咎逐渐地发现皇帝陛下和他想象的不一样。至少他展现给李咎的这一面是温和、宽容的,而且从他的政令来看,皇帝陛下确实很重视民情,并不会无条件包容他的臣子和心腹。这在封建王朝很难得。 皇帝陛下瞅着他神色认真,不是敷衍的,继续往下说道:“如此,朕有一件心病,你能不能为朕解决?” 李咎以为是什么大事,正色回道:“但凭陛下驱使。” 皇帝陛下颔首,道:“你和大公主城阳熟络,城阳和离还是你给她出的主意。朕的心病就在这里。朕和皇后,都是天命之年,不知道还能照顾她几年?有一日我和皇后去了,未来的皇帝能不能对城阳好,能不能保护城阳免受他人的讥讽和诽谤?” 这话李咎不敢搭,涉及到非常敏感的男女之事的话题了。 皇帝陛下继续说道:“仔细想来,世情如此。一个女子若要能不靠别人的眼色过活,只有三个办法。一种是像你的属官赵娘子一般,才华出众,又遇到了伯乐,她自己心里又有成算,如此就活了;一种是她生了个好儿子,儿子必须孝顺母亲,如此她也就可以一世无忧了;最后一种是她的丈夫愿意保护她,爱戴她,这是最妥帖又最不妥帖的一种。第一种难在伯乐难寻,机会难觅;第二种难在生儿育女也不是自己说了算了,儿子长大能不能成气候就更不知道了;第三种,何尝不是把自己的人生系在别人身上。可是我这做父亲的前思后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就连你地属官,赵娘子不也得看你的脸面么?若不曾遇见你,她有十八般本事,只使不出来,恐怕自己也没得好结局。” 皇帝陛下说的都是实情,可知他是真真切切地去了解了实际的情况,一片爱女的真心油然可见。 李咎还没领悟到皇帝陛下的意思,他还真的以为皇帝陛下只是单纯地在为城阳担忧 。 所以他马上想到了自己之前给何药娘规划好的另一个路线,只是何药娘自己选择了常规路线而已。 “陛下,微臣愚见,有陛下和娘娘照拂,公主不仅高枕无忧,还可以为天下女子另寻出路。在金陵时,臣已然发现,公主长于教书育人。这般天赋不容错过。早在臣发迹之前,江南已有饱读诗书的女子抚养幼弟子孙读书科举至功成名就者,可惜身在深闺,其功劳无人知晓。后来公主殿下微服在学塾里讲了几门课,听者如云。臣就在想,可能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忽略了女子的能力。她们也能当老师,她们也可以培养人才。所以,臣愿意出钱,并上书陛下,请成立女子学塾,由公主出任学塾祭酒,培养有专长的女子。” 皇帝陛下没想到李咎竟然能给他绕这么大一弯,并且他还觉得这思路不错! 皇帝陛下自己的后宫里美人如云,然而真正让他舒心、放心的,只有皇后、淑妃、德妃少数几个。其他比如陈妃、艾嫔……都是日常扎他心的。 仔细想想,皇后出身名门,小时候在民间长大,念过书,也见过民情;淑妃是江南大户出身,守寡的几年也很艰辛;德妃是开国将领的孙女,她祖母是前朝著名的才女,据说一身才华可比状元…… 这么算来,都是家教渊源,家教好的,姑娘也好。陈妃这样进宫时大字不认得一个的,果然到后面就经常有些神奇的操作。有没有意外?也有,有些姑娘出身不大好,可是好学上进,那不好的出身,也算不得什么了。 所以女校真的大有可为。男子一天天在外忙碌,谁能顾家?家里的事不都是母亲媳妇说了算?那家里的子弟,不都是祖母母亲姐妹养大的?所谓言传身教言传身教,女眷若是扶不上墙,又能养出什么样的子孙?女眷若是不懂事,溺爱子孙,那这一家子的子孙还能看?虽然大家族都有个族学,但是一家子人在族学里才能学多久?说不定结识了不好的朋友,反而要更坏十倍! 女子也应该多读书,多长见识!搞个女校!把城阳抓出来当塾师祭酒,长久以往,女校出来的夫人太太,都是城阳的徒弟,占着尊师的道德地位,以后谁还敢对城阳不敬? 皇帝陛下的思路一下子就敞亮了。 他可不知道李咎想的女校是教知识的,他想的女校教的是规矩、道德、四书五经、德言容功,是按“贤内助”的方向去培养的。 而李咎看皇帝陛下似乎很乐意,更觉得皇帝陛下真的是个肯为百姓多想一步的好皇帝。 两人虽然想的事南辕北辙,但是就这件事还是达成了一致。 皇帝陛下很愉快地和李咎碰了个酒盏,之前想好的事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一顿饭吃完,皇帝陛下满心愉悦地回宫批了会儿奏章,差不多到了点儿,就转身到了椒房殿,蹭媳妇一顿宵夜,顺便商量商量女校这件事。 皇帝陛下连女校的名字就想好了,就叫城阳女子学塾。 皇后也很愉悦,城阳虽然没明说“愿意”,但是这看起来就是愿意的样子。皇帝陛下也是满面春风,说明李咎也不反对,那这事儿不就成了么!城阳的未来可算有了个好着落。 夫妻俩和和美美吃了顿饭,两人看着陪吃的女儿都是一脸高兴,却把城阳看得浑身不自在,草草吃了两口八珍醴酪就借故退下了。 女儿一走,皇后就高高兴兴地问:“丰穰侯可是也乐意极了?咱们康儿心里是乐意的。” 皇帝把大腿一拍:“坏了,我给忘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风月案 皇帝出去回来讨了个主意给城阳养老,却把正事给忘了,皇后当场翻脸,赌气坐在炕边上抹眼泪。 皇帝陛下讪讪地靠过来,“梓潼!”“柳卿”“我妻”地哄了半天,才把皇后哄得回转过来,只是一股余怒未消,大有“我就看你说什么”的意思。 皇帝陛下硬着头皮,细细说道来:“乖乖,怎么就生气了?我的好人,丰穰侯说了个新鲜事,我和你说来听听,保管你听了一不再为康儿忧虑,二也会和我一般的忘了议婚的事。” 皇后将信将疑:“那……你先说说。” 皇帝陛下于是把李咎的关于兴办女校的建议拿来用了,再结合自己对于女子接受教育一事的认识,把女校吹得天花乱坠。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皇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避免不少人因为得不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而埋没了才华。 但是也只是这件事本身不错而已! 皇后想听的是这事吗?皇后关心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 当女校长和结婚这俩事有冲突吗?没有啊!这是强强结合啊!李咎那个性格,绝对不会反对城阳担任校长的——就连这事儿都是他提的,他怎么会反对? 城阳事业、丈夫两手抓,岂不美哉? 皇后不由得幽怨上了:皇帝陛下疼爱女儿的心自然不必多说,也就是太疼爱女儿了,才总是舍不得女儿嫁人。之前先拖来拖去的拖得京城好青年都成家立业了,不得不矮子里头拔高个选了杨太傅的儿子,现在可好,倒把个正经事干脆忘了! 皇帝陛下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皇后仍是一脸幽怨,仔细回想一下,觉得自己说的没问题,他就问上了:“怎么,梓潼不高兴城阳领这个差事?” “怎么会,我是那不识好歹的人吗?陛下对康儿的关切爱护,妾都时常吃味儿,不过想想,都是陛下爱女儿的一片真心,我为她高兴都来不及,只有劝您多做点,哪有劝您少来的?我不高兴是因为……反正陛下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他们孤家寡人独自一个的寂寞啊。倘若康儿对丰穰侯无心,我是断不会提这话的。可是康儿有心哪,那,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希望康儿心想事成了。” 皇后边说边起身给皇帝陛下按按肩膀按按穴道,她和皇帝陛下这么多年风雨同舟,对皇帝陛下是最了解不过的,果然一出手,就把皇帝陛下按得通体舒泰。 皇帝陛下立刻觉得,对,是该有个知心知意的心爱之人在身边为伴才行。 城阳需要的何止是未来的人生保障,她也需要情感的陪伴哪! “梓潼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就再找伯休来问一次!时间我看看——丰年,丰年,给朕瞅个空子,召丰穰侯来议事!” 丰年和侍讲学士一合计,就定在了明日下午。 不过第二天过得却并不平静。 这晚上皇帝陛下去淑妃那里歇息的,清晨刚起,还在洗漱间,正奇怪怎么今天老三没有过来伺候着陪他一起去上朝,就听见外面突然闹了一阵。 皇帝陛下不爱过问后宫琐事,除非牵涉了前朝,又或是恰好撞在眼里。今天这就算是撞在了眼里,皇帝陛下就找人去问了问。 不一会儿就有人回话来说,原来是沈小姐奉皇后的吩咐送一串皇帝陛下昨日落在椒房殿的挂饰,不想路过太清池时,脚滑落了水,刚被救上来。 这本是小事,问题就出在救人上了。 沈小姐一口咬定救她上岸的是三皇子,而三皇子确实浑身都湿透了。 可三皇子坚决否认这一点。 皇帝陛下听到这里,就来兴致了。 这不就是只在传闻里听过还从没在现实里见过的“强行倒贴”行为吗? 真是一出好戏! 他甚至顾不得这出戏里有自家儿子,就忙拖了淑妃一起去看热闹。 才走到廊下呢,就听见三皇子义正辞严地说:“姑娘再混赖我,我就要请内务司来查案了!我是要娶妻的人了,自然守身如玉、不敢有丝毫越雷池,怎会和别的女子有牵扯?太清池水深不过四尺,姑娘你身长五尺有余,并无性命之忧,我为何要救你?附近那么多会水的,哪儿轮到我来救你?周围的都看不见哪?再不然,这里还有绳子竹竿儿,我搭你一下就上来了,干嘛跳下水救你,我虽然傻,也没傻到这程度啊!” ……皇帝陛下越听越稀奇,平时没觉得这憨憨有这么快的反应能力啊! 一边想着,一边皇帝陛下就和淑妃转过了弯去露了面,一旁哭哭啼啼的沈小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三两步跑上前来,又一声娇呼绊倒在阶下,声声泣血: “陛下为小女做主啊!三殿下,他抱了我,却不承认,小女只有死路一条了!” 刚换上干净外衫外袍的三皇子也往阶下一坐:“陛下也为我做主吧!好好的我一早就来给父亲请安,还没进门就被人兜头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我还没看清是谁呢,倒是先被扣了这么大一口黑锅!臣的清白都叫人说没了啊我拿什么去娶媳妇啊我冤枉啊!” 三皇子嗓门比沈小姐大得多,直接就把沈小姐给盖了过去。 沈小姐脸都绿了。 今天确实是她设计好的,先买通小丫头给三皇子来了个池水灌顶,然后自己早早埋伏在三皇子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就为了赖上三皇子。 可是三皇子他……他真就不是个人!世上哪有这样不留情面的男子! 她真的真的后悔了。 沈小姐不得不考虑起善后来,要不要假装自杀躲过去?撞柱子还是跳水?不行,不能跳水,三皇子才说水深只有四尺她就去跳水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她是假自杀? 三皇子不管她想什么,只用嗓门压住了沈小姐也就是了。 一时间淑妃殿前吵嚷声此起彼伏,皇帝陛下被吵得头晕,没了看戏的兴致,喝道:“够了!成何体统!” 皇帝陛下一怒,总算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 沈小姐不敢再吵闹,只能小声啼哭。三皇子也不作声了,但是看他那个表情,随时可能再吵嚷起来。 皇帝陛下没时间在这久留,政事堂议政必得有他在场,他正要让淑妃把这事办了,忽然看见斜地里走来几个人默不作声悄悄地往旁边站了,为首的一身天青色流水落花浮莲撒花衫儿,风流窈窕,却是奉命前来查看情况的三九,一旁还跟了几个宫女。 皇帝陛下一时兴起,直接指了三九道:“你,对,就是你,赵娘子是吧?这事交给你办了!等朕回来,必须给朕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试身手 被皇帝陛下当面扣下一口巨锅是什么感受? 谢邀,人在大雍,刚下飞机,感觉就是有点傻吧…… 赵三九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皇帝陛下自觉交给三九去办,肯定靠谱,头也不回地就往议政处去了,全不管被抛下的这么一群人有多尴尬。 三皇子最先放心,三九不可能害他,更不会被沈小姐的花言巧语蒙骗。 淑妃愣了一愣,紧接着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这是想看看三九的机断,于是她也放心了。 其他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突然找来一个进宫没几天的小丫头担当这么重大的事。 沈小姐的脸白了又白,她和三九同样住在椒房殿的后排屋子里,互相都清楚得很。沈小姐的把戏对三九这样摸爬滚打出来的江湖老油条没有任何作用,三九比谁都知道沈小姐的心思! 甚至在沈小姐第一次动脑筋想扇阴风点鬼火把李咎和三九绑牢时,挑拨离间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三九直接顶回去了,后来三九明确警告过她“你想嫁得如意郎君,你就去争取你的。牵扯无辜做什么?因你是个姑娘,我知道你不容易,这次我就不说什么了。再有下次,我一定会找人来主持公道!” 沈小姐是想当王妃的,当然不能留这么大个污点,从此只能绕着三九走。 沈小姐当场就傻了! 皇帝陛下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没名没分的外人来办! 顷刻之间三九已经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皇帝陛下有绝对把握这事翻不出天去,才会随便找个人来主理。 淑妃也想明白了这点,主动说道:“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都听赵小姐的。赵小姐从哪查起呢?” 三皇子也满怀希望地看向赵三九。 “没什么好查的,本来就和三皇子没有什么关系。本朝以来,盛夏季节,未出宫成家的皇子清晨寅时正点起床,卯时出门,算时间,事发时不过刚刚好到池边而已,前后差着不超过数十秒,哪有救人的功夫?且三皇子殿下头发是湿了,换下来的衣物里,外头的沙衫比衬袍湿得透彻,裤脚和鞋子却还有一些地方是被洇出来的湿润,鞋底根本就是干的,这不太像是跳水救人的结果。再者,果真是皇子为了救人跳进了池塘,跟着皇子的人不敢不跳。他们现在都干干净净的,只有少数两三个人身上沾着水渍,也就是说他们没下水,倒是符合殿下方才所说的‘被人泼了一身’的情形。所以跳下池塘救人的不是三皇子。想是沈小姐认错了……是谁救了沈小姐,若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就私底下和沈小姐说一声‘不必谢了’,也不是什么难事。早上太阳光还不强,树影又多,宫里头人穿衣打扮区别不大,沈小姐一时看错也是有的。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一场误会。本来还是个好事儿,有人见义勇为,值得嘉奖,若要往不好的地方去想,那就是把好事变成了坏事,不妥当。因而此事没什么可查,真要查,只查那个泼了殿下一身水的人就是了,倒不是别的,闯了祸,怎么能一走了之,好歹认个错呀!” 三九一段话清晰明白,在情在理,别说淑妃和三皇子觉得正是如此,沈小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和立场来反驳,只得悻悻然就坡下驴:“如此……应是我看差了。当时也有树影和芦苇挡着,确实有可能看花了眼。是我不好,不该看着三皇子殿下身上有水,就把殿下当成是救命恩人了。” 三九回道:“原也在理,咱们都是养在深闺的,谁知道什么呢?遇到失足落水这样的事儿,自然惊慌失措,没了主意。” 不过三九没说的是,沈小姐这一身也不像是落水的样子,也像是被人用清水泼的。太清池里许多水草浮萍,果真掉进水里,能干干净净不带一点儿萍草地上来,就很奇怪。只是三九不愿意和她为难,于是保全了她的体面。 “赵小姐果然聪明伶俐,本宫没看错你。”淑妃十分满意,本不是什么大事,闹大了不论结果怎样,总归是她儿子难堪。三九把事情定性在“见义勇为的好事”不过有了点“误会”,一番连消带打,连波澜都抹平了,至少现在在众人眼里就没什么阴私。 三九还给淑妃留了余地,若是是淑妃不高兴,还能去追查谁泼了她儿子一身水。若是愿意息事宁人,也就可以到此为止。 淑妃到底怎么打算的,当然不会简单地透漏给外人知道,她吩咐侍儿赶紧送沈小姐、三皇子各自回房梳洗,该向皇帝陛下复命的去复命,然后该干嘛干嘛,这里就都散了。三九也要回去向皇后复命,底下的事,也就无从知晓了。 这件事之后沈小姐彻底安分下来,三九的名声倒是有了些传闻。 淑妃亲眼所见其能为不凡,自是再没别的可挑剔。帝后得知三九几句话就摆平了一件麻烦,也是嘉许不已,基本上三皇子的这桩婚事,就是这么默契地定下来了。 默契有了,还没下旨,确实因为三九自己尚且有疑虑。 三九是有野心的,她不像李咎那样将漫漫人生路上的伴侣看得那么重要。她不是黄花大闺女,不是毛头小子心乱跳,她早就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世界在她这里非常现实,根本没有丝毫关于爱情的幻想。 她不曾遮掩她的野心,她明确表示自己即便成婚,婚后也要手握实权,至少要拿住经营和李家相关的产业的实权。 李咎给了三九舞台,三皇子能给她更大的舞台。李咎让三九窥见了一个新的世界,三皇子让三九有可能亲手操纵这个世界的规则。 和三皇子的婚事,无疑非常符合三九自己的野心。然而李咎却像是给这份野心加了一把锁。 三九的犹豫正在李咎本人。她有野心不假,可她并不想给李咎带去任何风险和为难,她不能让李咎为她的野心而受到任何影响。 若是果真允诺了婚事,以后难免李咎会被卷进储位之争。到那时,李咎便是能掏出亩产万斤的粮食,只因为储位站队的缘故,他的事业和他的宏愿,一定会被人干扰。 三九用李咎教的“成本优势劣势”法则算了又算,实在算不清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一时间便陷入了纠结。 “你最近有些两难,本宫应该知道你的心事,所以,你愿意和本宫聊聊么?” 三九纠结了两天,这一日皇帝陛下去上朝了,皇后让城阳公主陪着去检查大皇子成婚的物件,他的婚事就在七月里,万事万物都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于是这一天,淑妃就瞅着空亲自来椒房殿找三九谈心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认可 三九的心事藏得很好,不过淑妃想看出来,倒也不是那么艰难。 某种意义上淑妃和三九才是最像的。两人同样是寡妇出身,同样有野心有能为,同样为再嫁之事犹豫过。 淑妃不如三九漂亮,也没有三九的丰富的闯荡经验;可是淑妃从出生到两次嫁人到当上娘娘,都在顶级的豪门里打转,她比三九见识了更多隐藏的人心。而三九却是个不那么喜欢藏着掖着的人,淑妃看穿三九的心事,轻而易举。 三九与淑妃礼了一礼,跟着淑妃就去了花园中。 淑妃年纪将近五十,因保养得以,看起来不显岁月,依然光润如玉。 “你在惧怕婚后的生活吗?担心它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怕青雀儿答应的事做不到?” 青雀就是三皇子的小名,淑妃在三九跟前如此说道,可知是真的把三九当了自家人。 三九低低回道:“不敢,也不是。妾无惧未来,更不怕发生变化。” 淑妃微微吃惊,不过一转念她就懂了:“因为丰穰侯?难道你还心系他不成?” “岂敢。妾视丰穰侯,正如兄长一般。是心系,却无私情。” “我信,你们家丰穰侯什么都好,就是没开窍……就算有人说和他有什么,也没人信啊。”淑妃对丰穰侯印象很不错。这个男人长得俊,却老实,家资深不见底,很受帝后的喜欢却又是纯臣,和他走得近又能得好处,又能显得自己没有谋私,实际上却又巧妙地通过各种关系颇联络上了些重臣。 三九笑道:“娘娘明鉴。” “不过……我也听说了另一件事。” 侍从们在花园里修剪着花枝,淑妃拦下其中一个,从被剪下来的花枝里挑了几枝芙蓉花苞、几枝荷花花苞,分了一半与三九,另一半交给自己的宫女拿着。 “我听说,皇后娘娘有意想为城阳公主和丰穰侯做个媒,皇帝陛下也是愿意的。只可惜……怕这事儿难成,因为丰穰侯他毕竟和杨太傅、吴相公闹得太难看了。所以,陛下就有点儿犹豫。你说你对丰穰侯像看哥哥一样,那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想的么?” 三九就没什么言语了。早在城阳刚到金陵不久,她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城阳公主和李咎之间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氛围,就是别人很难插足、很容易就会被排斥出去的氛围。 不过城阳内敛而李咎呆木,所以这种情愫很难被点破。 “你可能不解风情是以看不出来,我是过来人,我看得明白,丰穰侯未必无情。只是事儿是真的难办。丰穰侯没有跟脚,到现在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他又无欲无求,拿不住他的软肋。他在江南威望又那么高,陛下此时爱他敬他,未来还真不一定。下一任皇帝会待他如何,就更不知道了。” 三九回说:“娘娘费心想着。想来老爷事无不可对人言,陛下和几位殿下都极有胸怀和能为,当不至于此。” “人呢,要未雨绸缪。以后的事,现在做不得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愿意三儿讨你做媳妇么?就是因为你既有一心走到底的决意,又要万事先退一步的思量。这份智慧真的很难得。本宫觉得,李伯休缺个永远站在他身边的靠山,缺个能在将来为他张目的前哨。有些话我不能说透,只能这样提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三九自然听明白了。淑妃的有两个意思,一是为了李咎的将来考虑,他和皇室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以城阳的盛宠,在皇帝、皇后活着的时候,李咎绝对安全,甚至会比大多数皇子都安全。二……还是为了李咎的将来考虑,如果她成了王妃,自然能和李咎形成互相保全的关系。 不过话不能都听淑妃一个人说了,淑妃一个后宫妃嫔,她为李咎想那么多做什么? 淑妃的意思反过来听,就是她想给三皇子找些帮手。如果皇家和李咎真的联姻成了,李咎立刻双侯加身直奔超品,还有城阳这个顶级明珠为妻子,获得帝后的保全。而她作为李咎的前属官,和李咎的牵连早已不能割裂,自然能把这么一个分量极重的人物拉拢到三皇子的阵营里来。 如果说现在有一个人希望李咎和城阳的事儿成了,恐怕这个人除了淑妃不作他人想。 然而三九必须说,对李咎而言这确实是最好的情况。 不仅是淑妃言外之意的两重好处,还有一重隐含的好处——现在几个皇子中,和李咎关系最好、最信服他、和他志向更接近的正是三皇子,帮三皇子,未尝不是帮他自己。 三九和淑妃都是聪明人,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经用含蓄委婉的语言把各自的考量交代得一清二楚。 淑妃知道聪明儿媳和重量级臂膀都稳了,三九知道怎么给李咎设下保全,双方对达成的结果都很满意。 不过三九还得先办两件事:从丰穰侯府辞职,和李咎交待各种关窍以及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层成家的意思。 这里淑妃点了头,帝后无话说,城阳也一力推荐,三皇子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三九这时提出需得回去与李咎、幺娘交割,皇后痛痛快快地就准了,还叮嘱说:“你这去了,把后面接替的属官也叫来我瞧瞧。丰穰侯可是陛下放在心里的子侄,属官是丰穰侯的半个人在,必得我亲眼见了才能放心。” 三九乖巧点头:“是,妾记得了。” “还有一件事,是咱们私底下说起来,我也就是个提法,你自己斟酌看妥当不妥当。那就是,让丰穰侯认你做妹子。你们本有兄妹的情谊,只差个兄妹的名分,你就认了丰穰侯为兄长,将来你在京城交际,就再也不差别人分毫了。” 三九听了尤可,一旁的淑妃是心里乐开了花。 淑妃撺掇三九与李咎攀亲,却还是有一些担心三九真的与丰穰侯认了兄妹,成了侯爷之妹,会引来皇后微词。 不想皇后主动提了——皇后提了,自然代表皇帝陛下也是这么想的,那淑妃就没什么好担忧,只剩下高兴和喜悦而已。 淑妃跟在皇后之后叮嘱了些“早些回来”的废话,心满意足地道了安。她回去了还要认认真真地把前后上下各种人事物财都理顺,还要给儿子额外准备一份合适的出宫建府的财产,时间很紧张。 她临走之前看了城阳一眼,含笑对皇后说:“娘娘,想来皇子妃都能是再嫁之身,国公夫人哪,侯夫人哪,也可以是吧?天家血脉都是一样,妾觉得,可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更特别的。”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三件事 淑妃的言外之意说进了皇后心里。 皇后也看了看城阳,城阳表现很淡然,仿佛淑妃意有所指的不是她,神色一派出尘,几乎要超脱世俗之外。 皇后不禁又在心里怨了皇帝陛下一些,一个探探底的事儿,办了这么久还没办成,倒是女校那边给钱给人给得爽利。 最后这事竟然还是淑妃帮着找了办法,让三九去问,才能把石头落在地上。 皇后给三九安排了几个人,妇差宫女侍卫一样不缺。这里只差下旨,以后三九就要把规矩礼节默契都学起,越早开始学越熟练。提前给她准备人,是皇后对三皇子的一份关爱,自当无人挑得出错来。 就这样,三九回李园时前呼后拥,有那么些招摇。 李咎临时住的宅子并不大,杨梦仙清修教弟子的地方能有多大?不过屋舍花园池塘俱全,格外精致罢了。小宅子一次涌入了十几个人,顿时挤挤挨挨起来。 李咎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三九的事妥了。三九身上看不出丝毫羞涩或是欢喜,和往常并无二致,不过打扮上稍微富丽了些,和城阳更加接近。 “这是定下来了?” 李咎亲自招待了宫里派下来的侍卫,将他们在客房安顿好了,着吴大、葛藤、初三十八等人好生陪客,自己叫了幺娘哑巴作陪,与三九去了后院海棠树下石桌石凳边详谈。 盛夏的海棠树郁郁青青,连着旁边的爬山虎、茑萝等攀援植物织成的凉棚,满目深深浅浅绿,遮天蔽日地让盛夏的风都带了几分凉静。 李咎往最外的石凳上坐下,三九和幺娘一左一右,哑巴抱手站在李咎身后,并没有要坐下谈的意思——他不懂那些三九回道:“是的,殿下既有十分诚意,那我也想试试自己的手段够不够资格做一些能实现抱负的事。” 三九自己愿意,本身嫁得如意郎、换得同行友也是好事,李咎早有心理准备,便恭喜了几句。 哑巴随着幺娘一起做了个恭喜的手势,幺娘一边是为三九高兴,一边却又心疼自家老爷,不过当着三九的面,不方便安慰李咎,只能陪着说几句道贺的话。 三九让了一回,方说起了正事:“我这次回来是有三件重要的事要和老爷商量。” 李咎道:“三件?我只想到了一件,你说,只要对你们有好处,我都答应。” 三九反问说:“老爷想到的是哪一件?” “你的身份。自从遇见你们以来,虽然明面上别人都当你们是仆从,其实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姊妹。这次我便想趁机,真的代我父母收你们作义子义女,如此三九、幺娘就是我妹妹,阿大、初三、十八……就是我的兄弟。最好还能把姓氏也改了。阿大早就改和我姓李,你们俩若是没意见,也跟我姓李,或者和我母亲姓柳,都使得。” 三九和幺娘都是被老子娘卖给人当童养媳的,三九没了丈夫,幺娘被那个婆家又卖了一次,两人现在的姓氏都不是本姓,而是被“养父母”给的姓。 就和如今傅家的二闺女小草一样,两个姑娘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幺娘还好一点,记得自己有个妹妹,三九却连一丝记忆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三九和幺娘立刻就表示愿意与李咎同姓。四人年纪相较,李咎和哑巴不知谁大谁小,哑巴自己认了是二弟,三九和幺娘就排行三四了。 改了姓,回去把人丁户簿都能写到一起,在古代就和亲兄弟姐妹没什么区别。三九和幺娘还各自取了学名,这也没什么好取的,不过是个代号,三九大名就取了“夏”字,幺娘往下就取了“秋”字。 只等李咎再按这个年代的流程走走禀告“祖先”,记入“族谱”,这个结义就算真个完成。 这件事是最简单的,第二件稍微难一些,是皇后想召见幺娘的事儿。 幺娘听了就有些惊慌,李咎和三九一起安抚了她一通,三九又道:“娘娘是最和气不过的,你又那么讨人喜欢,这关不难过。皇后娘娘问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只别忸怩作假。规矩礼数都不用怕,我带了人来教你。明天老爷进宫上课时带你一起进去,进了椒房殿,就有我在那儿等你。有老爷在,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幺娘闻得有李咎和三九作陪,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李咎又指着哑巴说阿大一直陪着进出宫廷,从没出过什么岔子。现在的帝后都比较宽容,进宫谒见,只要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已经足够。 第二件事也不算出格,李咎只觉得皇后娘娘对他关注过度,没什么奇怪。 三九这又说出第三件事来:“第三件事和第二件,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幺娘不适合听了,你先避一避?” 幺娘应声就走,走到一半猛地一停,突然心生恐惧,唯恐第三件事和自己的婚事有关。不过她转念一想,三九自己因为要嫁人才让出来属官的位置,总不至于今天让她当了属官还给皇后娘娘看过满意了,过不久又把她给换了吧? 这么一想,幺娘就觉得必定不是自己的婚事。 侯府的属官就是李咎的心腹,李咎的所有事都会让属官知道。但若有一件事,李咎能知道,她这个侯府的属官却不能知道,想来想去,那就只有李咎自己的婚事。 在尘埃落定前,为了保护女方的清誉,三九对女方的身份进行保密,也是为了防止将来见面尴尬,如此想来逻辑通顺。 幺娘对李咎将来会娶谁,有些好奇,却不算特别好奇。凭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属官是来打工的,又不关内宅家庭的事。她主外么侯夫人主内,她接替三九的工作和各个产业上的掌柜、账房打交道,侯夫人是命妇那个圈子里的,两人根本不搭噶。 她猜得一点不错,三九接下来提的就是淑妃和皇后请她帮忙探口风的,关于城阳公主的婚事。 “第三件最为为难……是城阳公主的婚事。”三九说完开头,仔细盯了一眼李咎的小动作,见他自然摆在桌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下拳,她就知道李咎也不是全然无情。 李咎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他在这方面很迟钝,可是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闷闷不乐:“陛下和娘娘,想再给公主,赐婚?” “是的。娘娘担心自己身后,公主会失去庇佑,所以想给公主说一门能保护她长长久久的婚事。” 李咎问道:“之前陛下来找我也有这个意思透露,我已经给陛下出了个法子,便是让公主担任女校的祭酒。这样将来公主桃李遍天下,说不定未来的皇后、太子妃都是公主的学生,这还不够吗?” 第四百二十五章 婚嫁事 李咎想到在大雍所见之民妇,想到何药娘等人,更加着急:“嫁人有什么好,万一再嫁了……比如前面那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驸马,如何?万一人前人后两张脸,又如何?公主有智慧,有眼力,还能治学,还有自己的志向,怎能困在闺阁!身为公主,她已经嫁错了一次,为什么仍然不能得到自己做主的恩典?” 三九听过皇后提到女校的事,但不知道女校是李咎最先提议的,更不知道李咎提议这个是为了城阳。 听了李咎的提问,三九起先是惊讶,接着就成了好笑:说李咎有情吧,他也太闷了;说无情吧,潜意识里为了避免皇帝陛下给城阳公主说亲,什么主意都能出。他从没为自己的事这么急躁过。 不愧是你,让人猜不透的李老爷。 三九失笑,道:“那……假如皇后娘娘和陛下,想说亲的人、想托付女儿终身的人、想招为驸马的人,是哥哥你呢?” 李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突然变成了哑巴。他抓着石桌,哑了一阵后,突然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上。 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城阳从学塾下课后,抱着“教案”,侧着头和他说“这堂课上完,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能想明白势能的转化,也不白费这一趟”。 那一刻的城阳真是太令人心神驰荡了。 那三九就明白了:“老爷不说,我看老爷这表情也明白了。老爷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复命。其实,老爷果真大大方方承认了,果真被招为了驸马,对我也是好事。” 李咎红着脸不吭声。 当然是好事,别看这时候三皇子喜欢三九,未来的事可说不定。李咎自己远在金陵,真的出了事,他鞭长莫及,根本赶不回来。但是果真李咎成了驸马,那么无论将来变化如何,三皇子都要看着城阳公主的情面给三九优容几分。 从这个角度,李咎当然理解三九说的“好事”。 其实也是互相成就,三九应下赐婚,何尝没有因为李咎的缘故。 三九不虚此行,漂漂亮亮地把三件事都办好。特别是第三件事,皇后听了李咎的表现,心情大悦,转头就让人从自己的私房里给三九再额外加一笔添妆,又让宫中上下改称三九为“李姑娘”,就连远在金陵的小莲,也得了赏赐——虽然尤郎小莲他们夫妻还没圆房,小莲却已经有诰命了。 随着三皇子的婚事尘埃落定,沈小姐因为落水一事彻底出局,罗小姐仍被赐婚给了二皇子为正妃。 罗小姐和罗家其他人都不觉如何,过日子么不外乎摔摔打打,凭你什么勾心斗角什么阴谋诡计,打不过人也使不出来嘛!等闲五六个人降不住罗小姐,罗小姐反而能靠这身武艺把别人打服了。 至于阴私手段陷害,罗小姐也不怕,虽然虎却很少会被人抓到把柄,只要没把柄,名义上罗小姐就会安全。顶多罗家多找几个积年的老油条帮衬着罗小姐也就是了。 公面上安全,私底下也安全,这还有什么难过的? 只有罗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却也没任何办法抗旨。 不过皇后娘娘体谅她一片爱女之心,又或是被她牵动了皇后自己的一份因为女儿的婚事不顺利的“过来人”的辛酸,皇后娘娘暗暗地给了罗夫人一个承诺,承诺不论如何,只要罗小姐将来不干大逆不道的三件事也即欺君罔上、不孝父母、通敌叛国,她必保罗小姐不受他人的牵连。 罗夫人就不哭了。 皇后的承诺是一个因素,更重要的则是罗夫人听出来皇后的另一个暗示——皇后知道她惧怕将来的储位之争,也就知道罗家其实已经在这方面用了心。 而罗家掌管着那么多兵马,他家是不该动这样的念头的,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应该! 罗夫人本就是自己的想头,被皇后这么一敲打,立刻乖觉了,瞬间擦掉眼泪换上笑脸,嘴上只说:“那,我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就托付娘娘管教了。” 皇后娘娘仍是笑眯眯的:“你家姑娘嫁了我儿,就是我的姑娘,我自然像对公主一样对她。罗太太也不必太挂念,儿孙自有儿孙福,世上哪有操得完的心!像我,我才懒得理会康儿那点事儿呢,都交给她自己做主。” 罗夫人顺着夸了两句,陪了好一阵笑,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去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婚事定下来,其他秀女的婚事也安排得七七八八。京中或有为子侄说好的,或有两家看对了眼的,私底下带个话,帝后一般不会与人为难。 沈小姐最后被赐婚给了关西梁家远房的孩子、现在京里当侍讲书生的梁齐。 实在没办法,那日沈小姐落水一事闹了出来,淑妃一查到底,出手泼三皇子一身水的內侍及牵连的宫女全部被驱逐出宫——这还要感谢近些年为了给皇帝陛下祈福所以宫中不大伤人性命,否则只怕有些人要掉了脑袋。 如此一来,沈小姐身上的压力就陡然大了。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被淑妃查到她头上,而淑妃却迟迟没有公布结果,反而一天天地敲打办差的內侍宫女要查个“水落石出”。 淑妃分明早已知道是沈小姐从中作鬼,却一直吊着沈小姐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没把这个年轻的姑娘逼到失常。 最后是沈小姐小时候的玩伴梁齐站出来说,那天是他在给皇子讲书的路上经过花园救了沈小姐。 淑妃逼问再三,梁齐始终如此坚持,淑妃就请皇后下懿旨赐了婚。 梁齐家中不过是殷实而已,早年马氏和沈家分居时,恰巧临时落脚的地方旁边是梁齐家。彼时沈小姐和梁齐都只有四五岁的年纪,来往没那么多约束,故而一起玩了半年多,再后来马氏自己办好了产业,梁齐也因为求学考试而居家迁入京城,从此后十多年,不过偶尔有些书信往来。 沈小姐被赐婚后,说不上是心愿落空的失望,又或是躲过一劫的庆幸,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所幸梁齐品貌端方,才华出众,为人踏实,至少至少,这桩婚事算不得所嫁非人,沈小姐也就认了命。只是午夜梦回时,想到曾经只有一步之遥的富贵荣华,难免意难平。 话又说回来,倘若梁齐不主动应了,淑妃说不定就要给沈小姐选一门专门恶心她的婚事。京里别的可能不多,那恶习缠身、家庭复杂、父母刁钻的纨绔子弟还少吗?选个这样的人家把她塞过去,沈小姐这点段数,只怕要被人磋磨死了。 梁齐挺身而出救了沈小姐,淑妃欣赏他勇敢,考虑到他是皇帝身边的学士,也不想横生事端,淑妃便就此罢休了,还给梁齐和沈小姐送了一份新婚礼物。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尘埃落定 皇子宗亲的婚事都安排下了,接着就轮到为公主选婿。 同时还有其他宗室女子的婚事,或有为了体面而求到后宫来的,皇后也都答应下来,赶着时间一起赐婚。 三公主在陈妃的千挑万选下,赐婚京城大儒秦烛之的正房长孙秦川。 郑吴杨秦世代为儒林之首,前朝乃至前朝的前朝时已经屹立不倒,现在几乎就是大雍最强的四个学阀,彼此之间数代联姻,早已密不可分。 比如秦川的姐姐嫁入了郑家是郑淑小姐的嫂子,而郑淑已经成为大皇子妃,郑淑小姐的胞兄娶了秦川的长姐秦敦,郑淑小姐的姑母是江南林家的主母即将成为四皇子的岳母,还有郑淑的胞妹郑贤已经和杨梦仙的孙儿小杨进士定了亲…… 四大学阀里,郑、吴多在仕途,郑家出仕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清流;吴家人少一些,可是吴宥在内阁,并且按照现在的走势在他退了之后顶上来的是吴家的学生兼女婿杨复云。杨、秦主要在治学,在儒林中声望极高,杨家有个太傅,杨梦仙是公主、皇子的发蒙师父,杨家相对清贵些;秦家有个爵位,整体更低调,更务实,家底更厚实。 秦老家主秦烛之的弟子何止三千,门生故吏遍及天下,隐形的威望极高。他的妻子儿媳都很擅长经营,不声不响地家资累万,清贵也有富贵也有,秦川本人眉清目秀才华横溢,陈妃对这个女婿满意极了。 ——有财有势有权,家在京城,女儿不用远嫁,有事她自然照管得来,比李咎那个远在金陵只有钱的大龄土财主靠谱多了! 其他所求的婚姻事也都有安排,最后一件就是私底下的只上了内务司和宗祠的城阳公主的婚事。 准城阳公主降嫁丰穰侯李咎,根据惯例,给李咎赐奉恩侯之爵,也就是李咎从公主降嫁之日起享双爵双秩。 给驸马爵位,其实是为了让没有爵位的人娶公主时有个身份。而有爵位的人娶公主不一定要加爵,往前翻翻,双爵的人很少,“某恩侯”之类的额外加封还是主要用在无品无秩的人身上。 但是这次皇帝陛下就是坚持给李咎加了个一等侯,如此单看俸禄和爵品,李咎已经到了超品国公的级别。按这个级别,加上城阳的封号等级俸禄,该置办的婚礼用品规格档次都被抬到了最高。 再算上皇帝陛下和皇后私底下会贴补的部分,这哪里是公主进门,这是金山进门吧! 因城阳是和离后再嫁,帝后特意低调地处理了消息,至少不像之前杨家那次那么大张旗鼓。 城阳自己本就不是张扬的人,少受点儿注意正合她的意思。不过她又怕李咎安心想大办,只能含蓄地问了问李咎的意思。 李咎自己无所谓,他整个李家结婚了的哥哥姐姐姑姑叔伯,基本都是裸婚,领证就行,他自己么……他听媳妇的。 因此他回给城阳的答复是请城阳做主。 皇后看了这个答复就很满意。 皇后安排城阳婚后跟着李咎去金陵住几年,横竖现在交通运输还算发达,两三年的回来一趟也足够了,等这事儿彻底淡下去,李咎也可按技术站等功劳获得真正的国公的爵位,到那时,再回长安也不晚。 城阳的婚事就是再低调,也必然成为京城上流社会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那可是和离后的公主再次嫁人,嫁的还是新贵丰穰侯李咎! 被公主甩了的前任是杨太傅的儿子!那可是杨家的门面人物之一!这一手是皇室把杨家等读书人的颜面往地上踩! 再考虑下公主降嫁的对象是同样在挑战士子尊严的李咎,是不是意味着皇室支持李咎,准备和读书人、士族开团了? 各种小道消息、瞎猜乱想在暗中到处流传,把杨太傅夫妻和曾经的小杨驸马都气得要卧病,就连杨青娥这段时间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尽量不在父母和弟弟眼前出现。 吴宥等人多少有点物伤其类,觉得皇帝陛下这事办得让人寒心。可是这事儿吧,皇帝陛下就没公开昭告过,前任小杨驸马自己又犯了大错,把柄还在皇后手里拿捏着,他们就很难在朝堂上开怼。 至于抓李咎的把柄?他们倒是想,可他们抓了有用?李咎的大错就是不敬天不敬地不敬师,李咎自己都承认,然而他们却拿李咎一点办法都没有。 打又打不过,骂了没反应,“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好像根本就不成立。 想贬斥他,他又不在朝堂,私底下洁身自好根本就没罪名。想卡他升迁?他倒是得升啊!想带着自家门人在细枝末节上为难李咎,比如不给他家送菜送粮倒夜香,嗯,多得是人想私底下和李咎拉近关系,今天刚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把明面上的人控制住了,私底下早有不知道多少人悄悄登门帮忙,所谓的“封杀”,根本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最后吴宥也只能宽慰似的安抚老杨,说“到那日我们绝不去李家,更不去公主府,绝不给他们长脸,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失道寡助!” 想到他们新婚之日宾客一个都没有,门庭冷落被上层社会驱逐的样子,似乎也能讨回几分颜面呢! 就这样他们互相安慰着,坐等看李咎的笑话,而一旁偷听的杨青娥都觉得这事儿太可笑了,都没有啥偷听的必要。 他们倒是想去,但是李咎和城阳根本就没想宴请宾客好吧? 考虑到李咎离开金陵时日不短,两个人年纪也都不小了耽搁不起,皇帝陛下把城阳的婚事选在了自己万寿节前,低调地办一办,除了两边最心腹的亲朋,其他宾客一概不请。 选在这个时间节点,可以先就着万寿节给小夫妻俩多多置办些产业,再让小夫妻俩也顺着万寿节热闹一下,就当是他们的婚事也热闹办了。 婚后小夫妻俩一起来参加万寿节礼,也好看看城阳婚后到底幸福不幸福。 万寿节是近在眼前,于是内务司顿时忙得脚不沾地,各个人提到“婚”“嫁”就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只想撅过去得了。 幸而城阳公主的公主府一切都是现成的,丰恩侯府虽然另择地方建起来但是时间却可以拖到三年后,因为城阳公主这次出嫁是在丰穰侯府也就是金陵侯府操办,在京城只是小小地过场一下。 公主府和丰恩侯府不成问题,暂时不必大兴土木,也没有那么多仪式,这事儿就简单多。 就是帝后赏赐的财物和李咎送来的礼物实在是很多,要妥善装点登记造册入库,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麻烦。 第四百二十七章 筹备婚礼1 “哟,好东西啊!珐琅西洋美人儿妆匣!看这美人儿栩栩如生,别具风情,竟像是个活人一般,别处没见过吧?” “这都第几车了?第八个还是九个?丰穰侯别是把家底都送来了吧?” “瞎说,他上京的时候又不知道还有个婚事,那能提前送家底来?哎你看看这个,万八千的寿字水晶帘!好家伙,拇指这么大的水晶,颗颗浑圆!” “不止,他送了十六副水晶帘,还有琉璃烧花的!也就他们李家搞了什么玻璃厂,才能烧这么好这么多吧?” …… 按制,本朝驸马不需要准备聘礼。因为娶公主约等于葬送前程,还有明面上的不可招花问柳等一系列限制,驸马的待遇一向非常优容。 不过李咎仍然给公主备下了一份尽可能厚的礼物,这些礼物让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又比照李咎的礼物的分量翻倍送到了李家。 只等造册登记后,这些礼物中方便携带的就带去金陵,不好携带的暂时放在公主府,待丰恩侯府建成了,就转到丰恩侯府去。 丰恩侯府的选址就在公主府旁边,规制较城阳公主府略小一些,已有了像模像样的花园屋舍,原是为了给小杨驸马成婚后建府用的。 小杨驸马是科举上的人,眼看以后仕途无望,皇帝陛下担心他因此厌恶了公主,大事小事都尽量让他高兴些。比如小杨驸马的封号是杨太傅上书求来的“德玢侯”而不是“x恩侯”,比如小杨驸马的侯府一直没彻底建好所以小杨驸马与城阳婚后也留在杨家,等等等等,皇帝陛下都没过分追究。 大家都知道小杨驸马其实是看着比自己的侯府更大更宏伟的公主府,心里不舒坦,也知道他处处比公主矮一头——就连学问都比公主差,因而特别别扭,既放不下娶公主带来的好处,又想在公主跟前抖抖威风。 其实大家也等着看李咎打算怎么办,现在看着各种稀罕珍贵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去公主府,大家也就悟了,哦不管李咎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功夫他对公主是真的不错。 李咎和城阳的婚礼主要是在公主府里办。 城阳为了让李咎自在些,特意让公主府上下的人都暂且听从幺娘也就是“李秋”的安排。 幺娘那日进宫表现中规中矩,不像三九那么耀眼,却也挑不出错。 皇后觉得这样踏踏实实不作妖的姑娘更合适做驸马的属官,因而厚厚赏了她。 城阳便趁机将公主府的事情也暂且交给了幺娘打理,还特别给了幺娘随时入宫觐见的特权。 幺娘前后办事都很顺手,后来婚礼筹备到一半,屋舍到处都归置好了,幺娘便来请公主前去检查。 公主的仪仗停下,幺娘早早在门边等着,主动伸手去扶城阳下车。 城阳搭着幺娘的手,一眼看去,只见幺娘已经改成了妇人装扮,梳得光溜溜妇人的发髻,围着一圈钉珍珠的大红发带,身上穿的藕合色绫子衫,月白色的裙子,青莲色的纱比甲,腰上缠了一根绛红腰带,一身儿利落干净。 城阳不禁奇了:“你这是……突然成亲了?” 幺娘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我自梳啦!老爷身边没有心腹可不成,总不能隔三差五换一个人,又或是换了个男子,那男子他娶了妻,回去和媳妇有什么不说呢?没个让丈夫对老婆保密的道理。那老爷这里岂不成了筛子?我就想着反正我一世不嫁人就完了,我们青山也有好些自梳女呢!” 城阳便知她是为了给侯府办事方便索性自梳明志,然而她和三九、城阳不同,幺娘长到这个年纪,从未体会过男女情爱的滋味,城阳便莫名地为她觉得遗憾。 “妹妹,我知道丰穰侯待你一如亲生妹妹,那你也就是我的妹妹了。你以后想嫁人不想嫁人想嫁谁不想嫁谁,我都依你,大可不必这么决绝。以后果真没个合适的人做你们老爷的属官,那,我就是你们老爷的属官,哪有那么多好担心的。你就和你们老爷一样,年纪轻轻的,肚子里装了几百年的忧患。” “公主的话呀,得你们私底下关了门悄悄地说,横竖我听着就完了。”幺娘把着城阳的胳膊笑嘻嘻地打趣:“反正今天我先不要脸皮,上赶着叫公主一声嫂子。嫂子的意思我都明白,如果将来真的遇着合适的人,我一定不会辜负自己,也不会辜负哥哥嫂子。” 城阳便也红着脸笑了,一行人进了里头的二门,往各处查看些。 其实也没什么可查看的,大头都要送去金陵,公主府除了多了一整片驸马的住所等,也没什么变化。 城阳坚持把正房大跨院分了一半给李咎,他们夫妻俩名义上一人住一半,和京里别家的夫妻分不同的院子一样,是夫妻分别安置,却又不一样,他们还是住在一起的。 此外府里增修了一条夯实的垫了土的水泥跑道,马厩也扩建了,还修了猫儿狗儿大白鹅的屋舍,是为了方便李咎素日里练武、跑马、招猫逗狗。 城阳也给自己加了一个圈养宠物的屋舍,里面养的却是狐狸孔雀和梅花鹿,又可抱着玩耍,又可放在园林里赏玩。 后院的花园分了三分之二作为农田,小池塘也分了一半做养殖,现在农田已经分好了垄亩,池塘也搭起了水网。 城阳觉得李咎不可能放弃他的实验田,故而特别作此安排,把个好好的北方园林又变成了略带土味的乡下庄子。 可是城阳喜欢。 这时候正值北方麦子收割,公主府的装饰鲜花里都会放上一些干麦穗,可知她和李咎的情趣也在于此。 大部分思路是公主提的,不过最后执行都是幺娘办的。 一路看来,城阳是觉得不差什么,只不知道李咎怎么想。她此时要问李咎相关的事情,就会带出些羞涩的意思,不可能再像之前那么自然坦荡。 可是城阳还是希望这里也得李咎的心意,因而她仍然羞红着脸,问幺娘说:“我觉得都好,就是……不知道你哥哥怎么想的。以后他也会常来吧?万一哪里不合适,岂不是让他不高兴?” 幺娘笑一声,朝农田和池塘边的小屋子里努嘴:“他的喜好啊?嫂子自己问他,我这个小姑子可哪里知道哥哥怎么想?” 城阳大吃一惊,朝屋里看去,之间里面隐约有个人影,正背对着他们在池塘那一侧垂钓,仔细分辨那身影不是李咎又是谁? 幺娘又解释说:“我哥哥害羞,不肯出来见人,就偷偷在那藏着。嫂子有事直接去问吧,这里其他人,我就带去库房,检查检查那些个翡翠玛瑙黄金碗儿可都放好了没。你们慢聊,我们走啦!” 第四百二十八章 碰瓷? 城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李咎都收了钓竿了,才慢吞吞地走到池塘和田亩之间的小草房子外边的长凳上坐下,却和李咎是背面相对。 这处小屋子原是为了农忙时在地里忙活的人,不必回房就有个歇脚的地方,这才修建好的。虽是小草屋,实际用了砖瓦,不过是外表看着“黄土筑墙茅盖屋”,存了些野趣的意思,里头宽敞明亮也干净。 妙的是屋旁有一雌一雄两棵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银杏树,合抱粗细的树干,上头绿叶遮天蔽日,洒落下一地清凉。 李咎背对着他们前来的方向,坐在那里看池塘里的小鱼小虾打架,他刚才还奇怪幺娘今天为什么一定要他来这儿,现在懂了,正是意外之喜。 今天他本不想来这儿,因这是公主府,李咎总觉得自己这时候还算是个外人,哪有主人不在家,外人招呼不打一个就进门的? 偏早上幺娘拉着桂子给他好一通梳洗收拾,来串门的喜晴都说公主吩咐了,公主府必是成婚的地方,得他自己喜欢才行。趁早先去看了,有什么不好的赶紧改,到了日子再提就晚了,纯属折腾人。 李咎一想,是这个道理,这才跟着幺娘和內侍们前来看看。 方才幺娘突然离开,李咎还觉得奇怪,只当是有什么临时的事情,没想到她再次出现,已经接了城阳公主到此。李咎这才明白,原来幺娘今天死活拉着他出来,竟是为了这个。 “有劳公主费心,这两亩地,还有这口池塘,实在是……意想不到。” 城阳轻声道:“我嫁给你,什么好处都不能带给你,反而让你白白落了个外戚的名声。那些人一天天鸡蛋里头挑骨头,抓你的把柄还来不及,做了外戚,又要更糟十倍。以后你再想做什么,可哪有之前那么简单呢?是我,连累了你。外面的事,我能帮的有限,就只能尽量让你不管住在哪都像住在自己的快乐老家一样。再者……田间的劳作挺有趣的,我很喜欢。特别是收成的时候,金灿灿的麦子,到处都是粮食的香气,没来由让人觉得很安心。所以,也不全是为了讨好你,这儿也有我的兴之所至。” “公主自谦过度了。我以前总说,寄身之所,活着时可以卧、坐,死了后可以埋下骨灰就已足够。而现在,我得到的远远超过我所期待的。以我这孑然一身,性格古怪,于世不容,我心有所属的那个人愿意与我成家,愿意给我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我已经心满意足。” “即便你可能只有虚衔一辈子没办法真的握住朝政?即便你会被人嘲笑,被人讥讽是为了权贵攀附皇家,宁娶再嫁之女?即便我可能无法生儿育女,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先生依然这么想吗?”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我只在乎我身边的那个要和我白首偕老共渡百岁光阴长河的人,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的心可以很大,要装得下世间万民吃饭的问题;可我的心又很小,有一个知己就已经占满。权势、财富、外人的看法、后代香火子孙……都不过是烟云。我与你成婚,只因为是你,不为其他任何原因所转移。” 所谓斗转星移情不移。 城阳公主笑了笑,表情似乎是欢喜又似乎是煎熬。 李咎又给鱼钩上穿了一团饵料,却把钓竿递给了城阳,邀她一同垂钓。 一下午的垂钓,城阳钓上来个鲤鱼瓜儿,李咎什么都没有,他的时间全花在和城阳聊天上。但是两人除了对公主府和金陵丰穰侯府的安排,却没有聊上其他任何话题。 因为他俩都不是计较吃穿住行的人,住哪儿,怎么住,都可以随对方变化而变化,这是最稳妥最不容易起矛盾的话题。 没有婚约的时候,反而可以坦诚相处。有了婚约之后,反而患得患失,唯恐他看出自己哪里的不好,难得地露出小儿女情态。 可惜时间不长,一个时辰光速地就过去了,城阳得回宫去,而李咎也得回自家处理事务。 李咎在京里相当忙,聚在门前的士子渐渐散了,写书信和他切磋的却多了,而且他还准备在二皇子修的京城城门到渡口之间的轨道上试运行蒸汽动力的车头,现在还在紧张地调适。 小钟工把蒸汽机原理吃透了,又得了李咎拿来的一些橡胶帮忙,改装了好几个大小、作用各不相同的蒸汽机,其中最值得期待的就是皇帝陛下指明要前来观看其运行的载人车头车头。 小钟工自觉应该出不了错,不过这若是有问题就是丢人丢到家了,故此他分毫不敢大意,哪里有点儿想不通的、不一样的,都要追着李咎问得分明。 李咎这偷来浮生半日闲,真的就只是偷来的,到了点儿照样还回去。 李咎与幺娘送了城阳登车,返回来锁好公主府的门锁,仍回了李家。 李咎没想到幺娘能让他和城阳在婚前见一面,便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幺娘满不在乎道:“一点儿小事,不过就是安排时间的时候凑个巧,不值哥哥谢我。再说,我是为了公主好呢!听说公主尚有疑虑,熬得人都瘦了,我这才和宫里勾兑好时间给你们凑了个机会。谢就不必谢了,红包多给我俩!” 李咎没忍住揉了揉幺娘的脑瓜,兄妹二人和哑巴各自上马,一路轻轻慢慢地走。 两边相距不算远,有阿宅这样稳定的好马,只是清散地放着慢走,也很快就到了李家这块儿最后一个转弯。 刚刚转过去,迎面一个人撞了上来,惊呼一声就倒下没了动静。 阿宅嘶鸣一声,连连倒退两步。 李咎幺娘慌忙下马上前查看,幺娘是忍不住狐疑起来,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李咎转弯时这人就窜了来? 这条小巷子是个夹道,自从隔壁人家封了这边的门之后,这小巷子往前只有李家一个人家,这人出现在这里,就只能是来找李家人的,可是幺娘从没见过这么一个人。 撞到阿宅跟前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姣好,身段儿柔美,看她的穿着打扮,松花色裤子杏白裙桃红衫儿芽绿褙子,头上一个掐丝小银凤凰坠着一个小红宝石,是京中时兴的风格,她多半就是长安本地人。 幺娘和李咎都不认得这个姑娘,李咎凭经验知道这姑娘倒下和阿宅关系不大——阿宅方才行走速度很慢,这姑娘冲过来的速度也不快,只是相撞,不应该撞出什么大问题。 哑巴前后跑出去看了看,回来对李咎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发现,并无其他人经过。 姑娘还昏倒着,而他们总不能放着这姑娘昏倒在路边。李咎无法,只得请哑巴和幺娘在这守着,他回去叫了桂子她们出来把倒在路边的姑娘扶进了门。 第四百二十九章 意外的客人 既然救下的人是个女子,李咎叫来吴管家请他帮忙算着请医抓药的花费,以及准备下车马,预备送她回家,事到这里,别的他一概不管,自有幺娘等人去办。 原以为这小娘子就是一时迷路慌张,冷不防被阿宅那么大的黑马吓了一跳,一时昏厥也是有的。 不想那小娘子醒了后就顾着哭哭啼啼地请人救命,幺娘无法,只得来回了李咎。 “……她说原是许了人家的,她妈又拿了另一家的钱,一女二嫁,其中第二个还是个有十八房小妾的老色///鬼,她就跑了,怕被抓回去再胡乱配个人呢。” 李咎说:“她撒谎。这里就一条道,尽头是墙,东边是咱们家的西角门,西边的门都被人堵上了,她只要进来这胡同,抓她的人在胡同口一眼望得到拐角,难道还能让她逃出生天?再者,她不像是刚逃命的人,呼吸心跳不对,平稳得很。换了是你,一路逃命还能脸不红气不喘?” 幺娘一时愣了,仔细一想的确如是,气得直跳脚:“这是什么人啊!她摔在咱们马前,咱们好心给她带回来了,又是请医问药,又是煮粥吊汤,哪一处不妥帖!她若是有难言之隐,直接告诉咱们不便说,咱们难道还寻根究底不成!偏这样拿假话支吾我,我再不能忍的!” 李咎道:“小姑娘家家的,真有个为难之处,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说法就胡乱瞎扯,倒犯不着为她生气。只她既然不坦诚,恐怕有什么问题。既然她醒了,就让大夫看看她几时能走,早点送她走吧,我这里忙着成亲的事,也不便留她。” “哎!”幺娘总算不跳了,迈步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过来笑说,“我还以为老爷会先不分青红皂白把人留下呢!毕竟咱们老爷最是怜贫惜弱了!” 李咎道:“就你能贫!什么样的孤弱应该好生护着,什么样的‘孤弱’不值当我做什么,我心里有数。行了行了,快去吧!” 幺娘从正房出来,直接就拐去了西厢客房。 小娘子已经下了地,正在屋里团团转呢,见幺娘这个能做主的来了,当面就给她跪下了:“小姐,小姐行行好!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去了,求求你们收留我,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当奴才做丫鬟,绝无怨言!” 幺娘这时候再一看,也能看出来一些问题,这位小娘子穿着打扮不差,衫儿裙儿褙子裤子,不是湖绸就是湘绫,上面的织花刺绣也是金彩辉煌,哪像她说的那么可怜,违和感简直不要太强。 幺娘板着脸,道:“不是我们家如何,着实我们家老爷马上就娶妻了,家里多出来一个长得像你这么漂亮却又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着实的不方便。你不晓得,我们老爷盼了这十来年才盼到这么好的媳妇,现各处上下都紧张着铺陈装饰,哪儿能再弄出个人来现在新太太眼里?你果有难处,我们家老爷愿意付钱请你去驿站里住几日躲避风头,钱你也不用还,只当是我们家为了婚事讨个喜庆。” 话说到这里,小娘子再要留下,似乎就显得非常不识趣,且还有点杂七杂八的心思似的。 幺娘说完,也不叫她起来或者给她台阶下,就往一旁坐了,端起茶吃了一口,因是京中的浓茶,她也吃不惯,便晾在那儿。 小娘子哭哭啼啼起来,幺娘却直接让家里的女眷们拿钱的拿钱,去看车驾的看车驾,看样子是一定要送走,绝无挽回的余地,那小娘子着实没了主意,嚎啕大哭着往前一扑:“姑娘救救我,我,我和您说实话,求姑娘看着我着实可怜,救我一命,我给姑娘立长生牌位!” 幺娘只当她又要编谎,道:“你说,我听着!” “我原是,听香楼的姐儿,姑娘不信,叫个小子去打听,我花名儿叫‘江西腊’,外面的都管我叫‘腊月’,并非无名之辈。我在听香楼里十四年,好容易攒了一笔赎身钱,才要赎身出来做良民。不想我妈妈拿了我的赎身钱去,却说那是她的钱。又说我在听香楼了,吃的喝的,身上穿的,一草一纸,都是听香楼的花销,我若要走,得再拿出身价银子一百两,还要给十四年的开销二百八十两。除此之外,每在楼里得了一回生意,还要交四成抽成给楼里,又要六百两……我本来每成一事,自己就只能得二成,按妈妈的算法,我竟然还得贴二成!我着实不想再困下去,就跑了,但是我妈妈手里养着十几条大汉,一路穷追不舍,我是翻墙跳下来,才落到这里的。幸得遇到了你们,否则我肯定已经被妈妈抓回去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或者已经被送去了最下等的破窑。我不敢去驿站、旅馆,小姐不知道,妈妈她们互相勾连着消息最是灵通,我只要露了头,就藏不住了!小姐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是那泥巴塘里翻不得身的老乌龟,不敢拿脏话、脏事儿脏了您的耳朵,可我实在是没办法……” 腊月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听得幺娘头昏脑胀,大概是听清楚了,大约是从什么戏班之类的地方逃出来的,若是被抓回去,恐有性命之忧。若是真的,却是该救之人。 幺娘自己不知该不该信,就道:“你等着,我先去回老爷。若是真呢,老爷自会给你个安排,若不真,那,答应给你找地方住的,也不作数了!” 腊月垂着两行眼泪,脸上洇得粉光融滑,道:“若还有假,姑娘拿我回去交给妈妈打死我也无怨!” 她说得斩钉截铁,幺娘再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就仍回来和李咎说了。 李咎仔细想了想她一身的行头,倒像是中等偏上的窑姐模样,精致漂亮、妩媚可人,且好人家的姑娘,连提都不会提什么窑子窑姐的,更不要说假冒窑姐儿了。她之前担心自己袒露实情,被拒之门外,想扯个身份遮掩一二,倒是也有几分可信。 再者jiyuan里的事,不是真正经历过的人,可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就拿老鸨儿算账来说,非亲身经历者谁想得到老鸨儿算计jinv能算得骨灰都不剩?李咎知道是因为现代位面党史课上的资料里有提到。 而像幺娘这样好人家的闺女,就算常在外面跑,她都不知道“听香楼”是什么地方,还当是戏班,还觉得江西腊哭起来不像千红她们那般婉转娇柔,不像是戏班里的优伶。让她们编一套说辞,那才会漏洞百出呢。 第四百三十章 告知 李咎心里已经相信了腊月的说辞,不过他还是找京城的熟人帮忙打听二来一番。 那人是尤南曾经的学生,也知道李咎要娶公主了,闻得他这时候打听jinv,一脸怪笑地摆出“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咎想解释,但是总感觉这事越描越黑,只得黑着脸随他去。他自己回了书房,想想还是给城阳公主写了封信告知此事。 城阳公主即将降嫁,宫里到处忙着收拾她的行李物件。这时候李咎来了封书信,还留在宫里的女子们就忍不住拿又揶揄、又羡慕的眼神去看她。 城阳公主忖度李咎并非轻狂之人,且二人下午才见了一面,还吃了一顿“下午茶”,没道理这时候来个诉衷情的书信,便好歹求饶,让这些已经学会了轻狂的姐妹们饶了她一马,放她回来自己看信。 结果信上说了这么一件事,城阳又好笑又有些气,回信去说他不该为这个担心她吃醋嫉妒:她又不是那醋坛子精转世,没来由的醋还要吃一通;李咎的为人她看了那么些年,内心早知他是个好的,自然信得过他;救人又不是坏事,虽然救的是个jinv,那人家也不是自己想当的jinv,且人也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这才哪到哪,就能惹她不痛快了? 故而城阳回信去只是小女儿撒娇似的嗔怪了一番,信后又贴了另一件事,却是那年三九到处买地,看上了酉禅寺旁边的山头想买了来,于是委托了妄禅师写信问地主那片山头可卖不卖。 当时城阳已经动身来了金陵,信就辗转落到了皇后手里。皇后并不会去看城阳的私人书信,于是就把信收在了那里等城阳自己回来看。 这一等,就等到了这次收拾行装,清点书信文札时才给城阳翻出来。 这时候三九不会再要什么酉禅寺的地了,城阳嫁给李咎,那地方自然也跟着带了去,那么在山上建的李园纺织二厂和城阳督办的技术站,索性连附属产业一起给了城阳。 不过金陵的宅子、田庄、木子衣铺的股份、纺织厂的股份,李咎都给三九留着。三九备嫁,李咎和城阳一起给她送了一份京城的产业,城阳出地出人出宅子出关系,李咎掏钱掏东西,给三九在城中弄了个集纺织、织染、刺绣、制衣、首饰、小件儿等女子的各种花销于一体的女子综合商业街。 街口是城阳和三九开的“自助餐馆”,街尾靠近繁华的城中心东北方向,就是“城阳女子学塾”的所在地。 古代女子交际主要就是三件事:烧香、打牌、赴宴,这个商业街就是奔着烧香打牌赴宴来的,只接待女子不接待男客。有钱的可以享受现代五星豪华宾馆的招待,若是长期留个打牌的房间,要比在家更自在。手头紧的也可以约着出来散散心,至少这地方可以走动走动,还有好些新鲜东西能看,那些新衣服、新首饰、新样戏文,她们买不起,也能看个样子回家学着做来新鲜新鲜。 城阳给李咎的回信里就提了这件事,算是补完了之前酉禅寺的土地归属的事。 而李咎当天收到回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是真没想着城阳可能吃醋或者怎样,作为一个准丈夫,他自觉不论媳妇吃醋不吃醋,和其他女人保持一定距离是他的义务。 多年以来他爹就是这么坚持的。他爹身居高位的时候,出去赴宴,不知道多少人倒贴。 他爹就是硬着心肠,漂亮姑娘在他眼前倒地上他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说什么扶起来、抱一下之类的狗血剧情节。 他娘柳女士性格糙得很,当时有个很漂亮的十八线小明星天天上门,醉翁之意都快溢出来了,柳女士压根儿就没发现。 李咎他姐就问他爹:“咱妈根本不在乎啊,那姑娘哭得多惨,您照顾一下,马上就送走也不碍事,省得她天天来烦嘛!” 他爹说:“你妈在乎不在乎,那是她的事。我能不能照顾别的姑娘,那是我的事。两件事咋个混为一谈?去去去,别碍手碍脚。你妈不在乎还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你爹我表现好,她放心!” 说着他爹警告他家兄弟几个:“都听好了啊,以后你们几个有了媳妇,一定要让媳妇放心!家和才能万事兴,媳妇吃醋是媳妇在乎你们,但是媳妇吃醋了就要闹,这一家人,怎么能闹起来?所以,一定管好你们自己!” 李咎觉得他爹说的没错,一直以来李家几个男丁都很管得住自己…… 但是……可能他爹说这话的时候应该带上几个女儿侄女的,因为现在全家唯一一个怜香惜玉见一个搭一个女友无数的人是他姐,他姐要是个男的,有八十条腿都不够她劈。 总之事儿这么顺下来,李咎已经养成了守家、远离是非、让老婆放心的好习惯。 而城阳的美好,值得他这么坚持。 第二天,尤南的学生给他回了信,腊月说的都是真的,确实听香楼有个叫江西腊的过气jinv跑了,昨天老鸨儿上蹿下跳到处抓人。听说那姑娘跑到了富贵人家的地界,老鸨儿怕惹上事,才没跟来。 江西腊今年二十来岁,模样还不错,有一身好皮肉,软得棉花一般,满城恩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这一跑,还有这位包打听认识的人五人六的书生与他嗟叹说“可惜还没攒够钱睡她一回。” 至于江西腊为什么要跑,逃跑失败的姑娘被抓回去会怎么办,江西腊怕得要命的“下等破窑”是什么样,包打听全给打听到了,里头的细节传闻活活能把李咎听吐了。 李咎忍着恶心,问出来江西腊其实早就攒够了赎身钱——就算她不攒,她这么多年接客挣的钱足够用金子打个像她那么大的人,还能不够?只是老鸨儿那套账本算完,就是卖到天荒地啦,也只会越欠越多。 于是李咎又用一块怀表做酬劳,请包打听帮忙拿回江西腊的卖身契,再让那老鸨儿放过江西腊。 包打听消息灵通,各个道上好友都不少,这件事李咎去办少不得要挨几刀宰人的杀猪刀,但是包打听去办,就很轻松。他一算,人家姑娘自己攒够了钱,年纪又大了挣不上几个铺儿早就不是下金蛋的母鸡了,有他的情面再换一桌酒菜找个中人吃一顿,这事管保妥当,便满口答应下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姐妹 事实和李咎想的差不多,包打听拿了怀表出去,置办了一份表礼,请了一个京中有名的女清客助兴,请了一个风流名士作陪,把听香楼背后的那位靠山家的经手人请出来吃了好一顿席面,总计花了一百多两银,把这事儿轻轻抹去了。 次日包打听就叫人送来了江西腊的卖身契,不过江西腊攒的体己,算钱银、米粮、首饰、衣物、字画等,一样都没送来,也就是说,江西腊除了自己逃出来时所穿的衣服,身上再无别的东西。 江西腊的去向一下子就变得非常难。她想自立谋生,却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即便当了身上的首饰、衣物,也不过能买的几亩薄薄的田地。而她孤身一个女子,又是烟花柳巷的姐儿,除了伺候男人别的一概不会,想通过几亩薄田自力更生,谈何容易! 江西腊倒是想返乡投奔亲友,可她那里还有亲友。她原是被倒手了多少次才流落到京城的,故乡何处、姓甚名谁、家中何人,一概不知。典当衣物所获的钱银不过几十两罢了,再加上李咎资助的部分,刚刚能凑够路费盘缠的数量。而她应该往哪里去?一路上谁来保护她?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江西腊拿着身契,扑在幺娘怀里哭哭啼啼,这次是真的,哭自己苦尽甘来,哭自己飘零无根,帕子都哭湿了好几条。 幺娘想着或可留她在三九的产业那里先打几日短工,反正她识字,就在房里算算账,记录记录出入库的东西,不出门当然也就不会招惹是非。等李咎和城阳婚事办了,要回金陵了,再把她一起带去金陵。江西腊在金陵人生地不熟,就可抛开过往,从头开始。 因而幺娘便好生抚慰了她一番,又道:“老爷最是心善不过,像我,都是和你一样实在无以为生几乎要死了,被老爷捡回来,当个人养大了。我去和老爷说,老爷必定肯留下你,大富大贵的不好说,至少可保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啊。” 江西腊抽抽搭搭地说道:“谢谢姑娘。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姐姐,还没有别个人这么温柔仔细地和我说过话,还关心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差别人什么?” 幺娘一听这话似乎和前面她自叙的身世有矛盾,问道:“你还有姐姐?你不是说不记得了么?” 江西腊摇摇头:“我不记得我姐姐是谁了。我和姐姐分离的时候好像才刚刚有了一点儿记忆。我被爹妈买走了,就和姐姐失散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哪。后来被转手了那么多次,我就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只记得……姐姐好像管我叫‘徐果儿’,也许可能,我姓徐也说不定?” “徐果儿?”幺娘念叨了一声,江西腊的发音有点怪,更接近“xiougou”吞一半尾音的急促发音,她念了三遍,念成了“xieogeo”。 江西腊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不太会念,以前也听说,像江南那边的话音。也可能我是江南人吧?” 幺娘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吗?比如家旁边有什么树,有河流之类?” 江西腊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没有,想不起来。印象里一直在到处被卖,早上还在张家,晚上就去了赵家。什么样的人家都住过,记得屋子旁边有树,也不一定自家的树,可能是后来哪个养父母家的也说不定。” 江西腊的人生前十年都是混沌蒙昧的,和傅家草儿差不多,话都说不明白,到了外地,方言也听不懂,哪能记得什么? “不过……我和姐姐分开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串绿色的花,可以吃的,我好像一直靠那捧绿色花充饥,才活下来的。好像是榆钱花儿。” 幺娘听了,猛然触动往事。 她突然窜起来,把门窗都关了,然后拉着江西腊进了里间,二话不说就扒她的裙子。 江西腊阻拦了两下,仿佛也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回了手从裙子边儿撩开来,把裤管高高地挽起。 只见江西腊右腿膝盖上方三寸高的位置,有拇指大小的一个殷红胎记。 扒完右腿,幺娘又去扒她的左裤管,只见她左膝盖正下方有一道月牙形的陈年瘢痕。 虽然时间久远,瘢痕略有缩小,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江西腊呆呆地看着她,幺娘也慢慢地坐下来,说道:“你不是姓徐……那声不是什么‘徐果儿’,而是‘小狗’。我妹妹,小时候叫小狗。我小时候叫小羊。我们有一个哥哥,叫家柱……为了给他讨媳妇,我和妹妹……被卖了,从此再也没见过……” 江西腊仿佛也想起来了什么,叫了一声“小羊姐姐”,却是不大熟练的淮南道南部的口音。 幺娘看着她,她也看着幺娘,她们早就互相忘了对方的相貌,直到此刻,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相依为命的姐妹的模样,才重新清晰起来。 江西腊又叫了两声,然后轻轻靠近幺娘怀里,幺娘紧紧抱着她的肩叫她“妹妹”,两人小小声地哭起来。 才哭了没两声,江西腊突然直起身来直擦眼泪:“咱们别哭了,好不容易又遇见了,天下再没有这么巧的事,隔着千里万里一二十年,就遇着了!这是喜事儿,咱们该笑才是。” 幺娘忙跳下床来,笑道:“你说得对,咱们该高兴!老爷刚捡到我的时候还说要帮我找妹妹呢,咱们收拾收拾去见老爷,也让老爷为我开心开心,我也好留下你。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就在我这住着,慢慢熟悉熟悉。就是一世没个生计,姐姐也养得起你。” 江西腊再次摇头:“我不去。姐姐是好人家的姑娘,连什么是窑子都不知道……我,有我这样的妹妹,姐姐如何抬头做人?丰穰侯是侯爷,将来说不定还能混个国公当当,姐姐是他的属官,就是他的幕僚,前后照应不知多少,平素往来皆是贵妇千金,姐姐怎么能有我这样下贱的妹妹?落在那种地方,不寻思着自我了断,却还痴心妄想脱离贱籍从良,真真心比天高,命却比蝼蚁还贱。我自己没脸也罢了,万不能拖累姐姐也没脸。” 幺娘那里听这些,李园人从没这些讲究,她不由分说拉着江西腊就坐到了梳妆台前,帮她把方才碰乱了的头发重新梳成光洁的低髻双鬟,和幺娘自己的发饰一样。 一边梳头,一边幺娘就继续高高兴兴地说:“谁敢说你什么,我头一个不依,老爷更不会依的。李家人真的不讲究这些,什么身份贵贱,都是狗屁。公主殿下那里,我自去陈情,殿下更不是不讲理的人。即便公主殿下不喜欢你,咱们又不去内宅,也不会和殿下起什么矛盾。殿下并非无事生非之人,你就安心住下,等着我明公正道地把你留在身边。” 说着幺娘又从自己头上摘了一对儿蜜蜂绒花小步摇给江西腊戴上,她自己留了一丛芙蓉小通草花钗,这么搬着妹妹对着镜子一看,姊妹两个还真有点相似。 “走吧,咱们赶紧去回了老爷!” 第四百三十二章 狼来了? 李咎现在自觉得很,幺娘高高兴兴带了江西腊来请安,李咎得知是她找到了妹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距离还是要保持的,万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亲近。 幺娘把前因后果都说清了,眼巴巴看着李咎,希望他能答应把江西腊留着。 李咎早没了和他们玩笑的心思,顺着她的意思随她安排去了。这个妹妹,就先让幺娘带着学习李家的规矩,等江她确认以后要做什么职业了再给她安排活计。 学习期间李家管江西腊的吃喝,其他的开销幺娘坚持要自己掏,李咎知道幺娘现在富得很,就随她去了。 江西腊也和她姐姐一样倔强,她把自己穿出来的衣服和头饰卖了,换了一笔钱放在账房里作为自己的伙食钱,一天三顿连夜宵,能吃两年多。 她俩很独立,拒绝了李咎提议的由他账上支钱养着的说法,不过李咎还是以庆祝幺娘姊妹团聚为由,让厨房给整了一桌小席面,又私下给两个姑娘各包了一个红包作为道贺。 和幺娘关系好的人,比如桂子、吴大娘,也私底下塞了几份人情,数额不大,但是都是真金白银的,或者又是马上就用得上的吃食、布匹等。 单算这些人情红包,已经足够江西腊在李园住上十年八年了,何况还有幺娘的那么多分红,幺娘已经自梳,就是不会有丈夫和儿女,则她再养十个江西腊都够了。 这日席面撤了之后,江西腊就换上了幺娘的新衣服,把头发仿着姐姐的妇人髻的样子梳起来,不施脂粉,不戴珠光宝气的首饰,一身上下十分素净,除了举止略有些畏缩外,十成十就是个李园姑娘了。 江西腊既然认了姐姐,身份也是良民了,那么听香楼取的花名儿就不该再用,她便顺着幺娘往下排,改叫了李冬,平时只叫她冬姑娘、冬娘也都应了声。 冬姑娘每天只在与幺娘同住的跨院里打转,一步都不离开,安分守己极了。 几日过去,众人就都觉得冬姑娘和幺娘果然是一个家里来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想来之前为了讨生活她不得不精明算计耍弄心机,是又违心又伤身。于是众人不免多怜惜她几分,里外各处待冬姑娘一如自家闺女,冬姑娘也是投桃报李,她虽不爱出门,但若有人找她帮个忙搭个手的,冬姑娘都赶着答应唯恐怠慢的了人。一来二去,冬姑娘很快就融入了李园的人际里。 找回了妹妹,幺娘只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遗憾也没了,此后的每一天,她都可以认认真真快快乐乐地工作,她放下了心底的最大的一块石头。 冬姑娘也是很快乐的,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 每天早上她和姐姐一起醒来,一起洗漱,互相梳头打扮。姐姐出去当差,她就在家自己找点事做。各处洒扫干净,缝补衣物,做点装饰用的小物件儿,空了就看几页书,读几页文章,有人叫她帮忙就搭把手。到了点儿和姐姐一起吃饭休息,晚上闲下来还能聊聊家常——主要是幺娘说,冬娘听。 冬娘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她也不愿意去回忆。幺娘就把自己的经历比划给冬娘,仿佛这样冬娘就和她一样,也在危险的时候被李咎搭救了,也健康平安地长到了这个年纪。 每天从早忙到晚的冬娘没有时间伤怀,她也并不觉得辛苦,心是自由的,身体也是自由的,忙碌是一剂治疗心伤的良药。 这里没有人看不起她,更没有人会用令她反胃、恶心的眼神看着她。 有年轻的小伙子面带羞涩,目光闪躲,却是一份单纯的喜欢和倾慕。 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嫌弃她伤风败俗,但是见她深居简出并不是轻佻放荡的人,那点儿嫌弃也变成了别扭的同情。 可惜这样平淡而充实的生活,终究是短暂的。 这日已是七月过半,离李咎和城阳成婚的时间已经只有小半月,礼仪官领着李咎天天彩排,幺娘也进入了紧张兮兮到处检查的状态,每天早出晚归的,家里就空了下来。 冬娘这日穿着一身凉快的纱褂子竹凉衫,白罗腰裙用弹墨画了在屋子北面房檐下坐着看书,李咎书房里的课本,讲的是李园的规矩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勤洗手多通风,为什么水要烧开了才能喝等等。 长安的夏季很热,屋舍北面种着森森的古树,屋檐下那块儿走廊在檐角和树荫的作用下终日不见阳光,是不错的消暑的阴凉地。 冬娘正看得入迷,院外有小子叫她清点纱布,冬娘忙搁下书往院门口走去。 这些幺娘和冬娘这块儿的东西进出登记,都是冬娘在办,幺娘体谅她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恰好冬娘确实写得一笔工整的字儿,于是冬娘学了现代数字计数法和账本的用法就上任了。 这次她也没多想,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搓着手计算着今天的花销。 绕过屋子,到了前院,就是个月亮门做的隔断,并没有真正的门板,因此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 只一抬眼,冬娘就吓得魂不附体。 送东西来的人是跑腿的小丫头,李家在京城雇请的短工,这个不重要。一旁挑着担子的健妇,化成灰了冬娘都认得。 这个叫聂二娘的妇人是听香楼的打手之一,而且她的主意特别多,折磨起人来最阴毒,听香楼的姑娘见了她无不先抖三抖。 冬娘已经控制不住地抖上了,抖得牙关都在磕碰。 聂二娘长了一张老实憨厚的脸,又爱笑,因而很能糊弄不明真相的人。 她给领路的小丫头塞了一把果仁,哄了几哄,只说“里头好些布是零散的,掌柜叫我和主家说清楚,要些时间哩。不敢耽误您的事儿,我自己送完了自己个儿就走了。” 小丫头正是贪玩的年纪,听了这话,兜了果仁儿,朝冬娘招呼一声,一溜烟地就跑没了。 聂二娘抄起装着纱布的框,朝冬娘笑笑:“不认得我了?你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话?” 冬娘确实不敢,只得低着头,把聂二娘引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门一关,窗子半开,聂二娘毫不客气地在主座上坐下来,翘着脚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房间:“姑娘你逃出来,就为这么个寒酸的地方?哟,瞧瞧这床这桌子,喝的什么粗茶沫子,用的什么土坯棉布,不嫌硌得慌?比咱们楼里下等姑娘的绣房都不如吧?看看你的手都粗糙了,没少干活吧?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口饭吃,在楼里躺着张腿就能来钱,岂不比这里的舒坦?姑娘真是没成算,别人想要你这般的皮肉好拿上等的钱都没辙,你倒是白白放着好田亩不给耕啊!” 第四百三十三章 威胁 冬姑娘被聂二娘吓得说话的声音都磕磕绊绊起来:“我、我愿意,愿意跟着我——我们家小姐过苦日子。我已经赎身出来了,我不是听香楼的姑娘了。你,你再说,我就告诉管家赶你出去!” 聂二娘混不在意:“告诉就告诉,只告诉管家我欺负你,算什么啊?有本事再告诉大家你这个小biaozi在楼里怎么个花活儿,怎么个本事,让大家都来开开眼界?” 聂二娘站起身来,垂着手一步一步朝冬姑娘逼近:“翅膀硬了就想飞,脚上的阿物儿还没洗干净,想从良,想当正经人家的小姐,也不看看你配不配!你敢说你是jinv吗?谁家小姐用jinv当贴身丫头妈妈啊?你敢说你一天接四五个铺儿,全身上下头发丝儿脚指甲都脏得流脓吗?哈,他们知道你还生了个女儿吗?” 冬姑娘越缩越小,直到聂二娘提到了她的女儿,她才猛地直起来,大声说道:“她已经死了!你们简直不是人,连死了的孩子都拿出来……你们是要下地狱的!” “死了?我看未必。那丫头今年好像七八岁了吧,你见过的,就是楼下干浆洗的那个小丫头,叫翠甜的,嘿,那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是不是真的很甜?” 冬姑娘马上想起来她说得是谁,是个三年前被领过来学伺候人的小丫头,因为长得漂亮,妈妈要给她卖个好价,不像其他买来的女孩儿刚有个人样就梳拢了。 冬姑娘还在听香楼的时候,都是这个小丫头送每天换洗的衣服来。冬姑娘觉得她长得漂亮,每常拿自己买的点心果子给她吃。 翠甜的志向,是当上听香楼的头牌…… 冬姑娘整个人都木了。 听香楼的姑娘是不让留孩子的,怀了就打掉,一碗药打不掉的就让打手猛力捶打姑娘的小腹直到捶掉为止。好些姑娘就是在虎狼药和虎狼人双管齐下的折磨里没了性命。 她自己也险些没命,喝了那么多打胎药,被打了那么多次……孩子竟然还在,她也没死,最后生下来是个女儿,她只看了一眼,就晕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妈妈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 冬姑娘也不敢问,到底是死了,还是扔了,只能当做自己和孩子没缘分,不过中元清明悄悄给她烧一点儿衣服元宝,图个心安而已。 现在听这话音,妈妈当时抱走了她的女儿,却是当jinv培养的! 她早该想到这个,妈妈连她的亲生女儿都拉出来接客了——那女孩儿长到十七八岁,被几个客人活活凌虐没了,妈妈讹诈了一笔钱,转头又买了十几个小姑娘——对亲生女儿尚且如此,又怎么会放过她的女儿! 冬姑娘顿时肝肠寸断,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落在衣襟上。 聂二娘就喜欢看这些躺着挣钱的姐儿在她手下死去活来的样子,冬姑娘的眼泪和痛苦的表情无疑只会让她更兴奋。 不过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随时可能有意外发生,聂二娘不敢只顾着自己高兴,还得把老鸨儿交代的事给办了。 “行了,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把你怎么了呢!今儿我来找你,是有件好事……如果你办成了,妈妈就送翠甜回来和你团聚。否则,你就等着看你的闺女被卖到下等窑子去吧!”聂二娘说着嘻嘻一笑,“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下等窑子长啥样了?真有那么一天,到了你闺女破瓜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看,让你这个做娘的,也高兴高兴!” 冬姑娘怒道:“你——你们无耻!你们太无耻了!我女儿才八岁呀!你们还是人吗!” 这一点点指责,不痛不痒,落在聂二娘眼里,就像被猫捉弄的老鼠被逼到了绝境的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反抗,很好地取悦了她。 “腊月啊,我们是不是人,要看你疼不疼你女儿。你乖乖地给妈妈把事儿办了,就是心疼你闺女了。你妈妈要你办的事,本也不难,你办到了对你也是好的,以后吃香喝辣、衣食无忧,还不好么?” “她让我做什么?” “让丰穰侯,收你做小妾,以后丰穰侯有什么动静,你就给咱们报个信儿。” “丰穰侯是驸马,让我给驸马做小妾,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公主性子好啊,怎么会逼你去死。前面那个驸马,收了个表妹,还生了个孽种,现在那个表妹和孽种都在公主那儿好吃好喝呢!再说了,凭你的手段,连这府里的属官都认你是妹妹,收服个又傻又和气的太太,难道很难吗?你要是做不到,就是你故意懈怠,那……就不要怪妈妈让翠甜去做什么了。” 冬姑娘跌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泣:“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二娘,您帮我求求妈妈,我愿意花十倍的钱,赎翠甜,只是这事儿我真的办不到,我又不是天姿国色,也不是什么诗书才女,我只是个下三滥的jinv啊!” “有些事只有jinv才能办啊!看看你的小脸儿,我见犹怜,哪个男人不心动啊。床上的功夫再用点儿心,没有你拿不下的男人!”聂二娘弯下腰,在冬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腮上轻轻掐了掐,“我先走了,等你的好消息,不过——别让妈妈等太久。” 聂二娘顺手从冬姑娘房里抄了几样细软塞在袖中带走了,留下冬姑娘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 冬姑娘哭了好一阵,又想到里外的事还没办,便拖着身体像游魂似的,把该归置的归置了,该交代的交代了,一天里仿佛什么都没做,又仿佛什么都做了。 到天黑下来,在公主府忙了一整天的李咎和幺娘他们回来了,冬姑娘才忙重新洗了脸,略微擦了点脂粉掩饰红肿的眼皮,强颜欢笑着迎出来帮着摆饭。 幺娘换了居家的便服,发髻也被拆下来,打散了编成辫子垂着。她端了一盏白开水,像个忙完了回家疏散筋骨的老大爷似的,在椅子上软下来,一眼看去都是她爱吃的菜色,知道必定是妹妹在厨房里交代过了,便笑道: “你自己吃过了吗?这几天忙得很,顾不上你,你有什么问题呀事儿呀,一定要告诉我啊,可别闷在心里。” “我都吃过了,吃的一碗干笋油焖鸡,一碗虾米葫芦汤,这会儿还撑着呢。大家都挺好的,我就在家里转转,哪儿也不去,没什么事儿。哦,外面柜上送来了做秋装的缎子和布,我清点好存在后边小杂物间里头。看姐姐要做什么衣服,我先做两身。还有隔壁邻居买了两筐蛤蜊,可他们不会做,已经烧糊了一筐了,还剩着一筐不敢动,想着咱们是打海边来的,就托口信来想让咱们写个菜谱。还有……” 冬姑娘说得一派自然,但是幺娘已经从她的声音、表情以及好多天都不曾用过却在今天又用上了的脂粉里看出了一些不对劲:“妹妹,你是不是有心事?” 第四百三十四章 锄恶1 冬姑娘起初不想说,但是李园进来第一课就是学会有事找自己的“师父”,切莫托大幻想一切自己扛,李园并不鼓励个人英雄主义。 冬姑娘的师父就是她的姐姐幺娘,同时幺娘还是好几个新入园的短工的“师父”,考虑到幺娘平时担子重,幺娘的“徒弟”人数比吴大娘、桂子她们的少多了。 徒弟人数少,本来也没什么事,所以这还是头一次徒弟遇到了麻烦。 冬姑娘支吾了半天,又因为自己隐瞒了生女的事儿而羞愧,又因为自己给姐姐、主家带来了麻烦而惭悔,又因为女儿在听香楼不知会怎样而心急如焚。 幺娘一再追问,冬姑娘把心一横,就在幺娘椅边跪下了:“姐姐,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实在是,实在我以为……我以前生过一个女儿,才生下来,就被老鸨儿抱走了,说是死了,今天老鸨儿找上门,用你表侄女儿的性命要挟,要挟我给她们办事。我,我真的不愿意,可是,可是,我女儿在他们手上啊!” 幺娘自己也就二十岁多一点儿,突然就当上姨妈了,她也惊呆了,冬娘把下午的事一说,幺娘很快就发现了这里头的两个关窍:冬娘的孩子在老鸨儿手上,而老鸨儿要挟冬娘做的事,绝对不简单。 两件事幺娘自己都解决不了,因此她当机立断:“你信我吗?信我,我们去找大哥。” “我,我不敢,我做了这么没脸的事情,我不敢找老爷。我们私下凑点钱把她赎回来吧,老鸨儿爱钱,一定能用钱办成的。” “妹妹,第一,你是受害人,谁没脸,都轮不到你没脸。我是你姐姐,我没保护好你,这是我的错,你有什么错?第二,老鸨子爱钱不假,可是刚才你说的,她让你去害老爷,说明她所图非小。我们才有多少钱?就算有,也没有十万八万便宜他们的道理。第三,老爷是我们的兄长,既然是兄长,就是一家人,一家子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全心全意为哥哥好,哥哥自然也能为我们周全。不论是抓到老鸨儿背后的动机,还是要安安全全地把孩子救出来的办法,我们俩都办不到,当然要找哥哥帮忙了。走吧走吧,赶紧去找大哥,这事儿得速战速决,最好杀他个出其不意。” 冬娘心底便生起一丝渺茫地希望,她忙擦擦眼泪,把哭花的妆面索性擦掉了,时间太赶,三两下只搓得眼睑下、颧骨上一片通红,可她也顾不上这许多,匆匆忙忙跟上幺娘就去了上房。 李咎的每个晚上睡前活动基本都是抄书,今天他抄的是学校的一些架构方面的东西,包括行政管理、财务结构、规章制度等等。 不用多想,这就是给城阳开学校用的。 如果只是简单地誊抄,那是简简单单,可是李咎这次誊抄要改掉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并且换掉大多数措辞,因而整个进度都很慢。 李咎抄了小半个月了,才进入收尾。 抄完这个架构规章,李咎还得抄几本他认为适合的、城阳能用的教材交给城阳选择。 可能整个长安的人都觉得城阳的“女校”是培养贵妇的,但是李咎和城阳自己知道,绝对不是。 尽管李咎还没和城阳沟通过,可他就有这个自信,他相信城阳想弄的女校,不会是三从四德女训女诫那么偏颇。 若要赶在婚礼当天交给城阳,李咎的动作还得快点儿。现在已经是七月廿一,而他们的婚礼在八月初一,而次日八月初二就是皇帝陛下的万寿节。 于是幺娘姐妹来到李咎的上房院子里时,只见书房蜡灯通明,这就是还没休息,省了叫起来再一番折腾的功夫。幺娘拉着冬姑娘,抬脚就到了书房门口,一句“有很要紧的事儿和大哥商量”,李咎果然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出来打开门,把她们领到了书房另一头待客的地方。 冬姑娘还有点怕李咎,所以基本上都是幺娘在转述,冬姑娘只偶尔补充一些信息,比如听香楼的妈妈是谁,什么个性格,比如翠甜今年八岁了,性子有些桀骜等等。 李咎于别的事还罢了,听到翠甜八岁时,不由得深深皱起眉头来:“你秋姐姐今年是二十四了吧?虚岁?你比她小,我就当你实岁二十二,翠甜是你十四岁甚至十四不到就生下来了?” 冬姑娘不可抑制地轻微发抖,颤抖着声音回道:“我,我不是,不是自愿的。” “我知道。就算是自愿的,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怎么自愿啊!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个可恶的老鸨子!你女儿才八岁,他们竟然拿一个八岁的儿童来要挟她的母亲!这还算是个人?” 李咎根本没管听香楼在他身上盘算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听香楼这个yin窝竟然逼迫幼女xx! 古代jiyuan合法,jinv梳拢的时间往往也就十岁出头,所谓的“豆蔻梢头二月初”。李咎看不得这个,早把青山城所有的jiyuan都一锅端了,青山城这些年没有jiyuan,倒让他忘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又藏着多少黑暗和腐臭! 他一时间没办法把京城的jiyuan全都收拾了,因为他势单力薄,因为他这是在改变人们的传统观念,这里不是他的一言堂青山,也没人相信他的产业会需要那么多壮年的劳动力,无分男女——他用产业需要人力、需要教化为由把青山城的jiyuan一个个挤兑到破产,可是在京城他不能这么办。 何况能在京城开jiyuan的,背后多少都有些势力。 然而他一定能为冬姑娘做点什么,这个小丫头实在太可怜了。 李咎在屋里转了两圈,心下略微有了个计划的雏形,他便问冬姑娘:“听香楼背后,有没有人护着他们,护着他们的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鸨母每个月,都会带着新到的姑娘里最漂亮的几个和当月挣到的很大一笔钱,去城西一户姓高的人家家中。我猜想可能是那家。京里姓高的大户人家并不多,住在城西的就更少了,我能想到的有海宁侯、奉都将军、国子祭酒、先奉城公主的驸马毓明侯……别的都不知道了。” 李咎回道:“好,我先打听这几家,总得找到了主人才好打狗。而且这打狗,要打就一棍子把狗打死,省了后面多事。你且安心等几日。” 冬娘硬着头皮说出自己心里的担忧:“鸨母会不会,会不会不守信用,就这两天欺负我可怜的闺女?” “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等下我就找人去盯着,果真那老鸨子不干人事,强迫幼女xx,就算拼着打草惊蛇我也一定会先救人的。你放宽心,别自乱阵脚。幺娘啊,这两天你就陪着你妹子,外面的事放一放,反正也办得差不多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锄恶2 时间既晚,李咎先把两个妹妹劝回去休息,自己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尤南的学生包打听,主要是为了探知听香楼的靠山;另一封却是给城阳的,听香楼的老鸨儿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却生了这样龌龊的心思,看起是李咎一个人的事,实际上极有可能妨碍到他和城阳的夫妻关系,如此,李咎就不能不告诉城阳知道。 两封信写完之后,李咎在包打听的信后又加了一段,是希望他出主意先把翠甜救出来的,所需人、财、物,他都出了。但他不熟悉京城的地界,更不知jiyuan是什么情况,只能找本地知根知底的包打听帮忙。 两封信天不亮就送了出去,包打听那里很快就回了信,原来听香楼背后的靠山正是先奉城公主的驸马毓明侯一支,但是现在做主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驸马。 老毓明侯娶了公主后当着公主的面招妓作乐,彼时大雍刚刚建国,还有倚仗豪门公府的时候,奉城公主请求先帝做主未果,不久郁郁而终。 先帝和先贵太妃逼迫驸马殉死,毓明侯的侯爵给了奉城公主的养子、过继来的宗女之子,也就是现在的毓明侯高元。 虽然是个侯,然而高元和他那个养父一样,纵情声色犬马,不学无术之至,早早败光了家业,现靠着侯爵的俸禄和给人当保护伞收钱过活。 之前包打听轻轻松松就搞定了冬娘的卖身契,也有高元本人没什么能耐的缘故在。 至于翠甜的事,倒是有一些棘手。现在找个喜欢眠花宿柳的朋友去盯着翠甜别让她出事,这不难,想把翠甜弄出来却很难。老鸨儿没有卖她的意思,反而把她盯得很紧,包打听觉得老鸨儿所图非小,恐怕不是几千两银那么简单。要救人,还得从长计议。 包打听能打听到这儿,已经远远超出李咎的期望,李咎当即就回了一封表礼,一半劳务费,一半是给他找人去听香楼盯着翠甜的。 上午得了包打听的回信,下午城阳的回信也到了,城阳果然也对李咎说的有jiyuan强迫未及笄的女童maiyin之事非常愤慨。 城阳和父母当然不会说她和李咎想取缔一个jiyuan,只说自己还没嫁过去,已经有人盯上了她的驸马。她信得过驸马是个好的,却对出此恶毒计谋的人深恶痛绝,希望皇帝陛下给个特别的权力,让李咎彻查此事。 皇帝陛下听如此,女儿婚事还在筹备,已经有人从中谋算,已是不悦。再仔细一看,谋算他家驸马的竟然是个jiyuan的老鸨儿!这就更让他和皇后恶心了,同时也让他暗生疑窦:一个小小的贱民,怎么敢算计本朝最尊贵的公主?此人背后果真没有其他人指使?她想给李咎找个妾室,难道只是个妾室就完事了,就没有别的算计? 这种事经不起推敲,往深了想就会想出点别的事来。 不过,难得李咎这么有心,不仅不为女色所动还主动找城阳解释,皇帝陛下在整个事件里只对李咎的坦诚感到满意,于是皇帝陛下同意了城阳的请求,命李咎亲自去查此事,并派了自己的心腹太监、前朝朝阳宫执笔监事郭暇协助李咎,以防李咎查办期间遇到阻力。 皇帝陛下亲笔书写“虽至外戚宗亲,亦不得挟身份以脱逃”,给了李咎相当的空间操作。 当然,他给了这么大的操作空间,也提了相当的要求。不论李咎查出怎样的结果,必须如实报给皇帝陛下知道。至于要不要让皇后和城阳知道,看结果具体是什么。 执笔监事郭暇次日一早就来李咎这里报道了。 这是个十分俊美的中年男子,精通各种律令,满腹诗书,并无大多数身体残缺之人身上常见的自卑或猜疑的神态,其文质彬彬,说是个美书生也不差什么。 李咎虽不是颜狗,但是见了这样春风化雨似的人物,也是喜欢的。 郭暇将包打听的书信也看了,通晓京城诸事的他立刻就从毓明侯身上想出了头绪,只是里头所涉之事非同小可,郭暇不敢在未经皇帝陛下许可的情况下告知李咎。 郭暇将书信放下,反问李咎:“侯爷查办此事,有何计划,可否告知小人知道?” 李咎回说:“我这里上下左右并无个尊卑的,内相谦称小人,我听了不自在,没有外人时倒不必如此。要说计划,不蛮内相,我不喜欢这家jiyuan,她将jinv敲骨吸髓,强迫幼女maiyin,还用女儿的性命要挟一个母亲违背道德和本性交出身体,令我十分不齿。我想把它连根拔了。” 郭暇愣了愣,倒不是为了称呼的事,他刚做到朝阳宫内书房总管时,京城九成九的人已经不敢听他自称“小人”了——不过,到底是畏惧他随时可以向皇帝陛下进言、影响皇帝陛下决策的地位不得不对他表面巴结背地里骂阉狗的假情假意,还是真的心无尊卑,郭暇看得出来。李咎的说辞有几分真心,他也看得出来。 每常听闻丰穰侯待人宽和有礼,今天看着,倒不是客套的假话,郭暇于是再对上李咎也有了三分真心:“侯爷这计划……小人得想想。拔了这个,自然有下一个,侯爷就只想拔了这一个?” 郭暇刚才惊讶的是李咎还真是个老实人,这么大的权力和自由放给他,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来,都能借此事翻起三丈波澜,不把自己的政敌、仇人借机一顿收拾,那都不是京城的人物!又或者至少也得借机弄点好处吧,比如染指一些之前插不进去手的产业……可李咎他认真只想把这个jiyuan处理了? “若能都拔了,那是最好。可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啊。我一人之力,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借公主殿下的名头,处理掉撞到我眼前这一个,再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其他地方的jinv日子好过一些,至少能攒个赎身钱出来,仅此而已。” 李咎在京城不想多掺和,他不是不知道其他jiyuan大概率也就是这样,然而他能怎么办?他最多也就能做到借听香楼的事敲打一阵,让那些老鸨儿剥削jinv时好歹别像听香楼这个这么狠,好歹等姑娘长大了再让她们接客…… 郭暇道:“行,我知道了,如果只是这样,其实好办极了。本朝律令,不得逼良为娼,听香楼犯了大忌,民不举官不究罢了;十岁以下孩童略卖无效,特别是拐卖孩童为奴婢者,拐卖者应处以绞刑。只此两条,依法办理,足可把听香楼至于死地。至于毓明侯,本朝官员是不准嫖宿的,偶有招妓,不过大家睁眼闭眼地轻轻放过。毓明侯却是和jiyuan狼狈为奸,属于大罪。倘若老鸨儿供出他来,则连同逼良为娼、掠卖孩童的罪一起算账,也可。” 第四百三十六章 锄恶3 李咎详详细细地问了一遍前后的程序,这事要办就得办得别人挑不出错来,是以程序必须要严格,以免被人抓着瑕疵做文章。 这事儿老郭熟啊,老郭办事从来滴水不漏,李咎一问,他就猜着了,顺着李咎的问话给他科普了一遍雍朝的办事指南,两人对了对信息,叫来冬娘又把听香楼上下仔仔细细打听了两轮,一总花了一天一夜。最后他们决定事不宜迟,禀告皇帝陛下知晓后,次日下午就动手。 李咎手上现有人证和口供就是冬娘、翠甜两个.冬娘提供了口供,翠甜的年纪让她成了最好的实证。 冬娘还供出了听香楼新买入学弹琴唱曲儿的女孩子,大的十二三,小的四五六。大一些的多是长相模样还算端丽的姑娘,在别处研习其他技艺没学成,或是在别家上工得罪了主家,被牙子卖到了听香楼。 其中就有五儿、双陆、芝香、红药至少四个是好人家女儿被拐卖来的,红药甚至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家本姓洪。 而其中未满十岁的小孩儿光冬娘知道的就有七八人。 郭暇将冬娘的证词写下来叫她画押,随后就带上人马,与李咎一同去了理应负责此事京兆衙门。 本朝京兆衙门的最高长官多数是皇亲国戚挂个名,现在挂名的就是皇帝陛下的一位沉迷炼丹的兄弟。这位挂名长官并不真正履职,真正做主的人是京兆长史唐礼玉。 挂名长官不问世事,京兆长史本身品阶不高,且这一任唐长史出身寒微,妻族亦寒微,因而任上艰难得很。 世上的官有一万种,最难做的就是京兆尹的官。在长安城,扔块石头都能砸到比京兆长史官职品阶高的人,唐长史想施展才华,那是相当的困难。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在这个官职上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被各方势力当出气筒,夹在中间四面不讨好。 这次也不例外。 毓明侯做靠山的jiyuan闹出事也不是一两天了,不仅这一家,什么牡丹阁、红袖书寓之类的地方也都是常年违法的,可他哪里管得了。有那么几次他接到被拐卖的女子的父母的诉状前去办案,倒要被那些老鸨儿好一顿奚落,阴阳怪气的寒碜都不知听了多少。 是以起初听到郭暇和李咎的来意,唐长史是很不乐意的,他的心气已经没了。 丰穰侯是三品侯爵不错,当了驸马之后立刻要成为享受超品国公待遇的顶级勋爵不错,然而他没实权哪!得罪了李咎下场可能惨,但是得罪那帮结党营私的真正的掌权之人,只会更惨。 唐长史脸上挂着笑,出于对驸马的敬重,他还想劝李咎收敛些,救了想救的小丫头,也就够了,直到郭暇请出了皇帝陛下御笔亲书的批条,“虽至外戚宗亲,亦不得挟身份以脱逃”。 得,没得躲了,这事办了得罪人,不办得罪皇帝陛下,唐长史见风使舵,要劝的话吃了回去,当即点明人手,跟着內侍和李咎直扑听香楼。 查抄听香楼可以说是盛况了,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水泄不通。 听香楼的客流量高峰大约是晚饭后,约未时开始,到原来的宵禁时间为之,之后都是整夜过夜的买铺儿的客人为主。此时正值听香楼在为开张营业做准备的时间,大门开了,龟奴、粗使小丫头在到处洒扫布置。 鸨儿中气十足地在各处检查,若见了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或是梳妆打扮得不好的女孩子,不是甩两巴掌,就是一通辱骂。有个刚来没两天的小丫头性子还烈着,被甩了两耳光,气不过就要和鸨儿拼命,被鸨儿拿一尺长的削尖了的尺子戳着头从楼上踹到楼下。 小丫头才十来岁的年纪,被饿了三五日不曾吃饭,只有两碗凉水度日,从楼上跌跌撞撞到楼下已是头晕眼花,可她看见门在眼前,仍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 就算会被抓回去,就算被抓回去会受到更残忍的虐待,她依然头也不回地直冲大门口而去。 这一冲,她直直撞到了一个铜墙铁壁似的人身上,抬眼一看,却是个陌生的青年公子。 小丫头以为他是早早上门的piao客,一口气没上来,俩眼睛一翻,撅了过去。 鸨儿冲下来也看到了这么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见他们脸上没甚表情,为首之人更是皱着眉头,只当是被冲撞了心里不快活,忙谄媚地笑着赔不是:“各位爷这么早来?家里姑娘不懂事,得罪了各位,我这就叫人收拾她给爷谢罪。爷里面请啊,爷是来喝酒的、听曲儿的,还是谈生意买卖的?” 被老鸨儿当成是为首之人的正是李咎。李咎把晕过去的小丫头提起来交给一旁一个小內侍架着,笑道:“你不认得我?” 鸨儿见过无数自视甚高觉得世上人都该认得他的纨绔公子哥儿,以为李咎也是这种人,又听他官话正极了,忖度他必是京城家教森严的正经公子,就习惯性地套话应付:“爷说笑了,我才认得几个人?高门大户我也进不去,爷是顶上头的公子吧?只有那些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才不曾得见。若是得幸见过爷,凭爷您这一身气派,我一定不会忘记。” 李咎笑笑,把表情一收:“你不认得我,怎么敢自作主张给我安排什么小妾呢?” 老鸨儿正要否认,忽然想起近几日她确实让聂二娘去办过这样的事,一下子她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丰穰侯了,瞬间脸色大变。 李咎道:“看来是想起来了。唐长史,郭内相,如何处理,请秉公办事。我只找到我的外甥女儿就走。” 老鸨儿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个熟人,唐长史,唐长史刚上任的时候就想整他们这些jiyuan,被他们背后的靠山收拾得服服帖帖,今天竟然又敢找上门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老鸨儿色厉内荏地往后躲了躲,拔高了嗓门吵嚷道:“我们可是正经营生!您说的什么鬼话,存心找茬呢?官司打到刑部我也只服个理字,不知好歹的穷山逼,敲竹杠敲到老娘这里来了?老娘今天就教教你就算你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唔——唔——” 回应她的只有毫无感情的一声吩咐:“堵上她的嘴,带走!” 第四百三十七章 锄恶4 听香楼起得也轰轰烈烈,倒得也无声无息。 在围观群众的讨论声中,老鸨儿、聂二娘、龟奴、打手……全部被唐长史带人押走了。 楼里的jinv,有不愿意走的,就留在听香楼。年纪小于十岁的、明确是良家姑娘不甘心卖身的,则作为证人,都被带到了京兆官署。 李咎想接走的翠甜,也是被当做证人带去了官署。看在李咎的面子上,唐长史第一个审了翠甜,录了口供,确认她是听香楼的jinv“江西腊”所生之女,然后就让李咎把人领走了。 翠甜不知道这里头的底细,还以为李咎是买了她的人,心下倒是很满意——是个大官儿,长得也俊,于是她被李咎领走,对着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官爷,您是要给我赎身呢,还是就买我两天呀?” 翠甜的眼睛很大,闪闪发亮,可是这样清泉似的眼睛,它们的主人却用稚嫩的声音在说着那么恐怖的事情。 李咎想到这姑娘的身世,强行压下不适感:“你的卖身契无效,我是代你母亲接你回家的。你可以叫我……舅舅。” 翠甜疑惑地看着他:“舅舅?” “就是你母亲的兄长,走吧,回家。” 李咎花了几个钱,从附近雇请了一个妇人帮忙把翠甜抱回了李家,在李家巷子口,幺娘、冬娘、桂子她们正在翘首以盼。 冬娘远远瞅见他们了,迫不及待地就小跑上前从妇人手中接过了翠甜,搂着好一通哭,一面哭一面和李咎道谢,幺娘桂子她们跟上来劝了半日,才把这娘儿俩一起劝回了家中。 李咎把听香楼的情况和既定的未来结局与冬娘说了,又略提了一下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自觉此事已经办成,遂只叮嘱了幺娘多多注意翠甜,好好地给她安排一下未来的课程。 毕竟翠甜在听香楼困了八年,除了一门心思傍个客人,别的什么都没学到,李咎不认可她的想法,少不得要找人拧回来。怎么说她也是幺娘的表侄女儿,李咎觉得自己有义务拉拔一下。 这些计划倒是简单,真正执行起来有多难,暂且不表。且说听香楼一干人等被抓了之后,起初还叫嚣让毓明侯等人来收拾“破衙门”,后来熬不过,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就全招了。 而她们等了许久的毓明侯的确也来了,不过,郭暇等的就是毓明侯。 郭暇和李咎分道扬镳,留在京兆衙门官署,就为等毓明侯自投罗网。 李咎是外面来的,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皇帝陛下不愿意李咎知道这些事,他仿佛已经洞察了李咎于民生之外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态度,于是下意识地就吩咐了郭暇不要打扰李咎。 是以郭暇在理清楚毓明侯在其中的角色之后,就已经定下了整个计划。先满足李咎的要求,接下来就是皇帝陛下的主场。 于是毓明侯气势汹汹地带着人闯到京兆衙门要人,等着他的确实执笔监事郭内相,皇帝陛下数一数二的超级心腹,平日里毓明侯对上他连说话的声音都要放轻几分。 当时毓明侯额头上的冷汗就掉地上甩了八瓣儿。 郭暇冷笑一声,吩咐人把毓明侯绑了塞进轿子里抬进宫复命。临走他还特意叮嘱唐长史:“丰穰侯如今是陛下最看中的人,又是大婚当前,他的主意如果不违背国法,你听了就是,必不会有人敢找你麻烦,更不会有人从中阻拦。若有,我把那些人的手,一节一节剁下来。” 唐长史会意,这就是让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按照李咎的意思把jiyuan都办了,纵有权贵说情也不要理,他依法处置就行。 但是,他不能管别的事。 唐长史于是一心都扑在了京中风气整肃上,倒真的办得不错。他趁机把素日里欺男霸女、拐卖妇孺的jiyuan、戏班、牙行一网打尽。检点人数后,他命其中被掳掠的良民还家,命京中慈善机构收留了未满十岁的孩童。给各人找到了临时落脚之处后,他又到处张榜、发文,请求各地协查,为被拐卖的妇孺找寻故乡家人。办这些事时他也没忘了审问和判罪,各条线上他都办得非常妥当,为政之才第一次得到了实践检验,倒是给他未来的官路铺了个不错的基础——这几年他在京兆长史上得过且过的样子,显然是不符合皇帝陛下用人的原则,直到这次彻底清查jiyuan不法行为过去,他才算是真的露脸了。 这也是后话,而当前皇帝陛下的重点还在毓明侯身上。 毓明侯被送进宫后,迎接他的是暴怒状态下的皇帝陛下砸向他的一个茶杯。一杯温热的茶正中他脑门儿,给他额上砸了个鹅蛋大的包,还洒了他一头一脸的茶叶沫子。 毓明侯半点不敢争辩,连忙伏地请罪,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心腹內侍在近前,不怒反笑:“请罪,你什么罪?” 毓明侯哑口无言了,经营jiyuan吗?显然不是,他老子就在经营jiyuan,子承父业的,皇帝陛下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今天发难。 况且皇帝陛下会因为一个jiyuan生气? 刚才毫无准备地迎面撞上郭暇时,产生的心虚和大难临头的紧迫感再次席卷上心头。 毓明侯哑了半天,非常没底气地说:“臣,臣不该由着,由着老鸨儿做主,强迫好人家的姑娘,卖身,更不该对他们拐卖孩童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臣以后再也不敢了。臣万死!” “你何止万死!死到临头,还想砌词狡辩!”皇帝陛下一听,他还想和自己耍心眼,气都气笑了,“你老实交代,你都不认识丰穰侯,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往他屋里塞人?朕是他的岳父,朕都不管他屋里事,你是他什么人,你管那么宽?” 毓明侯额头上的汗又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却不敢抬衣袖擦一擦,只紧紧地又往地上一趴:“臣,臣是嫉妒他,嫉妒他花言巧语哄骗陛下欢心!男人不都三妻四妾,只有他把什么‘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挂在嘴上,还得了大家赞许,反衬得臣和臣先父都想色中饿鬼一般,臣,是不服气,对,不服气!” “是么!”皇帝陛下背着手,从高座上走下来,在毓明侯跟前缓缓踱了几步,既不往下说,也不叫他起来。 毓明侯看不见皇帝陛下的脸色,趴久了又浑身酸痛,便偷偷挪动一下姿势,顺便想偷偷瞄上一眼—— 他刚抬眼,就对上皇帝陛下幽深的眼神,顿时被吓了一跳。 第四百三十八章 媳妇手不是手是温柔的宇宙 皇帝陛下又是一声冷笑,一抬脚把毓明侯踹到了门外: “你,还有某些我不点名的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朕还没老,你们迫不及待地就想给朕的几个儿子提前探路。你媳妇是罗家的千金吧?你生母好像是沈家的姑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窥伺驸马?你想拿他怎样,栽赃陷害,还是挑拨离间,还是潜移默化,还是挑唆拉拢拉帮结派?你们各有打算,朕不恼,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朕到了这个年纪,你们都是一帮蠢货窝囊,不作打算反而奇怪。但是朕,一恨你阴谋阳谋都玩得下作,不像男人;二恨你包藏祸心,从中作梗,祸害朕的女儿!你要毁了她来之不易的幸福,而朕决不允许。来人,拉下去打一顿,夺爵为民,让他闭门思过,三年不得出府一步!” 是的,皇帝陛下和郭暇一样,一看到幕后的人就猜到他们的真正目的是冲着储君之位去的。只要在李咎身边埋下一个眼线,接下来不论进退,不论要站队哪个皇子,他都可以从容选择。 问题是那可是储君之位,皇子相争,裁夺权在皇帝陛下手中,皇帝陛下岂能容忍他们私自插手干预? 是以皇帝陛下手明眼快,把毓明侯伸得太长的胳膊剁了。 而且两代毓明侯行事都乖张极了,很不得民心,皇帝陛下以前看在死了的人的份上,还会宽待一二,今日正好处理了,永绝后患。 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吧。近些天最要紧的,是宝贝女儿的婚事。 李咎花了三天时间处理掉听香楼,又重新安顿了冬娘母子。 他成婚要搬去城阳府或丰穰侯府,这里就空了下来。李家人多,不能全部都带去城阳府,就有带不过去的李家人留守,正好可以帮忙照顾冬娘母子。于是李咎便把她俩留下了,仍叫她们住在幺娘屋里。 冬娘自己得了栖身之所,已是千恩万谢,现在还救回了女儿,埋葬了伤心地,更是感动得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得大恩。她自知自己的身份不适合在新婚夫妻面前晃荡,对李咎的安排也只有更加感谢,丝毫不觉得自己是被撇下了。 李咎后来忙里抽闲,略微将唐长史和郭暇的处置结果听了一耳朵,得知京中牙行、勾栏瓦肆、jiyuan书寓等地风气一新,那个毓明侯更是被撸了爵位回家闭门思过,知道是皇帝陛下有心相助的结果。对这样的结局他很满意,便没再过问。 这些事儿所起之波澜刚刚平息,时间就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大婚的日子。 城阳再嫁仍是从宫中出阁,与一切备受宠爱的公主出嫁并无区别,所以李咎的迎娶,也是从宫中迎娶到城阳公主府。 一大清早城阳公主府就忙忙碌碌起来,李咎也是天没亮就被拉出去走程序,先是梳洗一新,换上大礼服,在自家先拜祖宗——他的祖宗还在现代位面飘呢,皇帝陛下竟然也把他家问得出来名字的曾祖找人刻了牌位,编了族谱,让李咎好生收着,以后就是他家的祠堂所用了。拜了祖宗还要拜天家的宗庙,谢恩、奉旨、送祭文祭礼……一套流程下来,到亲迎公主时,时间已近黄昏。 大雍的婚礼,就选在黄昏举行,一般会闹到亥时方结束。 公主的婚礼往往会热闹得通宵达旦地畅饮、歌舞,不过城阳的再嫁婚礼在她自己的要求下,办得很简单,就连宾客都没有邀请,只是在宫中与父母手足共同吃了晚宴,看了一场为皇帝陛下寿辰准备的提前庆祝的歌舞,也就当是婚礼热闹过了。 是日李咎着超品国公的朝服为迎亲礼服,金梁冠、大红袍、白玉笏、雕龙带,因为有些紧张而做不出表情的脸难得显出十分威严。城阳也穿的一身位比亲王的长公主制式礼服,手持新裁乌木镶金缂丝龙凤团扇,头戴龙凤彩冠,肩垂明珠,颗颗莹洁如月,而公主本人略施粉黛,眉目含情,婉转,又比明月更秀美三分。 两人并立阶下,一双佳儿佳婿,落在帝后眼中,满意至极。 特别是皇后,她还记得城阳下嫁小杨驸马时,驸马脸上满是骄矜,城阳脸上有害羞,有期待,但是唯独就没有喜欢。当时皇后觉得没什么,感情么,是处出来的。 事实证明她错了。 幸而终究城阳还是遇到了那个喜欢她、她也喜欢对方的正确的人——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夫妻俩的眼里是有欢喜的。未来的日子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走下去,而皇后相信,两个兜兜转转半辈子才相遇的人,会是真正的缘分。 皇帝陛下不像皇后这么多愁善感,他只觉得自己的赐婚办得不错,瞧瞧,男的俊女的俏,多般配! 李咎背了一篇礼部官员代写的谢恩表、一篇求娶公主的陈情书,皇帝陛下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然后示意皇后也说点什么。 皇后半是欣慰,半是感伤,挥挥手:“我并无一言以相劝,伯休的人品,我信得过。就是,希望你们别在外头玩得心都野了。小雀儿还知道每年回旧巢里看看老屋子,你们不要忘了京城还有你们的老父亲和老母亲。” “女儿谨遵教诲。”城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之前一去三年不回,是她过分了。 李咎略微松口气,朝帝后拜了一拜,回道:“必遵教诲。”语罢,伴随着礼部司仪的指点,他牵起红巾,引了城阳往外走去。 婚事虽未大办,全部仪仗都在,送亲的队伍非常长,蜿蜒好几里地,彩灯幢幢,香雾飘飘,梨园和乐府的乐伎夹道两旁载歌载舞,好些晚睡的京城人特意爬起来看热闹。 队伍从杨太傅家路过时,小杨书生赌气睡下却睡不着,大晚上的,听到外面渺茫的歌声曲声,又悄悄起来,趴在墙头往外张望。 只见和离了的城阳公主越发润泽,越发秀丽,越发大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从马车上伸出手去握住了李驸马的鞍鞯。 李驸马索性下了马,跳上马车,让车夫下去,他自己赶着马车往前走。 城阳公主也不避嫌地从马车里出来,并肩在李驸马旁边坐下,两个穿着帝后之下全大雍最贵重的礼服的人就在马车的前挡板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疏忽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道路尽头。 小杨书生恨恨地拍一下墙头,反而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好气!但是又没办法!他爹还串通了吴学士准备来个拒不登门好好冷落冷落皇家和李咎,哪想到他们根本就没宴请宾客!呜呜,更生气了! 被小杨书生还有更多隐藏的面目不清的人惦记的李咎哪里还能想到这些!早在城阳让他放慢马速并捉住了他的手时,他就已经飞上天了。单身三十年,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这么亲近,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媳妇……只是想想城阳的温柔和宽慰,他都已经觉得耳根发热。 而这个撩动了他的媳妇,此刻就靠在他肩上,像一只驯服小羊,又像一只活泼但可以偶尔粘人的猫。 李咎一手拉着缰绳控制马车,一手紧紧回握住了老婆的手。 第四百三十九章 婚后甜蜜生活1 李咎睁开眼,入眼是通红的织金绣龙凤灵芝吉祥图案的幛幔,没见过,眼生得很。 再动一动身体,旁边躺着个人,紧紧地贴在他怀里,香香的滑滑的,很柔软很温暖。 李咎晃晃头,愣了一会儿,醒悟过来自己是成亲了,有老婆了,旁边躺着的就是老婆。 天光朦胧,城阳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依稀能辨出婉约的轮廓。李咎的动静影响了她,不过她只是往薄薄的丝被里缩了缩,并没有醒来。 李咎于是轻手轻脚地起床,把丝被仔细贴紧以防早晨微微凉的空气让城阳受寒。 他将一旁整齐放着的袴挑来穿上,趿拉上燕居的千层底布鞋,一边穿外衫,一边往外走。 之前他在城阳的邀请下来看过两次,地头还熟。他们夫妻起居的正房是一整个二进的院落,他的房间在东,也有卧室、客厅、书房、盥沐等各种功能分区,城阳的房间在西,和他的房间对称分布,中间是一个宽敞的厅,厅后面是暖房,可以做任何用处,再往后就是花园围墙和夹道。 不过李咎觉得夫妻二人既是一体,则应该同居同起,不过在书房里各自准备一个角落就行了。 城阳欣然同意,重新归置后,夫妻二人的寝室就放在正北方的暖房里,大小有七八十个平方,里面用屏风和纱橱进行了隔断,正北的窗子对着花园,下设一赏花榻,对面是放了许多珍宝古玩的类似藏宝阁之类的地方,往南又是几个纱橱隔断,隔断之外是原来暖房的一部分,改做了耳房,是心腹侍婢值班上夜的地方。 李咎走路几乎没有声音,除非他为了提醒别人故意放重脚步。 所以他推开纱橱之间的雕花嵌琉璃的障子门,外面正在吃早点的侍婢们都被吓了一跳:“侯爷!” 侍婢们按照惯例在主人起身前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好服侍主人们洗漱更衣开始一天的活动。 没想到李咎起床的时间这么早,这不符合常理!哪个没正职的贵族少爷不是睡到上午才起的? 李咎他出门看到站了坐了一地的侍女,环肥燕瘦美不胜收,但是他还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得他赶紧捂住了外衫。 训练有素的侍女们立刻把点心藏起来,然后端水端钵盂端丝帕端衣衫,一字排队站好了,喜晴将袖口挽起,笑道:“奴婢伺候老爷洗漱。” 李咎连连倒退几步,把双手举起来挡在跟前:“不必了!我不用人伺候!” 喜晴笑道:“老爷不习惯我们?我去唤老爷身边的人来?” “我没有伺候的人,我也不用人伺候。你们把衣服放下,水送到盥洗的地方去,我自己来。哑巴阿大住哪,找个人去通知他到正房的前院等我。公主还睡着呢,不要吵醒她,但是……怕她起来一时要饿的,你们让厨房多准备些少糖、少油、多奶、多蛋、多肉的吃食,这个养人些。还有等公主醒了告诉她,我去外面习武,约莫一个时辰回来,叫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千万不要等我回来了再做,倘若无聊,我那书房里有新抄的一些书,也有我在京城养的两只猫儿,请公主打发时间。你们也一样,该怎样怎样,但是尽量别在我眼前晃。” 喜晴闻言只觉得李咎对公主果然是上心极了,还不让别的女人在他眼前晃荡,可见果然心无二色,于是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李咎点点头,从拿衣服的侍女手上取走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就去了盥洗室。 李咎带过来的人有幺娘、哑巴阿大、内命妇孙氏、初三、十八、桂子、魏嘉梁,包括吴管家和小钟工都被留在了杨梦仙的那个宅子。 幺娘属于“官”,平时办公的地方在大门内二门外西头的书房“静思院”,起居在二门内西南角的一处厢房。为了方便幺娘出入,城阳特意命人在静思院和厢房之间开了一道小门。平时幺娘要出门办事,可以从厢房起身,转静思院出西侧门,马厩和车马房就在西侧门边上,不论骑驴骑马,坐车坐轿,都可以点了就走,比绕垂花门的近多了。 李咎的府邸“丰恩侯府”就在城阳公主府的西边,幺娘要去丰恩侯府看看情况也方便。 哑巴阿大本来是要安排在李咎附近的,但是城阳身边照顾起居的全是姑娘,阿大一个壮年男子,扎在姑娘堆里就很不合适,所以最后他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上房院落东南的一处相连的三间厢房,还可以兼顾着东北方向的池塘和田地。 魏嘉梁住得更远,城阳公主知道他是京大营出身的,把公主府的护卫工作也给了他,命他和公主府本来的侍卫头子一起把好家门,所以他和公主府的侍卫们一起轮值。已经成家的侍卫在公主府附近各有住所,没成家的就住在公主府靠东靠北的两片区域。魏嘉梁就被分了一个大院子,紧紧挨在东侧门口,东侧门的钥匙索性也给他把着了。 初三、十八两个,一个在幺娘的“办公室”对面住,另一个因为擅长做江南的河海山珍,被厨房那边捧着去当大师傅了。 桂子跟着幺娘,像个小尾巴一样忙前忙后,因此她就住在幺娘隔壁。除了桂子之外,还有几个公主府的有头有脸的女官也和幺娘在一起。 丰穰侯成婚了,他的事就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城阳也一样,她的事也和李咎成了一体的,于是李咎的属官的权责范围扩大了。城阳派她的人来正是胁从处理这一圈额外增加的范围,不过城阳特特叮嘱按李咎的方式办事,若是李咎的主意和公主府的有区别,也都以李咎的为准。 李咎这边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又正又稳,公主那边有心配合,两边在归置府邸时已经通力合作了一番,互相都知道对方的为人秉性,这时候再合拢来,自然无所不顺。 李咎出了正房院子,哑巴果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李咎问了声“搬到这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什么要改的?”,得了他的答复后,两人便出了二门,先在外面绕了两圈热身,随后去了后面的空地练拳练骑射练刀剑,差不多过了一个半时辰,再从花园的特制跑道上慢跑返回。 这时候正是巳时过半,再过一阵就是京城人吃午饭的时间,李咎匆匆冲洗一下,换了燕居的衣服回到正房正厅,却见城阳面上发红,些许汗珠儿挂在额头,她也穿着一身裋褐,胳膊和小腿都绑牢了,正在那儿端着水杯猛灌,一旁有几个侍女捧着要换的衣服等着给她换上,又有几个侍女捧着册子,似是在等她挑今日的打扮。 李咎往外瞥了眼,廊下有个婢女拿走了城阳的一双鞋子,底上沾满了泥、草,李咎于是问道:“公主也出去了?” 城阳笑笑:“是啊,每常听你念叨人还是活动活动筋骨才好,我不曾习武,跟不上你的步调,但是在院子里打打五禽戏还是可以的。夫君,来帮我挑挑今儿的打扮,晚上要进宫贺寿的。” 第四百四十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2 给老婆挑打扮?这搞不好是个送命题啊! 李咎非但没有警觉,反而兴致勃勃地凑过去观察这个年代上流女眷的首饰册子。 册子这个事儿还是木子衣铺带起来的,木子衣铺用画册给贵客挑选衣服首饰之前,贵妇们挑衣服都是从自家库房里现场挑拣,或者去铺子里采买时有几个通用的款式样子供参考,又或者是索性就有婆子们把今年的新款送到各家各户去给相看。 后来三九学了李咎给《字典》配图的办法,也把自家的衣服配出画册来,登在报纸上、送去闺门里,后来别处也学开了,公主府也是一样。 城阳的首饰当然不可能只有几个画册上的那么一点儿。公主府的上房西厢,堆满了今年新做的衣服首饰和城阳自己喜欢的一些旧款,这只是城阳的全部首饰衣服的十分之一不到而已。 而且这还是城阳简朴。宫里也厉行节约,那也不过是“衣再浣”,意思是穿洗过一次的衣服,也就是一件衣服一共穿那么两三次。 是的,帝后妃嫔把一套衣服穿两次,在大雍朝就是节约的代名词。 不节约的时候,他们一天要换五六套衣服,大量的衣服一次都没穿过就直接进了库房。 城阳回京后的简朴,最直白地反映到服饰上便是她尽量可着数做衣服,多出来就送人。反正她深居简出惯了,并不会出席各种女眷交际的场合,并不用为了保持体统尊严而格外注意穿戴。 今天送到正厅里来的首饰,已经是喜晴筛选过一轮,特别符合城阳今天的情况的选项。 新嫁娘、正欢喜、回家贺寿、拜父母。大公主、尊且贵、苦尽甘来、与夫君。 李咎贴着城阳身边看了看,只见册子上栩栩如生地画着好些穿戴,有金凤明珠、点翠彩宝、累丝辑珠、八宝錾金……每一种都富丽堂皇得令人眼花缭乱。 城阳还一样一样给他介绍,点到“点翠彩宝头面一套三十七件”时特意解释“咱们家早就不用真翠羽毛了,现都用烧蓝或绸子仿得,为免伤了天和”。 李咎看来看去,最后问道:“哪一顶最轻省些?我料定咱们进宫,没有三五个时辰怕回不来,轻省些的,公主戴着舒服一点儿。” 喜晴便指了累丝辑珠的那一顶:“这个轻,是在江南做的,用的是轻巧的金丝胎底,花样也都是花丝工,又富贵,又轻巧,又风流。” 城阳点点头:“那就它了。” 选定了首饰,喜晴又挑了几组衣服作为搭配,最后还是选了喜庆的红底金通妆花纱大袖衫袍服,上面用金线织出精细的鸾凤和鸣、莲开并蒂等图案。这套衣服也是金陵出的,就算用了长安的审美,整体风格却依旧带着江南的清新飘逸,看起来很“轻”却不浮。 一个侍婢立刻退下去带着其他人准备衣服了,喜晴又带着人过来给李咎选衣服,但是李咎的礼服都是规制礼服,可操作的空间很小,连长宽都先定好了的款式有什么可操作的?也就是配饰上稍稍可以有些花头。 李咎不耐烦这些,便说“我看着都一样,没什么区别,请公主做主。” 城阳含笑接了册子,从上面指了一套玉带上刻的鸾凤图案的来,却道:“夫君,我的闺名是乐康。” 李咎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城阳的意思,说道:“那,我们私底下,我叫你康儿可好?” 城阳未施脂粉的脸上浮起晕红:“好。只有我爹爹妈妈和夫君这样叫过我。” 李咎傻乎乎地笑:“我也有个小名儿,叫狗崽子。你……比我小,叫我狗哥也行。” 周围一圈的侍女都捂着嘴偷笑起来,城阳嗔她们一眼,到底是低低地叫了一声“哥”。 选好了衣服,城阳换了燕居服来,夫妻两个一边闲聊,一边吃了午饭,紧接着就转去了书房处理日常事务。 李咎虽然人在长安,技术站的事也没少操心,该抄的书、该研究的图纸,都没少弄,就比如已经调试完毕的蒸汽机,现在只等八月初五,万寿节过了之后就好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当众演示一番。 李咎在京城没有太多公务或者杂事处理,可以潜心治学,公主则更忙碌一些。 公主府有许多鸡毛蒜皮的事需要处理,特别是人情往来这类属于主妇范围内的日常活动,多如牛毛。 现在京中和城阳相熟的人体谅她新婚,不来打扰,但是那些手帕交都没来参加婚礼、吃喜酒,那可不能再体谅什么了,必须尽快安排着和城阳见一见,至少也要看看驸马长得什么样子,看看她婚后幸福不幸福。 于是就有杨青娥、郑贤等姑娘要约她时间一起烧香、宴会,又有送贺礼、节礼的人情往来、财物收支,又有准备南下的开销、筹备等等,即便有公主的女官按照旧例分门别类地做预处理,最后的决断还是得城阳自己动手,那些预处理并不能真正减轻城阳的负担。 一来二去,找城阳的人几乎没有断档,城阳恐打扰了李咎,命人将东厢的另一头的屋子收拾出来,作为她的理事之所,又让人不要从正廊下进来,都该走南边的小门,以免路过书房时打扰了李咎。 然而这样似乎又削减了城阳和李咎在一起的时间,在金陵那会儿她还能同李咎去学塾上课呢,现在反而看书都看不到一处了。 城阳安心要把一些日常杂事分走,想着京城事杂,她和李咎还在风口浪尖上,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会惹出事来,又不敢贸贸然分出去责任,便拿定主意等回了金陵一定要分出去这些杂七杂八不长进的事。 金陵是李咎的主场,事儿也轻散些,大可不必像现在这般事事亲为。 李咎按进度抄完了书,看了几封金陵的书信知道家中情况如何,时间还早,索性蹭到了城阳这边,一边和媳妇厮混打发时间,一边也听听这个时代的主妇的日常。 一听,李咎就懂了其实来找媳妇的大多数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但因他们新婚,城阳怕出疏漏才特意接过去自己办。城阳办着事还要愧疚自己不能陪着李咎,李咎哪里能听这话,便给搬了个高脚凳子坐在城阳身后给媳妇按摩肩颈,按摩着不说,还要问这问那地帮忙给城阳拿主意。 城阳便说道:“哥,都是些小事,我不想让你费神。” 李咎回道:“康儿的事没有小事。你且办着,我听听,看看能不能想个辙帮你解决些麻烦。” 第四百四十一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3 城阳在金陵三年,回来后已经按照金陵的习惯改了许多办法。 记账、造册、流程,一整套下来其实效率已然很高,现在琐事多,其实还是特殊时期导致的,李咎甚至不懂京城的来往交际,就更谈不上想辙了。 城阳一桩桩事吩咐下去,反而精神头更好了些,道:“哥哥陪我,就是最好了。说出去不知有多人羡慕得眼睛都要绿了……世上的男子,不找事就不错了,还能陪着夫人看这些?” 说完最后几件事也了了,需要写信回复的也都有了个样儿放在那里,等抽空誊下来即可。 喜晴估摸着时间差不离了,仔细服侍了城阳换装。李咎手粗脚粗,梳发髻、戴冠这样精细的活做得不怎么样,衣服也就是能穿上,远远到不了穿好的地步。 以往李咎出席正式场合基本都是随意混过去,或者是黄致尤南他们家的小厮借给李咎用用,在京城面圣的几次则是有宫里派人来专门管这些。 婚后李咎身边并没有近身伺候的人,他正犹豫要不要认真学着,城阳已经换好了衬袍,系好了金七件和大带,挽好了发髻,戴上了金丝发网,只等穿上大袖衫和霞帔,再带上冠子和步摇,即可出门。 城阳一看他还在抓耳挠腮,外面站着的小丫头只能干瞪眼,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便轻声让小丫头们把工具放下,说道:“我来吧。你不让别的姑娘近身,自己又做不来这些精细事,那不得我来?” 李咎长长地松口气,朝城阳张开手,表情还带一丢丢委屈:“老婆,不是我懒,是这东西它真的不听使唤。” “坐下别动,我来。” 城阳挽起袖子,用小梳子沾一点精调的专门用来梳头的树汁水,轻轻梳在李咎头上。 李咎那一脑袋毛躁的头发,仿佛是个炸毛的刺猬,还挺可爱。可惜出席正式场合不能这么随意。 大雍无论男女,梳头都需要使用头油、刨花水之类的辅助工具才能让头发不那么毛躁、保持造型。 贵妇们使用的头油多是精炼调香过的花香油为主,复合时令的花草香露,比如现在是七八月间,城阳的头油就是玫瑰茉莉基调加上珍贵的药材和香料浸油。 而一般贵族家男子,爱俏也是用花香头油,不爱俏的用什么茶油刨花水之类。而李咎的是用檀香、沉香、竹青、柏子、龙涎等香料调制的榆树树皮取的汁水。 ……当然穷得要命又拿不到榆树皮的穷人家用的是自己的天然皮脂。 城阳很喜欢李咎偏爱的这种沉稳又安静的树木的味道,甚至有点想把自己的腻腻的头油也换成同款。 李咎被城阳刮摩头皮的动作按得酥酥麻麻的。 “我以前也这么给我娘篦头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显微镜,小妹拿着显微镜看天看地,我们总算是知道虱子跳蚤怎么来的。宫里呀民间呀,大范围消杀,篦头发真的就成了仔细梳头——你是不是不知道,咱们以前篦头发还有个抓跳蚤的作用?” “头发梳顺了,用树汁子啦、头油啦这么抹平,就不会毛躁了,然后趁着树汁没干,就能固定好发髻大的形状。哥哥今天戴冠,就梳个最简单的发髻就好。哥哥,你的头发很短?” “发髻梳好之后呢,要先戴巾子,起到固定和保护头皮的作用,否则一天下来会被勒出痕迹的。” “好了,其实很简单,哥哥你耐心点嘛。”城阳还顺便给李咎修了一下杂乱的眉毛,李咎的眉毛很浓,就像他自己的性格一样粗放。 李咎的心一跳一跳的,城阳那略带调侃和撒娇的“哥哥”,简直了。 “我……就不学了,媳妇儿,以后都靠你了!”反正他也不太可能和城阳分开,学什么学,甩手给城阳不是更加增进夫妻关系么? “那我不干,除非……你也给我梳发髻,我要求也不高啊,倭堕髻、高髻、牡丹髻是指望不上了,椎髻、云髻,总可以吧?” “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你教我?我愿意学!”李咎挺愿意学那个什么张敞画眉的。画眉他真不会,改梳头还不行吗? …… 喜晴眼看着他俩梳个头又腻到了一起,咳嗽一声,提醒提醒时间不早了,驸马的衣服还没换呢。 城阳和李咎这才不好意思地分开,喜晴带着侍女们离开,只留下城阳给李咎换衣服。 “衣服呢其实和日常穿的没有区别。最关键的就是几条缝儿要对准。背缝对着背中间,意味做人要正直要不偏不倚。前缝儿在胸口正中,意味着立心端正不偏不邪。这是做君子的要求啊。” “穿衣也要一件一件耐心穿,哥哥一次拿上两三件往身上套,哪里能穿平整?系带也不必太紧,太紧就会错位。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出去练武,不必那么合身的,碍手碍脚也没关系,我们没有什么行动的机会呀。就是哥哥一向不喜欢别人伺候,以前就连我爹都随着哥哥的性子,但是今晚是特别特别正式的场合,恐怕不好开特例,哥哥多少忍耐些?” “不过……我爹肯定舍不得我们挨饿,今天咱们应该能吃顿好的,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听说隔着远的人进宫赴宴,那菜分到他们手里都会凉了些,而祭肉特别难吃,所以大家都要提前垫垫肚子。我们就不用了,我们开开心心吃饭就行了。” “好了,还剩一条大带等会儿出门的时候再系上,那玩意儿拖地,现在就穿上,多不方便?嗯……我还有一件大袖衫没穿上,你来?” 李咎把玉笏板插在腰间,笨手笨脚地给城阳穿上大袖衫。 他可能还没学会怎么戴女子的华丽丽的的发冠,也不知道如何安放霞帔,但是一件外衫,问题不大。 …… 椒房殿。 “你说真的,没有骗我?驸马不让你们任何人近身,端茶递水都不行?驸马的人都住在二门上?康儿亲手给驸马梳头,而驸马也亲手给康儿捏肩?” 皇后很担心女儿受委屈,更担心自己在李咎身上看走眼。公主府的人刚进宫,城阳问了安就被皇后打发去找三九她们说话,而皇后自己则借词招来了喜晴和乳母仔细盘问。 结果么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或者应该说远远胜过她预想的。 她以为李驸马能控制住不越过公主纳妾就不错了,倒没想到驸马可以主动疏远近身伺候的侍女。 这个年代的侍女都不算人,只是xieyu的工具。之前小杨书生犯下大错,是因为善姐儿是个良民并非侍女,并且善姐儿自己不愿意。 而李驸马对她们的疏远,既是自律,又是敬人,这就很了不得了。男人没有不爱色的,区别只是能不能控制住。往前翻十年,皇帝陛下也控不住,遇到喜欢的就要宠幸,不过近十年,皇帝陛下为了苟命才疏远了女色。 李驸马血气方刚就能做到这一点,要么是真的敬爱城阳,要么是所图非小。 皇后觉得应该是前者。 沉吟片刻后,皇后觉得还有个可能,她还不能排除驸马“不行”这个极端特殊的情况:“那……昨儿晚上,他俩处得怎样?到底有没有圆房?” 第四百四十二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4 昨晚上?昨晚上上夜的都被驸马和公主赶走了啊?再说她一个未婚姑娘哪里知道那么多…… 喜晴脸都烧得能滴血,支吾半天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曾经生育过的孙氏稍微懂得多一点,她让喜晴先退开些后,含含糊糊地说道:“想是挺好的。昨晚殿下和驸马是戌时过半歇下的。房里动静一直到深夜,驸马还要过一次热水和巾子、香皂,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丑时过半。驸马倒是起得早,一大清早去了后院打拳练刀,出门前特特叮嘱不要打扰公主。公主今儿早上就难得的起了个大晚,辰时了才醒,那还是饿醒的呢。老奴伺候公主更衣时仔细看了,哎哟,啧,小两口啊,感情挺好。” 皇后闻言,基本上这心就放了下来,再接见心肝宝贝女儿时,心情都好得能飞起来。 城阳的神态、步调、表情,无一不在透露着主人的新婚生活非常幸福。 至少皇后以前从未见过女儿盛开如牡丹、芍药般的风情。上次和小杨书生新婚那会儿,那是初为人妇呢,城阳竟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依然是那个端庄沉静的大公主。而现在的城阳,看看她眉目含情、娇艳欲滴的样子,这才是个真正的“新妇”。 皇后招来城阳在身边坐下,拉着城阳的手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忽想到万寿节后她要跟着李咎去金陵了,心中顿时无限酸楚,却又有百万分的欣慰:“看着你这次没有嫁错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惜不能给你们大办婚礼,几时公主嫁人这么委屈过!” “娘,大办婚礼又奢靡浪费,又不讨好。那些人就算面上恭喜祝贺,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我和……我和夫君也犯不着用这个长面子。不过我们说好了,去金陵这一路上,每到一地,就请当地的黔首、平民、百姓一同吃一顿流水席,一路去得两三个月,能吃几十次,总有几千上万人吃我们的婚席,那难道不比在京里看老酸瓜们的酸脸好多了?钱不会多花,收到的都是真心实意的祝福,还做了善事,给爹爹、娘娘祈福了。” 皇后闻言,眼圈又是一红,心中更是大为不舍,城阳的善解人意和关怀体贴,在京城最贤淑的闺女媳妇里都是数得上的,城阳嫁人那次已经快把她的心掏空了,后来去金陵那次也几乎是“执其踵为之泣”的程度,算上这次出嫁,第三次了。 皇后毕竟是个母亲,她再怎么母仪天下、再怎么不争不妒、再怎么把其他妃嫔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对待,毕竟城阳这个心头肉,是不一样的。 “娘放心,夫君和我商量过的,等过两天他给大家看了什么火车,就好天南地北的把有轨火车建起来,那我们就可以每年回来一次,过个元旦再加给母亲贺寿,过完娘娘的寿辰再回金陵。” “你又哄我,你们一来一回的,半年都过去了,那驸马还有他的事业呢,哪能半年半年花在路上啊。” …… 母女俩一言一语说了几句,外面进宫贺寿的外命妇中有部分和皇后相熟的来觐见皇后请安,皇后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得起身更衣请命妇们进来。 城阳也只得收起女儿的娇慵,化身一个端庄的顶级命妇,陪同母亲与其他命妇得体地寒暄起来。 城阳这边的情况还不错,再如何,当着皇后的面,命妇们不可能给城阳难堪。且这里还有几位公主、三九、罗小姐等城阳的姐妹、好友,城阳只是不能像私下和母亲相处时那般自由。 李咎那边却蛋疼得多,他看不上京里八成公子哥的放纵,人家也看不上他的“土”。他还得罪了京里八成的读书人被人堵门骂了个把月……他还娶了小杨书生的媳妇——虽然杨家私底下都说是因为公主不能生才和离的放民间这算休妻,李咎这最多算捡了他家的下堂妻,但是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整件事里赔得最惨的还是杨家,面子上的荣誉和清明、里子上的爵位和帝心都丢了个干净。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大杨小杨南杨北杨,那不都是大雍的顶级学阀杨家? 李咎算是把本朝整个读书系统,从上到下都得罪透了,除了日渐没落的江南尤,就连最开放的大杨、江南林等几家,也碍于杨太傅的面子不得不“中立”。 李咎还没到达麟德殿之前,跟随父亲进宫的小杨书生正被同为京城纨绔的朋友们围着一起讨伐李咎。 宴会正式开始前,他们这些进了宫又没去觐见皇帝陛下的人便在麒麟殿里一小团一小团簇拢。 听着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一起贬斥李咎,自觉昨晚受了奇耻大辱的小杨书生很快意。 可是很快,李咎本尊一出现,那些刚刚还围着一起说李咎“下里巴人”“不识情趣”的纨绔子弟,呼啦一圈都围着李咎去嘘寒问暖了。 ……确实李咎和他们格格不入,但是跟着李咎来钱快啊!李咎自己是不爱挣钱,可他又不拦着别人挣钱!看看最有头脑的二皇子,已经从最穷的皇子变成最有钱的皇子了,还不是靠他在青山各个产业里吃的分红! 他们虽然不穷,可是谁会拒绝合法的钱呢? 就更不提这些天皇帝陛下赐给李咎的荣宠,简直让人羡慕得两眼发绿: 单独召见几乎三天一次。 任命李咎担任小公主、小皇子的“自然课先生”。 准许李咎自由出入椒房殿。 有个jiyuan得罪了李咎,结果连靠山毓明侯一起倒了,还连累京城所有的风月之地一起整顿。 赐婚李咎的妹妹李夏为三皇子正妃——李夏可是足足比三皇子大了八岁! 在李咎已有侯爵的前提下又赏了个侯爵,双侯爵待遇直接给他抬到了超品国公——十年从布衣到超品国公,你以为这是开国那会儿一个大将打下半壁江山直接封侯的年代吗?和平年代的爵位得多难。 给李咎那个得罪了天下人的“技术站”保驾护航。 启用李咎的“学塾体系”为太医署、工部进修学塾。 李咎的手已经伸到了胥吏、工部、太医署和平民变胥吏的这个阶层流动的渠道里了。他看起来是老实憨厚不错,可是他的行为和收获那里憨厚老实了? 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于是大家就算是为了多挣点利益,也想尽快和李咎拉上关系。 小杨书生被翻脸不认人的狐朋狗友们惊得目瞪口呆:你们所谓的同仇敌忾,就这? 李咎含蓄有礼地与这群陌生的眼熟的年轻人有来有往,他再不喜欢趴在民脂民膏上吸血的阶层,具体到单个人身上,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但是李咎的聊天方法很容易把人聊死。这个场合没人敢谈公事,那话题的选择范围就很小了:谈京城的新潮流新风尚新八卦?李咎一点都不知道,况且现在京城最大的新闻就是城阳下嫁、三皇子婚事还有毓明侯被连根拔起,这三件都和李咎有关,李咎自己当然不可能八卦自己;若要谈京城的美人儿、清客、名伶、名妓……李咎那眼神表情就肉眼可见地带上了鄙夷的情感,“某在青山时倡导关闭风月场所,所以对这些不甚了了”“惧内?对啊,我惧内啊!夫人那么好,肯委身于我,我自然要让夫人一世平安喜乐,你们管这叫惧内,那我就惧内吧”“惜花?也谈不上,见都没见过如何惜花?我反劝诸公,还是家中人更重要。尊夫人全心全意为了诸公和保全家庭,外面的女子除了图钱还图什么呢?况且人也未必是自愿的……” 众人再看淡定自若的李咎,仿佛看见了池上徐徐盛开的白莲,这天是真的没法聊啊! 第四百四十三章 婚后甜蜜生活5 气氛正是尴尬时,三皇子过来找人,打破了满地局促。 “姐夫?姐夫怎么还在这?找你老半天了!来来,姐夫是咱们自家人,里头说话。”三皇子笑眯眯地就把李咎从人堆里拉了出来,“后面娘娘听说新女婿来了,都急着要见见你呢!我姐姐还说什么外男到后宫怎么算的规矩等等,我们那几位母妃才不听这些,倒说我姐姐藏着掖着不给看,这不,母后打发我来找你去见见世面。” 李咎迤迤然告别一众同龄人,跟着三皇子走了。才刚出门,李咎便问道:“果真是娘娘要见我?” “怎么可能,娘娘们这会儿趁着娘家人进宫忙和家里叙旧还来不及,哪想得起见你。母后娘娘倒是想,可是中宫那里到处都是命妇,也不好叫你去。大家对你好奇是有的,只不一定就这会儿急着上头。我是看你们话不投机半句多,累得慌,特意来救你的。” “成,那我,多谢三殿下搭救。” “好说好说,等会儿见了三九姐姐,劳您看我眼色行事。然后没事儿的时候啊,多说说我好话,夸夸我。” 三皇子显然有备而来,拉着李咎直接转到了配殿隔壁的耳房清静,趁机索了点人情。 “不过,姐夫也真是,和他们有什么好说,张口闭口绕不过个酒色财气。以前我还耐着性子和他们说说,如今除了罗家、杨家——大杨家、沈家几个兄弟,别人我也不走动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和姐夫种地来的好,至少今儿放个种子,过上三五个月必有收获。” “你说的是,但我现在也想通了,倒不必这么逃避,他们来说,我听着,若是能结识一二个朋友,倒也不差。杨师父有个弟子,今儿没来,家姓柳,我原以为也就是那等放荡的纨绔,却不想他上三流下九流的关系都能摆平,自是一种豪侠阔气,若还有这样的人物,能结识一二,岂不快意?” 李咎说的就是帮忙摆平了冬娘那件事的包打听。包打听虽然也是一身的酒肉习气,和李咎格格不入,但是两人既然有了交情,就顺着有了往来,李咎便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闪光点,两人的交情,或者说李咎和京中部分不那么纵//欲的二代子弟的关系就顺着这个契机发展了一下。 不过包打听交游广阔却多是中层及中下那层,而现在出现在麒麟殿的都是帝国顶端的核心成员,他们身上的骄矜和高傲远超包打听。 李咎不是厌恶骄矜或者高高在上的态度,有才华的人高傲些,也是应该的,所谓恃才傲物嘛!因此李咎对杨梦仙等人都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对袒护过他却又纵然子弟打压他的郑适道也一直保有敬重。但是李咎很厌恶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把自家祖辈用牺牲换来的荣耀当成自己的本钱炫耀的那种盲目狂妄之人。 从小到大他亲爹亲娘耳提面命,就为了防止他和他兄弟几个养出这样的性格。李咎遇到的几个人比如吴宥吴大学士、前毓明侯和小杨书生,放现代社会被他爹知道,那都是能当反面典型用的。 小杨书生方才的哀怨和躲闪,他又不是没看见——就算这样,他都不敢当面和李咎起冲突,那李咎就更看不上了。 三皇子从旁边的內侍那里抓了两把坚果,一边剥着打发时间,一边用一个崭新崭新的蝶赶花复纱小荷包装果仁不知要拿到哪里去,听李咎主动提到了帮他办了听香楼那事的人,道:“说到柳家那位——是柳家的小公子吧?就是帮你办了三九她妹子那事儿的人?我想起个事儿,你自己多加小心。” 李咎皱着眉:“有话直说,别藏着掖着,我们之间又是朋友,又互为大舅子小舅子的,还吞吞吐吐呢?” “听香楼那事儿啊,姐夫你就不怀疑么?一个jiyuan老鸨儿,敢打你的主意?她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再说,冒那么大的风险,总得挣老大一笔钱吧?就算她家姑娘给你做了妾,你能给她什么?你那么抠!” 三皇子卡嚓卡嚓地剥坚果,很快就剥了一小堆各种各样壳。一旁的小內侍想动手帮忙,被三皇子挡开了。內侍赶忙又送来一堆各种各样的果子,七七八八地摆了一桌子。 李咎看见其中有白果、栗仁、四色瓜子、花生等比较优秀的品种,也要来水洗了手,搁那里剥白果和白瓜子,剥完就把果仁放在小碟子里也不动它,一边剥这个一边想着仓库里还有好些舶来的干果,哪日也该拿出来吃了才对,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管是什么打算,把她手剁了,也就没事了。她和她背后的人纵有十八般武艺,也使不出来。” “姐夫还是注意些。我听陛下的意思,毓明侯搞这一出意图在参与争储,想博个从龙之功。虽然陛下把他处理了,但是……你想,他一个外戚的继子,若没人挑拨怎么可能做下这样大胆的决定?陛下敲山震虎,那虎就一定会被震吗?现在因为我的未婚妻的缘故,你算是半条腿上了我的船,我担心你和姐姐会遇到更多麻烦。” “没事,我和你姐姐在金陵住几年,离你们长安的风风雨雨远着呢,回来也该啥都结束了。况且以陛下的贤明,他绝不会放任几位殿下肆意妄为。只要行得正,没什么好畏惧。” 李咎虽然记下了三皇子的提点,不过考虑到自己接下来要和城阳在金陵渡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料定京城不论谁搅风搅雨,手都伸不了那么长。 而且不论是哪个皇子想做什么,对他们夫妻俩,也就是拉拢站队,最过分也就是把他们排斥出权力中心以免他们支持他的对手,不可能会有更坏的结果。帝后二人还在看着,谁敢动他们的心肝宝贝闺女一根手指? 李咎想明白这点,反而只为三九和三皇子这个朋友忧心忡忡:“反而你自己,千万不要被权势动摇了你的决心。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退一万步也是贤王,这不就是你的志向么?任何事,在做决定之前,求你想想三九,想想百姓,想想咱们在城阳府勠力同心帮百姓黔首提高了多少收成,那人生才有意义。” “姐夫放心,此事,我记得。” 他们兄弟两个在小耳房里卡嚓卡嚓砸了半天果子,终于时间正点到了,小內侍们过来服侍他们入席。 李咎抓着一碟干果仁儿,发现这边席上都是男子,女眷根本不在一起,他问了小內侍,才知道原来万寿贺礼是有外朝和后宫两趟的,到后宫那趟才是自家人小聚,那才能夫妻一起列席。现在却是臣归臣,君归君,是正儿八经的朝会级别的君臣宴席,全场只有皇后一个女眷。 李咎抓着三皇子就问:“我还能去找一下公主吗?” 三皇子和周围的內侍都笑了:“不能了,公主在椒房殿呢,来回至少三刻钟,拍马都赶不上。怎么,驸马这么惦记公主,一刻也不肯等得?” 李咎把碟子晃一晃:“给公主剥的,她喜欢白果。但是不敢让她多吃,太补了,所以又剥了一些她其次喜欢的白瓜子仁儿和养气血的花生仁儿。” 三皇子愣了一下,笑道:“这……也不难。同贵、同喜,你们两个把驸马的这碟儿果仁捧到椒房殿去。注意,全程不可以让它离开你们的视线,更不能让别人碰它。” 两个小內侍喏一声,从李咎手里接过了果碟。 三皇子咳嗽一声,把自己那个才刚用上的复纱荷包也交给了他们,压低了声音吩咐:“这个给李姑娘带去,是我的皇子妃李姑娘,不是别个。” 第四百四十四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6 李咎意味深长地看着三皇子,三皇子满脸淡定:“咱们大老爷们儿哄媳妇,不丢人!” 那是,哪能因为这个丢人,男人的面子都是建功立业来的,哄媳妇更显得这男人好了。 李咎被內侍引着来到靠近龙椅的一侧坐下,在他之上只有几个老宗亲、皇亲、皇叔、皇子。宗室最近,外臣在最外面,李咎就在两者的分界线上。 比较难受的是,李咎附近除了几个皇姑母的驸马、子嗣,其他人都是吴宥这个级别的天子重臣。 特别老杨和老吴,两个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人,看着李咎,不约而同地撇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李咎也没什么交际的想法,他和这些人天然就对立,娶了城阳之后,外戚的身份和他们就更格格不入了。 唯一一个对他颔首的人是杨梦仙,也仅限于这样不冷不热的蜻蜓点水似的交际,一句话也没多说。 不过留给众人的交际时间本也不长,更不可能有大声说话的机会了,众人都入席后,帝后就从内殿升座,万寿节正式开始。 这是李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封建时代的顶级宴会。分餐之下,內侍宫人给他们每席都送上了各色菜式一份。 陈列赏玩的面塑彩雕摆在正中间供众人赏看。大可比真人,小的就放在桌、几上,高低错落,山川水秀无所不可入景。 真人大小的面人儿各个天姿国色,或作飞天,或作神女,有天女散花,有麻姑贺寿……乐府的乐伎、舞伎也在其中,一时间面人真人交相辉映,竟难以分辨。 席上正经给吃的,也是稀世珍馐,驼蹄熊掌鹿唇豹胎醍醐醴酪,酒蒸羔羊,浆萃甘泉,一阵一阵地被送上来又撤下去。 有头有脸的人带着写好的贺寿致词向皇帝陛下祝寿,有些比较难得的寿礼,也是在此时献上。 李咎看到了被当瑞兽麒麟送来的长颈鹿和斑马,又有被当鸾鸟送来的食火鸟鹤鸵,有天降陨石,也有巨大的鲸骨——难为他们把鲸肉剔得那么干净,这玩意儿就是放到现代,也是一等一难制作的标本。 进献异宝之人夸夸其谈,李咎冷眼看着,并没有当场戳穿。 皇帝陛下明显就不信,他没必要在这个场合扫兴。 不过对着眼前昭示国力的奇珍异宝,李咎确实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他甚至有点后悔来前没吃点儿点心垫垫。这么一想,今天下午城阳给他梳头时说的话,反而成了g飞起。 一篇篇辞藻华丽的贺词逐渐把气氛推向高潮,特别是额外邀请的京城及附近的九十九个百岁老人也被带到了麒麟殿参加这场庆典,更让人啧啧称奇。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里可是一百岁的老人!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都一百零八岁了,依然精神矍铄。 这无疑很对皇帝陛下的胃口,他这些年惜福养身不就是为了长寿么! 策划接老叟老妪前来的人是二皇子。皇帝陛下给老人们赏了吃喝玩乐用的东西,重重夸奖二皇子会办事,不过他还是额外问了一句:“舟车劳顿,虽是近郊人,也有得折腾,晚上留在前面过一夜吧,明儿务必舒舒服服给人各自送到家门口。” 二皇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父亲放心,儿子安能磋磨老人?都是用的有轨车接来的,又快又稳,到宫门口换了儿子的车轿,到了前殿又换了內侍背上。送各位老者回家也是打算原样儿送去,务必不叫他们受一点儿劳累。说到这里,还要感谢丰穰侯发明的有轨车,可是帮了大忙了。” 一众老人应该是提前被交代过,纷纷附和夸赞不已。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顺手也赏了李咎一笔。 李咎今晚第一次被重点点到,不得不起身谢恩,不过二皇子讨好皇帝陛下的安排,他一点也不想参与,这分明就是拉他下水站边。 是以谢了恩,李咎便发挥自己的“直率”本色,非常坦诚地说道:“这份奖赏,臣受之有愧,但是既是……所赐,晚辈不应推辞。自始至终,这都是二殿下的赤诚孝心。轨道车就在那里摆着,谁都能用它,唯独二殿下想到了这样特殊的礼物,是以臣认为应该算二殿下的全功。” 皇帝陛下哈哈一笑,挥手让他回席坐下。 二皇子脸上丝毫不见讪然羞恼,仿佛李咎根本没驳了他的面子。 反而坐在李咎隔壁的一位长公主驸马不阴不阳地说道:“陛下是真心疼爱城阳的驸马,就是不知道这驸马又准备了怎样的寿礼来回报陛下的恩德?可别是空手来的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不过附近人都听到了,于是众人有意无意地都往李咎这里看,期待他如何回答。 不想李咎根本就没回应,他手上能随意拿出来当国宝进献的礼物不要太多,可是那些就算不给岳父贺寿他也会拿出来,都不是能算寿礼。 皇帝陛下又不傻,后面还有个自家人的小席面呢,驸马、儿媳有事当然要到家宴上才会说,怎么会在国宴上提家事?皇帝陛下也没理这茬,反而关切地招呼李咎接着吃接着喝,还因见了李咎菜肴酒浆均没怎么着筷,猜测他吃不惯这样传统的菜式,特命丰年传旨小厨房做两个新式的悄悄给李咎送去。 丰年轻轻去了,他是今天的麒麟殿大总管之一,内外上下没有他不插手的事,他最了解每个环节每个人的安排,放他去办绝不会出错。 不过很快那个被他安排传话的小內侍又回来了,拉着他一通嘀咕,丰年先惊后喜,笑眯眯让他下去继续传话,自己抖了抖白犀麈回来和皇帝陛下复命:“小厨房说早安排下了,是公主殿下私底下央着他们做来的。” 话音刚落,只见这一轮送菜肴的来了,送到别处的都是雕花南山不老松的酥饼,唯独李咎这里多着三盏杏仁茶、牛乳蒸、鸡汤三鲜。 丰年也看见了,又继续道:“公主殿下和驸马虽然才好了一日,倒像是上辈子结缘的老夫老妻。听说驸马等着觐见时给公主殿下剥了一海的白果仁儿、花生仁儿,巴巴地送过去给公主殿下吃。而公主殿下下午拿了这里的传膳档就说驸马必不爱吃这些,但若俭省,又怕其他人胡乱猜疑,故而自己贴口份请皇后娘娘安排着给驸马加了三道小碗儿。” 一旁皇后也听见了,道:“确有此事不假,是康儿托我安排上的。” 皇帝陛下于是更加高兴:“康儿坎坷这两年,总算有了个好归宿。这是今儿最好的礼物,他们夫妻两个日子过好,我也没甚话可交代。梓潼啊,你今儿还想留康儿住一晚的,不留了吧?” 皇后看看李咎,李咎正搁那与端菜的小內侍说话,多半是在问城阳添菜的事。她也笑了:“不留了不留了,留什么呢?” 第四百四十五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7 李咎对皇帝陛下和皇后之间的小动作一无所觉,他正在和小內侍打听城阳私底下悄悄给他加送了三道菜这事儿。 小內侍不无羡慕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又说:“侯爷请放心,陛下和娘娘都知道此事,不为逾矩。” 李咎放下心来,美美受用了一口杏仁茶,果然丝滑芬香,比油脂丰腻还齁甜的正菜合口味得多。 旁边那位驸马又酸溜溜地说:“果然媳妇受宠就是不一样,在宫里赴宴都能点菜吃。” 李咎笑回:“那受宠的姑娘自尊自傲,也看不上酸天酸地的您嘞。” 说完他根本不给这位被气到跳脚的驸马反击的机会,侧过头去假装在认真欣赏中间的演出。 而另一头,美仁宫前殿里头,城阳正在女眷中红着脸被姑姑舅母姐妹闺蜜打趣。 幸而还有个三九和她一起分担火力,否则今天的羡慕嫉妒全都冲她一个人去了。 “大公主的驸马呀真是不一般,就这份心意,多少姑娘家盼得眼睛红了都盼不到。咱们缺这一口吃吗?咱们缺的是自家夫君在外的那一份惦念。” “公主也教教我们,平日里怎么和驸马相处的?我们也想试试啊,也想让夫君在外面也记得给捎带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贵不贵无所谓,有没有心才要紧呢。” “是呀是呀,我们家那口子,我是明示暗示都给尽了,嘿,他倒好,出趟远门给我带个礼物,你们猜是什么,是个小妾!还说舍不得我生养,让那丫头代我生养,气得我呀,当天就把那丫头拿去配了个小子。你们说这男的是不是脑子转不过弯啊!” “你这算什么,好歹还能让你把人拉出去配了。看看别家的就知道你家还算好的。你猜那个老陈家的安太太今儿怎么没来?往日她是最积极往宫里跑的。” “你不问我们还想不起来,你一问,我这么猜呀,她家老爷又打她了?” “可不,前儿去看她才知道。今年万寿节难得办得这么宏大,家家户户早早就裁新衣、打首饰。安太太也要做两件衣裳的,不想她娘家给她送的几匹贡缎,也被她家老爷拿去给了小妾用。安太太一时气不过争了两句,被她家老爷打得下不来地。” “怪道说女子嫁人如投胎呢?看看咱们命好的,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那夫君还怪温柔体贴的。那命不好的呀,人都快……” 这位夫人还没说完,她旁边的夫人咳嗽一声,把话题带开了。 城阳公主面上仍然十分端庄,仿佛听了一地八卦的人不是她。她还有闲心和三九一一交代里头的人物关系。 过不多久她走了,三九嫁了,就要独自参与到京城的人事里来。 四个皇子妃,三九的情况最特殊,到时候一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淑妃是很厉害,但是淑妃只能插手内命妇这一堆,而三皇子却会出宫建府,外面的事,淑妃管不了太多,或可以提点、打磨,也有限度,绝大多数场合只能三九自己去扛。 大皇子妃郑小姐和二皇子妃罗小姐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特别罗小姐,在京城里横着走了十八年,谁敢招惹她们?只有三九这个出身低下的外来户,看起来倒像是个软柿子。 城阳能帮的不多,但是把各家的关系、亲仇、矛盾、把柄、勾结都和三九说透了,以三九的智慧,自然能用好这些信息。 三九早已经是个十足的长安本地豪门千金的模样,除了她的爽利和精明还依稀带着过去辛苦求生和执掌家业时的影子,她的语言、姿态、神情,和城阳几乎没有区别。 她成长得很快,现在已经足可帮城阳处理一些局面。 城阳和几个姐妹、准妯娌帮助淑妃、德妃一起设宴款待了这群内命妇。不多时,华灯初上的时间,前面总算散了席。帝后和众皇子稍微休息片刻,更衣出来,帝后按照远近亲疏逐个接见进宫贺寿的“外臣”,皇子们作陪共同参与。 李咎其实按制也属外戚,属于可留可不留之间,不过因为是新婚,又是皇帝陛下近来比较青眼的臣子,就留下了。 皇帝陛下心情正好,对底下也宽松,还特命李咎先行去后宫设家宴的“美仁宫”陪伴城阳,是独一份的待遇,可知皇帝陛下对李咎婚后的表现也十分满意。 李咎从从容容谢恩,顶着其他驸马的嫉妒的眼神,跟着小內侍离了前朝的麒麟殿,溜溜达达地到了美仁宫。 美仁宫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人”,李咎一出现,几位高阶妃嫔、公主和准皇子妃都投来调侃揶揄式的眼神,就连“自己人”三九都眨着眼睛滴溜溜地来回看。 这里李咎才与淑妃、德妃、陈妃三位略见了礼,几位公主就围上来隔开他和城阳: “哟,这不是咱们姐夫吗?急着来见咱们姐姐,急得连规矩都不要啦?” “昨儿没找你要红包,也没听你的催妆诗,今儿……作诗就免了,红包得给,不给啊,别想靠近我姐姐一步。” “虽然姐夫也算是我师父,但是师父哪有姐妹重要啊对吧?昨儿是不方便,今天闲着也是闲着,要过去呀,得先答上来几个问题,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才华才行。” “就是就是,得先考试,姐夫惯会疼姐姐的,万一都是些油腔滑调、小意温柔,却不见真章,怎么得了?” …… 她们一边拿李咎说笑,一边就在城阳和李咎之间看来看去,再怎么端庄的城阳公主也情不自禁地红了脸,从袖中抽出一把光彩螺钿骨雕刻十八罗汉的折扇轻轻遮面,只露出一双美目看着李咎。 李咎最怵的就是这些贵妇千金,她们没得罪他,又没犯法,不能打不能骂不能碰不能接近也不能吓唬,怂得他连连告饶,直接从袖内的暗袋开始掏家底。 还好他还有个随身仓库,还好他平时出门在外一定会随身带细软。 先给每个妹妹送上一个现代工艺镶嵌松石的金镯子,还不够,再送上小女孩儿们都喜欢的闪瞎人眼的玻璃水钻大耳挂,还不够,最后每人送了一个精巧的珐琅小怀表,这就是真的大手笔了——怀表有钱没处买,全天下只有青山李园卖过几百个,宫里也有,但是不像李咎现在给的这些个这么小巧精致。 几位公主这才满意了,放行了李咎去到城阳身边。 但是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李咎和城阳对行了一礼,却不好说体己话,反而一时不敢有所表白,只敢傻笑。 收了礼物的几个小公主、淑妃德妃陈妃、三九罗小姐郑小姐林小姐,都在盯着他们看。 城阳顿了顿脚,看着眼前这个呆头鹅的带点儿紧张带点儿怂的笑脸,又见众人虽然是看戏的神情,脸上却不乏羡慕和向往,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直接地说道:“我……收到夫君给的果碟儿,很开心。夫君想着我,我真的很开心。” 第四百四十六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8 “我也是。”李咎也给了回应。 小两口只需几个眼神,已然托起了甜蜜的氛围,围观起哄的一众人,笑着笑着就酸了起来。 她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吃“狗粮”和“柠檬”的感受。 淑妃她们一辈子没尝过爱情的滋味,皇帝陛下单方面的享受顶多算个宠,就是能赏赐些珍贵的首饰器物,但是一辈子都别指望他给她们剥瓜子儿。 三皇子对三九是真爱,可是三九对三皇子那是合作伙伴。其他人更不提了,连合作伙伴都还算不上。 林小姐懵懵懂懂的,可能回家后能和四皇子发展出些青梅竹马的感情,其他人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她们只能指望得遇良人,婚后发展出爱情。 內侍和宫婢给李咎设座,城阳想了想,抛弃了姐妹们,挪到了李咎旁边,夫妻二人同席而坐。 虽然要顶着大家的奇奇怪怪的眼神,可是她乐意! 內侍们换上了新的果碟,李咎一看里面又有小白果,下意识的又想去摸,不料这次却被淑妃按住了:“这个补过头了,再喜欢也别让你媳妇吃太多呀,仔细吃出鼻血来,换个别的。” 陈妃歪歪嘴:“真是小年轻,知道你疼人,也不能没个度。” 陈妃这时候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别的不说,李咎对媳妇是真的挺好的。她给女儿挑的驸马秦川虽然家世好长得好,可是少年骄矜,有点儿傲气,就算被叫来谢恩,背着皇帝陛下时也是一脸的尊贵。 陈妃有点点心公主嫁去了他家虽然金尊玉贵,却未必舒心。 一家子过日子总得有个人低头,李咎和城阳都会低头,所以两人才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秦川看着可不像是能低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咎长得也不像是个会哄人的样儿,他倒更像是老罗将军他们那条线上的硬派武人,才刚说亲那会儿,谁想得到他这么会疼媳妇? 淑妃才说了两句,李咎从善如流,不剥白果仁了,改剥松子。 城阳就在一旁剥小蜜桔,这还是从青山李园引的品种,放在云梦南道种的,今年是蜜桔大年,蜜桔甜的很。她剥出黄橙橙的果肉,用银签子挑去果籽儿,放在小小的莲花高足盏里,插上一根圆头钝齿的小叉子,递给李咎吃。 李咎自己吃一口,给城阳递一口,夫妻俩你一下我一下,有点小学鸡谈恋爱那个意思——也不能怪李咎幼稚,李咎他之前也没谈过啊,还不是只能跟着老父亲老母亲学!他家父母就这样,他也就这样。更不能怪城阳,城阳顶多算是投桃报李,而且一个古代闺秀,父母是相敬如宾的关系,她没见过小情侣的甜蜜,也不会谈恋爱,也是李咎怎么教,她怎么学。 哎,就看得人心里酸溜溜的。 城阳在这样的视线里坐久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哥,你给陛下准备了什么样的寿礼呀?如果没有合适的,我那儿倒是有。从金陵回来的时候,我带了几个玉石盆景,都是吉祥造型的,我爹一定喜欢。我今儿送一对寿桃,还能匀一个耍猴儿的给你。” “可巧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准备的也是玉石盆景,不过是南山不老松和仙鹤延年的样儿。” 李咎从仓库里扒拉出来的京造景泰蓝琉璃玉石花的摆件,是外销库存品。方方面面的工艺糙得很,不过胜在景泰蓝这个工艺被用得登峰造极。脱胎景泰蓝的胎底去掉后呈现光影绝佳的透明感,富贵浓郁却又清丽动人。李咎准备的这盆南山不老松仙鹤延年盆景尺寸巨大,整个背景和盆地用的掐丝景泰蓝工艺,而山石、树木、花草、仙鹤用的脱胎工艺,上面还添加了大量的彩色琉璃和打磨得非常精致的玉石部件,以金丝串联。 并且它还用了机关,可以注水后形成流泉飞瀑的小景观,并在预留好的地方安放微型苔藓造景。 这盆盆景造价非常贵,相似但更简单的款式曾经在博物馆的拍卖专场里拿下了六位数的身价。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带了这个?库房的册子上没有,你对我还藏私?” “我哪能对夫人藏私?是算日子可能会留到万寿节后,我就赶紧叫人取了来,好歹赶上了。不然难道给岳父大人也送什么小怀表之类的东西么?” “哼,你真机灵,好吧,那我的那份安排是用不上了。不过,过几天好像是杨师父的生日,到时候咱们临走前再杨师父拜一拜吧,不论师父心里怎么想着咱们家的学说,师父总归是教过我,又把他老人家的清静宅子送给咱们用了这半年,咱们不能不感激他老人家。” 城阳是怕李咎因为在京里和儒生们打口水仗,把那一堆大儒都记恨上了。 李咎当然不喜欢那群在他看来只是占着学术资源垄断地位推广自己的学术体系和发展势力的学阀,不过老婆这么说了,他当然要这么听。再说杨梦仙本人确实挺好的,李咎住了半年他家的园子,这份人情要认——京里这种四角俱全地理位置还不错的园子,那可不是给钱就能租到的。 “夫人说的对,那咱们选日子去给杨师父贺寿吧。” …… 帝后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后回来的,回来时李咎和城阳还在商量回金陵前还要做的事,满屋子的人际来往,只有他们俩单独成了一个小圈子,仿佛周围的气氛都是粉红色的,别人根本融不进去。 家宴才是正儿八经吃饭的地方,并且虽然也是分餐制,但是大家都在一个桌上吃喝,气氛才像那么回事。 今天的天气也好极了,太阳才刚刚落山,尚有几分余晖,撒着长安远郊的山隐约可见,紫色的雾气依着山势氤氲,晚归的鸟和夜出的隼的身形一晃而过。写意图画山水色,风景特别好。 皇帝陛下命人将家宴设在殿外露天之处,习习晚风淡淡凉意,别提多自在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氛围也稍微松动了一些,总归不像前朝过节那么绷着。 一边真正地吃喝玩乐,一边就有后宫亲眷给皇帝陛下送上寿礼。 皇后送的是一封盘金绣的《长生经》,有祈福和灌鸡汤的作用,别的不说,皇后的绣工和那一笔字儿堪称精绝,近些年因为有些老花眼、手也容易发抖,皇后已经很久不动针线,所以这么一卷二三千字的《长生经》很难得。 淑妃给皇帝陛下制了一身万寿袍子,上面用不同的字法儿写了一百个“寿”字,缂丝底也是寿字暗纹,是淑妃特意找金陵本家人定的一卷精工料。 陈妃送的一个檀木屏风,上面雕刻的是八面吉祥画。 其他妃嫔也各有礼物,擅长书画的送书画,有钱的送稀世珍奇,没钱没财的还能羞羞答答地来个才艺,什么都没有的,送送自己做的小件儿。 几位皇子就得挖空心思讨好皇帝陛下了,送双歧稻的,送对大雍虎视眈眈的北漠地图的,送失传的书本的,总之李咎看着他们的礼物,想想背后的付出,都觉得同情。 当皇子是真的不容易,手上没几个钱,没几个人,没空闲时间,还得给皇帝陛下搜罗不错的寿礼。 第四百四十七章 婚后的甜蜜生活(末) 等皇子们送完了礼物,便轮到了李咎夫妻。 他和城阳夫妻两个很实在地抬上来一大二小三尊玉石盆景。 城阳说话还特好听:“我和夫君都是仰仗父亲、母亲的恩泽,夫君拥有的虽多,但是都已经献给了天下,再用那些就是借花献佛了。我们夫妻两个思前想后,现有的也就是一些玩物儿,希望可以用这些代表我们夫妻二人陪伴父亲、母亲,父亲闲暇时赏玩之,可以愉悦耳目,放松心情,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城阳送来的两尊寿桃盆景精致玲珑,金丝网儿琉璃桃,碧玉叶子粉玉花草,根雕树干翡翠蚱蜢,婉约纤巧细腻精致,是经典的江南审美。李咎的南山不老松却是北方审美——不是长安的端严,就是燕赵之地的富丽堂皇。 皇帝陛下仔细赏了其中的工艺,果然精妙绝伦。让內侍给盆景注上水,只见水雾冉冉,鹤舞翩翩,好一派天然图画。 并且皇帝陛下很了解李咎的“抠门”,李咎不喜欢这些奢侈靡费的东西也不是一两天了,但是现在却为了给皇帝陛下贺寿,拿出了这样的好东西,皇帝陛下别提多感动。 ……因为女婿送了个精工赏玩之物而感动好像有些见鬼,但是这个不重要。 总之女婿的祝福他是收到了,也不吝啬多给他回报一些。 技术站那条线,皇帝陛下决定会再多投入一些。 去年城阳府的税收收入很漂亮,最关键还涌现了一批实干家,在牛二东孟二郎他们离开后又撑起了一片天。 因为行政规划特殊,孔郡守不敢在城阳府捣鬼,所以城阳府的人事财物钱粮,每年都如实上报。 皇帝陛下着吏部从里面提拔了一些人才补充基层胥吏体系,目前看来,还不错。 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从里面选拔出来了一位非常擅长算账的天才账房,这位账房先生书没读几个,看账本却是一流水平,一本账翻完就能立刻指出哪哪不对,若是他比较了解的行当,他甚至可以当场把正确的结果估个八九不离十。 皇帝陛下已经准备把人特招来长安,先管两年内帑,再管两年国库,然后无论如何也得让他考个功名,接着就调去户部。 这还只是城阳府的收获,还只是三四年的发现,若是再多几年,还不知道能选拔出怎样的人才呢。 皇帝陛下就算是为了自己钱袋子着想,也有动力继续支持李咎搞他的技术站体系。 况且李咎这么老实善良,送寿礼也送得漂亮…… 皇帝陛下笑纳了,宽慰似的说道:“看到你们夫妻同心,我也就安心了。以后好生过日子,康儿要好生敬爱夫君,伯休务必善待公主,长长久久,白首偕老。” 李咎悄悄地松口气,他还真怕一个玩物入不了皇帝陛下的眼。 “臣(女儿)谨遵圣命。” 之后是二公主三公主,公主们没有出宫建府,能搜罗到的东西有限,多数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或者悄悄托人从民间搜罗的。 小公主送的就是自制的东西,她亲手画了一个画集给皇帝陛下,乃是生活中常见的各种环境里的植物、微生物的画集,有苔藓、蕨类,也有蚊虫、虫卵等等,小公主还贴心地写明了要如何做才能保证个人卫生又不伤害环境。 刨去重口的部分内容,就看画面和文字,真的很厉害,很适合作为绘本出版…… 皇帝陛下差点被小公主画的各种虫子抬走,但是小公主的画自有一种童真的幻想感,画面颜色均令人耳目一新,又的确是上好的佳作,于是皇帝陛下命传与众人一起赏看。 皇后和小公主一向亲近,小公主学了什么在写什么文章,皇后最清楚不过,是以皇后早就知道绘本里的内容,她面不改色地把绘本递给了淑妃,淑妃又给了德妃…… 绝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蛇虫鼠蚁,于是席上众人是昧着良心夸,但李咎却是认真觉得小公主是个干大事的料,将来未必女子学校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这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而且小公主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已经确定。她会有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等她长到十八岁,就要开始选婿,再看皇帝陛下和皇后的喜欢程度,在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嫁人,然后相夫教子过一生。除非她的驸马和李咎一样,是个愿意和老婆做知交、放任老婆去逐梦的开明男子,否则她的爱好、兴趣、特长,都会被滚滚尘世埋没。 当然,城阳的女校会是个好地方,也许会给小姑娘们带来一些改变也说不定。 李咎略微为活泼好学的小公主担心了一些,不过他很快就放下了这些,专心致志投入到真正的宴席酒菜里。平心而论,家宴这顿饭吃的可好得多。 皇后本想留下城阳仔细盘问一番的,但是皇帝陛下之前都那么交代了,她也只好早早放女儿女婿回去。 宴席开到亥时过半,皇帝陛下自己也困顿了,遂特命明早不必请安,方叫散了席。 众人里除了皇帝陛下惯常熬夜的,其他人都睡得早,这时候早比皇帝陛下还想瞌睡,闻言如此,忙道安告退。 这里只有李咎、城阳和大皇子夫妻要出宫,因此告别了父母,他们就往殿外走去,准备乘坐步辇、舆轿出宫。 才一出正殿的大门,城阳就迫不及待地牵住了李咎的手。李咎丝毫没有躲闪,牢牢抓住了城阳,两人相视一笑。李咎把媳妇拉得更近一些,换出手来改为一手相牵,一手轻轻揽肩,两人步履一致,轻飘飘地从茫茫夜色、灯海中穿过,恍若神仙眷侣。 在高高的台上还未散去的人或看到了他们俩的小动作,便挤眉弄眼地又私底下调侃起来。 淑妃抬眼一瞟,乖巧站在一旁的儿子不知何时也叫来了三九,准夫妻两个虽不像李咎城阳那么亲密,好歹也有了点“外人勿近”的意思。 陈妃还是酸溜溜的,因为她没这待遇,而她寄予厚望的三公主……她并不知道女儿是否也会有这般甜蜜的婚后生活。 皇后微微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是伤怀自己被女儿抛到了脑后,还是满意他们这种甜蜜的幸福。 第四百四十八章 蒸汽机车和马车的赛跑1 接下来的三天,长安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里,李咎和城阳也就每天收拾得齐齐整整,进宫给帝后二人请安。 三天一过,李咎便通知皇帝陛下,他那里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可以演示蒸汽机的一百零八种用法了。 这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太阳不热不冷的刚刚好,难得清静了几日,皇帝陛下看见李咎上书说随时可以看正经实验,兴致勃勃地叫上了几个重臣一起围观。 被皇帝陛下捎上的有四位皇子、小罗将军、吴宥、杨复云、张尚古等等全叫上了,还特意从书堆里挖出了杨梦仙之子杨经维、秦烛之等人,又让他们带上了他们的学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李咎早早打磨的试验场地秋云山。 皇帝陛下带来的这群人里,除了几位皇子之外,有李咎的死对头吴宥和他女婿兼接班人杨复云,也有看起来中立其实至少劈了一条腿在李咎这条船上的张上古和杨经维。 总之就是正方反方全带上了。 秋云山是一座很小的山坡,海拔不过几十米,坡度也缓,因为附近没有水源,故而十分荒芜贫瘠,也没有人烟,正适合拿来做实验。 李咎早命人在视野最开阔的山顶上设下了临时停驻之所,又把阻碍视野的稍微高一些的灌木全部砍伐斫去,确保人在山顶,就可以直接看见山脚下的情况。 环绕山体一周是四里多路,已经设下了两条平行的椭圆状的环形轨道。在稍微高一点的位置是有轨车车站,临时的,旁边搭着的马厩里有几匹矫健的骏马正在悠闲地吃草,和马厩隔着轨道相对的是个临时仓库,里面储存的是煤炭。 一模一样的三截车厢串联成两辆车,并排停在车站里。内圈的车厢有套马的车辕,显然是马车,外圈的车厢前面却套着一个巨大的又笨又丑的东西,大家说不上它是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巨大的冒着烟的铁疙瘩长得真丑。 皇帝陛下见过小型的蒸汽机,可他也没想到蒸汽机放在车头上会这么笨重这么丑,以至于他都有点怀疑,这东西真的能跑吗? 李咎对他们的想法毫不在意,他只将皇帝陛下和几位老者请上座,然后将今天的实验设计、条件环境都交代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请皇帝陛下下令。 简单地讲,就是在这两条平行的长四里的环形轨道上跑马跑车,直截了当地给大家看看结果。 李咎认为今日的实验必然载入史册,它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属于机械、工业的世纪即将到来,而人类社会的高速发展就依托于大工业时代的制造能力。过去几千年的科学进步,都赶不上未来百八十年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将会受到天翻地覆般的改变。 让皇帝陛下亲自宣告新时代诞生的声音,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 而且李咎还有种隐秘的诡异的感觉。 这东西十有八九会是将来的旧社会帝制的掘墓人,可能百年后,可能二百年后,一旦进入彻底的工业时代,生产力拔高到合适的水平,以大雍的文化传统,根本不可能继续保留帝制。 大雍信的是君权神授,这个“神”并不是狭义上虚无缥缈的“神灵”,更像是一个大而泛的契约。是百姓思安、天下思定的意志缔结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安全和财产的“精神”,赋予了君主统治天下的权力。 等生产力高度发展了,百姓发现君主制已经成为束缚他们的枷锁,他们就会收回这种“赋予”。 比起天意,他们更信人定胜天;比起皇室血统,他们更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就大雍人的精神。 皇帝陛下直觉“蒸汽机”是个怪兽,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更久远的未来会是怎样,他可能恐惧过自己的江山也许会败亡在某个不肖子孙手里,但他永远不会认同“帝制”本身会消失。 此刻的皇帝陛下很愿意把这头“怪兽”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按照李咎的介绍,挥动手上的旗帜,通知山下的临时车站的人做好准备。 马车和蒸汽机车都配了两个车夫,马车车夫有条不紊地套马,蒸汽机车车夫则往车上又加了几铲子煤。 山下打来旗语表示已经准备妥当,皇帝陛下又挥挥旗帜,山下的两列车便发动起来了。 矫健的骏马一步就飞出去老远,很快就达到了匀速状态,沿着轨道欢快地撒丫子跑起来。 为了防止马受惊吓,它们早早就被送来和蒸汽机共处,即使蒸汽机发动后噪音铺天盖地,已经习惯了噪音的马匹们也没有惊慌。 拉车的马儿一往无前。 而另一边蒸汽机车的进度要落后许多。车夫要先把煤炭点燃塞进锅炉,等水烧热后蒸汽推动活塞才能动起来。 蒸汽机车的启动过程很缓慢,一开始加速时效率也很低下,被马车远远地抛下了。 皇帝陛下微微觉得面上无光,和李咎不和的几人内心暗喜,但是表面是不会露出看笑话的神色的,反而要安慰似的说“不管怎样,此车不费骡马,总是给春耕秋收省下了牲口”“能让这么个铁疙瘩自己跑起来,不论速度快慢,总是个神迹啊”! 皇帝陛下听得内心冷笑,转过脸来看着李咎又不免带上几分担忧。 他可不希望自己最喜欢的女婿在这里吃瘪。 三皇子也听出来阴阳怪气的感觉,直接说道:“各位老相公,不妨再看看吧。丰穰侯岂是好大喜功、哗众取宠之辈?若只是如此,也不值当他花了数年功夫研究此物!” “只恐我等眼拙,着实看不出这么个比牛车还慢,那声儿还吵的大笨疙瘩究竟有什么用处?咱们还不如骑马来的快呢!” 杨复云和他那边的几个学生笑成一团。 皇帝陛下脸色冷了冷,不是冲着李咎去的,而是对这群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的老派旧臣不满。 李咎听了也当没听到,火车……蒸汽机车到底多强,不是靠说出来的,而是靠表现。 并且他提前做了一些安排,显然杨复云等人没看出来,但是一旁心细如发的杨经维已经陷入沉思,他看出来了。 一段时间过后,蒸汽机车热身完毕,咆哮着喷出浓烟,在轨道上不紧不慢地飞奔起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蒸汽机车和马车的赛跑2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 马车和机车一圈圈地绕下去,蒸汽机车的轰鸣声甚至吸引了比较远的本地居民前来看热闹。 负责警戒的禁军来讨了皇帝陛下的示下,允许他们稍微靠近一些,在距离轨道数十米的地方停下来一起观看这场比赛。 山上负责护驾的禁军则聚拢到皇帝陛下附近,各个角度都挡住了,以防有刺客混在围观的百姓中使用长弓偷袭。 比到第五圈的时候,只有百姓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铁疙瘩”,山顶上的一众人已经散了心思,在议论起朝政来。 不过,一会儿时间过去,进度来到了第五圈,马车的马儿明显体力不支,车夫减速进入车站,换了一匹马继续飞奔。 而蒸汽机车仍然在匀速稳定地向前开着。 虽然经历了换马,马车的速度依然比蒸汽机车快,远远地把蒸汽机车甩在了后面。 这时候比较有远见卓识,或者真的了解地方庶务的人,就觉察出核心点来了。 蒸汽机车的续航能力比马车强得多。 但是,还不够,只是这样还不够。 蒸汽机车在众人各异的想法里继续往前咆哮。 李咎今天拿出来的蒸汽机车的效率非常低,实际马力还不足一千,加上木轨本身摩擦力偏大,使得这个时速不过十几公里的大家伙,能耗达到了每小时一吨煤。 今天的蒸汽车车头一次载煤五吨,是五个小时的用量。 所以,五个小时过去,山顶上的人们已经席地而坐打起了叶子牌,看热闹的人已经不耐烦地离开,咆哮的蒸汽机车头还在不知疲倦地匀速跑着,而旁边的马车已经换上了第六匹马。 杨经维看在杨大郎和五娘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蹭过来,问道:“这个‘蒸汽机’,最大的优势,难道是无与伦比的持久性?这么久了不需要换车头。上面的人可以准备四个轮班,不像马车,若要长期保持这个速度必须换人换马。而且马的寿命有限,养一匹马只能活那么些年,前面后面都干不了什么重活。你这个铁疙瘩不一样,既然是铁做的,定然比马匹养起来容易些。” “不止。而且蒸汽机车的对手,绝对不是马车,更不会是战马。战马的重逢能力依然无可匹敌,强大的灵活性和冲击力,是蒸汽机车永远都比不上的,蒸汽机车的优势是——载重量,和相对不那么挑的适应性,这东西烧煤就行了。” 李咎对这个测试结果还算满意,慢是慢了点儿,可是稳定也是真的稳定,这么久了,一直在匀速运动,看得人昏昏欲睡。 三个时辰过去,太阳几乎下山,蒸汽机车才缓缓驶入车站,补充燃料。 马厩里还有几匹马没有用过,精神抖擞的样子,应该还能接力跑上两三个时辰。 算路程,几匹马跑的可比这个车多多了,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局比赛整体上看是蒸汽机赢了。 因而吴宥等人已经满脸复杂,皇帝陛下的脸上则多了几分笑意。 李咎的打算可不止于此。 皇帝陛下挥挥旗帜,示意山下车站的人停下不必再继续跑了,笑吟吟地让李咎带路去近前仔细看看这个铁疙瘩。 一行走,皇帝陛下就仔细地问了起来——很多东西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在这里是故意问给吴宥他们听的: “此物到底是靠什么动的?” “烧煤,煤把水烧热,蒸汽冒出来,通过连杆结构推动车轮向前滚。在我的物理书上写到过,这是一个势能转化的过程,现在的势能转化效率太低了,可能只有百分之二三,在我的计算里,燃煤的效率要达到百分之十以上才算得上成功。” 皇帝陛下理解了一下,意思是这个速度啥的,还能提高个两三倍。他不懂功率和时间、马力的关系,他粗略理解大概就是这样。 “哦?那还要怎么做才能提高你说的这个什么效率?” “当务之急是吃透臣家中长辈留下的图纸,培养一批能看图画图、理解动能势能转化的工匠,还有,臣还需要能冶铁铸钢的匠人,蒸汽机的燃烧稳定性和铁锅炉的性能密切相关。还需要会治煤炭的匠人,陛下也看到了,这东西烧煤炭,那么煤炭的好坏就直接关系它要带多少燃料上路。最重要的是,我需要橡胶,这东西是非常关键的一环。可是它生长的地方与咱们大雍隔着八万里的海洋。我请一位朋友先行探路去了,怕是三五年才能得个消息……” 李咎掰着手一笔一笔和皇帝陛下算,不论哪一点,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达到的。 皇帝陛下也只能叹息一声,转手同意李咎用皇室的名义在李氏学塾里弄个实验室,尽情进行实验。 李咎解释得差不多了,皇帝陛下也来到了蒸汽机车头前,带着一众人围着这个怪物转了两圈。 它炽热未消,冷却水都还带着温度,煤炭本身的气味和燃烧过程中产生的刺鼻臭味令人心生厌恶,整体坚硬笨重的构造,显露着来自另一个生产力体系的审美。 人们会本能地畏惧这种陌生的看起来极有威慑力的巨物,但是又有一小撮人会天然喜欢这种构造。 皇帝陛下属于后者,其他重臣都属于前者。 所以皇帝陛下为蒸汽机车头心神驰荡,其他人却难以理解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看。 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绕了几圈,一旁跟着他的侍卫突然“咿”了一声,然后几乎所有的禁军侍卫都下意识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皇帝陛下觉察气氛有变:“怎么回事?” 侍卫回道:“陛下,这车的重量不对,您看,它的车底板完全弧度有点大……能把这么结实的底板压弯……这车上装的是什么?” 李咎笑道:“原来是为这个,请各位侍卫大哥放心,上面装的,都是石头,没有外人潜入。” 李咎自己就是一等一的潜行高手,自然有把握不会被别人偷家,他大大方方地示意侍卫们自己动手打开车厢门查看。 只见马车所拉的三节车厢都是空的,不过有些木头做的椅子桌子,现在已经东倒西歪不成个样子。而蒸汽机车拉的三节车厢都是满负荷,两车满满的岩石,不知有几千斤重,第一节车厢有一半装了煤,现在已经用完了,另一半也是岩石。 众人这才真正感知到蒸汽机车的恐怖之处。 它可能慢了点、笨了点、吵了点,可是它一辆车顶十八辆马车牛车,是足可以改变天下人生活方式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章 蒸汽机车和马车的赛跑3 两个半车斗的岩石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蒸汽机真的是个怪物。 皇帝陛下拍拍最近的一块石头,突然说了一个“好”字。 李咎对此早有预料,一个曾经征战四方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蒸汽机车的优势,况且早在之前皇帝陛下到访李家时就看到了微缩蒸汽机在船舶上的运用,当时皇帝陛下就已经觉察到蒸汽机的不凡之处,只是到此时他才真的能确定蒸汽机的拉力到底有多大。 “倘若此车速度再快一些,则从岭南到漠北运送几万斤粮食,也不过是稍微派几个人照顾着车头添煤罢了。南北东西,互通有无,当万分便利。这还只是表面功夫,再往前想一想,征调数万大军也可使用此车,省了多少粮食,又省了多少时间!真国家利器也!” 皇帝陛下直接给蒸汽机车拍了板,吴宥等人也只能青着脸恭喜皇帝陛下获得如此利器。 皇帝陛下欢喜了一阵,李咎却给他泼了盆冷水:“陛下,先冷静一下。蒸汽机车虽然好,可是两个大问题没解决啊。能效不高是一个,这臣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突破,争取早日更上一层楼,进入内燃机的时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轨道。” “轨道是什么问题?”皇帝陛下朝木轨看了几眼,这不挺好?“噢,你是想说铺设轨道要开路,维护轨道要人手?这都好说,就顺着现在的官道,加宽道路铺木轨,短期内先建这么一条,在慢慢修成对面可以来往的两条……” 皇帝陛下很自然地就安排好了。 李咎摇摇头:“陛下,木轨用在马车骡车上还行,用在蒸汽机车上则不行。木轨无法负荷动辄几万斤几十万斤的铸铁车,用不了几次就会损坏,是以轨道最好也要用钢铁。陛下,大雍暂时没办法提供这么多铸铁,此其一。铁轨对路基的要求很高,本身也有诸多限制,如桥梁的载重、转弯的弧度等等,因而修筑成本也高,此其二。还有一点……轨道既然是铸铁做的,就一定会有人偷窃,护路队的人手要求很高,暂时大雍也抽不出这样的人手来。” 青山城那边,李咎组织起养路队,官府招了临时工,已经把当地的闲余人手全部用掉了。 农耕占了一大半劳动力,作坊占了剩下的一小半,那么服务于公共基础建设的劳动力就只能寄希望于繁衍和流民加入。 之前那场大洪水,给金陵-青山带去了一些人手,堪堪够用。 但是放眼全国,又不够用了。 鼓励人口繁衍是国策层面的计划,牵涉到农耕、粮食、税收、阶层流动的方方面面,并非皇帝陛下此时说要鼓励繁衍人口,真的就能繁衍人口了。 人们在安定的社会环境中会倾向于多生,但是人口数量一旦突破粮食的承载量,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粮食缺口一成,就会有至少一成人口被迫失去生命,这是粮食和其他任何物资从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蒸汽机车会带来新的繁荣之机,却会受制于其他社会条件。 不过,大雍建国不久,人口才刚刚开始复苏,远没有达到承载力的极限。 这对皇帝陛下的计划是有利的。 皇帝陛下按捺住收回底层统治权和边关统治权的冲动,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太急切。这些事,既然你比较懂,就仍交给你来主持,朕希望有生之年能搭乘这个蒸汽机车去到北海和岭南,朕要亲手捕捉北海的凶鱼,去岭南品尝荔枝!” 李咎拱手为礼:“臣定当全力以赴。” 皇帝陛下点点头:“朕等你的好消息。” 他停了一下,又道:“朕等的可不只是这个蒸汽机的好消息。” 李咎有点意外,他没听出来皇帝陛下的意思,而皇帝陛下已经招呼丰年和侍讲学士记录几道旨意,李咎也不好意思追问了。 皇帝陛下在车头边来回踱步,侍讲学士和丰年一人拿了一支青山笔在速记皇帝陛下的命令。 命在京中择交通要地往返之间准备修建铁轨,此事交由丰穰侯主持,初期不宜修太长,只做十几里地也就够了; 现在的这个车头,李咎说不会在这个车头上升级,下次有提升会做新的升级车头,所以这个车头就是初代的定版。既然车头已经固定就是这样不用再改版,那就可以挪到城里去,每天跑上几趟,让百姓们尽早习惯这个东西; 最好李咎在回金陵之前留下图纸、教会工匠再做一个漂亮一点的车头,搞几个豪华车厢挂上去,他要带上皇后和妃嫔们亲自搭乘蒸汽机车游览京城; 对了,还得找几个画师来,把今天的比赛情况和这个丑不拉几的车头仔仔细细地画下来留作纪念; 命重新勘察大雍十九道的官道,按照李咎的等高线画法把官道及附近的地图收集来,为铁轨规划做准备; 命重新归总大雍各郡的社会基础条件,主要是自然产出、人口、田亩、自然环境等等,为将来的铁轨站点设置做准备;这一条最简单,因为前年起为了给技术站选拔实验点,各个郡县已经排查过一次了,并且李咎也结合他的见闻做了一些针对性的调整意见,这份结果拿出来修修改改就能用,选好城市就能提前准备; 命选拔工匠人才参与李咎的实验室,积极投入蒸汽机改良和轨道建设,有功者,赏爵位!虽然只是阶官勋爵,却也是无上荣耀! …… 一条条非常实际的命令被记录下来,很快就会被誊写为圣旨的形式下发给天下人去执行。 天色已晚,皇帝陛下微觉疲倦,他最后拍了拍李咎的肩膀,又拍了拍丑丑的铁车头,心满意足地下令回城。 秋云山就在城门附近,仪仗车驾走了不到一刻钟就来到了城门。 今天这一片都戒备森严,城门洞开,到处都是巡视和警戒的禁军,没有其他人能接近。 唯一的例外是城门里不远处停着一队人马,中间有一辆华盖马车,两匹白马,红漆车驾,垂素纱,坠璎珞,晚风一吹就叮当作响。 皇帝陛下一看就知道是城阳的车驾。 原来城阳今天也来了,不过她没去现场,而是在城楼上通过望远镜在关注着实况。 皇帝陛下突然觉得有点发酸,叫来李咎:“哎,我的好闺女,竟然来城门口等你。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我是过来人,我也懂,但是万不可耽搁了正事——” 李咎哪里听得进去,礼数周到地胡乱应了几声。 一旁的城楼门口,身着男装头戴幂离的城阳从城楼上下来了。 城阳在皇帝陛下跟前儿揭开幂离的垂纱翻到帽沿上,露出粉洁的脸来,先与父亲行了礼,又朝李咎笑了笑,再转回来眼巴巴看着父亲。 皇帝陛下直摆手:“行行,你们赶紧回去吧,驸马不必送到宫门了。哎哟,真让人牙酸!难怪那日我寿宴过后,宫里头人人牙倒,都是叫你们俩酸倒的!” 李咎傻乎乎笑一笑,催马上前,一手拉起城阳也上了马,夫妻俩共乘一骑,溜溜达达地往城阳公主府走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暂别长安 虽是新婚燕尔,好得蜜里调油,实际上李咎和城阳的婚后生活倒也不全是恩恩爱爱。 李咎在婚前就给城阳做好了女校的初步规划,城阳拿了全部资料,只稍微改了改涉及到官府和“编制”的相关内容,就送给皇后和皇帝陛下看了,不几日政令正式发布,宣布正式在清河渠小街和采荷街交叉口的东南角挂牌“城阳女子学塾”。 城阳女子学塾第一年是试行,城阳虽然是名誉“祭酒”,但是并不直接参与教学,第一年是以培训讲师为主,收留学生为辅。也就是第一年的大多数学生会是未来的塾师。 同时女子学塾承担对女童的义务教育,主要是教她们识字、女红、品德等等,城阳的打算是先收容父母双亡或被父母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女童。 “因为看见幺娘会想到她和她的妹妹,大凡当时有人拉一把,也不至于落到那么悲惨的境地。还好她们最后遇到了你。” 城阳不无感慨地说道。 她既然嫁给了李咎,便将李咎的兄弟姊妹视作自己的兄弟姊妹,将李咎的朋友师徒视作自己的朋友师徒,也便将幺娘、冬娘两个都视作自己的妹妹。 当然兄弟姊妹之间亦有亲疏远近的关系,城阳也不例外,她会更偏疼和自己比较合得来的小公主、赵三九,但也不会忽视最疏远的连面都没见着的李冬娘。 她在计算着学塾的开销,看在她的颜面上,女子学塾的老师们暂时不准备拿束脩,这里就省了很大一笔开支。 校舍的花销是皇帝陛下和皇后的私房钱,屋子本身是城阳自己的产业,每月里租出去收个百来两。 这百来两银子,城阳并不放在心上。且不说她的俸禄,就说城阳府被李咎打理过一番后,给城阳的供奉涨了不知道多少倍,特别其中的盐产业,现在官府手里把着,盐价压得那么低了却还是有暴利。 往下是收容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城阳收留无家可归的女童进行教养是福利性质,这笔开支由他们夫妻俩承担。将来对贵族小姐、富商千金开放时,却要收取一笔不低的赞助费了。 虽然城阳和李咎计划好了如何长长久久地供养女子学塾,他们仍然希望女子学塾可以自行运转。 否则他们要如何开分校呢? 他们计划好要在金陵开分校,这里会借用三九之前买的一处产业为校舍,钱也比较好筹集。金陵富庶,养得起女子学塾。 但是其他地方可未必养得起一个女子学塾,然而城阳想到和冬娘她们差不多命运的女孩子,又忍不住想为她们多打算一些。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弱者能活多久、活到什么程度,完全依赖强者的道德水平。绝大多数人有基本的良知,不至于杀人夺财,倒是掠卖、抢占的多些。但是像傅贵儿他爹娘那个老鹰崖下的村庄那么发指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长期被欺辱的人也不仅仅只是女子,无权无势又没得一副好体格、没有几个好兄弟的男人也是被剥削欺压的对象,不过女子因为先天气力不足所以更容易沦落到弱者的境遇里而已。 李咎每次自主济贫所,都是连老弱孤寡残妇孺一起包干,形成老带新的传承,让会一门手艺的老人去教年轻人,让年轻人能有口饭吃,或是资助其中还有劳动能力的人一些劳动工具,使得他们得以自食其力。 城阳对女子学塾的计划正是来源于李咎规划的济贫所,她也希望达到最终让所有人都可以自食其力的结果。 “城阳女子学塾”挂牌之后,很快就有不少年轻开明的闺秀主动报名加入。 她们有的是为了结识更多人脉,特别是结识位于金字塔顶端仅次于皇后的城阳;有的是出于仁慈,知道城阳会接受一群小可怜之后便也大发慈悲地前来贡献自己的善意;还有的人比如杨青娥,是被闺门束缚了才华,她们也是饱读诗书、过目成诵的女子,也想有个舞台大展身手,却囿于身份困在闺阁之内,若有几个子女儿孙兄弟给她相夫教子,那倒也不错,可是偏偏她们没有这样的际遇;还有一小部分纯粹是想有个正当理由可以出门透气,毕竟打牌烧香做宴席,都要穿衣吃饭、雇人租车、随礼随情的,一笔笔的花销也多了去了,那总有花不起钱的人…… 各怀心事的闺秀和贵妇们很快就填满了城阳的名额,城阳受此鼓舞,更是投入了十二万分的热情。 ……以至于有几个晚上,李咎搂着媳妇睡得正香,冷不防城阳突然蹦出一句“高芊芊的女红太差了不能教这个”。 一度李咎怀疑是不是自己耕地不够卖力才会让老婆有时间在床上想这个。 总之在李咎的一力铺路下,城阳的女子学塾很快就搭出了结构,先期课程也有了安排,第一批学员也赶着开始磕磕绊绊地教学相长起来,而收留的女童,也有了那么十几个。 这次收留的女童基本都是从京畿各处的村子里捡回来的弃婴。 城阳让人四处搜罗孤儿,年纪太小的和男婴男童就送去了济贫处,大一些已经能读书了的就留在了学塾。时秋收已过,家家户户都有些余粮,因而还能养得起几个孩子,他们收留的孩童数量便不算特别多,不过这些弃儿、孤儿,小的满月,大的才四五岁,因为各种原因卖都卖不出去,便被家里丢了出来。 因为孩子的年纪有些比计划的小得多,城阳又额外开支雇请了一个中年妇人作阿保照顾她们成长,如此前后忙完有了个样子,时间就到了九月初,是计划好的城阳和李咎一起返回金陵的时间。 那纵有千般不舍,也得走了。 本来城阳就因为再婚被推到了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上,他们夫妻俩又都是不能安分的能为。 李咎的蒸汽机车头就摆在皇宫的墙根底下给人白看,铁轨铺路修得热火朝天,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看稀奇,既然看了稀奇就少不了要嘴一嘴李咎这个新驸马。 城阳的女子学塾也是让人背地里嚼舌的,这个学塾又在一条“女儿街”里,“女儿街”上全是极好的铺子和茶馆,不知多少女眷聚在这里打牌吃茶消磨时间。连这条街带那个学塾,就在京城的话题榜上呆了一个月都没下来。 些许话题本不该影响城阳什么,着实是中间牵扯着三九的事儿和杨家那段过往,帝后不愿意闺女被人背后这么议论,加之李咎那边技术站还没整明白,他必得等那些事儿都完结了才能挪窝的,早一些回金陵反而能早一些返回长安。故此帝后便忍着不舍放了他们小夫妻俩回金陵。 第四百五十二章 南归1 得了帝后的旨意,李咎与城阳便计划着时间打点行装返回金陵。 小钟工和他的工匠团队要留在京城继续造车头,皇帝陛下需要几个长相漂亮点的车头,目前能顺着图纸造这个出来的人就是小钟工和后来招募的几个匠人,李咎便将小钟工留下了。 皇帝陛下下旨特办了一个“丰穰营造处”,指令兵部、户部、工部仔细配合,不得有任何推诿。这个“丰穰营造处”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造蒸汽机车头。 小钟工的任务合法性有了,还差个人身安全,于是三皇子主动出面接管了小钟工,以防有些人打主意打到他头上。小钟工的工钱奖金还是李咎给发,但是住就住在三皇子正在收尾做陈设的“燕王府”里,出入也是由三皇子的人照顾。 李咎给三皇子留了一笔钱,请他代为支付工费、生活费,又在“女儿街” 留了几个铺面交给三九代为打理。 除了小钟工之外的其他人,包括冬娘,都会和李咎一起回到金陵去。 启程的时间定在九月初三。九月初二晚上城阳进宫陪母亲住了一宿,次日清晨李咎进宫接走城阳,夫妻二人与帝后作别,随后就从皇宫出发,由三皇子和三九带着帝后派的人一路护送到城外渡口。 渡口早就扎扎实实停了一队官家的楼船,均是内河可见的最大体型的船只,船工也都是官派的。 三皇子与三九一起送到了船上,三皇子四处检查过一番,再三叮嘱随扈的礼部和内务司官员万不可有所轻忽——皇帝陛下和皇后的视线会永远盯在这对夫妻身上。 直到风力正好,吉时良辰也到了,三皇子和三九才下船,在岸上目送李咎和城阳的船队轻轻地离开渡口,转到运河中心,往东边飘去,渐渐地消失在极目的晨光里。 回程路上就像城阳之前所说的那般安排,他们准备沿途在落脚休息补给的地方办几场流水席,请当地人前来吃席。 他们走水路一个月,陆路两个月,水路中间一共需要补给六次,平均每四五天就要靠岸临时停驻。 六个补给地点都是常见的补给渡口,都依托繁忙的运河交汇发展得十分繁荣,特别是有其他河流汇入的大型转运口,每年到了交税、运盐的季节更是楼船如织,大量的商船、官船汇聚于此,养活了一大帮吃饭的人,相应的也就养活了一个很大的市场。 其他补给城市没有其他河流汇入,相对偏落后一点,不过也还发展得不错——补给船总是要采买物资的,当地有个稳定的市场,就算卖些手工,也能贴补家用。 第一个补给点淳城附近的居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平日除了务农、打渔,就是围着渡口打转。做挑夫、帮闲、向导,卖吃的喝的用的,打打短工等等,一天能挣下不少钱。也有人手脚不干净,干些偷鸡摸狗乃至打家劫舍的勾当,特别是小型商船没带几个水性好的力士的,保不齐哪里漏财,就会被人凿穿船底沉江抢劫。 近年来倒是还好,内河航运日益发达,特别是青山快递出现之后,往往是这家快递牵头,好几个商户一起出行,雇请得几十个身强力壮的退役水军士卒护送。这些人又能打水战,又熟悉航道上的情况,又是官字头的出身,寻常水匪不敢惹他们。 那不寻常的水匪——这不是天下思定嘛,他们还没被逼到要做江洋大盗的份上,自然还能老实卖个力气。纵有那种铤而走险的人,他们敢打劫落单的官运船,却也不敢对特别大的船队下手。 李咎的船队由二十多条大型船只组成,前面的打着的是禁军的旗帜,中间还有一杆皇帝陛下特赐的鸾纛,虽然不是天子所用的黑色、黄色、正红色的飞龙纛,但是绯红底子贴的金箔鸾凤图案旗帜,又是那么高那么大的旗杆挑着,已经是明示昭告这里的人身份尊贵不容挑衅了。 淳城渡口在城中心,围绕运河,南北两侧都发展出了很大的一片城区。不过受限于本就宽阔还人工拓宽过的河道,两片城区之间的交流反而很少。 关东道去年上奏过,想把淳城分为南北两个城市 ,分别交由两个不同的郡府管理,也是出于当地现实的情况所作的决定。 自从海运开放后,从江南去往辽东的船多数都走海运,是以南北向的商船少了许多,东西向的倒是没什么变化,反而还多了些。不过以前走航运路过淳城的多是停靠北岸,因为他们是从东边贩卖货品,特别是丝绸和茶叶到西边。而现在停靠南岸的也不少,他们从西边带上粮食和煤炭去往东边,还有大量的金银铜铁。 南岸就是被东去的商船堆出来的繁荣,按照一般意义,算是“新区”。 南岸一向被淳城放养,但是淳城南岸毗邻的县城河庆县是郡府的治所,当前的郡太守陈务非常务实,并没有因为淳城不属于他治下就放弃这片地方,反而用河庆郡的资源把淳城南区也养了起来。 南区刚刚发展起来时公共区域一塌糊涂,无论道路桥梁捕快衙门,一概没有,出纠纷全看谁力气大能打架,修房子也看谁不要脸能多占地方,至于盗匪贼偷,不计其数。直到陈务插手后,南区才算有了主心骨,才正儿八经地有了规划和格局。 不仅如此,陈务还一力争取技术站实验地的资格,若非淳城真的不穷,河庆的主要营收也不是农耕,说不定就真的办成了。 李咎和城阳就准备在南岸停驻一日,补充给养,并且大宴宾客。这个地点也是皇帝陛下和三皇子给了意见的,说是因为陈务非常诚恳,这才顺便让李咎路过时来看看。 其实李咎没什么好看的,这地方还没到开发的时间,它真正的资源来自于地下的煤炭。 对,就在淳城-河庆一带,有巨大的煤矿资源,甚至有部分煤矿是露天的,可以轻松开采。 过去几千年这里的煤炭已经得到了小规模的开发运用,不过受限于市场和运输,还没得到很大的发展。不过等蒸汽机正式推广,这里,还有附近的大半个关东道,就会成为大雍的能源中心,在石油资源被开发前担任帝国心脏的角色。 所以李咎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一路和城阳赏风景赏到了淳城。 楼船远远地打出去旗帜,岸边的人看见了这陌生的船队,又是华丽丽的的几十条高大还吃水深的楼船,已经觉察到这是个很大的活儿,忙忙地在岸上就开始招呼着准备来抢活儿干。 渡口附近的几条水渠边农田边上,正在往收割完的田里烧秸秆堆肥的农人们也不例外。 第四百五十三章 南归2 “阿妈,外面好大的船,好多好多!” 淳城南区郊外农户的女儿珍珠本来在地里堆秸秆,远远看到船队,她就熟练地丢下耙子往家里跑着报信儿。 “今天咋个有大船队来的?不是逢一二五七八才靠咱们这的吗?今儿是初九啊?” 对突然出现的船队有不解归有不解,珍珠家爹妈和兄姐二话不说,抄起吃饭的家伙就往渡口赶。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靠渡口船只“打野”的家庭,他们竞争不过职业为渡口服务的人,平时只能靠运气吃两口渡口的饭,但是当大型船队靠岸时,职业的渡口短工忙不过来,那些多出来的机会,就是他们的饭碗了。 农户所在的郊区距离码头有点距离,不过船队距离更远,收到消息的人连滚带爬地飞奔到码头挤挤挨挨,船队还在优哉游哉地划水。 珍珠爹和兄弟带着扁担、麻绳、框子、挑子,试图抢到一些肩挑手提的活儿。 珍珠姐力气大脑子活,骑着自家和邻居凑钱买的三轮车来的,城里的道路新修起来的比较平整,有钱人家很愿意坐坐三轮车乃至自己骑青山车。她又是个女孩子,女眷们也不会嫌弃车夫的性别问题。最后挣到的钱,按凑钱的比例分账。也就还能挣个马马虎虎吧。 珍珠妈身体不太好,就在渡口卖些吃的,主要是自家做的咸菜、干菜、果脯、干果、烤饼之类。 船上的伙食不太好,船工和乘客多半会在补给时上岸趁机改善一下伙食,或者买一些零嘴、行路菜带走路上吃。 珍珠和珍珠弟弟、妹妹年纪小,就跟着妈妈兜售些吃食,以及看看能不能找到缝补浆洗的活儿。 这个时候迷信女人不能登船,虽然内河航运不如海运危险,这种迷信的“规矩”多少还是影响了内河航运,因此船队里的女眷总是很少的,有些船队根本就没有女眷,若是男的自己办不来,则一般就在补给点找几个女工给钱办了。 此外,夏天他们船工个人清洁都是在河里打水解决,冬天太冷,一般都在补给港口花钱洗个热水澡,这也是港口的一个收入来源。 珍珠家离港口太远了,那种地面接待的钱挣不到,就只能多努力挣点其他。 珍珠一家人在渡口挤挤挨挨,争取能挤到前面去,多做一笔生意。 不过,这次的船队和以前的任何一队都不一样。 以前也有官船靠岸,也有先头先下来几十个士卒的大官、贵族的船只,但是那会提前清一下场。 这一次并没有清场,头先下来的士兵直接就护送着主家去了早就安排好的驿站住宿。其他人则可以自由活动,于是淳城南区一下子涌入了几百个很有钱的客人。 阿宅晕船晕得有点严重,因此李咎都没舍得骑它,就把它牵在手里溜达。 这几天在船上阿宅拘束得厉害,李咎准备安顿好了就带着阿宅去附近逛逛,看看民情,散散步,放放风,选定摆流水席的地方。 城阳这次晕船着实有些厉害,李咎先陪她安顿好。他们在驿馆最好的房间里住下来,喜晴带着人四下忙碌归置东西,打水、烧火、做饭、烧水、煎药…… 这个驿站早早就腾挪了出来,也准备了许多吃食和必备用品,前期来打前哨的侍从还提前采买置办了一些,到这时候,便是要什么都拿得出。 城阳下榻之所早早安排了一张全新的拔步床,虽不如江南的大型拔步床赶得上一个小房子,倒也锦被绣帘地里外俱全。 城阳惨白着脸,擦了擦身子就躺平了。李咎瞧着情况不对,找来随行的太医看过,确认就是秋后暑热加连日水路水汽熏蒸,再加个晕船的影响,问题不大,就是人自己个儿有些难熬。 太医给留的房子是藿香散、正气丸之类的东西,李咎看了一眼,没有带大毒的,就随他们去了。 城阳歇息了一阵,推说有些女儿家的事要和妈妈、侍女们商议,又说天色将晚,李咎再不出去逛就晚了,三催四催的总算是把李咎催了出去。 李咎倒也没起疑心,实在是在这多待一天,回程就晚一天。今天他选定了地方,明天就能摆席,后天就能走,这样才好尽快回金陵,也可少受些行路苦。 李咎便换了身简单的出行的裋褐,把袖口裤腿都绑了,一边打绑带,一边问要带些什么回来。 城阳想了想,说道:“听闻这边有个做泥人的,泥人做得特别好,我想要一对儿咱们俩这样的泥人。” 李咎一听就知道:“这个好,泥人呢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到不喜欢了一起打破了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世也不分开。” 喜晴等人“吃吃”直笑,城阳羞得脸红,拿帕子往脸上一盖,催道:“又来哄我,少贫嘴贫舌了,快去吧,早些回来。” 李咎应声,提起佩刀就出去了。 他走后,城阳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了喜晴在跟前,满怀希望地问:“大夫怎么说?” 喜晴笑道:“主人别着急,这才一个月呢,就有了,也诊不出来呀。大夫说是暑热连着晕船,才会让主人食欲不振、头晕恶心,休息一日就好。若是还这么着,咱们就不走水路,改陆路得了,也不过是多费点儿车马钱。” 城阳便了无生趣地躺下。 喜晴又道:“主人……新婚才过,这就想要子嗣未免操之过急。我看,驸马还想和主人好生过几年两个人的日子呢。” 城阳懒懒地说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现在变了,我好想要一个又像我,又像他的孩子。或者只像他也行哪。自从成婚后,我仿佛一天天的在天堂里过日子。你听听,哄他去买个泥人,他都顺着话头哄我开心。他便只是说说的,也让我受用极了。何况他又不只是说说而已。喜晴,我好怕啊,怕万一将来有变,我就什么念想都没了。若是有个孩子,还能算个安慰。” 喜晴于是不说话了,沉默着从外面取来了药。 李咎完全想不到媳妇才刚结婚一个月,蜜月刚过,就在为了子嗣着急。 要他说,这事本就急不来,何况他还不在意。他老李家本就不是大雍人,也没个传承在这里,他急什么。再有一条,旧世界早晚被打个粉碎,如果他有后人,那时候的后人会怎样?会因为久居高位成为行尸走肉般的腐朽者,还是继承他的反骨登高一呼?又或者早早就断绝在历史的长河里…… 那些都太遥远了,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第四百五十四章 南归3 李咎牵着没精打采的阿宅,在淳城南区的街道上闲逛。 新兴城区的建筑都新得很,主干道用的是水泥,所以非常平整。 李咎注意到,许多人穿的裋褐、短打,都没有拼缝——这意味着缝制衣服用的布料布幅在一尺八以上,极有可能就是逐渐外传的青山纺织机织出来的土布。 人们虽然穿着朴实,衣服的肩、肘,裤子的屁股、膝盖位置布丁摞布丁,李咎甚至看到有人身上披的小衫儿是用青山产的装货的麻袋。 李咎不由得想起,现代位面最艰苦的年代,也有人用装化肥的袋子做衣服穿。 资源的合理再利用,在哪都一样。 城区的市集常年都有,也有大赶集的时间,不过店铺摊贩平时也营生。 李咎在新城区晃荡了一整圈,在他觉得手艺最好的一个做泥人儿的店里定了两个泥人,接着他就去了渡口。 李咎早就注意到渡口沿河往两边延伸的土路,显然有人长期往返,踩出了这样的道路。 人多、走动频繁、不是正经官道,多半就是附近的居民点。 李咎刚才买泥人时和那位官话半好不好的大爷连比带划,大概知道这附近几个村镇的位置,往东往西都有连片的村落,它们是淳城的一部分人和河庆县的土著居民聚居而成的次生村落,有点类似未来壮劳力在外打工形成的城中村那个意思,不过要落后、单薄许多。 渡口上挤挤挨挨,人群还没散去。李咎和城阳的船队有数百人,短短半个时辰,还有好些人在船上没下来,因而讨生活的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新活儿。 揽客的人挤上前盼望着能拿下一单,而那些在这里占着地盘的人就在一旁工地摆开了架势,有沿街的店铺,挂着“澡汤”“食肆”“扒鸡”“杏花酒”等彩幅招牌,有支起来的小摊,做些焗补、缝补、小吃、凉茶的买卖,到处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李咎往两个方向都看了一阵,西边儿人多些,而且男女都有,老少都在。东边儿人少一点,基本都是壮汉、大爷带着十几岁的少年。 这里水从西往东流,自然西边来的船多,人们为了早点得到消息,也会尽可能地往西边驻扎,直到附近住不下了,往更远处驻扎又会远到赶到渡口都来不及蹭口汤喝,才会渐渐地没有人继续往前延伸。 李咎在渡口稍微站了站,一个挤不到前面的小丫头有些气馁地往回缩了缩,一手撑在墙壁上,却觉得手感不对。 这墙壁怎么热乎乎的还毛糙糙的? 这个小丫头正是珍珠,她才十一岁的年纪,瘦得像个猴儿,野性也像个猴儿,扎堆最卖力。 但是不是每次扎堆都会有收获。十次有九次,她连汤都喝不上,不过她依然乐此不彼。 只要成功一次,她家就能有一段吃饱肚子的时光。所以珍珠全家都会铆足劲儿抢活干。 今天没抢到前面也挤不进去,珍珠并不失望,她习惯了。 力气用光之后她就退出来喘口气休息一下,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 直到她扶墙喘气时,感觉这堵墙有些奇怪……不对,这根本就不是墙! 珍珠猛地抬起身看过去,只见一匹很高很大的黑马正不甚高兴地抖腿,而她现在就按在黑马的膝盖上。 黑马旁边站着它的主人,是个非常高大结实的青年,衣服非常干净。 李咎和珍珠对视了两秒,说道:“我的马不会踢人,不过,你也小心一些。” 珍珠对官话熟悉得七七八八,能听出李咎让她多加小心,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听出李咎的语气是温和的。 干净的衣服+高大的黑马+佩刀+温和的态度=肥羊! 一条经验公式飞速在珍珠脑海里窜过,就算这个人穿得简朴,也掩盖不了他的肥羊本质! “老爷老爷!要不要买点儿吃的?淳城特产,鸡头糕,我家做的最好吃了!您家的马哥哥要不要给它买点干草干粮?您家衣服要不要浆洗缝补?有没有不要的物件儿啥的要倒卖?住店吗?吃饭吗?澡堂子去不去呀?我对这块儿最熟了,跑得也快,您雇我当向导吧!” 珍珠虽然官话一般,但是这么一长串下来,竟然有八成官话口音,只有一些尾音还带着本地方言的特色,这就很厉害了,也不知她背了多久,说了多少次。 李咎突然想到了幺娘,幺娘被迫自救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渡口,她拦下了他,要自卖做奴婢。 李咎自忖无所畏惧,不怕有人打什么歪主意,便笑道:“好啊,我正缺个向导。” 他从马鞍的行李上解了一个装铜板、碎银星子的小布袋儿给珍珠拿着,又道:“我想在附近瞧瞧,打听打听情况,你若是有空,就带我走走吧。” 珍珠是真的贼大胆,接了钱袋儿一看都是铜板,还有几星碎银约合一两,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完全不怕李咎是个拐子小偷,她把布袋儿收了,背起自己的小背囊,欢欢快快地跳起来说:“老爷老爷,咱们从哪看起呀!您想看什么呀!” 李咎没想到她如此活泼,看来之前的那番话倒也不完全是死记硬背的,说不定都是她自己想的词儿然后叫人教会的她。 李咎笑道:“我就想看看,这里的农夫、农妇过得怎么样,勤快不勤快,我看淳城挺好的,想买些田地作产业。” 珍珠听得半懂不懂的,大概明白了意思,回说:“诶我知道啦,那从我们村儿看起好不好?就在西边没二里地!离城里最近的一个村哩!” 李咎当然无所谓好或不好,应声说:“行,那就先去你们村。你会骑大马不?能坐稳?好,你上马指路。” 珍珠没想到还能蹭一蹭客人的马儿坐,以前那些客人肯因为她走得慢就放慢脚步已经很不错了,这个客人让她骑马呢! 珍珠一点不扭捏,高高兴兴地被李咎拎上了马背,小心翼翼抓住马鞍前面的把手。她找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家人,是她的母亲,正蹬三轮车,车斗的软座上是两个仙女似的侍女。珍珠和母亲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指了路径直往西走了。 珍珠娘看着女儿兴高采烈骑大马的背影,笑骂了一声,然后想到车斗里还有两个贵客,赶忙又摆出谨慎的态度。 第四百五十五章 南归4 珍珠娘车上载的两个侍女都是城阳带来的随扈,不太重要的那种,所以才会捱到这个点儿下船。比如喜晴、幺娘她们那一堆心腹,早早就跟着李咎夫妻下船了。 她们都认得李咎,也知道李咎是个憨憨,看见刚才李咎牵马带着小丫头离开的那一幕,便小声嘀咕起来:“刚才那是不是驸马爷啊?” “可不就是丰穰侯,侯爷的那匹马比一般的马高出半个头,可好认了。再说,马鞍上是不是还有绣花?那就是咱们公主拿来的那副马鞍子。” “竟然让个小丫头骑马上,他倒走着去?” “你不知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还有些什么傻里傻气的事儿,我听了一耳朵,老多了……哎,拉车的,刚才坐马背上那个,是你女儿?” 珍珠娘讨好似的笑笑:“是啊是啊,是我们家小丫头。” “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让侯爷给她牵马。这可是咱们家公主才能有的待遇呀!” 珍珠娘局促地搓搓手:“您家老爷心善,心善,不嫌弃我们家丫头,还照顾她,回头我得好好说说我家丫头,千万别因着老爷心善就蹬鼻子上脸。” “那是,驸马给她牵马,就只咱们公主殿下消受过呢……” 珍珠娘也为女儿高兴几分,脚下便更卖力几分,倏忽就穿过了拥挤的人潮,往驿站去了。 渐渐远去的珍珠和李咎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珍珠胆大,李咎则是为了能走快点,不然他骑马,让珍珠跟着走,走到猴年马月?两人一起骑马就更不现实了,珍珠看着再小,也是个十一岁的在古代可以称为半大姑娘的女孩,必要的避嫌不可少。 淳城南区并不大,稍微离开渡口之后,也就两三排屋舍的距离,就剩下低矮的土坯平房和田野。 珍珠对这一带是真的很熟,能张口就来:“这一块儿是新垭子村,村长伯伯就住那个大白杨树底下!村长伯伯人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儿?” “嗯……村里的刘嫂子死了当家的,她爹妈要卖她呢,村长拦下的,还说孤儿寡母的可怜,一天让他家媳妇给刘嫂子送一顿饭!老爷您想啊,谁家肯白养别个呀?而且还不图回报。” 李咎又指着不远处在农田里蹒跚而行的老者,问:“那一块而也是新垭子村的吗?” “也是也是,那一片都是他们村村长带人开的荒地。听说一开始还和隔壁打架呢!不过好像说这边的县官特别好,是个青天大老爷,所以两边儿都让了一步,那一大片荒地是两个村一起开的,约好了界限。” “噢……不容易,一个县官能摆平本地和外来的两大势力。” “是呀是呀,不过也是咱们这一片的人人好呀!换了东村他们那边的,县官老爷来了也不管用,照打不误的。听说他们村里生下来的小丫头都被溺死了,县官老爷管了一阵,他去管时还好,一走就全没了。县官老爷弄了个禁止溺女的碑刻放在那,反而成了他们扔女儿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小丫头,要是生在东村啊,早就连小命都没了。” 珍珠叽叽呱呱地把东村邻村和新垭子村全扒了一遍,阿宅又溜达到了隔壁村子,这里才是珍珠他们家所在的村子永安堡。 “我们村的里长也是好人,他是我表叔!我们是从北岸来的!” 永安堡是真正的新兴村,比新垭子村还要晚几年,就连珍珠都是在北岸长到了八岁才跟着父母搬迁到这里。 因而永安堡是个朝气蓬勃的村落,就连老人们,都还有精力遛弯。 人的精气神是瞒不住的,李咎刚把青山城抖落成功那阵,青山人的面貌都一眼看得出不一样,更不要提自信满满的健壮爽利的李园人。 永安堡的人也是如此,他们虽然穷,可是他们有盼头,于是那种穷困也有了生命力,也有了希望。野草虽然也是草,和躺平的干草当然大不相类。 李咎和珍珠刚刚走到永安堡的地界,就有在田埂上玩耍的小孩儿们簇上来甜甜地问:“大叔叔,找谁呀?是找地方歇脚不?”“我们家有马厩!大叔叔的马可以拴在我们家!” 李咎怕伤着小孩儿,拦在阿宅前面,手也高高举起来:“我不歇脚,我就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屠夫和养鸡鸭,我买点肉和鸡鸭,请客吃饭,对,吃席,流水席。” 珍珠一听就急了:“我家有呀,我家有!买我家的!” 小孩儿们也急了,不管家里有没有,跟着起哄嚷嚷让买自己家的,李咎好容易挣脱出来,再一问,原来这里人早从来往客商和县衙告示那里,听说了李咎给最近的几个技术站上课的内容,自己一合计,磕磕绊绊地也拉起了副业。 他们的主营副业就是依靠这里非常丰富的燃料资源,做些温室蔬菜,还自己开发了温室孵小鸡小鸭小鹅、养猪羊狗兔的用法。 因为技术不得法,他们干这些,成功率并不高,但架不住他们投入,投十成不说收个十五六成回来,总能换个一二成额外收入。 所以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很多额外的营收,加起来能多养活几个孩子几个老人……就吃饱是不可能吃饱的,所以人人都面黄肌瘦,但是总算可以不放弃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就算有人得了急病重病,族里和四邻八里的凑一凑,还能吃两幅药贴。 李咎被珍珠指路指到了她家门口的场院,珍珠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背上下来,窜进自家屋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待客的碗,只好拿屋后的青箬叶卷在在缺口的木杯里装了一瓢水出来端给李咎。 她家很少待客,在渡口做向导也是和其他旅店商量好了,拿旅店的钱给他们带客人。 珍珠还特意解释说:“这个是烧过的水,我们都知道的,要喝开水嘛。” 淳城不差燃料,所以烧水喝这个新习惯是真的人人都学会了。 李咎看着她郑重的表情,接过箬叶卷的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然后说道:“你们这儿真的不错。民风好。” “是吧!那您在这儿买地吧,山那边开的荒地,明年就能转手,二两银子一亩一点儿都不贵!买吧买吧!” 珍珠满怀期望地说道。他们才搬迁过来,开荒很多可种不过来,一年刨两亩地洒几棵高粱小米种子,隔两年就能转手二两一亩地卖了,一年能多几十两进项呢。 李咎笑笑:“好姑娘,我们家买地不买地的,是我媳妇儿做主,我今天就来看看。我和我媳妇新婚,想到处请人吃喜酒多听几声恭喜的吉祥话儿——不收人情礼,一文都不收,就纯粹请大家吃吃喝喝,这不我觉得你们这儿,还有隔壁村都挺好,要不,就在你们村这里办宴席,请这附近方圆几十里所有人来吃酒,只要能赶来的人,都请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南归5 虽然不是买地的事儿,但是吃席也不错啊,酒席上好歹能见着几点鸡蛋鸭蛋和荤腥哩! 珍珠想到鸡蛋味儿肉香味儿,咽了咽口水:“好啊好啊,其实这里人也不多,就那么几百个,几十张桌子就摆下啦!老爷老爷,我们村的鸡鸭鱼肉也便宜着呢,就在我们村买吧!” “成,这怎么不成!我得先回去和我媳妇说一声,媳妇答应了,我就来定席面。村里现在还有能主事的人么?我先找他们谈谈吧。” 李咎心里其实已经取中了新垭子村和永安堡,不过还是得回去和媳妇说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夫妻的事自然得和另一半商量。 珍珠飞快地叫来了今天留在村里看守儿童、财物、地界的族伯,李咎给这位族伯留了定金,让他在收据上签了名,共要鸡五十个、鸭五十个、鸡蛋鸭蛋不论新鲜或是咸盐的五百个、大鱼一百条、小鱼五十斤、猪肉一百斤、羊肉五十斤、狗五条、各种蔬菜干菜二百斤…… 族伯记得飞快,这可是个大肥羊,他们村吃不下,还能给隔壁村卖个好! 李咎等他算完了单子,把单据一抄,先付了五十两银作定金,两人各拿一份存底,约好了尽快给个准话,最晚不超过明天早上辰时。 族伯瞅着这进项喜不自胜,他要留守在村里,不便送李咎离开村界,就叮嘱自家儿子和珍珠一定好生跟着李咎,直送到李咎所住的驿馆再回来。 李咎推辞不过,再加上他还想往附近其他地方转转,还是需要向导的,也就同意了。 巧得很,这族伯的儿子今年九岁,和珍珠早有婚约,他两个共乘一匹马也不算违背礼数,至少在农村不算什么大问题,李咎便让他俩一起骑马,仍然自己牵着阿宅逛。 他们去了更难免的村落,沿着南边的路绕了个大半圆,绕道了渡口东边,从珍珠口中的“东村”经过。 李咎注意到村里剩下的一些人,特别是身上脏兮兮头发油斑斑的男人,看着珍珠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欲望。 村里看不到女孩儿的身影,倒是地里有、路上有少量劳作的妇人。 与渴望女人的眼神相映成辉的是陈务树的“禁溺女碑”上无能为力的苍白的呐喊,还有溺女碑下一个应该死去不久的女婴遗体,小小的一个女孩儿倒伏在石头基座上,不远处有虎视眈眈的野狗,碑上还聚着一群乌鸦。 李咎顿了顿,从阿宅驮着的随身行李中找出来一条褡裢,把那已经僵硬的瘦瘦小小的婴儿的遗体放进褡裢的一头拎在手上,准备去淳城的公墓交给看墓地的人埋了。 珍珠和她的小小未婚夫一阵交头接耳,忽然问李咎:“她死了?” 李咎摆摆手。 珍珠又说:“哦……原来是真的呀。” 李咎看看她,瘦瘦小小,浑身朝气,像个黑皮野猴子。珍珠家可能很穷,她可能七八岁就要开始干活,可能未来几十年她都要忙忙碌碌地土里刨食,可是永安堡的人养活了她和她的兄弟姊妹。 接下来李咎走得就很不走心,所有的好心情都被这个小婴儿的遗体冲散了。 他和阿宅一样没精打采,找到淳城人打听过公墓的位置把小婴儿送去交代好了,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时间偏晚,李咎在渡口找到珍珠的家人,把珍珠和小未婚夫送还给珍珠的父母,掉头去泥人店铺里取走了他和城阳的泥人像。 那个做泥人的老头儿真有几分本事,光听描述,倒也把城阳做得有五分相似,和李咎自己的那个摆在一起,谁看了不夸一声天造地设? 李咎捧着这个盒子,来到驿馆门口,看见哑巴阿大、初三、十八和穿着男装的冬娘以及其他几个侍女、随行正蹲在门下吃瓜,瓜子儿吐了一地,众人嘻嘻哈哈的连阿大脸上都难得地松动了一些,他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丁点儿。 “侯爷(驸马爷)回来啦!” 他们看见李咎,也忙凑上来打招呼。 初三主动牵了马去马厩,哑巴仍像一堵沉默的墙一样跟在李咎后面,冬娘一下子又消失了,倒是十八和桂子以及城阳的侍女们叽叽呱呱得厉害。 李咎应了几声,把手上的泥人交给桂子拿着,让她先送去给城阳,忽然问道:“幺娘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啊?” 桂子就回说:“属官姐姐有公务呢!隔壁县令恰好在这边巡察,听说驸马爷和殿下来了,这不,就来问候一声。现在他家太太正和殿下说话呢,县令大人就让李属官接待着呢。李属官也叫人去找您了,可能路上错了开,没见着?” 李咎脚下一停,回房的方向转为去客堂的方向,他让几个侍女同城阳报一声他回来了,先见了客再回去——其实是免着直接回去撞见了县令太太,冲撞了别家女眷。 而且先见见陈县令也好,李咎对这个县令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淳城有淳城的官僚,陈县令是隔壁河庆县的县令,他能把淳城南区摆平,还让两边和睦相处,十分不易。 算时间陈县令在县令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六年了。 李咎连衣服也没换,就穿着一身平民干体力活儿的衣服,挎着长刀,来到了驿馆的客堂。 堂上陈县令正和幺娘相谈甚欢。幺娘穿着一身常服官袍,陈县令也是如此,一眼看去倒像是两个同僚在谈公事,气氛十分融洽。 这倒是奇了,幺娘在代李咎处理公务时为了避免惹来是非,一向惜字如金。 不过一见陈务的正脸,李咎便懂了,陈务就是那种最能让人放下戒心的长相,白净面皮,一团和气,言语带笑,像极了隔壁家老实又善良的老大爷。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光面缎子袍,半旧不新;手里拿的一把蒲扇,本地蒲草编的,上面缺了个角,可以纳凉、驱蚊。 这就更亲民了。 陈务不认识李咎,不过看幺娘的态度,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正主儿了,忙站起来和李咎拱手为礼:“侯爷。冒昧拜访,打扰侯爷了。” “不打扰不打扰,您这儿治得真好,陛下也曾夸过,本来就该我上门拜访您的,您来了正好。” 李咎和陈务对面坐了,幺娘就自动退到李咎后面,和哑巴阿大并肩坐了,掏出一个小本本开始记事。 李咎和陈务互相吹捧寒暄片刻,一番太极打得是炉火纯青,最后是李咎年轻气盛些,下午又受到了那个婴儿的刺激,于是先切了正题:“我看着县令大人治下颇有妙方,大多数地儿都极得法,就是有一处,我着实想不明白。” 陈务将蒲扇往旁边放了,长叹道:“侯爷不必说,我也知道是哪里,便是东村了对不对?拐卖成风,溺女不止,伤老弱妇孺无数……唉,难办哪!”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南归6 李咎观察着陈务的表情,丝毫不似作伪。以李咎多年侦查的经验,陈务现在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拿东村没办法。 一个县官拿一个村子没辙,看起来荒谬,其实也正常。 先不提法不下乡,令不出城的低效行政体系,就说陈务的身份,陈务不是淳城的官员,而是隔壁河庆县的官员,本来就很难管束东村。 陈务之前也试图教化东村的百姓,但是没用。 “我曾经把官署都搬到东村邻镇上,就为了方便一旦看到有人弃婴、溺婴便加以阻止,实在是没有作用。他们在产妇刚刚产下女婴时便将因而捂死,谎称是在产妇腹中就已窒息身亡。又或者刻意制造意外……” 陈务把他亲眼看到的意外扒拉了一遍,最后掰着手指数:“我在东村断断续续驻扎了两个月,一共救下了四个女孩儿,两个婴儿,两个童儿。也就仅止于此了。” 陈务不可能长期驻扎在邻村,甚至他跑去邻村办公都不算合规,他一走,东村固态萌发,又开始不要女儿了。 陈务一度以为是东村太穷养不起孩子,后来发现不全是。的确有些人家是养不起人口,别说女婴了,男婴都卖。但是有些人家是生了三四个女婴,为了恐吓女婴不让她们投胎而将女婴杀死后埋在大路口让人踩踏,意在表示这个家不欢迎女儿。 前者还有救,陈务作为一个相当务实的县令,有盘活一方经济的办法,纵然隔着淳城这一道关卡——但是淳城的县令又不怎么管南区,陈务在淳城南区其实有一定的实际权力,特别是当他不找事、只挣钱的时候,那淳城的官署就更加放任了。 因此陈务拿出振兴当地经济三板斧:轻税、定责和渡口规划之后,确实东村的溺女之风好了一些。 也就一些,约莫一二成,会有这么一小部分人觉得把女儿养到五六岁卖掉也不赖。但是更大一部分人挣到了钱也只想着再多养几个儿子…… 至于后一个问题,陈务用的教化的手法,没什么作用,读了书的人家倒更坏了十倍,成天嚷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学了什么几代洗女的读书人家的习惯,便更加理直气壮地溺女。 纵使陈务将东村出来的一些熬出了头的人家教好了,他们也渐渐知道女儿也是人,嫁出去了也和娘家连着血脉,女儿的孩子也是自家的亲戚,故而愿意举养女儿了。不想他们一旦回到村里,村人见着些人家抚养女儿,就忍不住的要聒噪嘲笑他们养“赔钱货”,甚至有老光棍和老地痞瞅着空子欺辱调戏那些闺女。这几家人没办法,早早发嫁女儿去了别处,或是全家都搬去了镇上,于是村里的风气丝毫没有得到改善。 陈务也尝试着用福利机构来收容女婴,然而这是一笔很大的负担,甚至有那些本来不想扔女儿的人家也把女儿扔了过来。并且收容被弃养的女婴,并不能阻止人们杀婴。 李咎听着,不发一语。 末了陈务又是一声叹息:“是我一时义愤,多说了些,给侯爷添烦扰了。” 陈务前来就是尽尽地主之谊,打个招呼,留点香火情,不过因李咎主动提起了东村的事,他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诉,没忍住多说了。 李咎这方回道:“不瞒说,我刚从《禁溺女碑》来,亲手送了一个死去的女婴到公墓埋葬。” 陈务一愣,忍不住面露悲哀之色:“……总好过露在那里被野狗豺狼拖去吃了。” 李咎低头撇嘴,又道:“我主动说起这件事,正是想问一问,我能帮你什么?” 陈务道:“我本就想说这个。侯爷,您家那个技术站啊,能不能也算我这河庆县、淳城南一份?我们县衙负责选派去的官吏民的一切花销,只求讨个办法让我们这儿再繁荣些,再长久些。” 李咎道:“这个好说,您把人选挑了来,如果手脚够快,后天和我们一起出发也来得及。我们船队里有的是空席,一把捎了去还省路费。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你的,自然找户部打饥荒。” 陈务打蛇随棍上:“哎哎,这感情好,我今晚回去就把这事办了!不瞒您说,我这里早有那么十几个人专门钻研您那边传来的书信,这不,什么堆肥、沤肥、养蚯蚓、劁猪、育种……都是您那边传来我们摸索的,只不得劲儿,有疑问也只得自己瞎整,他们人人都有一本问题等着求您解答哩!您这么说,那可真是瞌睡的遇到送枕头的,这不巧了吗这?及!时!雨!” 陈务连家乡话都飙出来了可知是真的激动了,李咎一边是感动一边是感觉似乎又有个新活儿可以安排,想天下像河庆这般情形的地方必定不少,他似乎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扯远了,现在的问题是东村这档事。 李咎把后世的事想了想,与陈务交底:“恐怕很难。我祖上也烦扰过这个事情,当时他们的做法归纳是这么几点:教化是第一要务,不是择优教化,而是全民教化,所有人都必须读书,学做人,学本事,不论男女老少。书读得多了,道德上去了,总归还能像个人。而本事学多了,总能挣到饭吃,这里被排挤,就去那里,生下的女儿养大了也能给家里捞钱,好些人家倒宁可叫闺女自梳一辈子不嫁人,好给家里挣钱养兄弟侄儿。既然养女儿有这样的好处,那就得养大,人嘛,都是趋利趋名的。” 陈务点点头:“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诚然。就是花销高,得先把这里的经济账本立起来才成。” 李咎道:“是的,此事依托当地的官府收入和宗族收入,加祭田、建公学、发掘其他收入项目,钱多了,才撑得起几年上十年的教化。由此又衍生了第二条,便是给女子创造更多挣钱的机会。我那里的纺织厂早已是全女工了,现在就连养路、邮递等重体力活儿也有许多女子上工,如此她们一年能挣三五十两银,她家里又怎么舍得杀了她?倒是巴不得她自梳了一辈子留在娘家才好。” 陈务先点头又摇头:“此举依托江南的鱼米丰饶,我们这儿……唉,还是土地不够产粮,又没钱去外面买去。” “具体的情况要具体看,回头我把你们这儿上上下下都捋明白了,再做打算。据我所知,你们这儿问题不是耕种的土地少,而是有一个特别的长处暂时派不上用场……但是也快了。” 李咎说的正是煤炭和蒸汽机的关系,一旦蒸汽机普及,这一代立刻要翻身变金山的,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再有一条,要给女子同等或部分的地权,也就是给她们分土地的权力。”李咎知道其实最有效的是从母姓,只不过这个时代从母姓约等于抹杀父权,一旦提出必遭绞杀,他倒也不必那么激进——这事儿到千百年后都整不明白,何况现在。反而土地(财产权)对于一个即将成为能源大区的地方而言,才是最简单的办法。 李咎提出这一点,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女子考虑,他想的要更远一些。 第四百五十八章 南归7 河庆县将来会是帝国的能源中心,毋庸置疑。 如果煤矿被少数世家把控在手中,就和李咎初衷完全背离了。 现在煤矿的用处还远没到后世那么重要,江南一带的黑心矿主也没少干出草菅人命的事儿,蒸汽时代到来后煤矿里会是何种情形,李咎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而此时的人为了逃避税赋,时常乐意举家依附举人、地主,成为隐匿的人头,借此避免被征收人丁税。 李咎希望至少在河庆以及河庆附近的这片区域,平头百姓不要轻易地让渡出土地的所有权。 陈务精通庶务,仔细一想就知道李咎说的分地是什么意思,江南如今许多商户的主人都是女子,自然江南的女儿就格外金贵。 那可是能操持家业、能生儿育女还自带一大笔嫁妆和人脉的金龙女。 “是可以,就怕见效慢。东村素来不平静,一家子若是男儿少了,就会被同村、邻村欺负。这样的环境,他们的女子如何守得住家业?” 李咎认可陈务的担忧:“所以,其实还有个见效快的办法。就是可能不是那么准确?” “请教侯爷,准确作何解释呢?” “就是只能改一改风气,倒不一定能保住每个女娃的性命——分而治之。”李咎知道的比陈务稍微多一点,所以他才偶然间想到了这个主意,“趁着陛下即将把淳城南区划出去与河庆县合并,必然有村镇街坊重组,东村人打散了分配到其他地方去,特别是没成家的年轻人,让他们远远地分开。年轻人是最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他看见别家的女儿如何长大,只要不是坏彻底了的人,总能知道不可随意杀人的道理。若有那顽固不化的,就送到新垭子村那样民风比较正的地方,去和最爱打听别家私事到处传扬的人做邻居,再稍加示意,大凡此人敢表露丝毫对女儿的不喜或者其他情绪,就会被传扬得到处皆知,招来村人的反对和干涉。” 李咎想到珍珠的言语中对东村的隐隐的不满,他有把握像永安堡之类的地方,一定能相对妥善地处理好新邻居。 “趁着这里重新规划地方,把东村挪出来,只说是要作为渡口扩建之用,每人按屋舍田亩补偿足额再额外分一二亩田,这份财帛应该能凑的出来。毕竟东村也不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他们也是后来搬迁杂居的,就连个村名儿,都还没有正式取好,想必不会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想法。” 陈务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这是个水磨工夫,光是说服东村搬迁、说服聚居的村落接受新邻居,就要费很多心思。 可是,这一切都值得,只要禁溺女碑下不要再出现新的冤魂,一切都值得。 “几个办法,我都要用。先 分而治之,至少要让那些心里存着一些善念的人不至于被裹挟着为恶,我算着东村有四十一户人家,东村旁边的下杨村有二十六户人家,要动一千四百亩土地,八十三处屋舍,人口凡三百之数,要迁走大约得耗费……五六千两银子,是个大数目,倒也不是不能筹措。教化也得推行,就算不是为了这件事,也应当执行。青山城的变化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足可说明读书识字才是根本……就算一个人身上花三两银,这也得一二万才够,这笔钱筹措都困难,还是要先富起来,有了钱才好办事。那个什么纺织厂也要,现在因为这一块儿新开耕没多少年,土地就那么些,这才有人手多出来,先开两个厂子鼓励他们多养活些孩子,等土地多了,没有这厂他们也得养……特别是咱们这里派去侯爷那边学习的人回来建成咱们自己的技术站之后,那得有多大的缺口,只怕以前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女儿的人,悔得肠子都要绿了!” 陈务麻利地盘算开,李咎听他一笔一笔地算,算人手算钱粮,一点一点地抠能从哪里挪出来一些,算得有来有去,甚至不必打草稿都能有个确数。 就和青山县的赵县丞一样,是长期和本地的钱粮人马打交道,才能这般如数家珍。 更为难得的是自始至终陈务都没想过要通过加税等盘剥的手法征集所需的钱粮人手,只这一份仁德都足以让李咎侧目。 这样的官员,值得李咎设防帮他 一把,于是李咎在他算完账单之后又提出来:“这样,我再送您个办法,官府插一手联营会吧,但是考虑到您之后的继任者应该很难像您这样一心一意为百姓打算,我个人建议要有所保留。” 陈务也听说过煤炭联营、水泥联营、纺织联营的厉害之处,听说只要在青山城插了一手股份,那红利每天哗啦啦地从天上掉下来,一辈子躺着吃喝玩乐都够了。 陈务费劲办法打听到了联营会的相关信息,无奈有红利可分的联营会高度依赖产业自身的盈利能力,而河庆和淳城南区的特殊关系就不提了,陈务是很难直接搜刮淳城南的产业的,再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河庆一带,并没有这般盈利能力的产业,那渡口也不过刚刚兴起了几年,不过是个幼苗,堪堪能让附近的人多吃一口饭而已。 陈务说道:“侯爷的意思,仿照定波港市舶司的样子,我们官府也参与这个渡口的产业,只不过改个行事叫联营会?又因为后面的县令说不定会贪图钱财私吞联营会,所以我应该要防备这样的事情,又要留一手,我的理解没错吧?” “非常精准。县令大人,我若是入世时遇到的县城是您管辖的县城,应该做得不会比在青山的差。您是个好官,那我也不必藏私。河庆以后必不止于此。河庆的煤炭很重要,非常重要,以后一定会是朝廷来管,地方跟着喝汤。但是朝廷管的是大头,总有小头在民间。此外,财帛动人心,何况是不知道几百万几千万两银子的财帛,民间、官府一定会有人从中渔利。具体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县令大人扎根于此,熟知本地的一切,应该不难推演吧?您就按照……以后煤炭的消耗量会是现在的几万倍几十万倍来计算它的价值,再按此推演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提前把本地的煤炭联营会安排好。本地官署应该要插手,但是又不能过于插手。” “几万倍几十万倍?”陈务皱起了眉,他是熟悉本地的一切情况并且精于庶务不假,可他一个古人他不会算经济账啊,对于供需关系个利益驱使下的各种官商勾结权力寻租,他也是半懂不懂的。 “不仅是煤炭。还有,您想,煤炭的需求量暴涨几万倍几十万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商船要增加多少?路要再修几条?会有多少矿工前来谋生?这些人的吃喝住行怎么供给?陛下会不会派遣军队驻扎?要不要维持治安?要不要给他们的子女提供教育?县令大人,这里头可都是钱啊。” 李咎觉得陈务是个聪明人,未必不能自己参透其中的规律。眼下李咎没有时间系统地给陈务上一课了,能提前告诉他煤炭市场即将井喷,都是聊出来的意外。按李咎的习惯,他更愿意给皇帝陛下出主意直接把河庆的煤矿管得死死的。 这天下若是还有一个人可以不计较自己从煤矿里挣多少钱,而是能全盘地考虑民生、国库……那这个人一定是皇帝陛下。因为皇帝陛下很清楚,天下都是他的天下,人口田产钱财都是他所拥有的的财富,他自己的钱多钱少不过是钱放在哪儿的问题,他没有动力去搜刮百姓,更没有动力去养肥贪官、奸商。但是也就这一位皇帝陛下明白这点,未来的皇帝陛下能不能参透,那可不好说。 陈务被李咎的描述吸引了,他的脑海里闪过热闹的集市、蜂拥的人群、挤挤攘攘的居住区、河上一艘接一艘望不到尽头的船队……他似乎抓到了什么联系,但是一时又想不明白。 第四百五十九章 南归7 时间已经很晚,李咎还得和公主确认明天摆席的地方,便示意差不多到此为止。 陈务被灌了一天的新知识,也需要时间消化消化,顺势提出给公主请安后接上他媳妇就走。 按理一个普通县令想求见大公主,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不过李咎今天和他聊得契合,又有明天的宴席,这点礼数规矩也就不算什么了。 且公主已经让他的夫人前去谒见,再让他本人谒见,也合情合理。 城阳此时身体已经稍微恢复,毕竟年轻,身体素质又好,下船来稍微睡了一觉,吃了一碗药,精神头就好得差不多了。 陈务的夫人是一位非常保守、传统的妇人,表现在她对权威的维护和生活的重心上。 她和公主的话题始终在内宅打转,对外面的事几乎是一问三不知,“以我浅薄的见识,打扰了大人的公务,就不妥当了”。但是对内宅部分简直炉火纯青,从拜“水缸娘娘”的日子到处理奴婢间的小摩擦,都是信手拈来。 “……说起来还是泰山的碧霞元君娘娘最灵验。大人上任前我们特地去了泰山参拜娘娘,这些年算是顺风顺水,而且我这肚子也突然争气了,一连给大人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加上前面那个,四个孩子都健壮得像小牛犊,这辈子我也是圆满了。” 陈家的夫人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发髻首饰戴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很符合大雍审美的那种外命妇的模样。 至少城阳看了觉得安心,但又略有无趣。 她无法想象自己和李咎之间的话题只剩下首饰、衣服、生儿子、养儿子、和其他贵妇的交往等琐事的情况。 不论过去现在,城阳和李咎总能找到很多话头,可能是“科学”,可能是文学,也可能是习武,也可能是民生经济……穿什么吃什么也会偶尔提到,可是也就是新婚那天提得多一点,后来城阳一手包办了李咎的衣装,李咎根本就没觉察到自己的衣橱有什么变化,两人除了置办新衣时还会提到这个话题,别的时间根本想都想不到这么琐碎的事。 可是…… “碧霞元君娘娘,真的有这么灵验吗?” 城阳忍不住问道。 陈家夫人喜气洋洋:“那可不,娘娘专管生儿育女,只要诚心诚意,只要积善积德,一定有求必应的。啊,我说句唐突的,我这儿有一尊从泰山求来的送子观音绣像,小小巧巧,每日随身带着也不妨事,公主若是不嫌弃,我愿意献给公主。” “这……君子不夺人所好。”城阳还真的心动了,可是她忍住了。 陈家夫人说道:“嗨,这有什么?我这个本来也是从泰山上的一位夫人手上拿来的,那位夫人也是生了四个儿子,那日她前去还愿,这尊绣像就要按她们当地的规矩转赠给求子的其他信众。现在我也过了四十了,早就不想生了,正好送给其他人。难得公主感兴趣,岂不是恰好?人间最难的不就是‘恰好’二字嘛。” 城阳于是含羞带怯地收下了放着绣像的香囊,立刻就给自己挂上了。 目睹了一切的喜晴表示公主你谁?四年前不是还因为江南杨家进贡的百子图生气来着?怎么今天自己主动求子了。 陈家夫人又喜滋滋地分享了一番自己的求子心得,什么月圆之夜沐浴月华,七夕之夜祈福祷告,吃食如何讲究,坐卧有什么要求等等,城阳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传话的小姑娘来说陈县令谒见公主,城阳和县令夫人的闺中密话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县令隔着屏风给公主请了安,然后就领着夫人走了。 李咎送走了他们,才回房换上一身舒服的燕居服前来找城阳。 城阳正在摆弄李咎给她带的两个泥人,脸上粉红一片,煞是好看,李咎在门口就看愣住了,还是城阳招呼他来,他才略带窘迫地贴着城阳坐下,问她可好些了,又问大夫、吃药等等。 时间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城阳先应付了他,再问了一声摆饭在哪,李咎说随意,城阳便拉着李咎往外边的客厅吃饭。 晚饭都是酸辣开胃的菜,提供辣味的是胡椒和姜,李咎带来了辣椒,不过还没完全普及开来,目前主要的辣味来源还是姜蒜韭葱胡椒辣根茱萸这些。 这一些辣味已经足够使人胃口大开了,李咎拿汤汁拌饭都能干两碗。 城阳之前喝了一碗药,又吃了一点糕点,此时并不太饿,略微动了两筷就不再碰了,却专心给李咎挑菜。 李咎干下一碗饭,然后又添了一碗,才慢慢地吃着,边吃边和城阳聊天:“我想明天的婚宴摆在西边的村子里,民风很好,今天遇到一个小丫头,活份得像小时候的我,皮猴子似的胆儿还贼大。” “都听你的,原是你见得多,自然你做主。”城阳的侍女早把李咎牵马载着一个小丫头往城郊去了的事和她说过了,她说道:“你说的小丫头,就是今儿给你当向导的那个?确实胆儿大。一般的小姑娘,没骑过马的,哪能头一回骑马就在你的那匹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 “是啊,跟着逛了一圈,确实数他们村最祥和,我看合适。而且也能帮上陈务一个忙。” “陈县令……我不曾亲眼见了,但是看他的夫人,迂腐归迂腐,心是好的,人也端直,可谓是贤妻里的楷模。从是而观之,县令本人,应该是好的,能帮一把也好。” “嗯,早先在计划这次回家路线时就听说过陈县令极务实,治理一方既有仁德,又有手腕,今日详谈果然不差。” “那,我们在哪里设宴,又能帮上他什么呢?” 李咎想想,没把东村的事瞒下来,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叹一口气,道:“咱们在西边摆席,怎么都得五十桌,一桌鸡鸭鱼肉齐备,怎么都得四五两银,这里就是二百多两。桌上有菜有肉,吃的又都是好米,比他们普通农家过年吃的都好。这就是表态了,我再放话出去说不喜欢东村动辄杀婴的风气,嫌他们不像个好人。以后陈县令想要扭转当地的习俗,遇到的阻力会小一些。本来中立的人哪,摇摆的人哪,想到今时今日的这顿酒席,总该会有好的偏向。” 城阳听闻他还给一个小婴儿收了身,不由得下意识摸了摸陈县令夫人送的绣像,道:“原来如此。这运气也真是不公道,有的人想方设法行善积德,只想要一个孩子却久久等不来。有的人轻巧得了那么乖的女儿,却要把她杀了,真的不公呀。” “儿女缘分都是天注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莫强求,强求反而伤神。” “哥哥说的轻巧,万一咱们一直没有呢?你也说莫强求吗?” “那不是更好了么?生孩子那么危险,就算是加上李园的几个女医,那还有二三成不好的结果。我——是不想你冒险的,二三成风险也不想你去经历。即便你不怕生死大事,我还怕我为你牵肠挂肚。咱们俩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我觉得足够了。”李咎本想说自家也没个皇位要继承,更没得香火要传承,想想有些大逆不道,便不说了。 城阳反而觉得自己更想要个像李咎这样憨呆的儿子了:“如果我就想要个孩子呢!” “嗯……我有个义女,生得乖巧可爱极了,我一想到她,就觉得我这一世疼她都不够,这可能就是父女的缘分。不如你也收养一个喜欢的吧,这天下合眼缘的孩子多了,为何非得自己生?” 城阳一时有些微微生气,是气李咎个二木头完全不懂她的意思,可是听着李咎一言一语都是希望她健康长寿平安无灾,那一分生气,倒要陪九十九分的欢喜。 第四百六十章 南归8 城阳对李咎的选择没什么意见,李咎便让初三十八跑一趟去了永安堡,和永安堡的人交代明天确认要摆席,顺便捎去了几个厨子和帮工预备明天一早起来准备。 永安堡、新垭子村的人秤砣下了肚,欢喜得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忙了起来。 李咎派去的人也没闲着,他们不仅要和当地村民一起准备吃食的材料,还要把李咎城阳宴请四方的消息传递出去。 李咎还给陈务也送了请帖,顺道提了一句若有随行,也可以叫上一起吃宴席。 于是这日算上两个村子及淳城渡口的人,一总有六七百人要赶去吃席,现场可谓盛极一时。 一大清早的,两个主要承办婚宴的村子就开始杀鸡宰羊,砍柴烧水。 屠夫如约送来了一百斤猪肉,两头猪上剔的好肉,还有一大堆下水和猪蹄子,李咎提前说过不要,就让帮忙的村民每人拿了一些回家吃。 猪血凝好切片,和猪肉一起炖上,就是极好的农家杀猪菜。还有些肉做了小炒。 鸡鸭杀了也是一样处理,肉则斩件,汇着姜蒜等蒸熟了,或大火猛炒,得了一道白切鸡,一道黄酒鸭。 羊肉做成了红焖的,狗肉每桌只得一小锅。在大雍,除了李咎这样养狗是为了哄自己开心,或者大户人家养狗是为了当宠物,其他大多数农户、猎户家养狗都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吃。直到狗子的肉食价值渐渐低下去而宠物价值渐渐升高,这才慢慢地变为不那么大众的肉食来源。 李咎自己挺喜欢狗子,青山城的那只狗子年纪已经很大了,也被他带到了金陵。不过对于别人养狗就是为了吃的行为,李咎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又不是他心爱的宠物狗和看家狗。 大鱼红烧,小鱼做了杂烩。 咸蛋简单切片,新鲜的鸡蛋除了做成蛋饼,还做了浇头。 肥肉煎炒剩下的油炸、一些零碎边角还有筋头巴脑的,都配上各种蔬菜和干菜做成了喷香的小炒。 李咎送去的厨子就算比不上十八郎这样天生大厨,那至少也是煎炒煮炸样样精通,又舍得下油下酱,几道大菜做得极有滋味。 五十张桌子摆开,还有几张备用的桌子准备留给坐不下的人分过去坐下。 每张桌子都是好些成色不一甚至高矮都不一致的桌子拼的,能坐下十二三个人,如果是女眷的桌子,挤一挤还能挤到十五六个。 李咎还从城里的货商处买了六十瓶度数不太高的酒,给每桌配上一瓶以助兴。 最后每张桌子上放了五六个大钵,里头是大菜,因为钵是各家各户凑的,也是大小形状不一,大多数都有缺口和裂缝。 其他小炒和冷盘就随意地用各种锅碗瓢盆乃至大树叶子装着,每桌有十来个,一眼看去花花绿绿,十分丰盛。 两个村子及附近的居民,除了祖上阔过的,对于这样的宴席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整天忙活里都在拼命咽口水。他们为了这顿饭甚至愿意提前好几天饿肚子。 算上洗择拣摘,到全部菜上桌,大半天就过去了。 天色已经很晚,只有一些夕阳的余晖照明。 人们从各自家中取来了油灯,暗且烟熏火燎的光明照在每个人脸上。 珍珠从昨天晚上一直兴奋到现在,一整天一整夜她都没睡着,她自豪地认为李咎在这里摆这么好这么多宴席,有一半功劳得记在她头上。事实也没错,她在多次无功而返后仍然主动询问李咎是否需要向导,直接把李咎带到了西边的村庄。李咎本是个不高兴折腾的人,看西边比东边强,人又不坏,就直接定了西边。 倘若当时拉走李咎的是南边甚至河庆的人,故事又会不一样了。 珍珠的同村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小丫头珍珠破例被安排在离李咎最近的桌子上吃饭。 这一桌坐席是这样安排的,李咎和城阳在第一桌,按常理城阳不该在这,但是谁让她身份特殊,所以她有足够的地位和丈夫出席一切场合,只要她愿意。 陈务和陈务的夫人陪李咎夫妻一起,因为城阳在这儿,所以陈务的太太也能在这,并且必须在这。 喜晴和两位很重要的乳母也就陪着入席了,李咎身边的哑巴、幺娘和冬娘也一样。陈务还带了自己的主簿与幕僚,再加上村子本地的里老夫妻,这一桌偏大的桌子是挤挤挨挨。 众人是头一回接触到尊贵如公主般的人物,这里不算李咎和城阳带来的,只看本地的客人,也就陈务在殿试时曾经远远见了皇帝陛下一面,后来的琼林宴又被当时的大学士赏识了一番,之后,之后他出来地方任职,能见到的高官也就是路过本地由他接待的那一些。都不及城阳公主尊贵。其他人就更不提了,几个里老,除了每年交税时能见着管账簿和官府仓库的主簿功曹,就连县令也见不上。 因而他们都谨慎急了,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因唯恐冒犯公主,除非被点名,否则他们根本不敢开口。 若是这样拘束,反而不像是个吃饭的样子。李咎和城阳商量了一下,把隔壁桌已经抱着酒杯狂欢的小丫头珍珠提溜过来。 珍珠因为是大功臣,就坐在隔壁桌上,和她在一起的女眷都是德高望重的本地主妇和几位不那么贴近的侍女。 既然是这样的大摆宴席,又有李咎和喜晴两人近身照顾,城阳也乐得放其他侍女乐呵。 珍珠被挪到第一桌来,正好遇上她酒劲儿上头,本来就很欢脱的她更是活泼得像个小野马,她一见到李咎,就两眼闪闪发光地不要钱似的一通吹捧,听得城阳、幺娘都笑场了无数次。 在珍珠的活跃中,这一桌的气氛渐渐地就热闹了。 陈务趁着微醺的醉意,再三感谢李咎的慷慨,里老们不知道李咎还答应带上几个本地派遣的使者回金陵,以为陈务说的是李咎不惜成本请大家吃酒吃饭庆祝新婚,也纷纷应和。 珍珠趁机问道:“慷慨又善良的老爷,有没有别的生意交给我们?我们村里还是太穷了,您看吧,就连五十桌宴席都摆不出来,最后不还是从城里借的嘛!” 第四百六十一章 南归9 陈务已经得了李咎的主意,所以没好意思再问,本地的里老则担心珍珠把贵人惹毛了,珍珠话音刚落,里老就堆着笑出来阻止。 陈务到时一动不动的,一来他挤兑一个小姑娘可能会对这小姑娘的将来产生不好的影响,二来……万一李咎真的还有什么办法没拿出来呢? 所以陈务就笑呵呵地看着李咎。 李咎则挺喜欢珍珠,也愿意为这一带的人再办点好事。 可是淳城就是这么个一眼看得到尽头的地方,无纵深,无特产,除了等待开发的煤矿,什么都没有。 但是优势也很明显,便是气候非常适宜养殖业,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雨热刚好,不会太湿润,不会太炎热,很少有自然灾害,交通便利,若不是煤矿影响太大,放未来一个宜居城市绝对没跑。 不过这里的土壤不够肥,所以种植业的成效一般。 李咎想了想,问陈务说:“本地准备引入玻璃厂吗?” 陈务回说:“有这个打算,本地烧玻璃可以用煤炭,成本十分低廉。向着我那里好些匠人都在学,已经有几个人能烧出很漂亮的杯子。我准备再找几个能烧瓷的、画画的,烧些彩绘的杯子来。” 烧玻璃杯本不是什么难事,之前富贵人家也用玻璃器皿摆果子沏茶做啥的,但是要大规模地制备,还是在李园公开了玻璃的配方和窑温控制方法之后。 河庆县算是跟上比较快的,也就刚刚摸到了入门。 纸上的资料已经把一切都写得清楚明白,但是一动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各个有志于此的地方其实进展都很有限,陈务不了解具体的情况,大概进度知道一点。 李咎说道:“有个产业你们做得,行路菜和军粮。” 李咎指的是需要大量燃料堆起来的速食和罐头。方便速食需要高温脱水防腐,罐头需要高温消毒杀菌,生产工艺上都绕不开加热。再加上玻璃本身也是要窑温去烧的,相较而言,它在淳城这一大片区有先天优势。 材料运进来和成品运出去都方便,有燃料,本身农业也不算太差,往西水路三天能到的大平原盛产小麦…… 算是个区域优势。 陈务道:“行路菜和军粮?都是需要长期储存不坏的吃食,先生要在这儿下功夫,那就是用玻璃来装吃的,可是玻璃那么重,怕是不太适合长途携带?” “罐子里头多装点就行了,也不会一顿吃光,它总比一般的咸菜、酸菜更好吃。这活儿就在他们村里办个厂子做起——不是说就这一个厂只在这一个地方办,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村庄,所以愿意先在他们这儿办第一家。” 里老们听得分明,忙挨个站起来给李咎敬酒。 李咎酒量不错——在现代没有点酒量,想和外面人做生意都做不动,是以李咎的酒量已臻化境,想醉可醉想醒可醒,今日高兴,喝的又是农家的腊酒,那便不醉了。 他接着众人的酒,一再保证必定不会毁约,最后索性当场定下来,让他们择定两三个胆大聪明的十八岁以下的人跟着陈县令派遣的使者一起去金陵学习。 珍珠立刻就高高举手报名。 这一带民风比较保守,永安堡已经算是很开明的地方,愿意让女人去渡口做生意,却还没开明到愿意送小丫头去学办厂。 于是珍珠一定要去,她是这次宴席办下来的大功臣,当着外人的面,里老们不想给她为难,但是确实让她去也不合适。 一整晚都没怎么说正事,只和陈县令夫人和隔壁女眷桌上的妇人聊天的城阳突然说道:“你们这样左右为难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让我带了去吧。在金陵我也是要开女校的,就当珍珠姑娘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你们再找两个聪明的跟着驸马去学,就前后妥帖了。” 公主收徒,何其荣耀!里老们就算想从礼法上拒绝,也舍得公主这个关系带来的好处。 他们还在犹豫着,那珍珠却已经跳了起来,像草班戏台上孙悟空拜菩提似的拜了三拜,口称“公主师父”。 城阳本来只是看李咎的面子帮一帮,见她如此机灵,倒也生起三分欢喜,道:“好姑娘,且坐着吃酒,明儿你来了,咱们再详说底下的事儿。” 李咎背着人和城阳抱拳拱手地作为答谢,城阳面上八风不动的,却低声回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的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你喜欢这闺女,我就认了来。反过来想必也一样。” 李咎憨憨地笑着,媳妇如此体贴入微,又放得下身段,幸而不曾错过了她,幸而有帝后和三九从中再三撮合,等回了金陵万事安置好了,必得好好答谢京城众人才是。 淳城南区连个像样的官署都没有,渡口的船也不乏半夜靠岸的,因而也就没有宵禁一说。 众人直热闹到深夜才尽兴。 夜来晚风凉,如今昼夜温差大得很,村里就烧了一堆篝火,又照明又取暖。 小孩儿们端着肉围着篝火听“哔拨”声,倒有了两分年节的意味。 李咎让眼巴巴等着的人把吃剩的菜每家每户都分一碗带走,这么一碗好菜能提让各家连续好几天吃得带油带荤。 再三叮嘱永安堡的里老明日一定送珍珠来驿馆,得了肯定的答复后,李咎才牵着城阳一边消食一边往回逛。 热闹仿佛还在耳边,但是明明四周很安静很安静。 城阳忍不住说道:“这就是人间的烟火呀。虽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物,然而好真实。” 李咎笑道:“刚才看你兴致不高,我还担心夫人不喜欢。听来倒不是如此。” “我不是因为不喜欢才没有兴致,是没想到……这里有陈县令这样贤能的官员,又有渡口这样挣钱的地方,还离长安这么近,可是百姓的日子仍然那么艰难。珍珠那么聪明,她都十一岁了,看着不过仿佛京中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那还有更差的呢?还有东村没活下来的呢?这么一来,我自然没什么兴致了。不过,转念一想,还好有你。你答应帮他们的时候,仿佛是我也得到了帮助一样。” 城阳的见识不可谓不多,在金陵那会儿踏遍青山绿水,什么农家渔家商家没见过?然而淳城的极端贫困还是让她感到了不适。 李咎道:“这就是生产力还不够的缘故,陈县令是好官,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个人只能生产一石米的时候,就算绞尽脑汁,就算再行贴补,也不过就是一石二。但若是一个人能生产十石米,百石米,这个事情就完全不一样。我一定会尽量努力,让这个数字大一点,再高一点。等到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也算不辜负康儿和我倾盖如故的一世相知。” 第四百六十二章 南归10 到了第三天,陈务果然便服前来,送来了七八个精神伶俐的小伙子,那边永安堡和新垭子村也送来了三个少男少女。 一个就是珍珠,另一个是新垭子村一个公婆丈夫全部没了二十来岁的寡妇,还有一个男娃,是珍珠的未婚夫。 李咎简单问了问他们的进退应答,陈务从旁把个人的性格都点了一遍,总之都是本分老实有想法的年轻人,特别希望能改变家乡的命运。其中比较特殊的是一个秀才,考上秀才后没多久因为仗义执言,被人买通强盗打断了右手。他虽然苦练左手写字,也还写得工整,终究是息了继续考试的心。把下黑手的强盗和仇家都送进大牢后他就回到了家乡隐居。 陈务找人参透青山拼音和句读时从隐士里发掘了这位大哥,郝秀才也感念陈县令对本地一番真挚的关切,愿意出山研究以前他看不上“杂学”。 不过,钻研着钻研着,郝秀才也发现李园的东西远不止工匠事那么简单,而就算是工匠事,也不是他过去以为的那般卑贱。 到现在这位郝秀才已经苦苦钻研李园的杂学旁收和技术栈资料长达六年之久,这次由河庆官府自己掏钱偷偷加塞去金陵学技术,他就是队长,负责照管其他同伴,包括珍珠三人。 是日郝秀才终于得见传闻已久的青山李伯休,和过去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所假想的形象和李伯休本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喜晴和幺娘帮着给他们安排好了地方,郝秀才才放下行李,就带着河庆的簿子和这些年他们自己摸索的疑惑以及对一些技术的变通方案找到了李咎。 可以说是求知若渴。 李咎对这样主动要求上进的人一向是很宽厚的,等船只安安稳稳地驶出港口了,他便叫来这次随行的人中比较相关的那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给郝秀才答疑。 郝秀才带来的那一大堆本子,密密麻麻,见缝插针,什么问题都有。 李咎甚至看到最开始的一条,是在地理课程的地球相关里问如果足下的大地真的是球体,为什么另一头的人不会掉下去?他们头朝下的不累吗? 后来这句话旁边又加了一句,“原来是因为‘万有引力’”。 这一题就算是勾掉了,还有很多没勾掉的,就仍然打着红圈。 李咎注意到,他现在还有疑问的都是非常非常细的问题。 他效仿温室大棚,想到了用本地丰富的煤炭资源来保温,但是依然会有减产绝收的年份。 他们失败了很多次,只在黄瓜等少数几个品种上获得了些微成效。 这一段后面仔细地备注着失败过的品种,有西瓜、南瓜、丝瓜等常见果蔬品种,后面还有详细的新式表格注明控温、湿度、土壤基础条件等等。 非常非常详细,李咎拿着这么厚的几本册子,判断郝秀才至少也是个科研型人才。 对于那些好回答的问题,李咎当场就回答了。对于不好回答的,李咎也坦承,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金陵总有聪明人,各种疑问拿出来大家一起商量也是常有的。 确实基础知识学到一个程度之后再往上就是高等物理、高等化学这些依赖新设备和新技术的内容,从书上只能学到概念,并不能形成真正的认知。 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即在于此,天才能看过书就懂,普通人却要花更大的代价去学。 李咎到现在遇到的真正可以算天才的只有杨家那位大郎,他精于数学和物理,可惜要回家继承家业——杨家的家业可不好继承,杨大郎至少需要考中进士才能服众。 因此至少在他考上进士之前,他得分心一半去科举。 除了杨大郎之外的其他人,也有很学神的,到底天赋差了些,加之确实这个世界并没有最基本的科学氛围,一旦脱离了实际操控的范围,他们就会产生理解困难。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们能轻松理解静电,可是却很难理解磁场。 和杨大郎差不多的天才,李咎再也没遇到过了,可能小莲算半个,但是小莲的长处全点在了记忆上,所以她心算极快,文学造诣不低于她丈夫,但是可能是没办法投入的缘故,于数学和物理只学到了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水平就没再继续了。 其他大多数人都和郝秀才差不多,可能天分一般,但是勤学苦练,撞了南墙都不回头,所谓“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就算再没天分,钻研刻苦到这个程度,也能得到些收获。 一个人有一些收获,两个人一交换,就都有了两分收获。 初期条件限制大的时候,科普通识教育就是这么推进的。 如此数日一个间隔,李咎下船就到处转悠,遇到不合理的便插手管一管,遇到值得合作的便根据当地的情况约定投几个产业,并带走当地合适的人才去金陵学艺。 渐渐的,队伍中求学、求技术的人就多了起来,再加上有那么些工匠在,还颇折腾出了一些新鲜古怪的小玩意儿……有没有用的,李咎不知道,反正挺锻炼人的。 李咎还把蒸汽机的图纸也给他们去玩了,万一折腾出个燃烧效率八以上的蒸汽机,李咎能给他们送一个庄园! 如是在水上漂了个把月,天气渐渐转入寒冷,北方甚至开始下雪下霜,车队弃船驾车,改从陆路走着,逢天气差时还要停下避雨避风。且虽是昼夜兼程,到底畜力可惜,总得给牛马和人休息的时间,那速度就要慢得多了。 不过慢却有慢的好处。 向者李咎和城阳也去过不少地方,但是为了赶路或者时机不对或者没有兴致,他们很少游山玩水。 这一次,李咎和城阳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恰好又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务,索性便刻意放慢了行程以纵情山水。 既然行程慢了,他们还刻意去了鹿城附近小有名气的风景绝佳之处,所经过的山庄村镇也多了起来。两个月的行程拖成了三个月,原计划请那么二三十次的流水席的,也变成了五六十次,队伍也变得越来越庞大。 等他们回到金陵时,整个车队已经比出发时多了八十来人,全是沿途遇到的,愿意来金陵求学,或是和李咎、城阳等人合拍的新朋友。 第四百六十三章 金陵来了个崔书生 又是一年严冬,没过几天就是新年,金陵早早地就准备起来了。 托福,这些年金陵别的没变化,人们的生活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岳老相公代管金陵以来,基本上做到了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却又不随意插手一方事务,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他自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法。 金陵本是人间繁华地,这些年靠着李咎和海贸更上层楼,到了年节下,除了极不巧今年没进项的人家,其他家家户户都摆得上一两道荤菜,条件好的买羊肉、鹿肉,条件差的也要摆点猪下水。 李咎和城阳早早捎信回来,金陵这一方的亲友早知道他就这几日到的,给他家业顺手置办了年货,都交给留守在金陵的几位妇人存着。 打前哨的侍从仆婢先行抵达,收拾屋舍、打理院子,处理亲朋好友准备的和京城送来各种物件,顺手就把这对年货处理了,那可真是丰盛得紧。 不过他们归置着物件东西,等着主人们返回,这主人还没回来倒是等来了别个。 这日是十一月里,城阳和李咎还在金陵西北川秀湖上泛舟冬钓,与当地渔民一同研究如何放网箱养螃蟹、菱角等,金陵这边却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读书人。 这位书生自称姓崔,前来寻丰穰侯李咎,说是自己的媳妇和娃都被李咎带走,特来寻媳妇和孩子。 因李咎城阳还没归来,这些打前哨的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得一边去信询问,一边推诿再三,让他过些日子再寻。 崔书生就在丰穰侯府附近住下,每日里醉生梦死地念叨着自己的媳妇“月月”。 几天过去,消息传开之后可不得了了,全金陵谁不知道李咎是最洁身自好的一个,崔书生话说出来并无人肯信,反而常有酒肉纨绔约他吃酒,就为了打听里头的底细。 崔书生酒量一般,灌醉了之后就罗里吧嗦东一句西一句地把老底儿都交代得干干净净。 众人拼拼凑凑,大概拼出的故事是个花魁爱少年的风流韵事。 原来这崔书生家本十分贫穷,直到崔书生考上了举人,被乡里阿附,这才抖了起来。 那年他进京赶考,崔书生频频出入各种文学盛会,比讲经说法、吟诗赋词,他中举后一向出入此间,总是轻易夺魁,时间一长,难免飘然起来。不料京城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读书人,不仅有今科的,还有为了考试提前来京城读书的,还有往期的,还有根本无心科举只醉心治学的……何等人才不曾有,何等风流不曾见,这崔书生被各种才子吊起来锤,锤得心态血崩,会试名落孙山,他这才知道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沉寂下来认真读了几年书,又参加了一次会试。 这次会试他还是没中,并且花光了带来的钱。 崔书生一想到离开家乡时何等意气风发,家乡父老如何殷切期盼,自己却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有何面目回乡拿钱? 于是崔书生咬咬牙,在京城找了个庙宇寄身,靠抄经、讲经挣钱读书。 就在衣食无着的时候,崔书生以前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来了。那时候崔书生还是个愣头青,看见有纨绔子弟当街抢卖唱女,出于义愤就当场拿纨绔子弟开涮,用不带脏字儿的文人骂街法给他传得臭名远扬。后来崔书生在会试,那个纨绔子弟不敢对崔书生如何,现在崔书生已经落魄了,那个纨绔子弟自然要讨回这笔账来。 纨绔子弟借口让崔书生抄经,支使他大冬天的熬夜熬得眼睛都快熏瞎了,手上也冻得一手冻疮。他还买通了庙里的和尚,刻意刁难崔书生,给的木炭都是潮湿的,留的饭也故意放得冰凉了才让崔书生去拿。 不几日崔书生大病一场,经也没抄完,更三五日下不来地,被庙里拿钱办事的小和尚勾结着外面的混混丢出庙去扔到了大街上。 幸而这日一个名叫“腊月”jinv出门唱曲儿,回来的路上捡到了崔书生。 崔书生刚到京城那会儿曾是“腊月”的入幕之宾。 当时的腊月刚刚梳拢,年幼单纯,生得十分白嫩。她颇认得些字儿,还会些诗词,秉性温柔和顺,与一般夭夭趫趫的jinv完全不一样,崔书生就把她当成了知己,后来崔书生囊中羞涩,一事无成,着实的付不起花销了,这才不得不断了往来。 腊月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便救了崔书生,与他租了一间屋子住着,拿自己的体己供他读书,偶尔能出门还带着些精致的吃食探望他。 崔书生经此一事,再也不敢浑浑噩噩度日,一心发奋求学,刻苦又似当年,并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要为腊月赎身。 “她既然如此恩待于我,我自然也愿意把她收房,救出苦海……” 崔书生无数次大醉酩酊地对新结识的好友这般哭诉——这里倒是要为崔书生解释一二,不是他鄙夷jinv所以只想收房没想明媒正娶,着实在大雍,jinv身份仍是贱籍,是绝无可能被良民娶作正室的,除非有个达官显贵给她赎身还给她换个出身,那才有一线洗清跟脚从良作正妻的可能,因此崔书生能给腊月的最好的帮助,也就是给她赎身,然后要么认了妹妹,要么收房。 不过崔书生想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肯为他花钱安置,又殷切探望,必然是看中了他的人才,此事古已有之,屡见不鲜,他自然而然地就想把腊月收房。 可惜,他还没考上进士,还没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倒是听香楼先倒了。 “……谁知我几日不见她来,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丰穰侯把她那个jiyuan都给拆了,她,还有她给我生的那个女儿,都被带走了……” 崔书生现在回乡哪里还能遇上这么善解人意、鲜艳妩媚的姑娘,因而失去腊月后他越发怀念腊月,一番打听得知丰穰侯带着腊月回金陵,便千里迢迢跟了过来。 崔书生的这个故事一波三折,又符合人们幻想的三更半夜红拂夜奔的传奇,很快就传开了。 尤家众人、岳家众人、黄致傅贵儿他们当然不信,李咎多挑剔,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李咎做了驸马,必定会遵守他“绝无二色”的承诺,就算那jinv国色天香,李咎定然能守住清明。且这jinv,又不是国色天姿! 但是普罗大众觉得有趣,编了各种小戏文、说唱词儿、弹词儿来唱,等李咎和城阳回到金陵时,这个故事都在编十二折的大戏准备明年三月上演了,取了个名儿叫《姜腊月风尘救英雄》。 李咎和城阳在驿站停歇时遇到了府里前迎接的人,她们如此说来,李咎等人都万分诧异,城阳更是和幺娘喜晴笑作一团。 第四百六十四章 访友 留守的众人比较信任李咎,但是从京城来的那些人里有好些和李咎不过是数面之缘,总听人说他好,终究没亲眼见过,心里就会有疑问。 众人见城阳等笑成这样,皆知事必有异常,忙赔笑道:“想是我们听风就是雨,让主人笑话了。” 城阳看一眼李咎,李咎一摆手,示意她自己说即可,他这里忙着最后清点人数和行李,着实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城阳方笑道:“你们但知道外头的,不知道里面的。那个书生所说的腊月,我们老爷已经认下了是妹子,再没别的意思。你们也都当是姑爷家的小姐对待即可。这外面怎么传成这样,你们姑爷素得都能和了妄过日子了,怎么说得好像他看上人家姑娘漂亮似的。” 从府里来迎接的一众人忙又和李咎赔不是,李咎道:“原是不曾外道,也怨不得他们瞎猜。只是,果有这样的事,为何冬妹从未曾提起过还有个崔书生在等她呢?” 城阳想了一回,暗暗觉得李咎虽然人憨,心却不瞎,随便一句就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她想通崔书生的故事的漏洞,脸上的笑意已然淡了几分:“许是这书生自作多情了。果真是个好的,又怎会去秦楼楚馆,难道他还有柳三变的才华不成?” 本朝确实禁止官员piaochang,书生有了功名,若洁身自好(真好人),或者就是沽名钓誉之徒(假好人),自当不会在犯禁的边缘横跳,顶多也就是把官妓叫到家里去受用。 那么什么样的穷书生才会去jiyuan里找存在感呢? 除了目空一切的蠢货,就是色中饿鬼了。 城阳一圈听下来,觉得两者都有——这书生不止公然违背京城清流的默契,还敢挑战驸马的尊严,这不就是妄自尊大?他单枪匹马,在金陵都没有地方落脚,却敢在驸马的地盘上暗示驸马收容jinv,不是蠢货又是什么?他明明已经囊中羞涩,又没个营生,却一路追到了金陵,这不是色中饿鬼又是什么? 若说是真爱,不可能冬娘自始至终都没提过这么个人,日常也看不出来她还惦记着谁。以冬娘的柔弱坦诚藏不住事的秉性,她不可能隐瞒自己有相好,城阳有理由猜测,冬娘根本就不认为这个崔书生是相好。 这样就和城阳对他的其他判断也合上了。 不过城阳不会直说,而是道:“你们是我和驸马家里人,在外面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就该打回去,怎能传笑话似的说给主家听?可知是我素日太放纵你们的缘故,回去好生反省!” 给明显松懈懈怠的人上了上弦,众人又休息片刻,便继续往城里去。 再往前一些,就遇上了早早在这里等候的傅贵儿,傅贵儿还陪着黄致、尤家兄弟两个一起,一群老伙计一年不见,竟觉得有些陌生。 城阳在金陵时和他们往来颇多,今日又做的出门的男装打扮,遂也不回避,和李咎牵着手大大方方地前去见客。 他俩去时还是朋友,归来已是夫妻,尤复尤晋、黄致、傅贵儿就是再尊敬公主,等气氛缓和下来,也难免要玩笑几声。 傅贵儿索性就改口称师娘,大大方方地要特权:“年后我和夫人去京城落脚,一边儿考试,一边儿为师父师娘张罗,京城我人生地不熟,虽然有尤家的妹夫和岳父大人的情分在,总还是鞭长莫及。可巧师娘就来了。师娘在京城地头熟人头熟,可一定要护着我。” 城阳原本还红着脸,多听了几句也就顺耳了,也开玩笑似的说道:“好徒儿,万事都可得,就是哪日闯了祸,别说出你师娘的名字就是了。” 这句出自李咎抄出来的《西游记》里的名场面,李咎一听就失笑,道:“别听你师娘的,就是闯了祸才要抬她的名号,你师娘的名号那才好用。倒是别提你师父,你师父这回在京里差点儿就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了。” 尤家两人和黄致都知道怎么回事,尤复老成些,尤晋古板些,都是李咎的好友,也觉得李咎离经叛道的,故而出于“诤友”的本性,还是劝了两句说“伯休年少意气,难免得罪人。就是对上那几位老大人的高徒,多少还是留些面子,将来好见面嘛!” 李咎满口答应,就不往心里去。黄致这两年却被带得和李咎一样有些反骨,且之前他赶考时游历京畿和关中一带,对那帮豪门权贵天下刚定就只顾吃喝玩乐一味地盘剥百姓,十分不满。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并非是因为世道更好了,纯粹是因为在前朝末年的战乱中死了太多人,剩下的人少了,每个人分的地和牲畜多了,那不就能多挣点钱了?且喜当今对百姓仁厚,不是穷奢极欲的帝王,百姓头上的盘剥再少一层,如此才让百姓喘得过气来。 黄致一度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里头的道理,后来和李咎切磋了几年,终于懂了。他是无条件支持李咎的那一帮,即便他们的对手是郑秦吴杨为代表的“正道”。 只因顾着做人的道理,黄致不愿意在公开场合与尤家兄弟为难,因而只是岔开了话题:“咱们别在这干站着,赶紧回城。伯休啊,你快快休整,然后我们一起去见老相公。” 李咎听他这话说得严肃,又见尤家兄弟俩有点儿强颜欢笑的意思,问道:“尤老太爷,怎么……?” 尤复叹了口气,道:“也是高寿,这几天精神越发不好了。不过倒是无痛无病,有精神的时候还能吃一大盘肉,喝一大壶酒,胃口倒是还好。” 说是这么说,话外音依然是说尤老太爷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李咎唬了一跳,赶忙同城阳上马,一群人带着家丁、侍卫,急急忙忙就进了城。 ——到这里,尤家兄弟、黄致、傅贵儿,就没一个人提到崔书生那事。 城阳忽然意识到这点,便羡慕起李咎交朋友的能力来,都是极好的朋友,至少比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强。 李咎、城阳和哑巴幺娘喜晴等急急忙忙回了府,略微洗漱,换了衣服就去了不远处的尤家。 可巧这日了妄禅师也在这里,与他同在的还有一位道号百素的道人,一僧一道与尤老太爷刚好合成个儒释道三家,就着些书经文字打机锋。 李咎、城阳来了,尤老太爷方打起精神来,拿着老花镜对他们夫妻俩一看,十分欣慰地说道:“果真天造地设。过去我看老李啊,是不知道他去哪寻觅个知心人来,恐他要打一世光棍。看殿下了,难免有芝兰玉树为凡夫俗子斫伤的可惜和可恨。谁知月老如此作法,到底给你们俩撮合成了。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凭你们隔着万水千山,隔着银汉星云,总是能牵上这条红线。我托大,算是殿下和老李的长辈,就说一句放心了,可喜可贺。” 第四百六十五章 小莲 认真算来,尤南是李咎和城阳的大媒人。 四五年前皇帝陛下和皇后为了城阳的不幸婚姻头痛,是托的尤南让李咎像个辙。当时谁都没想到李咎会那么刚那么偏地拿主意让公主和驸马和离。 总之他们和离之后,才有公主南渡金陵,才有相识相知,才有婚姻大事。 尤南给李咎的帮助明里暗里一大堆,若非他暗中作保,郑适道那帮一言九鼎的大儒怎么可能轻轻放过李咎?特别是尤家的东床快婿杨大郎和杨大郎他爹杨经纬,也是花了不少人情关系给李咎的,否则任凭李咎怎么得圣心上意,吴宥这样的老油条,掌控着那么大的权力,他只要稍加暗示就会有很多人让李咎的日子难过。 李咎认认真真地与尤南行了个大礼,道:“托福,这份情缘被我收下、把握住了。这些年多亏老相公一路相护,我才有今日的洒脱和富贵。老相公的恩情,我难以报答,只能在这里和老相公发个愿,以后只要尤家还是现在的尤家,我就一定还是尤家的至交。我人微言轻,可能帮不上大忙,总还有点力气和祖上传下的家业。” 尤南笑道:“小朋友过谦了,你那个超品国公的待遇都胜过我不知凡几,何况其他?等我们这一代都背过去,下一代那还不是你的天下?我那几个孙儿都是傻的,拢共加起来不如三儿家媳妇一个聪明,更不提你那个七窍玲珑的徒儿,有他们俩,我也算是可以瞑目。而他俩,竟都是你带来的,如今我只等着你给我的其他孙儿、孙女儿也带上几个贤能媳妇、如意郎君。” 尤南其实还想说李咎之前十分危险,但是娶了城阳公主后,无论如何他的性命家产是无忧了。可是,也就是家产无忧,若再要其他,却得开后面的变化如何。 然而当着城阳的面这话不好说,他就只能含笑看着一旁温柔而沉默的大公主说道:“伯休的性子,憨直傻莽,他想做的事,前面是个悬崖他也会跳下去。殿下就是拴住他的那根缰绳,我以残年将朽之身,祈请公主包容他些,也祝愿殿下和驸马白首偕老。” 城阳将李咎看了两眼,回道:“驸马既不傻,也不莽,是很好的。即便他负我,我亦不会负他。驸马待我的三年知交三月夫妻,足可慰我平生所有,亦值得倾我所有以报。” 李咎听得要跳起来指天发誓,城阳微微侧过头去勾起唇角一笑:“先生给我的已经值得我用尽一切去回报了。再说了,先生必不负我的,是不是?” 李咎用力握住她的手,确实,城阳怎么想是城阳的事,他不负城阳,自然也就没有这种假设了。 不过老婆这种表态,李咎很高兴很骄傲也就是了。 尤南看城阳说的不像是勉强的意思,至少也有十分真,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尤南的精神头不是很好,放下了心中惦念的事儿就觉得困顿。 李咎和城阳见状主动告退,二人离开上房,与尤复兄弟忧心忡忡地讨论了一下尤老相公的状况,确系人到了这时候,没病没灾的也会逐渐衰老下去,虽大能而不能有所勖助。 几人喟叹了几日,尤复主动问道:“我那位亲家母自有造化了,里头详细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恍惚听闻是圣上赐婚了?” 这时候消息还不是很顺畅,三九最新寄回来的信只说皇后娘娘可能会安排她的婚事,并没有其他消息。而皇帝陛下给三九赐婚时又是用的“丰穰侯之妹李氏三娘”的名义,就连名字都没泄露出来,更不提她还曾改名换姓,一般人能得到的消息很有限,很难猜到里面的细节。 尤复和尤晋老江湖了,隐约猜到三九被赐婚和李咎的妹妹被赐婚给三皇子为正妃有什么关联,因为他们都知道李咎根本没有妹妹,而三九的书信含糊其辞的也显得有些怪异。于是两个老江湖难免不想到些什么。 李咎叹道:“这里头的话说来就长了。莲儿在不在?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让我和公主与莲儿见一面?她母亲写的信我得给她送去,倘若她有疑问,我也好留下解答。和莲儿说完了,我再出来和贤兄弟仔细说里头的道理。” 尤复兄弟自无不可,忙让人将一处花厅布置好了,把尤三郎和小莲请了过来。 尤家暂时没有分家,三郎小莲就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大院的西厢,连抱厦耳房一共七间,三郎的书房则与父亲的在一处,都在北边小花园又北的几处朝南的花舍。 算上近身的奶口、侍婢,连洒扫粗使的一并,有八人伺候,人口还算简单,打理也不难。 可喜小莲年纪虽小,行事大方舒展,脸儿虽嫩,气势却足,是个再理想不过的主妇的模样。尤复夫妻观察了她几年,进门后又看了她几个月,见她进退得宜,精明强干,竟渐渐地把一房里经济产业事务都交给了小莲打理。 此后不过几月,小莲把各处产业治理得铁桶一般,进项翻了十数倍不止,下面人虽然行事不比以前自由,可是每年的例钱赏钱可顶过去十年不止,也就人人称服了。 尤复和夫人现在躺得比咸鱼还平,每天不是吃酒打牌,就是赏花听戏,底下的事一概不管。 或有小人谗言说新媳妇手段了得,只怕掌握了库房钥匙就要对其他管家大权痛下杀手,到时候所用所系之人皆非心腹,可又如何? 尤复夫人想了想,说:“只要库房里一笔一笔增着,别的我也懒怠管。我身边几个丫头,贴心的都放出去嫁人了,剩下的只要差事办得好,是谁办差,有什么要紧?左右我的陪嫁都已经分在各房里了。” 说起这话,尤大夫人还觉得那些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不顶事,竟然中饱私囊得占去了六七成——她原以为三成就是顶天了,是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成想啊,她才是拿三成的那个。 一来二去,小莲的自主权也是差不多和当家的二太太齐平了。那二太太还时常请小莲去帮衬一二,若非小莲这房注定要分出去,说不定整个尤家将来都会落在她手里。 总之现在小莲在尤家地位颇高,大家明里暗里都羡慕死读书的尤三郎娶了这么能干的媳妇,尤三郎自己也颇为得意,这日听闻是李先生找他媳妇传个信儿,没二话就出来陪客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母女 算年纪尤三郎和小莲都只是十五六上,放现在都是高中生,是以暂时还没合房。他俩虽然都是已婚成年男女的打扮,然而一个个稚气十足,两人的亲密无间,仍是两小无猜的青春懵懂。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早恋的年纪,然而古代的生长节奏已经把女方变成了家族集团企业的二把手,把男方变成了正在努力学习成为顶梁柱的继承者。 小莲还是那个小莲,因为正在抽条的年纪,一年不见就长高了好些,现在看着竟和三九差不离多少。 小莲自到了李园,营养和运动都跟上了,确实像春夏之交的小麦苗一样眼看着就青青葱葱地挺拔漂亮了起来。 李咎看着不免有岁月沧桑之感,他那年收留三九母女时,小莲才丁点儿大,还是怯生生一个小女娃,如今竟也是爽利的当户之人了。 他们夫妻俩规规矩矩给李咎城阳请了安,口称“殿下、侯爷”,待城阳例行公事地让他们改口后,才又改称“伯父、伯母”。 城阳吃了他家一口茶,笑道:“这改口啊还不够好。你们隔得远不知道,我们老爷已经认了你母亲为妹妹,就是代老太爷、老太太收了义女的意思。除了你母亲,还有咱们家幺娘,也收作了三妹。依我看,你们该叫我们舅父舅母,叫幺娘姨母,才算彻底了。我们老爷和你们家老爷虽是兄弟地叫着,到底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兄弟。” 李咎点头应和两句,城阳的外交功夫绝对到家,省了他绞尽脑汁措辞。 小莲且惊且喜,三郎亦喜出望外,两人忙又礼了一礼,改称“舅父、舅母”“姨母”等等。 李咎从幺娘手里的囊箧中取出三九交代得书信,把与小莲收着:“你母亲确实为官家看中,已赐婚于三皇子为正妃,就明年冬天行大礼。因为赐婚的圣旨发了之后,你母亲被中宫皇后留在椒房殿教养,我见她多有不便,许多话未来得及说,只要紧的几件事和我说清楚了。一是要安排你和三郎明年秋天进京,至少也是送你们母亲嫁入王府,至于是否另有安置,这我就不知道了;二是你母亲千万叮咛,她在那里什么都好,只担心是否有人会拿她再嫁之事与你们为难,要你们千万忍让些,莫与小人起纷争,只暗中记下人来,她自然料理得。你母亲的信我没看过,你自己拿去看了,若有需要我去办的,打发个人来丰穰侯府即可。” 严格算算,能知道“李夏”就是三九的人并不多,即便知道,也万不敢拿皇家的尊严说嘴,顶多就是背地里言三语四。况还有个同样是再嫁的城阳在这里,就算有人舞什么从一而终的废话,也必不敢舞到城阳跟前来——那宫里还有个再嫁的娘娘呢,眼看着她儿子三皇子有至少四分之一成为储君的可能,谁敢在这个档口提这茬事? 第二件只是防着万一,第一件才是要仔细算好的。三郎、小莲夫妻年纪尚小,手上可用的人也就那么些,再遇着如今尤老太爷身体不大好,明年想出门,少不得要尽快作打算。 小莲将两件事记下了,接了厚厚的一封信,也不避讳三郎,就着明窗下阳光正好,打开看了。 只见信上千言万语写不尽是三九对小莲的思念牵挂,除了简单说明如今她已被李咎认作了妹子,让小莲“父事尊长”之外,只见十来页纸里多少文字,上问夫婿翁姑是否和善,下问食药衣饰是否无缺,一层层绵密细致地问来,到最后一页才简单交代了几件事。前两件就是李咎带回来的口信儿,不过信里写得更详细些,连沿途可找谁护送、在哪里停歇都安排妥了。又有几件自己家的事,乃是金陵产业的处理。 三九之前在金陵置办了许多产业,除了给小莲作嫁妆的,还剩一些是三九自己傍身之用。三九让小莲把其中某几处拿去卖了,折价多少一起带进京去,剩下某几处宅院和铺面,就交给小莲自己收着——若是小莲有心在京城也置办产业,这一些也可以抛售后在京城另做打算。 再有一些规劝小莲孝顺公婆、照应舅父、敬爱丈夫的为人妻、女的应有之道,特别又标了若是夫家的规矩和她日常所学有所冲突应如何转圜……几乎可以编得一本“为妻典范”之类的教科书了。 小莲看完了,一笑,背转过去轻轻擦了擦脸颊,方又笑道:“在娘心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真恨不得这就去和娘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老爷太太、老太爷、夫君都是极好的。我倒是更担心我娘一些。常听说宫里规矩大,不知我娘究竟如何了?” 李咎看看城阳,城阳回道:“你若担心,与你母亲写封信去仔细问问就行。你把信写好了带到我那去,我教你如何寄来。不过你放心,依我看,你母亲聪明极了,又深受皇后娘娘宠爱,不过些许规矩和民间不同,她早已改了,没什么不适应的。当年我到金陵来,也有两地水土、人情不一样的地方,少不得一一改来。还是你母亲想方设法让我过得自在些。她的体贴周到,无微不至,令人难以忘怀,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受用。” 小莲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容,又问:“此事要和我们家老爷、太太仔细回明白么?” 三郎亦附和道:“兹事体大,恐怕多一事反而坏了事,我们年轻不知道利害,请舅父、舅母的主意。” 李咎道:“回明吧,这么大的事本也瞒不住,你们夫妻俩还得去京城,要提前准备。再说了,你们家老爷太太可能不知道,老太爷一定知道,他装聋作哑,你们不能没心。而且,小莲,你娘这次出嫁,可以说牵一发而动金陵,多少双眼睛盯着,早些告诉大家知道,也好早做准备,防着万一。” 小莲本也不想隐瞒长辈,闻言正中下怀,忙回说:“我记下了。” 这里正事说完,李咎方笑道:“我本还想问问你们夫妻过得怎样,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莲儿长个儿了,人都圆了一圈儿,气色也好。三郎呢也眼见更加结实,是个精神小伙儿,想必你们过得极好,我也就不讨嫌了。再过几年你们给我添个侄孙啥的——算是侄孙吧?哎我算不明白,反正那时候我自有别的东西给你们贺喜。” 三郎傻不愣登地回道:“我和莲儿还有好些年呢,倒是舅父、舅母喜讯近了吧应该?” 城阳一默,李咎一笑:“这些年我也修身养性,什么喜不喜的,随缘罢。说到这个,我已有了黄家小娘,又有了傅贵儿作亲儿子相看,如今莲儿的母亲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莲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你也算是我的半子,十分称心,不作别想。” “知道的说舅父是心疼舅母,舍不得舅母受生养之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您身上不舒服,以后啊什么山珍海味都得可劲儿给您找补了。”小莲岔开话题,换个姿势,趁机脚下狠狠碾了尤三郎一脚,尤三郎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反正就很听话地怂哒哒地缩了回去。 第四百六十七章 芳邻 李咎既然已将话和书信带到,又见三郎、小莲夫妻和乐,小日子幸福美满,心里了无挂碍。 在尤家吃了顿私底下的便饭,天还大明着,李咎和城阳就辞别尤家回了丰穰侯府。 城阳的宅子已经给了酉禅寺行善积德,就在隔壁。 了妄禅师心在红尘外,身在红尘里,并没有因为这里已交给他停驻就迫不及待地收拾禅房花木。 如今酉禅寺的一草一木一瓦一舍,仍是城阳的别院的模样。 虽然暮鼓晨钟一样不少,唱经、讲法、经筵日日都有,竟然很罕见地不扰民。 盖因他们都选在家家户户出工的上午讲经书、诵经文,选在各家各户吃饭时唱经筵——只听调门也是吴侬软语,不比唱戏的差。况他们唱的经筵都是佛教的故事集锦,趣味十足,在没什么娱乐的古代,就和公放电影差不多,故而附近绝大多数人都爱听。 此外了妄禅师还免费教附近的小孩儿读书识字,金陵人口众多,孩童也不少,每天招鸡惹狗的讨人嫌,能在禅师这里混几天学,人们都觉得血赚。再者那庙里还提供茶水呢,现在十来户人家才有一口井,哪家吃水不紧张? 因而酉禅寺搬来近一年,口碑极好,就是丰穰侯府里驻扎的宁氏孙氏等,也都觉得这个邻居不错。 后来这附近又搬来了一个道观,也是和酉禅寺一个路数,道长百素真人十分和善,大家偶尔打打机锋,多数时候想与为善,一向平安无事,就是香火味儿重了些,引得本地人都管这条街叫“沉檀街”。 邻居老老实实不惹事那是最好了,李咎路过时给两边都送了一炷香,不偏不倚。 家里处处都归置得清楚明白,略有增减,且因年节下要张灯结彩地图个热闹,各处花花绿绿的很扎眼。 城阳才歇了一歇,便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到处修修改改。 以前她也常来这里,只是那时候她是客,不是在正堂客厅,就是在前院后院,不然就是在实验田。 以女主人的身份收拾这套宅邸还是头一次,城阳一想到这儿,就连旅途疲惫都消失一空。 甚至还想给当年把别院送给了妄的自己鼓鼓掌,若非当时做了这个决定,只怕这时候倒要李咎随她住隔壁了。 虽则夫妻俩关起门来住哪都是自己做主,那也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嘛! 城阳和幺娘、吴老娘到处逛去,李咎则叫来了傅贵儿和吴管家等人,仔细询问那个什么崔书生是怎么回事。 傅贵儿早把这事前后上下查得一清二楚,只剩京城那边的情况着实不知道,今天李咎他们回来了,他去问了从京城回来的初三、十八等人,才把两边的信息合上,心里就有了八分准,他讲来龙去脉说了,最后总结说:“这人吧,说上不上,说下不下。要说痴情,也对,为了一个女子千里迢迢不顾前程,就是铁打的心都该化给他。要说贪慕富贵,也不差,师父您说,为什么四姑娘在京里时,他没这么痴情呢?” 傅贵儿自己就是贪图人家富贵所以倒贴上的尤家姑娘,不过他自觉自己可比这崔书生靠谱多了。 至少他在对尤家姑娘发起攻势前,可没有对其他姑娘动心。和尤瑷表白了心意后,更是不曾有丝毫转移,可不像崔书生,心里头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李咎对于这些小心思有些了解,人么,从来都有个一夜暴富、天降仙女/天降霸总的美梦,不独崔书生,傅贵儿乃至李咎自己也是如此。 区别只是他和傅贵儿的吃相不会太难看,而崔书生多少显得有些过于奇怪。 傅贵儿说完了前后,好奇地想听李咎怎么说。 崔书生自己有啥打算,没人想管,但是他碰瓷碰到李咎身上,这就不对了!明里暗里地夹带些阴阳怪气的说法想暗示驸马品行不端、公开招ji、为了霸占jinv母女挤兑京城的jiyuan……崔书生是没明说,但是听话听音谁还是个傻子?大家都是千年狐狸,玩啥聊斋啊! 李咎却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接让人把冬娘叫来:“既然是冬娘相关的,自然得听听冬娘自己的想法。咱虽是冬娘的哥哥,也不能代她做主。当然,如果姓崔那书生真的不是个好人,也得和冬娘说明白了。” 李咎虽然不太感冒崔书生一路招摇的做法,终究没有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欺负别人的道理,少些来往就是。 至于外面的谣言,更没啥好说的,崔书生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又是个傻子,捕风捉影地瞎猜乱想,七拼八凑出这么一个剧情,倒也是人之常情,符合逻辑。 李咎一回来,城阳也在,有十个八个谣言也该自己破灭了——本来也没几个人信,李咎的口碑不是一朝一夕自吹自擂来的,是十年来江南人看在眼里的。别的且不说,“德云社”里的千红、新红等姑娘们还在呢,千红等李咎等了十年,多少诗词小曲都和这桩痴情女子绝情汉的故事相关,那姑娘到现在都还没嫁人。 而金陵正在紧锣密鼓改编排练的开年大戏《姜腊月风尘救英雄》,虽然脱胎自崔书生自己编的经历,故事本身却和李咎毫不相关。那出戏讲的是花魁姜腊月在京城庙会上搭救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两人山盟海誓不离不弃,最终大团圆的故事。戏里面的反派是“潘太师”,又不是他李咎——在金陵的地面上没人敢编排李咎一个字,谁敢说李咎不好,怕不被人当街打死。 崔书生真的就是芝麻大的事儿,别说比将来的事业和计划,就是比傅贵儿、比技术站,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是以李咎并没把他放在心上,而是交给冬娘自己处理。若是冬娘拿不定主意,去和幺娘商量也是一样,横竖有个章程,他负责兜底。 ……所以说和李咎比较深交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气,一般人被人这样碰瓷,腿上的筋怕不要打断他两根!偏李咎完全不在意。 如此这般,李咎懒怠理会,城阳夫唱妇随的也就没啥动静,傅贵儿听他师父的不在这里留心,黄致、尤复等人更不会和自己的朋友的义妹的妹妹的失足的过往纠缠不放,大家都丢开了手,却让崔书生得了意。 第四百六十八章 解释 冬娘还记得崔书生。 她刚开始卖身时,崔书生算是客人里比较好哄的几个之一,且算日子还是翠甜的生父。 后来冬娘收留了崔书生继续读书,也不过是jinv投资穷书生的一种手段,古已有之,并不罕见。 不过冬娘这笔投资失败了,而恰巧又在别的地方开了花,她就开开心心地扔掉过往,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 结果崔书生追到了金陵,冬娘自己都懵逼了。 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一个素来眼高于顶的书生放弃前程跟随过来。 然后冬娘就知道了崔书生惹出来的乱子,一想到丰穰侯可能因为搭救她而落下个风流浪.///荡的名声,冬娘心中就有无限后悔。 李咎让人带话过来,崔书生现在侯府旁边住着,每天上蹿下跳的就想和冬娘见一面,到底要怎么处理他,让冬娘自己决定。 若是情投意合,就留下过日子,反正金陵多的是机会,崔书生怎么都是个举人,虽然估计也就刚刚够到举人的门槛,那也是个举人,能吃国家的俸禄,在附近的县学乡学谋个差事,那还不容易? 若是没什么想法,李咎便准备找人和他说清楚,冬娘不是他媳妇,翠甜也不在他户本簿子上,他若是再以冬娘为借口纠缠不休,别怪他奏给官府请国法。 有了李咎这样的交代,冬娘底气都足了些。 不过她还是那个懦弱又怕事的姑娘,所以她拿不定主意,只能向姐姐幺娘请教了。 幺娘早在听完整件事时就已有了腹稿。这些年练出来的眼力告诉她,崔书生没那么简单,更没那么痴情,他追过来金陵,自然别有所图。 幺娘觉得,崔书生其实知道李咎收留冬娘并非为色,说不定还知道得更多,比如冬娘是她的妹妹之类的细节。 幺娘和冬娘的姐妹关系,并没有对外隐瞒,崔书生如果心细,还有门道,想打听到这些,那还不容易? 不过幺娘想到傅贵儿,就觉得其实也没那么难接受。 天下攀附富贵荣华的人太多了,何况是久试不第、囊中羞涩的人,看上有背景身家的姑娘就想追求,人之常情。 关键就在于这个人他的品行到底如何。 若是傅贵儿那样知道感恩的,攀附上了岳家知道要对姑娘好,知道拿了人家的好处要对等回报,在外面被人嘲讽是“吃软饭入赘的”也不恼火……这个人也就不差了。 不说嫁不嫁的,做个朋友总是可以的。 想是这么想,幺娘对妹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斟酌着更换了措辞:“事情看着乱七八糟,但是抓到里面的核心也就不成个问题了。崔书生既然是为了找你来的,你又暂时并没有和他重续前缘的意思,那坦坦荡荡告诉他,你到金陵来是为了和亲人团聚,现在已经找回了家人,准备做点小作坊糊口。你既非他的什么人,他自然没有借口继续找你。他话里话外对老爷的怀疑也就可以澄清。至于将来你们会怎样,只看你个人的意思。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那就是个路人。好妹妹,咱们未来的日子那么长,别为有的没的苦恼。” 冬娘一想,确实如此,便应了下来。 其实幺娘是想看看这个崔书生到底会怎么澄清这件事,他的做法直接体现他的人品。 若是个人品不怎么样的,还对李咎不尊重,那赶紧趁早给她滚出金陵! 冬娘不知道她姐还有个隐藏的盘算,在心里打了几篇腹稿,不几日赶在大节日前,趁着府里分年货后各处放假的空档,悄悄出了角门寻崔书生说个明白。 崔书生对冬娘至少有三分喜欢——谁会不喜欢长得好看、对自己青眼有加、把自己当天神一样尊奉的小姑娘呢? 被李咎搭救的冬娘现在多做居家打扮,日常穿着几身朴素干净却绝不简陋的绫缎衫裙,不着脂粉,简单首饰,洗净铅华,更接近崔书生曾经幻想过的妾室——漂亮、温柔、单纯、无欲无求、以夫为天。 于是崔书生就觉得这次跟来不亏,能把丰穰侯兼驸马的属官的亲妹妹收房,那以后的好处还能少了他的? 没想到冬娘完全没这意思。 冬娘来找他,虽然语气是委屈低婉的,意思却一点都不委屈。她现在只想好好和家人团聚,养大翠甜,盘两个产业,把日子过好。崔书生惦记着她,她十分感激,不过这个时候,她暂时没精力想别的事情。 崔书生差点没忍住当场翻脸。 他千辛万苦追到金陵来,就这?就这???他还没嫌弃冬娘是个jinv,这个jinv竟然先婉拒他??? 冬娘察颜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崔书生又不擅长演戏,他的情绪一变,冬娘就发现了。 特别擅长躲避风险的冬娘几乎立刻就想走,好歹她还记得找崔书生谈判的另一件事。 “驸马爷和公主殿下鹣鲽情深,从无其他,更没有为了女色去jiyuan的。先生之前说的一些话,已经传出去不好的说法,今儿也是和先生说个分明,好歹请先生回护一二,把谣言给打消了。那毕竟是驸马爷啊,现在是驸马爷忙着和公主殿下过日子,哪日回过头来追责,可如何是好?不如早些说清楚只是误会,也就丢开手了。” 崔书生听她维护李咎,暗暗地说他造谣诽谤李咎,更是气得血冲天灵盖,好在他也是个怂货,虽然他自认自己是明公正道而李咎是邪门歪道自古邪不胜正所以他不怕李咎,可他怕公主啊! 那可是天子掌珠,中宫爱女,为了让公主好过,皇帝连脸皮都不要了,给一个公主和离又安排再嫁! 所以他强忍着“耻辱”,目送飞速说完事儿之后连道别都来不及说拔腿就走的冬娘离开,然后无比愤怒地掀了桌子,衣服也不换,鞋也不脱,就往床上一倒。 半晌,他颓唐地爬起来,正要收拾被自己掀掉的桌子,突然看见门口有个水灵个灵当的女娃探头探脑,白白的小脸,小嘴巴红润润的,两个酒窝甜滋滋的。 女娃见他发现自己了,也不躲不藏,反而笑嘻嘻地问:“诶,你就是我爹吗?” 第四百六十九章 父女天性 主动找上门来的小丫头不是别人正是翠甜。 她听闻自己的生父千里迢迢追到了金陵,已经有十分好奇,这次她娘偷偷出来,她灵机一动,就跟上了。 简直是历史性的会面。 崔书生对于自己所说的“女儿”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冬娘毕竟是个jinv,生下的女儿是不是他的还两说,只能根据时间推算那段时间冬娘只伺候崔书生一个,所以大概率是他的。崔书生一边觉得翠甜还有小概率不是他女儿,一边又觉得这个“女儿”长在jiyuan里,不知道多脏,是以真的就只是拿她当个借口,并非真心疼爱或者喜欢。 不过看到翠甜之后,可能是血缘天性,可能是被一个小甜娃讨好叫“爹”的虚荣吸引,崔书生看翠甜就顺眼了。 并且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个新的主意。 冬娘要和他划清界限,他正愁没辙继续缠上去,这不就有了新借口了吗! 只要有这个小丫头在手里,还怕冬娘给他吃闭门羹? 想到这,崔书生不气了,他换了脸色,高傲却又不失温和地说道:“如果你是江西腊的女儿,那我应该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了。” 翠甜跨进门来,笑容又大了几分,酒窝更深了几分:“爹爹!你什么时候接娘亲出来呀!娘亲在那里一天到晚干活儿,还要带着我一起干活,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崔书生觉得可以,这个女儿,有戏!他认了! 其实李园派给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的活儿能有多少呢?基本是零。 李咎给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儿安排的主要任务都只是学习而已。 认字、阅读、计算、科学……构成了小朋友们的主职。 随着学习进度推移、年纪增长,逐渐地会增加“技能”的占比,科研也好,纺织也好,养殖也好,行医也好,或者教书也行……总之每个人要逐渐掌握一到三门谋生的技能。 冬娘自己也在扎扎实实地学习,她本就认字儿,所以通识课比较轻松,主要花精力的是数学和科学,以及李咎硬塞的私货,一点点屠龙术里关于阶级和剥削的思考。 冬娘一直因为自己沦为jinv而和别人有隔阂,别人还没看不起她,她自己先看不起自己。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不是和她说几句“错不在你”“改正了也就好了”就能掰正的,李咎不是专业人士不知道怎么治,思前想后,也就屠龙术了。真正的屠龙术都能把旧社会的jinv改造成新时代的工人,那治个自我认知不清晰,应该没问题……吧? 除了这些课程,冬娘还在尝试不同的技能,为将来的自立门户做准备。她能算账,但是不像小莲那么精明;她也会女红,放现代能当个手工网红,放大雍也就是中上水平,并且因为缺乏必要的设计天分,她只能模仿,不能整些新的东西;她也能画图,但是空间想象力一般,所以零部件的图也很难拆解,倒是可以给图书画插画,给成衣画画册…… 冬娘基本上确定是要接布庄、衣铺、绣坊之类的产业了,虽然她没有设计天分,不能举一反三,不过李咎那里有的是未来的别出心裁的设计,一年出十二种还能出个几十年,一边抄一边寻摸设计师就完事了。 除了学习之外,冬娘还承担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教小孩儿认字,比如加入李园的纺织缝补队伍做针线活计,比如洒扫、浇园等等。她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就和她姐姐幺娘一样。 冬娘自己都这么忙了,要上正课的翠甜可不更忙。 每天眼睛一睁,课程安排三个时辰,劳动技术学习半个时辰,空着的时候跟着母亲忙东忙西,不过半年,翠甜就受不了了。 她在jiyuan打杂和在李园干活,一样忙碌! 别扯什么人格尊严的,翠甜根本理解不了这茬。她只知道她在jiyuan给jinv们端茶递水,给piaoke们引路捶腿,还能落下几个赏钱,在李园可都是打白工! 并且这样的日子,完全没有尽头。她学成了出来,也就是和她母亲一样,为了生存忙忙碌碌的命! 可是在jiyuan的时候,老鸨儿给她指的明路,只要躺着就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可不比在李园打杂来的舒服? 翠甜年纪实在太小,看到的也实在太少,她哪里知道看起来“躺着挣钱”的背后,是不可拒绝的凌辱和虐待,是对人格、精神和routi的三重璀璨毁灭!大多数jinv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疾病缠身的根本活不到二十岁以后,而这样的事实,翠甜又哪里能看见。老鸨儿的舌灿莲花,未经世事的翠甜又哪里能看穿? 所以翠甜是从心底里讨厌李园,讨厌逼着她学习、劳动的李咎,做梦都想找个能躺平了过好日子的地方。从知道自己的父亲跟到了金陵,父亲还是个有功名能做官儿的人,从那时候开始,翠甜就在谋划着要投靠父亲。 巧了,她亲爹也是这么想的,父女俩虽然第一天认识,倒是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翠甜知道的事儿多,熟悉李园内部的情况,崔书生是成年人,行动更自由些,双方一拍即合。两人认了亲后,亲亲热热地处了一阵,那一声声的“爹爹”“闺女”,叫得仿佛真情实感一样。 翠甜很想直接留下来,但是崔书生指望通过翠甜把冬娘甚至幺娘给算计回来,于是一阵哄骗,哄得翠甜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回去继续帮他看着李园的动静。他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翠甜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举人爹爹,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丰穰侯府。 此时冬娘已经把今日见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幺娘说了。 幺娘宽慰了冬娘几句,转过身去就和城阳李咎也回了个明白,又说:“姓崔的果然不怀好意,若非如此,他怎么连道歉、澄清都不肯?他和我妹妹不是正经夫妻,算起来是他亏欠我妹妹那几年收留供养的钱呢,竟然是这个德行,这是吸血没吸够,还想让我妹妹继续供养他呢!” 城阳因为李咎吃了个暗亏对崔书生不爽,闻言正好就此丢开去:“我的意思,就不要理他了。咱们家来往的人很多,外面的人一天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多少次,多找几个人和她们说道一二,自然实情也能传出去。再不然,横竖不出几年,我和侯爷要回京去了,理这儿呢?哥哥的意思如何?” “此事于我无甚加减,无关紧要,夫人料理妥当,我自无话可说。” 李咎本来就无所谓,他更关心眼下这元旦,元旦过后该开耕了,有尤复他们搞的新种子要种,皇帝陛下那里派的任务要完成,去年干了一半的技术站也得继续栽培,陈务那里派遣的人还得因地制宜地安排学业,一桩桩一件件,堆得满满当当,还管什么书生赢生? 第四百七十章 又一对儿妇女天性 李咎和城阳到家安顿好不几日,就是新年。 这是夫妻两人婚后头一次过年,两人索性哪也没去,就在自己家里闭门谢客,黏黏糊糊地过到了初七,到初八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几家亲戚。 黄致去年底搬到了金陵,他和老赵家趁东风趁得最早,都攒起了金山银山似的家业。 现黄致自己的儿子已经像父亲一样游历山川去了,青山城的黄家产业已找了妥帖的“经理人”打理,黄致就搬到了金陵,选了李咎附近一处清静院落安家。 黄、李、尤等几家挨得很近,黄致的这处院落就是尤家的小别业之一,和丰穰侯府之间只隔了傅贵儿等人的宅院。几家人联合起来把道路修整了一番,安排了回廊,种了藤萝、茑萝、芭蕉、竹子、梅花、海棠作为点缀,下雨天从头走到尾乃至去往李家旁边的道观、禅寺也完全不用打伞,一年四季漫步其中更有不同风情。 只是到了李咎这里,小路的风情陡然从富丽多情的江南景变成了田园风光。 几个大棚里或绿意盎然,或果实累累,还有一小片已经成熟的新种稻子。 非大棚的几块地里也已经深耕完毕,正在进行春种前最后的堆肥。 新种稻子是尤复带着学塾里主攻生物-水稻方向的学生和技术站正在培训的一些地方使者一起培育的,他们对这一次的新种寄予了厚望。 几乎所有能种水稻的地方的使者都参与了这次水稻育种,不过其中贡献最大的是岭南道的百南州人。 他们带来了产量非常高、可以一年三熟的新种稻子,给中原的稻种带来新的谱系。 李咎前去拜访过众位好友之后,到了初九,走完所有亲戚的黄致夫妻带着子女前来走动,黄致在实验田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也是在这丛新稻子旁边站定了。 这丛稻子长得是真好,杆儿粗,个儿不低,饱满的穗子老长老长,沉甸甸地垂着,稻穗弯出几道十分圆润优雅的弧形,仿佛是温柔的梦。 黄致不怎么下地,凭直觉也知道这稻子产量低不了。 元燚蹦蹦跳跳地在地头窜来窜去,她生来富贵,从没在田野间戏耍过,几只早早苏醒的小虫,零星的几只青蛙,几根杂草,都是好玩的。 李咎和城阳一大早的也在后院遛弯。学塾、技术站开课都是正月十六的事儿,这时候还在假期,不过李咎是闲不住的,早上晨练结束顺便就会来地里转悠两圈。他在这,城阳自然也就跟着一起。 元燚穿着新裁的襦裙,扎着包包头,裹着朱砂红色珍珠镶边的巾子,插着两把小巧的金梳子,围上一条珍珠络索,朱砂色丝绦结白玉环垂在身后。 非常非常可爱,李咎见了他们一家几口只随意支应几声,剩下的时间都给了元燚。 元燚如今是半大的姑娘,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抱抱举高高,只能隔着几尺远和“义父”请安,李咎还挺遗憾的。 一旁的城阳笑了笑,把元燚叫到跟前来,与李咎笑道:“早听你说道她,只没见过。上回在他们家虽然见了,远远的一面也没说上话,也看不真切,今儿一见,真不愧合着你的眼缘,和你一样又勇又好动。” 元燚委屈巴巴地说:“干娘,我如今文静好些了。” “文静有什么好,我和你义父倒是觉得活泼才好呢。”城阳揉揉她的头顶,叫来喜晴等人陪着元燚,自己仍是跟着李咎身边。 李咎对元燚的喜欢和遗憾,城阳都看着。元燚生得好看,活泼天真又不失礼节端庄,城阳心里也喜欢,见状不免跟着遗憾:“若是咱们家亲生的姑娘就好了。” “就算是亲生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我这个做爹的也不能和她如何亲近。等再过几年,姑娘嫁了人,想回来都回不来,即便嫁在同城人家,也难得再见一面。唉。”李咎十分感慨,“就算是我家那里,小夫妻们都那么自立了,女子出嫁组建了家庭,也很难和父母再住一块儿。我倒是想把闺女留一世,可惜这反而是害她,不妥。我说这些和亲生的抱养的没啥关系,只要是女儿不都是如此么……诶,康儿,以后若是我们有闺女,或者是收养、认养了投缘的女儿,就不让她出嫁了吧,给她招赘,最好招个不能生的,免着她因为生育要趟过鬼门关。” 城阳暗暗捶他两下:“你这说的什么没边没际的!” “哪年等医术更发达了,我才能放下这份担忧。”李咎也知道自己是想得太美好,看看多年前的何药娘,都那么坚定了,最后不还是嫁人生子去了么。虽然婚后何工夫妻时常去探望女儿,毕竟多有不便,不比以前在家朝夕相见的好。 李咎看着元燚在大棚门口和守田的人聊了聊,得到准许可以进大棚里面仔细看看,她欢呼一声就扎进了满目新绿的蔬菜瓜果大棚,像一只活泼的朱鹮,又像翩跹的蝴蝶,在深浅绿色的枝叶间穿梭。 他和元燚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元燚出嫁。若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嫁出去,只怕他从此后要半生悬心了。 “什么担忧?”黄致刚刚走近,听见李咎的后半句,便问了一声。 李咎笑说:“担忧我的好姑娘便宜哪个混小子!” 黄致道:“我正有个主意,可巧你自己说到这里,那我顺嘴一提:你哪日再收个徒弟,我要求也不高,傅贵儿,或者三郎四郎那样的就行,模样要俊,人才摇号,品行端正,为人实在。他父母要么能跟着搬家,要么就是本地人。如此我把女儿嫁给你徒儿,我也能时时看见,你也能时时看见,咱们两家两全其美啊不是!” “我也这么想,只选不出这样的人来。人已经十分难得,那还得人品好,性格好,还得元燚自己喜欢,这就更难了。不过左右还得十几年,不急,不急,慢慢找。贤兄今日就串门,还是有事儿?您若是没事儿,我这儿有事儿找您。” 黄致与他玩笑:“你先说什么事儿找我,我再决定找你有没有事。” 李咎哈哈一笑:“贤兄先进屋坐着,我这还不好待客,等我换身衣服来。今儿在我这吃饭,咱们慢慢说,事本身是好事,就是繁琐些。贤兄之前主持编纂字典,这份经验十分可贵,今日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就是更专业一些。我也不瞒兄长,这事儿是圣上的意思,圣旨应该差不了几日就会到了……” 李咎说的正是皇帝陛下看完蒸汽机车头试跑后发的几道圣旨之一的编纂各地民情汇总、官道及附近等高线图汇总的两件大事。 第四百七十一章 人尽其才 李咎仔细想过了,皇帝陛下交代得地图相关的两件事,还有蒸汽机实验室的那一堆事,若是都让他来,他就是累死也干不过。 这时候他就想到了找帮手,第一个人选是物理学得很好的城阳,第二个人选是有编纂汇总经验、游历四海有地理常识、熟知比较繁华的城市的黄致。 既有官道路线及附近的等高线图,可以拿舆图加工。舆图有现成的,等高图对精度的要求不是特别高的话,现有的学地理的学生培训培训就能上岗。 黄致的经验让他具备了主持这件事的资格,至少看看等高线有没有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难。 此外就是准备修建“铁轨”的城市的选择,皇帝陛下还没决定在哪修,这事儿需要参考官道的路线图,找到适合施工的地段才行。 皇帝陛下的思路是先找到结合适合架铁轨的路段,再配合城市地图挑选合适的城市作为枢纽。 这个思路合情合理,李咎也没什么挑剔的,就是需要个人把天下繁华之地、机要之地总和起来,还得和官道路线图放在一起参考。 这个总和的人,那不还是黄致合适?一事不烦二主嘛! 李咎把事情前后说明白了,黄致心里极乐意,只是嘴上还是要倔强一下:“好你个伯休兄弟,你走到这里来,青山的事都丢给我给你看着。我这才过了几天安耽日子,你倒是又折腾出这么多新花样!我这半世,倒是都给你瞎忙了去!” 李咎嫌屋子里烧了炭盆实在太热,但是外客在又不能肆意穿居家的衣服,被迫齐齐整整穿戴了一套的他热得把夏天的折扇都摸出来用了。 他扇着扇子,才不管黄致叨叨那么多,却回道:“别的我也不多说,就问您老,是干,还是不干?” 城阳和徐氏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黄致老脸一红:“你这人真是,赚我给你打白工,还不让我说你两句?我能说不干吗?这又是个名垂青史的好机会,且不提这一件,单看背后的好处,我也必不能袖手旁观。真的办成了,上至天子,下至走卒,不都得感谢你?” “谢不谢的我也不要这个,多活下几个人来就够了。如此这事儿我就记在黄兄名下了。劳黄兄回家列一列要什么人,什么物。我这里把能找到的资料、图纸整理清楚,都送到你那儿去。不过,就得有个人画图备份,我看就绣样张来继续做的,现在只有他画图不会走样儿。” 城阳对李园人正在逐渐熟悉中,听到陌生的名字就看看幺娘和李咎。幺娘忙主动凑过来解释了一下“绣样张”是怎么回事,城阳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人,我恍惚记得咱们闺中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小姐?” 徐氏以前在京城差不多也是混上流那个圈子的,和城阳不算完全没交集,恰好这件事她也记得,就脱口而出了:“殿下没记错,是杨太傅的小姐,青娥姑娘。” “啊,是她没错。那日我记得是……不会就是徐姐姐吧?从江南来的,带了一个苏工的荷包,那个花样十分鲜活,我们见所未见。是青娥现场画了十几个样子给我们拿回去描红的。青娥本有着一比一完全临摹下来的本事,只是后来嫁了人又遇到了那些事,她再也不动针线笔墨,我都快忘了。” 城阳沉吟片刻,待李咎和黄致说得差不离,告一段落时,便与李咎说道:“哥哥,我想起个人,别的不行,给咱们描舆图绝对是最方便。就是……杨太傅的女儿。她就和哥哥说的这个绣样张一样,找图画图丝毫不错,叠上纸去比我们描红的还准呢!她因回了娘家住,上面是太傅和太傅继室夫人,中间儿还有我前面那位驸马和续娶的妻子,夹在中间,她整日里左右为难,两头受气。我寻思舆图大多在京城,咱们这个铁轨车,也必然是要以京城为重的,那么京畿附近的道路、地图就尤为重要。咱们远在金陵,若要取个京城的消息,一来一回几个月就过去了。倒不如委托杨娘子把舆图和京畿的图抄一份出来。如果京畿附近道路有变化,她也可尽快改了送来。趁此机会,让她选个清静的地方画图,就当避一避她家那些事儿。你说怎么样?” 城阳说完,心里稍微有些不安,毕竟杨青娥是她前面那次婚嫁的小姑子。虽则她和青娥好在出嫁前头,是闺中密友变妯娌,友情大于其他,但是难保别人怎么想。 李咎完全没在意她提到的“杨家”,道:“你觉得行,就行。里头涉及别家女眷的我怕是不好插手,此事还得托付夫人了。” 城阳说:“既这样,我就去办了。先托人带信给杨娘子。顺便再让京城的女学也寻摸些,有能画图、摹图的,叫他们送到金陵来。我瞅着你们以后必定要好些人制图的,一个人哪够?我在金陵要开女校,正好也在绣样外加一门课得了。” 李咎点点头,以后机器多起来了,对画图的人的需求自然也会增加,现在提前安排一些人准备学这个技能糊口,未尝不是好事。幺娘还想让她妹妹学这个呢,都是跑在前面的人。 李咎和黄致交代清楚了,黄致回家自然提前准备起来,不几日过去,仍是在正月里,李咎就把绣样张和张家老娘都送到了金陵。 张老娘的眼睛还是看不大明白,仍和吴管家的老娘住在一起搭伴过日子,绣样张则去了黄致府上,开始了新的打工人生。 除了两张地图需要汇总,还有个蒸汽机相关的实验室/技术站要搭建,李咎和城阳商量过后,直接用了原酉禅寺旁的那个技术站。 城阳当时搭了个雏形,靠着旁边就有运转中的纺织厂做实验,倒也积累了不少技术和经验。后来城阳李咎去了京城,皇帝陛下又下旨在京中先造蒸汽机车头,于是陆陆续续抽调了一批有经验的工匠,剩下的人不足以推动技术再往前一步。 不过他们守成还是可以的,至少原来三九名下、现在城阳名下的纺织厂已经装了几台蒸汽锅炉。 除了蒸汽机外,他们零碎的发明还不少,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水力织布机的进一步改良和轧棉机的雏形。 纺织机械化之后,生产效率暴涨几百上千倍,海贸又拓展了海外市场,最后制约纺织业发展的仍然是原材料。于是轧棉机应运而生,轧棉机把棉花分离杂物的效率提高之后,最后只剩下棉花来源这一个问题了。 这个问题不是机械化能直接解决的,但也不是不能部分提升。大雍人少地多的矛盾很突出,又处在人口增长期,海贸带动了商业进一步繁荣,农业相对的就要滞后许多。 皇帝陛下不能在粮食耕种上松口,他得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让人活下去,在这之后才能想别的事情。 李咎准备在组织实验室攻克蒸汽机车头的技术难关之外,同时开一个实验组去攻克化肥技术和种田机械设计。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两家白事 大雍的绝大多数产粮区并不太适合搞机械种田,不过现状已然如此,哪怕李咎只能提升百分之一的生产力,也值得大雍往里面投入资源去堆。 现在人少地多,能多种一亩地都是好事;将来可能人多地少,那么更要靠精耕细作来保证粮食足以养活人口了。 蒸汽机放在农耕器械上是相当不合适的,但是李咎不可能阻止技术站做研究然后指望他们没有任何积累就把未来会出现的内燃机直接放在拖拉机、耕地机、抽水机上,前期的失败会沉淀足够的经验,没有这些经验,后面的事将会成为空中楼阁,说不定爬到哪一层,就塌了。 所以李咎借着皇帝陛下谕旨的由头,给蒸汽机车头技术站搭了一个农耕实验室。 此事皇帝陛下接到奏报后亦认为可,他认为这才符合李咎那个“丰穰侯”的人设。 蒸汽机车头技术站成立时几乎调走了整个江南最好的一批工匠和学塾里对物理、化学、生物、数学特别有积累的学生。 李咎对自己老婆的产业也没手软,他从城阳的技术站里调了一批人,几乎把城阳的技术站抽空了,城阳非逼着他按三倍补齐了学徒并承诺技术站里的工匠轮流去给城阳那边的学徒上课,这才罢休。 名单上记录了六十三个名字,这是个超大型技术站的配置了,并且屋舍、后勤等配得非常快,着实地让李咎自己私底下一手一足搭起来的技术站十分羡慕。 然而这样的热闹还没有两天,连续两件白事把一切节奏都打乱了。 第一件事是尤南去世。 尤南还是没有熬过这个春天,他在正月廿七的深夜一睡不起,在梦里非常安详地去了。 尤南去世时年近九十,无病无痛,无牵无挂,是绝对的喜丧。尤家对此早有准备,早早地就挂起来白幡、挽联。 李咎、城阳作为尤家“自己人”帮忙操持丧礼,傅贵儿和家里商量了一下,也和尤家几位老爷告知过后,以“孙子”的身份带着尤瑷一起帮衬。 尤南的丧礼非常风光,当年他大寿时半个江南都来了,这次丧礼,也来了三分之一的高官显贵。 人们很现实,尤南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尤复官身不显,尤晋也是走清流读书路线的却没有入阁,一下子在朝里就没了话语权,所以有些精明过了头的人家,只是送来了奠仪,并没有派人悼念。 直到岳老相公派自己的亲儿住到尤家,也帮忙操持起各项事宜来,参加丧礼的人才又稍微多了一些。 后不久皇帝陛下下旨给尤南上谥号“文靖公”,给尤复赏了一个四品的勋爵,给尤晋和其他尤家兄弟各有小爵封赏。这都是惯例,无可叙者。尤家想再追上尤南时代的荣光,还是要看尤复、尤晋这两个最有希望的老爷能不能杀到“三公九卿”的圈子里。 皇后殿下亦有谕旨送到,除了常例问候外,额外有一封信给到城阳转交,让尤三郎节与妻子赵氏居丧期满后立刻启程赴京云云。 皇后殿下的这封信在外人看着就来得蹊跷,虽然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嗅觉敏锐的人家,已经又把尤家放到了值得注意的那一栏。 皇后其实是在体谅三九和女儿和尤家的一段私事,这却不必细说,尤家人自己知道,忙忙谢了恩,感激涕零地表示九个月后就会安排尤三郎夫妻上京。 江南的惯例,父母尚在的儿孙可以不那么严格地为祖父母守孝,且尤三郎不是长孙,更不可能算承重孙,守孝这事儿就更加宽松了,九个月已经足够,民间惯常只守三个月。 尤家的事都有先例和旧事可循,不过需要些人手帮衬,没有也不要紧,小莲和两位太太打理这么一点事不在话下。 而另一件白事则远没有尤家的这么意料之中,更没有这么盛大。 那是吴别驾的妻子何氏难产去世的消息了。 生了长子后何药娘迟迟未能再次生育,而这时候的老吴已经因为在江南干得还算出色,被祖父记挂起来了。 祖父希望老吴回京城帮衬主支——他可从没想过要把吴家的产业怎么分老吴一支,在吴老爷的计划里,这个孙儿将来就是守着宗祠的旁支那一些“族亲”,其中有才华的人可以襄助主支,但是不可能获得主支才能继承的关键财富。 吴老祖父看不上老吴的嫡母为了点小钱算计子嗣、全无当家主母气度的刻薄样儿,但是也看不上何药娘这个工匠出身的儿媳。 何药娘嫁了这几年只有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再添一个,吴老祖父就想着再给老吴几房妾室以开枝散叶。 然而其实何药娘没生育只是因为她和老吴做了一些避孕措施。何药娘婚后仍然会学一些杂学旁收,画画图什么的,本来生活也不算清闲。而她的长子虎头虎脑古灵精怪,照顾这个淘上天的泼皮,也让老吴和何药娘耗尽了心思。老吴对子嗣并无执念——他的兄弟那么那么那么多,并不需要他传香火,于是夫妻俩默契地就都不太想生了。 这时代避孕药啥的没有,算安全期还是没问题的,加上老吴本来就不好房事,每月也就是兴致到了才会和夫人合房。于是后来就一直没有再行生育。 后来被老吴祖父盯上了,何药娘算算时间,前面那个长子懂事儿上学去了,自有西席教导,她这里空闲了些。再者,的确长子将来入仕不能没帮手,哪怕只是给他添个舅家也行,是以何药娘就再要了一个孩子。 就是这个孩子,因为胎位不正,难产。即便当时老吴请了一个李园出来的女医在抢救,到底何药娘是因为大出血死了。 “……据说当时一盆一盆的血端出来,人都快流干了。” 这是老吴家来给李家报信儿的嬷嬷说的。 吴书生和李咎关系一向不错,何工还在李园干活呢,于情于理,都应该报给李咎知道。吴书生不报,何工夫妻要打理女儿的丧事,还要为外孙操心,也得要找李咎报备一声才行。 嬷嬷在老吴家有头有脸,对何药娘和小吴少爷忠心耿耿,说到何药娘去世的情形,不免红了眼圈。 李咎不发一语,只呆在那里,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城阳看看他,又看看老嬷嬷,道:“我和侯爷知道了,喜晴,送妈妈去休息、换洗,我和侯爷仔细商量一番。” 第四百七十三章 吊丧 时已近春深,金陵早已温暖柔和得“吹面不寒杨柳风”。 阳光温柔,细雨轻云也清和。 就是这样的春天,李咎和城阳没来由地一起感觉到了寒冷。 他们从吴家老妈妈那里问到了详细,特特与尤复告知后离开了仍在给尤南停灵的尤府,来到了山阳探望吴别驾。 何工一直在金陵、青山两地打工,这次也被李咎一起带去了山阳。 山阳的郡守早已换了人,新上任的不是别个,就是老张。 对,前玉鹤县令老张。 张家人惯常地到处撒网,好容易捉到了李咎这条巨肥的鱼,接下来就会在捉到这条鱼的老张身上砸资源。 老张既然有京城的资源,本人又能干圆滑,升官也就是常理了。 在山阳当郡守约等于镀金,天下都知道整个大松郡都在飞速发展的阶段,青山城受限于天然地理限制,几乎快到上限了,再要提升只能是生产力再次飞升,但是山阳不一样,山阳比青山城落后几年,自然条件给的发展上限却又要再高几分,只要大松郡郡守不瞎折腾,基本上就是稳定飞升了。 老张对此十分满意。 李咎来到山阳探望吴书生,老张在府衙告了假,特意前来作陪。 投资李咎是老张最得意的一笔买卖,特别是看到眼前形影不离的夫妻二人,公主没有骄矜,李咎也没有忘本,老张就更得意了。 他和城阳李咎互相见了礼,略微寒暄几句,就被匆匆赶来的老吴亲自迎接到了后面的正堂。 老吴在本地经营数年,颇有根基,此时吊唁已经好几日了,依然常有人上门致哀。 何母在灵堂陪着女儿,茶饭不思地瘦了好几圈。何工和她只得此女,系半生依靠,此身挂念,突然女儿没了,何母只觉得天都塌了半边。 何工亦是如此,他因膝下无子,女儿天资过人,他素来是把女儿充当儿子养的,他女儿也确实争气,眼看着一家子日子蒸蒸日上,却断在了这里。 何工夫妻俩就在女儿灵前抱头痛哭起来。 何母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地捶何工:“我就让你纳个小,好歹生下一个立在这里,这会儿丫头没了,将来也有个摔盆哭丧的!我可怜的孙孙也有个帮衬他的舅舅!可你非说有了丫头就够了,现在怎么好,怎么好!我苦命的儿啊!我可怜的孙儿啊!老头儿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啊!” 吴书生也是形销骨立,何药娘是他亲自择定的妻子,婚后一向夫妻情深,乍然丧妻,却如比翼折翅、并蒂花落一般。 不过吴书生是传统士大夫,非常讲究修心,讲究控制情绪,因而他的喜欢是理性的、充满算计的,他的悲伤也有尺度,不会一昧地沉浸其中。再者,他的事业、家族,容不得他过于沉湎于个人的情绪。 看到岳父母这般泣涕如雨的情形,本来已经略有好转的吴书生又陪着落了些泪,然后才仿佛怕被人看见自己大丈夫掉眼泪不体面一样,快步抄到后堂来见李咎和城阳公主。 仍是一番礼节过后,吴书生才在张郡守对面坐了。 李咎本该宽慰他几句,但是他说不出来。何药娘曾经是他为纺织一厂挑中的厂长,被这个人中间挖走后,不几年就这样了,留下老父母和儿子哭哭啼啼。并且不是哭完就完事了的,何工夫妻的老年生活、何药娘那个儿子将来的日子,全都是迫在眉睫要解决的问题。 老吴是李咎的朋友,何药娘曾经是李咎的下属,何工是李咎现在非常倚重的工头,所以李咎反而没办法宽慰活着的人。 半晌,李咎才憋出两个字:“节哀。” 吴书生愣了愣,又痛哭流涕起来:“兄弟,我对不住你,早知今日,当初不挖你的人了!” 城阳顿了顿,把想说的话止住了。如此看来此人还算是个人,这时候伤心的是何药娘因为难产而死,而不是七七八八别的事情。她可见了太多死了媳妇第一时间想着是岳家的势力不能断的男人了。 李咎这才又安慰了几声,这时候何药娘的父母也相互搀扶着来到了客厅,何工不像老吴有自我抑制,他满脑子都是面白如纸的死去的闺女。他呜呜低沉地哭泣着,和李咎说:“老爷,我闺女没了,我闺女没了,老爷。” 他反反复复念叨,仿佛这样就能再念出个女儿来。 李咎早有完备的养老体系,对于给自己打了一辈子工的老人,他会为他们养老送终的。何工显然就在其列。 李咎甚至已经在思考是不是得考虑下社保体系——最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实在是缺乏有效监管手段,恐怕在大雍这个时代,社保只有上缴的没有发回去的。管不住自己的贪官拿了钱一把火烧了账本就完事了,谁还能作证谁? 不过何工的问题又不仅仅是无人赡养的问题,他唯一的女儿没了,这里还有个感情的寄托。 李咎犹犹豫豫地,想着要么从何工的徒弟中找个品行好的孤女过继给他作女儿,聊以安慰,当然这得等到何工夫妻情绪稳定之后了。 吴书生与何工说道:“岳父大人在上,向者贤人阿药最挂念的就是泰山泰水,还请岳父岳母大人保重为上。小婿已然心力交瘁,倘若两位老人坏了身体,小婿料难见阿药于地下。” “我和你丈母娘哪里还能保重!只恨不得能让这狠心的丫头带了我们去!她才多大年纪,怎么舍得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啊,狠心的丫头啊!” 何工一听到闺女的乳名,又止不住地哭。他们翁婿三人几乎对赔了半日眼泪,一时哭得眼睛都干了,才又坐在桌子上仔细谋划起未来的事来。 古人的寿命就在那里了,活到五十岁上的都少,更有大把的孕产妇和婴儿死在产褥上。只是何工夫妻俩年纪都大,总觉得闺女也能活到五六十,没成想也就是这个年纪因为这个去了,这才一时接受不了。然而人的韧性毕竟是高的,女婿没有翻脸的意思,主家则十分体贴,何工夫妻便略微放下了担忧,能参与女儿的后事了。 他们还有个宝贝外孙年纪尚幼,还不知将来怎么样呢。 吴书生这几日也没少考虑过此事,现在既然能说出来,还有李咎作为见证,他也就如实说了:“阿药的嫁妆这些年因为妥善经营,翻了两倍不止,这部分我愿意还与岳父大人,以奉二老天年;二老想念外孙,可以时时来探望,每年我再让幺儿去二老家小住数日以陪伴二老膝下;幺儿年纪尚小,我担心续娶太早会对他不好,故而想等幺儿年满十五再做续弦的打算;但是我这府里不能没有主持中馈的人,请二老原谅则个,我想从阿药的婢女中择一温和纯善之人为妾,打理后院诸事。我这里能作保的,就是幺儿十五之前,我不会有别的孩子。” 一个丈夫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何工夫妻也无话可说。 倒是李咎劝说道:“你早想到幺儿十五之前不要别的孩子,也没有今日这事了。既然如此,我给你们做个见证。倘若以后老吴你负心薄幸,对幺儿不好,我会为二老做主。相对的,老吴若要续娶,二老也没什么可阻拦的。你家太太的嫁妆如数奉还,但是翻倍的部分留一笔给这幺儿作为将来的花销,也是他母亲对他的一片心。” 第四百七十四章 事后 吴书生为了何工夫妻考虑,也是为了自己将来不被戳脊梁骨,才想着把媳妇的嫁妆和嫁妆的增值全部还给她娘家。在古代,虽有妻子被休弃后带着嫁妆返回娘家的说法,实际执行的却不多,她的嫁妆多数都会被夫家以各种名义霸占。而意外死亡的女子的嫁妆就更不会送回娘家了,所以吴书生的决定相当特殊,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不过李咎想到吴书生将来必定再娶,而他的长子必然要在父亲的照顾下长大,因担忧将来吴书生心有不甘或是反悔,才有此一劝。有母亲的嫁妆在手,外祖父母还能时常见面,将来若是继母不容,他好歹还有个依靠傍身。 李咎暂时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将来他担心的事果真发生,他还能帮衬一把,不过现在,只有这么多。 喜晴和哑巴代替李咎城阳给药娘上了一炷香,又记了一笔丧仪的礼品,也就是到此为止。 何工还要留下守到女儿下葬,李咎和城阳则吃过饭就告辞走了。他们是外人,随行有不少护卫和随从,吴书生家就那么大点地方,根本住不开,而附近的人家也不太方便公主临时借宿,因此他们吃过饭索性就返回金陵去了。 这一晚他们宿在山阳城北的驿馆,城阳了无睡意,一向睡眠质量超高的李咎也睡不着。 夫妻俩烙了一阵饼,城阳起身让值夜的丫头点灯来,推着李咎说:“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吧。我以前心里烦闷的时候,就看看几盏风灯,几点星月,也就平静了。” 在宫里开窗看,在杨家趴墙上看,规矩是身上的规矩,心却是向往着无拘无束的心,城阳从来就不是墨守成规的古板妇人。 李咎点点头,给媳妇披上外衫,自己也拿了件披风,夫妻俩便相携去了楼顶上。 是日天朗气清,月小星繁。风还是很凉,然而凉意中已经透着几分将暖的意味。 银河还没升起,已然漫天箕斗灿烂,衬得看星空的人无比渺小。 “知道我为什么很执着想要一个像你的孩子吗?” “你不要走在我前面,不要留我给你送走,让我自私这一次。” 他们俩同时开口,说的不是一件事,却又是一件事。 城阳道:“我让你自私,你也得让我自私,不然,你把我扔下了,我要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你好讨厌,给我那么多那么好,却会收回去。那时候被你宠坏的人该怎么办呢?” 李咎回说:“我不会收回一切。人要未雨绸缪,我要尽可能为你多考虑一些,将来我先你一步离开人世,身后必然也要留下足够完善的安排确保你百岁无忧。” “可是那都不是你。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东西。如果能有一个像你的孩子,好歹是个念想。又或者,我有了孩子,就不会这么偏着你,那,就更不会因为你而患得患失。” “康儿,我又不是脑阔坏掉了,噢,我冒着失去你的风险,你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就为一个不一定像我,但一定会和我争宠的孩子?再说,这事儿看缘分,他来了,我们自然高兴,他不来,那就是没缘分,也不必太焦虑。我最怕白天的那一幕在你我身上重演。” 星空无言,二人就在星辉斑斓里静静立着感性了一番,李咎的画风突然变了:“按照科学研究,女人就是活得比男人长,何况你还比我小,若无意外,我走了你还能活十几二十年。但是生育会打断这个节奏,何夫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元燚她母亲不也差点就提前走了吗?到底谁被剩下,谁先走了,还真不一定。咱们就从这个纯科学的角度看,‘莫强求’是最理性的最优解——你还记得最优解的意思吧?” 城阳当然记得,不过她沉默着沉默着,最后笑了:“最优解啊,我当然记得。那不就是,如果话不投机,就不要说了,还是看风景吧,省得徒增烦恼。我努力不让你产生‘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的感慨。你呢,也努努力,早点把你家的医学原原本本地重现出来,让我得以两全其美。” 李咎知道城阳这是退让了——不过她似乎也没办法前进。子嗣缘法,在这个年代,又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就算李咎再配合,没结果就是没结果,城阳能做的也就是调整心态,从迫切想要变为莫强求。 不可强求的事太多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 李咎和城阳匆匆来去,赶着在尤南停灵结束前回到了金陵。 他们送了尤南的棺椁出城,后面就没再跟随了。尤南是要送去尤家祖坟里安葬的,那里埋葬着他早逝的夫人,他将和夫人合葬,此外周围还有几个去世较早的深得他欢心的妾室的墓葬。 除了棺椁下葬,还有牌位进宗祠的安排。尤南没了,尤家不再是往年对皇帝陛下很有影响力的顶级豪门,但是对整个尤氏宗族来说,尤南仍然是他们上数十八代祖宗下数到尤三尤五所有人里最出息的一个,他的儿子尤复名列第二,于是理所当然的,尤南和尤南夫人的容像被挂在了祠堂的正中间,他们的牌位也牢牢占据着中间的“c位”。 李咎后来在尤家那里算总的丧仪账目时听了一耳朵,回来就好奇问:“等咱们老了,也一样这么着进什么祠堂,放牌位容像吗?那是我的放你家,还是你的放我家?” 这可把城阳问倒了,城阳以前哪想这么多,她也懒怠想:“想是都放你家吧,我记得我们宗庙里,没有公主的牌位啊。倒是有几个很受宠爱的公主,未出嫁就没了,就随葬在太///祖的陵寝里。” “我家没祠堂,吓,咱俩倒成了第一对儿进李家祠堂的人了。” “你家祖上传了那么多书本、知识、钱财给你,却连宗祠都没有?这也怪了。难怪你回来后一直没有提开宗祠告诉祖先的事,我还当你害羞,却原来根本就没有——不过若是咱俩后继无人,本也就无所谓有了。” “怎会后继无人,我有的是徒弟,将来说不定还能收几个义子义女哩。” 李咎对祠堂没什么兴趣,因为他不信香火,不信三代以后的人还能记得他什么——若是三代以后的子孙还记得他,那么想必他确实干了一番事业,那么记得他的人又何止自家人? 城阳却来了点兴致:“啊既然咱们还有徒儿,说不定还有义子义女,那也把宗祠建起来吧。咱们家有了宗祠,才有心里的归宿嘛。” 李咎摆摆手,刚要拒绝,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变成了:“那就交给幺娘他们去支棱起来,嗯……我有些特别的安排想做,等他们支棱好了告诉我一声,我亲手来办。” 第四百七十五章 祠堂 结果祠堂到底也没支棱起来,因为李咎和城阳还是要回京城去安家。虽则李咎老家在“青山城”附近,到底既没有祖坟,又没有族田,并不符合古人心理的“祖宅宗祠”所在。 且李咎将来回金陵扎根的可能性并不大,他的后人就更难回来了,即便要自建宗祠,也是建在京城更合适些。 李咎被人教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也就没再继续盘这个。 春耕已然开始,又是技术站最忙碌的时节了。 去年一整年李咎都不在,主要课程全是通识课和类似“行政管理”的实际操作课,现在那些使者、学生,个个都能白手起家搭个框架来,还能摆平当地的地方豪族势力。 曾经大部分人都看不太上下里巴人的社会,如今也老老实实,愿意和佃农、苦力们坐着谈事儿。至于算账看账簿、查漏洞、查亏空,更是不在话下,基本完成了从空谈家到实干人的转变。 李咎的北行确实影响到了他们的进度,但是这也没办法。 他们倒没闲着,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开春,他们几乎走遍了金陵方圆三百里的地方,搭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技术站。 阴差阳错的,金陵治下的技术站体系,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制度,只等这些使者学生换成正经任职的,就和李咎预想的不差什么。 从金陵技术站到各个村落,新技术和新知识传播通道非常明确,奖惩、收支、任免,全部有章可循。他们推广的第一代技术就是李咎因地制宜弄的堆肥技术。 堆肥技术早就已经在研究了,不过随着工匠和农夫不断研究,现在技术早就已经革新了好几代,并且逐渐演化出了不同效用的肥……虽然效果不是很明显,但是至少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并且李咎在查阅他们的“实习记录”时,发现辛秀才提到在田间堆肥发酵时曾经出现过莫名其妙的失火事件,他后来又提了几次,都是在追查这种失火事件的成因。 起初辛秀才以为是当地村民中嫉妒或不满技术站的那小部分人蓄意纵火破坏,这在本地并不罕见,每个村子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害群之马,区别只在那个村子的村长里老族老和其他村民能不能管控住。 但是时间一长,辛秀才得到的结论是这还真不是人为的,而是无心之失。 他观察到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都在发酵堆旁边,并且伴随着明显的臭鸡蛋的气味,他逐渐产生了把这个现象和失火事件联系起来。 最后通过几次很危险的放火实验,联系通识课学到的分子的扩散和空气的组成等信息,辛秀才得出结论,发酵堆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有臭味的可燃气体,遇到拿着火把赶路的人,或者遇到给别家送火源的人,就烧了起来。 万幸事发多在夏季,雨水十分充沛,到处都是潮湿的青苔和黏答答的树木,发酵堆又多数在空旷的地方放置,并在水泥砌成的池子里进行,发生这样的小火很容易扑灭。 辛秀才只是提醒各个技术站要小心这样的情况,特别是比较干燥的季节和比较干燥的地区,要千万当心走水。但是现代人李咎一眼看出来辛秀才说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特么的不就是,沼气? 这是真的意外之喜了。 冬天不太适合沼气发酵,且大家忙着过节,新的小鸭子小鸡子小猪小羊还没开始饲养,李咎便没提,直到春耕最忙的那段时间过去了,炕鸡鸭的行家开始孵鸡鸭了,李咎才把沼气临时插课到学塾、技术站里,就从沼气开始讲发酵堆肥的技术。 沼气技术本身不是很难,不过稍微带点风险,李咎便要仔仔细细从压强、受力、发酵、温度各个方面都给人们上课上明白了才行。 沼气池可以补充燃料,降低人畜粪便对地下水源的污染,还能提高肥田的效率,实用性还不错。 现在一个村子配上两三个沼气池没有太大问题,大一点的村落甚至能建十来个,这些沼气池至少可以保证村子的祠堂、族学等承担公共职能的地方可以用上沼气作燃料,降低村民的公共支出。 这是养殖业还不够发达的情况,如果养殖业再配套着窜一窜,家家户户都用上小沼气池,也不是没可能。 沼气技术就涉及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发酵材料,不同的发酵时间和温度等各种条件。 之前的通识课上,地理、气候等基础知识早已普及了一轮,李咎再说岭南道的发酵材料主要是水稻秸秆、甘蔗渣等,适宜发酵的时间是三到十月,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是夏季气温过高时关注发酵材料的消耗情况和注意保持湿度、酸碱度。而北边几道,冬季大概率是用不上沼气了,要注意的事别让沼气池干涸——甚至有许多地方全年高温天少,本身没有发展养殖业的潜力,秸秆还都粉碎还田了,根本就不适合开沼气。 如此从沼气池技术开始,讲完这一搭不同材料不同方法的堆肥发酵技术,又可分别延伸到各地因地制宜可以发展的行业。 李咎可以用沼气池作为案例,系统地演示技术站的运行。 顺便还能借沼气池技术普及的机会,把学生们组建的金陵各个村落的技术站给办实了,粮食、人手、职位全部安排妥当。接着就是从沼气池的研发开始,如何形成实验记录,如何转为可用教材,如何一级一级地往村落传授……全部细节都给实际操作了一次。 最效率的做法应该还有一个技术的效率检查,就是淘汰掉研发出来后实用价值不高或者成本和结果不匹配的技术。 但是李咎去掉了这一级操作,他觉得可以给这些聪明刻苦有追求的人多开几扇门,他应该多多信任这个年代的人的智慧。诚然有些技术的实用性一般,折腾到累死累活也就提高了一点点粮食产量,但是,如果有人能改良这个技术呢?如果这个技术换到别的地方就可以一飞冲天呢?如果这个技术是某个高级技术的前置开发技术呢? 李咎就这么大个视野,他如何敢用自己的经验去否决一个可能?就说这个沼气池吧,其实它也是个很快就会被淘汰的技术,它的产出不稳定还要投入人力维护,一但煤炭电力普及,沼气池立刻就会消失。但是它依然在部分地方有它的存在价值。 或者用蒸汽机做个例子,瓦特的蒸汽机才多少效率,后面多次改良革新之后的内燃机又是什么效率,能说瓦特的蒸汽机就不重要吗?如果有个类似的低效的前置技术在岭南道被发明,可是能改良它的人却在北海,倘若把这个前置技术给刷掉了,那么那个改良它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 科技发展的探路人,必然要走一些弯路,必然要额外付出许多劳动,但是最终的结果一定不会让人失望。一代代试错的结果,会是无比庞大的技术储备…… 第四百七十六章 壮志 沼气的发现让李咎很高看了辛秀才一眼。 不仅很有实验精神,还很有实验的天分,他是个擅长观察,且对现象非常敏锐的人才。 天赋这种事,一般人羡慕不来的,比如小莲,比如杨大郎,单凭天分都能碾压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 而科研这种事,既需要海量的基础数据把进程堆到瓶颈口,又需要天才的临门一脚节约研发成本。 李咎后来着重看了辛秀才的记录本,又从里面挖出来了一些可以深挖的技术。 比如蚯蚓养猪,比如疫苗兽用,比如一些传染病的传播途径……他连大肚子病(血吸虫病)都有一番见解,再给他一些时间,未必他不能把钉螺这个媒介给翻出来。 受到这个启发,李咎又翻了其他人的记录本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像辛秀才这般灵性的就再没见到了。更准确地说,能认认真真写好每一天的见闻的人都不多。 本来经过李咎的一番整顿,剩下的使者学徒里,连读过书的人都不足三分之一,剩下的人很大一部分都不认得字儿,还是在李咎这里紧急培训才学会了书写,指望他们写出多好的笔记来,有点过分了。李咎看完倒是发现了几个老实孩子记得很扎实,也就限于如实描述而已。 人都是有惰性的,写记录这个事又不是必考的功课,更没有人每天监督,当然就没几个能坚持下来,绝大多数人能记一笔大事要事,记一笔任务工作,就很了不得了。 何况辛秀才还做到了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他甚至会把前后隔了几十天的记录联系起来,意味着他会经常翻查以前的笔记。 就连辛秀才的好友、和他每日切磋心得的欧秀才的札记都差远了。不过欧秀才疏懒也可以理解,他和辛秀才总是结伴而行,辛秀才的笔记里往往包含他和欧秀才切磋的结果。只有两人出现分歧的部分,欧秀才才会着重记一笔。 比起辛秀才的事无巨细、清晰准确的记录方法,欧秀才的札记则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我今天想早点下班”的潦草感,胜在他记下的事,都是很关键的事。只是辛秀才的记事很全面,而欧秀才的记事是纯操作层面。 李咎不免产生了一些想法…… 就…… 小莲她嫁人了,小杨他要继承家产,傅贵儿的十八个心眼都在琢磨人事上,小钟工特别特别偏科他做机械几乎都是凭感觉……这个辛秀才,他能留在李园,扛起李园学塾的旗帜吗? 李咎把辛秀才的记录本卷起来夹在腋下,兴冲冲地来到学塾的实验田找辛秀才。 辛秀才正顶着初夏的烈日,在地里一点点地检索着什么,他检索的速度非常慢,看进度一上午也不过就走了一条垄。 “老辛,老辛!”李咎站在他最近的田埂上对他挥挥手里的记事本,“有空不,找你聊聊这个?” 辛秀才慢吞吞看他一眼:“多早晚有空呢?我这儿时机稍纵即逝,可不兴耽搁哩。” 李咎顿时感兴趣了:“你在这儿干啥咧?” 辛秀才捏着一只还在动弹的虫儿,回说:“在查田里的小虫儿和其他动物。白天晚上的种类不太一样,数量也不一样,没准能有发现。过了这个点儿,可能明天就不是这些虫儿了,我得争分夺秒地查。” 辛秀才手里的厚厚的一本册子上,画满了他这几天在地里找到的虫子的草图。 李咎联系他的记录本想了想:“你还在查大肚子病?” “啊那个早就查到头了,有些事想不明白,不得已搁置了去。这次是发现实验田里的虫子的种类比外面的少,想搞清楚这会有什么影响。” 实验田都有严格消杀管理,虫子、病菌的种类远远少于外面的田地,只是一般人很少关注这么细节。 他还真误打误撞搞对了方向……科研的天分有时候是种很玄妙的直觉。两个看起来没关系的事物,科研人员可能会在潜意识里给它们标记一个联系,因为他们的学识已经洞察了两者间的内在逻辑,而他们自己甚至都没想到,于是他们的潜意识急了,迫不及待地提醒主人这里头存在一些值得深究的事情。 最典型的案例是“苯”的分子结构,发现者凯库勒是在梦里获得的灵感。 辛秀才这个也算,可能他自己还没发现钉螺在血吸虫病传染链中的关键作用,然而他的潜意识已经觉察到缺失的关键环在田间地头水域里的某种虫子上。 辛秀才把虫子装进小瓶子里,直起身来,问:“侯爷有什么事呢?” 李咎回说:“想请你留下来,接替尤山长的职位,管理整个学塾。”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这可是在皇帝陛下跟前挂了号的,有丰穰侯和城阳公主在背后撑腰的,即将诞生自科举取士诞生后唯一一个与科举并行的新的取士渠道的,学塾啊。 辛秀才不否认,他当时也心动了,所以他愣了几分钟,差点就答应了下来。 可是他之所以让李咎也产生了挽留的心思,正是因为他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思路。 “侯爷关照,某铭感五内。但是请恕某年幼无知,不识好歹,学生不能留下。” 辛秀才不等李咎询问,主动解释起来:“学生前来贵地,是因为学生的家乡太穷太苦,学生为家乡求解穷困。然而学生沿途所见,胥民农夫,莫不如此,天下九苦一甜,庶民潦倒。学生想为天下人求这味药,立志要走遍大雍的山水,穷极力所能及的地方,用先生所教之‘科学’,疗一疗天下的穷疾。学生很喜欢李园,但是数年之内,学生不能留在李园。学生担忧一但留下,就再也不想走了。” 辛秀才说得十分坦然,他是认真这么想的。 李咎不得不为之侧目。 走遍天下该多艰辛,风餐露宿几乎是常态,而他所求的甚至不是自己一人的所得…… 李咎肃然起敬,连称呼都换了:“壮志如此,某不该阻拦。兄弟好志向,某敬仰贤兄弟,愿为兄弟效劳。但不知辛兄弟预备何时启程,我早年也有这个打算,无奈被江南绊住。但是当年做的准备,现在依然可用,不若赠与你,岂不美哉?” 第四百七十七章 游历1 什么时候开始行走天下? 辛秀才自己都很迷茫。 按照他在金陵的进展,穷极一生,他都没办法真的走遍所有地方,他能触及的地点,大约也就五六成。 可是如果他不去,就是零成。 “总觉得现在学的还不够,还有好些事不明白。另外盘缠等事也需要仔细筹算。我不止要去各个大城市,还要下去村里,防身的事情也得有考虑。照此估算,最快也得明年成行。不过学生在出发前,想先走遍岭北淮南的山山水水。一么就近,二来么,也积累一些行走世间的经验。在江南先经历一番世情,有不足之处,也方便描补些。” 李咎点点头:“好,在你出发之前,我会把一切外务给你安排妥当。路引、护卫、干粮、盘缠、例钱……沿途我还能多找一些人照顾你。过两天我给陛下写奏报时顺嘴提一句你的事儿,让各地技术站和驿馆接待你,如此不说帮上你什么,至少可以让你全心都投入其中,不必为外务磋磨。” 辛秀才闻言大喜:“学生的确需要这般支援,却之不恭了。啊,若是之后学生再想起什么需要的来,能不能也请先生帮一把?” 李咎很久没听到这么直白的需求了,还挺惊讶。大雍的读书人性格多数很内敛,即便是恃才傲物的热血青年,也羞于启齿找人寻求帮助。除了和他最熟的黄致、老赵、尤复等人,李咎还没有被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过需要他帮助。 “当然可以,若是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跟你走了。对了,有没有其他人和你一起?还是就你一个?” 辛秀才朝田埂的另一头阴凉地里盘腿坐着吃瓜的欧秀才点点下巴:“老欧和我一起,他虽然总说我憨,该为朋友两肋插刀时,倒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知交当如是,行,你还有欧秀才,还有将来你能组起来的团队,我给你们包了所有的出门的行头。就当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看过大雍的山水了吧。” 李咎从辛秀才身上看到了一些未来的光芒,令他无比欣喜。他在大雍看到过许多类似的人物,这些人物组成了大雍未来的脊梁。 “还有个小事儿,是我的一点揣摩。我看了你的记录,和我之前的一些观察对上了。结合起来,我得到了一个猜想。大肚子病它不是一般的传染病,它是寄生虫致病的,病根在水域和湿地里,它的中间宿主是钉螺。” “中间宿主?”辛秀才确实怀疑大肚子病和水源有关,学了基本的生物知识后,他也怀疑过这个病是寄生虫作祟,不过中间宿主他就不明白了。 “对,就是血吸虫必须通过这个钉螺完成传染链,虫子的发育课上说过,中间宿主的意思是说这个虫子要在另一种生物身上完成某个发育阶段才能变成成虫。既然你明年才离开,今年又要到处走走,正好这件事顺道交给你。” 沼气池还是李咎主持开发推广的,血吸虫病的关键点是钉螺,反正也没特效药,物理灭杀钉螺就完事了,事情本身简单,技术难度小,问题全在执行层面。如何科普大肚子病和血吸虫、钉螺的关系,怎么调动百姓和地方一起参与……全是看他在地方做事的功夫。 辛秀才的科研能力,李咎已经毫无怀疑,现在就要看他在操作层面的能力,自古有想法容易,执行起来困难……执行后全身而退,那就更难了。 辛秀才没想那么多,他总算是从地里出来了:“好啊,劳烦先生把资料给我,我回去仔细应证一番。” 李咎想找个可以挑大梁的科研所所长的打算落空了,回来不得不收拾了一些资料转交给辛秀才由着他去着手安排防治血吸虫的事务。为了方便辛秀才给人们科普,李咎破例交了两台可以观察虫卵的显微镜给他。 青山的玻璃厂其实已经能琢磨出放大镜,只是成品糙得很,主要给老花眼用用,年纪不小的尤复随身都带着一个。玻璃厂也能磨凹透镜,在读书人这个群体里很受欢迎——古往今来,读书人群体都特别容易近视,古代的光照条件那么差,凿壁偷光的,近视比例不小。 不过做的显微镜就还差了点,主要是焦点对不上,放大不精准。而且这个需求并不那么迫切,市场也不算大,既没有李咎的督促,也没有市场的监督,自然地就进展缓慢,全靠李咎从仓库里搜刮。 仓库里的日用物资已经少了许多,但是科研用品和机械用品还有不少,两台教学级别的显微镜还是可以轻松给出去的。 资料、工具,李咎都给了辛秀才,人手也调了一些给他,主要是侯府和公主瘦下的随从、侍卫,其中还有个带着品级的武官,不算社会地位、官场默契,只算品阶,那可比县令都高,足以应付绝大多数突发事件。 辛秀才是个行动派,稍微验证了一下便起程走了,第一站就是金陵太守的官署。本地名望、乡贤,有资格向守令、学塾等进言献策的,辛秀才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李咎没有仔细管后续的事情,金陵太守人是圆滑了些,是胆小怕事了些,但是不是个昏官,干不出因私废公的事儿。 辛秀才找上门去要防治血吸虫病,事情不伤害任何人的利益,办好了只有天大的功劳却没有任何风险,金陵太守不会拒绝,岳老相公就更不会为难了。本地长官不拒绝,底下的都好办,李咎只需要时不时关照一下以免辛秀才走了歪路就是。 李咎慢慢给辛秀才算了笔账,带多少人,带什么人,从哪里征集人手——护卫随从不可能全程跟着走,人家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顶多只能陪一程,三五年的就得换人;盘缠总共要计划多少钱——一出发就带上全部盘缠是不现实的,必定是中途补给来得方便些——所以沿途分别从哪里补给?辛秀才这一路行程有没有挣钱的机会比如写个辛秀才游记之类的册子定期出版拿去卖?还有走哪条路,能不能蹭上铁路和海运……这样一点点地,李咎都给他备下了。 城阳得知后也从自己的私房里添了一笔,她和李咎一样,看到了辛秀才此举的意义,即便李咎不管,她也会管的。所以她点了一个武官几个护卫陪辛秀才在江南防治血吸虫,还打算长长久久地为辛秀才游历天下时所带的护卫提供俸禄、例钱。护卫的人可以换,反正钱粮都从城阳公主府出,既规范,又防备辛秀才自己找的随行不靠谱,见财起意的半途生事。 辛秀才正在借着主持防治血吸虫病等事的机会,为将来的游历天下积累经验,恰在此时,另一位游历四方的人回来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游历2归人 掌柜刘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算时日他这一去,接近三年,远远超出当年设想的半年一年的就回转的计划。 宁氏在丰穰侯府住这么久,越到后面越心慌,直到确确实实收到刘掌柜的书信,一封一封地传来,说已经回程,已经过了沧海,已经上了辽东的港口,已经到了淮北道与淮北蜂窝煤联营会的接上了,已经到了淮南道与江南水泥联营会接上了…… 宁氏于是日益开怀,到了小子们回说“大爷的车队已进了外郭门的驿馆,明儿一早就能进城”,更是忙忙地再次理妆,一大早就去郭门等着。 李咎也是同样激动,掌柜刘出去的时日不算特别长,当然不可能去了美洲,但是他盘桓这么久,一定有所得。 不管有没有所得,人能顺利回来也是好事,他去得太久,纵然定期传书信回来,也难免让人焦虑。 不过,李咎当然不能和宁氏抢她丈夫,是以他跟着迎到了城外,却并不打算和掌柜刘说太多。 他出城去迎接,是尽朋友的义气,再占着夫妻的时间那就不对了,都说小别胜新婚,那得有多少体己话儿要私底下谈呢? 除了李咎,还有染织陈和牛马王也跟到了金陵迎接老伙计。李咎是私下出行,除了傅贵儿、哑巴、幺娘和魏嘉梁,没带别个。黄致自己倒是来了,他对海外有些好奇,这些年也渐渐地看淡了生死贵贱,不以商人工匠为鄙陋。而尤复等人是士大夫,定不会为了商人如此劳顿,便没出现。 老刘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一直迎到金陵城外,本来是骄傲自豪八面威风的气场,却在看见这么多老伙计后,变得沉重迟疑起来。 特别是李咎和黄致。 宁氏会出来等他,他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媳妇自己知道,他和媳妇是同生共死的白首之约,大凡知道他回来,必定要尽快来寻的。 染织陈和牛马王的出现也不意外,染织陈和他都是青山数一数二的生意人,两人互相持股对方的产业,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他这次出海也有四五成是染织陈的生意,染织陈往南粤去,也有四五成是他的生意。而牛马王是做的牲畜生意,和老刘属于同个产业里的上下游关系,也是来往密切,交情深厚。 但是李咎和黄致就让掌柜刘非常在意了。 虽然他出海是有李咎的密令,可李咎能迎到城外,这份重视,着实不多见。李咎又不是那种有求于他的低级官吏,细细算来,必定是他求着李咎的多。 黄致和他甚至都没有太深的交集,不过是在李园见了几面,聊过天下见闻而已,他竟然也会跟到城外来? 掌柜刘早在金陵北郊的渡口就弃船换马,押着最金贵的几车东西先行一步赶了回来,远远看见仍然熟悉的身影,又得了下面的小厮来报说李咎等人已经在长亭设下接风的酒水就等他入席了。掌柜刘不免心中一片火热,大有人生得此知己也不算白走一遭的感觉,忙忙催马上前至竹林处下马,早有宁氏带着人迎了上来。 若不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恐怕夫妻俩当场就要抱上了。 现在他们极力克制,却还是没忍住牵了小手,宁氏嘤嘤地哭了两声,倒把掌柜刘志得意满背后的思乡怀人的情绪全勾了上来。 李咎和染织陈等人就抱着手等着,等了他们夫妻俩先好了,老刘擦着眼角提着笑,一手拉了马,一手拉了媳妇,又往前走了几步。 李咎方笑道:“这一去两年不见,实实的让人惦记。你且和你媳妇对哭两场,哭完了才好下酒哩。” 染织陈忙推了他走,道:“他们两个才好些,侯爷又调侃他们,老刘倒是不怕嘴,嫂子脸皮可薄,不好说的。老刘啊,先吃两杯接风酒,这里风大日晒的,吃了咱就走,侯爷那里水晶凉棚里摆的才是正宴,什么都搜罗来了,咱们边吃边说,你也试试咱们家乡的菜可变了风格不曾?” 掌柜刘拍着肚子回说:“这感情好,你们可不晓得,两年去,路菜苦也。” 掌柜刘说着,与李咎、黄致各行了个大礼,接过接风酒吃了,这方生起了“果然回了家”的实在感。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掌柜刘一去两年,再回来看什么都新鲜。 其实金陵城没太大变化,主要是李咎中间一年都在京城,金陵少不得要松懈一些。 而发生了变革的纺织业,那变革基本都发生在厂房里,外面看着就是多了些平平整整的屋子,再有些衣着统一的人在路上走着,都是纺织厂的织工。而金陵以前有四万织工,纺织业冠绝天下,也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现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眼看去,就是又熟悉,又陌生,说不上哪里亲切,也说不上哪里新鲜。 及摇摇晃晃地到了丰穰侯府,先去宁氏所在的客厢放了行李,沐浴更衣出来,再这么一看,才有了新奇之感。 丰穰侯府和之前区别太大了。他走的时候,丰穰侯府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收拾得干净齐整,整个侯府的重心都在后院的实验田和学塾里,前面除了那个四季暖棚的花园很漂亮,其他屋舍院子也就是“能住人”“能待客”的规格。三九当时打理侯府完全就是按李咎的审美打理的,也不能说不好,反正就一眼看去就知道这里必定没有女主人。 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大府邸依然很简约疏阔,但是没来由地就让人感觉有一种女子经手过的柔和。 可能是因为山石上多了兰草,隔花窗天井里多了芭蕉,彩画的装饰有了些趣味和典故,也可能是仆从里多了好多女孩儿,空气中都常有脂粉熏香的气息。就是从客厢到花厅去的路上,路过略高的地势时,掌柜刘就看见一墙之隔的内院回廊下晾着一长溜精致的描花绣草的丝绸帕子,一个才十来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红线络子络了两朵小绒花作装饰,正在一旁拿着小团扇扇风。 以前的李园不可能有这么温柔的角落,那时候李园根本就没几个常住在后院的精致姑娘,李园的姑娘虽多,绝大多数却是工人农夫类型的健妇,又住在“宿舍”,即便晒帕子,也是大大咧咧挂在绳子上的蓝色褐色的粗布帕子。 掌柜刘便猜到,定是传闻中的丰穰侯夫人的手笔了。 他对这位夫人十分好奇,李咎又像烈马又像莽牯牛,能让他收心、心甘情愿地把家业交出去的女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奇人? 第四百七十九章 游历3故乡已然大不同 时值盛夏,距离李咎成婚还不到一年。 李咎和公主成婚的消息并不曾大肆宣扬、昭告天下,除了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或多或少能从京城得到消息,底下的平头百姓、小商小贩知道得不大仔细,众人只知道李财神已经成了亲,却不知道他娶的是谁,因而坊间传闻极多。 掌柜刘走的商人那个路子,沿途逐渐地听闻说丰穰侯娶了媳妇,但是或说他娶了京城大官的女儿,或说他娶了关西巨富的寡妇,众说纷纭,却都是脑补和胡诌,不可尽信。 刚回到家的那种激动和亲切感略微消退后,掌柜刘的好奇心来了。 负责接待他们夫妻的人还是李园的老人初三郎。 现在初三郎也是个挺拔的小松树似的的青年了,父母双亡而自己和弟弟都很出色前途一片光明的初三郎,早被不知道多少人家盯上了想招去做乘龙快婿,他总推辞说年纪小、弟弟还没长成,然而暗示的明示的仍然络绎不绝。 掌柜刘自己没得女儿,不然他也想说这个女婿回来。 初三郎和掌柜刘还熟悉,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叨叨。 掌柜刘听见他说到“自从咱们奶奶来了,这才好些了,论理后院的事儿也该求奶奶管一管”等等,掌柜刘忙顺着话问道:“停停,初三啊,你们家奶奶几时来的?说话办事到底怎么样?我带回来的土仪之类,也不知道犯不犯忌讳?” 初三郎左右看看,笑道:“我们奶奶好着呢,没有不说奶奶好的。实话也不瞒着您老,横竖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您知道了别出去说道引来别个纷纷攘攘吵起来就好。我们奶奶是位公主,皇帝陛下亲自赐下的婚配,为这,我们侯爷现多承了一个侯爵,在京里时都当国公待哩。” “啊呀,这可了不得!咱们侯爷的夫人,竟然是公主娘娘?” 掌柜刘顿时连路都不会走了。 宁氏笑道:“你慌什么?公主娘娘又不吃了你!这位殿下人品贵重,端雅非常,平日里得了空也常找了我去说话,十分和气,绝不是那等颐指气使的骄纵太太。你只当是敬重李侯爷一般敬重公主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掌柜刘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宁氏想到自己头几天和公主相处的情形,也不深劝。老刘的心态她明白,就算再和气、再平易近人,那也是帝国的天骄,公主啊……最开始那时候公主手下先头派来的人到处收拾打点屋舍时,她不也十分惶恐,唯恐这位公主不好相处吗! 初三郎又道:“说不得刘大哥见过,早些年公主偶尔去学塾和实验田帮忙,如果刘大哥恰好也在,那就应该认得。咱们家奶奶不一般的,老爷下地干活的时候,咱们奶奶也在一旁帮忙哩。” 李咎在地里干活的情形,掌柜刘见过,初三郎一说,他就能脑补出来那个画面,紧张得情绪就去了十之八、、九。 不管是夫唱妇随,还是有心表现,能亲自干农活的公主,不会是那种刁钻古怪难处的人。 掌柜刘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和媳妇宁氏一起加快了脚步,绕了小半个侯府来到了今日设接风宴的地方,花厅。 今日的接风宴是自助餐形式,采用了之前三九设宴招待的模式,只不过花园里的风景略有区别,餐点也略有不同。 黄致等人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围餐法儿,早早就取了自己喜欢的品类,配得齐齐整整十几个小碗儿,汤、冷盘、热盘、主食、果子、黄酒、果酒、米酒、茶、浆,色//色齐全,只等主宾齐至,就可以宣布开席。 看菜是用面塑的《归汉图》,人物草木神形兼备,正扣着今日的主题。 掌柜刘一来就看花了眼,初三郎自己取了个盘子,又教他也取了一个,一边介绍这种新鲜围餐法儿,一边解说各种已经看不出原料的菜品。 宁氏跟着公主吃过两次,不必别人多说什么,她早已扔下了老刘,择了几样好看又好吃的新奇菜式,去了女眷那一桌上贴着徐氏和陈家太太坐下了。 今儿算家宴,两桌席面之间的帘子收了起来,方便宾客玩笑。 掌柜刘取了一整套吃食,坐到席上了,他旁边的染织陈凑过来说:“你还没见过李家太太吧?就在你媳妇的右手边的右手边的右手边,主人座上那位。” 掌柜刘唬得手上一松,差点把一堆盘子砸在了桌上。他偷偷往隔壁看去,只见主座上一个二十来岁清丽白净的妇人也看了过来,还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他便知这就是公主了。 该什么礼节,怎么谒见,掌柜刘脑海里一片空白。 幸而城阳似乎看出了掌柜刘的窘迫,用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今日是家宴,大家别拘束呀,就当是自家姐妹妯娌才好,有什么礼数礼节的,以后再说啊。让老李看见咱们拘谨,还以为我和你们玩得不好。别的也罢了,我可怕老李想出什么和咱们一起玩儿的游戏来,到时候又该荒废一阵了。” 女眷那边的气氛稍稍松快,掌柜刘也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至少是位能面面俱到的贤夫人…… 他正在暗暗估量李咎这位夫人如何时,李咎在他旁边坐下:“在想什么?唉,你以前不是不大爱吃瓜果的,今天竟转了性?而且你今儿一点河海江鲜都没拿?莫非嫌弃我这里鱼虾蟹贝治得不好?你当心十八郎哭给你看,今天这江海湖泊的菜色可是十八郎亲自掌的勺。” 掌柜刘绿着脸道:“好兄弟别寒碜我,等会儿和你仔细说道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一时酒过三巡,定然要让我说说沿途见闻,岂能让我一声不吭地吃这一席?到时我再仔细和兄弟掰扯掰扯,省得说两道,废口舌。” 李咎往他去的东瀛州、蓬莱洲一想,瞬间就懂了,他叫来跑腿的小子,让通知厨房再整两个北方口味的猪蹄羊腿驴火烧加菜,引得掌柜刘直呼“知己也!” 掌柜刘是来得偏晚的,他坐下不多时,李咎和城阳便端酒开席。 这次席面非常明确,就是给掌柜刘接风洗尘,慰问他两年在外漂泊之苦。 夫妻二人各说了几句场面话,直把掌柜刘感动得老泪都要掉下来。他自行商以来,个中辛苦艰难,不必赘言。平时能体谅他的也就是媳妇和同为商人的好友,来自士族甚至贵族圈的肯定,这还是头一份,若非理智还在,掌柜刘只怕当场就要和李咎扯些戏文里才有的剖心之言了。 第四百八十章 游历4掌柜刘见故友 “在东瀛洲和东半岛各置了几个三千亩的宅子,铺子也让自己人开了十七八个,都是日进斗金的好买卖,今年还想从老人里挑几个能说他们当地话的愿意出海的人出去管束着。我看柱子、初三他们都不错,但是初三舍不得他弟弟吧?哎,我猜你就舍不得,要么葛藤、桂子那俩孩子让我去问问? “这次最远去了北极楚洲岛,想试试往东渡海,那地儿的海峡不是极为狭窄吗?我寻思东瀛洲每年寒冬都封冻得彻底,更北方的极北之地岂不是冻得更结实,是以前年十一月就去看了一眼,反而不合适。那边冬天是结冰了不假,但是冰得不结实,大多是浮冰,人走上去容易落水,船行却又容易撞山,只得夏季再试。 “夏季能渡海了,我和几个老水手渡海看了一看,也是荒芜世界一片。那次带的补给不够,所以爬了几个礁石,远远看见是一望无际的山原便回来了。我们用六分仪在海里定位过,应该就是地图上所画的北藩州西北角的岛链。 “我仔细算过行程,可能还是渡海来得快一些,如果航路成熟,顺着侯爷所指的洋流横渡,四五个月也就到了,但是从陆路再跨海,因为没有修路的缘故,至少也得半年才能渡过海峡到达北藩州西北角,还得再花半年才能抵达北藩州腹地——这还得全程不走错路,不被土著居民阻拦。所以我的想法,接下来是否做两手准备,海路,也行。 “在楚洲岛真的看到白色的巨熊了,侯爷果然博闻强识,不出门也知道北边的物候。 “极夜和极光也见着了,可知地球说有十分准,越往北去,冬季夜晚越长,到了楚洲岛,冬天就没有白日,怪道那里土地广袤,就不长庄稼。光热跟不上啊! “植物也是像侯爷说的一样,从针叶林慢慢变成了灌木和苔原。好林子,出极好的木材,拉到南边来打棺材板儿床板儿不带拼的,一张床板能卖上百两银! “这一趟钱是挣了不少的,还见了些西洋人,去时才十条载货的船,回来倒有二十条载金银的。可惜就是吃得不好,唉,不兴吃肉,好容易打了头野猪,得改叫‘山鲸’才好分肉,平时都吃鱼、虾,因为没柴火,稀得热食,菜也少,果子更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皇帝都穷得要命,还靠大臣阶级呢。和我做生意的一个大臣,叫什么原经道的,是他们国内数一数二的大臣,进献了一头牛给他们的那个皇帝,那个皇帝感动得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他,还加封了个什么爵。 “我养了几头猪,过年献给他们了,也拿了个爵位,现在我在东瀛洲可以横着走路。哎,他们的尊卑上下,可比咱们的厉害。贱民就是贱民,贵族就是贵族,可不存在考科举就能跃龙门的。身在贱民,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十辈子,十代子孙也都一样,除非他造反成功自己变成大臣。 “在那里我是大雍人又有钱,当然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过一天到晚吃生的冷的,我扛不住啊,还是回家好,这不,这一回来,什么都有了。可谢谢侯爷大哥喽,咱能喝口烫酒。” …… 掌柜刘起初有一些拘谨,说着说着就放开了,趁着天气还热,他捉着一把芭蕉扇,像说书人似的说故事,说得绘声绘色。他怎么和东瀛洲、东半岛的人打交道的。 东半岛皇帝现有几个宠妃和权臣勾勾搭搭,朝中势力仿佛炖杂菜一般混乱,为了屁大点事斗得你死我活,掌柜刘带的大雍花种、山石、书册、书画,一下就成了各路势力的座上宾,那店铺开起来仿佛不要钱一样。 东瀛洲则更穷苦些,毕竟四面环海,气候寒冷,除了鱼获真的没什么物产,可是捕鱼又很艰辛,典型的低回报产业,若非土地贫瘠稀少还缺乏淡水,渔民可能也未必想以捕鱼为生……掌柜刘就是靠食物在东瀛洲砸开的道路,然后按照李咎的规划提前买了几个大庄园。 他现在的身价还不够,再凑一堆,他要和李咎、夏刺史等人一起买港口,那才真有个巨富豪强的样子,现在不过是借着大雍的威慑力在外拿个方便而已。 出关往东北大洋上去,有好几个不错的能当港口的地方都还空无人烟,特别是李咎很看重的深水港,现在多数连渔村都还没形成。掌柜刘购买土地房产都贴着几个港口买,但是为了做生意,也不得不在城市里购置了一些,如此能分出来给港口置地的钱就少了,还得靠大雍国内筹钱。 李咎问了问掌柜刘,那里人情如何,怎么雇请的人,怎么收的田租,怎么做的打算。 掌柜刘回于是说起了他在番邦买地买庄园,仿照李园也建立了长短工制度,约定了家规守则,在庄园里开的学塾等等:“那还不是照着咱们国内一样,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别想了!横竖我也是他们国里的大官,也养得下私兵护卫,他们必不敢反了我的天!我再看他们的穷人也老实,也肯干,如此就和咱们的人一般,也不差什么。就是他们那些地方的人,好些都还没开化。说是有国君,实则不过能管得住几个城,再往外走一走,再看去,竟是四六不通的地主蓄奴做主的情况更多,比咱们落后了不知道多少年。九成九的人连成句的话都不会说……我原想着从咱们这带去的人,不论男女,能在当地落地生根,做个长期买卖,将来功成名就再带着丈夫媳妇回江南,也是个阔翁了。没想到他们竟是那样的情况,竟不好说婚嫁——谁肯嫁娶不通人意的人呢?我来前带去的小幺儿正当着塾师,教我买的那些地的佃农读书认字,到我启程时,听闻他们中聪颖出色的已经取了汉名,也懂得了礼义廉耻。” 李咎点一下头,教到这就算可以,大雍暂时没兴趣替别人养百姓,李咎也没想过一统全球,但是中原文化圈可以先扩散起来。大国的国势在此,自然有天然的吸引力,其文化、风俗、传统、习惯,很容易就会被其他文化圈的人吸收学习。 “哦对了,这次去东瀛洲,还是靠的在咱们这读过书的原宏道原少爷帮忙,牵线搭桥疏通关节的,好多事才顺顺利利办了下来。下次去他们那儿,得给原少爷多带些雅正的东西,这块儿咱们都不懂,少不得要劳烦嫂——麻烦公主殿下帮忙看一看了。” 这事自无不妥,李咎满口就应了。就算城阳懒怠管,尤家出个办法,或者让傅贵儿想辙,也没问题。原宏道么,李咎本也认得,这个少爷是典型的不知世事艰辛的贵族少爷,好哄得很。 第四百八十一章 收获 掌柜刘回到金陵,带来了大量的金银钱粮和奇珍异宝。 除去各处打点孝敬的,剩下的给李咎、染织陈、傅贵儿、尤家分账,每人都分了至少两三条船那么多的纯利。 尤瑷的宝石手链、黄金璎珞,又可以多加好些个款式,不过她尚在孝期,就不适合出去采买。 尤瑷把自己常来往的几个铺子介绍给了城阳和小莲。小莲年底就要上京的,应该多打些首饰装点门面,城阳就更不用说了,她再不爱穿戴,那也不能把李咎送的一柜子一箩筐的宝石白霉在仓库里。 这些事不可能瞒住所有人,掌柜刘卸货就卸了半个多月,城里的金银铺子、成衣铺子、钱庄也不都是自己人的产业,不多时间,就宣扬得沸沸扬扬,什么个猜法儿都有了。 坏处是如此来化缘的就多了,好处是人们出海的意愿再次暴涨。 知道出海有十倍利和十箱黄金摆在眼前的冲击力截然不同,后者显然要强有效得多了。 也因此岳老相公和南边的夏刺史不得不再次提高整个淮南道、岭北道对粮食种植的投入,严防死守人们荒废土地,钻营经商。 本来整个江南沿海三道对海贸(商业)和种粮食之间的投入分配就很严格,经商是可以经商的,但是不能影响春种秋收,用于耕种粮食的田亩、人手、牲畜资源半点不容作假。 更有甚者,夏刺史在尝试配额制,即种好多少亩稻子,分配多少出海的配额,配额以内的正常报税,配额以外的那个税额高到能让人在正常年份里一分利都吃不到。这个配额制目前已经详细规划到了县城。 夏刺史盘经济民生是绝对的高手,早在人们还在为出海而犹豫的时候,他都已经根据岭北道各地的天然禀赋,给各个地方划定了建议投入的生产经营品类。 这个县烧瓷器,那个县烧玻璃琉璃,那个县输出彩画,这个州染织刺绣……再配合人口增长的预期,每个地方又都给了一笔田亩开荒、人口增长、粮食增产的目标,根据这个目标分配的出口税税额。 简单粗暴,但有效。 于是岳老相公上书皇帝陛下,请夏刺史帮忙,给淮南道也这么来了一手。 掌柜刘如果不是借李咎的东风又七拼八凑着一堆股东一起投资出海,他得找人种上八万亩地的水稻,才够得上搞定每次的配额…… 全部收益分配结束之后,掌柜刘抱着足够自己和媳妇舒舒服服躺八辈子的财富,又在构思下一次出海了。这次他是铁了心要去北藩洲的腹地看看,得打至少三五年的计划。 三五年的出海计划,掌柜刘需要做足了准备才行——保守估计,至少半年。 且掌柜刘还想修整一番,他确实是属于天地遨游的男人,不过也有倦鸟思归的时候——这么一来,再次出海的时间就推到了明年季风和洋流起时。 不过另一个商人却等不及了。 染织陈本来是很佛系地在南洋卖卖布,收收香料和作物,开发开发种植园。他倒是也去了南洋之南的贵霜,但是主要收的还是香料,比不来掌柜刘直接和国君做生意来得爽快。 掌柜刘上一次出海,和染织陈打个平手,染织陈也就继续这么佛系了。这一次掌柜刘干了票大的,虽然也有染织陈的一份利在,不过染织陈却不是个甘心做老二的性格,是以他也重振精神,急吼吼地振作起来要往南去。 李咎同样也给了他地图。 往南的选项太多了,可以去的地方相当于现代位面的澳洲、西亚、非洲……如果和西洋人结伴走,那么访问一下这个时代的欧洲,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咎没有给别的地方取名字,掌柜刘精神来了之后给南边那块取了个名字叫“南洋洲”,给西边那块取了个名字叫“白泽洲”,他给自己的目标也定下来了,他要去南洋洲和白泽洲看看。 西洋则已经和大雍有了往来,李咎之前送过一些西洋风格的珠宝首饰和陈设给城阳,大多数是从仓库拿的,也有一小部分是真的这个时代的产物。 这个时代的“欧洲人”的音译接近“西洋”,李咎也就保留了“西洋”这个称呼。 不过从纯粹的人的形象来看,两个世界的文化和政治有了相当大的区别。经过对应现代的中亚、西亚的陆上交通线传到大雍的器物、绘画,展示的“西洋”有明显的有色人种的特点,并且宗教的氛围低了许多,证明这个世界的发展路线和李咎穿越前的世界区别很大,不仅仅只是大雍的历史发展进程有区别,其他地方也照样发生了改变。 染织陈的计划最远会到“西洋”,最近也会到“白泽洲东岛”,最后算一下路程,比掌柜刘的北藩洲计划也差不了多少,区别仅仅是全程可以找到补给点而已。 不过染织陈可不只是想看看别的地方而已,他最主要还是想挣钱,挣比掌柜刘还多的钱。那么大的两片陆地,总该有点金矿银矿宝石矿吧?就算白泽和南洋两个洲没有,那“西洋”总该有了吧? 反正掌柜刘今年不会再出海,明年出海他也赶不回来,染织陈决定把他的配额用了,也纠结上李咎、尤家的份额,一起去探南洋、下贵霜、直奔白泽南! 不仅仅染织陈有这个打算,还有更多人闻风而动。掌柜刘回到金陵后不久,定波港出海的船只数量就翻了个倍。 就算是配额制,都挡不住人们出海的欲望——超过配额又怎样,海岸线那么长,官府很难做到有效的控制。他们可以从别的港口上岸,再不然,悄悄找个小岛停下,把货物和金银一点点偷渡回家,也不困难。 夏刺史显然从出海的船只的数量就判断出来未来的仗不好打,但是除了配额制,他确实没有别的思路。 限制出海?不能,他知道不出海就会被时代抛弃,这是一个天赋政治家的敏锐洞察力和全面分析力得出的结论。 不管不顾?信不信明年岭北淮南就闹大粮荒然后为了粮食和内陆几个粮仓扯皮扯上天?如果他手下还有个内陆的道道,他有把握在五年内把两个道的资源和产出都平衡好,问题是他没有。 夏刺史来回纠结了几天,最后给李咎写了封信。 第四百八十二章 问策 夏刺史对李咎那是相当地信任。 李咎的学说,甚至是和其他人的书信往来,只要不是隐私的、保密的内容,夏刺史总有办法拿到抄件。 他对李咎提出的“发展的矛盾只能通过发展解决”很感兴趣,所以他在信里详细地描述了岭北道特别是沿海撂荒的情况,对应着越来越严重的走私和偷渡,不得不让他未雨绸缪地早做准备。 别说夏刺史了,就是李咎自己都觉得难解。 高昂的利润使人动心vs低端的缉查手段vs不能禁海贸的底线,对这个时代来说是个不能三全其美的矛盾。 纯粹的市场调节就是这样,除非粮价持续走高,否则人们不会选择利润偏低的传统耕种;但是粮价高一成,就会饿死一成人,也是摆在眼前的巨大阴影。 未来的时空是怎么解决种粮食收入不足这个问题的?全球化的粮食市场,区域优势平衡,国家粮食政策,三农扶持,转移支付…… 大雍有条件抄的,可能也就是个刊例价和减税、补贴的政策了…… 区域优势能抄吗?能抄,但是得在轨道交通起来之后才好抄,否则运输损耗都能把优势变成劣势。 区域平衡好抄吗?不好抄,天下安定已经四五十年了,当年流离失所的人如果还活着已经六七十往上了,他们的后人是在天下承平中成长起来的,安土重迁的思想控制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开现在的“家乡”。 那些适合集约化生产的地方如东北平原,生产条件比较好的云梦南道、蜀中道,现在还有大片的地方没有开发。一来是缺乏人口,二来是交通太差。蜀中道的交通条件依然限制着她的人口增长和对外交流,而云梦南道坐拥长江之利,有六七条非常适合航运的南北向河流,却只开发了沿河的一部分平原。更多需要投入人手去开发的山地,依然荒芜。 粮食安全政策能抄吗?能抄,根据人口情况,预估划定耕地保持面积和粮食生产目标、仓储目标,没有任何问题,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干的。各地的官仓多少,民仓多少,义仓多少,安排得明明白白。 好抄吗?不好抄。缺乏有效的监督手段和惩罚手段,自古以来能把各个粮仓的欺上瞒下的手段都洞若观火的能臣干吏就很罕见,即便有,一把火烧了粮仓,也就把所有账目都堵上了,就算天子雷霆,也不过劈死几个顶罪的。远的不说,就当年玉鹤县那个事,奸商不就是这么干的?那还是干得明显的,当年那个奸商是从粮食收购环节就动手脚,遇到那些聪明大胆能打通关节的,人直接从仓库下手了,事情败露不过账毁人亡,谁又能说什么? 这样的前提下,给夏刺史以及夏刺史代表的大雍的统治阶级的选项其实并不多。 物价体系本就是大雍执行的政策之一,李咎强调粮价和副食品价格稳定体系只是给这个政策再加一道锁。 农业补贴是个新政策,并且可以极大地稳定粮食产量,但是对国库收入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大雍的财政并不富裕。尽管这一代和上一代上上一代皇帝都厉行节约,然而维持庞大的帝国,本身就需要不菲的花费。军队、教育、皇室勋爵的俸禄、赈灾、基层胥吏……哪里都要钱。现在大雍人口还比较少,基础建设还仅限这么几千万人的使用,遇到荒年还能以工代赈,但是将来呢?皇帝陛下略微看到了将来的财政支出的缺口,对现在的国库就更加重视了。 现在大雍的年收入折合白银不过一千万两,而支出预算早就打到了一千四五百万……皇帝陛下忍痛放弃了许多个人享乐。他的修身养性、惜福养身,不仅是为了自己养生,更是因为他舍不得花钱他得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而未来这个收支缺口可能会达到一千万两以上。皇帝陛下还想修几条铁路呢,这不也没钱嘛! 在这样的基本财政情况下,要如何贴补粮食生产?大雍有耕地四亿亩,当然其中荒芜没人开垦的田地和种植棉花、芝麻、胡麻有不少,即便如此,每亩种粮食的田贴补十分之一的收成,保守估计也要补贴至少二千万两银。 这仅仅是粮食补贴一个政策的影响,再往后去,还有税收、农村政策等等,鼓励技术革新、减免税收……哪一样不要钱?大雍现在的主要收入还是农业税呢!税少了,支出多了,大雍能维持几年?大雍真的没钱。 这个策略的根本还是落在生产力上,大雍得通过其他方式挣钱,吃工业和商业的红利就是不错的选择,皇帝陛下目前认可这一点。 围绕粮食设计的这些策略和夏刺史的税制改革是相通的,并且也和夏刺史希望通过商业发展来降低农税在国家收入中占比的大方向一致。甚至夏刺史已经私下提到了“国营”的概念,他想通过国库参与出海行动,让国库增收。 过去国营主要是盐铁,李咎在青山城的联营会让青山的官府财政收入多得流油,夏刺史于是把它扩展到了海贸上。皇室插手了一些地方商业行动,但那只是皇室插手,以后皇帝陛下一句话就能把钱收到自己的私人钱包里去。夏刺史觉得不可,所以他借盐铁专营的由头提到了国家商业行为,从内帑经营变为国库经营。 现在这份奏书还在夏刺史手里,还没交上去。他总觉得这里头有些深坑,但是他想不明白,所以他把问题送给了李咎。 李咎当然一眼就看到了最根本的矛盾,这矛盾其实无解…… 便是“家天下”的王朝里,统治权高度集中,人们的社会阶级属性明显且不易变迁,那国营不国营的,还不是朝廷一句话。 如果私人经营得好,朝廷只要轻轻拿个错处——甚至都不需要拿错处,只要稍微卡一卡官牒手续,便可轻而易举地将私人的家产变为“国营”的财富。而这样的攫取行为,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朝廷错了。 天下都是天子的天下,若是圣天子,他懂得藏富于民,他知道一人富不若天下富,他不会被手下的官员愚弄,那么自然四海升平。 但若是昏君……李咎没有明确地写圣天子的反面情况,夏刺史自己能读懂。 这还只是一个最容易出现的情况,其实还有更多情况,李咎没写,也不需要他全部都写明白。夏刺史比他精明多了,点一点他就能懂。 李咎在青山城最初策划联营会时,让官府参与,却又控制了官府所占的比例,正是在“家天下”和官府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做出的妥协。 他既需要官府保全工人的利益,又要给官府创收,还要阻止官府做大妨碍民间商业行为,这钢丝可太难踩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对策 夏刺史在个人操守方面非常接触,典型的有书生意气有君子德行有实干精神却不古板迂腐的理想级别的古人。 然而即便是他,也很难跳出古代王朝的体系范式。 他能提出税制改革,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抚民责任和为君王驱使的责任结合到了一起,并非是他看出了现行经济制度的弊端。 他希望李咎帮忙解答他的关于海贸和种植业的矛盾方面的疑惑,也并非是出自对社会经济的通盘思考,而是这个矛盾已经干扰了他贯彻自己“治国平天下”的夙愿的实现。 不过他能看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易了。他提出的税制改革,以及这份他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的奏疏,都证明着夏刺史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单看他的这份敏锐,足可算得上是社会经济学、政治学领域里的天才。 李咎不吝啬笔墨,夏刺史来信有三四十页,他用七十多页纸回答了关于经济驱动和社会驱动方面的问题,简单的经济学理论建模和权力系统模型被写得明明白白。李咎相信夏刺史只是卡在了瓶颈,他给夏刺史提供这个推力,夏刺史应该能自己跳出窠臼,走向更远大的世界。 不过这些解决不了今年就已经在发生的,为了绕开税收政策的民间自发的“走私”行为。 就算是千百年后,打击走私也依然是一个国家的日常要务。高度信息化的社会,船舶的动向、物品的来去都更好追踪溯源,如此尚且不能把走私彻底制住,大雍就更别想。 但是明知道做不到最好,并不代表就得躺平。做不到一百分、八十分,做个三十分、四十分,那也是分数。如果每一分代表一份钱,官府就更有动力去打击走私了。 至于怎么打击……李咎也就能从技术站紧张的资源里拨出去一些,让夏刺史再承担一部分成本,一起开发用于海上巡逻的船只。要求是动力足又平稳,蒸汽机和将来的内燃机动力绝对合格,是个不错的方向。 再有给进出口货物的贴标、进出口报关等人力可以操作的制度,大雍都有雏形,拿来改一改就能用。 再有本时代的特色,保甲连坐,明确各个村落有互相检举揭发的义务和权利,受百姓监督、检举的行为主要是如实耕种和严禁走私。每年每地每人耕种的土地数量和种植的品种都要登报和告示栏进行公示,若非天灾,而有人不按公示进行劳作则有罪,连坐其保长和里老,其邻居、亲朋中隐情不报者同罪。 特别是有河运海运可以直达的村落,更是严防死守的重中之重。 比较严格的措施很难长期坚持,但只要时不时地扫一遍,特别是春耕、秋收两个重要时间多费点人力把基本的耕种盘稳住,其他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 为了防止县城管不到的村镇连伙聚党地变成“走私村”,夏刺史最好还能增加胥吏队伍的投入。不仅是要扩招人数,还得提高他们的素质。 当初青山城扩招胥吏时,为了防止缺乏认识空有武力的人从无权无势的平民变为手里有点小权的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抖威风、欺行霸市,为了防止落后腐朽的官僚主义作风破坏青山城来之不易的生产进度,三代县令对胥吏的思想教育都抓得很严。 青山城的胥吏不敢说个个都有觉悟,甚至都不能保证他们在执行政令时不会吃拿卡要,但是至少他们不敢和强盗、罪犯勾结起来与朝廷作对,更不敢杀人越货。 夏刺史掌控整个岭北道,事务繁杂,远超青山县令,李咎对他的期望也就是扩招后的胥吏阶层能保持在青山城的水准。 以上种种措施最后都回归到一个字上——钱。 李咎不是不能给夏刺史掏钱,可是他不能一直掏钱。他的钱需要花在刀刃上,他可以供养技术站、学塾、医馆、济贫所以及未来的高级科研机构,却不太适合花在官府有动力去做的事情上。现在是技术投入和产出比较合理的阶段,一个小小的进步和改良都能让生产力暴涨一大截,所以只要熬过了开头,让人们知道原来投资技术革新、投资学生学习是个高回报的产业,人们自然有动力加入进来一起干,甚至国家、朝廷、天子也会对此很感兴趣。 但是未来的情况可不一定,等到边际效益递减的苗头出现,投资的门槛上升几百倍几千倍,回报率虽然依旧很高但是回报的可能性变得极小(风险极高),保守型的出资人会慎重考虑投资科技,而不保守的出资人终究有限,那时候李咎不投钱,还能指望谁投钱? 李咎甚至在考虑成立自己的奖项以鼓励人们长久地保持投资技术的热情,在这种情况下,李咎都怀疑自己的那点家底能祸祸几年,当然不愿意帮夏刺史把打击走私的钱掏了。 再说,打击走私不也是创收嘛,以战养战古已有之,夏刺史熟读经史兼通兵法,这一手应该能玩得炉火纯青。至于怎么在“激发人们打击走私的积极性”和“避免人们为了打击走私而影响合理范围内的出海贸易”之间找平衡,这是夏刺史的考卷的附加题,和此时此刻的李咎对策没太大关系。 最后这封充满了李咎的个人风格的信最终达到了一百一十六页那么厚,足足花了李咎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完成,期间城阳也帮他补完了不少。 城阳不是养在深闺什么都不知道的娇小姐,常年行走民间,行走豪门,听父母讨论外面的政事,她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基本素养,她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很全面,很精深。她看不到古代社会的本质,却能看到天子、朝臣、士族、百姓等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和奋斗,所以她帮李咎补完了这封回信中,涉及到大雍的现有制度的部分。 李咎想想,古人的信除非是密信,否则常被抄出来给人看的。他这封信并非私人信件,夏刺史本是爱分享的人,多半这封信也会被他拿去给别人看,换而言之,这封信约等于一份论文。于是他在信的末尾附加了一段感言,感谢提出问题的人,感谢帮助他回信的城阳,甚至还感谢了陪他解闷的幺娘、哑巴、小猫、小狗、大白鹅,这份感谢最后也演化成了未来李园派学生写论文、写著述的必备组成部分。 书信载着李咎的思考和妥协走了。 染织陈上蹿下跳地算好了配额,在努力按照配额合理分配各种商品,再给货物去安排订单。有些特别受南方欢迎的货品,甚至订单排到了明年,染织陈等不及,又往外地去下了一批订单。 黄致已经迫不及待地钻研了一个月的大雍地形图,正在和岳老相公商量如何用好皇帝陛下的旨意,让官道沿途的各个官府协助他们完成地图。 学塾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新补入金陵技术站的人在努力地学习,其他实验地送来的使者也不甘落后。他们亲眼看到了神奇的李园实验田和金陵的繁华,为了把这样繁华带回故乡,他们也在抓紧一切机会多学一些知识。 第四百八十四章 江南之秋 江南陆陆续续进入了秋收的季节。 早熟的稻子最先被抢收,接着有玉米花生红薯土豆麦子等等,时间一下就转入了一年中最舒快的那一段。 李咎和城阳也忙碌了起来。他们夫妻俩本来就有许多日常的事务要处理,现在整个李园所有的产业,要么在收割,要么在盘库,由不得他俩闲着。 城阳的女子学塾金陵分校就在秋收后立刻动工开建。 这个时候钱粮最盛,税收刚收上来财政最为宽裕,人们看着李园的收获最为动心…… 所以送女儿上学的阻挠最小,意愿最强烈。 李园学塾的扫盲班也是农闲时候开办的多,秋收进入尾声后,便陆陆续续地开课了。 上课的人全是各地送来学习开设技术站的使者。他们中最差的现在也认得字,会算数,教教基本的听说读写和计算规则不成问题。 担任临时扫盲教师的人一开始也不懂,为什么要教这些老头老太太、脚上还糊着泥巴的农夫农妇、皮猴子似的小崽儿们读书认字,就算读了认了,他们还能考状元不成? 后来他们懂了,这是一种既有短时利益,又有长期利益的办法。 短时间看,人们学会认字儿,技术站的工作好做。新技术、新工具、新材料要普及了,便把使用方法仔仔细细地用通俗的大白话写上,再派个人跟着去解答,也就够了。若是全靠口头教的,得教到什么时候才能教完? 这好处还可以扩展到国家政令的告知等教化方面,以前得找人一级一级地解答,解答完了人们忘了也就忘了,除非还能找到个读书人再解答一次。人们自己认得字儿,事情就不一样,政令就贴在告示栏里,自己看嘛! 从各种物价、新条令、新税点、新的奖惩,甚至关于灾荒赈济的不常见的事儿,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让村子里的人了解,大大降低底层官吏一手遮天的可能。 长期的好处就更多了,懂得基本的科学素养的人,种地的收成能多一点,身体健康一点,养育子女更成功一点,他们的子女的学识水平会比父母高,那么进入技术行业和科举行业的概率会高一些,遇到问题办法会更多一些,子女的子女又会更健康一些……想要增加人口不外乎就是增加出生率、提高存活率、延长人均寿命,而基本通识教育对此特别有帮助。 到了这一年,扫盲班已经存在了十年,在金陵就办了三五年,人们都习惯了扫盲班的存在,好些村子镇子还会自发筹措建立自己的扫盲班,不仅在农闲时扫盲,还会利用平时田间地头休息的时间教人认字儿。 江南学风极盛,人们行善积德的方式除了架桥铺路,还有捐学塾、养读不起书的学子,现在又多了个办扫盲班。 这在其他地方是很难想象的,反映到女校上也是一样。 城阳的金陵女子学塾,建成的速度、招生的速度,比在京城时快了何止一二倍。 她才刚放出风声去要选址,就有好几家捧着自己的宅院来请她把学塾落在那里,仔细看去,俱是交通便利、民风清正的街坊。 财务方面也不用操心,官府才刚定下口粮的份额,就有好几家捧着钱、帛上门求赞助。 才刚写了章程要招女塾师,就有擅长各种学科的妇人、小姐排着队拿号报名,就连不大管事的尤家大夫人都在其中。平时比较忙的小莲也来说愿意开个进修课,讲算经和经营,不过得等到她从京城返回才行。尤瑷更是在傅贵儿的撺掇下来了,她现在有孝在身,不便前来任职,明年她将跟随傅贵儿去往京城,也没办法在金陵做什么,但是她可以在京城任职啊!她找城阳,要的就是京城女塾的教书资格。 塾师很快就招到了二十多人,多是才、德兼备还各有所长的本地贵女,也有李园纺织二厂等厂子里出来的技工师傅,也有厨娘、绣娘,可以教一些需要钻研的技术,城阳甚至可以按基础通识班和研修班分开安排课程,情况十分理想。 至于学生,那就更多了,上到岳老相公的小女儿和孙女儿,下到贩夫走卒的闺女媳妇,都想来女校上课。 李园的学塾有女子班,但是毕竟进出都有男人,躲闪不及,因此人们还有些顾虑。 女子学塾就完全不用顾忌什么了,穷人家的孩子不怕抛头露面,学塾里吃饭上课不和外男接触就行;富人家的小姐,那不是可以坐车坐轿,直接到二门里面嘛! 她们还怕名额不够用,早早的就有人托关系找人来预定了。学塾的位置还没定下来时,算上堵门等自荐的人家,想报名的有三百多人,再加上济贫处的女孩儿和妇人们,数量已经超过了五百。 就连黄致也给元燚预定了一个研修班的名额,方向是画画。元燚活泼得像个野马,只有画画能让她安静下来。正好徐氏也会在学塾里当塾师,每天和女儿一起往返,十分便利。黄致于是顺着女儿的天分选了画画班。 城阳于是越来越喜欢金陵,喜欢江南的柔和与勇气。 最后她敲定了李咎之前的一处别院作为女校的住所,拿着远超出预计的预算清单和塾师、学生名单,不无感慨地说道:“怨不得哥哥把自己走遍天下的志向忘了一半儿,在金陵青山逗留了十年。江南是真的好啊,泡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李咎摇摇头:“那倒不是,主要条件合适,根基打下了,有些事容不得我撒手。青山的县令不错,我能在青山干一番事业。至于金陵呢?我在金陵恰好遇到了你和岳老相公,这不也就合适了?多早晚还得去京城。我有我的事业要办,康儿也得多陪伴父母啊。” “哥哥,你真好。还帮我想着陪爹和妈,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起来。” “人之常情,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我自己时常思念亲人,推己及人,想必你也一样。” “嗯……等京城用不着我了,我和哥哥一起去天下各处,都随意走走吧。那日辛先生说他要踏遍青山时,夫君的眼睛都亮了。夫君既是欣赏他,起了知己之感,也是羡慕和想去的意思吧?我也想看看大雍的江山啊。只听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究竟没见过。刘掌柜说的极光呀,极昼呀,白熊呀,我也好想看看啊……” “那时候我们应该很老了,康儿还走得动吗?” “走不动了,就在走不动的地方结庐而居,以此终老,最后你我在青山绿水、奇花异草之中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把这一路的见闻都刻在你我的墓碑上,那不就是哥哥夸赞太白的诗歌时所说的‘浪漫至极’吗?” 城阳回想两次往返长安和金陵,沿途所见、所闻、所为,对未来的计划充满了期待。那将会是绝对充实的旅程,有意义,又新鲜。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杨青娥离家出走1 城阳的女子学塾如火如荼地办了起来,京城联系杨青娥的人也传来了消息——杨青娥离家出走了。 杨太傅年老体衰,皇帝陛下准其致仕,现享着太傅的俸禄和头衔,但是不再插手朝政。 这两年因为儿子不省事,杨太傅又只得这么一个老来子,真是为他操碎了心,于是越发的劳心劳力。去年冬看花灯时不觉着了寒,竟一病不起。 杨太傅一病不起之后,家里的事就是太傅夫人说了算。 但是没想到小杨驸马后来娶的这个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太傅身体垮了,她立刻支棱起来夺权,和婆婆掐得死去活来,竟然没落下风。 小杨书生只在对着好性儿温和的城阳公主时才摆得出高高在上的脸,对着泼妇可摆不出来,摆了也没什么用。他试图抗争了两次,却被他媳妇拿捏得死死的,成天夹在母亲和媳妇中间两头受气。 小杨媳妇和大杨太太是同个宗族里出来的,闹得势均力敌时,要找靠山都找的同一群人。 差不多是你出一对族伯,我出一对族叔带个爷爷,就这种互怼方式。 闹久了僵持不下,少不得她们就要想别的外援了。这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把主意打到了杨青娥头上。 小杨媳妇和大杨太太各自找了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想把杨青娥嫁过去拉拢别人说话。 小杨媳妇说的人是杨家嫁到吴家的一位姑奶奶所生的长子。这位吴老爷贪花好色,逼死了第一位夫人,现吴家太太正在给儿子寻觅一个能拿出席各种活动担当门面的媳妇。 大杨太太说的则是一个御史,那御史早些年死了老婆,鳏居至今。他丧妻不多久中了榜眼,便看凡夫俗子不起,要找个高门大户的清贵之女续弦。然而他既要人清贵尊敬,又要人年轻漂亮是个黄花闺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事儿拖来拖去的就到了人上四十五,那是真的不好说亲了。高门大户若果真有个千金小姐,说亲也说给年轻的后起之秀。除非有不当人的长辈暗中磋磨,否则谁肯拿女儿妹妹嫁给这么一个人续弦?这御史年近半百,能活几年还不知道呢!果真有那些想磋磨人的继母、恶爹、无良兄弟,也不敢把女儿或者妹妹嫁给御史啊,万一枕头风吹起来女婿反而追着自家撕咬怎么得了? 两位杨家媳妇为了管家的权力挣得鸡飞狗跳,在看杨青娥时倒是一样的态度——讨厌。 小杨媳妇嫉妒杨青娥一个望门寡还能这么自由自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苦都没吃过。她虽然嫁到了杨家,以后板上钉钉的当家夫人,还得受婆婆欺负呢!杨青娥一个老姑娘竟然敢对继母不孝顺,她凭什么这么自在! 大杨太太本来就不喜欢杨青娥,杨青娥是前面那位正室夫人生的,杨太傅对这个女儿一向极好,连遗嘱里都不忘给杨青娥准备了一大份家产。杨青娥吃在杨家住在杨家,但是当年她出嫁时准备嫁妆、收到的彩礼、杨太傅暗中给的体己、原来那位正室夫人的嫁妆,都在杨青娥自己手里攥着,那可是很大的一笔富贵!杨青娥说的夫家也是京中顶级豪门,也就是郑家。因她守了几年活寡,郑家对杨青娥极好,就连皇后也常有夸奖,致使大杨太太不敢苛责这个继女,就怕她一个不顺心对外抖落。这两年总算因为避嫌的缘故,郑家和杨青娥的关系淡了些,那城阳公主也嫁了外地,二公主三公主都开了公主府,杨青娥和皇后的走动也少了,大杨太太才敢打杨青娥的主意。 小杨媳妇和大杨太太各自拿杨青娥做礼物拉拢使得上的关系,又没互相通气,在京城很快就传起了杨家一女二嫁的说法。 那两家被说亲的也不是小门小户,吴家不提了,那可是吴大学士的吴家!就算不是主支是旁支,掉个砖也是金砖!另一家是御史,别的能力不好说,嘴皮子笔杆子最是利索,又为皇帝陛下倚重,阴阳怪气地损人告状是一流的! 这两家结了仇,又都和杨太傅家结了仇,三方混战,互相编排。那御史本是最弱势的一方,但是他告状告到了皇帝陛下那里,让皇帝陛下想起来那个早就被忘到脑后的、令他在妻女跟前颜面尽失的、不争气到让他随时都想打一顿的前任城阳驸马。顿时皇帝陛下拿这个做由头,把杨家削了一顿,算是暗暗给御史加了筹码,三方就势均力敌了起来,就挣不下,多少不堪的流言蜚语就这么来了。 杨青娥气得要命,杨太傅还歪在床上也是爱莫能助,便安排她去她生母娘家暂避一避。 没想到她生母虽好,她那几个舅舅却不是省油的灯,舅舅舅母挖空心思算计杨青娥手里的钱。杨青娥哪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个把月,连她日常穿戴的首饰、衣服,吃茶的官窑青瓷碗儿,都被舅舅舅母算计了去。 若非在表嫂头上看到了自己很珍惜的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城阳等手帕交所赠头饰,只怕杨青娥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杨青娥虽然不通世故,不过却是个暴躁性子的烈马,她选了个寿宴的机会,当场和舅舅舅母大吵了一架,指责这是“一家子强盗劫匪”“既然引盗引贼的,何等奸事做不出来”“狼心狗肺的狠舅奸兄”“再住下去只怕我这一身清白也要没了”“成日里调三窝四,脏唐臭汉都比你干净些”等等,言语闪闪烁烁,给人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于是关于那一家子的“风流韵事”不管真假,就传得沸沸扬扬,而杨青娥则把心一横,带着体己和丫头、忠仆趁乱离开了舅家,不知去向。 城阳和李咎听完送信的人内务官回来说得绘声绘色,真的是,目瞪口呆。 李咎不由叹道:“还好早早地让你离了杨家那里,否则还要让你吃多少苦?” 城阳便觉安心:“他们不敢的。也就是后来的小杨夫人身家不高,他们才敢作践——这不就显出他们的外强中干了么?也就是个纸老虎,想拿捏人,遇到那起子一般厉害的,却被人拿捏了。” “他们是不敢在生活起居上苛待你,岳父、岳母大人对你百般疼爱,怎么会坐视你不幸?但是精神上的打压和折磨,你说不出来,别人也看不见,那不是更痛苦吗?” 城阳有些难看地笑了笑。如果没有这个夫君,她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可能被逼到极点了她也会闹一场,不会让自己一直吃亏,可是若只是如此,她这一世也不会快乐了。 李咎安抚似的拍拍她柔滑的手背,道:“杨姑娘是你的朋友,还是找一找她吧。等找到了,再看她自己的意思安置。无论如何不能放她独自在人。人情险恶,她哪里能看得穿?” “夫君说的是。她一个女孩子,你安排多有不便,还是我来吧。就是借你几个人、几条邮寄的线路一用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杨青娥离家出走2 城阳和李咎在忙碌之中又抽出空来,委托一路往京畿去的驿站、行商、官差等帮忙打听杨青娥的消息。 事实上这姑娘也的确正往江南而来。 她虽然天真烂漫不知人间险恶,却不是呆蠢好骗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吃了两回亏,她就知道怎么办了。 恰好她遇见从北海都护府前去金陵求学技术站的使者。 这北海都护府出了名的大杂居小聚居,百姓中倒有一半是番邦来定居的人,汉化虽然很溜,对中原却不算特别了解。这一队使者也是如此,凡五十七人,倒有二十六人是番邦和番邦混血。算人头,能认得字儿的不过十四五人而已。他们来金陵路上已经听说金陵李园授课分三级,为了节约时间多学点东西,他们提前请了先生,一路行来一路恶补,争取到李园时可以少花时间在基础课程上。 北海都护府的使者里有三分之一是女子,及到了关内,就难得遇到愿意教女子的先生。且他们请的先生多数只能教一段路,再远也不肯跟了去,沿途换来换去到处寻摸,也颇让人心烦。 那日在河庆县,杨青娥帮着其中几个逛街的女孩子躲过了拐子的坑骗,便和北海都护府的使者结交了。 得知她们要去金陵李园求学,杨青娥便暗忖:“今回京也是被两个杨家太太折磨,但若在外游荡不找个地方停驻,怕是这点钱也经不得花销。且小莹、小玉几个也是娇滴滴的姑娘,总不能就这么在外面胡混。听闻城阳公主和驸马极好,他二人都是温和宽大的性子,何不去投奔了他们?即便不通姓名,只借李园的机会暂且躲过这一劫,怎不比在外漂泊的强?若在江南得遇上如意郎君,我还可请城阳姐姐帮忙压制家里两个不着四六的妇人。此地离金陵不知几千里也,我的盘缠就那些,车马住宿伙食,岂能样样俱全?何不与北海人同去?借他们车马便利,还可护身以防宵小。” 如此想来,杨青娥主动提出教她们中原、江南的文化,两边一拍即合,杨青娥就做了北海都护府的女先生,一路教课一路南下。 这一路就顺风顺水得多了,当然也就和李园打听她下落的商人、捷足擦肩而过。 杨青娥和北海都护府的人抵达李园的时间又是一年初冬。 “十月里,江南还这么暖和,你看,那边儿还有海棠花开着呢!这难道就是四季如春地意思?咱们老家早俩月就要冻死人啦!” “这是不是就是书上写的那样?因为我们在个球上,又是什么自转,又是什么公转,所以北边和南边光热不一样。南边儿呢四季温暖,北方呢冷热分明。” “我觉得就是,这不就合上了么?因为太阳在南北之间来回直射,冬天直射南边,北边越往北就越倾斜,那,阳光就越少,当然就越冷了……” 来自北海都护府的尹阑珊、尹灯灯姐弟俩一到金陵地界就移不开眼,特别今年入秋来好几次回暖,内城更是温热,以至于海棠、桃花、樱桃花又开了几次,恰好落在他们这里看了个稀奇。 他们把李园杂学上听来的“知识”和目前所见做了个对应,虽然差着十万八千里,听起来却像是那么回事,还真强行扣得上。 正因为扣得上,他们才更觉得李园的杂学很厉害。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李园的杂学就更厉害了,不仅能让人不出门就知道天下事,还能让人知道不同地方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在驿站住下等待两边交接,比较活泼的一些学生耐不住,就先跑出来到处乱逛了。 这一逛就逛到了最有意思的李园附近,恰好李园门外的海棠桃花开了几朵,他们便对着附近的几棵花树议论纷纷。 巧合岭南南道的书生路过,见她们一堆小姑娘小孩儿地扎堆在那叽叽喳喳,听了一耳朵,听出来他们是误解了书上的知识,情不自禁地解释道:“并非如此。四季如春的地方还要再往南一些,至少也得是‘回归线’附近。江南的地理位置更偏北,属于四季分明降雨丰沛,但是冬天不结冰的那么一圈儿。这里的春花秋开,是因为最近有了小阳春的气候。” 北海都护府的学生们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忙又问: “小阳春是什么意思啊?” “回归线是什么?” “更南的地方,比这还暖和吗?” “在下故乡就在岭南安浦,的确比这里要暖和得多了。”那书生退了两步,一一回答着,又问:“各位从哪里来,在这里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杨青娥答说:“啊,我们是北海选来学习搭建 那个什么技术站的。领头儿的队长还在驿馆那边盖印章交文牒呢,我们就先来看看。” 书生一听,艾玛,是同窗啊,顿时感觉就不一样了,忙叉手说道:“巧合啊!在下姓孙,也是官府派来学技术站的。那么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 “原来如此,那您就是我们的师兄,以后还希望师兄照看我们些。” 杨青娥故意没说自己只是中途加入的半个女先生,言语间把自己也算到了北海的学生里,刻意造成了一个误会。 北海都护府派来的人以少年少女居多,又混着一半和中原人容貌迥异的外族人,那书生不觉如何。杨青娥年纪稍长,是端端正正的中原贵族千金的形容,恰似三春浓桃,九秋金桂,那书生便慢慢地慢慢的红了脸。 孙书生蚊子似的哼哼:“应……应该的,在下刚来时,也有辛师兄、杨师兄他们带挈。师弟师妹们不以愚弟卑鄙,愿意尊我一声‘师兄’,是愚弟的荣幸。啊,今日学塾里教实验课哩,师弟们、师妹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也算提前熟悉将来的起居生活之地。” “这……方便吗?我们还没有登记在册呢。” “没事,李园的学塾,一向是随意进出的,他们有公主和李侯派来的侍卫维护大家的安全,所以有志于学习的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不要干扰正常的上课就行了。这会儿三个班里,通识班应该要年考了,实践班应该正在做庄稼越冬的实地操作,而实操班大约是要学技术站的年底清账和年度考核吧,此外还有扫盲班、学塾班,都在正常上课呢,这些都很值得一看。” 孙书生话虽如此,还记着学校的规矩,没有贸贸然就把他们带去办入住办手续,而是带去了实验地旁边的参观点,再带到了教室外看了看正在考前复习的学生,略微感受了一番学塾的风气就算结束。 学塾班里就有工科的学生正在学习理解蒸汽机的原理和部件结构。 杨青娥对蒸汽机不陌生,去年李咎搞出那么大的新闻来,皇帝陛下都让御用画师画了十几幅相关的图画,京里已经起了三条蒸汽机车的线路,南北、东西各一条,此外还有一个大环线,蒸汽机车头天天咆哮着在皇都穿行,杨青娥能不知道吗? 因此她对照实物那么一想,再一看白板上的解释,再看窗边那个学生正在模仿的结构图,她就懂了。 不仅懂了,还能指出错误呢! 第四百八十七章 杨青娥离家出走3 “这里画错了,那个虚线表示的是被侧面图遮住的正前方的活塞内里的卡住胶圈的结构,不是侧面这一体的结构。” 杨青娥一眼就看到临窗的姑娘抄的白板上的图不对,并且趁着是课间休息时候,悄悄地压低声音就说了。 临窗下的姑娘不是别个,正是河庆县跟来的珍珠。珍珠人小脑子活,无奈基础教育水平是真的不高,她又要强,遇到问题宁可自己瞒着,也不肯拉下脸找人问。 偏巧此时李园的学塾加技术站培养体系已经十分庞大,原有的老带新模式成为了最主流,而教书先生对学生已经很难再像十年前那样认真仔细地盯住每个人的学习进度。 大多数课程都是师兄师姐带师弟师妹,一层层地传递下来,很吃那个“前辈”的能力。 珍珠的“小师父”是同为女学员的藩州人,小师父很耐心很认真,但是过于老实,珍珠又过于活份,自己搞不懂的课程总能被她糊弄过去,不到考试的时候还真看不出来珍珠到底学会了几分。 珍珠在河庆那会儿,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出来之后就多少怂了点。特别在李园她遇到的师姐、小师父、女先生,个个儿都像仙女一样,长得漂亮说话好听,皮猴子似的珍珠忍不住就会更怂点儿。 一开始珍珠的天赋有所表现,读书认字的速度很快,让她得了许多夸奖。后来课程转入其他杂科时,珍珠因为缺乏必要的基础巩固,一点点地就掉了队。 珍珠不知怎的,不敢让小师父她们知道自己原来配不上“真聪明”这三个字,总想着自己课后再慢慢学,便不愿意询问或请求帮助,时间一长,欠缺的课越来越多,就真的跟不上了。 今天的课程是三视图的绘制,三视图课开了有段时间了,从简单到复杂,从简单多面体到复杂多面体,到今天已经是改良版蒸汽机的构造图。 这一版蒸汽机是小钟工在帝京改良的第三代,燃烧效率又有了些提高。再往后的改良已经有了理想的图纸,但是缺乏材料,小钟工一个人干不下来,还得靠性能更好的橡胶、钢铁。小钟工后来就一直在京城教徒弟,等教的徒弟能自主钻研图纸了,皇帝陛下问了小钟工的意愿后,把小钟工安安稳稳地送回了金陵。 皇帝陛下还给小钟发了一大笔赏银,特旨把小钟工及金陵好几个在学塾和技术站教课的工匠都从匠户里挪出来,改换门户为良民,这就是给了他们科举、当官的权利,足可使他们铭感五内。 改良版的蒸汽机结构更复杂,但是运行更流畅,需要有点基础理解才能看懂。 珍珠虽然仔细琢磨了好多天,却因为不知道基础原理,更不知道初始蒸汽机的情况,只能瞎猜着画了。 准确率还凑合,就是考试肯定拿不上分。 杨青娥既然看到了,就顺嘴说了一说。珍珠听了抬头一看,又是个仙女似的姐姐,但是不认识,不是熟人,马上珍珠的眼睛都亮了:“好姐姐,能不能再仔细说说?” “当然,你们课间是一刻钟吧?你要我说什么?我这一刻钟都给你。” …… 等孙书生带着小姑娘们小伙子们去逛了半圈回来,就看见中途消失的杨青娥正在三视图的教室里给女孩子们上课,教的就是图样的拆解。 而教室外面正在驻足观看的人,正是李咎和城阳夫妻俩。 孙书生误以为杨青娥没经允许就干涉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忙让北海都护府的学生稍等,自己上前去和李咎、城阳行了个礼,解释说:“侯爷,公主。这位杨姑娘是北海都护府来的,本就想考咱们学塾的先生。” 城阳笑道:“无妨,本来就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她来咱们教室看看也是正理。讲课是我和侯爷让她去的,没什么问题。纵有问题,也该问那个让她上讲台的人,和你并无关系。” 孙书生当然知道和自己无关,一个外人进来干扰了教学,当然是看守人的责任,他出言解释并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杨青娥,听得城阳如此说来,孙书生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孙书生仍回去和北海都护府的学生混在一起,城阳小声和李咎说:“我就说杨小姐没问题的,这么看来,果然是她合适。绣样张虽好,可惜不会表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杨家妹妹恰好就补上了这个窟窿。我在想要么就让她造一个假身份,在我们这儿住着教一段时间的制图好了。别人问起来‘可见了青娥不曾’,我们只说是见过的,但是不知去了哪,就行。等她想明白了,再要走时,我们再送她回京。” 城阳想帮杨青娥隐瞒行踪,又不能让杨太傅过于担心闺女,折中一下,就是“见过,但没完全见过”。 城阳想做的事,李咎自然不会阻拦,由着她们自己商量说法办法。 最后杨青娥就很愉快地用“北海都护府杨氏女”的身份留了下来,一边上课,一边教课,一边接走了一些绘图的工作。 北海都护府是距离金陵最远的一个省道,从那里来的人稍微引起了一些议论,不过很快也归于平静。他们是新鲜,但又不算独一份的新鲜,之前大家也见过了从西域都护府来的混血学生,也有从北漠等寒冷的地方来的见过万里冰封的景观的北方人,北海都护府的新鲜感也就那么一丢丢。 杨青娥作为一个“北海”女人,扎在学生堆里,就更加不起眼了。 这不起眼是对外人来说的,对于侯府的人、学塾的人,那可不一定。 杨青娥和城阳是手帕交,在京城和幺娘也见过,幺娘知道她其实是太傅之女,还有城阳忘到脑后的善姐儿,她也认识杨青娥。 既然有人认识她,并且关系还可以,青娥就会时不时来主宅这边打个秋风,蹭个新鲜吃食什么的。 杨青娥本是活泼的性子,没多就便恢复了往常天真烂漫的状态。比起在家被拘着,她倒是更喜欢在学塾里边学边教地自由自在。 唯一的遗憾,在外面时她没办法给杨太傅请安问省,父女之情难免让她心怀愧疚。特别是她爹现在身体不太好,她却在外面游荡不回,多少算是不孝。可是她在家里总引来两位杨夫人吵吵闹闹,还不如躲出来,让家里清静些,说不定还更有利于杨太傅修身养性。 城阳用“春溪生”的身份帮杨青娥写信回家去,一问太傅的身体状况,二是告知他女儿现在带着人出去游山玩水,等事情定了自然回来,算是稍安太傅的心情。 这位杨太傅虽然偏爱儿子,又做了不少糊涂事,对青娥依然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慈父,城阳看着他们父女,难免想到皇帝陛下,便按下了心中的那一点别扭。 第四百八十八章 杨青娥的烂桃花1 杨青娥在“自己人”的地盘里恢复了那个活泼骄矜的性子,在温柔多情、婉约雅丽的江南水乡里,显得很突出,很有特色。 江南的贵女们不知为何,对这个很跳脱的姑娘,保持了极高的善意。她们在社交圈的纵容,无疑让“杨北海”的天性得到了极大的释放。 杨青娥娇纵却不跋扈,姿容鲜艳明丽,态度娇憨纯真,学塾里适龄的光棍儿书生有时候见了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不过和杨青娥关系最好的还是北海都护府的那群人,以及当时在学塾门口接应了他们几句的岭南道孙书生。 孙书生家境殷实,本就是岭南南道的一个大户的独子,家里山岭河道不知凡几,主要是雇佣人做采珊瑚珍珠、挖药材奇葩从中抽租的生计。孙家比较厚道,当地人也淳朴,加上前朝战乱都没怎么烧到岭南来,故而岭南虽多瘴疠,荒山野岭的人烟罕至,但是开发出来的城市、村镇,都发展得不错,人们相对比较容易活下去。 恰好李咎给岭南道想的出路就有珍珠养殖、鱼类养殖等等,和孙书生家中产业对上了,孙家出钱资助了岭南道,岭南道就多派了好些学生前来学技术,顺便捎上了孙书生。 孙书生一看见杨青娥,就很喜欢。 有得到授意的人暗暗提醒他,杨青娥是守了望门寡的,孙书生不免就有些犹豫和迟疑,但是,喜欢这种情愫,不是迟疑了、反悔了、犹豫了它就会消失的。 孙书生有点迂腐,可是他又真的喜欢热烈得像熊熊焰火一般的姑娘,一边觉得望门寡也是寡妇,总有不足之处,一边又觉得非卿不娶。 城阳公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偶尔问起来,听说那孙书生还在纠结,城阳便觉侥幸。 虽然她是公主,可是她还不如守寡的女子呢,她那个前夫还好好地在那里蹦跶,没事儿还能给她添堵。 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因此嫌弃她,剩下一个则是因为她公主的身份而勉强接受,而李咎确实万里挑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么唯一一个,敢给她出谋划策助她和离的男子。 多侥幸才能遇到他? 杨青娥又能不能侥幸一次? 城阳帮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祝福,祈祷。 她和李咎稍微提了提,李咎认为男女之事不能有一丝勉强,即便城阳找人劝导孙书生,也没用。这一时孙书生能想明白了,谁知道下一时又怎样?所以不必强求。没有孙书生,杨青娥说不定还能遇着魏书生,不至于在这棵树上下不来。反而此一时真的强行扭好了,未来未必不成怨偶。 城阳深以为然。她和李咎的感情来自于李咎自己的坚持,也来自于他们两家都对女子再婚再嫁的无所谓态度,这是他们自家的事,却管不了别家的人。 杨青娥仍然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虽然想在江南找个如意郎君好绝了两位杨夫人的念头,然而真的人到了这里,却贪恋起金陵的山水人情,把心里的打算忘到了脑后。 于是这段注定坎坷的感情才刚刚有了个苗头,就停住了。 这一停不要紧,却引来了另一个人,便是曾经冬娘的相好,翠甜的亲爹,屡试不第的崔书生了。 崔书生第一次遇到杨青娥,就觉得她眼熟。几次打探过消息确认之后他终于确认了,这个“杨北海”,就是帝京太傅的掌上明珠,杨家的大小姐。 一开始他只是为这个消息略略惊讶了一下,并且有点犹豫要不要打听打听京里的情形好拿杨青娥的下落找京里讨个人情。 但是孙书生找他吃酒,透露出来的信息,让崔书生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崔书生和孙书生关系还可以,崔书生惯常要到李园想办法讨冬娘和她姐姐幺娘的欢心,为了装样,崔书生后来的表现一向还可以。 当然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来崔书生目的不纯,精明如城阳、傅贵儿、幺娘更能猜到他别有用心,然而天性有点呆气迂腐的孙书生不在其列。 孙书生看到的崔书生是个有点油滑,但是十分热情主动善良的书生,学问也不错,对理学颇有心得。他二人差不多同龄,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些的书生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共同话题很多,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 孙书生近来因为感情问题备受煎熬,他一声顺遂,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心理的疾苦,着实为难。 这日趁着年前早早放假,孙书生拿着参与技术站工作分到的奖励,约了崔书生等人吃酒解闷。 在李园学习的书生,若是在金陵的技术站实习、练习,提供了一定的能力又没造成什么故障和问题,李咎会代表技术站额外给他们分一笔奖励。 按照每人给技术站提供的作用大小不同,每个人分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孙书生勤恳认真,到年底时分到了半只羊、四分之一头猪及猪下水,一只鸡、一斗米、若干瓜菜,足可过个肥年。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有些吃食,大家都是光棍,也没个家在这里,各处凑一凑,便成了一桌十分丰盛的宴席。 孙书生邀崔书生等本地结实的新朋友一起吃席,崔书生一听席上菜肴丰盛,欣然前往。 席上大家都很开心,丰富的肉食,醇香的酒,大多数人都只在过年时能沾一筷子。除了孙书生这样的殷实人家的子弟,更多的读书人一年到头都闻不到荤腥,也是到了李园后才好一些。 但是李园的大锅菜哪有他们这样请厨子来做的私房菜色香味俱全?故而大家都放开了吃喝起来。 孙书生见着别人开心,无师自通了“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的心境,支应了几声场面交际,便喝起了闷酒。 他闷闷喝了一坛,已是七八分醉意。吃饱喝足的崔书生这才想起来要关照他一下,便推了推他,问道:“今儿发了这么多吃的用的,又是大节下的,贤兄应是高兴才对,怎么闷闷不乐起来?” 孙书生直愣愣看着他,呆呆的木木的,又有其他人来劝,如此劝了半天,孙书生才像是被针戳了一样,“哇”一声哭起来:“她怎么能是个寡妇呢!她怎么是个寡妇呢!她那么好,怎么守着望门寡呢!她要不是寡妇,我这就去提亲了哩!” 金陵的寡妇有很多,平日在学塾的众人能遇到的也有十来个,但是望门寡、年纪相当、模样人才都不差的,就是俏生生的“杨北海”。 众人便劝解的劝解,促狭的促狭起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 杨青娥的烂桃花2 “寡妇有什么问题,娶了就是了,那不都是女人嘛!” “大丈夫何患无妻!没了杨寡妇,还有韩小姐!做什么在她身上吊死!” “实在不行,就和她说说收房。你一个举人,家里那么些好山好园子,在金陵、长安、定波港各处置办好的产业,纳她做小,就放在金陵这里代你操持家业,你在岭南娶个正妻,两边不见面儿,她在这里也算是大太太的模样,你心里安了,她那里倒也不算辱没!” …… 崔书生觉得十分好笑:杨北海可是城阳大公主的手帕交,太傅杨显公的爱女,能给你一个小小举人作妾作外室?真是痴心妄想。举人算什么?举人在京城那个圈子里,在士林里,也不过是刚刚一脚跨进了社交的底层的门槛。若是一辈子考不上进士,当不上学士,那不过就是个寻常富户!只有登殿称阁了,有了功勋名望,才算是真正熬出了头。反正他这么冷眼看着,在座所有人,都不是考进士的料——也是,能考进士的谁来烧技术站这里的偏门冷灶? 论身份,孙书生也好,在座所有口无遮拦的人都好,所有人一个摞一个地搭人梯,顶上那个也就刚刚能够上杨家的门槛。 还挑三拣四呢,能有这机会和杨北海说两句话,在杨太傅那里捞个人情,都是祖坟冒青烟! 崔书生安心想显摆一下,但是话到嘴边,一个主意袭上心头。 杨青娥伪造身份躲在金陵,在外面她只是个北海那种边陲小地方来的望门寡小寡妇而已,除了长得漂亮、手有余财、略通文字,没有别的可称道的。而这三点都不算是士子婚配比较看重的要素。 士子婚配一看德言容功,显然抛头露面、大胆活泼的“杨北海”都不沾边(容指的不是长得漂亮,而是要端庄、淑女、保持身体和居室洁净、服装整齐、保持优雅从容的气质和体态等等,更看重态度和行为);二看家世能不能门当户对,“杨北海”对自己的来历支支吾吾的哪来和“书香门第”相配的家世;三看相夫教子的持家能力,“杨北海”手里散漫得紧,根本就不擅长管家和打理产业,这就更一般了。 以至于孙书生等人都觉得杨青娥配不上他。 对现在杨青娥显露在外的身份并不好,假如他假装不知道那是杨青娥,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就成了杨太傅的女婿了吗? 给学阀当女婿的好处那还用说,看看吴大学士的女婿,眼看着要称“相公”了!那是真正的内阁相公,可不比岳老相公这样外放巡地方的,更不要提致仕的空有名望却后继无人的老相公了! 想到这里,崔书生心下已经暗暗地把杨青娥当成了自己的媳妇,继而就眼馋起杨太傅的人脉,又可惜杨太傅怎么这么早就因病致仕在家。若是杨太傅还能立两年,没准他也能混个准内阁的身份当当…… 崔书生心里一时喜,一时愁,对应酬也就三心二意起来。幸而大家都喝了些酒,都有了些醉意,无人在意这些个。 这一局酒席罢了,崔书生就围着杨青娥动脑筋了。 李园的学塾并不对外封闭,崔书生平时就常往这里跑,大家逐渐地都习惯了有这么个勤快但是略花言巧语的人在。 除了幺娘等人防着他,其他人对崔书生就和对外面跑来参观的蹭课的人没什么区别。 有这么高的自由度,崔书生和“杨北海”有所接触也就顺理成章了。 此时孙书生虽然心中恋慕,却因为自己的那份古板和迂腐,反而不敢和“杨北海”太接近,有时处得近了,情不自禁地更像想亲近她,事后却又要怪自己道心不稳,怪“杨北海”不和男子保持距离。 如此患得患失,若即若离,反让杨青娥莫名其妙。杨青娥玩心极重,既然和孙书生玩得不开心,还隔三差五的要落不是,索性杨青娥就不找他玩了。这么一来,却又让孙书生更加进退两难。 崔书生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孙兄既然喜欢她又为难,我倒有个主意。我家在长安略有薄产,说起来这位丰穰侯手下的属官也是我的亲戚,我虽穷了些,根基也不能说没有。不如我和杨娘子仔细说说,就和那丰穰侯认我妻妹作了妹子一样,我也认了杨娘子为姐妹。再托我妻妹教她如何打理家业、相夫教子,如此也可算是改换门庭、是个贤惠人了。她本是望门寡的,却是完璧,不过却个长辈做主罢了,我就来当这个兄长,到那时你再纳她,岂不两全?” 孙书生闻言合计:“杨北海”是清白身,他所虑不过是她守寡的身份,不能忠心一夫,多少显得轻狂,但若有一个读书识礼的君子教导她如何恪守妇道,倒也不是不行……若是还能带个有力的岳家,正妻也不是不能给出去。 于是孙书生笑道:“如此甚好,她孤身一个人,有个兄长照顾她也是好事。” 他就这么放心地由着崔书生着手接近“杨北海”了,全然没想过“杨北海”自己的意愿,更没想过崔书生那么油滑的人,怎么就突然热心了? 总之之后崔书生和杨青娥刻意套近乎、示好、献媚,纵然有人提醒孙书生,暗示他有人想挖兄弟的床脚,孙书生也十分坦率地表示信任好朋友、信任红颜知己。 不过他们计划得很好,却没想到事情并不会总是按照他们的意愿推进。 至少杨青娥虽然娇憨,却不见得就是个傻子。她未必看得出来崔书生本性的恶劣的一面,那也不会无视崔书生的特别奇怪的急切的亲近。 杨青娥虽然在外假装是个边缘小镇的小寡妇,内心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京城名门的大小姐,从未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这些年想接近她的纨绔子弟、新进学子多了去了,不多崔书生这一个。 杨青娥虽然觉得崔书生很奇怪,倒也不认为自己不值得,便心安理得地受用着。 幺娘、城阳等人能看出来里头的猫腻,但看杨青娥根本不走心,也谈不上被伤到,反而是嫌东嫌西的孙书生明显被“好朋友”骗了,而那个崔书生只有付出没回报,还得巴巴儿地继续跟前跟后,得,城阳、幺娘也不用为杨青娥这傻大姐担心了,人家确实憨,可是人家从来不受伤,也是个本事。 时间一晃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小钟工他们回来了,老陈还没动身,老刘还在和媳妇歪缠着休息,傅贵等人不论远近都在金陵,而小莲和三郎即将启程去长安,黄致年后也要出去沿着金陵到洛阳、金陵到长安之间的几个交通要地实际查看查看,也就年前还有时间小聚。 难得人齐全,李咎索性提前召集人聚起来吃顿饭当是团圆。再往后想聚齐人,只怕就一年更比一年难了。 第四百九十章 京城来信 这一次团圆是很热闹的,前头欢迎掌柜刘回家,人都没这么齐全。 尤家几兄弟还在孝期不便参加活动,特让傅贵儿和三郎夫妻代为参加。李咎考虑到尤家的特殊情况,还有三九在京里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因而金陵的一切都要低调处理,也就没往外说,关上门来自家人说说话吃顿好。除了交情很深的几家外,只有辛秀才、欧秀才两个被李咎强行拉过来一起吃席,别的泛泛之交、礼貌往来的那些就都没通知了。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秋收的日子比往年早,冬播的作物又特别容易死,除了早早建了大棚的那些人家,别处的冬播基本都停了。 农业配套的工业技术还不发达,就是这个结果。 这场宴会仍是开在侯府的花厅暖房里,众人体谅尤家几人的情况,并没有放肆喝酒庆祝,吃食选的是大雍版的“打边炉”,近似现代的火锅。 众人围着“打边炉”的锅子,各自挑一些喜欢的肉、菜下锅涮了蘸各种酱吃,边吃边各自叨叨些家常,气氛暖融融的。 吃到一半,恰遇着天降鹅毛大雪,把暖棚里春意盎然的花草木覆上了一层雪毯,也算是奇景。 这场雪从昨夜开始下,到上午方停。屋檐上、树枝上的雪积了寸深,地上的雪半化不化的,混着尘土一色泥泞不堪,好些养路队的人一大清早就出门扫雪铲冰。 这会儿天色刚刚转暗一点儿,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半化不化的,堆在干干净净的石子儿路上,很快又攒下了薄薄的一层。这几日风也极大,吹起乌拉乌拉的,扬着树梢上屋檐上的雪吹出来又像是叠下了一层小雪一般。 只是这场宴会参会的人,都不觉得这场景好。景色虽然漂亮,一想到背后代表的减收和冷冬,大家就笑不出来了。 李咎依然年轻血热,只穿着燕居的袍子就敢到室外呆着。 辛秀才、欧秀才、傅贵儿自恃体壮,只额外多穿了一件氅衣,其他人毫无例外,都拥上了夹棉的大斗篷——还是木子衣铺出品的绗缝棉里子叠加各种不同的花样面子,有锦缎的,有皮子的,也有极为素净的手工毛呢面子,非常利落的线条,近些年刚刚在金陵流行起来。女眷们则人手一个手捂子,一个兜帽,就蹬在彩窗下赏景,除了性子活泼禀赋强壮的杨青娥,并没有人往外去。 辛秀才戴着一顶暖帽,披一件素面红毛呢斗篷,在溜溜滑的石子儿路上小心走了两步,叹道:“不知几人受寒矣。亦不知我能疗得几处冻馁?” 岳家小郎君笑道:“救一人是一人,李先生的鸡毛房不也开到了金陵城郊嘛。依稀记得祖父提过两句,李先生每年要维护好鸡毛房的秩序都得花上不少人手。” 实在是想混进李园的人太多了,李园又优先招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鸡毛房到现在依然是穷人过冬的去处,也是李园最优先考虑招人的地方,那些平时很难进园子的,就指望着借鸡毛房的东风了。 “治标不治本,也难。还是得靠发展解决这些问题啊。”李咎哪里不想办,他是办不到啊。再说了,往后几千年能源照样是问题,又岂止是现在让人头痛。 倒是掌柜刘说:“多少年前你弄的那什么蜂窝煤呀,价格低,还有官府兜底,北边儿不知道多少家人都用的这个过冬。几家几户凑在一起烧个热炕啥的,横竖是冻不死了!只这一件,老哥哥你都是活人无数。再烧个红薯土豆啥的,肚子里有了东西,又饿不死了!那一件事,老哥哥又是活人无数。这两件加起来,往前翻十年,谁敢想来!” 辛秀才忙转过身,和掌柜刘小声嘀咕询问北方的事情,他这半年一边走村串乡地科普大肚子病、代领人们杀钉螺,一边就在给自己的游学计划做准备,各地的人情风土,都是最基本的积累,能问多少算多少。 黄致因为要收集各地的地图准备制成可供修路参考的等高线地形图,这半年也没少花时间在研究各方记录和县志乡书上,尽管北方的情形他已经听了不少了,现在听见辛、刘二人又在说北方如何如何,他便又贴过去听。 李咎画出来北方的木材、煤炭、铁、铜资源还算丰富,就算不在第一批修铁路的名单里,也会在第二批。况且北方那个黑土平原,皇帝陛下馋得厉害,只等李咎攻克了垦荒的技术,皇帝陛下必然要开荒大平原的,那里也得修铁路。北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黄致花点功夫也是应该。 他们在外面就着雪景小声说了一阵,幺娘、喜晴、孙妈妈等来劝了一回,众人方又陆续回座,只是这一次回来后,那气氛就差了些。 今儿天冷,列席女眷除了杨青娥、幺娘等几个未婚的单在帘子后开了一桌,其他太太夫人们都依着丈夫坐的,因而一桌上有男有女,但也不觉无礼。 城阳递了一碗汤给李咎:“前儿有对老爷孙,沿街卖干菌子。我叫人买了,挑的好的存在厨房的小仓库里。才刚厨房看着天色不好怕风寒,用老姜鸡汤煮了一锅菌子送来,我刚喝了一口,果然山珍野趣,鲜得霸道,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和极了。你也试试好不好吃。” 李咎才刚有点沉重的心情立刻阳光明媚,那些事他每天都记在心里,总不能因为记着别人的苦就把自己给忘了吧?该吃饭时得吃饭。 他笑眯眯接了城阳的糖,道:“辛苦娘子把盏着。” 这原是戏文里的一句话,城阳听了就笑着轻轻抽他一下,见他心情好了一些,她也回转来,挑得几片兔肉鸡肉河蚌肉下锅煮去,顺便指着喜晴给她调新口味的蘸料。 火锅或者说“拨霞供”之类的东西,平日里城阳也吃,但是小料就没这么丰富了,锅底也没有那些特别奇怪的。 城阳好奇,什么都想试试,李咎今天给她特供的都是一个九宫格的铜锅子,放了九种完全不同的汤,酸的辣的清甜的鲜香的应有尽有。小料更是准备三四十种,选其中几种搭配,又可搭出上百种不同的口味,丰富极了。 小铜锅子里咕嘟嘟冒着泡,城阳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冲冲地等着放下去的肉片烫熟。 正烫着呢,喜晴走开去了内堂,听了几个传话的人说了什么,回来递上一个册子,和城阳悄悄地回说:“陛下和娘娘写了信来,还送了一车吃的玩的,册子在这。不过……陛下写的信里有一封是给驸马爷的。” 城阳让她收好,等会儿散了席再看,不过她心里有点好奇。一向来皇帝陛下和李咎私下联系,都是走的他们男人公文或是私交的渠道,和家书一起来,还是头一遭,不知这次竟是什么,又要放在一家人的关系里说,又要单独和他说?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天意如此 自打城阳嫁在了金陵,京城里逢年过节的就要往金陵送东西。有时候京中大员、勋贵来金陵,也会受人之托,捎带些东西给他们夫妻。 于是京中比较得体的人家就知道,虽然公主人不在,却像神还在一般,照样是帝后心头最爱的那颗宝珠。 这一车送来的主要是过冬的节礼,宫中制备的点心、衣服、皮毛包括银霜炭等等,应有尽有,仿佛这一车不是从长安送到的金陵,而是从内务司送到的美仁宫。 散席后,城阳和李咎先更衣沃盥,收拾干净停当了,先取了信来看。 信有三四封,皇帝陛下和皇后都有,兄弟姊妹和手帕交的也有,厚的信有一本书那么丰富,薄的就很简单。 皇帝陛下的信是一如既往,让她多写点信以聊解思女之苦,还引了唐太宗给高宗写信时用的“忆奴欲死”等词句。 厚的信是皇后写来的,皇后把自己那边的生活拣择轻松有趣的写了来,一日记上几句话,凑得那么多张花笺,拿线订上。薄的信便是不善言辞的几位姐妹的,生硬无趣地说了些姐妹之间的体己话。 不过小公主的信也很厚,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一大本,画满了花鸟虫鱼山石草木,是在去年给皇帝陛下的寿礼的基础上又增加、修补过的版本。 小公主学了一些素描速写的技法,画的画儿有点中西结合那个风格,很能让人眼前一亮。 小公主信上说“请姐姐以慰怀乡之思”,大概是说自己特意记下了京中的物候,配上时间、天气、地点等解说,姐姐看到画儿就像是自己也在场了一样。 城阳这个“小没良心”的,看着绘本上眼熟又陌生的虫儿草儿,这才升起了一丝丝愧疚。 惭愧呀!小妹妹如此珍重,她在金陵却极少想到京里,不过是三节两寿的由着李咎一起安排打点礼物送去京城,大都是本地土仪和海外奇珍,哪有这么“人情味儿”的想法。 城阳一时愧疚,问了问喜晴李咎那边如何,喜晴去看了一眼回来说李咎还在给皇帝陛下写回信,城阳便让喜晴等准备纸笔,她也划拉一下回信。 不过她仍存了疑问,便是皇帝陛下到底给李咎写了封什么信? 其实极好猜到。 皇帝陛下比任何人都更关心李咎的子嗣问题,非仅是因为担心女儿因为子嗣原因与驸马失了夫妻和乐、又或是担心驸马因为公主久无生育而另寻怀抱,更因为担心李咎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有所偏私。 李咎掌握了太多超前时代的东西,眼看着铁路一出,这个国家将搭上高速发展的“蒸汽机车”咆哮向前,而李咎手上还有没拿出手的其他东西,皇帝陛下很担心李咎失控,从而把“大雍”这个车头引向不该去的地方。 早在去年论税制的时候,皇帝陛下就隐约觉察到了苗头,夏刺史奏报上的他和李咎的一来一回更是如此,李咎虽然小心遮掩,可是皇帝陛下还是关注到他的未尽之意,他的剑指向了有能力动摇国家税赋体系和有动机为了敛财、巩固地位而放肆欺压百姓的豪族身上。 皇帝陛下倒是不反对李咎的这种意有所指,他担心李咎的剑的尽头是天子。 给李咎赐婚城阳公主是给这头猛兽系上了锁链,若李咎再有几个孩子,放在京里由他和皇后亲手养大,就是给这头猛兽装了铁笼,那时候皇帝陛下才能放心——人质在手,不怕他造反;若是孩子是城阳生下的,那么就算李咎最后真的造反了,城阳的孩子继承一切,他也不亏。 所以皇帝陛下给李咎的信很简单,看上去就像一个老父亲在为女儿的婚育担心那么简单、慈祥。 李咎也的的确确没看出来皇帝陛下背后的意思,面对老丈人的拳拳善意,李咎也很实诚地回信,大意是: “公主安好,平安脉每天都拿着呢,女医也时常过来关切一二,公主身体康健。 “生娃这事急不来,缘分没到急也没用。再者一般媳妇生不了的,倒是丈夫的问题更大一些,我这个做丈夫的积极调养身体也就是了。 “果真命中没有娃,认命也就是了,反正总不至于落到无人养老的程度。为防将来我教的徒儿不孝顺,我建议城阳公主认几个义子义女。” 等等如是,李咎从各个角度给城阳的未来兜底,但是反正都没对上皇帝陛下的意思。 然而皇帝陛下总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怕你造反所以要你生个人质”,即便拿到了这么一封诚意十足的回信,也只能干瞪眼了。 不管皇帝陛下怎么想,反正皇后最后拿到他们夫妻二人的回信,那是很开心的。 此是后话,现在李咎刚刚写完回信,习惯地检查了格式措辞,重新誊抄好封起来交给幺娘拿去准备送回京城。 城阳那里得到信儿说李咎这边事儿完了,她便兴冲冲地拿着小妹的画本来了:“哥哥,你看看这个!我也想找人画这么一本送去京城,给他们从来没来过江南的人也看看!我娘,还有姐妹们,拳拳真心,我看着都觉得无地自容。这两年来,该被他们叨叨说我眼里只有你没有别人了。” 这话嘛李咎爱听,他朝城阳笑了笑,接过绘本一看,乍看是觉得浪漫可爱,再仔细看,只见画得也十分稳妥,用作初级科普素材都没问题。 “这个好,我原就说小公主殿下的绘本,特别适合彩印了给小孩儿们看。现在看着就更好了,不仅保留了童趣,还添了些科普的价值。小公主果然是康儿的妹妹,一样的才气纵横!可惜现在彩印技术不过关,而小孩儿呢市场又太小,大多数父母还是没钱买个绘本给孩子们的,只有有钱人家才耗得起。” “谁和你说这些!我呀,想把江南的一草一木也画下来。可是仔细一想,江南的美在于气韵,这我可学不来,你们都知道,我和青娥一样,都是比着样子画的人,哪里会什么气韵?我要找个人来画一本差不多的送回去!你有认识的人没有?得是个姑娘或者妇人才行!” “娘子过谦了!本末倒置啦。难道泰山泰水和诸位小姑子们,想看的是江南吗?他们想看的是在江南的人啊!小公主的绘本是好,可是殿下如此喜欢,也是因为那是小公主画的。别人的画,就算是顾恺之、吴道子,泰山泰水大人们不过夸句好。只有殿下自己的画,才值得被珍而藏之。” 李咎笑道:“我觉得,应该康儿自己画,最好啊,把咱俩都添上!咱们百年之后啊,那些个后人看了咱们在江南行过,在山山水水中行过,在山水图画里做了一对鸳鸯眷侣,让他们又嫉妒又羡慕地唱‘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样多有趣。至于真的想请泰山泰水大人们看江南美景,不如再等等铁路修好了)算时间,明年等奉和贤兄实地看了来,也该动工第一条铁路了。以后从金陵到长安,往返不过半个月,让他们亲自来看,岂不更好?” 第四百九十二章 正是江南好风景 李咎很笃定大雍的第一条铁路已经近在眼前,当然有他的判断依据。 首先是皇帝陛下对京城临时造的三条小铁路非常满意,小钟工最后一次给车头升级之后,没过多久,皇帝陛下就把这三条铁路拿出来民用了。 一开始凭票上车,车票千金难求,能坐车的都是顶级富豪、贵族,甚至不乏千金小姐们在车上开赏花会——最长的那条铁路上,车跑一趟下来需要两个多时辰,恰好是一个小型诗会的时间。 直到半年过后,铁路上的繁华才渐渐地淡去了,铁路不再是稀罕的东西,而成为了原计划中方便城郊百姓来往、方便渡口货运的工具。 京畿现在多以种植珍贵花木为生,花农成为了铁路主力;每年冬天,各地的漕粮、税银入国库,今年没赶上铁路得空,他们现在已经和皇帝陛下说好了,明年冬天要征用铁路运半个月的粮银,从码头到城中这段距离,能省下上万脚夫的人力。 蒸汽机车的优势十分明显,皇帝陛下想推广它的决意更加坚定,因而主要的煤矿和铁矿产区都已经开始扩张。 河庆县就是第一批享受扩张优势的。 距离李咎与陈务恳谈才过去一年多,李咎当时给陈务描绘的画面就已经出现的了苗头。 陈务后来给李咎的信里特意提到了这件事,他很感激李咎当时的提醒,现在河庆及周边的煤矿主要都是官府把持,而民众多因为早早开始准备其他产业,纷纷致富。 餐饮、苦力、脚夫、向导、浆洗缝补、保媒拉纤、看病抓药……只要是和人相关的活儿,都有了十倍百倍的出口,这能养活的人就多了去了。 而陈务的提前准备,也让煤矿得以安安稳稳地全部交给官府特别是象征着长安朝廷的“煤炭司”机构管理,而非落入当地豪强之手。 河庆之外的其他盛产煤矿的地方则混乱了一段时间,甚至有地方豪族和村民为了抢夺矿山展开械斗,最后被皇帝陛下派兵镇压收回。 至少在近十年二十年里,这些煤矿只会是为国家服务的煤矿,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人的问题了。 铁矿相对而言更分散一些,并且过去一直就是官营机制,只要上面下令,就能转向,因此铁矿附近的作坊开始制备严格合规的铁轨,启动时间比煤矿发掘还早。 枕木、混凝土、石子儿……这些配件也都交代给各地的作坊开始制备。 甚至小钟工以及技术站接到的下一个任务是把蒸汽动力用在矿山、冶炼和锻造上。 期待着蒸汽动力入住的可不止有铁轨相关的制造业,其他产业也早早就等着了。 大雍的经济尚算繁荣,制造业可并不发达,比如武器制造,一年算下来,整副的军备也不过几万之数。兵部和工部早就勾勾搭搭地想在军备锻造里放上蒸汽动力了。别的不说,先把冲压盔甲甲片、头盔钢片的活儿交给机器吧,那不比人手动一下一下捶打来得快些?至于纺织、农耕……也是捧着碗在等机下锅。 ……各种动向都昭示着皇帝陛下的决心,皇帝陛下有这样的决心,那铁路还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现在的朝廷最核心的交通运输要道只有两条,一个运兵,一个运粮。运兵是武备调动,包括粮草辎重的运输,核心路线是京城及拱卫京城的三大营与国境要患五大关口之间的往来,这几条路线又长,又穿山越岭,得是百年的规划了。第一期只规划了两条路线,并且都很短,一条要先渡河,然后从京畿东,经关中平原向东北的大渡口走去,远期规划这条路线是要直奔高纳尔河关口。另一条则是从京城以东数百里以外的关中平原的峡口为起点,往南摆到九衢。 运粮就简单得多了,这时候就算加上铁路,也没有比内河航运更省力、便捷的运输渠道,目前他们也不具备跨大江、大河修建铁路桥的工程能力,因而内河航运依然占有天然的地位,这就决定了在运粮层面,铁路是内河航运的补足,初步规划是主干线的补充,和主要粮仓与渡口之间的摆渡。 黄致今年大概捋清的就是运粮这条线上的需求,接下来就是实地看看各地的情况,估算成本,如果更进一步,还要设计几条可选的路线交给皇帝陛下定夺。 不论黄致最后给上去的结论是什么,李咎觉得金陵一定会有一席之地。 金陵、淮扬、姑苏是江南最重要的三个经济要地,再往南就是定波港,往北则是三大关,在金陵这一带找个枢纽城市,加强江南和京城的联系,方便南北货物运输,很合理。 至于为什么选金陵充当这个枢纽而不是附近的其他城市……这不是城阳公主在这嘛! 别的事李咎不一定清楚,但是能综合到这么多信息,又有老夏、老陈、老张、老杨家的消息源源不断地汇总,皇帝陛下又不会瞒着他这些,于是七拼八凑的,他也就都知道了。 如果最后真的能形成一条长安——九衢——金陵的铁路线,李咎还有别的用处。 早些年在云梦两道曾经发现过石脂水,化工第一原料,有这个东西在李咎才能往后继续推进化工产业。但是由于没工艺没人才,李咎迟迟没有在油墨之外的行业启用石脂水,甚至很多时候油墨的原材料也会使用煤矿的副产品而非石脂水。 等这条铁路线通畅,石脂水的运输不再是问题,李咎这里人才梯队也都有了,便可以启动更多项目。那时候就不是简单的石脂水初级工业了,李咎最为看重的化肥,象征着科技时代曙光的电力等更加重要的行业,自然而然就能跟上。 到那时候从金陵到长安,估计也就是不到十天的时间。 城阳不管信不信未来,反正这时候肯定信丈夫,李咎这么说,城阳就这么办。 妹妹的绘本留下,等大家手有余财,印染技术也发达了,可以出版成那个什么“儿童科普绘本”。她再画些山水田园图画,攒一个一年四季十二花信二十四节气的夫妻和乐图送回京中,让父母看着开心些,也让姊妹们酸一酸,她这一生之顺遂快乐,再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心情很好的城阳反手赶在年前就画了一张大寒迎年图,江南的大寒往往和小年在一起,有许多祭祀的节礼。城阳画的这张图便是李咎和她夫妻二人在席间吃席的一景,人物、陈设、庭院皆陈其上,庭前芭蕉覆雪,山茶新红,席上小火烹霞,瓜果碧绿,一个俊朗的青年身着红袍端坐正席,一个温和美丽的命妇与他并肩同列。正是江南好风景。 第四百九十三章 封号秦王 除了回信给皇帝陛下之外,李咎还打点了一些土仪,送去给包打听等人。特别是杨家大郎,他是尤家的女婿,他和他父亲对李咎也有所关照,该走动的人情还是得走动。 除了杨家的,还有郑家的几位,也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态度暧昧,总归还是尤家老爷子的老交情,在老相公过世后也派了人来吊唁,那么该维系的关系就得继续维系。 同理还有几位皇子和三九。和几位皇子的来往主要是李咎主持,与三九的来往则是城阳那里负责。 李咎把自己的信件都准备好了,拿着给三九的信和单子给城阳,底下的事就是城阳安排,城阳会根据实际情况酌情修改添减,这是她作为主母的职责所在。 这一顿宴席之后,傅贵儿夫妻、小莲夫妻和染织陈的车队就要分别出发了。 李咎把写给京城的信,有的走官方驿站,有的比如送给包打听、杨大郎等人的信,就交给了傅贵儿带上。以后傅贵儿还会代表李咎在京城走动,让他代表李咎各处登门拜谒,算是把李咎在京城的人脉都交给了傅贵儿。 傅贵这次上京问题不大,他有个连襟是杨家下一任家主,有个小舅子是三皇子妃的女婿,他又是那么圆滑的一个人,读书也读得不错,又擅长经营产业,长得白白净净十分俊俏,很符合这个时代老一辈儿眼里的“佳儿佳婿”……要不尤南尤晋怎么会在明知道这人野心勃勃有意攀附的前提下还答应了他的婚事呢?除了机缘巧合当时的四儿不嫁不行,不就是因为综合看下来他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吗!何况男人有野心肯努力,算不得坏事。 就这样赶在年前,趁着风还是北风向的,往南往北的人就各自出发了去。 这一年的年节又是李咎和城阳两人关起门来过的,不过多了幺娘姊妹和青娥罢了。 既然是过年,难免就要提到年后是皇后的寿辰,虽然寿礼是早就准备着往北方送去了,心里却还是会惦记着。 城阳和李咎偎在一处,城阳盘腿在罗汉床上坐着,手里捧的是京里的信件。 李咎则枕在她膝上看书,书是本大学教材,李咎正待要从里头摘点东西出来编新教材,因此一手拿书,一手拿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城阳数着信的落款时间,一天天算日子:“过了年是我娘生日,接着就是我三弟,过了这个生日他就满二十二了,该开府办大事。三九姑娘也就是年后出嫁。陛下前次提到要给四位兄弟封王分别开府,大皇子是忠王,二皇子是贤王,三皇子是秦王,四皇子是荣王。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李咎把自己知道的什么王什么王过了遍脑子,摇摇头:“荣王最受宠爱?” 城阳捶他:“是秦王!秦王的封号用了朝代国家的国号,当然是秦王最不一样啦。我呢有一点担心……四弟年纪小,醉心山水书画,四弟妹也是最清贵的人,林先生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我是不怕的,我怕那两位。” 城阳说着竖起手指,左手比个“二”,右手比个“一”。 她先动了动右手:“这位是长子,自古若能立嫡,则大家都是没话说的。可是,若没有嫡子,则立长还是立贤,这就不好说啦。往前翻,哪一朝哪一代没有为这起过祸端?说来说去还是不够贤的缘故。这位也的确有些鲁莽、天真,好骗。凡事不肯多想一步的,他主事,底下必然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若是得遇良相可以守成也罢,可惜狗哥哥你把摊子铺那么大,产业一下多了那么多,到处都是钱,到处都是他们势力的争斗,再好的宰相首辅,难免为自己考虑多,为天下考虑少,如此这般,已经不是这位能守得住的情况了。” 说完右手,城阳又动了动左手:“这位呢,怕不是有一百个心眼子,天上飞过去一个鸬鹚,都能劈下两条腿肉来。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太过于精明,又在乎自己的名声,又看不上黎民百姓,缺了个仁字。将来势必百姓和士族会有纷争,他惧怕史书上记他一笔不好,又没那勇气和士族杠到底,那受苦还能是谁呢?在乱世,这就是枭雄,可是咱们现在却是盛世。” 城阳把两只手并在一起,合成了个“三”:“这位不声不响的,但是能办事儿。户部那么大的摊子,改税那么要命的事儿,国营海贸与民争利这么大分矛盾,他都扛住了。事儿办得怎样,姑且不说,有这份孤勇已是十分难得。再看事儿本身办得也不能说差,他是个心里有万民的人。父亲的意思,可能改制、争权、打压豪族这一大堆办成了,他不一定能得好死善终,然而百姓和国家一定会好过许多。由是去年以来,这位愈发得重用,原定的‘端王’之号,就成了秦王……你别懒洋洋的,以后的事儿不还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吗?若是下一位不支持你搞这搞那,给你封了海撤了技术站,看你怎么办!” 李咎这才打起精神来,半真半假地说道:“一件事情,一个制度,想要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不能依赖某个个人的节操、道德、理智和水平。人会变,人会换,这就是靠人人跑的道理。能让我的计划百年不移的,只有意志和利益。意志不说了,暂时还看不到头,没有几千万几万万人的共同意愿,没有众志成城,哪里说得上意志?我家乡的先贤那才有钢铁似的意志,有对未来的信念,不论时局怎样,总有人会放弃个人的私利,放弃眼前的短利,去追求更正确的目标。而大雍,现在民智才开,多少百姓才刚刚认得自己的名字。和他们谈未来,谈长远,谈国家,操之过急,为时尚早。所以我能想到的,能够让我身死道不消的,只有利益。 “当利益驱使着人们‘不得不’做某件事时,这件事才会安安稳稳地被执行下去。就拿技术站来说,现在是我在养着没错,但是有很多地方自发派了人来学,这是为什么?因为利益!学了有好处,不学就落后,想要赶上第一批上车飞驰,那不得积极去开技术站?以后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慢慢地人们发现,技术站研究的成果,他们谁先拿到,谁就能征服一方市场,他们还敢轻忽吗?那还不得争先恐后地从技术站分一杯羹。当然这种积极有好有坏,既鼓励我们的研究学者搞点儿新名堂,也鼓励各方别有用心的人出损招、阴招和人竞争,但是总归方向是对的,便可朝着我希望的目标前进。 “可能几十年后他们掉入利益的陷阱,可那时候民智已经启发,想必会有有志之士在厉行教化,自然从利益转入意志阶段。而你我已经百年,后面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喽。” 李咎没说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民智,什么样的意志,会不会是把封建帝制、封建剥削冲个稀巴烂的那种光明、公平的时代?李咎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会给未来留下一些东西。 城阳很敏锐,她注意到了李咎的未尽之意,她没追问:“那好遥远啊……不过现在呢,有个近在眼前的问题,需要提上你总说的那个什么日程。” 第四百九十四章 功在千秋万代 李咎仔细想了想,最近好像没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总算是懒懒散散地从媳妇怀里爬起来,把书和笔都放下了,道:“什么问题?若是大问题,我不信我没考虑过。” “哪,我爹呢现在应该更偏爱秦王一些,你有财富、民心、威信和陛下的信任,你能动用的人和势都很多。你是秦王妃的哥哥,秦王的大舅子,和秦王的关系最为密切,那么其他亲王,会怎么想?特别是其中还不甘心的人,会怎么办?当初,是为了我以后有个长长久久的依靠,为了你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前程,才有了秦王妃和你认作兄妹的事情,咱们两家以后不可能脱离了关系。这些事儿啊,的的确确是让咱们得到了好处,那么相应的,那些不好的地方,咱们也只能全盘接受了。” “你的意思是,就四个皇子其中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子还没开始知政呢,这就要夺嫡啦?” 李咎愣了愣,他是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当今皇帝陛下成年的儿子就仨,看着关系也都不错,朝里还没开始站队呢,怎么就到了夺嫡这份上了? 城阳也不看信了,就侧着身歪着头,笑道:“夺嫡争储的可不敢乱说。不过……要命的大事儿,多少有了点儿苗头。在京里那会儿,其实我爹和我娘就有所发现。哥哥还记得毓明侯吗?” 毓明侯,就是听香楼的背后靠山——官方说法上的靠山,听香楼之前仗着靠山为非作歹,幺娘的妹妹冬娘之前就是听香楼的jinv。 “记得。三皇子曾经和我说,听香楼的事没那么简单,话里话外,是说他们想找个人监视我,或者是想在我这儿玩美人计那一套。又说明面上是毓明侯的主意,实际上毓明侯也不过是站在前面的靶子,背后另有高人,这个高人是谁,倒是没点说头,只不过怀疑和争储君之位有关,当时我听着像没影儿是的,就没放心上。今日想来,倒也有几分真?” “应该就是了,只是我想不出谁会这么下作。若是哪个兄弟出的主意,我可真是没脸见你了。” 李咎回说:“必不会是你的兄弟,你们手足骨肉情分总有些,即便他们要算计我,又怎能影响他们的姊妹的婚姻?若非毓明侯自作主张,就是有别个人代替他要表忠心的那个主人作恶。” 当然李咎只是为了宽城阳的心才这么猜,实际上他并不太信得过什么兄弟姊妹情深的。别的不说,京城有几个人知道李咎的脾气?有几个人能那么快知道李咎府里多了个小丫头?别看现在冬娘是因着幺娘的姐妹关系才留下的,以冬娘荏弱的性子,即便她不是幺娘的妹妹,李咎也多半会给她安排个去处。而那个幕后之人在冬娘被救下不过数日就决定了要用冬娘做突破口,必定对李咎的性格有些把握。李咎觉得这个人肯定熟悉自己的情况。 把前年搬到听香楼的事儿又想了一遍,李咎又觉察出来一些问题。 熟悉他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反对狎妓,不会纳妾,那为什么还要劝说冬娘自荐枕席?这明摆着会失败,冬娘不论容貌、身段、才情都远远不如城阳,更不要提她和李咎压根就没有共同语言,完全不符合李咎娶妻娶知心的要求。 李咎思考了片刻,没有什么头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怕被人算计,只要自己没有把柄,又怕什么算计?至于栽赃陷害,更加没影儿的事了。城阳管家的水平十分突出,寝室、书房、仓库等重点地方,不论谁来了都会留下痕迹。而不那么重要的地方都是任人来去的,就算被栽赃陷害点什么,也得有人信。归根结底他这样的人,只要皇帝陛下信任还在,他就是安全的;只要他的武力和警惕性还在,他就不会死。 城阳半信半疑的,说道:“就算你说的有理吧,别有用心的人自作主张?有这么个人在我兄弟身边,我觉得不妥当。早晚得抓出来才行。不行,我得给父亲写封信,和他说清楚。将来各位兄弟少说也是个辅政的能臣,怎能被小人蒙蔽?若识人不清,容易被人左右,也不必领什么责任了,不如回去白闲着,只怕他责任越大,坏事的越多!” 李咎没拦着,按城阳所说的,前两年还在暗中争斗的事几乎快要被拿上台面了,城阳作为皇帝陛下的爱女,给皇帝陛下写封信,很应该。 对李咎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城阳有动作,他就丢开不管了。 这件事恐怕还不如地里的庄稼来得让他紧张。 实验田也好,庄稼地也好,技术站也好,学塾也好,都在既有的轨道上往前奔跑,每年的目标和产出都有定数,丝毫不必李咎再劳心劳力地从中捭阖。 需要李咎出手的只剩下抄书、答疑和检查。抄书和答疑也是简单活计,李咎都干了十年了,唯独检查监督的活儿,是近些年才逐渐凸显出重要性的。 就和夏刺史之前为难的走私情况一样,技术站和各个联营会,监督手段低下而利润财帛动人心,稍微放松一点就不知道要被人弄去多少了。 从实验田和技术站里往自家扒拉东西的倒不能说都是坏人,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公家私家的概念,只有别人的和自己的,想让人们短短几年内养成大公无私的精神,未免强人所难。现代地球的人能做到是因为人们有更远大的志向,更宏伟的目标和更高的道德标准。而大雍绝大多数人连生存问题都没解决,要他们考虑太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点不人道。 李咎能做的也就是引入更强的财务监督手段了。 这一块儿李咎也是硬着头皮上的,他不过看得懂收支,又多了解些各地的情况,知道数据自然分布的一般定律,所以看得出来有些账目有问题而已,这都是依靠经验和地位在强行抓漏洞。要从技术上解决财务监督,其实得靠大雍简化版的精算师。 大雍有这样的人才吗?有。之前皇帝陛下从城阳府提拔的一个账房就是。小莲也是,杨大郎若是肯专心钻研,多半也能成;除了这些,还有户部很多老道的主簿,各地算粮草、物价的功曹……人是不少的,缺在一个系统地培训和教学相长上。 然而这样的技术人才全国都缺,李咎想像技术站那样把人集中到一起,基本上没可能了。技术站是别人来金陵学,而伴随着更先进的生产力和国营海贸而来的财务核查,恐怕会是刚好相反的传播路径。 恰在此时,朝中传来消息,今年秋收结束后要按照夏刺史提议的税法进行试点改革,试点就选在了定波港。 而负责在京城兜住这一次税制改革的人是三皇子。不过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大婚开府,改称秦王了。 三皇子在户部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财物人丁粮草算得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上下内外均称服,皇帝陛下遂起了心思,让他代为主持这次税法改革。 成了,不必多说,功在千秋万代。败了……那也就是败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挥手自兹去 安安静静地过了这个年节,一眨眼就是开春,黄致便要辞别朋友,带上媳妇和护卫,走上了沿河实地探查的道路。 黄致办事的效率毋庸置疑,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个七七八八,无数各地送来的地图、县志在他这里汇总。 不过黄致仍然嫌这些送来的资料里掺杂了太多凑数的,而大雍的第一条铁路容不得半点闪失,他这才下定决心要亲自前去暂定的几条线的途径之处仔细看看。 李咎写过信给皇帝陛下知道,皇帝陛下很是嘉许黄致的行为,特别从御林军里抽调了十二人保护黄致出行,一行人粮草、马匹等皆由九衢、大渡口和金陵的官府供给,又命沿途的驿馆仔细接待。 黄致这一路先去九衢,然后西至大渡口,南到云梦府,北去燕京,算行程,没个两三年回不来。 于是黄致的夫人徐氏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了去,他们的儿子恰好也游历在九衢,就在那里等着和父母汇合,然后一同出行。 这一路山高水长的,不太适合带上小元燚,黄致便将元燚托付给了她的外祖家照管。小元燚的外祖父曾任金陵知府,早早就没了,现外婆健在,跟着长子居住。小元燚的这位大舅舅是个闲在山水之间的员外郎,名叫徐聪,为人倒是十分板正。 黄致仍有些悬心,特意请了李咎也照看一二。他倒不是不乐意直接推给李咎养着,实在是李咎和元燚不在一个血缘里,元燚的外婆、舅舅尚在,没有把元燚托付给李咎的道理。不过李咎、城阳在金陵地位不一般,即便元燚没有长在他家,有他们夫妻一句话带出去,足可保元燚平安了。 黄致年纪已经偏大了,李咎特意送他送到金陵城西三里长亭。一起来送行的还有徐聪带着小元燚。 至他夫妻登车上马时,李咎又将两个扎起来的包袱给他拿着:“这里面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药物,紧急时可以救命的。有跌打损伤药,有止血药,有消炎、解毒的,有驱虫的,有治腹痛、水土不服、疟疾的,用法、用量,上面都写了条儿,贤兄一定看仔细。为防万一,可以多拆几份分开收着以免丢失。” 若不是狂犬疫苗要冷藏保存,李咎连狂犬疫苗都会给他带上。 黄致这一路要进山林、涉水,行程南北千把公里,北方气候那么冷,以至于现代位面的明朝宫廷都曾明确有说法是尽量选北方人当宫女,因为南方的姑娘在北方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就冷到了这个程度,黄致夫妻年纪这么大,万一冻出个好歹,那可太糟了。又或者是被野兽咬了,或是被脏水污染了伤口,那么多种有感染风险的细菌病毒,只要中招,分分钟都是个死。 李咎于是从仓储里拿出了未来的药物,自己挑挑拣拣分门别类地选出来,分装小包存进特制的医药急救箱里,再用油布包袱皮包上给了黄致。 凡是能想到的情况,李咎都给他想到了。再有意外,李咎也没办法了。 黄致把两个包袱抱一个在怀里,另一个丢给马车上的媳妇捧着,朝李咎拱手道:“多谢李兄弟。愚弟此去必有所得,兄弟等我的消息就好。我这里自当小心谨慎,绝不以身犯险。兄弟就不要婆婆妈妈啦!好去!好去!” 金陵这一圈好友中,只有李咎比较伤离别,其他人反而不会。 李咎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这个时代的出行方式,他的水泥路自行车和有轨车大大方便了两地往来,他的青山邮递也让人们的信件往来更为频繁,直接后果就是离愁别绪少了。 以前青山和金陵之间来往,若不是快马加鞭,往往需要十几天,现在已经缩短到五天了。这五天还有三天可以坐在平稳的有轨车里看书渡过,并不耽误时间。 两个朋友分居千里之外了,也不用到处找人顺道带信,也不必去驿馆里交钱走后门地排队等驿卒的空档,直接找青李邮递附上邮资填上地址就可以把信件包裹交出去。若是不知道具体地址也不打紧,寄到当地之后,当地的“捷足”会负责打听,只不过多收几个钱而已。 在李咎,没有手机电脑微信qq,不能即时联系,就让他不可抑制地伤怀。即时通讯工具极大地降低了现代人的离愁和思乡情怀,忙碌充实的工作、业务更让他们很难想起来感情方面的事情。与亲朋好友天各一方的人,往往在特定的情境里,才会想起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受。 古人却不一样,古人的每一次别离,都像是生离死别,那个离愁的强度,简直不要太高。 随着交通和通讯日渐便捷,慢慢地,离愁也就淡了。以至于黄致完全不觉得这次分别算什么——以前李咎不是在外面也三年两载不回青山嘛!他去实地探查的这一路,都有沿途官府、驿馆接待,盘缠物资十分丰沛,写个信捎个物件儿的,有什么难度?看看老陈和老刘,那才是该记挂的远航呢! 黄致不耐烦李咎的儿女情长,挥挥手,抬头挺胸,命令车队启程。 李咎踮着脚看了一会儿,一旁的城阳忍不住笑了:“哥哥若是舍不得兄长,不叫他办这差事不就行了?哥哥后悔啦?” “那倒没,我不会会后悔。大雍的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铁路,黄先生为之餐风露宿的,怎么也该在史书上记得一笔。原本因为那套字典,还有为《三国》作序的缘故,黄先生就该有个名字在史书上了,不过铁路的意义更不一样。” 李咎说完,见元燚已经露出了泫然欲泣的样子,十分心疼。城阳没多想,走过去与徐聪和奶嬷嬷招呼一声,俯身抱起了这个小丫头。 元燚年纪颇长,不过身量还小,城阳本就是个偏高的北方姑娘,这几年陪李咎上山下地的什么不干,力气也有了些,短时间抱抱小姑娘不算什么难事。 一旁的喜晴等人想伸手,都被城阳示意退下了。 元燚软软地说:“干娘,我想我娘。” 元燚这么大年纪,头一回和父母分离,城阳便又想到了自己,说道:“干娘也想娘了。干娘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娘了。元燚的娘亲和父亲呢,是为了让干娘这样和母亲天各一方的人,能够早一点重逢,多一点相见,所以才去外面办事的。干娘特别感激他们。元燚别伤心啊,干娘陪元燚一起等。” 元燚眼泪涟涟地趴在城阳肩上嗯了几声。 李咎和徐聪错着几步,落在他们后面。李咎对徐聪略有所知,徐聪为人比较古板迂腐,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做出折磨亲戚家孩子的事,元燚在徐家不会太难过,就是比不得在家自在。 李咎小声和徐聪嘀咕:“小丫头也是我的闺女,也是公主的闺女,暂因府上老太太和元燚外祖孙情深的缘故,方将她放在府上教养,为的是体谅祖孙的天性。姑娘她从小儿就没个拘束,我和公主也舍不得规劝她,因而比一般姑娘要活泼些,可能不像那些从小儿就学了百八十种规矩的女孩子一般拘谨严肃。到了府上若有哪里和贵府不一样的,请先生多多包涵了,这原是因为我和公主偏疼她,并非姑娘不知道轻重。” 第四百九十六章 暗潮汹涌 李咎担心活泼天真的元燚在古板的舅父家过得不开心,难得的借了城阳的势压了压。 效果当然有。 元燚在家受的是新式教育,读书识字不输男儿,四书也学了,杂学也学了,又爱问为什么,若人胡乱诌个答案,元燚肯定是不服的。这就导致了元燚不那么服管教,即便是她亲爹亲妈,对着这个半大的闺女,也是说理时多,以尊亲的身份压制她时少。 然而在徐家,情况不太一样。这是个非常古板的家庭,三纲五常被奉为圭臬,徐聪说一不二,就连他母亲都得退让一步。不过,徐聪对母亲极为孝顺,对妻子也是恭敬有礼,并按照“存天理,灭人欲”的要求,也没有妾室,顶多就是在妻子妊娠、坐蓐期间,由贤妻安排着,受用过几个丫头,过了那阵也就把丫头发嫁了。或有丫头不幸怀了身孕,孩子生下来交给徐氏抱养,这丫头也是照样发嫁不误。 徐家上下尊卑分明,运行规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任何变化。每个人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定好了的,就连走亲访友,都在严格的范围里。 小元燚带给这样一个家庭的冲击力,比骄矜热烈的“望门寡”杨北海带给柔和婉约的江南的冲击力,要强得多得多了。 而徐家现在住着的一共有六个孩子,已经嫁人的三个闺女早已搬走,还在家中的分别是已经成婚生子的长子、尚未娶妻的十二岁的次子、九岁的幼子,以及两个还没出嫁的分别十二岁和十一岁的女儿。 徐大郎一家子住在一个跨院里,除了晨昏定省外,并不来后院。但是二郎、三郎都和姐妹们长在一处,只不过二郎另有住所。而三郎娇气,就住在外祖母的上房的侧间。 徐家的屋舍就和他家的家风一样,十分规整,毫无跳脱。徐家所有的子女也都习惯了这样规矩的生活。 直到元燚像春天最明媚的风似的,调皮活泼地卷乱了这一池死水…… 徐家主母太太听见丈夫再三叮嘱,城阳公主和丰穰侯如何珍爱这个小丫头,又如何交代他们不可拘束了元燚,加上黄家和侯府都送了财物粮帛给元燚作度日的消费,而徐太太并非贪吝之人,又怕被人说嘴偷拿外甥女的钱粮,自不敢怠慢,一应起居生活的安排,皆超过自家的几个小丫头,和老太太最娇宠的幼孙同等。 最特殊的就是元燚的住所,索性就安排在老太太屋里了。老太太所住的上房宽敞明亮,比徐聪夫妻的寝室加起来都更阔些,里头放个隔断,再安置一张精工的碧竹床,丝毫不显逼仄。 元燚见舅父舅母对她极好,便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她也知道自己过去所学,和这里不大一样,也愿意花些心思和表姐、舅母们培养培养相同的话题。 时间稍微过了几天,元燚渐渐地和表姐们打成了一团,两个表姐都是庶出,讨好徐太太还来不及,和徐太太的娇客之间哪里能起什么冲突。 徐太太有时候见不得元燚的放纵和散漫天真,不过想到她是客,想到公主和驸马的交代,徐太太便按捺住了。 又有老太太的幼孙徐小郎日常在姊妹中厮混,和元燚这个小表姐也混得十分熟稔了。 元燚家对男女大防看得比较淡。元燚小时候日常随父亲上课,同班有男有女,因她爹就是学塾的先生,还是很有威望的那种类似“副校长/学科组长”的带品秩的先生,元燚的自由度是很高的。后来城阳开了女校,元燚恰好到了青春懵懂的时候,这才随母亲转去了金陵女校,算时日也不过大半年而已。 元燚看舅父家的表哥表弟,一如自家兄弟,又或是读书的同窗,丝毫没有绮念。 但是徐家兄弟两个就不这么想了——他们几曾见过像元燚这样大胆明媚,却又才思敏捷的仙女啊!小仙女还和他们青梅竹马,又是自家表姐妹,那还不能算天作之合吗? 而知子莫若母的徐太太,很快就洞悉了两个儿子的心事,这让她在一瞬间对黄元燚产生了一些不满,不过一想到黄元燚的干娘干爹,徐太太就沉住了——反正她和她儿子不会吃亏,至于元燚的性格脾气不是很符合深闺淑女的要求,那等人嫁了进来,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儿调教。 …… 徐家的情况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李咎和城阳就不知道了。 他们隔三差五会让人去徐家走动走动,送点小节礼,再给元燚添上些东西,知道元燚过得不错,就放了心。想来人家和元燚是亲戚,家风清正,又能为难一个小姑娘什么呢?于是李咎粗犷,城阳自信,就这么放心了。 他俩日常的事已经不少,何况恰好这年春天以来,又多了点别的杂务。 先是随着李咎的那些机械到处铺开,难免各地地方争利却拿李园杂学说事。 或有说机器轰鸣嘈杂,不像是明公正道的好东西; 或有说机器不需要人就能动起来,特别是蒸汽机,上面还冒老高的白烟黑烟,怕是妖怪也说不定; 或说官府插手联营会与民争利,要等他们民间发展起来了,他们当官儿的好摘果子…… 令人听了啼笑皆非,而细较原因,不外乎就是两点: 其一是挣钱的东西传得快,而扫盲和科普能力传得慢,本来人们就缺乏学习“不挣钱”的杂学的动力;各地的士绅或明或暗地阻挠李园杂学传播,当然人们学习新东西的进度就更慢了,这便导致机器先到了,知识原理还没传过去,人们畏惧没见过的事物,难免横加猜测。 人们既然有所猜测,又有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定律,于是各种猜测里,更加负面的、荒诞的猜测却更有传播的市场。加之可能有人会刻意推动那些不利于机器传播的信息,或是利用机器加强对底层百姓的剥削,更加加剧民众对机器的仇恨。 其二就是利益。以前李咎的那套体系主要是在青山、金陵、岭北道等地传播,最远不过是城阳府。青山之前很穷,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几代县令却都有抱负,于是青山和李咎的利益达到了统一。金陵、岭北道、城阳府乃至京城,都有足够强大的地方利益代表和李咎绑定,李咎只需要在后方提供弹药,前面有别人去打仗。而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李园的杂学体系已经渗入了各个地方,属于“过江龙”,当然会和地头蛇产生碰撞。 况且今年确定要实行夏刺史提出的税法改革触动了一些势力的敏感神经,各地因为自然禀赋不同出现了收入差异特别是海贸扩张极大程度地加剧贫富分化于是矛盾愈演愈烈,还有皇帝陛下给四位皇子不同的封号让嗅觉敏锐的人开始忙活……这一切都刺激了他们对李园的情感偏向。 李咎有对应的办法,因为这些问题在现代位面都曾经出现过,他就是抄作业也能抄个及格分,他缺的是在大雍的政治博弈里实际操作的经验,城阳在这时候就恰好补上了李咎的短缺之处。夫妻二人一个提供参考意见,一个主持实操,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是一时间他们顾不上其他许多零碎的小事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躁动 民众对机器的排斥,在每个进程中都会出现。 有时候他们恐惧被机器夺走了工作的机会,有时候则是被机器夺走了土地,也有的情况下是纯粹的愚昧,现在还没出现的未来可能出现的则是出于对生产机器的所有者的反抗。 解决这个矛盾一定是在民众理解了机器的原理并且获得相当的福利之后。 青山、金陵、定波港等地可以比较丝滑地接受机器来,和当地的生活水平偏高有分不开的联系。 其他地方怎么办? 李咎看了几天技术站派出去实习的人发回来的札记、书信等,最后迫不得已,还是收起结婚后懒散了十倍不止的心,拉着城阳,去了距离金陵最近的一处问题比较严重的县城,便是位于金陵西直线距离五百里,行路距离超过八百里的两江道大湾府治所大湾县。 选了大湾县作为目标,因为这个县城什么问题都集中了。 既有李咎最不想看到的“圈地运动”,又有农民转为工人后破坏机器的行动,又诞生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联营会到处煽风点火说纺织机、蒸汽机都是妖怪要除妖,同时大湾县还有一个以小杨门生自居的大儒方行,一直奔走在反对李园的一线。 方行是当地府城教授,执掌大湾府最大的书院明心书院,本地豪族士族多在其门下求学。方行很是培养过几个举人,也不乏进士学徒。 大湾县地方不大,问题不少,各方势力形形色/色,太具有代表性了。 李咎上书皇帝陛下取得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后,就以“检点”的官职,来到了大湾县。 本朝检点,约等于是天子临时派遣的搜集地方情况上奏朝廷以便让皇帝陛下知晓民情的“钦差”,拥有访查陈奏的基本权利,再视委任书所列之事项,可能会额外获得弹劾、检举、考评乃至直接罢官任免的权力。 皇帝陛下这次给李咎的权限就是最高权限,李咎可以直接罢免地方四品及以下官员,并任命符合任职要求(一般是科举结果和为官经验)者临时接任。 地方官四品及以下,这可很了不得,一个府城除非是一道治所所在,否则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高于四品的官僚。大多数郡守,也就是五品、从五品,很多省道的刺史也就是从三品、三品。 皇帝陛下还特意标明了大湾郡郡府武备营在李咎巡查期间除担任原有戒备、镇守的职责外,还要听从李咎的命令。 虽然大湾县这么个穷哭了的地方,不太可能造反,那点武备营的千把人,更是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但是皇帝陛下这个信任的态度,已经足可以让众人都为之侧目了。 李咎在上书和等待任命期间,一直在家和城阳商量着打计划书。 就是在这期间,三皇子大婚、开府、封王、领税法改制等差事的消息经由官方渠道一级级传下来,各地方官署少不了要道贺祝礼。 道贺的同时,比较灵性的那么一批人看李咎也不一样了。 毕竟这位秦王妃可是李咎的妹妹。 那可是非常有特殊含义的,秦王啊…… 李咎被任命为检点巡察大湾府的旨意是明旨,差事是明差,早一步就发到了大湾府官署衙门。 本地郡守姓张,在此地经营多年,早已和本地士族、豪族、乡望密不可分,也知道本地一向抗拒李园的杂学。 因而接到告知的公文后,张郡守立刻召集了幕僚、郡丞、方行一起讨论此事。 相对单纯、相对偏激的方行当场气得满面通红,捶着桌子吼道:“陛下怎能如此偏帮一个不学无术的草芥!我等屡屡上书,请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莫信歪理邪说,陛下却如此相信李青山!此人不过一介赘婿尔,无礼野蛮,贻笑大方,挟铜臭以乱经义,竟使我等为此辈辖制乎!” 在场的众人便纷纷附和起来,就连张郡守也连连点头。 众人一起对着李咎一通声讨,但是只声讨是没用的,李咎他才是掌握了主动权的人! 所以声讨完了,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后,众人又只能眼巴巴看着张郡守。 虽然方行是本地最有名望的人没错,可是大家谁不知道要办成事还得看郡守?明心书院的书生嘴炮是厉害,办事不牢靠啊! 张郡守咳嗽一声:“大家先冷静冷静啊,大家的心情我理解,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他请走。第一我们要搞清楚,他来,是要做什么?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他就抽签抓周的挑中了我们这一个地方访查陈奏吧?我们这儿到底哪里让他注意上了?第二,他会不会对我、对诸位下狠手?会不会把我们都办了,换上他的亲信?万一他真的就想安排自己人顶替我们,我们怎么才能请陛下圣裁,暴露他的别有用心?” 这才是今天除了方行之外的其他人最担心的事情。 说到底李咎的学说又不妨碍他们当官升迁,他们只关心李咎会不会妨碍他们的仕途。 张郡守又说:“我一时也没什么头绪,请大家慷慨陈词,不要遮着藏着,兴许你的猜测就是对的,能为我们指个明路,把李青山应付过去。” 方行气呼呼的,说:“凭什么要咱们应付他?他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鼠辈,待我去和他骂上三天三夜,他不羞愤致死,也该躲起来不见人了!” 方行的副手、同为明心书院教授的一人把他拽了下去,张郡守觉得方行迂得可笑,表面上还是温和的样子,低声说道:“我们是投鼠忌器。眼看着东边一带都信了李园的邪,咱们这里多少人也都信了?为免让他拿住把柄,为免更多人被他蛊惑了去,少不得要装作个服软的样子,先把人哄走再说。先生千万莫要因一时意气冲动行事。本县是穷苦之地,被那李青山坏了根基,也坏不到哪里去。但若是让李园的主张得空子打压了先生的学说,那就坏了大事了!” 张郡守一番话说到了方行的心坎里,方行便听了进去,气咻咻地坐在原地拿一把大蒲扇呼啦呼啦扇着风,两个眼睛仍瞪得溜圆。 张郡守说服了方行,又道:“我先抛砖引玉,一家之言,大家听听,贻笑大方之处,请各位给本郡留一些颜面。李青山来势汹汹,圣上旨意,将本府的武备营都交给了他,可知他至少也是存了要在本府大动干戈的心思。自古以来文武不能有所牵扯,岂有检点指挥一地驻军的道理?想来要求到这么一份特许,应当颇费心思,所以本郡认为,他所图不小。至少也会将本府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连本郡的乌纱也保不住。本郡、本县,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粮没粮,既非交通要道,又非兵家重地,我实在参不透这许多!”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大湾府1 张郡守的确猜不透为什么皇帝陛下会突然指派个检点来大湾府。 大湾府各方面都不出挑,就算是方行的明心书院,那不说比金陵洞烛、紫金山两大书院,就是比隔壁府城的青崖书院都差了一成。 但要说差,也没差到沉底,在文风还比较盛行的两江道,每年中举的人数都能排个中等。 要说是因为方行太挑惹毛了李咎?也不像,方行才哪到哪,他对李咎的攻击性拉满,输出却是零啊!李咎知道不知道这么个人都说不定呢! 就着张郡守的话头,大湾府众人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实实地想不出来有什么头绪。一番讨论之后,众人暂定是“做小伏低,送走瘟神”的计划,面上绝对做到被扇左脸之后给右脸,只要把人哄走,怎么都行。 从接风洗尘到住所奴仆到伙食娱乐,大湾府全部给李咎安排得妥妥帖帖,听说李咎爱听戏爱排戏,甚至都从江南请了个戏班养着,只等李咎点戏。听说李咎在京城去jiyuan里收了个姑娘,他们便也在jiyuan里重点安排了十来个各有千秋的绝色佳人。听闻李咎好庖厨,于是煎炒煮炸烹的厨子东南西北的也请了十几个,切配的厨娘都有三五十呢,那河海山林的珍鲜,也是不计其数地买下来囤积。听闻李咎乐善好施,遂把本地弛废已久的福利机构又开了起来,连哄带骗地弄了好些人进去。 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月,甚至私底下胥吏们都互相打趣说“辛苦这一月,享福这一年”,可知私底下劳民伤财的情况多严重。 大湾府县城城郊现有许多接近贫民窟的建筑,都是城里的零星作坊、厂子招的工人所住。 大湾府现在有大约三千职业工人,其中有一千三百多个在府城大湾县。加上非职业的兼职工人,总计约有四千人会在工厂和作坊里讨饭吃。 他们中间,有些本身就是县城城郊的人,就仍住在家里。 又有些从偏远的村镇里被裹挟来工作的人,在城里没有能力置办屋舍,便由工头组织住在厂子和作坊的“宿舍”里。或有挣到了一些钱的,或有成家之后夫妻俩狠狠心借了钱的,或有本来就有一点儿家资的,就会租赁、置办一些很便宜的屋舍居住。 在大湾府府城外城东门外居住的姓王的一家五口便是前者,而他们的邻居,一个姓郭的大汉,则是后者。 这一日天黑定了,王家的顶梁柱王狗儿夫妻和郭黑子才结伴回来,三人俱是一脸疲惫。王家家里的老母知道郭家大汉素来很照顾自家孩子,劝他在自家歇歇:“你那家里黑灯瞎火,你回去还得自己生火做饭,多费东西呀!你把你的粮食拿来,大娘这里热锅热灶的立刻给你热上,你洗把脸出来正好吃了回家睡下,那不是省事得多?还省钱!” 王老母知道郭黑子必定不乐意白吃白用,她主动提出来让他把口粮拿来,他就很大可能会愿意。 果然郭黑子一想,自己生火折腾半天才能睡下,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得起床赶工,这又何必?不如把与王家,王家一家五口本就紧张度日,得了自己这一份,好歹省点柴火,而自己还能多睡得半个时辰,遂痛快应了。 郭黑子果然回家取得一份黑乎乎酸菜饭团子,一份金陵传来的红薯,一抱干柴,一瓮澄清过后取上层的井水,连提带抱送到了王家,先道谢,又说:“劳烦大娘给我按顿做几天晚饭,柴米不够了找我说一声,我再打发来。” 王老母收了东西,应了声,见他虽然吃的比自家儿子媳妇多些,但也一样都是些果腹的东西,仅仅比树皮野菜好一些,不由更加同情郭黑子。王老母抬头瞅见郭黑子手肘、肩上衣服破了缝,便让他把外衫脱了放在一旁,她趁着灶上烧水的功夫给他补缝两针。 郭黑子正愁这个,喜滋滋照搬了,自己和王狗儿一起拢在火堆边烤手。 此时天气日渐暖和,不过太阳下山后的黑夜还是冷飕飕的,他们虽是壮年男丁血气很热,但是热量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依然很宝贵。 王老母按郭黑子的饭量热上两个饭团,从隔壁借得一根针穿了老粗的线头,一边缝着衣服上的口子,一边问道:“你们还要这样没日没夜干几天啊?眼看地里的菜该加肥了,可有空没得?今年我这腰干不动了,不然我就自己干,也不用问你们。” 王狗儿叹口气:“不知道几时哩。前儿工头说等那个钦差老爷走了,俺们就不用干东干西了,也不知准不准。” 郭黑子冷笑:“听他鬼扯!这一时让咱们从早干到晚,一天八个时辰起。就算什么钦差走了,他们知道咱们能干八个时辰,还能让咱们干回七个时辰?” 王狗儿默不作声地搓手。 王狗儿的媳妇一边麻利地收拾家里,一边凑近些,说道:“我今儿听说啊……东边缺人,男的女的都缺,一天给四十个子儿。西边儿也缺人,倒不是缺工,得自己找活干,但是行行业业都空着,去了能不花钱先住三个月平房。咱们要不也试试?” 郭黑子说:“妹子忒好骗了!就算咱们去了,那不都是在厂里做活,大凡能让咱们做八个时辰,谁肯让咱们合眼睡?以前乡下也有人骗他们,进了城就住砖瓦房,一天吃四顿饭,顿顿带个油花儿,一个月休息三天,可以府城里玩去!结果呢!进了厂那不就是没日没夜?什么油花,什么玩耍,骗鬼呢!现在又哄你说一天四十个子儿?妹子你想,咱们真去了,人生地不熟,那厂子的老财把大娘、侄儿一扣,你和我兄弟还能跑不能?那不是只能干白工?我还怕一件事,说出来妹子别觉得我多心,实是眼睁睁看见着发生的:我原来有个婶儿一起进城的,我是膀大腰圆,他们打不过我,还要赖我多铲几车煤,好歹让我过了下来。我那婶儿年纪小,进城就被卖到窑子里去了,当晚就跳河死了!” 王狗儿媳妇“啊”了一声。 郭黑子想起往事又是一肚子火:“还不如种地呢。唉,就是种地也没得个钱。以前还能织布贴补贴补家用,现在谁干得过织布厂?” 工厂的冲击着实厉害,任凭李咎再怎么控制住,这么多年过去,地方依托男耕女织存在的小农经济还是被挤兑得几乎破产。 郭黑子就是典型的,种地只够糊口,媳妇一病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迫不得已买地还钱,自己也没办法才成了血汗工人。 王狗儿家里其实有点像郭家,不过王狗儿家还有几亩地,因为王狗儿夫妻进了厂子,种地种不动了,才改成种相对好照顾一些的菜瓜。 王狗儿对着火光愣了半天,他娘把补好的衣服还给郭黑子,催着他们仨赶紧吃饭,自己接过儿媳的活计哄孩子睡觉。 王狗儿听见自己才出生不到一年的孩子哭了几声,有气无力像猫叫一样。他老娘用红薯熬的水哄孩子吃,边哄边和他媳妇商量隔壁哪哪户人家有个孩子饿没了,还是得想办法给孩子吃点粮食等等。 王狗儿发狠说:“哪天把这破工厂一把火烧了,大家同归于尽,也算给后面的人留个活路!”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大湾府2 王老娘、郭黑子都觉得王狗儿说的是气话,各牢骚了几句。 郭黑子笑说:“放火这事儿你不熟,得换咱们厂里那个烧锅炉的老王八来,他熟。” 王狗儿听了也笑,这事儿终于就翻了过去。 大湾县折腾了一月有余,终于在三月李咎到来前,把城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为嫌城外的“贫民窟”太脏太乱,恐引起李咎注意,在压榨着工人完成了所有城市清理工作之后,府城把城外的工人全部赶走,然后把贫民窟拆了,夷为平地。 被赶走的工人中,年轻力壮者由作坊和工厂带走,妇人、少女、女童被牙行领走,其中身强体健着近了纺织厂,貌美者则被送进了勾栏院。 而老人、儿童、幼儿,则不知下落。 王狗儿和郭黑子被不同的工坊领走了,几经周转,王狗儿才勉强通过贿赂一个工头联系上了郭黑子,从郭黑子以及其他邻居那里,王狗儿得知自己媳妇和孩子的下落。 大儿子也被带进了工厂。王狗儿是知道工厂对童工什么德行的,那些地方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这让他非常担心长子的境遇。 老娘和小儿子被从棚屋里赶了出去,差役们不让他们靠近府城附近,也不让他们走官道,老幼两个因为饥寒想走山路回老家,遇到春天觅食的猛兽,被吃得尸骨无存。还是同村的差役良心不安悄悄收的尸,埋在城西北郊的善人们买的免费墓地里。 而他的媳妇和郭黑子的婶儿一样,因为略有几分姿色让窑子买走了,当天就跳了河。 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每个人身上都在重复上演。王狗儿浑身颤抖着,想冲天嘶吼,却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周围已经麻木的人麻木地安慰着他,“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再忍忍,再忍忍,攒几个钱就好了”。 王狗儿想,不是,事情没这么简单,一直逆来顺受等明天,等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压榨。他无比怀念过去男耕女织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好歹安稳。是什么让他落入今天这个境地? 他看向厂房的方向,眼底一片血红。 …… 李咎刚进入大湾府地界,第一感觉是破败凋敝,他注意到有些路边的还不错的农田都荒废了,奇怪的是,官道上并没有别处常见的茶棚、凉棚生意。 到了大湾县城,违和感更加强烈——一个寻常的府城,它的市容市貌不太可能是那么规整、井井有条的。 再加上…… “侯爷,前儿救下的女子已经醒了,但是她不会说官话,得从本地雇请一个会说官话的人才行。” 初三郎来报说。 前天还没进大湾府地界,他们在河边扎营,取水时救下了一个顺水漂下的妇人。李咎一贯的处理办法,人带上,找大夫,治好了送走。 但是这是头一次遇到人醒了还没办法自主离开却又语言不通的情况。 反正也要在本地找个向导,但是看大湾县城这个情况,找本地送上门的向导那可不知道会不会是被特别安排过的。 大湾府给李咎的感觉非常糟糕,李咎想了一想,让初三郎找来随队一起的行商,让他从青李邮递里找个能说本地话和官话的捷足。 青李邮递闷声发大财地干了这么多年,负责一个地方的捷足早就已经能在土话和官话间自由切换,而且他们日常在各个地方窜来窜去,对当地的情况一般十分熟悉。同时他们又很不起眼,久居上位的人很难关注到他们。 初三郎领命去了,在李咎最后一次扎营休息启程前,果然蹭着李咎的队伍的行商带来了一个捷足。 这个捷足姓周,本人是隔壁云梦南道芝洲府的人,因为勤劳肯干且认路能力极强,渐渐成了整个这一大片区的捷足之首。他本不擅长也不耐烦管人管账,倒是更愿意在山林荒野中穿行,因此虽然拿着很高的工钱,倒还是个耗体力的工,放在现代应该是高级蓝领。 云梦南道的青李邮递分部给周捷足配了两头骡子,更让他的配送效率达到了巅峰。 这几天他恰好在帮助大湾府的邮递分部梳理道路和村落的位置、条件,初三郎与那行商找到青李邮递一说,青李邮递立刻就推荐了周捷足。 周捷足黑黑瘦瘦,个儿很高,腿很长,肌肉线条十分明显,放到现代会让李咎想到长跑运动员。他的眼睛非常亮,极有神采,他还很健谈,口齿伶俐,思路清晰。 他本来就很喜欢漫山遍野地跑,小时候就有个外号叫野马,村里每年秋冬驱赶野兽、上山砍枯树枯草,都是他带路。他仿佛天生就自带一个gps定位系统,在绝大多数环境里都能准确判断方位和距离,又仿佛是安了个老鹰的眼睛,对环境的细节感知力极强,能从很远的地方判断前面的大概情况,比如是不是有水源,是不是有山谷,是不是有人居住…… 周捷足是典型的古代武将、斥候的好苗子。不过现在是和平年代,周捷足家中父母年老,膝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便不能天长日久地外出,像掌柜刘那样的行商就不适合了。除了种地、打猎、找寻矿产、井水资源,适合他的行当竟就剩下向导等。李咎搞出来青李邮递,才算给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新职业。 在前来营地的路上,周捷足已经听了行商叨叨,知道今日要见的是个大官,还是青李邮递的创办人兼幕后东家,心下已十分重视。 及到了营地里,远远就能看到人马调动,似在准备拔营。中间有一人高大威武,袍服整肃,行商又领着周捷足直奔那人去,周捷足便知这就是今天雇请自己的人了,忙跟着行商上前,叉手问候:“东家好,东家平安。” 行商忙呵斥:“这是侯爷,叫什么东家!” 周捷足忙又改口,李咎却说:“我原也算是他的东家,不妨事,就这么叫吧。你听得懂本地话?”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咎朝后面叫道:“初三,初三!带他去瞅瞅前儿救上来的大嫂。搞清楚底细之后,带他到我这里来。” 因为预感和大湾县目前给李咎的感觉不太好,李咎愿意在进城前多盘桓一阵。期间他们也遇到了其他路过的商人,看着情况,从大湾县城运出去的货物不算少,李咎略略估算了一下本地的产值,感觉是稍微偏高的,但是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不能直接下结论。 第五百章 大湾府3 有周捷足当翻译,又有跟李咎办事办多了的初三等人耐心引导,不过小半个时辰,那个落水女子的祖宗八代都被套了出来。 她不是别个,正是王狗儿的媳妇。她受限于能接触的层面,对更广、更深的事认知很少,但是对于发生在自己、发生在丈夫、发生在工友们身上的事,说得很仔细。 他们一家人是如何被迫从自耕农转为工厂的血汗工,又如何被赶出屋子、眼睁睁看着屋子被推平,她又是如何被迫跳河求生的——她水性还不错,跳河从来都是为了求生而不是寻死。 周捷足把狗儿媳妇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李咎,然后就等着看这位东家想怎么办。 会一怒之下把大湾县连根拔了吗?他们在李园产业下干活的人可都知道这位李东家收拾起地方大户来毫不手软,在给穷人兄弟出头上,李东家从不顾忌什么。 李咎却出乎他意料的,并没有立刻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杀到大湾城里做什么。 他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只是让随行的人照顾好狗儿媳妇,别的话倒是没说,一行人仍按原计划进了城。 大湾府早就派人哨探着,李咎一行刚刚打出仪仗,府城官署的典事、衙役等赶忙就回来通知郡守等人出迎。 方行是最不愿意见李咎的,但是迫不得已,也只能跟随本府名望,一同前往城外驿站迎接李咎,再一路陪到了官署里。 方行不是仕途里的人,本性和茅坑的石头差不多,又臭又硬,万难像张郡守似的表面笑嘻嘻内心mmp,他不喜欢李咎,从一开始就会面露厌恶。 李咎对着这么个老头儿也很奇怪,他没见过此人,更没听说过此人,更谈不上得罪此人,为何此人一句话不曾说得,就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不过李咎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在李咎看来,大湾府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个老头儿。 李咎的面子功夫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分明已经知道这地方坑爹了,他表面还是能和张郡守言笑晏晏,还吃了他们一顿席,对席上衣着清凉的歌姬舞姬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到晚上华灯初上,才友好道别。 张郡守再三询问李咎要不要安排些什么特别的活动,比如听听戏、听听曲儿,李咎都推说乏了不去。 张郡守又送来了四个伶伶俐俐的小子姑娘,说是陪李咎到处看看可以当向导。李咎一眼看去,果然都是容貌清俊、谈吐明白,也没什么话说,人是留下了。 周捷足等与李咎不那么熟的人正怀疑李咎这是做什么来了,次日清早,天还未亮,周捷足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吵吵起来:“哎你个做向导的,怎么侯爷都起来老一会儿了你还睡着?” 周捷足猛地坐起来,前来催他的不是别个正是初三,他唬了一跳,往地上一蹦,一边狂奔一边穿衣服。先去存水的屋子里领了自己的水回来咕嘟嘟洗漱,再把头发抿一抿,用深蓝色的棉布包头巾子包上,底下用的一根云梦两道比较喜欢的深浅五种蓝色编织的头绳系上。全程不到五分钟,他就收拾齐整干净,一溜烟儿来到了李咎的正房前,把初三都看愣了。 好家伙,这速度和早些年不讲究吃穿的李咎也差不多了! 李咎也不过刚刚梳洗完毕,刚穿好两层机织厚棉布裋褐,头发抓了个揪,缠着的头绳也是五股细布条编成,足蹬皂靴,露出褐色的布袜。一旁哑巴也是一样装扮,他们两人除了身高体型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别的看着倒也和一般富户的男丁无差。 李咎正蹬在山石上系绑腿,看见周捷足这么快赶来,也有一些意外:“我还以为还要晚一些?不好意思了,这几天不得不辛苦你,起早贪黑的陪我多走些地方。” 周捷足弓着背,叉手回说:“东家都不觉着什么,小的们更不会怎样。小的自来为了多送几个包裹,干什么都快手快脚的,车上睡、路上吃,早就已经习惯了。” 李咎说:“赶明儿我也体验体验,果真轻省,就该送你去给其他地方的捷足上上课,教他们如何多挣点儿。果真辛苦,那也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啦,身体是自己的,是家人的,活儿都是东家的嘛。” 闲叨了这几句,李咎又问:“我这一出门大约一个半时辰才回来,中间可能就歇两三次,你可行不行呢?” 周捷足满不在乎:“仨小时,我就是翻山越岭,也不带喘的。城里路又平又好走,还不用分心提防野兽,那还有什么不可行?” “好,那走吧,咱们就从……最近的外城城郊开始看起。”李咎又调了调绑腿的松紧,活动活动手腕,招呼上哑巴,就带了周捷足和哑巴两人,从侧门离开驿馆。 周捷足似乎知道李咎想掩人耳目,除了小声说了方位和内城外城的位置,基本上就不说话了,走动的脚步声也是轻悄悄的。 三人出了内城,转到了外城门口,跟着早起的出城的商队一起混到了外城城郊,天光这才放晓。 周围的车马渐渐多起来,嘈杂吵闹了些,周捷足这才稍微提高了些声音说:“东家,这是城南郊。去年我跑这里给邮递分部商量在哪建仓库,特意来过城南一家一户一桥一路地问过。当时城南有四五十多户人家,人头数约在一百五六,分水渠巷、水沟巷等五条小路,靠着一条黄土路和官道相通。” 但是现在这片南郊只是空着的水泥坪,依稀有几个花坛几个路标,别的都没有了。 仔细看看,水泥坪、花坛都很新,而且位置这么好、环境又干净的地方,也没人做生意。这附近没有官差衙役巡视,这个整洁的面貌多半就不是官府特意维持的,纯粹是因为新建起来没多久,所以还算干净。 然而就算推掉了屋舍,填上了水泥,有些痕迹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被抹去。 比如这块地附近很难看到可食用的野菜,水渠边还有生活垃圾、污水倾倒的痕迹,台阶和捣衣的石块被人们摩擦得光可鉴人,比较干净的水井里还有活水,井轱辘有长期使用的痕迹,水沟边还有垒灶烧火的焦黑,不知什么时候蹿出来的小狗看到有人靠近,还乐颠颠地蹿出来蹭腿。 一切都说明这里曾经是有人家的。 李咎动了动眼珠,哑巴把那只漏网的小狗抱起来揣在怀里,周捷足赶忙把狗儿接了过去:“我来我来,我老家也养了个狗,我会我会。” 第五百零一章 大湾府4 周捷足捉着小狗,把城南这片都说一遍。三人在这里盘桓片刻,又飘往了城东,就是狗儿媳妇所说的东郊贫民窟一带。 这里比城南还要肃静些,因为仅有的几口井被填了,所以痕迹更少,不过李咎在旁边的树林里发现了火烧过的迹象。 靠近周捷足和狗儿媳妇所说的那片曾经的住宅区的树林,新抽的枝条有被烘烤的痕迹。 再仔细转转,虽然井被填了,但是生活垃圾处理还有点遗憾。 生活垃圾一般都会被集中收走填埋,没有各种包装袋、大多数资源都会循环利用的古人的生活垃圾其实是很少的: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酸了臭了也还是会被当食物消耗;排泄物现在会被收走沤肥;布头、线头都有用处,就算是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的,只要是可燃物,都会被收走当柴火;废铜烂铁拼拼补补能当容器使用;摔碎的陶器等等还能拿去切东西,碎渣还能铺路……所以最后他们能产生的垃圾并不多,种类也相对少。 生活垃圾会被拾荒的人收走,还有一群人依赖这些垃圾,从中榨取垃圾的最后一点点用处,实在榨不掉的才会填埋。 城东原来那片贫民窟就有个拾荒的老人,他把最后的残渣处理在离生活水源水井比较远的一条旱沟里,李咎路过时看到了那一点点人类生存的证据。李咎也不排除是其他地方的居民的废弃物扔在这里,但是他更相信这是城东贫民窟曾经存在的证明。 李咎在这里也转了两圈,接着他们就进了城,先找了个卖饼的摊子吃饭,接着又在外城里逛了起来。 外城就是在原有的县城之外又扩张出去的那么一个区域,以前只有大型城市才有。近些年因为城里好些富户办了作坊、工厂,工人们招得多了,拖儿带女的,很快内城就住不下,不得不往外扩张,于是就连大湾府城这样不起眼的地方,也渐渐地有了外城。 外城和内城一样整齐,甚至比内城更工整些。这里按照厂房、作坊的聚群形成了很明显的产业分割,具有明确关联的产业总是离得更近一些。屋舍也有明显规划的痕迹,因而方方正正的很明显。 白天这里很嘈杂,运输的车队川流不息,机器运转的声音和水流冲刷咆哮的声音不绝于耳。 李咎三人从东门进的外城,绕到北门进了内城,在内城里又逛了半天。 内城是个很典型的南方小城,青石板和鹅卵石的小巷子四通八达,夯土的大路两边有浅浅的沟槽。民居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围绕着水源和道路扩张。有钱人家的宅邸庭院深深,彩画飞檐,也是好几进的花园。 内城相对的人多一些,路上的青壮年形色匆匆,摊子、铺面,打眼看去,都很整洁。 申时他们在内城一家茶铺吃了顿地方的擂茶,加了糯米粉、芝麻粉、花生粉等各种粉,调以猪油、胡椒、盐、香料,用滚开的水烫出来的擂茶,配上肉臊卤子、蜜饯、果脯、干果、腌菜,一堆碗足有人脸大,完全能吃饱。 周捷足对南方的这一类擂茶很熟,那店家一边做,他就一边小声给李咎讲解,擂茶怎么做才香,配的香料有哪些,和别处的有什么区别。 足量的热量和香调,还有油脂调和,这样的擂茶想难吃都难。 不过李咎更关心另一个细节……他给的钱应该是买不到这么内涵丰富的擂茶的,换而言之,这又是个特供版。 吃完这顿揣着明白当糊涂的饭,李咎带着他们从西门出内城到外城间,去看了城西的墓地,再从外城绕回了南门。 此时天已经黑定了,而外城的作坊还在上工,机器声、叮当敲打声依然在沉闷规律地回荡。 工业时代,机器不用休息,厂主多数都会二十四小时开着机械,然后让工人们三班倒。遇到黑心的工厂主,那上工的时间可就不是八小时,而是十八小时了。 李咎不太相信这里的工厂主会搞三班倒,以他的猜测,这里的工厂主、作坊主,还是压榨贫民的血汗钱的概率大一点。 一圈走完,已近夜深,李咎三人赶回住地,匆匆就洗漱睡下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郡守从城里的、驿站里的眼线得到消息说李咎看了一圈,无功而返,没吩咐什么也没安排什么,自觉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一关。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家后院的席间,座上都是幕僚和本地一些名望,张郡守迎着他们或期待或忐忑的眼神,笑着宣布:“各位放心,想那检点大人,终究也是肉体凡胎,没长个火眼金睛。我们这里面上处处打点得到,他连一丝痕迹都看不出来,又去哪里挑错?有劳诸公再辛苦几天,咱们把他送走了,再回来痛痛快快地吃酒看戏!” 张郡守猜测李咎还会来衙门里查看近些年的账本、官仓储备和办案的记录,这些他也都准备好了,为防出瑕疵,还再三和本地富户核对过借粮、约束家中子弟仆从等事,保管万无一失。 众人连声附和,都觉得这次检点巡察之事,应该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驿馆只有寻常响动,没有人外出,李咎虽然还是起得很早,但是只在馆里打拳练刀,又牵着马出去片刻放风,别的都没做,于是张郡守等人就更放心了。 然而李咎遛弯回来,把阿宅系好,接着就叫来了这次巡察之行的副手并周捷足一起开会。 李咎自己是个粗人,但是手底下的副手真是人才济济: 智囊团里,默认地位最高的人是个京官,姓钱,乃是城阳派来的一个内务司官员,城阳知道李咎对这些事缺了根弦,特意找的这么一个人精。钱典事本有一身本事,无奈不是科举出身的,在京城被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到了金陵才好些。不过城阳和李咎家里人少事儿简单,产业上下都有定数,他的本事只能用上十之二三,着实不美。 其次是从尤家借来的一个幕僚,姓姚名阔,据说“长了一万个心眼子”,出谋划策胆儿贼大,但是落在自己身上胆儿就很小,是个心狠眼利的怂包。姚阔本人是两江道人,虽不是大湾府的,也算有一点点乡土便利。 苏秀才,之前他就一直在负责打理李咎的一些事务,几年过去,看着也老实,对他的一些怀疑也就暂且搁下了。这次李咎出来要和官府打交道,还要和地方势力打交道,除了他,李咎自己的智囊团里还真找不出一个有丰富的同时应付官府地方和民间的经验的人。 本来辛秀才和欧秀才加起来已经足够可以独当一面,不过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返程回乡去建设藩州武州的技术站了,技术站的事结束,他们还要去游历天下,下次见面都不知是什么时间呢? 再有个沉默寡言的哑巴和从小被李咎一手带大的初三郎,六个人都能凑出俩诸葛亮了,李咎还是很有信心的。 第五百零二章 大湾府5 有很多人主持开会的时候,喜欢先让别人发表意见,最后他再做个总结。 但是李咎从不,他愿意当那块砖,也不忌惮自己的见解和判断过于幼稚而引人发笑。 “大湾府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干净。但是干净得过了头。就像一个热闹的房间里没有灰尘一样。 ”城郊的情形,我可以断定,救上来的那位嫂子说的都是真的,确实在城门外曾经有过一些贫寒百姓的寄身之所,但是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被铲掉了。我在公墓那边看到了填埋沟壑的碎砖石、草泥砖。” 贫民窟被推平后,好砖块和打磨光滑的石头被挪走他用,而那些泥巴、碎石头则成了铺水泥地面的工具,还有些实在用不上的,就填了山沟。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住在里面的人哪儿去了?外城里的屋舍我看过了,没有新修的人家,旅店也都空着,那么那一二百户人家的人,去哪儿了?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第一个太干净的地方。 “第二个,则是城里没有乞丐。即便是青山城,也有偷懒耍滑的人,宁可吃泔水,都不肯劳动。这里比青山穷何止十倍,竟然没有人乞讨?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第三个,路上、开店的、摆摊的,没有老人和孩童。此时正值春耕期间,他们厂房里机器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转,说明有人上工。但是地里又不可能不让人种,壮劳力支应这两处应该都不够,哪还能有人手去摆个十天半月不开张的摊子铺子?本应做这些事的老人和孩童去哪儿了? “第四个,他们店里铺里卖的东西,太干净了。布庄里没有陈了许久的旧布,估衣店没有旧衣,卖擂茶的店里我说要个大四喜的擂茶,那些比较贵的卤子、腌菜,竟然就直接端上来了,还新鲜得很。我不信他们平时就热着极好的卤子、火腿丁儿等人去吃,这东西就算在青山城,也是现吃现做,或是早就做好了放在那里,等人去吃时已经是陈了好几天的。哪有白放着,好像就等我去吃的道理? “福利机构我也去了,倒是有老有少,不过……就像是正常的福利机构的样子。青山和金陵的居善所、养生所,我们都见过,它一定是不那么干净的,因为人多,失去行动能力的人也多,请的妈妈、小子们照顾不过来;而且居善所之类的地方是很穷的,能做到把东西收拾整齐已经十分不容易,又哪里能保持所有衣着、铺盖都干净?行善之人送去的衣服被褥,多数都是坏了的、脏了的、旧了的,总有些污渍啊、补丁啊,去不掉,尺寸也不会尽是合身的。可是大湾府的居善所不一样,他们的人穿得过于得体了。 “他们的官吏,也是过于干净。官仓堆得满满的,可是官道两边的田地都有撂荒,粮食从哪来?总不会是从外面买的吧?” …… 李咎一边说,一边写满了一大张白纸。周捷足伶俐地上前帮忙把这张纸挂上,又帮着摊开了第二张纸,让众人补充。 钱内官带头提笔缀上个“砌词狡辩”,说道:“昨儿我和老苏在附近逛了逛,发现凡是问到本地父母官如何,粮行如何,则被问的人说辞区别都不大,好么都夸是清廉能干,年轻有为,粮商都是大善人,工厂作坊里也不让青山李园。坏么都是古板、正直不变通。但若要问父母官怎么个能干法儿?去年的粮价今年的粮价怎样?都支支吾吾。可知大道理是背下了,到底是假的,往下一问就问住了。” 姚阔缀了一句“经济崩坏”:“我去粮行问了去年的粮价,又去田边问了种子的价格,问了布帛的价格,问了他们的工钱,问了盐和油的市价……工价很高啊,和金陵持平,但是粮、盐都是京城统一划定的价格,是那么低,这个大湾府自己支出怎么办?的徭役和人头税是算不过来的。且这里的粮价那么低,官仓又怎么会那么满?还不赶紧去挤兑隔壁两道的粮商?” 周捷足补充说道:“济贫所的人长得有点胖,不像是真的鳏寡孤独。小人去过很多地方,没见过那般健壮的‘鳏寡孤独’,那些还小有薄产的人,看起来比他们都枯瘦得多了。” 初三郎说道:“济贫所给的伙食也太好了一点儿,光是咱们看到的,就有白米饭大包子。也可能是这里工厂发达,济贫所能接的活计多?但是又没有看见给小孩子们安排课业。我们去看的时候,只见孩子们不分大小都在昏天黑地地玩耍——真正的济贫所不会这么放着人吃干饭,他们比谁都希望这些小孩子们能有个活路。” 哑巴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有一子与同伴争斗,说‘我父必杀汝’,必有其事也。” 李咎点点头:“基本上就是实际情况了,若非家里有个横行霸道的爹,儿子也说不出这话来。话又说回来,有爹的儿子,怎么能在济贫处待着呢?” 姚阔又补了一些细节,比如发现有一户人家养了数只鸡,昨儿见死了一只鸡,按说一般养了好几只鸡的人家不会太在意多一个少一个,死了拿去刮毛吃了就行,但是那户人家的当户人愁眉苦脸的,“仿佛死了爹”一样。 他这么一写,苏秀才也想起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比如路过一些人家,想借一下茅房或者想讨水喝,结果那户人家的主人都不知道自家茅房在哪;路过有养狗的人家,有那么两户人家的狗竟对“主人”吠叫…… …… 以上种种指向的都是李咎的猜测,就是“假”。这个小城假得不像个样儿。 李咎把写得满满的两张纸放在一旁,又摊开一张纸:“那结果来了,我们怎么办?陛下叫我做检点来,是有试探的目的。随着骡机啊蒸汽机传播到西边诸省道郡府,各地反对我,反对李园杂学的声音又大了些。我之前在给陛下写信时,提到了先祖曾经遇到过的几种反对和破坏机械生产的原因。陛下就指了这里让我来访查陈奏,是要我拿个东西出来告诉天下人,反对的理由不成立。目标很明确,情况也很清晰,从哪入手?这方面我是真的不懂,公主之前教我的办法,一是直接查官府收支的账本,果有问题,绝对瞒不过收支二字;二是把本地数得上的富户软禁起来,询问其账房、亲戚特别是妻妾子女,凡人富,必有妒恨者构陷,虽无事而生非,何况真有其事者。我觉得动静有点大,可以在弄清眉目之后再这么办,关键还是现在破局啊,大家的意思呢?” 众人纷纷称是,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如何找个突破口。或说得先搞清楚大湾府想隐瞒什么,以及这隐瞒的东西和民间反感机械化的浪潮有没有关联;或说让钱内官拖住地方官吏,李咎直接去找反对机器的明心书院及上书奏陈的“名望”出其不备摆下鸿门宴问个明白;或说就在驿馆开个擂台,把反对机器的人引出来,来个引蛇出洞,辩给天下人看是一回事,趁机撕了大湾府的画皮又是一件事…… 苏秀才听了一耳朵,忽然问道:“我们为什么不问问那个大嫂呢?民间反对机器化,反对工厂和作坊化,没道理他们在机器生产第一线的人会不知道啊?” 第五百零三章 大湾府6 苏秀才的反问句简直是一声轻雷,惊醒了被表象迷惑的其他人。 对啊,为什么不问问当事人? 考虑到狗儿媳妇有一些些惧怕陌生男子,李咎不得不从随行人中挑选合适的女子作为问询官,仍叫周捷足作翻译转述。 和一个没有读过一天书,什么道理都不知道,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的人做交流是很困难的,因而前前后后,在狗儿媳妇这里,就花了三天多时间。 李咎不仅得问到狗儿媳妇的口述,还得和实际情况做对比,以防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狗儿媳妇零零碎碎地,连抱怨带认真回答问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的话有相当夸张的成分,但是梳理、归拢后依然能得到符合事实的结果。 大湾府的民意反对机器化的生产,既有李咎之前猜测的原因,也有意料之外的其他原因。 工人们很讨厌机器,认为机器导致他们家境每况愈下,不得不成了一天要上工七八个时辰的血汗工,给本就为富不仁的地主老爷们提供了新的盘剥方式,导致他们的生存更加艰难。 工人们没有太深的知识,对于机器的来历和运转动能都知之甚少,更不要说思考更深层的所有制、剩余价值之类的问题。他们朴素归因,就只能把自己的艰难困苦都怪到打破过往平静生活的机器和工厂身上。若不是机器能不分昼夜地运转,工人也不需要这么辛苦。 李咎早有所知,这方面除了开扫盲班一班一班地科普过去,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扫盲班也未必能让人们形成正确的认知,不过至少能让机械化和未来的电力化进展得更顺畅些。 而意料之外的原因,还有本地开厂、引入机械的作坊主的故意抹黑。 对于机器生产冲击小农经济和传统男耕女织的经济单元的情况,李咎很早就有预料。 皇帝陛下意识到机器生产的好处,意识到生产力的含义之后,铁了心要推广这一派,就不得不提前给既有的经济形式进行兜底。因此皇帝陛下要求各地引入机械生产,必须要绑定庄稼种植的土地数量,绑定粮食入仓数量。为了保证民生不被冲垮,皇帝陛下咬牙从海关新增的税收里借出来的钱用于保护原有的经济单元低损耗转换为机器生产单元。 皇帝陛下自己是打过天下的,对人间疾苦非常了解,他还是皇子时领兵就有“仁将”的称呼,这个“仁”字的传扬度远高于代表他战功卓著的“勇”字。所以皇帝陛下会支持夏刺史改革税法,支持在勋贵中名声不太好的秦王主持户部,考虑国营海贸官营海贸并举,都是顺从本心的前提下不得不如此——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但是他又不能盘剥百姓。 他总说李咎玩的是天下大势,就是这个原因。李咎只是推出了蒸汽机动力的机械,而皇帝陛下看到了蒸汽机和其他机械代表的未来,他要这个未来,还要把民生也抓牢,于是后面的事,根本由不得皇帝陛下自己做主。 所以皇帝陛下给了每个地方缓冲时间和缓冲的钱,而本地的大户引入了生产线之后到处妖魔化工厂机械,完全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为利益驱动的行为。 他们想尽量吃独食,所以要避免更多的人一起参与工厂竞争。皇帝陛下出了一些措施支持原有的小家庭经济联合起来开厂,这就是要了那些富户的老命,他们是想垄断的,于是妖魔化的动力有了。 其次是官府想尽量多捞点皇帝陛下补贴给转型的那笔钱,他们得哭啊,本地刁民难惹、民风彪悍、推动机器化十分困难等等,想尽办法地从补贴里抠钱。 再有一个,本地官府想要从中拿捏点什么,当然不能让工人们和工厂上下齐心,他们矛盾越大,官府才越有说事的话柄。倘若都像青山似的,各个厂子里的工人把李园当自家一样精心看护,还能有官府什么事?怕不得被本地富户架空了! 另有张郡守、方行等人,并不乐见李园的杂学发展受众,更不喜欢工厂、机器能大肆扩张,方行更是对李学深恶痛绝。“民怨沸腾”这四个字,本来就是他们阻碍机械化的一把好刀,更能掩饰张郡守在地方经济庶务方面的无能。凡是被问到为什么大湾府税收、布帛、粮食垫底,只推说民怨沸腾,也就足可应付过去。 以上种种,狗儿媳妇并不完全清楚,李咎他们边听边用自己的发现拼凑,最后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事情既然已经清晰,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理。 李咎也列了好几条。长期地看,开启民智的扫盲班必须要办上,扫盲班的后续是职业教育和通识教育,这套和技术站可以一同执行,是百八十年以上的长远计划;而当前阶段,本地的工厂和作坊必须停业整顿,这里还对法令提出了新的要求,李咎知道皇帝陛下有此考量,但不知新的法令什么时候能执行。 在过去,除非雇佣别人的东家把长工短工打死打残,或是活活折磨死了,那才有法令可以加以惩处,很多地方的东家主家虐待奴仆,传扬出去也只是名声不好听,却不会有实质性的损伤。或是赶上了当地的官府见不得这样残暴的行为,且还有能力和这样的大户人家掰掰手腕,那才能有个说头。 而若是像大湾府的工厂作坊一样,把人们上工时间拉得老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恤民力,长期像牲口一样干活的人寿命都会变短,但是法令却拿这样的东家没有办法。 所以需要新的法令来规范这些新行业里的行为。 有时候落后的时代有它的便利之处,比如李咎现在想给这里的工厂作坊上下清洗一遍再开个扫盲班之类的,只要他想,事情本身并不难做,也不会有人指责他的行为违背了法令,因为他是受命于天子,而天子的意志高于一切。 除了开班授课和整顿工厂之外,本地的官府胥吏也绝不可以轻易放过。 李咎虽然有罢免和任命官员的特权,但是他并不准备动用这两个特权,对本地的官府还是弹劾为主,怎么换人,仍然应该交给皇帝陛下做主。 李咎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忌惮,对自己所造成的时局变换也有相当的认识,他再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他可不希望哪天皇帝陛下老了,想起李咎在大湾府动用权力罢免了五品太守,从此看李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终大局已定之后来个卸磨杀驴以安抚变革中失去利益的守旧派…… 老婆那么年轻漂亮,决不能让老婆守寡。 不过,暂时不罢免不代表不能收拾一通先出气。 李咎在第一条上打了个星号,在后两条上打了两个感叹号,问道:“大湾的武备营在哪?接下来的事,得找武备营出手。” 第五百零四章 大湾府7 大雍的地方暴力机构是武备营,各地的地方武备营统一受京城大营调度,驻地武官三年一换。武备营的供给都是朝廷直接拨付。不过在执行中,因为运输调动和支付方式的问题,实际上官兵的吃喝用度,都是从当地运过去的。 此时大雍立国不久,军政两条线还相对平稳。但是时间长了之后就不好说了。 有些事情现在就有了苗头。 周捷足给李咎画了武备营的位置,次日一早,李咎带着哑巴等人就去了本地的武备营。 大湾武备营守将孙自重是北方人,细算来,和老刘是同乡。只是两人年纪差着远,又不在一个村,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孙守将极擅长相马,生得魁梧有力,性子憨厚老实,在大雍立国后平复北方的推进中立下了一些功劳,得到了这个五品武官的职衔。 孙守将的武备营有一千在册的兵员,按大雍法度,武器由兵部提供,每年统计损耗、修补,定期更新。而兵员的吃喝、俸禄,平均下来,每人每年差不多是三百六十斤粮食、八十斤菜、六匹布、四十两银,还有些因地制宜的零碎物品比如柴、炭、仁丹等等。 其中银钱按年发,粮食、菜、炭等日常用品由当地官府组织送来,购买东西的钱是由税收返还的形式进行贴补的。上一年当地武备营收了多少东西,折合下来扣减次年的当地税收。 这里头的猫腻儿,可就多了去了。 “守备,守备!昨天送来的菜和米点检完了,还是老样子,少了这个缺了那个,一问就说他们也没了。”一个伙头兵跟在孙守将后面,掰着手指数,“菜都是烂得差不多的野菜,还很老了;米也是糙米、黍子、豆子混的沙子土,而且一看那米就少了许多。猪肉都是下水和大骨头,羊肉根本就没有,鸡倒是有,但是是瘟鸡死了的,血都没放,毛也没刮,都抵着斤数就送来……” 孙守备听着部下叨叨,眉头皱成一团。 他的一个亲兵忍不住把声音拔高:“他们这也太过分了!上个月送来的分量就不够,洗完沙子只剩八成!这个月不仅迟了这么久,竟然用野菜充菜品!我去把他们砸个稀巴烂!” “回来!”孙守备拎着亲兵的脖子把他抓回来,“说了几百次,城里的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嘴,你还不知道!就算咱们有理的,和他们说去,也成了没理!你砸倒是砸了,一时痛快,转过身去那帮御史相公写奏章弹劾我们,比我们砸他们还痛快!” 孙守将没少在大湾府吃过亏,他一个老实人没读过书的,怎么可能干得过大湾府的人精,人不仅脑瓜子厉害,还守望相助连伙聚党,还是地头蛇哩。 孙守将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每次起冲突都是因为他吃亏,但是和大湾府的交锋一定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明白归不明白,武备营的日子还是要过的。大湾府明显在搞事,就算今天砸了大湾府的官署,未来的粮食不还得大湾府给?大湾府哭穷,武备营还能做什么?他不过说话声音大点,那些七老八十的读书人就哭天喊地地说他们欺君罔上辱没四文。 “实在不行,我们试试屯田吧。以前陛下在北方就用过屯田的办法,自己种上几亩菜地,多出来的还能养鸡养猪。上次是不是你家姑娘来看你的时候说他们那在教稻田养鱼的法子,鱼米双收,你看看能不能去请个先生来教教我们……” 孙守备无奈之下只能想到老办法军屯,说到底还是不能被别人辖制,特别是不能被文官辖制,大凡他们有自己的粮仓,大湾府还有啥办法?他们不从大湾府采买,当然那冲抵的税款也是要吐出来的。让大湾府的官署吐钱,比要他们命还痛苦。 正算着能不能安排好这事,守门的士卒中有一个急急忙忙地跑来:“守将,有个侯爷自称是奉旨来的检点,找您有要事相谈。” 前不久他们也得了旨意,说是丰穰侯在大湾府任检点期间,武备营要听从他的调度,除了不可造反之外,其余诸事,“百无禁忌”。不过这里头的“造反”二字,要细细说起来可难说了,皇帝陛下没明讲什么算造反,但是有明确提过李检点有更换官吏的特权,若是他要对大湾府的官署动手,孙守将听着照办就行。 皇帝陛下对这个曾经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还有点印象,知道他老实憨厚,不写明白不行,在这个“听命照办”里还强调说,就算丰穰侯叫他杀了大湾府的官员,也照办。 孙守将觉得这里有点什么问题,不过他不会想太多,把皇帝陛下的旨意转告给亲信,又告知了全部守备营将士注意,若是皇帝陛下任命的检点前来,万万不可得罪,一定要禀告他知道。 孙守将一听到“检点”就知道是这个被赋予了无限大权的人到了。 他脸色一变,把衣服理了理,道:“快快请到我的正堂里,这就是贵客。” 说是“客”,孙守将可不敢真的把李咎当客,一路恭恭敬敬迎到正堂里,孙守将还让出了自己的主座,自己往下一站,与李咎抱拳行礼:“末将孙自重,参见检点大人。” “坐吧,将军不必多礼。”李咎今日是微服前来,仍是穿着一身棉布裁的便装。 待所有人坐下后,李咎才拿出证明身份的委任书和官印名刺给孙守将确认,然后说道:“陛下临时赐给我调度武备营的权力,今日我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孙守将回道:“确有此事,末将等但凭检点大人驱使。” 李咎点一下头:“除了留守的和不当值的,能出动多少人?大湾府奸商横行,凌虐百姓。而郡府衙门与商人、富豪、乡望,沆瀣一气,欺上瞒下,两头渔利,我准备弹劾大湾府的官署衙门,同时把这群鱼肉乡里的豪强,一网打尽,所以我需要孙将军办的事情,就是控制住城里的一部分工厂作坊以及它们背后的东家。具体的数量,是两个纺织工厂,一个缫丝作坊,两个棉花清理作坊,一个面粉厂,两个水碓磨坊,一个锅炉作坊,还有那些熬糖、制煤、造水泥的……要全部看管起来。” 孙守将问道:“那,官府怎么办?” “官府?他们还是先管好自己的脑袋吧。只要武备营能遵照我的要求办事,大湾府的意见,根本不重要。他顶多就是能支吾两声,又能拿咱们如何?” 孙守将仔细一想,可不就是!李咎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就算要把郡府官署接管了,那张郡守也无话可说!况且李咎还只是针对那些个奸商,并没有管官署什么事。 再退一步,李咎封工厂,也是官署自找的。谁还不知道本地百姓都反对办工厂、开机械,官府一再地代表“民意”和工厂作坊主们谈判却铩羽而归,那李咎能把这些工厂作坊给封了,官府不是应该表示感谢才对吗? 第五百零五章 大湾府8 大湾府,或者说整个大雍都有种和“宋”一样的毛病,重文轻武,没那么严重,但是读书的看不上打仗的,这一点一模一样。 若非如此,武备营有一千兵员,个个儿都是能使枪弄棒的壮汉,大湾府官署连着衙役不过百人,他们欺负武备营,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不就文重武轻,觉得一群粗人不成个威胁。 话虽如此,李咎还是耐心计划了一一天。虽然官署只有百多人,而且大概率不敢掺和,可是本地豪强各个都有一大帮家丁护院,这群人是有战斗力的,并且算总数,人数并不少。 正式训练的武备营有制式武器,想拿下这地方问题不大,不过,李咎想要零伤亡,如此便需要仔细规划一下。 周捷足最熟悉本地地形,老钱和姚阔比较人精一些,李咎这次前来除了带上哑巴,还带了他们仨。 周捷足补全大小道路,老钱、姚阔和孙守将规划人手安排和操作顺序,李咎负责整体作战安排,这可是李咎的老本行。 虽然李咎提出来的作战要求,武备营根本不可能做到,不过他的思路没什么大问题。摸清敌方人员分布,夜晚突袭,擒贼擒王……如果对方束手就擒,事情就结束了,大概率他们不肯,那可能还要发生一些比较激烈的战斗。这里就要感谢那些吝啬的工厂、作坊东家了,为了尽可能塞下更多的生产工具、储存更多的原料和成品,他们尽量把屋子修得很大,只留下很窄很小的通道,各种意义上的足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只要卡住几个要点,就算厂里有几百人一拥而上,也拿武备营没办法。 ……厂里的那几百个过着包身工日子的人愿不愿意上还两说呢。 如果有人可以里应外合就更好了……李咎想到了狗儿媳妇,让狗儿媳妇去联系一下她丈夫试试看能不能从内而外地瓦解? 这日他们商量到天色很晚,李咎想到驿站有苏秀才和初三他们守着,只是关起门来过日子,问题不大,便放心地在武备营住下了。 是夜并不平静,李咎睡下没多久便醒来了。 一向警醒的哑巴住在李咎隔壁,李咎的房间一有动静,哑巴跟着也就起床了。 哑巴没有任何发问,但是李咎主动解释:“我有点烦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今晚可不安静啊。” 守备营里巡逻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主动前来询问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李咎左右无事,说:“我睡不着,可能是因为你们这里是军营,勇武之气太强,我被你们影响了!方便用一用你们的演武场吗?我和阿大过两招热热身。” 这当然没什么问题,武备营的演武场不大,也不靠近任何机密场所,巡逻士兵向今天职业做主的千夫长汇报之后就领着李咎来了演武场。 好些正好轮到休息的士兵也跑过来围观,李咎那个块头和肌肉,还有步伐、体态,都说明这是个高手,他们还想偷师一些呢。 李咎把裤腿衣袖绑了,先打一套长拳活动活动筋骨,不过才刚打完一遍,忽见城中方向隐约传来嘈杂声,继而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在深夜里都被月光照得一览无余。 城里出事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李咎大感惊讶,不过武备营的士兵却似乎屡见不鲜了。 李咎放下活动的打算,准备去一探究竟。 一旁想偷师的士兵连忙说道:“先生!先生别去!那都是他们方孙李张几家自己打自己,官府都不叫咱们武备营管的,他们自己就能好,明儿一早保管啥事没有!” 听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李咎推测自己今夜的烦躁正与城里的事有关,他还是准备去城里看看,因而问道:“他们城里经常这样?” 说到那群连他们武备营的吃穿都要克扣的吸血鬼,那武备营的士兵可不困了,顿时一大堆人就围了过来和李咎唠叨: “那可不!三天两头!就这个把月因为管得严没起过。” “呸!都不是个东西,拿人当牲口还不如,不兴人家反抗?也就是守备不叫我们去,我们真去了,还不知道帮哪边呢!” “每次出这事都是他们厂里或者是作坊里,再不然就是家里,作践人作践死了,底下的起来闹一场,反正两边都得死人,然后官府就给他们镇压了,下狱的下狱,枷号的枷号……等到了早上就会没事儿了,再过几天他们还得拖几个被打死的‘首犯’出城来喂野狗。” …… 李咎听着,一时对大湾府的豪强生起更深的厌恶,一时又觉得这是个机会,正要去找孙守备商量此事,只见营房区又匆忙忙过来几个人,正是孙守将与老钱、周捷足等。 老钱一向睡得轻,这晚上醒来发现城里有火光,马上就叫起了周捷足。经过周捷足判断火光发生的位置正是外城的一片纺织工厂的区域,老钱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机会! 紧接着老钱就去找李咎,而李咎已经起身出来了,老钱出门的时候又遇到了孙守将,一行人便结伴前来。 大湾府城中发生这样的时间也不是一两次,孙守将习以为常,不过却不会掉以轻心,有亲兵来报信,他就立刻着甲下楼。 虽然多半都没他什么事儿,但是孙守将仍然做好了完全准备,若是城中还发生了哗变、匪盗等事件,孙守将永远可以在第一时间救援、解围,多少年来,一向如此,永无懈怠。 老钱一眼就看到演武场上的李咎,一路小跑就来了:“侯爷!侯爷!大好的机会,东风来了呀!” 李咎秒懂他说的就是大湾府城的半夜火光。 老钱被周捷足拖着一路气喘吁吁,孙守将紧随其后,姚阔还在一边蹿一边戴发冠,嘴里嚷着“等等、等等”,众人急急忙忙地冲到李咎跟前,老钱眉飞色舞:“咱们白天还想着有个人里应外合就好了,这回算是天随人愿!侯爷,咱们干了这票吧!” 李咎看看孙守将,孙守将一脸跃跃欲试,却说:“末将但凭检点大人吩咐。” 可见孙守将其实也很期待能插一手,毕竟压抑太久了。 今天一天在武备营,吃喝都没特例,和将士们一样,武备营能拿出来最好的菜也就是烂菜叶子和没放血的鸡一锅煮了。李咎是无所谓,什么都能吃,老钱姚阔他们差点没吐出来。 孙守将当时趁势微微提了两句,虽未十分露意,李咎也知道孙守将对大湾府隐隐的不满,他此时的期待,未尝不是希望李咎能顺手给他出了这口恶气。 李咎略微过了一下白天的计划,问:“此刻偷袭,趁众人还在睡梦中,把白天的计划干了,怎样?能不能行?特别是城内既然有变化,白天咱们计划的许多安排,要随机应变了,你的人有这本事吗?” 孙守将想都没想,直接报出五个名字:“韩征、王六儿……这五个机灵多变,让他们各领一路,我带一路,大人坐镇,足矣!” “好,那我们就,趁他病,要他命!” 第五百零六章 大湾府9 大湾府城。 王狗儿赤红双眼,瞪着熊熊燃烧的厂房。 厂主东家哭天喊地地叫人救火,但是围着外面一圈的工人谁都没动,大家只是静静地看着大火吞噬一切,看着东家被小厮拦着不让冲进火场。 东家白白胖胖的脸越发肿得像个发过头的馒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都是,撕心裂肺地吼着:“来人啊救命啊!谁救一台机子出来,我给他十两……不不,百两银!百两银!!!” 不是没有人心动,但是那些人刚刚露出点犹豫的意思,藏在人群里的郭黑子懒洋洋地说:“算了吧,你们这些工厂主说话做不得数!前儿还说把城里收拾干净放我们休假几天,结果连我们那些个破房子都被你们推平喽!还想骗咱呢?” 犹豫的人又把腿收了回去。对啊,这个东家说的好事没一件兑现了的,他们干嘛冒险? 火光冲天,织布厂堆满了易燃品,火苗很快蔓延开,发生爆燃一下就吞噬了整个仓库,又向隔壁纺纱的工厂蔓延去。 主导这一切的是王狗儿,这几天他私下串联了和他一样家破人亡的人,偷出来煤炭、油脂等物,趁夜来了个火烧厂房。 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只是他们多数是个体行动,也就能毁坏一两台机器。 而现在工人们的愤怒达到了极点,王狗儿轻松就串通起附近三个厂的工人,来了场大型打砸烧毁。 看管工人的打手也有人性,他们也有兄弟姐妹被扣押在工厂里榨骨髓的,他们看着隔两天就被抬出去的劳累过度而死的尸体,也觉得于心何忍。特别是最近推了贫民窟之后,举家被摧毁的不知凡几,这些打手都有好几个直接参与了纵火,其他人至少也暗中帮了一把。 东家扑跌在地上嚎啕大哭,嗓子已经哑了:“我的命呀!我的命呀!救人哪!!” 郭黑子见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悄悄蹭到王狗儿旁边,低声说道:“咱们赶紧撤,他这里决计救不回来,不要再看了。” 再不撤,怕官兵赶到就撤不走了! 王狗儿把这个伤心地再盯了两眼,号召大家赶紧先去另一家工厂把所谓的“宿舍”冲了,放出人来。 只要逃跑的人足够多,大湾府根本无力追逃。官府做主铲平了贫民窟,也让他们成了身份不明的人,他们又没个卖身契在厂里,就算跑了,谁还管是谁!再说,钦差就在城里,今夜城里闹成这样,官府善后都来不及,还管他们? 大多数人不会想这么多,至少现场只有琢磨了很久的王狗儿想到了后续。他继续振臂一呼,在场的工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烧厂房烧爽了这不是还得逃命?这才互相搀扶掩护着,往外逃去。 大火猛烈地燃烧,又爆燃了两次,等武备营和李咎赶到城里时,城里已经热闹开了,到处都在救火,到处都有人逃命。 李咎和孙守将都愣住了,不过周捷足判断出火势熊熊的几处屋舍都是厂房之后,孙守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浑水摸鱼的机会。 救火顺便把厂子看守起来,别说官府没理,就是有理,也扯不清了! 李咎却没想那么多,如果只是内部哗变,他肯定就来个里应外合了,但是现在火势这么大,人命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李咎当机立断,改变了今晚的行动目的:“先救火,小周,找几个人去寻摸大夫,准备救人。” 这样的火势不可能无人伤亡,烧伤的、呛伤的,还有逃命时摔伤的砸伤的,遭遇打劫的……不知会有多少个,这次最重要的事已经变成了善后。 孙守备的一千人带出来了八百多人,其中有一百人去各处维持秩序,还有七百人被他下令参与救火,与本地民间组织起来的坊间灭火队一起行动。 得亏水力机器和蒸汽机都需要大量水源,工厂和作坊基本都沿着河流分布,这样要救火就不必从远处取水,就近打水便可。又幸而如今是春季,南方多雨湿润,这晚上就遇着了春雷阵雨,因此一晚上忙活下去,火势控制住了,烧完几家厂房,终于渐渐地熄灭了。 而官署里的张郡守,还呼呼大睡着。实在是近年来城里半夜有工人闹事也不是一两起,他也懒得管。事儿闹大了他还有好处拿,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清晨的大湾府上空是犹未散尽的黑烟,零星还有碳化的木头泛着微弱的火光。 李咎一宿没合眼,精神倒是还好,哑巴和周捷足也是年轻气盛,周捷足送货时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都没问题,因此他们仨还在现场。 不过孙守将可不敢让“检点大人”这般辛苦,好说歹说,在第一个起火点“方家纺纱厂”附近给李咎收了间屋子休息。 策划昨夜行动的王狗儿没逃走,或者他根本就不想逃,被孙守将的部下抓到时,他还在带着人砸城北“张记制糖”作坊的机器。 武备营找上门的时候,王狗儿自知难逃一死,主动出面和军士纠缠,放走了其他人后,束手就擒。 武备营不敢擅作主张,就把王狗儿绑了送到了李咎这里。 李咎、哑巴、周捷足正喝着从驿馆取来的浓茶,老钱、姚阔是读书人,着实扛不住,已经被李咎送回去睡觉了,却换了苏秀才来拿主意。 苏秀才以前是跟三皇子的幕僚,对政事官场上的门门道道也比较拿手,这几年他的才华倒是被李咎和城阳榨得干干净净,替换老钱刚刚好。 审问王狗儿这样的事,苏秀才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他从察言观色就看出来李咎不讨厌王狗儿,说不定还有几分欣赏,不然李咎犯不着亲自审问,他把人交给官署冷眼旁观等着大湾府犯错,反而更能掌控主动权。现在李咎选择横插一手,会给大湾府留下说头和借口。苏秀才判断了李咎的情感偏向,选择了不参与。 王狗儿豁出命去要把“害人的东西”毁坏了,也做好了和老娘、孩子在地府相见的准备,见了李咎丝毫没有后悔或惧怕,仍是一脸倔强。 李咎把他看了几眼,孙守将派人送来了其他“帮凶”的口供,正好给李咎做对比。 这是个年仅二十三岁的男子,身形瘦小,皮肤黝黑,一晚上烟熏火燎更让他只剩下眼白不是乌漆麻黑的。性格是“老实”“沉默寡言”“对老娘和孩子特别好”“友善、勤劳、乐于助人”“万万想不到会做出这样的事”。 李咎把几份口供扫完了,指着其中一份吩咐说:“请孙守将把这份口供的人叫过来。” 孙守将派来的部下对了下口供的名字,对外叫人提审“郭黑子”。 除了李咎之外,其他人都是用的本地方言,王狗儿听见郭黑子的名字,果然神色大变:“你要做什么!” 第五百零七章 大湾府10 “做什么?当然是救你啊。”李咎拎起郭黑子的口供抖了抖,“所有口供里,只有他在百般为你解释。别人说你友善好相处,只是泛泛说来,独他把能说的全说了,你怎么帮他的,怎么被欺负的,媳妇老娘怎么死的,事无巨细,供述在案。他想为你开脱。” 不仅郭黑子想帮王狗儿讨情,李咎自己又何尝不想放王狗儿一马。 王狗儿在觉醒意识之前,先觉醒了精神,李咎欣赏都来不及。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李咎想给王狗儿脱罪,就得有个章程。王狗儿仇恨官府,一脸地不服气,李咎又没有时间用怀柔的办法去打动他,这就需要找到个突破口来干脆利落地把事儿办成。 所幸,有个郭黑子,这就不难了。 说话间,孙守将的亲兵已经带来了郭黑子。 郭黑子好一条大汉,进了门先看好友王狗儿是否还好,然后才顺着那亲兵的话给李咎见了礼。 李咎把他们一高一矮一肥一瘦的两个朋友盯了两眼,没让他们坐下,但也没让他们跪着,就让他们杵在一旁,问道:“你们都听得懂官话吧?” 王狗儿撇过头去,郭黑子倒是已经看明白了,李咎不像是本地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员。李咎对着他们和和气气的,不是天性仁厚,就是别有所图。 郭黑子一想自己和王狗儿除却一条命,别的都没了,光脚不怕穿鞋的,有什么可躲?但若是能从中周转保命,又或是能把那些不是个人的奸商昏官拖下去几个,也算值当! 想到了这里,郭黑子一把攥着王狗儿的手,主动服软:“我们都听得懂,不知大人是哪里的大人,能不能为小民做得主?” 周捷足忙给他一句一句翻译,李咎一听有门儿:“本官是皇帝陛下圣旨任命来的钦差,本地官府,自上至知府郡守,下至看门小吏,皆听本官处理。你若有冤屈,只管说,本官自然为你做主。此番纵火行凶、打砸伤人,必有隐情。我看二位都是本份老实的人,想是别有一番辛苦,才不得不如此吧?” 说罢李咎让初三从驿馆取来酒水饭菜,又道:“不瞒两位,本官这次前来是要查个仔细。头一件,是惯常要查的,一地父母官,是否做到了政通人和……就是把地方治理得不错,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本官这一路看来,大湾府的官署,怕是不太行。那么好的田地撂荒在那里,这已经是天大的罪过。次一件,是要查这里的工厂、作坊、商铺。因为圣上命令各地经营者,必须以民力为念。比如青山金陵,每个雇工每天连续上工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总计不得超过四个时辰,做五天,休两天,休息的两天里还必有一天要安排学习、扫盲——就是教认字。上工的时间,经营工厂、作坊的人必须提供至少两顿饭食。若雇工夫妻俩都在厂里,且有子女未满六岁者,这个厂子还要出一份钱参与官府办的养福堂以照顾幼童……又要求各地成立雇工会和联营会,给与雇工介入行业的权力。别处的工厂和作坊经营得都很好,但是大湾府、阳江府等地就被甩了十八条街,不论税收、产出,又或是雇工数量,都远远少于相同情况的其他州府。圣上向者有向大湾府等地发布告询问情形,得到的结果是,本地人十分厌恶机械,斥为妖物、邪道,圣上不免有所疑问。以上就是我来到此地访查的原因。” 说话间,初三已经带着人取来了几个食盒,武备营几个人一起拉来了桌椅,凑了好几桌。 李咎让王狗儿、郭黑子都坐了,又让初三、哑巴和苏秀才成一席,武备营的一席,李咎自己带着周捷足,坐到了王狗儿和郭黑子一处。 李咎笑得很和气:“我正愁两件事没个主意能查下去,这不可巧?就有了昨晚的事。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罢。” 初三办事相当灵性,带过来的饭菜虽是早饭,却有两个硬菜,四个小炒,特别下酒。 王狗儿两人已经饿了好几天,昨天中午起到现在就粒米未进,见了那么好的扒猪肘子炖羊棒子,馋得仿佛肚子里有人敲鼓,犹觉得不真实。 李咎深谙和什么人说事情就要有什么样的行动的道理,和王狗儿、郭黑子要推心置腹,当然不能拿出平时和城阳、黄致吃饭的文气。 李咎把衣袖略往上提,也顾不上饭前洗手的老习惯了,直接就拎了一只羊骨起来:“我也饿了,就不和你们客气,你们也吃也吃。我平日里也不吃这么好的,一路出来,盘缠并没有带太多,也不敢乱花钱。也是今儿要待你们一起吃酒,他们厨房才肯多做些。你们别愣着,吃吧吃吧。放心,没下毒,我要收拾你们还用得着下毒那么麻烦?” 周捷足也不客气地扒了一整块猪肘子,顺手也给王狗儿、郭黑子各扒了一块,用本地方言和他们说:“我们大人是大善人,青山那个雇工每日劳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凡上工必得有两顿饭的规矩就是我们大人还在经商时定下的。我们大人不知收留了多少无家可归的娃儿老头儿,听说江南那边好多人给大人立长生牌位哩。这次到这里,也确实没骗你们,主要是要收拾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所以你们真的不用这么怀疑,这么遮着藏着,问什么如实说,你们早点脱罪,那些奸商也早点罪有应得,我们大人办差快还得个夸奖哩。” 说罢周捷足拿起舀酒的勺子,从深深的竹筒里舀出来四碗米酒,每人一杯:“我们老爷办差不吃酒,这是为了给您二位压惊特意叫来的酒,不敢多喝,就尝尝罢。” 李咎是酒精考验,周捷足只是个陪衬,稍微沾一沾就放下了,但是郭黑子和王狗儿,是真的没什么喝酒的机会。尽管米酒度数很低,他们吃了一大块肘子,喝了两杯酒,那酒劲儿也就上来了,话也渐渐多了。 半是酒精刺激,半是认真委屈,这两年受的苦,看到的惨状,便蛮不下了: “这个工厂、它真的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它,我媳妇还能织布换点米粮,家里也不至于就揭不开锅……” “进厂挣钱?哪儿能挣着钱……一天才给十个钱,吃的是刷锅水,睡的是猪圈,再要吃点,那得自己掏钱啊!咱们哪儿来的钱!” “侥幸一年没病没灾,攒了一两银子回去,还不够交税的哩!” “隔壁婶儿的娃,才八岁就进了厂,进去没两天就死了,就死了啊——活活累死的,才八岁呀!还叫我叔叔哩,我这个叔叔没用救不了他。我连我自己的娃都救不了!” “老爷别笑话他哭,他儿子也被厂里抓去了,俺们昨儿晚上没找见他娃。老爷也别怪他放火,谁落到这么个境地还能忍着不动?家没了,搭个棚子也被拆了,老娘带着小娃逃命被狼吃了,大娃儿进了那个魔窟,媳妇跳河死了……” 第五百零八章 大湾府11包身工 随着酒劲儿上头,王狗儿和郭黑子渐渐的把心底的话全掏了出来。 整个就是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工厂里的长短工人均六个时辰起,自从上月被要求下班之后额外干活,就变成了八个时辰。 进出工厂有最严格的搜身,以防他们从厂子和作坊里盗窃。在搜身的过程中,揩油的情况时有发生。王狗儿亲眼看到一个刚进作坊的少女因为反抗男工头动手动脚,被拖出去qiangjian了。 一旦犯了错,惩罚会非常严重。有一个短工偷拿了两个纱锭,烈日下被罚跪,中暑死了。有一个女工偷了一根针——都说不上偷,只是想临时拿回家补衣服次日再送回来,被罚吞了满满一盒针,不用说,也死了。 一个怀孕的女工缫丝的时候实在没扛住睡着了,打翻了晾着蚕丝的架子,被工头按在热水里烫,双臂被严重烫伤,很快就一尸两命没了。 他们缫丝厂和纺纱厂的工人联合起来告官,官府装模作样查了两天,推说是机器不好操作,致使女工操作不当所以误伤。 至于因劳累过度、环境极差而患病不治身亡的,被活活累死的,被打死的……不计其数。 郭黑子曾经轮到收尸的活儿,一车尸体,有的不知堆了多久,已经腐坏生蛆,刚扔进去的那个童工,小腿瘦得像秸秆。 他们说着这些年受到的苦难,慢慢地又说起为了对付“钦差”,城里做的事。 听说钦差在故乡有许多善举,见不得有人流落街头,于是本地官署也把无家可归的人收容了。但是这种收容是非常恐怖的收容。 没有劳动能力的人被赶出城自生自灭——城外是很危险的,而且也很难找到食物。 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被带进了地狱级别的工厂和作坊。 jiyuan、窑子打点好处理这些事的人,从里头翻出来一点点还算年纪合适的女人带回去卖身,老鸨儿们不在乎这些女人是脏是臭是疯是残,只要是个女人就能卖。 最开始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被这样处理,后来他们尝到了甜头,开始对落单的人下手。那些其实有家的人,一二个人走在路上,恰好遇到了办此事的差役、打手,也就完了。他们也会被强制“处理”掉。 那些真正应该接受济贫处的福利的人,死的死,卖的卖,那么李咎看到的济贫处的人是哪来的呢? 答案也很简单,是城里买得起门票的人家的。在等待“钦差”访查期间,济贫处下的几个福利机构得运转,得有人住在里面吃饭睡觉。 为了让“钦差”开心,官府给的济贫处的条件特别好,至少也算的上是个小旅店的级别,能吃能喝能睡能玩——正因为条件这么好,整个大湾府上下才觉得不能便宜了那些流浪汉叫花子,这才一起围剿了那些真正需要接济的人。 然而济贫处又不能空着,必须得有人住进去演戏给李咎看。让谁住呢?吃住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只能是关系户才能住进去了。 本地又不乏特别“聪明”的富户豪强,趁此行贿,花上数百两银给官署,美其名曰资助善堂,然后送人进去住。他们一般都送的亲戚特别是儿子女儿媳妇,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花了钱,当然得吃一点回来。 此事并不新鲜,现代位面的国外一些地方曾经发生过,李咎听完只在心中冷笑,果然古来为非作歹的人,思路都差不离。 这还只是济贫处的情况,至于其他就更多了。 倾圮的、破落的屋子,如果户主拿不出钱来翻修,便把屋子扒了。 这样的户主当然没钱翻修,因为就在上个月和上上个月,木石砖瓦等修葺的材料,价格涨了十倍不止,原本有钱翻修只是舍不得把家底掏空的人家,也修不起了。何况要达到官府的要求,他们还得把房子修到美观大气的程度,那要花更多的钱。 就这样,官署把屋舍条件差的人全部逐出家门,霸占了他们的宅子。那些宅子被有钱人低价收走,纷纷修成了李咎现在所看到的整齐大方的模样。那些疏通了关系的人,只花了一点点钱,就收下了一大笔产业。 而原来的住户呢?除了极个别投奔了外地的亲友,绝大多数都被强制“收容”了。 当然,在这个执行方法里,城外的贫民窟顺理成章地被当做垃圾一般地强行抹掉。 最后呈现在李咎面前的大湾府,干净明亮整洁大方,可它的每一块砖下,都有一具悲惨的尸骨。 李咎不动声色,周捷足和侧着耳朵偷听的众人却已经满脸愤怒。 王狗儿和郭黑子慢慢睡着了,发出打雷似的鼾声。 周捷足这才对李咎说道:“东家,我之前就知道大湾府出了名的雁过拔毛,咱们青李邮递在这都得多贴三份印花税。但是我真没想到,他们如此丧心病狂。” 苏秀才也挪了过来:“东家,不如咱们计划改一改,顺手也把这官署给办了得了。还等什么呢?咱们等得,老百姓等不了啊!东家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咎何尝不想把这官署一锅端了?但是这事儿吧,爽归爽,善后得多头痛? 有些东西他不能碰,有些地方他不能涉足,如果他想肆无忌惮地继续搞自己的技术站和科学,他必须得顾及这一任皇帝和下一任皇帝的感受。 想到这,李咎突然想到苏秀才的特别身份:“老苏啊,我有这个想法,但是事儿不能瞎办……但是如果你能帮我个忙,这边的官府,我自然能全部拿下,再逐一甄别。” 苏秀才道:“好说好说,东家吩咐就是。那年陪东家在城阳府办事儿多利索,怎么反而现在畏首畏尾起来?” “以前何曾有如此棘手的事,何曾有如此尴尬的身份?真当本朝以来驸马不出京、不任实差,是假的?你和秦王的关系很好吧?我不是诈你,你也不用觉得不安,这些年我身边除了魏嘉梁还有多少人是陛下一家送来的,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们在我这,既是为我办事,又是为我拿捏各处的关系、资源,又是防备我和陛下起了怀疑,这是好的。我自认无愧天地,只要你们不从中作梗,不干那些对不住黎民百姓、天地良心的事儿,我也不怕你们自己的打算。” 李咎直接点出了苏秀才的特殊身份,“老苏啊,今儿我去把证据攒了,你拿着跑一趟京城吧,务必在十日之内拿到陛下的准信儿并且送到我这里来。” 第五百零九章 大湾府12诈你一下 在苏秀才的尴尬和惴惴不安里,李咎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他需要苏秀才尽快拿到皇帝陛下的明旨,包括对本地官僚的处置和对接替者的任命。 “今天是没得休息了,白天要拿到所有的铁证,让陛下处理此事时可以少受一些质疑。来去时间要快,必须赶在我这里控制不住场面之前拿到所有公文。” 有必要如此谨慎吗? 苏秀才很怀疑,不过被揭穿了和秦王的关系的他现在什么都不好意思说——李咎对他做到了以诚相待,然而他却隐瞒了自己是秦王门客的身份,他想问,又不敢问。 李咎站起来伸个懒腰,打起精神:“今天要干两件事,从富商口中拿到口供,必须是和本地官府相关的口供。还有,核查本地三年内的所有账本,物证人证俱在,任凭他们狡猾如狐,也得束手就擒。审问口供,我和孙守将,加上苏先生也够了。账本,我带了几个财会的高手来,都是专业的一把好手,查这点儿小事理应手到擒来。” 周捷足指指在醉梦里还眼泪鼻涕一把流的王狗儿:“这两位怎么办?” “麻烦武备营的各位把他们带去驿馆,仔细看守起来。让武备营留下一个能转达意思的士兵在驿馆和他们沟通。初三,这件事交给你了。” 初三郎抹抹嘴站起来:“我会照顾好、看守好他们。” 李咎又道:“等老钱和姚阔醒了,把他们也叫到官署,查账这个事儿,我一个人可干不了。苏先生,咱们先去看看孙守将的活儿办得怎么样了吧。” 事实上孙守将的活儿干得很不错。 这两年武备营委屈极了,就在这个月还差点断了粮。随着工厂肆无忌惮地吞噬挤压有限的劳动力和其他资源,武备营的收入也越来越糟。 而今天他们总算是等到了报复的机会——虽然不敢杀人,但是趁着把人带走的机会多打两下,问题不大。 天光大亮,李咎来到了被用作临时羁押本地不法富豪的地方,离驿馆很近的一处旅店,李咎自掏腰包把这个店包了一个月。 昨晚非常混乱,到处是火光和四散逃走的人,这些富户很难组织起像样的反抗,他们的护院和家丁自己都在忙着逃命,或者趁火打劫。 所以孙守将很轻松地就完成了任务,按照既定的计划,凡是在城里、城附近办厂开作坊的,全部都被拘禁在旅店。 谈不上合法不合法,李咎更愿意把整个大湾府数得上名号的人全部剃掉。官署有大雍的制度体系保护,李咎不拿到发落他们的明旨不会动真格,但是这些富商、豪强,可没有这么一层保护,如果李咎愿意,他甚至可以扒下他们一层皮,也不会有任何人认为李咎做得不对。 草菅人命的奸商本该有如此下场。 李咎带着哑巴、周捷足等人骑马先行一步来到了旅店,孙守将亲自在这儿守着,远远见他们来了,孙守将一路小跑,嘴咧得老大:“大人,幸不辱命。” “好。”李咎简单地夸了一个字,抖抖缰绳交给一个随从牵着阿宅去马厩,“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审问吧。谁哭得最厉害闹得最凶?” “那是纺纱厂的厂主方良了,昨晚就是他家的厂子最先被烧,烧得最厉害,仓库、厂房连着前后的两个作坊,烧得干干净净只剩灰炭。从昨儿晚上到现在,这个方良一直痛哭流涕的。我们把他媳妇儿子也抓了来,指望听他们私底下说话,没想到他媳妇儿子劝了这么久,他哭得更厉害了哩。” “就从他开始吧。哭,哭得好啊,哭才有情绪,才有害怕和期待,这样的人,我们才好撬开他的嘴问到些真正的东西。” 李咎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直接带着人就进了临时设的“公堂”,或者说是检点大人处理公务的书房。 孙守将也着实有趣,他似乎担心李咎是个生手,不擅长审案子,不知道法令条款,还特意搬了一整套他能找到的朝廷律法放在李咎的书案上,又雇了个讼师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孙守将叫人把方良带过来,李咎直接问道:“有没有问到任何账本的下落?” “有,好些都顺便带来了。比如有一个姓李的缫丝厂厂主,手上不少人命,可谓恶贯满盈。去抓他的家人时,随手就把他的账房也抓了,那账房胆子小得很,为了活命,直接就交了账本。我再随便吓了吓,他连哪些账本是和谁往来的都说了来。” “好极了。苏先生,账房和账本的事,交给你主持,安排财会去查个底儿掉。时间紧急,你要先盯着他们先把和官府中人的财物往来查清楚,别的以后看也来得及。”李咎说道,又嘱咐孙守将说,“烦请给苏先生安排一个院子,把账本、账房都带过去,再给他配两个翻译和一队士兵,方便他随时要提审某些关键人物。” 孙守将连忙答应,马上就安排亲兵去了。 苏秀才得了这么个活儿,安心一展长才,兴奋得直搓手:“某一定办妥此事。” 这里刚刚安排好,方良就被带了过来,像一头死猪一样被人抬着手脚扛进来扔在地上。 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年约五十上下——不是很准,他哭得脸都肿了。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绣袍子,上面沾满了黑色的灰屑,下面露着一条大红色的绫裤子,姑苏缎做的蝴蝶头鞋子上有硕大的明珠作为点缀。 他哭了一晚上还能放声哭,仿佛委屈得不行了一样。 李咎略略思考一下,看向孙守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人若不是受了大委屈,很难哭成这样吧?会不会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许是我想错了也说不定?” 孙守将正要措辞反驳,李咎却突然笑了笑。 方才还哭得昏天黑地的方良,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哭泣,似乎在认真地听什么。从他的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儿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狂喜和期盼的情绪。 李咎慢吞吞地翻开一沓白纸,从袖中抽出一支未来世界的钢笔,准备把早上从王狗儿和郭黑子那里套出来的事一字一字往上誊,吩咐周捷足说:“你认得字儿吧?我这里写的你帮我看着点,以防我写错、写漏了。” 周捷足答应了一声,走到李咎旁边来叉手站着。 李咎抬眼看了方良一眼,道:“方良,是吧。你听得懂官话,就别装傻充愣了。我刚才只是诈你,你真以为我给你求情呢?” 第五百一十章 大湾府13往死里怼 方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还要假装听不懂。 李咎扣着手指,说:“你手上人命无数,一直和我杠呢,只有把你拖出去砍了才能谢罪。但是如果你自首,我可以考虑在你的性命和你的一部分财产之中给你一个选择保全的机会。如果你死扛着不说话,而我又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你的罪证,那……我会株连你的亲族,查抄你所有的财产。” 囚徒困境,在这种没办法形成串供的场合,永远是好用的。 李咎看着方良,表情十分温和地说着冰冷的处罚。 方良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你不能……你不能杀我,本朝法令一切死刑都要交刑部会审,你没有权力杀我。” 只要不是立刻就死,像他们这样在一个地方经营许久的人,总有一万种办法脱罪,就算脱不了罪,还能轻易找到人替死。 李咎从袖中抽出皇帝陛下的谕旨:“我能。陛下赋予我随意处置大湾府任何人的权力。我今天要你的脑袋,你就活不到明天。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交代,如果说得不够多,又或是砌词狡辩,孙守将,时间一到立刻把他拖到花园里砍了。” “那、那你说话算数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不能骗我!”方良这一辈子都没受过什么苦,大雍建国之战,战火烧到他家也不过是大出血就把瘟神送走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然后终究还是招了。 李咎记下一些罪证,把用速记法写得满满当当的两张纸放到一旁,示意把方良押下去,换个人来继续。 今天的第一要务是搞清楚这块地方的官府的罪证,但是又不能给这些人回去冷静下来想借口找补的机会,所以李咎在每个人身上先问了和官署的来往特别是账目所在,以及鼓励他们互相检举揭发别人的罪行。除此外,他在每个人身上确认了足够枪毙他们两次的罪证,然后就把人送走了。 剩下的事可以慢慢扒拉,就算他们以后都装哑巴,李咎还有公审这一招呢。 在李咎明确的执行思路下,他们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接下来压力就到了苏秀才等三人这里,他们必须在今天就拿到足够掀翻这里官署的证据——是不是全部拿到手不重要,重要的是够用。 李咎回去补了一觉,醒来时差不多是申时过半,他又恢复到了神采奕奕的状态。 他正要去后院帮助苏秀才他们扒拉罪证——李咎至少在查账方面那一手心算相当派得上用场,不过他还没离开临时休息的房间,孙守将的一个亲兵已经过来了:“大人,本地明心书院山长,方教谕求见。” 李咎很不耐烦和这种人打交道,他隐约听到过明心书院这个名字,绝对是在那一大堆反对技术站、反对李园杂学的腐儒名字里看到过的。 “知道了,我换了衣服就来。” 李咎应了声,但是外面的亲兵没走。 李咎不觉有些奇怪:“有什么问题么?” 亲兵犹豫着迟疑着,支支吾吾地说:“他们……来了六十多人,都是廪生,而且,而且……还抬着夫子像。” 夫子像,就是本地文庙供奉的以孔子为代表的先贤的雕像或是画像。 一般只有在发生极大的冤案,或是书生、文士受了极大的委屈时,才会用抬夫子像冲击某地这种行为来制造舆情。大多数情况下被冲击的都是官府,而一旦形成书生抬夫子像冲击官府的情况,这官府少说也得扒一层皮。 外面的亲兵稍微读过一点书,所以他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性。 他又说:“守备大人已经带人前去维护秩序了,但是那个方教谕一直在大声嚷嚷要检点大人当面对质。嘴里嚷嚷着什么方、李等人皆从良善,大人包庇纵火抢劫的凶犯还要治罪积善之家,愧对天地君民等等……” 这是要中门对狙啊?他在帝京时要低调行事,且手上没有把柄,还得给皇帝陛下留面子,不得不冷处理外面的围攻,这些人真当他怕事好欺负?他正愁没个机会收拾这帮读书读死了的腐儒呢! 本地三大阻挠机器化的势力,不就是官府、学阀和奸商?他之前还愁,他能处理官府和奸商,还真不一定能处理得了学阀,没想到这就送上门来了? 李咎冷笑:“烦个人,去取我的官袍来,本侯会一会这些何不食肉糜的空谈家!” 旅店外,早已经是万人空巷,还能出来看热闹的都出来看热闹了。 就连得到了消息的张郡守,也选择了微服出来看热闹而不是阻止。他自认没有留下把柄,那么儒生冲击检点临时官府的事件,最后要挨板子的就不会是他——或者至少他挨的板子不会是最重的。 所以张郡守兴致勃勃地丢下公务也要出来看戏,他看见那些高高大大的兵士被瘦弱的文士围攻,却束手束脚地不敢有任何过线的行动,忍不住对自己的幕僚吐槽:“这些傻大个儿也真是可怜,还不如咱们家看门狗儿灵性呢。” 他的幕僚附和说:“好男不当兵嘛,武备营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们一言一语地嘲讽着空有本事不敢用的武备营士卒,却没发现一些细节不一样了。 以前发生文人和其他人的冲突,围观的百姓一定是站在文人那一边,对另一方口诛笔伐。 但是今天看热闹的人死气沉沉,只是麻木地把视线投向一个随便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一样,他们并没有开口帮腔,更没有参与围攻,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方教谕慷慨激昂地陈词:“……李检点包庇凶犯、欺压良善、辱人妻女、目无法纪、欺君罔上……简直其罪当诛!他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要弹劾他!” 在明心书院读书的廪生无条件附和自己的老师:“让昏官出来谢罪!”“放人!”“谢罪!” 正是群情愤慨中,一身红袍,头戴黑冠的李咎一脚踹开大门,一手拎着一个今天才刚审完的富商往地上一掼,毫无惧色地正面对上激愤不已的方行等人:“你念的什么书?学的什么道?四书五经、先贤往圣,教得你如何做人如何传道解惑?天下万民耕耘纺绩奉养尔等所为何来?圣天子在上,录尔用尔,以国事人才相托付,又是为何?尔等念了几个子曰书云,把院门关了,闭门造车,造的就是这些人送的黄白之物,眼里只有此锦衣肉食之辈,竟无一苍生黎民,其鄙陋至此,虽九泉之下亦难见先师,有何面目请夫子、面君王?”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湾府14继续怼 方行的脸涨得通红发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猪肝。 李咎吩咐人回去,从昨晚抓到的纵火的工人里带出来几个一起对质,今天这个环境刚好,还省了他组织一场辩论证道的麻烦。 “你、你不过就是个裙带爬上去的无种,拿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蛊惑人心,你有什么资格提先贤往圣、天子君王!我,我要到文庙哭太////祖去!我要写上书!让天下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方行激动得差点背过气,捶着胸口猛力咳嗽,一旁的几个学生一边关切老师,一边对李咎怒目而视。 李咎抱着胳膊,在两个被扔在地上的富商之间慢慢地来回踱步,冷笑道:“东西?我这个人一向是讲理的,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说一个人不好,先拿他的身份说事。若是农民,就骂是田舍汉,若是当兵的就骂是丘八,若是我这样媳妇尊贵的,就说是吃软饭的裙带,往前数千年,连卫青霍去病这样一等一的国之大将都少不了被说成是佞幸!然而刨除这层身份,再要继续往下说,你们却又说不出词儿了。那种地的自然是田舍汉,可是又如何更坏呢?那当兵的人不认得字儿,是他不想认么?我这样的吃软饭的是靠着媳妇起家的不错,然而我有和德行,你们却又说不上来!你们也就这点儿虚头巴脑的本事,若要较真,一世也不成。但是本侯今日就想和你们较这个真!” 李咎走到地上哀哀哭嚎的姓方的富商旁边站住,厉声喝问:“他姓方,算宗族也和你明心书院方教谕同宗同族对不对!我今儿抓了他,你说他善良老实不该受这对待,所以反说我是‘欺压良善、包庇凶徒’对不对?” 方行定睛一看,地上那个脸憋得青青紫紫一大片的人,可不就是自家堂叔的孙儿,那可是个老实孩子啊!方行还记得逢年过节的,这个侄子总会带着节礼登门拜访,他本人谦逊有礼极了,他媳妇和孩子也都是温和的好人,说话细声细气,举止娴雅有礼,竟被李咎打成这个样子。 方行的手都在哆嗦,仿佛随时就要晕厥过去一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呼唤:“我的侄儿啊,你怎么这样了啊!李驸马!这就是你的‘道’吗?你的‘道’就是拿老实人杀良冒功吗——” 李咎示意自己的亲随把方行架开:“老实人?怎么老实?我给你念念啊。你的这个侄儿,本来不过是城中一个普通卖布的商贩。二十七年前,你高中进士,当时本国新立,各处缺人,你因为长于南方,立刻就被招进了翰林院做了南方各省道地方志编纂等事的编修。于是你整个家族都兴旺发达了,你的这个侄儿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先是借着你的名义四处举债借钱,后来和当时的官吏勾结起来,敲诈勒索放印子钱甚至直接杀人灭口,兼并了六百多亩土地,成了供养你在京城求学的主力! “二十一年前,你因为任上无功、为人迂腐,被收回实权,只留了功名,回道原籍任府城教谕。 “你可是进士啊,天子门生,有直言进谏的权力,本地官署历任知府自然都和你亲近有加,如此你就更能惠泽你的族人宗亲。靠着你的能耐,方家成了本地的第三大的宗族,族人出没各行各业,把持百姓的衣食住行,家中有千钟粟万顷田,何等辉煌! “如此家业,全靠陛下当时点你为进士,你才能拿得下这许多。可是你做了什么?你为陛下抚民了?为陛下育才了?你在书院教‘仁者,爱人’的时候,你有真的做到‘仁’?你教的弟子,谁又给国库加了一颗米,给天下多养活了哪怕一个孩子? “你没有。你非但不能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你还给陛下养出了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吸血蚂蟥!陛下是万民共戴的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你却在盘剥陛下的子民!单单你的这个侄儿,在吞并别人的土地时,就致使数家百姓家破人亡,种种违法犯禁的行为,全被你的光芒遮盖。三年前他置办织布厂,为了获得足够的工人,又是一整个村子都被他铲平了。陛下要求必种百亩粮食才可经营一个十人的工厂,而你的这个侄儿厂里有总计一百四十人,却连一亩粮食都没有耕种,地里长的都是棉花! “这也罢了,粮食没了,你们可以去南岭以南买来假装是自己种的粮食,陛下对于进口粮食的行为还是乐见其成的。可是你侄儿暴虐成性,虐待雇工,三年里从你家织布厂抬出去的被打死的长工就多达十七人!至于因重伤、累病、qiangjian而失去劳动能力被赶出工厂的,被劫掠后因为体弱而直接卖进jiyuan的,更是有八十二人之多——三年的时间,他把四个还算有人烟的村落祸害成了不毛之地! “上月,你们为了应付我,把城外的平民居所全部烧毁,中间又死伤了多少?这还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你的侄孙,你的叔父,你的妻弟……连伙聚党,践踏平民! “方教谕,陛下让你在这儿担任教育,教化百姓,培养人才,你就是这么回报陛下的?纵容你的宗族凌虐地方、荒废田地?欺君罔上四个字,你还是留给你的老实侄子吧!某从来都无愧天子的圣恩,是你们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李咎一连串骂下来,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把底下姓方的全镇住了。叨完罪行,李咎把一叠纸拍到方行脸上:“这上面全是被你家侄儿害死的人的名字。虽然有很多人,已经无可查知他们的来历。但是我倒要感谢你,你动辄就搞个什么万民书指责我推行的纺织机等物扰乱民心,在你的万民书的落款里,好歹还保存了一些人的姓名。你在搜集民意的时候,只是让你的亲族去办事了对吗?你自己根本就不曾把这些苦苦挣扎的人放在眼里,又岂会真的去问他们的心意?所以你的侄儿投机取巧,直接用了工厂里的雇工的花名册充当万民书的署名,就在这儿保留了他们所有人的姓名。也算是苍天有眼。” 方行把那叠纸从脸上扯下来,哆哆嗦嗦地攥在手里,余光瞄到的都是姓氏加数字这样简单的常见的贫苦人家的取名。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李咎说的都是真的。 方行颤巍巍地往前几步,看也不看李咎,却问他侄儿:“这些,都是真的?你,你真的,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为了搞这个东西,把田也撂荒了?” 那个方家的侄儿哭哭啼啼地说:“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啊……不这么搞,挣钱的速度要慢十几倍啊……我也不下车间,我哪知道底下人那么凶呢……” 李咎听到他这时候还在砌词狡辩,照他后背一脚下去,命人把他押走,自己走到另一个同样满脸青肿的富商身边:“这位的罪行还要我说吗?我也乏了,让苦主说吧。” 李咎看向刚被叫来的一些参与了昨夜纵火的人,主要是缫丝厂的几个女工:“你们来说,不要怕。告诉大家,你们为什么痛恨缫丝机?为什么要烧了工厂。我饶你们无罪。”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大湾府15还在怼 为什么痛恨缫丝机? 它夺走了太多人的性命和赖以糊口的收入来源。 但是仅仅如此吗?她们也听说江南之地,一个熟练女工的身价早就涨到了年收入三十两银不止,其中能修理机器或者能教别人用机器的、有一技之长的,更是可以翻倍。 除了月钱更高,吃饭、节礼方面的隐形收入也不低,甚至这隐形收入都抵得上大湾府的正儿八经的月钱。 如果是那样的情况,她们还会恨缫丝机吗? 同理轧棉机、纺织机……错真的在机器吗? 被叫出来女工基本上胆儿都挺大——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趁乱参与纵火。 为首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健妇人大声说道:“我们恨的是缫丝厂的东家!姓李的那就不是个东西!我妹妹被开水烫伤了,他把人丢到了大街上自生自灭,不但不给欠了三个月的月钱,还让我妹妹赔他的机器维修钱!你们都是读书人,应该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妇人说着说着抹了把眼泪。 然而底下一个书生轻蔑地说道:“东家花钱请你们不就是干活儿的,活儿没干好,还把人家缫丝机弄坏了,难道不该赔?总不能因为你妹子伤了着实惨,就让人东家活该赔钱吧?” 围观的众人正觉得那被烫伤的女工可怜,然而这么一听,又觉得似乎可怜归可怜,并不能赖上缫丝厂。 正议论纷纷间,只见女工这边又站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瞪着铜铃似的眼睛,上前两步一把就将那说话的书生找出来,一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个趔趄,另一手抡圆了就是一巴掌:“我呸!烂了良心、脚底板长脓的东西!给你三个钱,买你的命要不要啊?” 这是个常年劳作的勤劳妇人,一巴掌挥出去就像铜墙铁壁似的撞在那书生脸上,那书生惨叫一声,眼冒金星地就撅了过去。 “我花了钱,这打是活该挨着!和这种狗东西讲甚道理?”妇人把他往地上一放,还真的数了三个钱扔在他脸上。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连李咎都懵了一下,这可不是他计划好的。 为首的妇人也叉着腰往前给打人的妇人撑场子:“恁书生讲话恁不要脸,我和你辩一辩。谁家孩子不是命根,谁家姐姐妹妹不是人身肉长?雇她来时说每天天亮上工,日落归屋,管住的地儿、两餐饭、三顿水、十个钱。人来了,却是从寅时干到亥时半,睡的猪圈茅厕,吃的凉水馊野菜,钱是一个没见着。晚上天黑,十个人的屋子只得一个油灯,哪个眼里看得到东西,不都是摸着黑地扯丝?缫丝开水锅子那么大,我妹子一天只喝两碗冷水饿得头晕眼花,一头栽下去半个人都烫熟了,这是她的错?我侄女儿白干了一个月说要走,那东家反说她这一个月摸缫丝机要交个摸机的钱!恁书生读书是不是和你先生要听书的钱?眼里读了书,心里头都是猪,没得一点人性的禽兽!” 李咎其实听不懂她们怎么骂的,听起来连珠炮似的还带押韵,可能给个响板现场能编段快板,真是人才。 不过看底下书生们一个个气得脸皮紫胀,李咎直觉这妇人嘴皮子肯定相当厉害,可以做点别的安排…… 妇人先把书生们怼了一通,然后仗着嗓门儿大,豁的出去,表情和肢体语言丰富,很生动地给堵门的人演了一场缫丝厂发生的事情。 书生们起初还和这妇人对骂,但是只要打人的那个妇人挺一挺腰杆,他们立刻就怂了回去。 被“听起来有理实则一点都经不起推敲”的说法打动的围观群众又渐渐地偏向了工人们。 毕竟这世上,有钱的、当东家的、考了廪生的,是绝对的少数,大部分人是连这些工人都不如的并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人。 有时候女工们辩不过书生的歪理,李咎便让周捷足帮忙翻译,他亲自逐一驳斥。 有书生说那厂子的东家不过是“悭吝”,虽然可恶,那女工可以去衙门告状,自有官府惩治。而她们这些“卖了身契的短工”其实身份近乎于奴,属于卑下,以下犯上,便是大不敬。 李咎便说本朝起家便是反抗前朝末年割据江南的终南王的暴政,太///祖金口玉言,尊、上者不仁不慈,卑下者为父母妻儿报仇杀之,义行可免其罪。非要在这儿扯什么尊卑上下,李咎倒是要提起来,前人对“尊上”的划定范围,从来就不包括商人。况且先贤对于真正的“尊”者“贵”者当官者读书者,那有相当的道德要求准则,也不知这些“悭吝”的厂主富商,既不仁,也不善,于国于家毫无贡献,究竟符合哪一条“尊上”? 又说理解工人们目睹同伴死伤,肝胆俱裂的心情,只是讨个说法活路也该坐下来仔细谈谈,又何必纵火行凶那么不体面。 李咎便反驳,人性本善,受雇于人更是先天气短,本是不欲生事的人,却被逼上暴力抵抗的绝路,可知受了怎样的委屈。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此时如何顾得上体面?想今日不顾教诲,抬夫子像冲撞官府,也算不得什么体面! …… 李咎连饭都没吃,带着人在门外和明心书院辩了一个下午,到接近亥时才散了。这里刚散,苏秀才那里已经整理齐了一些卷宗,第二天一早,苏秀才带着卷宗和三个人证,由李咎的侯府护卫护送去了长安。李咎很舍得花钱,给他们每人都配了马,还给足了在各个驿站换马的花费。 其实下午未时过半,明心书院的书生们就萌生了退意,反而是李咎为了把昨晚发生的事说清楚,并将近几年大湾府城里反对机器化生产的说法全部驳倒,却不愿轻易放过他们了。 跑来偷偷听他们争论并希望双方闹个两败俱伤的张郡守,早在女工动手打书生的时候,就跑了个没影儿。 张郡守看出来李咎是来真的,并且已经把那几个塞钱打通关节的豪强的家底子翻得差不多了。 这才过了多久啊?张郡守头一次感到了没来由的心慌,额上冷汗冒了两天都没止住。 就算其他人一再地宽解说李咎看起来还算收敛,只针对明心书院那些膈应他的反对者,以及为富不仁真的有人命在手里的奸商,张郡守还是心慌意乱极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大湾府16势 有些聪明人有一种神秘的天赋,在危机到来前,他们会提前获得先知似的预感。 张郡守的眼皮连着跳了三四天,而决定性的消息正在第四天出现。 张郡守照常谨慎小心地出现在官署正堂时,他的幕僚急匆匆地赶来,告诉他,管着本地官仓账本的账房,以及户曹和他的随从、家人,已经全部被李咎带走。 张郡守当时就确定了李咎必定对他下手,只是他不知道李咎会怎么做。 在张郡守看来,自己可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多拿朝廷一文钱,更没有受过本地富户任何一次贿赂。他的每一笔收入,每一个政令,全都符合本朝律法,丝毫无犯,就算李咎把大湾府官署的账本翻个底儿朝天,他也无所畏惧。 可是这种笃定和自信,并没有让他的情况好转,反而他的心慌一天比一天剧烈。没有头绪,张郡守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下手解决。 …… “不管张郡守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大湾府的情况就是这样破败,本地官署有一个算一个,都不配当父母官。” 这是李咎的判断。苏秀才上京的这段时间,李咎没有闲着,安排了一大堆人往深了扒拉。 有人在查账,李咎的要求是吃穿住行俸禄节礼等所有账目必须都能对得上;有人在继续提审被囚禁的富商、豪强,榨取任何一丝信息;有人在继续从参与纵火、打砸工厂的工人那里获取更多信息——关于工厂和作坊的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现在李咎让他们扩展到更多的领域,要追溯到他们还没有脱离土地成为工人的时候。 而李咎自己利用这段时间去大湾府底下的各个村落转了一圈。 大湾府下除了治所府城所在的大湾府之外,还有三个郡县,六成土地都是山地,水利资源非常丰富,但是极度不平衡。 以前还是纯农业时代的大湾府,村落之间为了水源、耕地、码头械斗是常有的事情,到了初级工业阶段,他们斗得更凶了。 这些村落土地荒废和移作他用的情况比之前李咎所见的大湾府官道两边的田地撂荒要严重得多。 毕竟官道两边的田地位置还不错,又是熟田,如果农民不得不放弃耕种,显然第一轮会放弃的会是薄田、瘦田、犄角旮旯里不好运输产出的田。 而偏远的村落之所以偏远,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本身自然禀赋不佳,必须的资源短缺,所以田地的状况不会很好。这样的村落是最容易被抛弃的。 所以越是偏远的地方,李咎看到的情况就越严重。离道路近一些的,种满了棉花、油料、染料、药材作物。更远一些的地方,零散的田地,基本上已经全荒着了。 李咎快马看了整个大湾府附近所有的村落,只有四分之一的比较富庶的村子还在种粮食。虽然这些村子也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土地挪给了经济作物,但是至少他们保留了剩下的土地种稻子和麦子,又开了些梯田和河滩种红薯土豆和玉米。 这些村子的最典型共同特征就是宗族和睦,人多势众,位置优越,禀赋出色。 宗族和睦所以能集思广益,人多势众所以不怕被城里的豪强一锅端了,自然禀赋好,所以往年留下了不错的家底子,所以人的平均寿命会稍微长一点,能活下来的人会多一点,对未来会看得相对明白一点。他们也会为了钱去改种经济作物,同时他们也会守住吃喝的底线。 有那么一两个村落,位置也不好,条件也不好,但是因为有个很聪明的说得上话的村长族伯,无论如何都没放弃粮食的底线,甚至还有人偷学了两江道技术站的一些七七八八的技术,抄了个不三不四,总还是让人欣慰的。 而村子流失的人口,没有意外,都去向了镇上、县城的工厂和作坊。 劳动密集型产业形成了,机器一开日产八千,抽干了劳动力。因为垂直打击家庭经济单元,破产的农民也没有权力说不进厂。 最初时,为了抢购棉花、油料,这些厂子作坊很舍得掏钱。于是很多地方的农民就悄悄的违背政令,把自家的地改种了经济作物。而官府对此事视若无睹,朝廷的粮食耕作令沦为空文。 第一年种棉花的人尝到了甜头,第二年就有更多的农田被改掉了。很少有人能阻止这种逐利的行为,更多的人只会跟风。然而一旦为了钱改种了棉花,想再改回去就很困难了。 城里大量出现作坊的第三年,粮价奇高无比,官府突然严格地执行收粮政策。交不上粮的人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借钱买粮,要么被抓走等家人来赎,而赎买的钱比买粮的价格还贵。九成九的平民之家因为这一场借钱买粮而破产,不得不出卖田地,或是举家抵给牙行。 这才是各个城镇里出现大量贫民窟、各个村落里田园荒废的直接原因。 确实从郡守、县令的政策执行上看不出什么问题,甚至还可以夸他们一句,前两年没有强制要求农民如数交粮食、同意他们用钱抵公粮,是行善政,还暗合了现在即将执行的新税制度。 可是李咎知道他遇到了当前低下的信息沟通效率前提下,最顽固的问题,便是聪明人总有办法把好事当坏事办了。这个问题在夏刺史和秦王的改革里也一定会反复出现。 不过在大湾府,这种“聪明”并不安全。 李咎是不惜得玩什么阴谋阳谋的,他一向只用“势”。张郡守多圆滑啊,法令之外的事一件都没办,可是他逆了“势”,这就是最大的把柄。 就拿整肃城里的环境来说,确实地方上一向存在宅子契约规定不明白、契书无备份、事实居住权远大于法定居住权、先修屋子住人后办契书证明的情况,所以张郡守下令把看不过眼的屋子全拆了,在法令上是合规的,他拆的都是契约书有问题的房子。至于拆了房子之后人去哪——不是都济贫处待着了吗? 再至于济贫处出现胡乱抓人凑数、强迫劳动、驱逐老弱病残致人死亡的情况的,那不是底下人执行太偏激了吗?和他这个郡守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还下令提高了济贫处的待遇,他甚至还算是个好官不是? 张郡守就是典型的把规则玩得团团转的那种人,这种人聪明得过了头,又恰好没个良心。 和这种人讨论他犯了什么罪是没意义的,他根本就不留手尾。他和乡贤豪强的眉来眼去,钱也不会过他的手。他有自己的产业,经营得还不错,什么钱洗不出来呢? 不过现在是封建时代,意味着一切都以皇帝陛下的意志为转移。不犯法只是法律拿他没办法,却不代表皇帝陛下拿他没办法。 张郡守身为一个进士,一个父母官,治下多年人口无繁衍,政令执行不到位,税收年年负……这三条足够把他罢官一百次了,这就是“势”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不论张郡守再怎么圆滑,有一件事他滑不过去,那便是本地官仓的粮食数量。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大湾府17天晴 大湾府的官仓看起来很满,那真的只是看起来满。 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粮食确实做不得假,可是粮食都是从粮行调来的,并且抽空了各地的民仓和义仓。 民仓和义仓几乎都有“救济救灾”的特点,大多数民仓还有宗族共有的属性,它们是官府倡议、带头建起来的主要由平民百姓捐赠粮食的这么一种仓库,储量小,几乎是等同于“棺材本儿”。 为了应付李咎,大湾府的官署把老太太的棺材本儿都拿出来堆在了官仓里,数量七七八八地凑够了,但是只要李咎一对粮行的账本,再多问几个人,现在官仓粮食的来源就会立刻暴露。 粮、税、人口,这是地方官员考评的基础,是他们每个人性命所系。 现在是税和人口持续不见增长,大量财富往地方豪强家里集中,而粮食甚至出现了缺口。 这样的情况下,张郡守就算是个铁面铮铮的清官,也该背个“刻薄无能”的评语,收拾包袱回老家坐馆教书去了,何况他根本就不是清官。 这方面李咎不是特别在行,不过老钱和姚阔是个中好手。张郡守这样的官儿,他们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下这么一番就知道从哪着手。 用抚民无方、经营不良为理由直接削他的考评,配上官仓粮食的账本,可以直接抬走。 整个事情里最难办的其实还是明心书院。 别看李咎摆事实讲道理,扛住了第一波攻击,但是后面的事非常棘手。一个不好,说不定要引发百官、生员一起围攻皇帝陛下的。 皇帝陛下仁慈,多少让底下的官员胆大了起来,而读书人的底气最足,性子最傲,他们本就看不起驸马这种裙带勋爵,也看不上在商人、工匠堆里打转的青山李,更因为技术站的事对李咎怀有偏见。这次李咎把明心书院怼了回去,明心书院的下一步不是向京里求援,就是要纠结更多人攻讦李咎。 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大雍太重要了。 大雍立国不过四五十年,官员数量偏少,远远没达到“冗官”的地步,皇帝陛下还依赖科举系统为他挑选合适的官员,李咎直面科举系统,必然弱势。 李咎让苏秀才去帝京紧急要的旨意只和本地官署相关,并没有提到明心书院,大大出乎老钱和姚阔的预料。他们本来建议李咎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帝陛下提前知道这里的情况,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顺便再让皇帝陛下出面保他们一保。 “侯爷,还是早做准备吧。咱们家那边儿,仙逝了的尤老太爷、现掌着家业的尤大老爷、说得上话的徐家、黄家、杨家,都和您有过命的交情,各种手段万不能往您身上使。您不曾见过他们的笔刀子杀人,不晓得‘书生意气’四个字,难惹啊!” 李咎这日在驿馆里检查这些天收集到的所有物证和口供,力求把所有事都理顺了,形成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全面的情况概述,再仔仔细细地写成奏章,把所有人的所有事都交代清晰,以完此节。 听了老钱的进言,李咎不以为然:“那里到那份上?若往前推个七八十年,前朝末年,党争激烈,不站队就得死,权力都在大学士和安抚使手中,连当时的皇帝废立都在朝臣手中操纵……若按那时候的情况论,我若是得罪了书生,我确实会怕。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啊,一则本朝还没有以言废人的先例,二则我对陛下、国库、天下还有大用,三则陛下大权在握,又深知地方事宜,没那么容易被书生左右,是以我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被下旨申斥一番,给陛下做个面子。大湾府的书生格外爱空谈,就算他们告了御状列述我一百条罪状,陛下随便多问几句,比如问我怎么和他们过不去啊,我说了哪些不敬尊师的话啊,我那些话怎么就不敬尊师啊……他们万万答不上来。再者——” 李咎想起自己在大雍所见的书生,不觉有些好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有那造反的能为的人,自然不是凡人,他就能看得出我在做什么,不会和我为敌。您往前想想,郑老先生都只是纵容他的学生与我论辩,自始至终,这位老前辈可没在公开场合说过我一个字的不是。吴老学士倒是没少弹劾我,然而他致仕后,他的同僚、女婿,谁还管我?倒是他亲家腆着脸找我做生意来着。您说,我怕什么?难道怕他们半夜里暗杀?” 钱内官看着李咎隆起的胳膊肌肉,吞了口口水,这可不兴打架啊! 才说到这里,姚阔迈着轻快的步子飘进来:“侯爷!侯爷!天大的好消息啊!” 李咎背着手,转身道:“淡定!有事直说,别和我绕弯儿。” 姚阔当幕僚久了,说话办事自有一套章程,赋比兴用得纯熟无比,换而言之,寒暄客套的废话极多。 他被李咎噎了一句,把一大堆话头咽了下去,直奔主题:“前两天那个带着人来冲击侯爷办差的方教谕,辞职回家当隐士啦!他还给明心书院换了影壁,上面写了个短文,劝学生们凡事须往来处想,追圣人之仁德,怀万民之劳苦,立身需在百姓中,万丈高楼从头数……啧,这是开悟了呀!” 李咎和钱内官都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他们没想到的发展。 李咎微微沉静片刻,说道:“原以为他是食古不化之人,又或者根本就和那些奸商、昏官沆瀣一气,倒没想到,他之前是真的傻,真的被人蒙蔽了?” 钱内官也奇道:“竟是我想错了,想来此人知错能改,可谓是‘知耻者勇’了。恭喜侯爷,此处的事,不难办了。明心书院既然服了软、认了错,只剩个官署,反而简单。” 李咎点点头,指着书桌上两叠厚厚的新抄的纸说道:“你们俩再带个人,去送他一程,不必和他多说什么,我这里有誊抄的本地五年来粮、税、人丁数量变化的簿子,还记录了方家、李家扩张产业的速度和手段,把这些给他送去,他自然懂的。夫子教人们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若是连‘苛政猛于虎’的道理都悟不出来,也是白读一世书了。” 钱内官和姚阔应了声是,私底下商议着去办,这往后,大湾府的事儿就极好办了。 本地官仓缺着数十万石粮食,现在仓里的粮食都是粮行调来的,欠条还打着呢,只这一件事,足够皇帝陛下把大湾府官署从头撸到底。 大湾府及所辖三县的八成官员都被撤职,命回京问罪。仅有两成纯技术官员和因为同情百姓或有远见而选择了明哲保身的人还留在原职。 从翰林院择四人充任大湾府官员,从六部和其他地方调了十六人任别驾、主簿等职。 现任郡守、县令撤职后到新人官员上任期间,大湾府的事情暂由李咎做主,皇帝陛下给与李咎绝对的自主权——李咎不适合碰官员任免的事宜,但是对付几个奸商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参与纵火行凶的工人,考虑到其情可悯,也交给李咎做主,或杀或放,或严或宽,京中都不再过问。 派遣翰林院学生六人来到大湾府,受李咎调遣,由李咎主持将大湾府这些年围绕工厂、机器发生的事情编纂成册,点明其中利害关系,传与各地参考。若再有这样因私废公的情况发生,那地方也一样,从头撸到脚。 …… 大湾府的天总算是放了晴。 第五百一十五章 城阳胖了? 大湾府被皇帝陛下当做典型抓了,派的六个在翰林院算是实习的学生前来专门撰写案例。 自从机械生产出现之后,市面上出现了很多新事物,也有很多新矛盾。 只看雇工和奴仆的身份区别,以及由此引出的关于雇工的人身保障、东家的权利与主仆之间的法令约束的区别,就足够朝堂上扯个三天三夜。 李咎少不了从中作梗,好让整体结果更偏他想看到的样子。 事情整个被定性为,奸商、豪强为谋求财富和权势,传统、欺瞒对机器化生产不了解的官署,违抗朝廷命令,隐瞒真实生产,攫夺民力,凌虐百姓,因而凡是参与私设工厂盘剥百姓、破坏粮食耕种计划的人,主犯皆为死罪,从犯最远流放至北海。 纵火行凶的工人被认定为是被逼无奈,符合大雍立国之初就约定的宽宥要求,因此口头教育后无罪释放。 被毁去家园、荒废田地、掳掠为仆从工人的百姓,各有赔偿。被拆了房的补房子,被掳走的给钱粮,另外还拨了许多种子和工具,命他们尽快恢复生产。 城里的工人们如获新生,根据官府重新造册的结果,他们中至少一半的人要返回家乡种地,还有一半继续从事工业生产,不过这次上工的时长、工钱和餐饭、住宿,都有了严格的标准。 最可喜的是,王狗儿在李咎这里与媳妇重逢,又从被救下的童工里找到了自己的长子,一家三口与老朋友或黑子死里逃生,都要返回老家去务农了,他们激动得只想给李咎立长生牌位,周捷足好劝歹劝,他们才放下了这个想法。 武备营被地方官府辖制,既有大湾府官署强势的原因,也有孙守备太老实的缘故,这一宗事涉及到军政和皇权的关系,李咎没有深究,他也没办法深究。皇帝陛下倒是下明旨安抚过孙守备,他也看出来孙守备不适合与这些老奸巨猾的人精打交道,一番思考后,把孙守备调到了十分老实的城阳府任守备,大湾府的武备营改派去年的武进士暂代。 明心书院被奸人利用,得了个“眼高手低,为商贾之流玩弄股掌之上,不堪大用”的评语,命其中学生三年不得参加科举,让他们“熟知庶务、体恤民情”等等。 借着案情示例的机会,李咎列举、梳理了当前人们反对机器化、反对建厂的主要思路,并一一加以驳斥,算是让未来的蒸汽机推广从舆论上站住了脚跟。 而这一次,郑适道也好,秦烛之也好,杨梦仙也好……乃至最讨厌李咎的吴宥也好,谁都没站出来说话。 谁又敢说话?方行虽然没什么大用,到底是个老学究了,他滑跪得那么干脆!而且李咎真的字字句句都在往他们心口捅刀,还捅到了软肋,牢牢抓到了他们的痛脚——富民安邦,不如李咎远矣。 再者今年就开始试点夏刺史的新税法了,这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他们自己内部早已有所撕裂,家族当前,权势在上,容不得他们有半点行差踏错,一旦被人抓到了把柄,极有可能代表未来数十年一蹶不振。于是他们不得不谨言慎行。 须知地位越高,胆子越小。 李咎哪管得这些。到大湾府一案尘埃落定,卷宗封存由苏秀才亲自监督,走朝廷的驿站体系送去了京城,时间已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李咎思家的情绪已经无可抑制。将各种事情交接之后,李咎论功行赏,给本地招募的向导如武备营的亲兵、如周捷足等加了笔奖金,周捷足是李咎自家的雇员,李咎给他又是升职又是加薪的,把周捷足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到处收好了尾巴,李咎归心似箭,便赶着端午前告别大湾府新上任的官署和磨磨蹭蹭藏头露尾来送行的方行,率众返回了金陵。 李咎前前后后在大湾府搭进去三个月,自从成婚来,他从未和媳妇分离过这么久……应该说每天他们都朝夕相对,纵然走亲访友,也绝不过夜。 于是回程路上,李咎路过几个特别有趣的地方,或在制备的车轨,或有技术站已经“开枝散叶”地影响到了村落镇子,他都懒得看了,每日披星戴月地赶路,到暑热正盛时,总算归了家门。 离家太久,以至于李咎看着自己大门都觉得不真实,在正门屋檐下转了两圈。 府里派了人在长亭望李咎,那人提前赶回报了信儿,里头先备将起来迎接男主人回家。不料左等右等不见李咎回来,里头又让人“再探”,这一开侧门,就见了李咎已经到了自家门口,只徘徊来去不肯进门。 于是这报信儿的便闷头笑了笑,往回一缩,不多时就有孙妈妈、幺娘、喜晴等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上来开了大门,把李咎、阿宅簇上就往里拉: “好好儿的怎么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别是出门一趟成了傻姑爷了吧!” “难道是他们说的什么‘近乡情更怯’?只不过别人是‘不敢问来人’,老爷倒好,是‘不敢进家门’啊!” “老爷的差事顺利不顺利?我听了些消息,不敢尽信,总觉得有什么问题心里不安生,等闲了老爷可得给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儿。” “侯爷晒黑了不少,一会儿公主见了该心疼侯爷了。还好我这里料着呢,叫药房配了一钵保养面皮的珍珠粉,今晚打发人送去……” 叽叽喳喳的一大堆,有关切的,有公务的,还有不着调的。李咎随口应着,快步在前庭院里穿梭,他急着回房换身衣服然后见城阳。 不过走着走着,李咎又感觉家里有些不一样,他只当是城阳又把院子好好收拾了一番,便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 一进上房,李咎抬眼先看见城阳一头青丝松松挽起,用一顶珍珠编的络索网了,插着一支雕菖蒲石榴花样儿的钗子,身上穿着一身浅杏色金鱼戏藻纹样的纱褂子,透出里头一件红绫抹儿,撒花鸳鸯圈金边,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两只雪白的膀子罩在褂子底下,左臂戴了一个錾花金臂缠,右手里拿着一把金陵土产的缂丝荷花招风扇,下在高腰的位置系着一条苏罗五彩阑干裙,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李咎把媳妇看了两遍,咽了咽口水,说不上哪里新鲜,总之有点儿不一样。 “你看什么?怎么愣在那儿不说话?”城阳脸上先飞起红霞,走上前来拉了李咎进去,先放下了扇子,然后亲手给李咎更衣洗脸洗手。 “放着,别动,我自己来。”李咎哪里舍得让她端茶递水的,赶紧三下五除二地宽衣解带把在外行走的衣服扔在一旁,抓来早就放好的一身新裁的浓墨绿燕居绫罗衫穿上,头上的冠也解了,换上了一顶黑纱巾。 换好衣服擦干净手脸,李咎很习惯地就搭上了媳妇的肩头,这一搭,只觉手感就有点不一样,李咎疑惑地问:“这几个月我不在家,夫人仿佛还丰腴了些?难道素日里照顾我,竟让夫人劳累了么?” 第五百一十六章 傻爸爸备战中 城阳确实丰腴了一些儿,整个看上去骨肉匀停,纤秾合度,更多了一层珍珠似的温润细腻的光泽。 听了李咎的话,跟他们两口子的丫头婆子都笑了起来,城阳脸上更红了一层,她嗔一眼,摸着自己的小腹,低声道:“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后文来,终于是跟了他们夫妻俩多年的孙妈妈最老道又最镇得住场,笑嘻嘻地接了下去:“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公主啊,是有喜了,算日子,应该是正月里那会儿得的!” 李咎愣在当场,城阳脸上就更是一片血红,幺娘、喜晴等人纷纷上来与李咎道喜、讨赏,李咎呆呆傻傻的,任她们把一屋子的小玩意儿小金银锞子都拿了去,尤未回过神来。 孙妈妈把李咎往座上一案,与城阳笑道:“侯爷怕是高兴傻了,公主啊,你们小夫妻俩,自己留着聊,我们先避一避。侯爷心里最重要的人是公主,这高兴劲儿过了,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城阳羞赧地说道:“那还能怎么折腾,他一个大男人,岂有为这内帷的事儿用心的?” 孙妈妈道:“别个是别个,他是他,他和别个不一样。再说了,公主是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皇后娘娘怀孕的时候,喜讯刚传出来,陛下喜得都要窜上天,大家都以为陛下疯了。我看啊,侯爷那股疯劲儿,不比当年您爹爹弱,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不过,笑过了,又觉得这样才好,为这样的夫君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这一辈子也值了。” 孙妈妈自己是遇人不淑,到后来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养活,因而深有感触。她怕触了霉头,只说到前半截,便告退出来,在外面的凉竹床上盘腿坐着,把屋子里的空间让给了李咎和城阳两个。 好半晌,孙妈妈听见屋子里一声裂响,然后是李咎猛然惊醒的声音:“我要当爹了?” 孙妈妈往里悄悄瞅了瞅,只见李咎把自己坐的楠竹罗汉床的把手给捏碎了,刚才的裂响就是竹竿受力的声音。 嗯,满意了,不出所料。孙妈妈又是欣慰,又是感慨,果然是个傻爹。 城阳索性拉起李咎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五个月大的胎儿已经略有大小,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在高腰裙子的遮掩下看不出来,不过一摸就能摸到。 “我真的要当爹啦?”李咎又问了一遍。 城阳双手覆盖在李咎的手上,笑道:“是呀,当父亲呢你是头一次,当母亲我也是头一次,我们都没什么经验,希望他不要嫌弃我们笨拙。” 李咎仿佛是被触到了什么开关,猛地收回手来,把媳妇先按在榻上坐稳了,他搓着老腰开始在屋子里打转:“这么大事儿,怎么不和我说!我收了你六封信,总共有万八千多个字儿,就没提过这个孩子的事儿!这一回来都五个月了,可别说今儿才知道的啊!外面那地上都凿了防滑防积水的槽,家里铺了毛毯,这肯定是布置有段时间了!” 城阳缩着脚,斜靠在矮矮的八仙长几上,用酸枝木打磨的长几上面厚厚地包了一层棉垫子,只在中间留着一块汉白玉芯子放物件儿,这是喜晴的主意。 城阳打着扇儿,说道:“大夫诊脉发现的时候都四月了,我想着你也该回来,特特拦着不让告诉你的。若是让你知道了,少不得要飞回来。一路风尘仆仆那么辛苦,果真要赶路,累的是你,心疼的是我。” 李咎一想,果真如此,倒也不错,但是马上他就回过味儿了:“那也不行,我自有办法教你看不出来。咱们夫妻一体,岂有互相隐瞒的?” 话刚说出口,他就发现自己活灵活现上了一堂叫“双标”的课,忙又转移话题:“大夫,产科大夫、外科大夫、妇科大夫、儿科大夫,可都约了没?如今金陵富贵人家没个大夫都不敢生孩子,可别到了日子没大夫来!最好现在就请来住下,平时还能顺手给咱们家这群叽叽喳喳的丫头关照身体。” “早备下了,产科请的还是刘五娘,她现在岳家准备给岳家的孙媳妇接生,那里生了就来咱们家的。儿科大夫,晚一些请也没什么。倒是这个外科的大夫,用不着吧?又不会跌了骨头折了筋的,哪里就用外科了?” “最好是用不上!但是没有的话,我心里不安耽,必须得有。”李咎想到自己在搞医学科的时候看的那些和女性生产有关的资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搞不好要挨一剪刀的,那大出血、产褥热,也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他原来对城阳怀孕生子一事没多大的期待,并不是他不喜欢孩子,而是他承受不来这后果和风险。然而现在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量把准备工作做好,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接十月的新生命。 李咎准备的“最好状态”可让众人看了西洋景了。 怕城阳走路摔了,又怕她不走路缺运动生产时肌无力,于是每天早晚天气凉爽时,全府人都可以看见李咎小心翼翼扶着城阳在花园里、水池边散步,城阳一边走,李咎一边数:“一、二、三……九十九、一百……九百九十九,真棒,走了这九百九十九步,一定顺利活到九十九!” 又怕城阳吃得多养下胎儿太大不好生,又怕城阳吃得少母子二人营养不足成弱症,一天到晚潜心研究孕产妇营养学,为这没少和本地名医乃至京城送来的御医辩证:“喝什么汤啊营养都在肉里那汤全是脂肪和嘌呤好么?孕妇要补蛋白质、钙质、叶酸、维生素……这个煮法儿还剩多少!再说了公主也不喜欢大热天的喝热汤,换了啊!不让吃冰就更过分了,咱又不是胡吃海塞,适量吃点,身心舒泰嘛!” 随着月份起来,胎儿渐大,压迫五脏六腑、改变激素构成以便于调整母体到适合生产的状态,城阳的气色不免受了影响,脾气也渐渐地怪了一些,一时怒一时悲的。心境不好的时候,城阳看李咎都觉得不顺眼,但是情绪过了立刻后悔,又要背着过去偷偷抹眼泪。 李咎当然是逆来顺受,万事顺着城阳走。孕妇的情绪也是要考的要点啊,万一整出个产后抑郁怎么得了? 至于半夜城阳因为浮肿和心跳不规律难以安眠,李咎也是随时警醒着,媳妇哪里不舒服他就给按哪里,端茶递水擦手擦脚,没一件落下了的。 即便是喜晴等人,虽然做活儿更手熟,但论用心,却又差了一层,私下里众人便暗暗地自叹弗如,一边欣慰,一边羡慕。 第五百一十七章 贤惠人 众人素知他们夫妻俩关系极好,但也没想到有人可以体贴至此,不过一想到城阳的身份地位和天子宠爱,又觉得李咎这做法才是正理。谁像前面那个小杨驸马似的不识趣呢?他既然嫌弃驸马身份,倒是在皇后旁敲侧击的时候找个理由推搪么,公主又不是嫁不出去非得赖在他们身上!又不想当驸马,又舍不得城阳代表的政治利益,娶进了门还不肯哄着人家快乐度日,整个就是找打。看看人家傅小贵儿,算计来的婚事,终究也成了真的夫妻相得,他问心无愧,尤瑷也死心塌地,岂不两全其美? 李咎夫妻在金陵地位超然,城阳怀孕这样的大事,自然少不了人上门道喜,慢慢的,他们夫妻俩的一些细节也就传了出去。他们俩每日里都在一块儿,城阳见女眷时,李咎不方便在场,便在附近掐着怀表算时间,唯恐城阳饿了渴了或是劳累了。 那日元燚的舅母徐太太也带着元燚前来拜访城阳,寒暄片刻后,元燚就被支去找幺娘、“杨北海”她们耍去了,只留徐太太这个生过孩子的人和城阳说点私下的话。 城阳这几天也见了些这样的妇人,左不过是生产的经验。城阳确实没生过,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听的经验——她们的经验,对城阳来说统统不适用。李咎亲自参与了整个分娩的准备,几乎都是从现代搬来的,整个理念也都是现代理念,他甚至搞了个水中分娩的池子,只因为水中分娩可以让产妇相对舒服一些。那个池子已经弄好了就好在上房后院子的阳光棚屋里。这几天刘五娘正带着好些被称为“助产士”的女医在用动物练习水中接生的技术。 所以徐太太们说的什么,头上绑红巾啦,哪哪的产婆有经验啦,准备些什么参片鸡汤啦……统统不实用。 徐太太也算是人精,虽然城阳一直应对得体,她还是看出来城阳不太在意这些旧例。于是徐太太又换了个话题,她将扇子掩着脸,稍稍凑近些,低声问道:“哎,说到咱们自己个儿的保养,倒是忘了问,您可给驸马爷准备了出火的丫头不曾?” 城阳略觉诧异:“这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虽然是怀孕了,但是城阳和李咎依然每晚睡在一个床上,到了日子也仍有夫妻生活。李咎的医书里写的孕期也可以同房,只是多了些限制,所以他们按照医书的建议严格控制了频率和方式,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城阳完全没往通房那方面想。 徐太太可算是抓着一个城阳也不知道的话题了,那话匣子便开了:“就是通房啊!女子怀孕十月,生完孩子还有至少一个月的月子,倘或恢复得慢,说不定要两个月哩。等孩子生下来了,当母亲的必定手里舍不得放下,孩子半夜里一哭一闹,母亲的心都要偏过去了,如何顾得上丈夫?如此算来,总有一年零三四个月坐卧不宁。那驸马也是男人,是男人,总有想行房的时候。您不给他安排几个丫头出出火,难不成让他自己寻摸去?我想他也不敢和您说这个,那,您这儿没个想头,他那里不好开口,万一……有不安分的丫头带坏了驸马呢?” “他不会的。”城阳觉得有几分好笑,徐家的情形她也知道。每次徐太太有了身子,必得安排几个通房——其实其他人家大多数也是这样,徐家还算好的,徐老爷徐聪对女色没太大兴趣,夫人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受用,即便徐太太安排的都是身材壮实容貌平凡的丫头,徐聪也不觉如何,但是其他人家的男主人,可是要偷嘴的!他们偷了嘴,把丫头收了房,正房太太还得打理后宅……徐家后宅安宁,这事儿一直是徐太太的骄傲。 城阳又重复了一遍:“侯爷不会的。侯爷这里连丫头都没有,又谈什么通房啊出火啊?” “那,那公主不是更应该主动给他找两个吗?驸马毕竟是金陵人,又有那么大个李园那么多心腹,公主给他安排的人自然和公主同心,他自己找的,岂不是和公主离心了?” 城阳似笑非笑,挑眉看了她一眼,端起一旁的清水虚虚抿一口:“一来呢,我是公主他是驸马,凡夫俗子的夫妻纲常管不到我和驸马身上,我不愿意呀,他就不能偷嘴,他要是敢偷,我就敢打。二来呢,丰穰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丫头是丫头,是个物件,是个牲口,是个主母不方便时为主母分担责任的工具,但是我们老爷看丫头是人,是有自己的意思和主张的人,所以人不喜欢他,他不愿意强迫人家;他不喜欢人家,他不愿意强迫自个儿。若非驸马是这样难得的男子,我也不会和他走到今天这步同进退共生死。徐太太,你拿外面的事儿来说丰穰侯,是真小看了我们老爷。” 徐太太讪讪地缩了回去,双手拢在袖子里绞着帕子,羡慕嫉妒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外溢出。 城阳还说:“这些天我们老爷天天在揪心给我准备大夫、药草,从早忙到晚,脚还不沾地呢。每天熄了灯火,上了床,拉着我的手,沾上枕头就睡……他都忙着这样了,我——才不会用那些有的没的事让他累着呢。徐太太心是好的,只是也好劝着你们家老爷静心修性,方是养性的道理。” 城阳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徐家不如她家清静,把徐太太给整懵逼了。 徐太太在金陵一向因为家中人口简单、事务清晰而自豪。徐聪老爷听她的安排,让睡哪个就睡哪个,不偷嘴不收房,一向让徐太太在贵妇圈里很是抬得起头。翻遍金陵的各家各户,除了黄致和徐氏这一对儿、傅贵儿尤瑷那一对儿以及才刚成婚都没远方的三郎小莲那一对儿,哪还有比他们徐家更简单的人家啊!谁家还不是妻妾成群,天天大房二房斗得昏天黑地? 那三家可不能当做普通情况作比:黄致年轻时未尝没有几个屋里人,只是如今上了年纪才简单过活,傅贵儿就是有心也没长个贼胆,尤三郎那不是年纪还小肾水未足正经媳妇还没上手呢又怎会安排通房……这都和一般的人家不一样,和李咎城阳的情况就更不相同了。 李咎血气正旺,膝下无子,正是有需求的时候;城阳还收留着前夫偷嘴留下的丫头好生养着,她绝对不是妒妇,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放两个通房呢! 城阳看出来,徐太太没什么坏心眼儿,更不是看好戏、挑事拨火来的,她是真的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给城阳出谋划策。 因而城阳又笑了一笑:“徐太太,咱们两家不一样,我说话重了些,您可别怪,我这也是为了您着想。侯爷素来说,咱们女子寿命长些,是以更要盯着丈夫修身养性,颐养天年。我父亲是天子至尊,什么没有?可是父亲却依然十分在意惜福养身,可知这才是正理。太太是贤惠人,该劝导时需劝导。” 徐太太讷讷地,心烦意乱地支吾了两声,把话题又扯到了“养生”上。 第五百一十八章 今晚劳哥哥你睡个书房 徐太太生硬地转折,城阳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一阵,拣感兴趣的问了两句,到底还是没兴趣的多——徐太太的养生经还不如李咎的呢! 一阵倦意袭来,城阳扯个呵欠,孕妇容易困,挡不住困意上头。最近她的脾气也稍微有一点大,李咎还一直惯着她,她就更加懒得遮掩了。 徐太太识趣地告辞,才刚退了两步,城阳突然叫住她:“把元燚留下陪我住一阵吧。驸马老说希望这胎是个丫头,留着元燚,可以当是个好兆头,保佑我生下一个长得像驸马的漂漂亮亮的小闺女。” ……哪有人一个儿子还没有倒先要丫头的! 徐太太哆嗦了记下嘴唇,差点又交出去一篇“劝谏”的话,好歹记得城阳这会儿有些疲惫,赶忙把不该说的咽下去,答应了,问道:“那,姑娘的行李铺盖,我回去叫婆子一起送来?” 其实这是个试探,如果真要全部送来,说明城阳对徐家有意见,什么好兆头、生丫头,都是虚词,她只是不想让元燚留在徐家而已。 城阳确实有点儿这个意思,不过却不会当面下人的脸:“那倒不用,姑娘的东西,我这儿都有。横竖只是叫她过来陪我两天,哪日你家老太太做寿呀,她舅舅过节呀,又或是徐太太下帖子来接呀,那不还得回去么?” 徐太太松了口气,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找到门外的婆子烦劳她带去找元燚交代事情。 元燚现在年纪半大不小,李咎多数时候都要避嫌,于是等徐太太走了之后,是孙嬷嬷领着元燚和她的小丫头茉莉一起去给李咎请安。 李咎问了两句,听城阳说是把人留下了,也便顺着交代元燚说“怪我没想到,早该接过来小住的”,又说“你小时候也随你爹爹来过几回,这次住下,就是故地重游,万莫生分了”。他交代完,孙嬷嬷仍把俩丫头领回了城阳房里。 元燚和城阳还不算特别熟,有点儿怯生生的。她刚刚开始抽条儿,有着细细长长的体格,婷婷袅袅的身态,白润润的小脸儿,大大的眼仁儿,看得城阳心都化了:“这两天你就睡我这儿吧,咱们娘儿俩还没正经好生聊过呢,正好仔细亲近亲近。再过几日隔壁屋子给你收拾出来了,你再搬过去。我是你干娘,自然疼你的,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或是哪里不高兴不舒服了,一定要和干娘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于是这一晚元燚就留在了城阳房里,本该是另外铺床的,城阳看她小小的一个人儿,就占巴掌大个地方,而自己确实很希望生一个李咎喜欢的闺女,索性就让她与自己一同睡在那张雕花覆纱的大拔步床上。 元燚睡得早些,早早就洗了手脸身子,盖着一床薄薄的丝绵夏被,严严实实地拢在里侧。 城阳亲自检查了一番,确认到处都妥当了,才去外间大屋里和李咎说话:“……所以我把元燚留在我这儿了,好哥哥,今儿就烦你去隔壁屋子里睡一觉。” 李咎仿佛挨了个晴天霹雳。 被媳妇赶出去睡觉,这可是婚后头一遭!往日除非是不在家比如去大湾府出公差,否则即便再晚再累,他们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 “媳妇……不是吧?” 城阳挺了挺肚子:“我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啊!让我和元燚多住两天,说不定就生个漂漂亮亮极得你喜欢的姑娘呢?” 李咎道:“不对不对!孩子是男是女在怀上的时候就定下了,再说,性别是爹决定的,又不是妈决定的,就算要拿个好兆头,也该我去拿。那些年元燚、莲儿年纪小,我未尝没经手过,要有兆头,我早拿着了!漂亮不漂亮的,咱俩的孩子,能丑到哪去?就算真的不幸专门挑着咱俩不好看的地方凑合长,咱们当爹妈的,还能嫌儿丑?你就是故意的。” 城阳开开心心笑了:“这些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是胡搅蛮缠,你也拿我没办法!我是故意的又怎样,不兴我手酸,歇两天呀?”说着城阳便上前来轻轻推李咎的肩,“好了好了,你快去隔壁休息吧,我让喜晴给铺的鹅绒褥子,垫的凉竹席子,还放了个竹夫人,保管你睡得香!” 城阳把李咎推到门口,转身就要回去,冷不防突然整个人就腾空了,她下意识地反手一抱,正搭在李咎肩上。 原来是李咎说不过城阳,索性直接把人打横抱着走了。过去两年李咎没少抱媳妇,和媳妇这点儿默契还保持得不错,也不怕吓着她。 “讨、厌!”城阳倒是轻轻捶他一下,余光瞥见几个近身的侍女都捂着嘴偷笑,她也不好意思了,把脸一埋羞得不敢见人。 李咎回头吩咐喜晴说:“你们看看找个和元燚熟悉的人陪她过夜。就说我的话,我和她干娘有账要算,今晚她干娘就不过去陪她了。小丫头若有个什么要叫人的,你们警醒些,别怠慢了她。” 喜晴道:“既是老爷、公主的干女儿,也就是我们的小主人了,我们自然照看好,老爷、公主放心去吧,横竖有孙妈妈和我呢!” 城阳偷偷抬眼看看她,只见喜晴等人还在笑嘻嘻地仿佛是在笑话她,又忙埋了回去。 李咎在媳妇眉梢轻轻啃一口,抱着人昂首挺胸地就去了城阳给他收拾出来的另一侧的寝室。 …… 一般的富豪人家,男主人有男主人的院子,女主人有女主人的院子,各有所居。不过李咎和城阳一向同出同入,因此李咎也住在城阳这里,他自己的那个院子就空着做了书房。 两个院子一东一西,布局完全对称,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四周有有回廊相连。花园里种的很大一棵梧桐树,下有石桌石凳,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拼花路连接南北,平时会有两边正在休息的丫头做完了活计在花园里玩耍、乘凉,所以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城阳今日叫人把李咎的院子收了出来,这里本是他俩处理事务大的地方,因此也不算荒废闲置,连午休的卧榻都是现成的,故而之用稍作拾掇,就可以让李咎搬去过夜。 对李咎来说这可委屈大了,于是没二话说,直接跑来把媳妇也抱过去了。 睡书房,不是不行,但是得媳妇陪着一起睡! 这日可让两边的丫头小子们看到热闹了,毕竟是招招摇摇地直接把人从西边带到了东边,中间在玩耍休息的小丫头们全堆过来看戏,直到被喜晴她们赶回去才散了。 李咎和城阳回了屋里歇息,一向不用别人伺候,顶多留一个轮值的宫女在外间榻上上夜,以防有事情找不着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睡了,只有心里有事的人还在忙碌着。 第五百一十九章 那狗也不想当狗了 喜晴驱散了看热闹的小丫头们,仍回了城阳这边的院子,叫来元燚的贴身小丫头陪元燚睡下。 她带着人将里外都检查了一遍,尤其防着火烛没熄,或是门户不严。确认各处都没什么问题,喜晴方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准备歇息。 喜晴和孙妈妈是住一块儿的。一般有了家庭的仆从就要搬去外面住,未婚娶的小子住在二门外,没有成家的女性仆从或是随父母住,或是住在内院里。 孙妈妈、喜晴这样的心腹,在内院有自己单独的屋子。 这里所有人中,幺娘的地位又不一样,她有官身在,很多时候需要半夜起来操办一些事情,是以她住在最靠近二门的一个齐整小院里,可保及时出入。 十八郎如今也领着一些公差上的事情,时常要和幺娘沟通,他的屋子就在二门外最靠近幺娘的小院的地方。 由于整个侯府面积都不大——江南的园林本身就讲究精巧而非疏阔,也不流行在家里圈个跑马场,侯府还切了至少三分之一给学塾,李咎还喜欢花园树林,因而留给屋舍的面积就很小了。说起来是分了好几个不同的地方,实际上相隔距离都不远。 从喜晴、孙妈妈等人住的这一头看去,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二门边幺娘的屋子的灯火,而若是到另一头的走廊尽头,又能看见李咎城阳的书房的走廊花窗。 幺娘那头还略有微光,这个很正常,李咎甩手掌柜杂务一概懒得搭理,那些人情往来、书信文章,还不都得属官、幕僚们去办。这几日办事办老了的苏秀才也不在,幺娘便不得不更忙碌些。 东边院子里倒是已经安安静静的,早就没了动静。 喜晴睡不着,在走廊尽头的雕花长凳上坐下来,倚着栏杆出神。 “姑娘有心事啊?” 突然一道声音惊动了她,从回廊边上转过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盏玻璃风灯,脚步轻而缓,声音低而柔。 喜晴忙起身相迎:“孙妈妈,我就是觉得有点热,出来吹吹风。” 孙妈妈将玻璃灯放在栏杆上,与喜晴对面坐下,笑眯眯地说:“姑娘是心里热了吧?姑娘年纪也大了,天天看着两位主子如胶似漆,自然该有些心火。” “妈妈乱讲,我……我最多就是羡慕罢了。公主有这样的驸马,可谓苦尽甘来,我为公主高兴,仅此而已,我哪有功夫想自己的事儿呀。” 孙妈妈笑道:“那,公主托着人暗暗地打听有没有适龄的公子……我和公主说,不要打听了,反正我们的喜晴姑娘还没想自己的事儿呢!” “妈妈!”喜晴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又羞又恼,用帕子挡住了脸。 孙妈妈同她笑了一阵,拉她坐直了正色说道:“今儿白天,徐太太的话你也听到了……哎,你别慌,我知道你还有你那些徒弟都没那意思,但是话说回来,你确实到了年纪,也该为自己打算些。就算是自梳吧,那也是个主意。” 喜晴先是以为孙妈妈也说什么通房不通房,于是沉了脸,待听到后面,方展颜笑了:“妈妈别笑话我,我还是想遇着一个驸马这样的好郎君。倘或一世寻不着他,到我四十啦、五十啦,我就自梳,一辈子不嫁人,但若是遇到了,就是明天我也愿意跟了他。” 孙妈妈道:“果真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别说你,那多少人得抢破了头。果真我那闺女还活着,我只求她也得一个驸马这般的男子为夫婿。自古女子嫁人如投胎,嫁得一个俊俏郎君,又不爱吃酒赌钱、打骂媳妇的,就是投了个上上签,我们这位驸马啊,比上上签还有余,横竖挑不出错来,只缺在个功名——可是功名对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算不得错和对,可以无视的。 “而世间大多数女子呢,嫁的都是中签,要么这里不好,要么那里不好,但总归是个好人,日子能过下去,也就不必求全责备非要个四角俱全不可。比如尤家姑娘嫁得咱们家老爷的徒儿,虽然家世糟心,人也是一肚子的算计,可他全家对媳妇极好,他本人也擅长经营,能操持家业,这都能够得到上签了。 “但是也有那嫁得下下签的,人还不少,譬如我,我那丈夫有还不如没有,若是没有他,我单伺候我那公婆,兴许我那苦命的公婆还能得长命。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投错了胎,也是无法。世上多少事,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于是有那得了上上签的,都在家偷着乐,往外面传的都是不好的。比如宠妾灭妻的安都头啦,爱打老婆的柳少爷啦,还有前头那个姓杨的……咱们听说的都是这样的人,不免就要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这两年我冷眼瞧着,你也是慢慢地回转过来的,之前是不是也打定主意不嫁人就完了?” 喜晴回道:“妈妈到底是老成人,何止我呀,娘娘身边的樱娇、晴柔,我们这儿年纪大了写的蓝锦、红蕉、画儿,不都是这么想的么?我们私下还说,若是不幸嫁得不好,还不如像幺娘、冬娘似的,两姐妹相依为命。再看看驸马带来的冬娘、幺娘……那秦王妃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嫁了秦王,是真的喜欢秦王?那是她有掌控权力的欲望才从了秦王的,若非如此,只怕世上根本就不会有秦王妃了。不过……这两年看着驸马和公主,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到现在丝毫不变。新婚的新鲜感早已下了头,可是老夫老妻好得一个人似的,我能不羡慕不憧憬么?我也想求一个这般自在的知心人,同心同意,一心一意,哪怕他长得不俊家里无财,让我去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妈妈别笑我,不止我,蓝锦她们也是这么个想头。” 狗粮吃多了,那狗就不愿意当狗了。 城阳身边那一大堆漂亮姑娘,就是这样从心若止水,变成了少女怀春。 孙妈妈被喜晴的说辞逗得笑起来:“傻姑娘,驸马和公主能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喜欢的事儿奔忙,两个人能有相同的志向,那是因为他们不必为生计烦恼。真给你个吃糠咽菜相公,哪怕他对你极好,和你什么都谈得来,那生活里只剩下柴米油盐,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抠钱,恐怕也不是你想要的知心了。我那时候穷得什么一样,每天天黑下来只想倒头就睡,根本就不想和人说一句话,就算是个知心,也顾不上喽。” 喜晴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嘛。但是话说回来,若是安都头那样的,就算锦衣玉食,我也不去,还不如在外面挣辛苦钱呢。妈妈,我今儿就大胆些,我想要个如意郎君,妈妈帮我打听时,可千万上心些。” 孙妈妈又是一阵闷笑,直笑得喜晴脸红了又红,方连连点头示意应允了。 喜晴又趴回栏杆上往外看,这次连幺娘那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只剩下暖棚花厅里还有温柔的烛火在摇摆。 ……哎,他们都有个人可以睡在一起啊,就连棚子里的银杏树,都是一公一母…… 第五百二十章 莫非你就是叶公的弟弟李公 次日里,城阳不得不督促人给元燚收拾好居住的小跨院。 实在是一整天都被家里的丫头媳妇子用揶揄的眼神打量,她就是有城墙厚的面皮也扛不住这样灼灼的目光。 可不敢再给李咎借口了。 元燚小姑娘很讨人喜欢,城阳正好没事儿,乐意亲自帮她拾掇拾掇。 收拾到一半时,李咎从书房出来散步,也往这片来了,看见这里热火朝天的,不禁问道:“燚姑娘这是要住多久啊?她舅舅没意见?” 城阳没好气道:“你不说这个也罢,你说这个我才觉得不好呢。你,还有你黄大哥,怎么回事?明知道燚姑娘送到咱们家来,必然能被好好照顾着,偏要送到她舅舅家去。她舅舅家那么个古板又守旧的家里,放在长安都嫌太严苛了些,何况是在江南?你闺女什么个性什么人才,你们兄弟俩能不知道?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送去徐家,不把她拘束死了?” “啊……这,燚姑娘诉苦了?” “那倒没有,燚姑娘是活份,又不是没眼色,怎么会在外头说她舅舅家的不是?都是我打听来的。昨儿徐太太来,我先看见元燚好像比年初年底那阵子更拘谨了些,再听徐太太说话,和咱们家格格不入,她又是劝我给你安排通房,又是劝我趁着年轻多生几个的,我料定元燚在他家可能过得不太自在,这才开口把人留下来。万一我想错了也不要紧,住上两天再送回去也不妨事。不过今儿早上一问,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舅舅对她倒也不是不好,就是规矩、习惯和燚姑娘在自己家时全不一样,燚姑娘少不了要一一改过。这也不要紧,横竖徐家不会刻意折腾小姑娘。但是……因为徐家还有两个儿子和姑娘走得近了些,徐太太便满心不乐意,明明是徐家的儿子贴着姑娘,在徐太太看来却是姑娘引得她家儿子不务正业。又他们家闺女儿只不过认了字,念得一本《毛诗》一本《女诫》,别的书并不给读,也不知道外面的道理。燚姑娘看的书和男人们是一样的,到了徐家还要再看,就被姐妹们说是不该看那些书。这也罢了,左右燚姑娘自己还能写戏文弹词,并不是只有看书一件事可做。然而他们家的姑娘还要学女红针黹,偏元燚不爱这些——你知道的,元燚喜欢的是木工,她八岁的时候就能凭空做花型的鲁班锁了,那么一个小地方,困着她该多难受。” 城阳说罢,叹了一声:“当姑娘的,不容易啊。” 李咎素来懒怠在这些事上多用心,道:“既然不开心,就不叫她回去了,就在咱们长长久久地住着罢。她既然喜欢木工,和你的杨妹妹岂不是正好往来?一个作图,一个就按图去做,指不定能折腾出什么来呢。” 城阳说:“话虽如此,到底得为姑娘多想想,以免叫人戳她的脊梁骨儿。多早晚咱们俩回去长安了,姑娘毕竟还在这里呢。将来谈婚论嫁,不还得有个亲戚间的名声么?可不敢乱来。” 于是这次换了李咎长叹:“养闺女也是不容易,若要她一世平安,就得操十八辈子的心。” 城阳摸摸小腹,不无揶揄:“那,你现在还希望我这肚子里是个姑娘呢?说起来,自从我有了身子之后,你倒是不怎么说‘生个闺女就好了’,莫非哥哥你就是叶公的弟弟,‘李公好女’不成?” 李咎哽了一下:“谁要臭小子?这不是因为,娃儿还没投胎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一切都是混沌未明,我可以天天求神拜佛说,哎,那个神仙,我只要闺女不要儿子啊。但是孩子都投胎来了,性别就已经确定了,倘若真的是个臭小子,他听到我嫌弃他,该多伤心啊。毕竟咱们是第一次当爹妈,是新手不假,他也是第一次当孩子,也没经验啊。咱们也没和他先商量好说‘哎,这个坑不是给你的,你不要来啊’,对吧?就这么着,咱们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咱,性别又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以上种种那不就是,他来都来了,我还说什么呢?只不过,我心里还是希望,咱们有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儿。女儿还小的时候呢,我们一起护着她;等她长大了,我们俩是老头儿、老太太了,我和她一起护着你。” 城阳抿嘴笑了笑,一手扶着腰,一手挽着李咎,道:“算你机灵……燚姑娘还是留下吧,万一真是个臭小子,像燚姑娘这样可人疼,倒也不讨嫌。而且,就当是咱们练习练习怎么当爹妈吧,姑娘的日子得好好过,名声,咱们也得为她保全。想来这点事都处理不来,以后在京里养闺女,那更麻烦的事都有呢。” 就这样,城阳果真叫人写了书信给徐太太,说是燚姑娘和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投缘,就长长久久地留下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将将转凉,京里便发来书信,说三郎和小莲已经安顿好了。 秦王和王妃今年大婚,帝后和秦王体谅三九和小莲母女相依为命的深情,特特让不要拘束了小莲,故而需得赶在这时间之前,先把三郎和小莲的身份给处理了。 皇室对于秦王妃和前夫的经历并没有遮遮掩掩,帝后亲自下旨召见了小莲与三郎。那三郎是个清正端直的好孩子,挑不出不是来,不过京里倒也不缺这样踏实的孩子。再看小莲,却极为难得,十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 小莲于账务上的造诣,比皇帝陛下亲自从城阳府破格提拔的户部主簿还要出色,不仅是皇帝陛下迫切需要的人才,更是秦王现在最需要的臂膀。 税收一事、海关一事、海贸一事,涉及的财务实在太复杂、太细节,秦王和夏刺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夹在京城豪门、地方望族、黎民百姓、新兴工业主、官僚体系和学阀体系里,八面不是人,要摆平八方关系!如此艰难的困局,就是再给十个账房都不嫌多,何况小莲这样只差去考个会计师回来的顶级天才? 小莲帮着秦王和那户部主簿看了两天账簿子,协助他们找漏洞、推算实际情况、预估明年的情况、预估实际收入情况等,无比顺滑灵敏。 皇帝陛下于是龙心大悦,且城阳怀孕的好消息也传到了京中,把皇帝陛下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搬走了。 皇帝陛下遂与城阳加食邑一府,即命双俸禄,并迫不及待给城阳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留了封赏的恩旨;给李咎加封赏,丰穰侯的“侯”字提到了侯爵中最前面的“郡侯”级别,脱离了原有的更像是表彰性的爵位,而是正式进入了大雍立国之出十二等勋爵之列,再往上一点儿,就可以进入“国公”的品阶,将现在的“比国公俸秩”一句去掉;小莲则被加了个“慧敏夫人”的封诰,并奉命在江南改制一事中任秦王府詹事职,可于户部行走。只可惜三郎暂时没有职衔,而他的功名之路还没开始,皇帝陛下若是此时给他虚衔,就是断了他的科举之路,因而这里皇帝陛下又一次破格,给了小莲二品夫人的封诰,却没有给三郎职衔。 等着看好戏的人失望了,失望过后又觉得恐惧。那头代表着铁铸机器的猛兽又一次笼罩在人们的视野之上,而这一次,协助它咆哮、吞噬时代洪流的皇权,已经不愿意继续在暗中操纵局势,而是迫不及待地要驾驭它席卷天下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吉日良辰 今年的十月初六是个不错的日子,长安秦王大婚,金陵城阳顺顺利利生下了一个女儿。 因皇帝陛下提前要走了取名的资格,小姑娘的大名就轮不到李咎说了。李咎只能把自己想了好久的名字当乳名叫着。 李家大姑娘的小名儿就叫“英”,家里走得近些的都叫她“元娘”或者“英姑娘”,又或者喜晴她们口称“小主人”。 小姑娘还是红通通一个小人儿,小鼻子小嘴巴,五官轮廓依稀有父亲的影子。 今年是个非常不错的丰年,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年景,这个出生在冬播时节的姑娘无疑能收获更多的宠爱。 而傻爸爸李咎,为了和女儿、媳妇亲近,很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 英姑娘非常懂事,城阳从阵痛进产房到生下她,一共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基本没受罪。 在城阳坐蓐期间,小姑娘也是很乖巧地不吵不闹,给奶就喝,喝了就睡,除非尿被子或者冷了热了,否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一度引起城阳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之症。 李咎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城阳和女儿像是两根纽带,用感情和血脉把他牢牢地拴在这个时代,让他终于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生起了眷念。 喜晴、幺娘她们私下都说,老爷本是个锐意进取的人,现在倒是有女万事足了。 李咎听了便笑,不是他没了锐意,而是锐意这个东西就像发动机,一开始得点火,点火好了只要不踩刹车,自然就能横冲直撞出去。 他早就把大雍架上了工业发展的跑道,以后的发展和他锐意不锐意的没有太大关系。 皇帝陛下通过秦王和夏刺史从幕后走到台前,用大湾府做了样板,以后上层建筑领域的事情有皇帝陛下自己考虑,李咎自己的主要方向会收缩到纯技术层面。 至于现在很有进取心的皇帝陛下,将来会不会成为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守旧因素? 李咎也不知道,他也不必知道,生产力才哪到哪,至下一任皇帝陛下的统治时代结束,恐怕大雍都还在稳固基础教育体系、新税收体系、非科举取士体系和技术官僚体系,再后面的事谁能说得准。资本时代会到来,但是国营官营两大集团能牢牢控制住经济的龙头。 李咎能做的安排不过是继续留下思想的火种。 大凡他穿越的时代是乱世,大凡现在的皇帝陛下并非既仁且明的君主,李咎都有信心亲自终结封建帝制,然而恰逢其会地,他身处盛世的开端,天下才刚打了几十年的仗,十室九空,根本无法支撑起一轮新的起事。 李咎也没办法,就这么着吧,软刀子一样能杀人,一样能把时代导向更好的方向。 英姑娘出生后,皇帝陛下和皇后的耐心慢慢地就少了。 时间不等人,他们夫妻俩的头发已经渐渐染霜,皱纹日渐增加,许多事情上逐渐地力不从心。 而他们的乖女儿城阳远在江南,连带他们的外孙女一起,暂时还回不来。 秦王刚刚大婚,秦王妃还在风口浪尖上,皇帝陛下不欲女儿再次卷入京城的话题风暴,否则他今年就要下旨安排明年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赶回来给他过万寿节。 还是皇后忍了又忍,最后说服皇帝陛下决定让明年李咎和城阳回京城探亲,过后仍去江南隐居,以后每年回京住一阵,直到真的搬回来为止。 见不着刚出生小外孙女,帝后顾不得厉行节俭的习惯,给江南源源不断地送去赏赐和贺礼。帝后如此,其他人也不得不跟上。 有一段时间,金陵的话题都是今儿从京城又送来了什么好东西,或者今儿又来了几条船卸货之类。 这都是表象,深层看着就是城阳身在金陵,依然是帝后的掌上珠;而李咎虽然把大湾府折腾得死去活来,那也还是皇帝陛下的宠臣。看出来这个意思,也就知道后面的路怎么走了。 朝廷派了新的淮南道刺史,临时担任刺史的监察相公岳老太师即将班师回朝。 新刺史梁瑞今年三十四岁,是从北海都护府调任来的,年纪和夏刺史差不多。他的升职速度比夏刺史慢一些,不过他任职的地方天南海北、贫富瘦苦全部都有,很明显是皇帝陛下留给下一任的班底。 岳老相公很懂皇帝陛下的意思,在和梁刺史交接时额外提了他三件事:新税法、海贸港和丰郡侯。 新税法不用说了,皇帝陛下铁了心要办好的事,调梁瑞过来的意思也很清楚,下一个要执行新税法的就是淮南道,梁瑞必须得主持好淮南道改税的事情。若必要时,老老实实跑去岭北道求学。 海贸港也不用多言,关税已经足可覆盖农税上的减少,这就是皇帝陛下支持税法改革的底气所在。而国营海贸船队下海之后,金银流水似的淌进来。皇帝陛下对海外市场特别感兴趣,他得有个市场出口工业品和手工制品,羊毛它不能只在自家薅对吧?所以岭北道干得好,其他地方也可以考虑开港口。岭南道的明珠河口、淮南道的云山港,东北的铁山关,都会在近期启动港口及配套铁轨地基建设——将来这几个港口都是要通铁轨的,基建索性就一步到位。 而丰郡侯与城阳公主,需要新刺史维护好金陵与他们的关系。他们本身不参与金陵的政治活动,但是金陵的政治活动不可能绕开他们,这种特殊的身份不好拿捏——靠太近难免被认为是巴结权贵、缺乏政治手段,隔太远又难保不被离间。还有,在金陵主持庶务,也需考虑丰郡侯的打算,最好是闲暇时私底下走动走动,两边儿好好配合上,在金陵干什么都顺手。 当然如果李咎整点儿什么新鲜东西,不要迟疑,直接跟上就行了,这是个有名的金童子,跟上他的人各个挣下了百万家业,走得越近,跟得越快,挣得越多。以前就有“青山吃肉金陵喝汤”的俗语,这两年总算金陵也跟上吃肉了。 当官当到刺史这个份位上,手里有来路正经的钱,心气都能更硬一些。 梁瑞和夏刺史的锋芒毕露不一样,他喜怒不形于色,相当地老成持重。岳老相公的指点,他都听进去了,但不会像夏刺史一般轰轰烈烈地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选择了低调、平静地先融入金陵的社交圈。 那么除了岳老相公,他第一个要拜访的当然就是丰郡侯府,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丰郡侯嫡长女的满月礼。 第五百二十二章 新刺史梁瑞 英姑娘的满月酒并没有大操大办。 李咎是很想热热闹闹地快活一场,不过皇家一向会在小孩儿立住了之后才会做寿做生日的,因此在城阳的要求下,这个满月酒仅限“自己人”参加,其他人也就是掐着日子上门来送点小礼物。 岳老相公属于“自己人”,他上门时带着梁瑞,一起蹭了一顿饭。 梁瑞为人十分内敛低调,单看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少年神童,十八岁就高中进士,到现在已经在地方上辗转了十四年。 他甚至比李咎这个很像武将的人更像一个猛将,不输给哑巴的体格,结实的身板,不怒自威的神态,还有虎口的老茧,都在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同寻常的经历。 李咎对参军当兵的人有天然的好感,他想接近一个人基本上是无往不利的。再加上岳老相公从中撮合,就算梁瑞惜字如金,渐渐地也就放开了手脚。 梁瑞是西域人士,出身一个世代经营马场的大户,还没成年就已经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挽得了强弓,使得了刀剑,也做的一手好文章。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除了语言,别的天赋都点满了。有这样的天赋,他还十分努力,那么很快就脱颖而出也不足为奇。 这些年梁瑞任职的地方,无一例外,要么是艰难困苦,要么是动荡不安。岭南道的海寇,云梦泽的水匪,西北的马贼,北海的蛮奴,东北的建真……梁瑞全都交过手。 仔细算算,金陵这一轮,还是梁瑞头一次在富庶之地当官,还一上来就当的刺史,要说没压力,那不可能。梁瑞并不喜欢钻营豪门大户的关系,对金陵这样错综复杂的势力结构还真有点麻爪。 但要说多麻烦,倒也未必,梁瑞低调沉稳又不是怕事,他手握重权,真逼急了他直接怼官印上去,他怕个啥? 仔细算来,其实梁瑞和李咎早在三年前就有了交集,便是技术站试行那会儿的事。 “……原来北海都护府的学生是梁公亲自挑选过的,怪道和别处的不一样。”李咎说道。 梁瑞问道:“不都是学生么?” 李咎笑道:“学生和学生的区别也大了,金陵的学生最是滑头,一个个狡猾着呢!北海来的那几位倒是颇有将士们令行禁止的风范。而且学生中有汉人,也有异族人,也有混血,有男子也有妇人,可知选派他们的做主者,颇有胸襟。” 梁瑞道:“先生谬赞,某愧不能受。” 李咎笑着挥挥手:“这话原该我说才是。说起来还得谢谢你选派的学生,公主殿下有一位朋友,当时流落江湖,幸而遇到了学生们,这才一路平安无事地抵达金陵。你选派的学生,都是好的,学的又用心又快,想必会干一番事业。” 梁瑞回道:“只有北海将来太平、富庶,才当得起这个好字。北海荒原茫茫,未知先生将如何振兴北海?”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解答,就算是现代世界,那份答卷也不是很好看。 先天的地理禀赋就是那样,高纬度、寒冷、干旱、缺水、缺人……李咎看了都麻爪。 “目前可能只有畜牧业还有点希望,说白了养羊啊,不然呢?水源么太少,冬天又太漫长,除了逐水草而牧,我暂时也没什么主意。但是羊的品种,以及羊的全身开发,倒是值得下功夫去研究,我给北海学生们的建议就是这两个方向。其实北海都护府有很多不错的矿,不过暂时没有开发的能力——主要还是缺人,缺机械,缺时间,缺运输工具,咱们一个一个来解决。但是,依靠矿产就有个问题,矿产毕竟是有限的,开采完了怎么办?最后还是得落在可以长期循环进行的产业里……” 李咎随手就蘸着残茶在桌上勾勒北海都护府的大概地形图,然后将自己记得的几个特大矿产点描了上去。 梁瑞将那几个地方和当地的气候联系起来,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气,这是宝山不假,想进去拿宝贝却太难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得依稀有婴儿的哭声传来,李咎蹭一下站起来,与岳老相公和梁瑞拱手道:“某后面有点事,去去就来,两位相公请自便。” 岳老相公道:“八成是你家闺女醒来不见你到处找你,得,知道你早是个女儿奴了,你把她带过来么?她一个月大的小丫头,我都七老八十了,还避讳啥?我这几天不见她,还有点儿想她。” 李咎闻言正中下怀,看看梁瑞也没甚难色,便匆匆去了上房后院里抱女儿。 原来英姑娘刚尿了一包,正有喜晴她们在那换尿布襁褓。姑娘醒过来不见熟悉的父母,小声啜泣了几下,就被李咎听到了。 李咎问过吃奶等事,算时间她这会儿正饱着,便将女儿抱起来哄了两哄,拢在怀中去了书房。 为了挡寒气,走廊外侧都用帘子拢了拢,一路过来倒也不觉得冷,不过李咎还是给小丫头戴了小小的蟠龙头帽子。小丫头刚刚长开了些,皱巴巴的皮肤也光滑了,红通通的颜色变成了乳白色,眼睛睁开了像闪着光的金曜石。别人怎么看这小丫头,李咎不知道,反正在李咎心里这闺女就是天下第一。 返回到书房附近,李咎却听见老岳在和梁瑞唠叨:“不是我说,你也该放开些,再娶一房妻妾为好。人家丰郡侯以前也和你似的,死活不肯相看,好容易陛下赐婚,他又死活不想要孩子,结果呢?现在全金陵都在看他的当傻丈夫、傻爹爹的西洋景儿——他家这个闺女啊是真的讨人喜欢。你看看别家的孩子和父亲,再看看自己。这一晃眼,八年过去了,你膝下还是空荡荡,你家那位在地下也不得安心哪。” 梁瑞的声音略微低哑:“老师,一切随缘吧——” 李咎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仿佛没听见他们叨叨似的,满怀笑意地跨进门去:“抱歉抱歉,是我招待不周了。” 他搂着闺女在主座上坐下来,怀里的英姑娘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似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抽了抽小鼻子,然后扯了个呵欠,往父亲怀里一埋,又睡着了。 梁瑞就看着英姑娘愣了神,李咎忖度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便不去惊扰他,只轻轻拍着姑娘,和老岳嘚瑟:“听说您家那个重孙儿,是个夜哭郎嘿!看看我们家闺女,多乖,多可人疼!” 老岳端起茶来吹两口,冷笑:“将来说不定你家姑娘就是我家重孙媳妇,过个二十年送嫁时,有你哭的时候!” 李咎的脸一下子就垮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五百二十三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李咎原来考虑过招婿上门,后来因为时代风俗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是没什么好人选——按大雍的风俗,成年男丁大凡有一处可取,大凡能动动手养活自己,也不会上门做了赘婿。 尤四姑娘找的傅小贵儿,已经有点半上门的意思,但是四姑娘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外面的。而傅小贵儿这样的人才早就十分难得,李咎没信心再找到一个傅小贵儿。 除非英姑娘一辈子不嫁人,否则早晚有出阁的时候。 李咎想到那一天,锣鼓喧天,彩绣辉煌,他和城阳执手相看泪眼,将怀里这小小团儿粉妆玉琢似的姑娘的手递给另一个男子……生儿育女……操持家业…… 李咎打个哆嗦,恨不得把想出来那男子劈了。 “再说,再说,也许我丫头一辈子不嫁人就完了。”李咎把闺女又往大氅衣里拢了拢,回转头来继续和岳老相公、梁瑞继续八卦梁瑞的履历和金陵的事情。 半天下来,李咎和梁瑞也混了个“交好”,双方至少在金陵的发展路线、技术站、工业机械以及涉及百姓生活的基建事情上基本思路一致,有这个基调在,未来的事就很好谈。 倒不是说李咎会插手金陵的政务,而是至少金陵的新一任刺史在抚民时能顾及李咎的需求,李咎接下来的计划就能正常进行。 李咎照例留了一顿饭,三人稍微喝了一点养生酒,饭后略散了散酒气,岳老相公和梁瑞便起身告辞。 李咎一路送到小花园门口,忽然英姑娘放声哭闹起来,岳老相公便打趣了两句,又说在李园也算是熟门熟路,只催李咎抱着孩子回房找她娘,他和梁瑞有初三郎、钱内官等人陪着,可以自己慢悠悠晃荡着去二门。 小子们已经去马厩牵了马来候着,梁瑞是文官不假,却弓马娴熟,平日里也打猎,剿匪时也去一线,除了不曾亲自冲阵,什么临场督战、鼓舞士气、排兵布阵,也是常事。 岳老相公更是曾经参与了打天下的人,现在也称得上是老当益壮,他们出行,一般都选骑马,今日也是如此。 不过梁瑞和岳老相公才刚刚跨上马,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打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书生深衣、头戴二尺幅巾的青年男子抱头鼠窜,后面闪出来一个猿臂蜂腰的高个儿女子,一把刀就甩了出来斜飞在那青年男子身边。 “救命!救救我!”男子怂成一团,然后看见了正要上马的两个大汉带着一堆随从,飞快地窜过来求救。 甩刀的女子跟将上来,怒骂道:“狗贼哪里躲!跟我去见官!”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不过梁瑞已经大概判断出了对错,毫不犹豫地用两个手指就把男的提溜了出来:“这位姑娘,是要带他见官么……我就是本地的官员,你有什么案情怨苦,就直说吧?” 那女子忙敛容肃立,端庄规矩地礼了一礼:“民女一时义愤,没了礼数,请大人宽恕则个。” “人之常情,有何苛责?”梁瑞见她形容举止舒缓大方,气度雍容华贵,全不似方才泼辣厉害,前后变脸迅速判若两人,一时若村妇,一时若贵妇,不由心下暗奇。 一旁的岳老相公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实在是梁瑞的话有点多,让岳老相公不得不惊奇。 岳老相公看着这女子眼熟,应该是在金陵有过往来,只是没有直接说话,故而不认得,料定应是正经人,便有心放梁瑞处理此事,道:“梁相公,既然是公务,就请相公自便,老夫先行一步?” 梁瑞点点头,抱拳送了岳老相公前呼后拥地离开,然后回头对上那女子因为愤怒还有些红涨的脸:“姑娘,请。” 在那个被追砍的男子的挣扎和不甘心的咆哮中,梁瑞把这两人以及一些看热闹的自愿当证人的人都带回了他现在临时寓所的正堂。 前置流程全部走完之后,就是两人的陈堂证供了。按理这里应该有诉状,有主簿,有书记官,然而这并不是一次真正的升堂——梁瑞并未真的履职,男的心虚,女子若要告状还有一堆公文和流程要动,而她现在还在气头上,只想把这男子的恶心形状公之于众,并不想拖拖拉拉到正经开堂。这时节两任刺史交接,一拖二拖的,说不定就能给这个书生机会脱罪。 事情本身很简单。 女子指认这男子入室欲行不轨,男子一口咬定他是这女子的相好,是女子请他前来私会的,并且之前已经私会多次,所以今天他也是按约好的时间前来的,不想女子突发癔症,横加指责,令他伤心欲绝。 并且自愿作证的人的口供对女子很不利,他们中有人看到了男子偷偷溜进女子家中,有人听到了女子的呼救声,也有人上门帮忙一起赶走这男子。但是他们也确实看到了这男子隔三差五就上门找这女子,也有那么几次,男子在丰郡侯学塾门外接女子放学回家。 更有这男子的女儿抱着女子的腿叫“娘”,还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亲娘没了,让继母不要嫌弃她等等,情真意切至极,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虽然女子一再辩称,她对男子从未有过别的意思,更不曾答应过什么私会、相好,甚至对于男子有个女儿的事,都完全没听说过,可是场面上的情况仍然渐渐地倒向了男子。 这男子便是追随冬娘来到金陵的崔书生,而这女子,便是致仕杨太傅的掌珠、假借北海道杨师父的名义留在金陵制作机械工程图的杨青娥了。 杨青娥这辈子万事胜意,只有一桩婚事不好,后来更被继母和小姑挤兑得无处安身,不得不去外祖母家避难结果又被舅家挤兑得逃出来……其实她的生存经验还是偏少了,否则她在崔书生无事献殷勤的时候就该产生警觉,万不至于到现在这般有口说不清的地步。 眼看着围观的众人都纷纷倒戈向崔书生,反倒有痛斥她是“淫//娃荡///妇”的苗头,杨青娥仿佛三九天掉进了大冰窟里,四面八周都是冰冷刺骨的水,淹着她的身子、没过她的口鼻,使她忍不住地打起了寒颤,又觉得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扼住了喉咙。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我就算是找个相好,什么好人没有,非得找个贼眉鼠眼的!” “嫂子,你这就更不对了,俗说话‘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儿丑’,可不能因为喜新厌旧的就把恩爱相公丢过墙啊!他同你好,我们都是亲眼见过的啊!” “就是呀,崔举人也是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怎么就贼眉鼠眼了?也不是咱们盼你不好啊,嫂子也是守着寡的人,这寡妇的日子当然是寂寞难耐了,难为他不嫌你失了贞洁又守不住寂寞,愿意娶你做个举人娘子,他年说不定连诰命都给你挣回来,夫贵妻荣,嫂子怎么还得陇望蜀起来?没了崔举人,您下一个呀说不定连个秀才都攀不上呢!”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审问 大堂里一时间纷纷闹闹,杨青娥百口莫辩,不过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真把她惹急了,直接下手剁人都是有可能的——她可是守贞的寡妇,朝廷虽不提倡守贞,却也不吝啬夸赞褒奖!守贞的寡妇为了保全自己砍死个把上门欺辱她的男人,按照惯例和律法,朝廷不仅不会怪罪她,还要奖励她,地方志还要把她记录在烈女录中! 而且她不仅可以直接剁人,还可以找城阳求援。虽然找城阳求援就要仗势欺人,但是像崔书生这样的,还配称个人? 梁瑞沉吟片刻,叫来随侍,支起屏风,把崔书生、翠甜、杨青娥远远地隔开,确保低声说话互相听不见的距离。每个隔间里放下一张书案和笔墨,还配了个书童。 梁瑞安排好了临时审问的场所,说道:“你们各执一词,我亦不能分辨孰是孰非,只好多问几个问题,你们分别回答,不会写字可以找书童儿代写。” 崔书生闻言暗喜,为了拿到证据,他私底下买通了和杨青娥走得近的杂工,连杨青娥身上几颗痣都知道。 他得意地往杨青娥那边投去一眼,满心都是志在必得。 梁瑞已经开始连续发问了: “有人举证你们时常把臂同游,则何时开始?一共私会了多少次?都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既然是私下相会,互相如何昵称?” “既然是相好,对方家乡籍贯何处?不要假装不知道,把知道的都写上,本官自有论断!” “既然时常出游,都去的什么地方,买过些什么、吃了些什么,谁付钱,用了多少钱,钱都是哪里来的!” …… 一连串的问题,全是细节,他们写一张,梁瑞就收一张,收完还找来自己的幕僚和主簿出去办差。 崔书生写着写着,冷汗就下来了。他写的他们从今年初认识的,六月好上的,一共私会了十七次,在某月某日傍晚,某地某铺面之类。 至于杨青娥的籍贯什么的,崔书生当然不敢写真实的情况,就只能写她的假身份,什么北海都护府的学生的女先生,守着寡的杨北海之类。 …… 随着梁瑞越问越细,很多问题甚至是反复出现的,崔书生就觉得不对劲了,心虚了。 有些问题他没准备过,都忘了自己上次回答的答案是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是能求证的,只要出去找到相关的地方问一问,就知道了。 所以越到后面他越不敢下笔。 翠甜也是个大问题,崔书生只和翠甜交代了一定要抱着杨青娥当娘,因为她家有钱有势,可是很多其他信息他没和翠甜交代。 翠甜人小鬼大,还不知会答些什么上去呢! 至于杨青娥,他就更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了,万一……万一…… 崔书生有点后悔,怎么就选了今天动手,怎么就撞上了一个不熟悉的新到任的官员! 他早早就计划好了,先在人前刻意营造出他和杨青娥有私情的假象,然后趁着杨青娥落单的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在崔书生的观念里,女子一旦失身,倒也算不得人了,还不是男的怎么说就怎么是? 梁瑞察言观色,加上之前就有判断——男女之争如果是女子表现得更激烈更凶猛,一般是这女子更占理;两人之争,谁更乐意见官,谁更占理,因为他/她见官得到的好处更多,说明不见官也就是当前受到的损失更大。 所以一开始梁瑞就更怀疑这个崔书生的说辞,一番问答下来,他就更怀疑了。 特别是他看到崔书生写的杨青娥的籍贯信息,说她是北海人等等,马上梁瑞就猜到了杨青娥正是北海都护府的使者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教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的先生。 梁瑞心里很感激这个“女先生”,知道杨青娥就是女先生后,对杨青娥更是拉满了好感。 再看崔书生写的东西,那漏洞也多了去了。杨青娥根本就不是北海人,更不是什么杨寡妇,崔书生这么写,说明杨青娥没有和他说实话,那么他俩的关系到底如何,就很值得商榷。 就算杨青娥有心隐瞒吧,难道崔书生就不怀疑?杨青娥说话可没半点儿北海的口音,她那一口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啊!可推知平时的起居习惯,必定也不像北海的风俗。 收上来的答案,梁瑞全部递给了随从去查。 杨青娥说没有私情,仅有的几次共同出现,也是对方“刚好顺路”就聊两句,最多到巷口就分开了。杨青娥是住在学塾里的,很少有外出的时候,她记不太清,就如实写了自己记得的几次“偶遇”崔书生的时间。 再对比崔书生言之凿凿具体到日子的“私会”,梁瑞还是更相信杨青娥的回答。 正常人能记得十天之内自己干了什么就不错了,崔书生回答的十七次“私会”可是分布在半年内的,若非刻意记了日子,就是瞎编。 不过梁瑞也没完全武断,而是命人完全按照供述去外面打听。 至于互相的昵称,就更可见一二了,崔书生并不知道杨青娥在外面的化名,他也没想过和姑娘相好的时候还能有什么爱称、昵称的,就随便诌了个“杨卿”上去。因为他在京城还有余钱进勾栏院时,和jinv就是如此爱称的。 而杨青娥的回答就是没这回事,单知道他姓崔而已,平日往来就叫他“崔举人”罢了,顶多再加个籍贯。 崔书生的回答更假,很难相信一个风流书生和爱侣之间的爱称竟然是“姓氏+卿”这种非常不口语的称呼,就算是不解风情如梁瑞及先夫人仇氏,那也是有些闺房情趣的! 后面有几个问题是混淆视听用的,也有些问题是反复出现以确认供述者没撒谎的,但是再次出现的问花钱的那题可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崔书生写的花钱的地方和前面的“私会”的地方、时间对不上,他可以推说是带着姑娘出门闲逛踏春不算私会,但是人很少一天闲逛,次日私会……要么都在同一天,要么前后差着日子。 当然这是完全的经验主义,不排除他们就是有闲,闲得慌,每天都能空出时间来私会,所以梁瑞又找了人前去核对。 但是崔书生些的这些花销,那问题就大了去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破绽百出 崔书生从没真的陪过一个女子,他也不知道女子真的出门闲逛会逛什么,所以他胡乱写上去的都是买胭脂水粉、听戏看戏、喝酒吃饭等等。 且不论杨青娥素不用外面的脂粉——她逃出来时带上了得力的丫头,到现在她用的脂粉都是自家丫头做的。另外还有城阳公主会给她准备一份日常用的霜儿粉儿头油胭脂,这些要么是京城和金陵的贡品,要么是李咎那里翻出来的现代胭脂,总之,和崔书写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更致命的漏洞是,崔书生其实根本就没买那些东西,所以他在纸上写的两人在外私会时买的东西,若要他出示实物,他连一张纸一根草都拿不出。即便只是让他描述一下样子,他也只能干瞪眼,照着印象里匆匆瞥过的情况去瞎掰。 再后面付钱的部分问题就更大了,很多地方崔书生没去过,只是听说过,所以连价格都是错的……这姑且说是记错了吧,倒也真实,没问题,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记错的。就比如原来尤家家班,后来的景胜班,中秋新上了轰动全城的《拜月》一出,进戏园子就要五百个钱,一个坐席要一两银,价格比平日贵出好几倍,这样的价格只要是去过的人都很难忘记。而崔书生写的是他们去了雅间,总计花了十六两银。 而实际上当天的景胜班根本就没出雅间……因为雅间全部被拆成了高级的散座,一个座儿八两银。他只是听了别人的只言片语,误以为雅间一个人八两银而已。 诸如此类的漏洞非常多,多到有些地方梁瑞不用找人去问,都知道他要么写错,要么瞎编。 虽然已经差不多确定崔书生是在故意攀扯,梁瑞仍然会把这个案子审问明白。一边等着崔书生、杨青娥和翠甜回答问题,一边收拢着随从外出打听的消息。 就算是金陵这样开放的地方,一男一女共同出游的情况也很罕见,除非是上元节这样法定的恋爱日,其他时间很少有小情侣公然抛头露面。 所以梁瑞派出去的人,凡是见过崔书生和杨青娥在一起出现的,都还记得他俩。重点是杨青娥在学塾也是小有名气,她平时也常在外走动,因此有一些小贩记得她。 杨青娥在外逛街也是三件事:吃茶、打牌、烧香,一般要带两个丫头,约几个好友。本地阔气的太太、千金们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是以只有本地几个只接待女子的茶馆和牌馆,是真的见过杨青娥。 杨青娥也听戏,她们本地妇人听戏一般也是两种听法,要么把戏班子请到自己家里来听,要么就是带上人约上朋友,一大堆姑娘小姐太太们包下一层楼听戏。 杨青娥一共就去听了两场戏,吃了几回诗社、词社的茶而已,几乎每一次都是和姐妹们同游。 确有两次那崔书生前来接她,不过据茶馆牌馆乃至戏园子的人说,每次杨青娥都只是同他招呼一声,接着就坐小轿子走了。 “有钱人家的姑娘谁走路啊!” 可不,江南的女儿是金贵的,稍微有点家底的姑娘出门不说前呼后拥,那至少也有三两个人跟着,滑竿驮轿肩舆新式驮车地伺候着。 梁瑞的随从找遍了崔书生和杨青娥提到的地方,得到的消息也就是“他们不熟”,总是崔书生刻意搭话,杨青娥应付两句就会走了,他们也并没有私底下接触的情形。 而目睹到他们俩单独相处的人,倒也不是看错了,而是杨青娥在学塾里上下课的时候的确是单独行动,她的丫头们或者在门口等着,或者在别的教室听课,赶来见杨青娥时就有时间差。 崔书生和杨青娥仅有的几次被人看到“私下相处”,都是在这个时间差里发生的。 而翠甜的回答更佐证了这些,翠甜根本不了解杨青娥,只知道她家有钱。如果能认杨青娥当娘亲,她就能过上好日子。而她年纪虽然不小了,却从小到大没接受过任何认真的教育,在李园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梁瑞设下的坑,她是一个都没看出来。再有那崔书生没事儿就吹牛,翠甜也不知被他骗去了多少次,编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问崔书生和杨青娥在哪儿见的面,这姑娘特别光棍地回答,在崔家见的;问见了几次,翠甜说几十次。 可是崔家附近的人,包括租房子给崔书生的房东,从没见过杨青娥出现在那一带。一次两次的可能漏看,几十次,怎么可能声不闻气不透呢? 再有按照崔书生所说的时间地点去查的,本来也发现了好些矛盾之处,比如有的店面开店的时间比崔书生说的还晚,有的地方当时就没开业,等等等等。 有了这些问题作为基底,梁瑞已经把案情弄得差不多了。 “崔举人所说的私下偷会、已定终身,除了一面之词,别的证据都没有。大家亲眼所见你二人单独出行的情况,也是在杨娘子等待女伴时发生的。反倒有不止一家铺子的掌柜和伙计证明杨娘子对崔举人从来都不假颜色,崔举人举证的杨娘子私定终身一事并不成立。 “杨娘子举证的崔举人欲行不轨事,倒是有三个人证和物证。其一是崔举人送给杨娘子的桂花酒中掺了迷药,酒肆和药房的掌柜俱已留了供述指证崔举人私下悄然买酒买药的行为。杨娘子收到礼物后,并未拆开,更不曾使用,是以崔举人的打算落空。这件事也证明杨娘子确实和崔举人不熟。其二是有不止一个人证明,想追求杨娘子的人是岭南孙书生,崔举人是借‘为好友孙书生作打算’的借口,蓄意接近的杨娘子,崔举人亦有酒后漏口风与其他人,说什么‘管是什么三贞九烈,一包药下去也是咱们碗里的肉了’,足见你居心叵测!其三是有丰郡侯学塾的女先生证明,崔举人不止一次收买人打听宿舍的消息,甚至曾经因为踩点误闯一名木工的寝室。其四,在杨娘子所住的套间外发现了崔举人攀爬的痕迹和打斗的痕迹,崔举人甚至一开始摸错了门,你根本就不认识杨娘子的寝室!” 杨青娥是留在学塾当通识老师了不假,但是她住是住在学塾的女教师宿舍旁边的一处单独的跨院的,小小的跨院有东屋西屋、耳房抱厦。杨青娥因为不喜晒太阳,选的北边的抱厦居住的,崔举人哪里知道里头的底细,还以为杨青娥就住在上房呢! 梁瑞指出的漏洞,崔举人辩无可辩。在崔举人的尖声咒骂里,梁瑞让随从把一应卷宗和崔举人一起扭送到岳老相公的刺史府邸,交给岳老相公处理。 杨青娥开开心心地给梁瑞福了一福,梁瑞迟疑片刻,道:“杨娘子,事虽已了,但为防他临时生变,还是请你也跟着去一趟,阐明原委吧。” “劳烦官大人指个人带我去吧。我只是个民女,见不着刺史大人的。”杨青娥正有此意,她也担心岳老相公和他的主簿幕僚们偏袒崔书生——若是万不得已,少不得要拿出杨家的身份来惮压一二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年礼 岳老相公是办事老成极了,一向不喜欢得罪人。 在这件事里,崔举人毕竟是举人,杨青娥毕竟是个苦穷之地的寡妇。如果杨青娥不亮明身份,可能岳老相公对崔举人这种有比较高的功名的书生真的就轻轻放过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崔举人也是头一次犯错,多给个机会,没问题啊! 不过杨青娥找上门来,将自己的身份略微露了些,岳老相公一听,这是同僚之女啊!那就不一样了!杨寡妇不再是边远地方来的小寡妇,摇身一变成了老相公的嫡千金,这就比一个久试不第的举人金贵得多了。 虽然老岳和杨太傅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杨太傅是京官,岳老相公大多数时间都是地方重臣——不过他们都是皇帝陛下未登基前就开始辅佐他,这种情谊和一般同事的面子情不一样。 左右崔书生不过是个寻常小人,岳老相公也就很顺手地把人收押了。 杨青娥回家拿柳树、桃枝、柚子叶都泡水洗了洗,去了去晦气。 城阳那里小姑娘才一丁点儿大,全家都沉浸在小姑娘降生的喜悦中,杨青娥才不想带着外面的晦气回李家。 转眼又是一年年底新春,这一次总算丰郡侯府热热闹闹地过了个非常盛大的春节。 那上好的烟花,枝枝树树的五光十色,炸得漫天遍地。 甚至城阳都忍不住私下打趣李咎:“这是哪年的铁树开了花,您也舍得这么个排场?” 李咎红着脸说:“那也不是……就这一次,我太开心了,以后我还是会继续保持严于律己的。” 城阳故作娇嗔:“有了英姑娘,你就这么开心,那前年娶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开心?嗯?” 李咎说不过她,便搂着她一起看烟花:“那时候也开心,只是……只是仿佛不真实,直到此时此刻,像是才刚突然醒悟来,我真的有媳妇了!我媳妇还生了一个有着我一半血脉的漂亮姑娘!这是真的,不是梦哎!” 城阳侧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往后靠了靠:“……其实,我也是。在生英姑娘的产床上,才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觉。以前啊真的好像只是个梦,梦醒了,那个疼爱我、关照我、给我幸福和快乐的丈夫,就没有了。直到那一天我紧紧抓着你的手,抓得那么用力,甚至在你手上留下了抓痕……那么疼那么痛的时候,我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你还在。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真的……夫君,你一定要和我到白头偕老,咱们谁都别先掉队啦。” 城阳说着,伸出右手比划出拉钩的姿势,李咎顺势和她拉钩再盖个戳:“好,那就说定啦!” 这个年节比过去任何一个年节都热闹、富足。 年成好,地里庄稼扎扎实实沉甸甸地堆着江南仓。 到处都急着用东西,因而只要是个有力气的人,都能有份不错的收入。 李咎难得大方了一回,可着劲儿地撒钱撒吃的,算算来,跟了李咎十年以上的老人几乎都分到了三倍的年货,那些才进园子没多久的人,也分到了一年份的节礼。 吃的米面粮油菜瓜果、鸡鸭肉蛋鱼羊狗,穿的整匹整匹的厚实细布、一框框的棉花、羊毛毡子、棉毛混织的毛料……有官身的幺娘哑巴魏嘉梁不必多说,那没官身的吴家、王家、张家与柱子桂子等人,都是从外面雇了车来搬运的,一时间金陵的车马行都涨了几倍价。 当然李咎也不是只出不进。 各地商行想方设法地给李咎送孝敬,花样百出。 李咎一再说用不着,送不送礼的,并不影响各地从他这儿套技术套制度的人继续往他家里堆。 人收不收的另说,礼数得尽到不是?万一就被他记住了呢? 再有李咎上半年在大湾府那场雷厉风行着实厉害,皇帝陛下又把大湾府当典型案例,往各处去敲打一番,外面有心上进的地方,听到个“李”字都要抖三抖。 还有没轮上第一轮技术站的,看着河庆县得了特批送了人来,那行省有了两个技术站,于是他们也急了,也想挣个资格。他们倒是不敢送太贵重的东西,可也不能没有表示啊! 于是从年前十来天开始,到年后正月晦,各地送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什么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全都堆在那里争奇斗艳。 有些事简直就离谱,比如鲁东道,得了李咎的一次提携,现在渐渐地已经有了制盐、运输和苹果三大产业作为商业支柱。那鲁西也想要啊!鲁西的一个地方就托当地行商送来了一筐鲁西本土产的沙果。 那沙果气味馥郁,却又酸又涩,李咎看了也安心给他们拿个主意。 然而李咎这么一提框子,就感觉框子的重量不太对劲儿,找来哑巴、幺娘一番折腾,竟然从框子的提手和支架里扒拉出一斤黄金。 ……李咎最后还是给他们整了套方案,并且明确说要他们派个人来学。 金子当然是退回去了。李咎会答应这个地方官,是因为看到了另一种诚意。 这个地方官非常圆滑,否则也想不出这种招,一手送钱,一手卖惨。他做事也做得漂亮,比如送金子这种事并没有走官方驿站,走的是本地行商,又隐秘,又干净,没耽误事儿,不额外费人力,更没有浪费民力。他管理一方也还管得不错,至少李咎找城阳府的孔郡守问了问,知道他这个邻居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百姓生活也还过得去。自从城阳府抖了起来,这个邻居也拉下脸“恬不知耻”地跟着蹭钱。 “拉得下脸”,能做到这一点的官僚能有几个? 李咎便看此人也不觉得可恶了,不过他对那一斤金子还有点不高兴,才只答应让他先派一个人来学。 鲁西这位只是一个缩影,还有更多的人,用更多的办法在李咎这里秀存在感。 李咎从他们的热切中,隐约看到了山雨欲来的架势。 开春第一件事永远是春耕,今年的春耕稍微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学塾下的化学和农学两大学科的复合学科准备对化肥动手了。 和正经的化肥史不一样,他们没有走过歪路,因此从一开始就相信人工合成肥料的可行性,一直以来也是在向着人工合成氮肥的方向努力。 到去年他们总算是积累了足够的经验,通过人工提纯了一些无机物,制备了一些在他们看来应该可用的氮肥并且进行了一系列检测。这些氮肥的检测结果还不错,今年春天,便要在新划分的实验田里进行对照试验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第二轮技术站建设 在物质极度丰富的未来社会,都有大把的人不了解化肥的意义,何况是对肥料的作用感知有限的古人。 李咎寄予厚望的化肥技术分支,在其他人看来总是特别容易被忽略。 也确实化肥合成的实验是真的进入了实验室领域,仪器、器皿、刻度……把工业感的氛围烘托好了,导致一般人就更难理解。这么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看上去阴森可怕,怎么和地里的庄稼扯上关系了呢? 其实不仅化肥技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用于蒸汽机密封的树脂、兽骨胶,用于大棚的玻璃配方,用于制备种子的种子实验室……都已经差不多进入了实验室阶段。 李咎在金陵城郊又起了一个院落,尽量把通风口和废液池、冷却系统都预留了出来,这里就是将来的实验楼群。 在每个实验楼后面往外扩大概三十米,也是预留给实验室的,很多实验初步在实验室里做,接下来就要去场地实测,留这点儿空地说不定还不够,以后得把商业赞助体系也弄上,直接去狗大户的工厂和农场里上实验,不然等他离了金陵,还不知道金陵的这点儿实验地能保住多久呢。 除了买地建实验楼群,李咎又把现在的实验田略扩张了些,以为将来更多的技术站学生腾挪出地方。 第一批的技术站学生,除了北海都护府以及差不多远的安西等地的使者外,其他学生都已经毕业回乡。 看看这个春节的节礼洗地的情况,李咎感觉是时候建议开二轮技术站了。 二轮技术站可不是每个省道再派一地学子来求学那么简单,还有第一轮技术站扩张的意思。 李咎原本构想的技术站就有一个先学者帮助后学者,先进技术层层传递下去的路径。倘若第一批先学者传授技术时出现了问题,或者进展不如人意,李咎还得修订技术站的模型。 此时还得感谢去年大湾府那事儿,把很多地方的官员都吓破了胆。 绝大多数官员是偏怂的——他们拥有的太多,一旦被抓到失去的也太多,所以敢做小手脚,却绝对不敢闹出大事来。 大湾府的张郡守那么谨小慎微,只差没把律令翻烂,其实在官员中也算是胆子大的那一类。现在是治世,圣天子在上,朝廷百官勤勉,吏治还算清明,地方官喜欢多吃多占不假,却也不敢竭泽而渔。他们中有几个敢真的把平头百姓逼到杀人放火那程度? 于是至少近两年,各地忌惮李咎的存在,那么技术站还能安安稳稳地发展下去。再往后,得看进度如何,还得有配套的律令约束。 总之现在各地要么是真心想从技术站里学到点东西,盘活一方经济,要么是对李咎心生畏惧,反正不敢横加阻拦。 而距离江南越近,人们就越能感受到李咎的能量,就越信得过他的理论和学说。 于是北海都护府的人还没走,淮南道、岭北道、两江道、鲁东道的第二批学生已经前后脚到了。 淮南道和鲁东道根本就没有第一轮资格,李咎最先在这两个省开的实验田。好容易等到出口风要搞二轮了,他们甚至等不到朝廷出敕文,就先由当地官府预支了盘缠、口粮、月钱等,先把人送到了金陵。 而岭北道的夏刺史和李咎神交已久,最先启动二轮甄选。只因为这次派了岭北道最南部的罗歇府的学生前来,而岭北道是个很狭长的省,因此罗歇府的学生在路上花了足足三个月,到的比鲁东道的要晚一点。 两江道的人稍微晚一点,但也赶在了春耕前抵达。 春耕的李园十分忙碌,这一批新学生到了,李咎也没二话,全部赶到地里去了。 先熟悉熟悉将来他们主要打交道的对象,庄稼和土地;再练练干农活的技巧,毕竟得干一到三年的体力活;最重要的是淘汰掉其中不那么诚恳的、怕事的、高高在上不接地气的部分人。 不过这一次送来的学生总计八十六人,比第一次第一轮送来的人靠谱,基本上他们都对自己来到金陵后的主要任务有比较深的了解。李咎让下地就下地,让挑水担肥就挑水担肥,至少表面上做到了言听计从吃苦耐劳。 李咎每天算一算大家的工作量,最后春耕春播结束的时候挑了挑眉,最近的年轻人让人觉得很有希望。 春播结束后稍微轻松一点的日子,李咎便开始教他们如何架构一个技术站。 根据前人的反馈,实务课和通识科普课放到一起,都改在前期上课,这样可以留出更多的时间让他们一边实操,一边运用所学的知识。 为了最大限度地学到东西,第二轮来的学生其实都已经提前预习了通识课的内容。 他们是经历了选拔的自愿前来的学生,绝大多数人出身底子都不算太好,对于不那么“正道”的知识也抱以万分的热情,预习的通识课知识掌握的很扎实。 这让李咎十分惊喜,简直要喜极而泣。 多少年来,除了黄致这些老伙计,还有柳包打听孔郡守辛秀才那样的大聪明,再没别的书生对他如此友善了!像京里的书生那样堵着他家的门互骂才是常态。 第一轮被派到金陵学技术的学生,被李咎送走了多少?绝大多数一轮学生甚至都是从护卫里挑选的大字不认得一个的文盲! 没想到这几年过去,已经有一些扎根在底层的书生认真学过他的“杂学”,认真听他授课。 如此善矣,至少李咎不用担心他老去之后杂学被埋进故纸堆。古代未尝没有优秀的先进的技术,但是因为人们不重视,一代人过后,也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李咎带着那么多物资来到大雍,钱花完了也就完了,种子用光了也就用光了,最后只有知识才能传递下去。但若是没有人愿意学,那么这些知识就会像那些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技术一样,消泯无踪。多年后他的墓志铭上会记载,他是城阳驸马,爵在丰郡侯乃至丰国公,他在青山金陵京畿等地抚民有功,他是个善良、正直的贵族……可这都不是他想留下的。 心情愉悦的李咎对着八十六个学生每天也都和颜悦色的。他本来就不喜欢摆架势,和邻家叔叔伯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学生们一到金陵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拽去种地,种完地人也都熟悉了,对着这样的李咎也很难再产生生疏感。 于是大家的话题就海了去了,大到一方政务,小到隔壁花猫生了小猫撺掇李咎去讨两个来抓老鼠,无所不包。 终于有一天,大家围着池塘边的网箱啃着大棚里刚出来的早熟西瓜时,说到了岭北道正在轰轰烈烈推行的改税政策。 “……倒不能说不好,只是看着,也太艰难了。”这是岭北道罗歇府学生的带队人毛举人的意见。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夏刺史和他的十七个人头 岭北道的改革有多难? 夏刺史手提御赐青锋剑,砍了十七个地方抗税的大户。京里力挺他,撤了六个郡守,十一个县令。至于一地副职,其撤职查办、流放、枷号、徒刑的,不知凡几。 夏刺史的这一轮改革,是要用海关的税做成本代价,把现有的人头税和苛捐杂税全部废除,改为田亩税。 以后每个农民要交多少税,自己心里都有数。地方官府联合征税官和地主转移税额、压榨平民的机会被大大降低。 根据夏刺史自己的估算,个别大商人大地主要交的税会翻十倍,其他富有山林的豪强也会增加两倍、三倍左右的纳税额。 这部分钱并不会落在官府手里,也许近一两年,官府的税收会增加,但是长期看,新税收的增长幅度和当前的税法增长幅度应该是一致的。 大商人大地主多交的税,当然是摊去了农民的部分。农民少交税,直观上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养活更多的孩子,也会有更多的花销以盘活市场。 养孩子、养人口、开发更多的田亩……这才是皇帝陛下最希望看到的情况。 于是尽管夏刺史的新税法引起了岭北道的强烈反对,弹劾、陷害夏刺史的奏章像雪花一样飞向京城,连带秦王吃了不少挂落,皇帝陛下依然铁了心要支持夏刺史。 岭北道的情况被其他省道州府看在眼里,大家都不是蠢人,都能看到新政策执行后自己会受到的损失。岭北道的大户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情况,谁还不会推算? 但是第一波人去摇旗呐喊地冲击夏刺史,结果是被秦王剃了。 第二波人更厉害,多是勋贵之家,手下无数良田农庄,他们去冲了秦王,结果被皇帝陛下剃了,连跟随皇帝陛下多年打江山的罗老将军都没逃得了好。罗家牵涉进圈地、伤人致死、掠夺家产的子孙被杀了个干净,罗老将军自己都出来请罪,结果是被革爵。 至此,朝野上下均已知道皇帝陛下支持新税法的坚定和力度,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便是可以败坏新政。 夏刺史最开始的政策是测量土地、统一地契,根据田亩数量制定工业、商业配比和税收比例。人均土地在五亩以下的家庭免征,而人均土地在五百亩以上的家庭征三成,再往上有征到最高六成的。 在这个过程里,夏刺史遭遇了极强的反抗,主要表现在藏匿人口(因为土地是藏不住的)甚至冲击官府,这些无疑都遭到了镇压。 而到了秋收时则出现了转移税收给农民的情况,大家想着法不责众,一城上下从只有三五佃户的小地主到与郡守有挂瓜葛的大豪强都这么干,你夏刺史总不能把这些人全拔了吧? 甚至有人想借此压迫农民和乡绅反抗新税法,不过岭北道很早就加入了扫盲课程,绝大多数村子都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口认字儿、读书,他们能看懂新税法,知道新税法对他们更有利,自然不会反对。相反,他们还会联合起来反抗转移税收的官绅阶层,于是煽动者的算盘落了空。 没想到夏刺史还真这么干了,这就是连杀十七人、抄六城、裁六郡守十一县令的来由。 这一轮是真的杀红了眼,岭北道从此鸦雀无声。聪明人,认了,潜心去研究其他的挣钱法了。还有人愤愤不平地等着机会想给夏刺史来一手人亡政息,其间又不乏胆大的人想刺杀夏刺史。 只不过皇帝陛下对此早有准备,夏刺史出行归家,被皇帝陛下的京营禁军、內侍、太医护得滴水不漏。 那些刺杀不过是更让皇帝陛下、秦王和夏刺史坚定了推进新税法的信心。 出得起钱雇请亡命之徒刺杀夏刺史的不会是百姓,只会是占有更多财富的上层人。而百姓的欢呼雀跃,都看在他们眼里。新税法的意义,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自去年秋收以来,岭北道就转入了相对安宁的时间段。今年的税收还没算完,反正就大概估算,比年初预计的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毛举人拿自家,也就是罗歇府山溪县的税粮做计算,掐着手指打了一通算盘,说:“奇便奇在这里,即便不动关税那一笔钱,只看征上来的粮银,也比往年多。这两年风水都不算差,气候的缘故虽有,那也只合在一二分之间。要说是开荒?开荒终究有限,且荒地的增加幅度,早被咱们刺史老爷算了进去。就是得有这开荒的数量,才能填补些粮食的缺口。然而我这么一看,税粮比往年可涨了两三成,这便奇了哩!” 李咎想了想,猜道:“农民更愿意好生伺候地了吧。以前伺候一亩地,若是自家的,自己得三成;若是地主的,自己只得一二成。如今新税法下,说不定是七成、八成,有些人更能拿十成。你想一想,以前么累死累活,一亩地多打二成三成谷子,自己只得一升甚至可能只有一合,而现在可是能五斗六斗,十亩地是都能多打个五六石了,农民稍微算一算,不就敢拼了么?” 其实毛举人是想不动声色无形地夸夸技术站,没想到李咎根本没往那里想,他也不好瞎夸,只得连连应和。 后来果然岭北道今年的粮税总地算来比去年还多打了二成。整个岭北道,农民自然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扯着新布过新年,早早地就为今年的春耕做打算。夏刺史等一众高级官僚也是十分欣慰,第一年改革虽然有些不顺,结果却是好的,考评绝对的上佳,政绩无比闪耀。只有升迁无望,靠着敛财满足自己的奋斗欲的中层人气得吐血,可又无可奈何。 但是想到明年这个政策要推行到其他地方去了,那些中间人又觉得幸灾乐祸起来:急什么,早晚挨一刀!等刀戳到自己身上了,看你疼不疼?说的就是你,给秦王、夏刺史瞎出主意的李青山! 要说这新税法触及到李咎这个级别的帝国顶级官僚、贵族、学阀的利益了么?至少现在看起来,触及的部分不多。 这么一小撮“顶流”,主要的收入来源并不是藏匿人口,也不是那么一点税。 他们的最重要的倚仗是在“政治系统”内部,依靠自己的“关系”和“权力”,获取利益的能力。 靠着这个能力,他们连伙聚党,编织成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才有攫取利益的空间。 这个小集团内部的斗争从来都不会触及到根本的运转规律,不过是一拨人斗垮了一拨人,换另一拨人继续掌握这个“能力”。 暂时新税法还没有触动到他们,但是新税法触动了付出“利益”以换取“能力”的附庸于这个集团的人,所以将来的走势,真的不太明晰。 第五百二十九章 背锅侠老岳 夏刺史一往无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老子连全家十五口人的棺材都抬来了”,是他在推行税法时说过的话,略有夸张,却很明白地表达着他已经做好了以身殉法的心理准备。 皇帝陛下和秦王是在割自己的肉,很痛,但吃透了封建时代土地兼并规律和财富集中规律的他们必须下狠手割自己的肉,否则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食不果腹的贫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平民,一定会给皇家很好地上一课。 而李咎、城阳,可能还有大杨和老郑家,他们所代表的开明士绅阶层,更无所谓钱财和权势,只希望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站在国家和抚民两层角度上,他们是非常支持夏刺史的新税法的。 而更广大的士绅、贵族,却未必这样认为——自古以来岂有泥腿子交税比上等人交税少的?他们的特权、脸面,不要啦?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考,未来一段时间谁能贯彻自己的意志谁将获得最终的胜利,而老夏的结局就在这些人的博弈里被决定。 李咎心里有一点点隐忧,这一点隐忧和岭北道暂且蛰伏的人的期盼,正好一致。 便是与夏刺史的结局息息相关的“人亡政息”。 对政事有相当敏感性的城阳多少看出来丈夫的这种隐忧,她自己何尝不是忧心忡忡?但是一个家庭就是这样,承担着“母亲”这个角色的人总能有办法把家里的各个人都安抚住。 她的存在多少让李咎对这个时代更有信心。 城阳是一个能在李咎和天子之间周旋的人,天子的无条件宠爱和丈夫的无条件信任,消除了多少可能因为信息沟通不顺畅而导致的误解。 即便是现代社会,两国元首能直接通话,依然无法避免在信息传递中出现误判,何况是古代。 城阳的桥梁作用非常重要,至少在此时此刻,她能保证李咎和大雍的权力中心紧密联系在一起,在皇帝陛下心生动摇时坚定他继续执行下去的信念。 李咎陆续找毛举人以及其他岭北道人士多方面打听着夏刺史推行政令的细节,总结就是万分艰难但九死不悔。 他和夏刺史未曾见过面,却是神交已久。李咎早知道此人极为擅长经营一方,盘经济、搞农业都是一把好手,学富五车却又极端务实,他经营着岭北道三大海港无比繁荣,打的关税和国营官营海贸牌都很漂亮。 这位夏刺史因出身贫寒又位极人臣,见识过最惨烈的底层盘剥,也熟知最高至天家子弟的利益所在。在新一代重臣(即今上给下一任皇帝留下的肱骨)中,很难挑出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对地方、百姓、庶务和朝廷、勋贵、政令都极有心得。 就算是同样辗转地方、历经南北的梁瑞,在民间庶务上也不如夏刺史来得透彻。梁瑞出身也是西域的大户人家,家中有三处马场给大雍的戍边卫队和三大营输出战马,他并没有夏刺史那么深刻的底层生活经历。他能从崔书生的应对里挑出他的问题,可不代表他能孤军奋战联合农民把中间一层的士绅彻底打服。 这些年相当明哲保身的李咎不免动了心思想协助夏刺史。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江南钱袋子里的第二大收入来源淮南道也绑上新税法的战车。 新税法在富庶的地方更容易推动,因为被征以高额土地税的人有其他途径挣钱,失去兼并土地的收入来源后,他们有退路。 发达的商贸客观上起到了围三缺一的作用。若是在商业落后,完全依赖农业支撑经济体系的地方,推行新税法可能就会引起鱼死网破级别的反抗。 相反,从江南开始,就会相对好一些。 只不过李咎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够,他得和新刺史梁瑞仔细商量过。 梁瑞自然觉得正中下怀,他来此地可不是镀金的,而是真的要办好实差,为将来的更进一步打基础。他新来,尚需要一个切入本地政务的机会,而此地的地方关联最为复杂难惹,新税法用好了就是政绩民生、立威立言和打击地方豪强三全其美。 拿到了梁瑞的支持,李咎又在正月里与岳老相公拜年时略提了提。 岳老相公是个老人精了,对皇帝陛下的决策一向是无条件不打折地执行,且早早掺了一手海贸赚得盆满钵满,不在乎土地税那点小利。 岳老相公第一句话是问“皇帝陛下是否知道此事”? 好吧确实李咎还没和皇帝陛下提起自己的想法。不过他一个闲散人员,也就能在“家书”里说说了,正儿八经官样文字,还得梁瑞去写奏章。 岳老相公并不在意他如何与皇帝陛下沟通,皇帝陛下十年前就给了李咎随意上书的权利,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正好,他老岳是其中之一。 “丰郡侯一向谨慎,这一点老夫极为赞赏。以后也一样,要保持啊。闲散勋贵……您还占个外戚的名头,和地方官走太近不是什么好事。这道奏章若是丰郡侯和梁刺史一起上,难免将来让人猜度您和梁公的关系。您这里先问一问,谁见了不说您又恪守规矩,又有心分担责任,真好贤人,啊?哈哈!” 岳老相公还特意用了个双关。不过话虽如此,他仍是在临走前攒了个局,请梁瑞和李咎又来吃酒,明面上把“请置淮南道行新税法”的奏章放到了自己头上。 虽是“老奸巨猾”,老岳到底是希望李咎、梁瑞能平安把新税在淮南道试行一事办成的。 岳老相公主动站出来当了挑头人,淮南道那些心有不忿的,只能冲着他生气——那梁瑞新来乍到的哪里能做这么大决定?他还是个过江龙,压不住地头蛇,怎么能办下这么大差事呢?他也是没办法,只能从命,是吧! 至于在此地经营多年的李家、尤家会如何协助帮忙,外面的人反正是不会知道的。 真到了执行新法的时候,梁瑞必定和淮南道富户士绅起冲突,而岳老相公这个“罪魁”早就回京去了,淮南道的人就算气死十个八个的,也是拿他没办法。 所以岳老相公很痛快地背了个天大的锅,当着驿站长亭上下几十口人的面,主动提起回到京城就要向陛下进言,让淮南道行新税法,以彰淮南道的忠心。 这话说得很漂亮,哪怕当天就传了出去,让淮南道多少人恨得牙根痒痒,却根本没人敢跳出来反对。谁敢说不乐意呢?怕不被扣个忤逆朝廷不敬天子的罪名! 而梁瑞和李咎送走了岳老相公,梁瑞便要正式写奏章准备上书。 这天他正和幕僚商议上书的条目,忽有官邸中一个本地法曹会同一个幕僚递了个申请书,原是犯罪未遂暂被收押的崔举人那里,有人来保释他了。 第五百三十章 潘先生 崔举人被暂时拘押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救星。 经此一事,他总算知道了权势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权势,如果遇到的是梁瑞这种油盐不进又还算精明的官,他想强取豪夺一个平民女子都十分困难。 崔举人选择性地遗忘了杨青娥其实也不算什么平民女子,不说她隐藏的家世要收拾一个落魄举人简直易如反掌,就说她在金陵的朋友,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欺负她的。 来救他的人是对外说是崔举人在京城的朋友,带着拜帖、名刺、礼物等,非常老道地游走在胥吏之间,总算是通过梁瑞的幕僚,把这个“一时痴心妄想走错了路已经十分后悔想回家读书”的书生捞了出来。 崔举人到底是犯罪未遂,认错态度又好,不论以哪一朝的律令,拘押三个月、罚钱数万子儿,也算得上是重罚了,况且梁瑞还削了他的功名,废了他继续考试当官的前程——读书人的功名,往往能顶死罪,所以说梁瑞对他是真的下了狠手。 于是有人来保他,拿的是京里学社的名义,梁瑞便没放在心上,让他们交钱保人走了。 崔举人规规矩矩地从牢里出来,骂骂咧咧地离开郡狱,迎头撞上一个身形修长,面容清矍的书生,顿时他就怂了。 “潘、潘、潘先生……是您来救的我?可太谢谢您了!” 潘先生含笑点头:“是我,奉命把你捞出来。” 崔举人感激涕零,又说了些好话。 潘先生将他引到一旁马车上,二人坐定了,潘先生才微笑着打断他的奉承讨好:“崔举人,主人对你很不满意。他同意你追到江南,是为什么来着,你忘了?” 崔举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冷汗一下从他的后背、脖颈、额头上涔涔渗透。 时间得回到三年前了,当时冬娘被李咎带走,崔举人失去了最大的收入来源。他以为世上所有男子无不贪财好色,以己度人,猜测李咎是把冬娘翠甜母女双收,坐享齐人之福。 当时的崔举人在京中买醉,大醉酩酊后没钱付账,口中嚷嚷着要店家把账单挂在丰穰侯名下。 但是李咎当时在京中行采买等,都是三九办的。为了低调起见,挂账挂的青山李园,不是丰穰侯。 店家从没在“丰穰侯”这里挂账,也没有丰穰侯府的人同意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答应崔举人挂账的要求。 京城的好店铺多少都有点靠山,也不惧怕崔举人一个落魄书生,当场就和崔举人吵了起来,把他那点儿破事叨了个遍。 这时候一个同店吃酒的书生出面帮崔书生解了围,这个解围的人便是京城一个教授杂学的书院的山长,潘先生。 潘先生对崔举人极好,租房子给他住,请他吃饭吃酒,餐必有肉……比之前崔举人被冬娘收留那会儿,可要富贵得多了。 没多久,潘先生提出要崔举人跟着李咎南下,把冬娘和收回来,最好是把冬娘和她姐姐秋娘(幺娘)一起收了。 崔举人起初不太愿意,但是这个潘先生立刻翻脸—— 崔举人现在想起潘先生翻脸的结果,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潘先生背后还有个神秘的主人,那几天崔举人被这个根本没露面的神秘人玩得死去活来。神秘人还抓了崔举人piaochang、攻讦当朝大学士、行贿考官的证据。 崔举人再不想和李咎打交道,也只得听命从事,拿着对方的钱来到了江南,这才有了之前崔举人在江南瞎传谣言甚至搞出了一部年度大戏的事。 不过到了江南,崔举人发现并没有跟来监视自己,也没有人盯着他回报什么,反而他缺钱了,只要说是买通下人需要,就能从长安潘先生这里拿到一笔钱。 这一年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每月索要的金钱达到了三百两,实际上全被他拿去请客吃酒听戏去了。 找潘先生要钱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自从去年下半年,潘先生来信隐约有怀疑他光拿钱不干事的意思,崔举人有点慌了,这才不得不加快了对杨青娥下手的动作。 从别人那里拿钱,哪有从老婆手里拿钱,来得正当、快速! 后面的事就是他遇到了梁瑞,不但戳穿了他之前的布置,还把他拿下狱了。 崔举人脸上堆着尴尬的微笑,讪讪地弯腰拜了一拜:“是小人无能,但是他们家守得实在密不透风……我连个帮手都没有……这,实在不好办!我这次也是想借着那女人的身份混进去,不说当心腹,至少混个脸熟,这不是被反坑了一下吗。” 潘先生冷笑几声,道:“虽然主人本就没指望你做成什么大事,但是时隔三年,钱花了四千多两银,结果却是让我把你从牢里捞出来。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没有为了减轻罪行把我供出来?” 崔举人又不敢说话了,他心里想的却是真要能减刑、脱罪他早供出来了,不供出来只是因为供了会加重啊!他现在是犯罪未遂,供出来之后指不定要怎么被李咎打击报复呢! 潘先生又说道:“行了,主人也知道你胆儿小,有些事做不来,所以再给你一个轻松点的任务。事成,保你个闲散阶官,一生富贵。事败……那你就继续在牢里呆着罢!” 崔举人一听,自己已被夺去功名,却还有当官的机会,就算是闲散官,那也是个官啊!顿时他就抖起来了:“先生您说您说,我一定万死不辞!” “淮南道即将行新税法,新税法你知道么?就是取消人头税,改为田亩税。” 崔举人摇摇头:“依稀记得有人提起过,但未曾知道如此详尽,还是先生消息灵通!” 潘先生心中不免更加鄙夷这书生无用,拿了那么多钱,在江南围着李园转了两年,竟连隔壁岭北道改税法的事儿都只是“依稀记得”。 鄙夷归鄙夷,话还是要要说的,潘先生笑道:“这个新税法,要让咱们读书人交税交得比那些农民、脚夫之流更多,引起了极大的民愤。但因李咎势大,江南人怕得罪了他就没办法从他手里分点好处,因此没人敢带头进谏陛下。主人的意思,是想让你在江南串联些乡绅、地主、富商,一起抗税。事成之后,当削了李咎的爵衔,而他的那些个杂学旁收,正好缺个人来主理……说不定你也可以从中分一杯羹呢?” 第五百三十一章 算计 煽动乡绅地主抗税,把李咎拉下马,收割他的学阀势力,听起来真美。 崔举人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潘先生:“这样的大事,非天才绝世不能为啊!小人才疏学浅,恐怕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小人眼观潘先生人才出众,聪明绝顶,操纵人心、权柄,翻云覆雨易如反掌,为何不亲自领了此事、拿了这好处呢?” 潘先生又是一声冷笑:“主人料定你也不行,不过白说两句。既然此事不行,另一件事,总该做到了?主人捞你出来,自然能让你再回去继续蹲大狱!主人能让你当官发财,当然也能让你八辈子翻不了身。” 崔举人意识到这“另一件事”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您先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那我办不了的是真的办不了——这世上还能有人不喜欢荣华富贵吗?” 潘先生的马车拐了几个弯儿,在一处院子停下。 随从扶着两个读书人下了车,崔举人抬眼一看,古木森森,蜂蝶围绕,青瓦粉墙人家,是个十分幽静的院子。 熟知丰郡侯府附近情形的他立刻意识到这里是丰郡侯府附近的一处民居,旁边巷子再过去一些,就是丰郡侯府的东墙。 崔举人想到杨青娥,还有可能已经从杨青娥那里知道他的不轨行为的公主夫妻,头皮发麻。 潘先生道:“你先住这儿吧,我也住在这里。你的任务就是先等着,等到哪一天我要你把里面的人骗出来,你就去把人骗到这里。” “我……丰郡侯不可能上当!” “要你去骗的人又不是丰郡侯,而是他的属官李秋娘。你不会连你那个相好的姐姐都骗不出来吧?你不是还有个丫头吗?她可是你相好的女儿,你把她娘,还有她姨娘骗来就行了。果真成事,虽不算什么大功劳,好歹也能下半生无忧无虑。倘或他年有了儿子,还能继续功名。” 听得说是把秋娘、冬娘两姐妹骗来,崔举人松了口气。 骗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还是自己睡过的,那不是手到擒来? 潘先生见他点头应了,又道:“如果你能骗过来他的其他心腹,比如账房,比如管家,还能再得些好处。” “这事儿容易啊,随便找几个人说要谈事,或是京里来了消息,岂不是轻轻松松地就把人给骗出了门?你们人多,直接打晕带走,那还不简单?” 潘先生继续用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他:“果真这么容易,还轮得到你?你当我们不曾试过?” 何止是崔举人,潘先生他们连当初收养过余幺娘的那个余家都找去了,可惜那一家子里头,死的死丧的丧,就剩一个老酒鬼村痞,连官话都听不懂。 他们找了本地人当翻译,听见那个村痞每天嘴里叨叨的是“我媳妇在李家当管家”。当时他们听了这话,四下一对,这村痞不就是余幺娘也就是李秋娘曾经的未婚夫嘛?他们以为抓到了大鱼,很是惊喜。 紧接着潘先生花了钱把村痞带到了金陵,想趁着李咎出去大湾府、城阳公主刚查出来怀孕不大好折腾这么一个万年难逢的机会,让村痞把李秋娘骗出来。这时节李秋娘没有个靠山,正好对她下手。 然而这个村痞才刚露面,趾高气昂地上门要求带“童养媳”回家,还没轮到李秋娘出手呢,早就被四周八围的巡逻队抓走了。后来,不出三天,村痞就被判了个讹诈罪遣送回老家枷号。 讹诈是真讹诈,李咎当时确实从余家带走了余幺娘的卖身契,村正处备案的契书也得很清楚,余幺娘由李咎带走,和余家再无瓜葛。 此事无可说法,谁看了都得说本地官府判得好,谁不知道李咎当年买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全都包吃包喝包住地安排好了,李家的管家们不都是这样来的吗!有了点家产就被人讹上门来要认媳妇儿子的,谁受得了这?都得夸官府不盲从盲听,给李大善人保驾护航了! 后来潘先生还陆陆续续找了些人,包括秦王妃先夫的村子的村正里老、吴管家那个村子里的地主、王得春的前东家……都没用,一个都骗不到。 有那么一次他们把哑巴骗了出来,可是哑巴出来还带了七八个公主的侍卫…… 若不是崔举人上次算计杨青娥时带上了翠甜,可能潘先生都不会想到还有个崔举人可用。 倒不是崔举人可用,而是翠甜可用。 总之崔举人就这么藏头露尾地在潘先生租的屋子里住下,等着潘先生说的时机到了,把秋娘冬娘姊妹诓骗过来。 不过他还没等到潘先生说的时机,倒是先等到了另一件事。 李咎与城阳要带着孩子北上给皇帝陛下贺寿了,同时一并前去的还有杨青娥。 杨青娥是带着一个媒人去的,媒人是官媒,代表梁瑞去杨家提亲来着。 对,托崔举人的福,梁瑞结识了杨青娥。 两人一个丧妻丧女,一个未过门就丧夫;一个喜欢干练活泼的,一个恰好就是风风火火;一个对另一个本来就有好感,一个算是被救了一次也满怀感激……两人在李家学塾遇到了几次,互相切磋了些见解,彼此都有了点意思。 城阳公主看出来他们的眉眼,找了个官媒婆,让跟着一起去京城,就为提亲。 梁瑞下定决心娶杨青娥时,尚不知她就是杨太傅的女儿,只当是一个真正的守寡的才女。他爱才而非嫌贫爱富的人,这让城阳和杨青娥都非常放心。 城阳乐见其成,杨青娥还有点担心回家吃挂落,想赖在江南再拖两年,被城阳好劝歹劝,才依依挥别了情郎,回家备嫁。 再走这条去长安的路,已是时移世易。 首先是两条铁路已经开建,全长几百里的铁路路基,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 有些机械设备已经用在了基建上,反过来催生了更大的机械需求。到此时,经过了大湾府的先例洗脑和基建需求的推动,已经没有人再质疑机械的能量。 甚至有许多工人在劳动过程中自发地对机械进行了改造,提高了设备的生产效率。 李咎注意到沿途可见的工人有男有女,女的少一点儿,不过已经不再罕见。 推着三轮车在旁边做饭的基本都是带着娃的老妇人或者小女孩儿,那些娃儿们满地乱跑,不过三五岁的年纪,却学着父母的样子,跟在父母的身后,砸石块搬石头。 李咎相信这些地方的工钱不会太贵,就是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分工出来的工人,还是服徭役的农民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再过淳城1 除了已经定下的东西两条铁轨线大兴土木,其他地方也在修路。 人们不在乎自家没被选中修路,大家都很乐观:既然我们这也被纳入了考量之中,说明我们这儿有修铁路的可能,那我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把路基开了,您下次选路线的时候要不考虑考虑咱?要不咱们自己掏钱,请您给修一条路? 在渡口由水路转陆路时,李咎特意出去绕了一圈打听情况。 基本上知道了这里头修路的人,服徭役的也有,拿工钱的也有,工价比金陵低太多太多了,但是在当地还算不错,比种地拿的多。 现在他们有些人甚至是职业的修路工,会操纵机械,会制图、看图,会选地方、规划路线,盘山架桥开隧洞,也都有了成套的经验。 他们这样的职业修路队价格就高昂得多。 李咎在云梦北道遇到的一队修路队,是在九衢那里给朝廷的修路队和民间的机械设计师打过下手的。他们学了人家的本事,慌忙地就跑出来别的地方拿第一桶金。 他们的冒险很值当,他们现在拿的是朝廷的官派之外最高的工价。 至于地里的耕种事宜,也没有被耽误。 他们家家户户买的耕牛耕羊,父母虽然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到底也是健在,孩子也到了七八岁的年纪,养得很壮实,又或买或聘地从更穷的地方乃至海外番邦买了童养媳、义子……这些新增的劳动力撑起了工匠们的粮食口份。 如此看来,职业化分工已经初见雏形。生产力只是稍微提高了一点点,粮食产量高了一点点,收入多了一点点,拥有无比坚韧的生命力的人就能像野草一样旺盛地生长。能养活的劳动力多了起来,给职业化分工提供了最基本的人口保障。 至于买卖人口这些腌臜事,估计再过两年,也该可以通过法令禁止了。 每个地方的发展水平将和当地人口紧密相连,至少在地方官的角度,他们会想方设法杜绝人口外流,自然会对流窜的拐子拍花子格外“关照”。再分到一个县辖的各个乡村镇落,也是如此。 大体上看来是如此,到每个具体的地方又不一样。 河庆县现在成了块香饽饽,皇帝陛下早已将淳城和河庆县合并起来,统称为河庆城。原淳城太守撤职查办,原河庆县令陈务火线升迁,一年内连升二品,出任新河庆太守,所辖地域人口翻了番。 在煤炭开发之前,河庆比淳城穷,因此一向比淳城低一头。皇帝陛下却让合并后的新州府沿用了河庆的名字和父母官,这一手算是把原来的淳城官僚的脸都打肿了。 倒也不意外,一个郡府,放养了附郭城的一半面积,导致南淳城要靠隔壁邻居河庆县拉拔才能度日……这样的怠惰和轻慢,就是说到天上去也说不通。 陈务的能力有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做庶务经济的材料,很难再往上一步到达刺史那个程度,因而对于自己的新任命是战战兢兢。 新河庆有————那么大的地方,南岸依托煤矿、“外来移民”、“商旅投资”,早已爆炸井喷似的发展;北岸是纯农业和渡口经济,和南岸生态截然不同。他能不能治理好新河庆?老百姓的生活能不能更上层楼? 看着新辖区的地图,陈务自己心里都没底。 除了类似于河庆这样突然坐上了高速发展的马车的地方还有好几个,不过与之相反的没有任何动静的地方,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民风保守、山路崎岖、商旅不行的地方,人们还是一样挣扎求生。外面世界的翻天覆地离他们实在遥远,对他们的影响力被交通和通讯方式层层削弱,就像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的石头一样,溅起个水花儿,很快也就消散了。 起到帮助作用的机械很难影响到他们,会产生冲击的生产方式也还没能影响到这些堪堪能填饱肚子的人。外面的变化在这里化为一丁点儿口粮,轻轻落在每户家庭头上,大约能多养活一个孩子、能让小家庭晚一些儿破产的程度。 这些地方很难发生改变,人们的生活一直如此安静、死寂,直到实现通路通车通讯为止。 李咎从九衢、河庆县等交通要地走过,看到了这些地方的人如何投入到变革的洪流里,也从荒野山村里路过,看到了更广大的地方的沉静。 每当他得意于高速发展的城镇时,又会被更遥远的地方泼一盆冷水彻底冷静下来。 前路漫漫,这才哪到哪。 说起来,贫富差距即将被工业化程度的差距进一步拉大,“劫富济贫”也该提上日程了。 等税制改革结束,各个城市的发展也该遇到动力这个第一大瓶颈,而南美洲的橡胶还在深山老林里自由生长呢,很多事一时间解决不了,会停滞在那里。 正好趁机把基建和转移支付体系给做出来,再要推动法律条文更新,现在的法律条文,显然已经落后了一个时代。大湾府那事儿启动的务工工人的保护条例,到现在都还没真正地定下来。 李咎这次进京除了带着老婆闺女探望老丈人,就有淮南道税改和工人条例两件事要盯着落定,其他七七八八的打算、对未来的想法,也得和老丈人仔细聊聊。 时序盛夏,大江丰水期水流十分湍急,李咎这次出行,往北走的运河,但是往西的部分路程没有乘船,而是走的陆路。 是夜月圆,难得大晴,李家的车马在一处城郭驿站投宿。 各处人马安置妥当,李咎哄着闺女睡下了,去井边打凉水洗漱了一番,换带上燕寝衫褂,着一身凉意退回里头房间来,只见户牖洞开,月光明明,如雪如昼。晴窗下竹床上,城阳一把头发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上穿着竹布凉衫儿,里头一件白绢抹儿,用水红绫带系着一条白绢袴,一手握着一册书,正斜靠在窗边看月亮。 李咎便趿拉着蔺草编的现代款“凉拖”,走到城阳对面,也往竹床上坐了,道:“这里晚风倒也冷,康儿别着凉。” 第五百三十三章 再过淳城2 天阶夜色凉如水。 这里竹木环抱,又是依山傍水的郊野,房中陈设简单,且多是竹藤所制,就算是盛夏的夜晚,也有些微冷意。 城阳一向是比较健康,甚至有些微内热,此时此刻倒不觉得发寒,反觉得恰恰舒适自在。 “夫君。这风吹着刚刚好,哪里冷着我了?”她起身朝李咎稍微低了低头,是她和父母私下相处时的一种下意识的居家氛围里的礼节性问候。 李咎忙拉了她坐下:“你在看什么,出了神?连我进来都不觉得?” “我在对照图册琢磨月相呢。不过看着月亮,看着看着,心里就只剩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了。今晚的月色真美呀。” 城阳将手中书翻过面来,确是她抄录的李咎的地理书的《地月》一章。 李咎接了后面两句诗,道:“你早些休息,今天我不闹你了,明儿一早你先行一步,我得留下来见个客人,送走了他,我再快马加鞭赶上你。” “这个地方竟有客人值得你用半天时间见他?” 城阳稍觉意外。若非要耽搁太长时间,李咎必定让她多等片刻。现在李咎商量让她先走,说明李咎在这里至少要盘桓半天起。 古人赶路,耽搁半天已经很误事了,特别是人少或者不方便露宿野外的情况下,耽搁半天极有可能错失投宿的驿站、村落,导致要冒一点风险过夜。若是在金陵,有好些人都值得李咎如此等待盘桓,但是外出在路上,冒出这么个人来就奇怪了。 李咎点点头:“你也认得,就是河庆陈县令,他如今当了郡守了。他早早找了人在这里等我,方才送了帖子来,明天约我一叙。我想着必然得一天功夫了,有点误事,便起了这个念头,让你先走。” 城阳笑道:“原来是他,怪道要一日陪他的。原也应该。每听闻他办事妥当,经营有方,是难得的好官、能吏。咱们虽是虚衔在身,不方便交通外官,然而终究和他有些私交在身,也该拜会拜会,就是御史知道了,料定也说不出话来。我先修书一封,请了陈太太一起来,那日她教我求子,这不就求了个如珠似宝的闺女来么?如此,你见你的,我见我的。我也不用先行一步,在路上还要惦记你。你也不必见了客人,再一番追赶,披星戴月,那多累啊。哥哥如今也是三十五的人了,还当自己和二十出头一样呢?” 城阳调笑了一番,李咎轻轻捏一下她的脖颈,直让城阳忙说“我不敢了,哥哥龙马精神,我不过是说笑说笑”。 李咎那里肯依,叫来喜晴、幺娘,代城阳写封信,由钱内官带着她们送去陈家的下人那里,请他们务必赶紧送去太守官邸。 这事不过一二句的功夫,李咎那里交代得清清楚楚,回过来就和城阳算帐。 这一夜怎么算的账倒是不用细说,第二天因为不赶路的缘故,大家倒是都起得比往常晚了些,城阳睡得迟了也没什么。 只是城阳在熟人面前面皮薄,往常卯时醒的,正点起的,今天竟然一觉睡到了辰时过半,日上三竿了才悠悠转醒,于是不觉有些羞赧,整个上午都没敢正眼看人。 好赖吃过了午饭,城阳换了身待客的衣服,一边搁那逗女儿,一边才敢悄悄地抬眼觑喜晴她们的神色,喜晴她们倒是一派自然的表情,城阳这才渐渐觉得好些了。 殊不知其实侍女们私下已经笑过了一轮,这会儿都是为了让主人脸色好看些,才假装不知道。 笑归笑,羡慕也是真的羡慕。转眼李咎城阳成婚已经三年多了,还这么着伉俪情深,如胶似漆,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不向往。 不仅她们这些未婚的侍女们羡慕,那陈太太也是极羡慕的。 陈太太和陈务晌午方渡河前来,原来这几天南岸突然发生了一起争产事宜,牵涉不小,陈务不得不在那里盘桓数日,到今天才抽了空子匆匆前来。 陈务有事找李咎讨主意,两人直接就在临时找了间屋子做书房,陈太太则直接来到了城阳的起居室。 城阳特意带着女儿英姑娘一起,她总觉得能育有此女,应有当年陈太太赠香囊的一份功劳。 陈太太看见城阳还抱了个女娃,焉能不知道情况?她本是最贤淑善良的一位妇人,当即便为城阳公主高兴极了,寒暄问礼之后,忙恭贺道:“可是遂了公主娘娘的心愿,果真就得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妾也为娘娘高兴啊!” 城阳看着女儿安静红润的小脸,笑道:“多谢你费心想着。说起来,还是得感谢你。我总觉得,我命中不该有这个孩子,但是那日得了你一番话,和一个求子的香囊,这才有了她。我这一世也知足了。不过是我不便去你们那里,这才不得不请你前来一叙。” “可不敢劳烦公主娘娘,本该是我们觐见的。只因不敢耽搁了路程,这才不曾拜谒。谁知公主、驸马贤德,特命我等得见一面,我们高兴尚不及,那里能当公主亲至?公主也不必过于计较儿女子嗣,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有了小娘子,自然就有小公子。谁敢说注定命中无儿无女,那不都是缘分没到?这不缘分来了,就天随人愿啦!” 城阳自不好说,是因为李咎不想要孩子,所以做了些措施好降低她怀孕的可能性。她亦不知为何李咎这般坚持,这其实让她有些不踏实,但是李咎对她母女俩始终如一,挚爱之情未有分毫褪色,素日言语、书信等往来,又从没藏私又没隐瞒,她便也无话可说,只得由着李咎。 城阳只能略带怅惘地说道:“人得知足么,有她,我是真的足够了。” 城阳是真的还想要一个孩子,别说凑个“好”字,这和男女没关系,以后英姑娘总得有个帮衬,总得有个骨肉手足打商量。外面的人再好,终究血脉有别。 换了一般人家的妇人,生育要遭受莫大的痛苦,养育要牵扯无限精力,可能会因为生娃耽误养家糊口,从而不喜欢生产。但是城阳不一样,英姑娘出生顺利,没让城阳受太多痛苦。自她出生来,基本是李咎、喜晴她们负责带,城阳只在涨奶时哺乳几次,再就是陪姑娘玩耍了,那些烦人的哄睡觉、换尿布……城阳统统没经历过。而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快,英姑娘还没满周岁,城阳已经恢复到了未生育时的状态,没有半夜哺乳、睡眠不足、精神不振的困扰,没有营养不足或过剩的隐忧,只有恰到好处的锻炼和康复介入,于是城阳的皮肤依然光泽白皙富有弹性,她依然每天神采奕奕。 陈太太不知道里头的细节,单纯地羡慕城阳可以在生育后依然这般光彩照人。她也是个女人,很难不对保养秘诀动心,又往这里问了问。 城阳自己不甚了了,便让喜晴抄一份自己坐蓐期到现在的食谱和活动起卧安排,还叮咛嘱咐一定要按个人自个儿的情况调整,这一份,真的就只适合给城阳用。 喜晴那里打发人去抄方子了,城阳悄悄问了问李咎那边的时间,闻说李咎和陈务约莫还得大半日,只怕今儿前半夜都搭进去了,城阳思忖若是不想耽误明天的事情,则今儿说不定得熬上一宿,遂让侍女们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预备陈家人住着。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再过淳城3 这一日果然陈郡守和李咎聊到了很晚,李咎留了两顿饭,二人到天光将明时才各自洗漱回房睡下。 李咎回去时见城阳也没歇息,正和一众丫头们找乐子,大半夜的围着一盏油灯在那里讲鬼故事。 李咎在走廊就听见里面一惊一乍,也不知道城阳老爷说了什么,突然里头一阵惊叫,然后就是数人惊慌失措到处躲藏的动静,夹杂着撞到桌子椅子的声音,听得李咎胳膊发疼。 他咳嗽一声,走神的小丫头才忙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往里扯着嗓子喊:“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于是又是一阵折腾,不一会儿,里头好几个姑娘打着风灯鱼贯而出,她们互相牵着挽着,和李咎礼了一礼,便往两旁散了。 然后城阳才款款出来:“怎么才回来?我都快睡着了。” “这我可看不出来,你们不是玩得挺开心?”李咎没有说让城阳早些休息的话,李咎不回来,城阳就愿意等。因为这份等待,李咎不愿意在外耽搁哪怕多一分。 城阳拿过门口那侍女手里的风灯,让她先回去歇息,自己举着灯放到外间屋子的桌上,笑道:“一个人无聊嘛,横竖她们明儿不当值。你看,喜晴的当值的,我就没叫她来。哥哥和陈郡守说了些什么,说到这时候?明儿可起不起呢?” 李咎拉着她并排躺在床上,就静静搂着媳妇,说道:“说了很多。我一直有个想法,苦于没有地方尝试,今儿他来找我讨个主意,我一看正好,这不是赶上了么,就把这想法和他说了,今天后半场都在仔细说这件事。” “是什么想法?” “转移支付,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它是合理的、有助于长期稳定点的,官方的,劫富济贫。” 新河庆郡以一水之隔,南北差异巨大,南边依托煤矿,刚刚兴起,眼看着即将成为天赐福地级别的矿产大城。而北城以老破旧的缘故,完全没有发展的苗头。 北城区其实也有特大煤矿,但是地方豪强、官府、朝廷、百姓正为这事折腾。 核心大矿山被朝廷收了,还有很多小矿山没有被收走。再者,围绕矿山的产业是个下金蛋的母鸡,朝廷收了矿山,但矿工的衣食住行等,还是得靠本地人啊,这可都是钱啊!于是北城区的各路人都急红了眼。 北城区是老城,地方势力、宗族势力错综复杂,皇帝陛下把官府收拾了,可没收拾地头蛇。那陈务却是个外来的,收服自己的班底、胥吏,都得花上一段时间,到现在他才摆平了各种阻碍,刚刚开始插手真正的庶务。 北城区本来就比较平庸,在其他城市的高速发展下就被衬得更加落后了,再加上前一代官府被削,两地合并,到处的档案、账册、簿子乱七八糟,官仓、民仓、义仓几近损毁,春耕也被耽误了,各地还在为煤矿斗殴……不能说民不聊生,但是也差不多了。落到陈务手里的就是这么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陈务正在咬牙苦撑,寻找平衡之道,这时候他得知李咎西去进京要路过河庆郡北岸,于是特意在这等着李咎来好与李咎请教。 李咎给他的办法就是河庆城内的“转移支付”。 转移支付不是把钱从城南拿到城北那么简单,真这么干,南城的人会造反。所以他得干得更精明。 这其中最重要的两条是退税和专项补助。 退税是比较好理解的,对于在北城区进行开发建设和耕种的农户、商人,年底税收进行一定返还。基本思路如此,实际操作要更细致一些,反正是鼓励提供了高昂商税的南城人一起参与北城区的经营。 北城区不能一直被困在矿产的争斗中。北城区有些人说,那我们就想争行不行?可以啊,你们继续争,不争的人先开发,先吃红利。 这有两个先决条件,其一是本地官府要像联营会那样,介入本地的各个行业,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其二是一旦本地人联合起来与陈务对抗,他得有办法收拾这种局面。总结起来就是陈务在各行各业都要能说得上话。 陈务已经把政务捏在了手里,已经有了这么干的条件,便能安排得来。其实也和他的身份有关,北城的人早就撕红了眼,心里想的是宁可我不要这块肉,也不能落在xx手里!最后陈务拿了这块肉,他们虽然失落,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陈务还愿意把落在官府的肉分出来给他们,他们也就觉得舒服了,愿意把说话权让给陈务。 这还只是新兴的几个产业,至于原有的几乎荒废的渡口商业和农业,也在退税的刺激下逐渐恢复。 河庆郡并不穷,南城每天都日进斗金,煤还没卖几吨,地方经济已经被消费市场盘活。那些个集市和官营产业,哪一天不能给上千把两收入?陈务靠着这笔稳定收入,不要北城的税收,他也安稳度过这一年。 权、财两握,陈务干啥不能成? 除了退税,就是专项补助。 财政富裕,陈务可以补助亟待恢复的产业,其中第一就是农业,第二是渡口的商铺行旅,第三是围绕矿山展开的服务业,第四是本地教育和救济。 他得让北城的人尽快融入到以矿产为主的生产系统里来,培养更多的适合新生产体系的劳动力。同时进行常规操作,赈济贫苦,抚养孤弱。地方财政干这事是天经地义的,没人挑得出错。 如此陈务就能解决掉因为失去土地、产业和口粮而成为不稳定因素的人口,人心是思定的,给他们希望,他们就会努力争取未来。 具体的退税和补助的金额要由两地的人口、人均收入、财政收入决定,这里都有账房、郡丞和功曹可以操作,陈务最终给个定数就可以。 唯一需要陈务操心的是,北城补贴力度更大,他该如何通过教化和宣传,平衡南城人的羡慕和嫉妒。 …… 办法其实都很扎实,没有什么巧计,全是水磨工夫的苦活。陈务本来也是这种实实在在的风格,接受得很快,就着细节问了不少。 李咎少不得把自己所知的一点一点给他接上,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天亮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再过淳城4 李咎和城阳说完,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城阳翻个身把李咎推开了些,抱紧了自家带着的取凉意的竹夫人,道:“既这么着,今儿早上咱们也不走了吧,留下郡守和郡守夫人好好聚一聚,晌午送他们回去。郡守出来一天,应该会积累许多事务,再让他们送咱们,就不好了。” 李咎知道媳妇是嫌他热,也不好意思继续纠缠过去,便合眼说道:“睡吧睡吧,今儿不走了,索性再留一日。横竖咱们是提前出来的,便是再慢些,也能赶着日子到长安。” 于是果然他们又多留了一天。这天倒是没睡过头,而是辰时起来送了陈务夫妻回南岸,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到了晌午方彻底清醒了。 左右无事,膳后,李咎和城阳换上家常衣服,去了河庆城北城区闲逛。 北城区刚刚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人们急需要养家糊口,到处都是打基础的建设“工地”。 渡口要扩容,要整地、修房子、扩道路、扩排水的地下管道,城里还要新开一些官府的设施比如养生堂、安乐堂之类的。 人们脸上没有多少笑容,因为着实不知道未来如何,不过忙忙碌碌地为生计奋斗的手却没有丝毫停顿。 府衙出了好些告示宣布招工、物价、今年征税、徭役的情况,还有扫盲班的报名要求和开课时间,每个告示附近都有认字儿的闲人帮忙给人解说告示。 李咎去问了一下,原来闲人都是第一批扫盲班里出来的,腿脚不好不能干重活的,或者根本就是原有的济贫处收留的孤弱。他们在这里帮忙解释官府的告示,官府管他们吃饭穿衣。 有了这些告示,人们就知道官府和朝廷的用意。那些用工的地方就不太好克扣工钱伙食,买卖的不敢哄抬物价或压低收买价,征税的粮官粮长也不敢胡乱摊派。如此北城的百姓即便不知道未来如何,也可保当下无忧,民心稳定。 “先让百姓……咱们知道底下的事,再让我们去办事,这样咱们也不至于被蒙蔽,和他们读老了书的人说的不一样,但仔细想想,还是陈郡守的办法好。虽然是太过实在些,却让人看着心里明白,比那稀里糊涂过日子的强。” 城阳把陈务的做法和金陵所见、长安所见、素日所闻、往年所学比了一比,陈务的做法更接近金陵的情况。 大多数地方的父母官还是喜欢“愚民”那一套,就是不和百姓说明白,只让他们耕种劳作,生儿育女,税赋徭役。表面上看起来是经典的民可使由之那一套,实际上是阶级割裂。 而陈务显然受李咎影响比较大,他选择了更稳妥但更坎坷的道路,便是将道理、政策掰碎了说给大家听,换来的是将心比心的跟从者。 李咎说道:“人也不是傻子,陈太守把他们当人,他们也愿意做人。这才是正理啊,总比有些人吧,嘴上说着要教化万民,心里恨不得万民都是只干活没思想的牲口。” 不同的地方官的风格区别很大,有理想主义者,有功利主义者,也有墙头草,也有八面玲珑。陈务是理想主义类型的实干家,正是当今圣上最偏爱的那种臣子,做出开民智的决定也是符合他的本性。 李咎也比较喜欢和这种人交朋友,既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又不必委屈求全地妥协。 李咎和城阳在告示附近站了一阵,数着人头数,短短一刻钟,来了五六拨人看告示,他们不是衣衫褴褛,就是骨瘦如柴,总得有二三十之数。一开始他们也不敢靠近,直到有人做了榜样,先来打听告示上写的什么,那些新来的人才敢上前询问。 观察了好几个告示点,李咎便发现,连这做榜样的人都是官府雇请来的,证据是,同一个“榜样”反复出现在好几个告示前面打听,只要有人表现出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他就会上前打听,打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不知这是陈务的主意,还是具体执行此事的人的主意,反正看着十分体贴人。 走着走着,李咎还在一处特殊的告示附近遇到了熟人。 当年大婚后往金陵去,路过淳城南时,李咎曾经遇到了一个百般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名唤珍珠。后来河庆县额外加派人去金陵学技术,就有珍珠和她的未婚夫婿作为学生被李咎带了去。 去年秋收后珍珠就和其他人一起学成回家,除了被李咎判断是科研型人才的郝秀才还在继续攻读“杂学”,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金陵,现在倒是在这里又遇见了。 珍珠也远远地就看到了李咎夫妻,她一眼看出来李咎和城阳穿的都是常服,便知他们是乔装来的,于是一路小跑到他们跟前福了一福,道:“丰师父、城师父,你们怎么来啦!” 学塾里的学生都这么称呼师长,珍珠只是换了个抬头的叫法,倒也巧妙。 城阳朝她微微点头,笑道:“我和你丰师父有事路过这里,看见到处都热火朝天的,所以走来看看。你在这儿做什么?” 珍珠也笑吟吟的,回说:“我们来了之后发现咱们这儿已经并到了河庆,南城北城的差别,比原来的河庆和南城的差别还大呢。太守老爷就让我们开两个技术站,一个在南城,一个在北城。我和青哥哥是本是北城人,就领了北城的差事。现我们身上有两桩事,一是扫盲,二是招人。不上课的时候我和青哥、刘嫂子他们就轮流在这里蹲人啦。” 珍珠所在的地方有个告示牌,是技术站招人的告示牌,她就在这里,作为妇人的表率,告诉那些感兴趣的妇人这个技术站招什么人,给几多钱,哪里考试,哪里学习。 李咎没说话,城阳很明白他的想法,他们两人几乎已经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互通心意,城阳将他看一眼,问道:“那,你们在这儿多久啦?有招到人么?” 珍珠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但是很多人,很感兴趣,来问过。只是,都不认得字。不过,不过等扫盲班办上那么几期,也许就能凑得出一些人来。我们已经暗暗地看中了几个,若能学出来,就是技术站的人了。” 城阳道:“教学相长,也是你们的的修学之道。我和你丰师父终究不能一辈子教你们,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的事,你们好好努力。” 第五百三十六章 淳城事毕长安事起1 珍珠认真地点了点头。 恰好到了她们说告示的人换班的时候,一个同去过金陵的妇人换下了珍珠,珍珠得了空,领着李咎在北城区技术站的临时驻点转了转。 那是在内城偏南的一片民宅之中,大大的两个院落合在一起,中间是办公的,两侧分别为男女居所。 这里也是人来人往,好几个人和珍珠热情地打招呼,又在珍珠的介绍下,朝李咎、城阳恭恭敬敬地喊“师父”甚至个别极度机灵的会喊“师祖”。 珍珠领着李咎和城阳看了两边的屋舍,最后用一个绣球哄走了一个才十来岁的小丫头,道:“师父,这个姑娘叫小菊,是因为您才活下来的呢。” “我?”李咎总算应了声,“和我有关?” “嗯,她是东村的姑娘。师父路过河庆之前,她家正要卖了她给她弟弟换亲呢。不过师父来了之后,郡守大人做了很多事,她就学了认字儿,出来自谋生路了。东村呀、下杨村呀,都搬来搬去的搬没啦!这两年到处都要招女工,到处都是要娶妻的光棍儿,捧着钱都找不到结实的女人,以前那些卖女儿杀女儿的,都悔断了肠子……现在一个像我这么大的闺女,一年能给家刨三十两银。若是认得字,能有七八十两呢。小菊他们家因为小菊在外面挣钱,买了两亩地,盖了青砖房。小菊她邻居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天天窝里斗……” 珍珠嘚嘚嘚,把立了“禁溺女碑”的东村下杨村的新闻讲完了,迎面又来了个人,是她的未婚夫青哥。青哥找珍珠是为了商量一些月钱上的事,李咎见他们忙着,就在这里和珍珠分开。 东村和下杨村的结局,符合李咎的最初的计划。陈务利用区域规划的机会,把溺女、弃养之风盛行的几个搬迁形成的村落全部打散重排,打消人们关于溺女的观念,加上南城开发涌现了大量的工作岗位,在保农耕的前提下,人工缺口越来越大,导致人工价格节节攀升,男工不够女工上,女工不够连童工都得来,最后的结果本应如此。 李咎亲眼看到了北城区的场景,也算坚定了他对“用发展解决问题”这个思路的信心。 并且又收获了城阳的真心夸赞,城阳本就很信任丈夫,现在看来丈夫果然把原河庆淳城两地的问题给办了,心中更是无限骄傲。 在河庆逗留了两天后,队伍再次整装出发。 河庆距离长安已经没有多少距离了,即便逆水行舟,也不过是数日功夫就到了码头。 京畿码头已经是整个中西部最大的转运中心,货物人流流量与日俱增。 特别是水路和铁轨之间的换乘广场,简直人山人海。 李咎和城阳依照前来迎接他们的内务官和礼部官员的引导,走的是朝廷特设的官营通道,但是那个人流量,依然令人望而生畏。 前来迎接他们的礼部官员是负责皇室宗亲事务的皮修,他看向李咎的目光都是敬畏。 实在是李咎进京那年留下的东西,几乎颠覆了京城人的生活方式。 现在人们从城东到城西谁还走路啊,都坐着小蒸汽车,呼啦啦吹一路,轻轻松松就到了另一头。 得益于这样高效的交通方式,京城的外城区向外扩张了五六圈,人口呈现出爆炸式的增长。 两年里,皇帝陛下不得不给京城额外添加了两个官员名额,如此才能按时处理政务,饶是如此,到去年年底各处考评、盘库时,又是一番叫苦连天,现在朝中正在商量添加第三个处理京畿事务的官员。 那蒸汽机车头不知疲倦地拉着人和货物满地跑,看上去简直就是个钢筋铁骨铜肌肉的怪物。而发明这个怪物的丰郡侯,岂不是比怪物更强大吗? 李咎抱着英娘,城阳穿着男式的圆领衫,戴的薄纱风帽,喜晴、幺娘亦是如此装束,其余女眷或是都作男子打扮,或是带着幂篱垂纱,并不被拘束着不能露面。 相反,李家的女眷都到处张望打量着这处新奇的地方,叽叽喳喳小声议论,又或是找一旁迎接他们的侍女打听。 李咎也是头一次看见古代版的“火车站”,他也好奇得紧。 “站台”在一个比较缓的坡上,一南一北两道铁轨在不远处静静躺着,接驳的车轨从站台两侧分别延伸到真正的道路铁轨。 一个挂着红绸花球,装饰得花里胡哨的车头停在接驳车轨,后面跟七八节车厢,均是仿轩榭模样用木材造成,每节车厢都有四个檐角,垂着铃铛等装饰,软帘招招,锦花摇摇,看上去富丽堂皇。 这个接驳的站台特意清场,外面围着一圈甲胄禁卫,禁卫之外又有一群在等待的人,影影绰绰,看不大分明。 在火车头旁边,支着一个大大的凉棚,里面有好些衣着锦绣的人在走来走去。 李咎、城阳出现之后,凉棚里一阵动静,领头两个人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李咎定睛一看,好家伙,是秦王和三九夫妻俩,都穿着低调的寻常服装,约等于是小礼服,和李咎、城阳的差不多。 三九的腰身明显看得出来身怀六甲,一旁扶着她的男装少妇是小莲。 秦王、城阳、李咎、三九的关系自不必多说,几乎可算通家之好。秦王奉命迎接至此,必定有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有他自己的乐意。 两边互相见了礼,秦王和三九很欢快地各自称呼: “姐姐、姐夫!一路来辛苦了!” “大哥安好!”“公主安好!” 城阳笑了笑,与三九说道:“既然嫁了人,咱们私底下就从自家的称呼吧,叫我嫂子也使得,叫我姐姐也使得。不然,咱们两家闲了聚在一块儿吃个饭、看个戏,难道还一口一个殿下不成?” 三九十分优雅地浅浅地福了一福:“大姐。” “三弟妹。”城阳瞥一眼李咎,李咎不在这些事上上心,不知道三九这个选择的意义,城阳也无心解释或者提醒,问题不大。“你这肚子看起来,得有六七个月了,怎么大热天的还出来?” “并没有六七个月,太医说应该是双胞胎,长得快了些,实际上才五个月,稳着呢。今儿也不热,我又十分想念你们,就来啦……” 她们俩在一旁小声嘀咕起怀孕生子的事,而秦王和李咎一样心大,领着他夫妻二人一同到了凉棚下,说道:“父亲要派个人来迎你们,我就主动领了这差事,怎么样,姐姐、姐夫——大舅子,我这弟弟够意思吧?” “多谢多谢。不过——”李咎话头一转,“不过,我怎么感觉你是躲清静来的?” 第五百三十七章 吾妻归宁1 秦王最近是难得要死。 岭北道的改革表面看着是被夏刺史用铁血手段平推下去了,底下的暗潮汹涌从没断过,秦王站在风口浪尖上,没有哪一天不被人弹劾。 淮南道主动上书请行新税法,朝里撕得是死去活来,淑妃、陈妃因为是江南人的关系,也被卷了进去。淑妃那里还有自己的娘家人哭诉,淑妃的娘家,是秦王的外家,淑妃自己无条件支持秦王,可淑妃的娘家人也是亲人哪!淑妃有淑妃的难处,他们娘儿俩夹在中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 然后是子嗣的事儿。近来秦王妃有了身孕,太医看着秦王妃体重增加的幅度,初步判断是双胞胎,这是大喜事啊!并且秦王妃身子结实,这胎非常稳。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好担忧的? 其实则不然。一则前面大皇子得了两个女儿,那二皇子那边,皇子妃妃还没怀上倒是侧妃先生了个闺女,到现在皇室孙子辈有不少,可就是没男孩儿所以秦王妃这胎压力特别大,皇帝陛下急着抱孙子啊!二则淑妃惦记着给秦王放两个侧室,秦王妃是很大方,给谁要谁,接了来往家里一放,那也就是一放。可秦王嫌她们烦……他这一天天的在朝堂里撕扯不够,回家还得应付女人?还是不了吧! 这还没完呢,陈妃那里也有些热闹。三公主新嫁,与驸马多有龃龉。三个公主的驸马免不了要被比较,比来比去反正年少气盛的秦川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老成持重的李咎,陈妃自觉误了女儿不提,平时有个什么女眷聚会的时候,还时常被人冷嘲热讽,“所以这做人哪,还得有命!那么好的一个驸马,又专情、又温柔、又是个钱袋子、又极得陛下喜欢,嘿,有的人她偏不要啊!千挑万选选了个表面光,也就那么回事吧?” 陈妃都要气哭了。她生气,上面的皇后、德妃、淑妃,难免不受点影响,三公主的兄弟们也难免不为姐妹打算一二。 …… 此诚多事之秋,李咎说秦王出来躲清静,倒也不是十分假。 秦王打个哈哈,转头看向了英娘:“哟,这是你家闺女吧?长得可真俊!这一路上没累着我们家宝贝外甥女吧?大舅子你看我媳妇这样有了日子了,若是得个儿子,不如将来给你做女婿?” 李咎顿时警惕,捞过女儿往旁边转身:“我闺女才多大?可不兴女婿!” 三九摸了摸肚子笑道:“凑个两小无猜嫌也是好的,不过,想必大哥、姐姐不乐意,毕竟是表姐弟。啊,陛下、娘娘在宫里翘首等盼,咱们就别在这里多嘴多舌了,还是先上车回去吧。” 城阳回道:“你说的对,你是双身子的人,这外头再等下去,该热了起来,如何受得了?咱们路上继续说。” 秦王看一眼李咎,李咎自然无所不可。他将蒸汽机车头打量两圈,怪模怪样的,和他当年留下的那俩模型大相径庭,也不像地球上蒸汽时代的那些常见形象,它就是一个略带弧度的方方正正的铸铁巨兽,浑身漆黑,瞪着两个玻璃大眼,两个“司机”穿着齐整的衣服在车头变正立着等他们的吩咐。 秦王主动担起向导的职责,与李咎和城阳介绍这次来接他们去内城的“蒸汽车”。 “丰穰营造处最新设计的一款车头,我爹和我都觉得这个样式的最好看,最威武,就用这个做了御用的车头。嘿,我爹还没用上呢,先派出来接你,也让你感受感受你弄出来的这个蒸汽机车头,现在发展得如何了。 “里面放了两个气缸,密封圈是精炼的黄铜,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车厢的造型是母亲设计的,若非为了接你们特意造了几节车,我们都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本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以前在乡下避难的时候,收留母亲的人是营造大师米津大师的徒弟。 “里头用的装饰陈设都是贡品,接了你们之后,车头还在外面跑的,车厢就是咱们自家人才能用的啦。本来是说不要这样奢靡,不过……谁让这一趟要接咱们的大小姐,和咱们的小小姐呢?这可是爹爹、母亲心尖尖上的人。” 秦王说着,还摸了摸英姑娘的小脑瓜,被李咎毫不客气地赶走。 秦王也不恼,指了指车厢里的坐席、陈设,外面轻纱似的软帘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更换,遮光的锦缎看起来是纯黑的,实际上里面织入了羽毛和金丝,保温和防水防风的效果都极好。 有几节车厢的车窗做的是彩窗效果,现在的车速比较慢,不会让拼接窗因为气压和风俗破裂。有几节窗则是平板玻璃,也就是近几年京城近郊玻璃厂的技术越发发达,大大小小的农户都被补贴了几亩玻璃大棚,才有剩余的产能供给到这里。仔细算算,宫里的殿堂楼阁,还有一部分没轮到换成玻璃窗呢。 车厢里配了餐车餐柜,出的餐品也做得自助餐一样,上面放了各色食物和浆水,乘客可以任意取用。 今天在这里现场做菜做饭的厨子,是城阳和三九合伙开的几家食肆的掌厨。 而负责弹琴奏乐的乐师,则都是乐府派来的师傅,适合小型宴会清唱的立部伎中最拔尖的全都来了,里面有几个已经是可以荣养的年纪,俱是城阳还在宫中时比较偏爱的几位,琴歌舞戏,琵琶箫管,要啥有啥。 这次接待的规格是真的拉满了,可见帝后二人对城阳的珍爱丝毫不减。 城阳听着弟弟介绍完毕,心里一时五味杂陈,眼圈也微微泛红。 李咎见状,也顾不得秦王夫妻、喜晴等人都在,赶忙走过去站在城阳旁边,遮住别人的视线,道:“果真舍不得父母,就此住下也好,做不过是隔年来一趟京城变成隔年去一趟金陵。再过两年,倒也不必去了。” 城阳微带哽咽,摇头说道:“这可不成,事业为重。你不在淮南,我怕呀……” 城阳也知道现在淮南道正在筹备推行的新税法有怎样的意义。虽然梁刺史看着是个好的,究竟能不能行,城阳也说不准。倘若因为无人坐镇的缘故,那淮南道的新税法就半途而废了……城阳想都不敢往这里想。 她强颜欢笑:“熬过这两年也就好了嘛。爹爹和娘身体康健,能再等我两年,咱们也不是不回头呀。你真为我着想,倒是再催着人把铁路修长点儿,或者一路上来回只要十四五天,那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到这个,今年来,你是懒散了些,童话倒是写了几本,图纸却没出几张。” 李咎哑然,半晌才支吾道:“那还不是……在等化肥,这粮食一天上不去产量,咱们这儿干啥不得束手束脚……得得,咱们到京里了,见了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一定问清楚咱们这儿修个东西大动脉干线还差点什么技术,缺啥给啥,一定给整明白!” 城阳这方破涕为笑:“整不明白也不要紧,我就是一时失态。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嘛。在金陵时尚且放得下,现在隔得近了,马上要见了,反而觉得我对爹爹和母亲,实在是不孝顺。” 第五百三十八章 吾妻归宁2 在城阳和李咎的窃窃私语,以及后来和秦王夫妇、小莲的闲聊中,这列专车缓缓地动起来,沿着一条平滑的铁轨运行。 他们将车厢的窗户打开,外面的风很热,不过因为车厢里摆了很多冰盆的缘故,人身上倒是不觉得难受。 运河渡口的人群渐渐远去了,风景从林立的建筑物变成了京畿的农田。 盛夏的麦田已经一片金黄,金黄的麦田里,耸立着一些玻璃大棚,里面郁郁葱葱地长着瓜果和罕见的花木,竹子、月季是最常见的,青碧的罗汉竹、紫竹,火红的月季、蔷薇热热闹闹地,挤在玻璃后面,一眼就能看到兴旺的景象。 秦王婚后略微有些发福,不论政务再怎么烦心,回到王府后他总是舒服又快乐的。也就是三九怀孕后,淑妃赐下的几个人比较喜欢找事情。不过被三九收拾了一通之后,现在是乖得多了。 三九是多聪明一个人,这两年她嫁妆、家产两手抓,上奉三位公婆,中间把着秦王,愣是滴水不漏,把所有的关系和事情都摆得干干净净。 皇室里几个兄弟姊妹,除了城阳,莫不羡慕他们夫妻俩。也就是皇帝陛下近来放了权力给儿子后有个偷懒的时间,精神养得更好些了,竟有了些越活越年轻的意思,这样的皇帝陛下当然不会羡慕在政务上处于水深火热状态的秦王。 秦王的內侍给他取来一份以瓜果蔬菜和干果仁儿为主的碟子,秦王看看碟子又看看李咎和城阳碗里的炙肉、鸽子粥,眼巴巴地瞅着媳妇。 三九捏一把他腰间的软肉,到底是给他递了一小块兔肉脯子:“大哥说,兔肉啊是最好的,又养人又不容易胖,你就吃这个吧。” 秦王嘟嘟哝哝,到底没坚持再要点甜的肉的, 就着这块兔肉脯子,把一碟子瓜果和干果仁都消去了,一边慢悠悠地数果仁儿粒,一边秦王就和李咎夫妻讲京畿的变化。 今年又多起了几个大棚。 又多选了几种什么花卉、果子。说起来如今逢年过节也能有些夏天才得见的瓜果菜肴,贵是真的贵,却也不是吃不起,种它的农户一年能多打百来两银。去年多了好些富户,真是多亏了大棚。 京畿也准备要行新税了,皇帝陛下亲自督战,各处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触霉头,所以前期准备里的清丈土地和人口的工作,至少到目前为止都进行得很顺利。 这就是帝王折腾和皇子折腾的区别,帝王的意志一往无前,皇子的意志……总会有人觉得自己能和秦王掰掰手腕。 秦王本来不打算在这个场合聊公事,不过气氛到了也就管不住话题,很自然而然的话头就会聚焦到这两年最轰动朝野的两件事,一个是铁路,一个是新税法。 反而技术站这种会从实际上改变大雍的官吏结构的“政治制度”层面的东西,在掀起一些话题之后,被朝野上下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技术站对于地方来说是纯收益,里面可操作、可牟利的空间太大,而带来的危机和风险又太遥远,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窗外的农田倏忽间变成了小块,开始伴随着更为密集的民居,以及很明显是厂房和畜牧场、养殖场的建筑。这些农田更稀疏的地方,按照李咎的地理环境图书科普的理论,种了许多防风防沙的行道树。 李咎注意到,田间不仅有收获的农民,也有许多忙忙碌碌的差役。 秦王也看到了那些人影,他估算了一下地点,说道:“是清丈土地的差役。” 小莲说道:“京畿一带清丈土地的鹅速度比别处快,因为隐瞒的情况少,反抗的情况的也少。我想淮南道也会很快的。” 淮南道行商和读书的风气太盛了,对于人头税改田亩税的抵触没有那么强烈。 话又说回来,也就是趁着现在商人地位低下,他们才敢把商税一步到位提得很高。那些商人还会感恩戴德,高商税意味着更高的地位和话语权——税可是对国家、朝廷的贡献的象征。而且高商税意味着更好的保护。 未来如果时代变了,想从税收和制度上再改一次倾向平民,恐怕受到的阻挠就不是现在这些小打小闹。 从这个层面来说,皇帝的权威能贯彻他的意志,若是遇见明君,在制度落后于时代时厉行改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将来的时代变局,真的能寄希望于一个凡人吗?特别是这个人周围围绕的臣子、师父,全是代表统治阶级和剥削阶级利益的人的情况下,未来的皇帝他真的能看到最低的尘土吗? 在城阳的好奇的询问和小莲的回答中,李咎的思路已经走到了百年以后。 那时候的大雍应该已经有了相当发达的生产力,代表着大商人大zb家利益的新兴阶级崛起。 一般历史规律,新阶级一定有新的利益追求,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通过建立新的统治秩序以维护、巩固自己的利益。 那时候应该没有殖民一说,李咎早在十年前就在部署地理大发现了。如果没有意外,他还能再活三十年,在他的控制下,结合大雍本来的传统文化思想特点,大雍不会输出殖民主义。既然这四十年没有输出殖民主义,以后再有人想输出,也晚了。 没有殖民地,市场和原材料就得有其他的来源,新阶级还要怎样满足自己的贪婪? 他们会想方设法去掉加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君主立宪,或者索性资产阶级革命…… 这不是李咎想要的。 他保留了一些思考的火种,可不是为了在百年后,让大雍重复平行地球的历史发展轨迹。 如果他老死前,大雍的情况还不错,李咎觉得自己可能会留下土地政策的新法思路给后来人。 这是李咎能想到的办法之一。 列车驶入了近郊,能看到一些齐齐整整的庄园,假山池塘、仙鹤麋鹿的,多是大户人家的别院。 依靠大户人家讨生活的商贩和农户围绕着庄园起屋舍,小商品经济和副食品经济十分发达。 街道上乃至铁路边,都有忙着刨食的孩童和老人,而他们的父母一定在某个厂房或商铺里劳作。 秦王说道:“到了这里的人……几乎都脱离了土地。改税法还得给他们想个章程,这几日我正和户部几个堂官说这事。恰好姐夫就来了,少不得劳烦姐夫,一起给参详参详罢。”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吾妻归宁3 “参详?搞半天在这儿等我?”李咎一听就知道这才是秦王夫妻来接他的正题,那必须槽上两句。 不过该想的事他也没落下。 未来世界是怎么解决小本经营的税赋问题的?最基本的征税法是增值税和个人所得税,以及附加税。 增值税是一个相当好的东西,可惜大雍的商品经济和服务业还不够发达。 大城市够看了,小城市的服务业还远远够不上产业的程度。 相对的,会计水平也还不够高。李咎自己并不太了解财会,而增值税可不是那么好核算的,就算是用核定税率法,也得有一批能专门计算这个东西的人才能成行。 也许,等以后专业财会多了,可以先在长安、金陵等地试点。 另一种税就简单了,个人所得税。但是这东西高度依赖人的自觉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隐瞒报税收入可不是什么好事,皇帝陛下高兴的时候也就挥挥手放过了,不高兴的时候或是遇到了贪酷之辈,按照交税额计算财产,把多余的抄家,都极有可能发生。 二者比一比,李咎自然更倾向于用所得税……而且所得税的大额终究来源于大商人的收入,只要有印花税在手,商人要获得官府的保护、留下凭证就得签契约,很难避过税去。 李咎对其中的细节不甚明了,不过两个大概的思路和阶梯税率的泛用,还是可以拿出来和秦王切磋一下。 秦王很快就抓到了李咎的意思,他一向从善如流。 李咎觉得增值税不适合现在,秦王就把增值税埋在了心里。 个人所得税是个很好的方向,他回去会找齐班底和户部的堂官商议一番,再决定如何拟成章程上奏皇帝陛下知晓。 不过…… “姐夫,我刚才随便估测了一下,你还是先对自己动了刀啊。” “怎么会,我除了俸禄,没别的收入,一向都在贴钱,怎么会是对自己下刀?” “可是姐夫的雇工有月钱,很多人的月钱还不低,得交税啊……他们要交税,钱就不少了么,那姐夫不得给他们补一些?还有大姐,大姐的俸禄我想放到免征里,却又怕皇室的身份将来成了别人藏匿财产的渠道,就像现在的人隐瞒土地和人口一样。所以我不能留这个口子。” 秦王十分抱歉地看一眼城阳,城阳朝他笑笑:“我本该起到表率的作用。父母兄弟视我为珍宝,我自然要还你们以珍宝。百姓养我以劳恤,我又怎能不体恤呢?你尽管去吧,该交的税,我一分都不会少的。” 秦王咧开嘴笑了笑:“我和大姐不客气了,我也陪大姐交这个税!” 拿到了主意的秦王很高兴,继续给他们讲解铁道旁边的变化。 到了核心城区,已经有了点古早都市的调调。 铁道交通线有三条,木轨交通线还有四条呢! 得益于铸造、冶炼、锻造技术的提升,得益于物理学和化学的普及和部分天才的深入学习,得益于工匠技术的传播……京城的房子也是越造越高,越造越结实,现在甚至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七八层高的小楼扎堆的情况。 这些扎堆的小楼多是求学的学生和经商的商人。 人口的暴涨必然带动各行各业扩张,首先是住房,然后是粮行,接着是担柴挑水倒夜香的、学塾、医馆、车马、布匹、日用品…… 然后就是地价房价暴涨。 曾经一千两能买到一个院子的光景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要置办一个带院落的屋舍,起码得五千两。 这个涨价的速度,五年超过了前朝一百五十年,前朝的京城地价翻四倍的时候已是盛世转衰的时节。 而现在的大雍,还没来得及进入盛世。 李咎看着那些怪模怪样的楼房,还有正在加盖楼层的屋舍,有点恍惚。 蒸汽车晃悠悠地驶入了内城。 内城有一条单独的木轨环线运行,外面的轨道车是不通内城的。 内城居住的人均是达官显贵和皇亲国戚,外城人除了办事、经商、访友,一般不会到内城来。 四五十年下来,广义上的内城的范围倒是又扩大了一些,城阳的女子学塾现在就在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处。 蒸汽车经过女子学塾时,三九特意把学塾指出来给城阳看。那里是女子一条街,街上全是为女眷设计的店铺和场所。 几年过去,女子一条街繁华极了。盛夏季节,街上用阔叶芭蕉和梧桐枝叶搭起了棚架,早晚洒水洗街,隔一个时辰还会往棚架上喷水,因而总是凉凉的。 于是那街上总是有许多女眷在放飞自我,远远看去,人影绰绰的,还有隐约的喧嚣声传来。 城阳看在眼里,心下是很高兴的,她可太知道在京里当媳妇的难度了,能有个散心的地方给这些媳妇子们走一走,也是不错的。 过了女子一条街不多久,便进了内城门,在内城门这里,就要换车了。 在内城门这里,迎接他们的人就更多了。 大皇子忠王、二皇子贤王、四皇子荣王全部到场,还有杨大郎夫妻、傅小贵儿夫妻、尤三郎等李咎的老伙计也悉数到齐。 可以说除了帝后二人,这一代皇室的核心家属全部都到了。 这并非出自帝后的要求,而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谁都不肯在这时候落后于人。 所有人里,和李咎关系最近的是傅小贵儿夫妻,所以傅小贵儿虽然身份地位最低,却是第一个上前迎接的。 瞅着李咎夫妻下了车,两边都见了礼,傅小贵儿拉着尤瑷和娃,直接就到了李咎跟前:“师父!公主殿下!徒儿可想你们了!” 城阳素和尤瑷关系好,轻轻托起了尤瑷和傅小郎,笑道:“你叫他师父,却叫我什么?在金陵看你还有几分活泼劲儿,现在倒越发迂了。” 傅小贵儿抖了一下,尤瑷倒是从善如流:“师父、师娘。” 城阳笑了几声,从装小件儿礼物的筐里随手摸出两个锦袋与他们仨:“收着吧,一些给孩子的小东西。再过几日你们来我这儿,还有别的。” 说着她挼一下小小傅的脑瓜,然后看向李咎,示意他继续。 李咎刚刚和几位王爷、杨大郎等人客套完,最后才看向自家徒弟。 嗯,看起来对长安的风土他们适应得很好,傅小贵都有点发福的迹象了,小小傅也虎头虎脑的壮了不少。 李咎问道:“明年要考进士了是不是?” 傅小贵回道:“正是,师父放心,我一定会给夫人挣个身份。” 尤瑷抿嘴一笑:“当着师父的面,说了这样的大话,倘若明年没有,我可是要羞羞你的。” 李咎听着话,他俩关系一如既往的好,便不多言,只白叮嘱了读书:“咱们家就没有正经读书出来的人,你打个头阵,也是给我添几分光彩,果真中了,我有好处等着你。” 第五百四十章 吾妻归宁4 这样的场合,李咎和傅贵儿有话也不能多说,只能虚应几句,便要分头行事。 不论李咎的安排怎样,傅贵儿在京里代表李咎行走,他必得单独和李咎会上一次。 因此傅贵儿便留了现住的地方,又派了个人去丰郡侯府等李咎的消息,两人说好稍晚一些再通消息。 接着李咎城阳与秦王夫妻同三王一起进宫面圣,傅贵儿和尤瑷,以及杨大郎等人并没有继续跟上,小莲也只陪到了这里,便留下随夫君一起了。 在城门口的相遇没花多少时间,不过片刻,众人纷纷登车或上马,宫中的马车就载着李咎众人朝着宫门驶去。 外地的官员及家眷到京城之后,一般有个等候陛见的程序,显然李咎和城阳没有这个程序,他们甚至连更衣梳洗的空档都没有,帝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在等着见他们,一路风尘仆仆、不合制的打扮,又算什么? 从派了秦王——秦王自己不主动领命,也会是别的王爷——去迎接李咎夫妇,已经是帝后明示他们,到了京城立刻进宫,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虚礼。他们就是父母见女儿女婿,和礼数有什么相关! 事实上从李咎他们在西线的铁路下车时,帝后就在数日子了。 一向崇尚节俭的宫廷,为了迎接帝后的心肝宝贝,早从十多天开始就在准备宴席和住所,各种奇珍异宝也就顾不得了。 大暑热的天,宫里仿照女子一条街的办法,也架起了遮阳的宫道,从宫门口到皇后的椒房殿,全程不会晒着一次太阳,还有凉风习习地穿过。 以至于城阳扶着李咎的手下车时都愣了一下。 和庄严、肃穆的宫廷风格完全不搭调的绿叶遮阳宫道,绵延了好几里地。从玉华门看去,一眼看不到头。 秦王感慨道:“这还是折中的办法哩。若非母亲劝谏,父亲这会儿估计已经迎到了玉华门口。” 皇后也是不得不劝谏,她总不能让女儿背上个“使皇帝陛下破坏规矩礼法”的罪名。 城阳素来也是谨言慎行惯了的,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绿叶宫道也过于出格了,但是她抖了抖唇,没说什么。 这都是父母的拳拳爱意,她总可以任性一次吧? 李咎轻轻拍一下城阳的手:“他年英姑娘出远门回来,你也会这般不惜代价,可怜天下父母心!” 秦王闻言,看向了三九的小腹,三九若有所觉,侧过脸来与秦王也笑了一笑。 忠王突然有点后悔没让乳母抱着闺女一起出来迎接,却也只能咳嗽一声,道:“姐姐,咱们先进去吧。天热着呢。” 城阳点点头,一旁上来好几列內侍,抬着一溜的肩舆,请各人分别登上肩舆后,又是一路健步如飞,倏忽从玉华门经小仪门一路就往西北方向去。 李咎不曾走过这条路,这条路的风景却与前几回他入宫时所见区别甚大。 一样的庄严、肃穆、规矩、严谨、有压迫感,但是明显多了些生活气息。 沿途会遇到好些办差的宫人,宫人也贪凉,帝后不曾禁止他们走这几天新搭起来的绿叶宫道,他们便会尽量绕到这里来蹭一蹭,于是就显得这条路上格外的有人味儿。 熟悉的形制,陌生的宫墙,直到远远擦过美仁宫时,李咎才确定现在的位置。 美仁宫是皇帝陛下即位后划定用于宴会游乐的场所,位于宫廷内外交接的部分。有时候皇帝陛下会在这里招待外臣,所以这个位置刚刚好。 之前皇帝陛下也想过把城阳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出宫最方便,皇帝陛下总得为城阳的来去考虑。 穿过美仁宫代表的分界线之后,就是漂亮精致的后宫了。 大雍的皇宫占地面积非常大,直接在后花园里就起了一个小型的人工湖泊叫仙山池,不过一般都叫它“小太液”,因为它的形状和被开发成为半公开的王公贵族游玩的场所的太液池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了许多。 李咎从东边进来的,首先到的就是这个小太液池。 小太液池旁边有一个飞泉轩榭,引水从轩榭顶上流下,飞瀑似的水流不知疲倦地流淌,带走了最后一丝暑热。 而帝后以及淑妃、德妃、陈妃以及二公主、三公主等女眷都在这里等着他们,帝后准备的接风宴,就在这飞泉轩榭里。 秦王的肩舆就在李咎旁边,他笑道:“丰郡侯啊,这里一向都是母亲、母妃游玩的地方,我们这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只有在年节时,等母妃们玩儿够散了,才能过来这里蹭一蹭凉气儿。今天能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蹭一顿饭,托福,托福。” 李咎差点甩他个嘲讽。城阳如心有灵犀一般,笑道:“成年皇子开府封王了,难道还在后宫打转?自家的飞瀑凉亭难道没建出来?若是没法儿建啊,便和我说说,我家驸马自然给你妥当安排些。” 秦王听了只推媳妇:“我和姐夫打机锋,有姐姐出来护着他。姐姐和我打机锋,你怎么不护我?” 三九给丈夫丢了个白眼:“王爷和大姐怎么比?大姐是陛下和娘娘心尖儿上的人,你偏要去撩大姐的心尖儿——那还是我哥哥呢?我不跟着一起捶你,是因为我在这儿胎教呢,该你的!” 飞瀑亭的水声已经清晰可闻,转过芳树萋萋的小径,前面一水之隔的轩榭像被水晶帘笼着一般,这便是今日家宴的地方了。 按理帝后应该在轩榭中等着李咎和城阳谒见,不过他们才在远处下车舆,就听见皇帝陛下威严的声音问道:“什么该不该的?秦王又招了谁?” 伴随着问话声,皇帝陛下和皇后携手从另一条岔路转了过来,众人忙敛容站定了,齐齐见礼。 皇后忙叫了城阳和秦王妃到自己身边来,又眼巴巴看一眼李咎抱着的小丫头,到底大庭广众的不好情绪外露,便与秦王妃道:“大毒日头底下的,好生歇着,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重身体。你哥哥这不就来了嘛。” 城阳笑道:“母亲这话我不爱听,就不兴秦王妃是急着见我呢?那时候我和王妃也好得一个人一样嘛!又或者是三弟舍不得他家王妃。” 三九确实是为了见李咎才提前出来的,此时顺着城阳的话回道:“回娘娘,实不相瞒,着实是,大哥、二哥都带着王妃,我舍不得我们家殿下和兄弟们不一样。” 皇后一听也有理,也就没细问,示意两个宫人把秦王妃先扶去里头阴凉处陪淑妃一起闲话,她这一时只顾着拉城阳仔细端详——仔细比较比较,到底只有城阳才是她的亲骨血,其中的深情厚爱,那几个她一手养大的几个儿子,终究比亲女儿还是远了那么一点点。 第五百四十一章 吾妻归宁5 皇后趁着皇帝陛下在和李咎、秦王等人说话,抢先拉走了女儿嘘寒问暖。 等皇帝陛下转身要找女儿时,女儿早被皇后拉到一旁去了。 皇帝陛下转身就把外孙女要了过来抱着,宝贝么,他和媳妇一人抱一个,这样公平。 李英虽然还没足周岁,却长得结结实实,比同龄的小孩儿都大着一圈。她本就长得十分可爱,白白胖胖的,粉粉的嫩嫩的,五官精巧,眼睛灵活,小胳膊小手也有劲儿,说话吐字都清晰,见了谁都爱笑。 皇帝陛下本有十分喜欢这个外孙女,果真沉甸甸一包抱在手里,十分喜欢也成了十二分。 一直照顾着李英的喜晴习惯地哄着李英说:“小小姐,这是陛下,要叫陛下。” 哄着李英,顺便还要给皇帝陛下解释:“小小姐这两个月在学说话呢,学得有模有样,能叫爹爹、娘、阿母,还能叫阿爷了。” 皇帝陛下看着小外孙女努力拗口型的样子,小小的粉团似的脸皱成一团,开怀大笑:“叫什么陛下?叫外公,来,英姑娘,叫外公,外公。” 英姑娘继续皱着眉,咿咿呀呀好几声,最后吐字清晰地喊“外、外……郭……公。” 皇帝陛下又是几声大笑,转身就拿外孙女儿向皇后去炫耀了。 他这一走,带着小闺女,把李咎的心神全部带走了。 秦王舒口气,再找李咎打机锋,李咎竟然完全没在意,全程支吾虚应着。 “姐夫是不是还藏了一手?” “嗯嗯,哦。” “今年淮南道一切都顺利吧?” “嗯嗯,顺利。” “要不姐夫明年留下来帮我?” “好好,帮你。” “姐夫跟我说个实话,有没有对其他的小娘子动过心?” “哦哦动……动你个锤啊!和我耍心眼儿了还!” 李咎突然清醒过来,见帝后都在前面逗英娘玩,城阳正侧着身,略带歉意地看着他,也就是除了城阳没人注意他。 李咎没二话,一巴掌拍在秦王后脑勺上:“回头叫你姐姐收拾你!” 一旁的忠王、贤王、荣王听了全场,哄然大笑。 前方的皇帝陛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几个儿子和女婿其乐融融的样子,又回过头去继续和媳妇一起哄外孙女儿。别说,这个外孙女儿,可把自家那几个孙女儿都比下去了,不认生,又胆儿大,好玩! 家宴就在这个只有李咎受伤的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开场了。 家宴的座次已经被打乱了,城阳的坐席被拎到了离皇后最近的位置,小英娘的坐席索性就按在了皇后旁边,由喜晴和孙妈妈以及皇后的乳母中年纪最小的还未出宫荣养的陶氏一起照顾。 李咎对英娘的营养和起居一向管得极严,城阳的无条件信任给了他极大的纵容,到了皇宫里,也是一样的。 小英娘能吃什么,怎么吃,都是喜晴和孙氏按照李咎的安排严格执行。 最好是煮沸的牛羊乳和打成泥并煮熟的鸡肉、鸡肝、水果、鸡蛋羹等等,营养丰富质量也好。 营养学的知识李咎很早就在李园开班授课了,因为这东西直接关系到孩子的发育,向来和医学科一样被人们追捧。皇宫里的大夫、乳母、宫女和闲得无聊的妃嫔也学了一些,只是不像喜晴她们如此精通。 喜晴给英娘调制食物,皇后见了不懂的就问一句,喜晴仔仔细细说得分明。英娘一天吃五六顿,每一顿都吃得很少,今天也不例外,很快喜晴就给英娘喂完了一顿饭,抱到一旁换了尿布和围嘴,打理得干净整齐再送回来。 正值天热,皇后的胃口也不甚好,被城阳哄着吃了一盏青梅茶汤浸的三丝就搁下了筷子。喜晴抱着英姑娘刚回来,还没坐稳,皇后直接就把英姑娘抱了去,与喜晴笑道:“你们养的精细,怪道我们家英儿长得这般结实,真讨人喜欢。” 喜晴和孙氏忙回说:“都是驸马的主意,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 皇后乐呵呵的,问:“你们公主就没个主意在里头?” 喜晴将眼睛转了转,笑道:“回主人话,驸马说,公主生养,耗了太多精神。公主身上掉下块肉来,到底亏得厉害,于是驸马一定劝公主好生休养,平时只和小小姐玩耍嬉闹,与小小姐学说话走路,养好了母女的感情就好。其他的吃、和等事,一概不让公主操心。故而公主确实没个主意在里头。” 城阳听了,不免老脸一红:“这不是育婴和营养学嘛?我又不爱学那个什么,你们学着不就够了?非得带上我不成?哎,我学机械动力图,也没叫上你们呀!” 皇后听了十分高兴,佯装生气拍她一下:“胡闹,当娘的难道不经心?”城阳回嘴:“当爹的精心也够了。” 皇后听了便更加高兴——她希望自家的儿媳贤良淑德以夫为天,可是她也希望自家的女婿把女儿宠上天。双标的人生就是这么简单自然,不需要解释! 当然嘴上还是得劝两句,以免说出去难听:“你呀,也别太放肆,仗着伯休疼你,一天天的作,万一男人变心了怎么办。” 城阳还像自己小时候最活泼的年纪一样,噘着嘴拽皇后的衣袖:“娘,我哪里放肆,又哪里作呀!我和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千依百顺的嘛!这是您教我的,夫妻之间,该甜的时候甜,该娇气的时候也得娇气。” 皇后面带无奈地拍拍闺女,让她坐正了,又道:“好了,不和你玩笑了。闺女啊,让你家驸马留个养孩子和产妇的方子下来给秦王吧。你看,他自己个儿的亲外甥,你的亲侄子侄女儿,再过三五个月要出生了,我指望也得这么结实这么好的一双孙子孙女呢。” 这自无不可,本来也是好事,城阳便应了:“好啊,我今晚上就让咎哥哥写下来,再抄几份,给几位兄弟姐妹都送去。您这儿也留一份,万一用得上呢。”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见城阳没动几口菜肴,便让厨房再整几道新式的果子送来。再看李咎,李咎的位置在荣王之后,不过却被秦王和皇帝陛下一直关照着,可以说有点坐立难安了。 李咎是不怕皇权,可是现在他娶了人家的女儿,他怕岳父和小舅子啊! 他旁边还有二公主和三公主的驸马,二公主的驸马还好,是个憨憨,三公主的驸马吃口饭就要瞪李咎一眼,瞪得李咎莫名其妙又膈应。 皇后一眼看出来驸马的局促,但是这也没办法,这是接风宴,主角就是公主和驸马。皇帝陛总不能在那么多人跟前和城阳说长道短吧,那不就只能折磨李咎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吾妻归宁6 皇后对城阳的驸马有一万分的满意,看他可怜巴巴的一个人招架四个小舅子一个老岳父还有两个连襟,着实的同情,于是找城阳问了问李咎口味如何,又请宫人通传下去,多备几个李咎爱吃的民间小吃。 宫里人在宴席上表达喜欢的办法都是,赐饭菜。 宫里头的菜大多是烤骆驼酱螃蟹鹅油小卷儿火腿丸,蜜炼果子牛乳冰,酱浓甜咸的,经典北方菜式。 李咎偏爱的是大块吃肉,或浓烈辛香的刺激,或清淡鲜美的本味。这宫廷御宴上的琳琅满目,李咎能吃,谈不上喜欢。 突然一旁的內侍又换上了几道明显是新式菜色的食盒,李咎立刻明悟是哪位说的上话的给他暗中开小灶。 不管是谁,反正谢谢城阳是没错的。 于是李咎只瞧着城阳笑,引得一旁的秦王毫无风度气质地大声啧啧,也转过脸去和他家王妃笑。 李咎一路赶着来,好容易吃上一顿好菜饭,着实不想理他。 实在是小舅子这种生物实在太讨嫌了! 可能其他两位驸马也能在这事上能和李咎上达成一致,仅限于这一件事,其他事上,包括几位长公主的驸马,都和李咎有嫌隙。 实在是因为李咎太卷了,简直是驸马界的内卷之王! 二公主驸马是个老实人,虽然他觉得李咎夫纲不振,为了荣华富贵和帝后的宠信,竟是个耙耳朵软骨头,但是这毕竟是他一家的事,二公主驸马顶多也就是在心里觉得李咎把他们这帮驸马都坑惨了,嘴上绝对一个字都不会提,脸上更不会有所表现。 三公主驸马秦川就不一样了,他是世家子弟,秦家从前朝的前朝开始就是书香世家,历代公侯不知出了多少,皇帝老刘家在他们秦门眼里,那还只是金陵的暴发户罢了,那老李家就更赶不上趟。 一度在李咎刚刚闹出自成一派的说法时,秦家、杨家还猜测李咎是不是老子那一派的传人,毕竟老子是道法自然,而李咎最先拿出来的学说都是自然之理,所以他们自然往老子的方向去猜。这一度很让他们紧张,很多王朝刚刚定鼎天下时,都会搞一套无为而治与民生息!虽然儒家现在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应对这种局面,可是他们真的很恐惧老对手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而这一次,这个老对手还掌握了对暴发户朝廷来说无比重要的制胜法宝——钱财。 还好,很快李咎就露出了真面目,他比商人还市侩,比农夫还土鳖,不可能是飘飘乎冯虚御风的道家人。于是京城里的众人又觉得他大概是墨子的后人。 是墨子啊,那就无所谓了,工匠小事尔,有什么要紧? 可是李咎反手打了一张胥吏牌,这可把郑吴杨秦四家吓得要跳起来,大哥有话好说,你要搞个学派,大家看你也像是格物致知的儒家传人,给你个“格致”学派也行啊,但是你想动摇儒家的根基,这就不行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京城四家对李咎十分警惕。特别是杨家和林家调转方向,不再那么针对李咎,他们的态度变得有些软和,或者说至少也改成了中立偏袒护的态度,这之后,其他几家就更加焦躁了。 而最后一刀致命伤来自新税法,新税法是在断他们的根。郑吴杨秦,精神的根是儒,物质的根就是土地,李咎这是一手釜底抽薪,打在了他们的要害上。 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能忍的,新法嘛,不死几个人还能是新法?而且,等这一代皇帝没了,他们照样能把新法废了。说到底人心趋利,废掉新法,掌权的人就能百倍千倍地收取税收,他又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只要掌权的人动了心,后面的事,水到渠成。 所以他们忍了,不就是一代人的功夫嘛,如何等不得!他们非但能等,还能从李咎这里吸收营养变为己用,秦家的学塾已经搭起了格物学派,正是从李咎的杂学里抽取的知识,结合上儒家格物致知理论,把理学的格物论又往前推了一步。 很不巧,秦川是被安排改学格物学的晚辈…… 按说他是长房长孙,将来要执掌家业,应该走的是登堂入阁的正道,本不至于此,可是谁让他成了驸马呢?驸马,和入阁就没关系了,对家族来说,也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装饰品总得有点用吧? 就这样秦川被要求改学了“格物学”,现在还是这个学派的大师兄呢! 秦川和李咎的仇,单方面地可以定在仇深似海了。 这还只是学阀一方面的矛盾。 而另一方面的矛盾更肤浅一点,就是三公主和陈妃。 皇帝陛下最开始想撮合的是三公主和李咎,是李咎和大公主情投意合,这才有了大公主降嫁丰穰侯,三公主降嫁秦驸马的安排,以及后来陈妃看着城阳和李咎蜜里调油似的生活眼热极了,又开始嫌弃骄矜的秦驸马,后悔没给女儿抢到李咎的这档子事。 陈妃不是什么聪明人,她嫌弃秦驸马的表情,虽然也会遮着藏着,但是总归掩饰得不太好,基本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秦驸马也不是傻子,哪能不知道?他还委屈呢,哪家风流才子没有个红袖添香,没有个青楼薄幸名,他当了驸马之后可得守身如玉啊!出去会友还要被素日不如他的书生刺上几句,到头来他还不如暴发户丰穰侯,他委屈巴巴的图啥? 秦驸马除了当驸马见皇帝陛下时压抑过自己的本性,其他时间,哪怕是直面陈妃和三公主,他都敢不假颜色,对着李咎就更不会有什么好声气了。 也就是现在皇帝陛下在上,秦驸马不敢在皇帝陛下面前造次,否则还真不知会如何。 饶是如此,他也没少在言语上夹枪带棒。 李咎一半是听不懂,即使到了大雍他也没学什么四书五经,引经据典的机锋他听了也白听。还有一半就是装不懂,秦驸马毕竟才弱冠之年……比李咎小了一轮还多,李咎看他是真的觉得,嗯,有点小年轻那个叛逆劲儿,李咎又不是他爹,还管带娃呢?于是就算听出来他言语不敬,反正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李咎也就当没听到了——就是这人实在吵闹,构成了本次家宴的讨厌的因素之一。 內侍给李咎送上优待之后,秦川更觉生气,并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极强的不忿:就算是区别待遇,也不至于这么当众地打脸吧?只有李咎配加餐,连皇帝陛下都不配么? 但是看秦王也只是就此和李咎扯着什么公主喜欢的儿女情长的话,那秦王也没有加餐的待遇,他都和李咎说笑,秦川想再挟带私货用这个特殊待遇说话,那不在意这些的秦王又算什么? 秦王若有所觉地看一眼秦川,忽然与李咎笑道:“哎,姐夫,你看,陛下都没你这待遇,有人心疼就是了不起。” 李咎吃着来自岳母的关照特餐,总算给了点回应:“你知道为什么陛下出席家宴,从来不用特别加个自己喜欢的菜色么?” 第五百四十三章 吾妻归宁7 秦王认认真真思索片刻,说道:“陛下非常,岂是我等凡人一般,为口腹欲所困耶?” 李咎笑着摇摇头:“傻了孩子,这儿是皇宫,这些菜式自然都是为陛下的口味儿做的,陛下做什么还要特别加两个呢?可知疼不疼的什么要紧,指使得动才是本事。你倒是疼你媳妇,你敢加餐?” 这话说得就有点不那么严谨,还语带双关的,秦王一时都不敢接了。 夹在他们中间的少年四皇子荣王咳嗽一声:“哥哥们吃菜,吃菜。” 他这些年在林家的书院倒是学得越发散漫自在,一向不怎么有存在感,能把他刺激到开口劝话,也不是一般的情况。 说明李咎这话是真的过了头了,考虑到媳妇还在人家地盘上,女儿还在岳母大人手上,李咎果然不再戏弄秦王,规规矩矩地夹菜吃饭。 虽是家宴,也是正经社交场合,李咎还是有点束手束脚的感觉。 还不如之前和皇帝陛下汇报工作……啊呸,建言献策的时候来的畅所欲言。 那时候虽然是在谈政务、公事,李咎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警醒的地方。 而现在这里虽是家宴的气氛,实际上却和外面的小朝堂没什么区别。 李咎突然就懂了皇帝陛下为什么对皇后娘娘格外尊重。 想想,皇帝陛下在朝堂上面临的情况比现在这个气氛要紧张焦灼几十倍,而他晚上到了后宫,可以放下一切负担享受一夜安宁。后宫没有什么糟心事,妻贤妾美,父慈女孝,和和气气的,他当然会对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无比的皇后娘娘万分敬重。毕竟不是每个人的后院都这么安静祥和且多姿多彩,争风吃醋才是常态。 李咎想到金陵的一部分富户的情况,背上突然一阵恶寒,他忙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多时辰之后,英姑娘睡觉的时间到了,她也不挑地方,抱着皇后的手往里一翻身,趴在皇后身上就睡着了,打着小呼噜流着口水,等皇后发现时,早连里头的褂子都湿透了。 喜晴、孙妈妈等脸都吓白了,皇后反而觉得有趣极了,她提醒一下皇帝陛下时间已晚,对城阳笑得一脸慈爱:“丫头啊,你小时候也这样。那时候你父亲最疼你,听尤师父上课还要抱着你呢,你就在课堂上睡着了,也这么着,糊你父亲一袖子的口水。” 城阳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皇后呵呵笑两声,白皙柔软的双手轻轻拍着怀中的外孙女,哎,哄着外孙女儿,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还年轻着呢。 皇帝陛下宣布家宴结束,让李咎城阳和秦王夫妇两对晚辈留下,其他人就这样散了。 理由也是现成的,城阳和李咎远道而来,皇帝陛下和爱女有许多话要叙。李咎是秦王妃的哥哥,当哥哥的人已到此,却不让妹妹和哥哥再相处相处,似乎不通人情,于是留下秦王夫妻,也是理所应当,任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说话的地方换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前殿。 秦王和李咎都是成年男子,已经不适合再进去内殿。 李咎发现,皇帝陛下在步入椒房殿后都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看来他也一样,在刚才名为家宴的场合也并没有觉得多“家”,到了这里才算真的进家门。 果然在椒房殿前殿的东边厢房坐下之后,皇帝陛下就像回到老巢的鹰一样,周身都洋溢着快活懒散的气息。 他往铺着橙黄色玛瑙凉席的主座一坐,然后招来刚被带去换上新做的小衣服小裤子的外孙女儿搁在自己腿上躺着,斜看一眼李咎,道:“你家闺女儿先放我这陪我两天。还有你媳妇,一起。” 李咎“噢”地应一声,然后满脸疑惑地指指自己。 皇帝陛下道:“你也先别回侯府了,先去秦王府住着。秦王……有事找你商量。秦王媳妇先留在宫里陪陪你大姐。我恍惚记得当年你们俩也挺好来着?” 皇后更衣回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衣裙,端一把沉香木精工花鸟图折扇,下坠着一个白玉鹦鹉坠儿,像白衣观音似的端端正正在皇帝陛下倚靠的沉香几对面坐下,笑道:“陛下记得不差,康儿和夏儿确实玩儿得不错。外面的海棠花市就是她们俩合伙办的,康儿出钱出人,夏儿打理的。” 皇帝陛下将女儿和儿媳各看了两眼:“还有这本事?可以啊,以后你们母亲的产业也交给你们去打理。” 海棠花市就是女子一条街的雅称,因里面种了好些垂丝海棠,又都是如海棠花儿一般娇艳的姑娘在逛,得了这个美名。里头有个石碑刻着“故烧高烛照红妆”一句诗文,取此地深夜也有女眷听戏打牌、吃茶学经的意思。 这地方有好有坏,有人喜欢有人诟病,不懂事的御史也曾经提过那么三言两语,皇帝陛下听着新鲜就记住了。他知道女儿有个产业在秦王妃手里经营,但不知这个产业就是这一年来大放光彩的“海棠花市”。 秦王妃扶着肚子起来说道:“市井之道,儿媳惭愧。” 皇帝陛下挥挥手:“这有什么?市井有什么问题?难道咱们家就不挣钱了?等这两个小崽子生下来,你仍把好咱们家的钱袋子。不要怕别人说什么,老三,你也不能拘着你媳妇。咱们家多挣一些,从百姓身上少刮一层,总归是好事——这是不是就,伯休和夏相公说的那个什么‘国营’的意思?” 李咎面无表情,还沉浸在和媳妇女儿即将分开的悲痛中,胡乱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还有一点区别,要特别防着它独占市场后反而成了掣肘……具体的事项,我回头写个奏本呈送陛下御览。” 皇后轻轻一笑,手中折扇微动,道:“好喽好喽,你们要聊公事的去前边儿聊,可不要妨碍我和康儿叙叙情。” 皇帝陛下咳嗽一声,道:“那秦王和伯休就先回去吧,这儿没你们啥事了——还舍不得媳妇怎么?我和你娘,能吃了你们的媳妇还是怎么?” 就这样皇帝陛下半强迫半客气的,把李咎和秦王都赶走了,只剩下城阳和三九两个,并小小一只英姑娘在跟前。 三九深知自己留下只是为了避免城阳在宫里拘束、没伴儿——二公主、三公主都已经嫁人出宫,城阳总不能和没出嫁的两位公主聊婚后和驸马的生活细节吧! 所以才必得有个城阳的好友留在宫里陪她。 正好现在秦王妃大着肚子,不能和秦王合房,也确实到了要好生胎教、多自保养、少费神思的阶段,这便有了留在宫里享受顶级照顾的另一种理由。再则,城阳的生产和育儿经验都超过宫里积年的老嬷嬷和女医,也能给三九传授传授。 可是这种陪伴不应该是此时此刻。城阳刚回来,和父母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她一个外人留在这里就不合时宜了。 于是三九十分优雅地起身告退,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祖孙三代四口人。 最后一个“外人”也离开了之后,皇后再看着城阳,依然光彩照人,明艳动人,一声“我儿”唤出,便有泪如雨下。 城阳本有十分高兴,被母亲一带,也跟着眼眶泛红,滚下两行泪来:“阿娘,我,我,女儿不孝,不能侍奉膝下,致使阿娘、阿爹牵怀挂念,实在惭愧极了!” 在最值得高兴的时候,母女俩却抱头痛哭起来,亦是人之常情。一旁侍奉她们多年的老嬷嬷老宫女们,一个个也忍不住为之鼻酸。公主着实有好些年漂泊在外了,虽知道她在金陵过得丝毫不比在京里时差,依旧难免有离愁别绪和牵肠挂肚的感念。 皇帝陛下看了都忍不住内心发酸,默然不语,只在一旁逗小外孙女儿取乐。若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他也和媳妇女儿一起对泣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最后的制度课1 城阳在宫中并无别话可叙,是扎扎实实地陪着母亲解闷聊天,并不和外界什么相关。 李咎这里却完全不同。 一夜休息安顿之后,次日上午秦王入朝听政,下午随户部一同入议政厅议政,到傍晚才回来。 秦王一回来,草草吃了几口牛乳杏仁蒸饼果腹,立刻就跑来书房找李咎议事。 李咎这天活动过筋骨后往京城里转了一圈,也是傍晚才回。秦王来找他时,他才刚起了个条陈的开头。 秦王并不拿李咎当外人,劈头盖脸先痛陈了一番朝中阻力,然后才往客座的位置坐下,摊成一张软褥子,道:“还是姐夫好,姐夫是真胸怀天下,他们是假公济私,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李咎回道:“今天议政结束这才么早?” 秦王抹了把脸,直直地坐起来:“我强硬要求早点儿结束。按以往的惯例,昨天只处理了急事,今天怎么也得到酉时过半才会完,大可能到戌时——还是托你的福。” 今天,还没到酉时,秦王已经在家呆着了,自从秦王正式进入户部办差以来,很少有这么早回家的日子。 “说正事。该怎么定下政策才行?” 秦王的幕僚很沉默地拉下来一幅拼接的巨幅白缎,上面是长安和京畿的细节地图,一旁还有几个柱状图和折线图,显然绘图方法来自李咎。 地图上有行政规划,具体到“里”的那种,有等高线,有植被图,有自然地形也有民居道路桥梁,也有规划中还在修建的铁轨和厂房。每个行政区旁边标注了人口、劳动力人口、产业收入、产业税收、从业人口,农田标注了用途。 只从这张地图上能看出秦王的用心程度。 旁边的柱状图和折线图则反应了人口和产业的季度变化,趋势非常明显。 现在的干扰因素不多,正处于发展的初期,各种势头非常强劲。如果有波折,一般也有明确的对应因素——不是气候因素,就是政策因素。 秦王知道李咎看得懂这幅图,因此没有解说什么,直接问道:“这图应该还行?三九姐姐叫人根据户部的本子做的,莲丫头校正,旁边几个折线表是莲丫头的图例。” 李咎从这段时间要议政的内容出发,说道:“还差这么几个东西:一是人口的流动,这个查路引和户簿就能推测出来,再不然找几个差役去盯官道的人马;第二是人均收入和构成,比如这个村一年里百姓收入多少,其中务农多少,短工多少;第三是支出,百姓一年支出是多少,支出在哪个方面,基本生活需求,还是个人享受,还是生产资料,还是个人提升,又或者抚育子女、赡养父母?第四是将以上数据分类型,不同的人群,各个数值是怎样的;第五是生育率……” 秦王想解决的商业税的细分和小本经营的征税问题,还要为将来更长远的发展思路留下余地。 这些反而不像改税法那么粗犷。 改税法明确了税从哪来,接下来要考虑的不过是执行和过渡期间的收入哪儿来,从单纯的提政策角度反而更明确、清晰。 今天和未来一段时间需要李咎一起参考的就复杂得多了,又怕挫伤刚冒头的工商业,又怕养大了豪商致使百姓贫苦。这事儿没得参考,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既然要摸着石头过河,这石头,就必须得越多越好。 平行地球的历史书能提供一些参考,而李咎和秦王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一着不慎,就有人会饿死冻死。 摆在李咎面前的不仅有飞速发展的作坊和工厂,也有王狗儿的老娘和孩子一样的贫民血泪。 李咎一边说,秦王的幕僚就在旁边加标注。李咎说完,幕僚看看秦王,把标注抄下来,交给另一个幕僚,这就安排去办差了。 秦王点着头说:“我想不到这茬,还得姐夫补全补全。” 李咎叹道:“那里是我补全补全,是我祖上的书里记录过,成则国运昌隆,败则四分五裂,前车之鉴,后人怎敢轻忽大意。” “愿闻其详。”秦王说罢,点了几个人名——其中甚至包括小莲等明显是女子的任命,让心腹內侍把他们都叫来。 而紧跟秦王的幕僚沉默地换上一卷新的白纸,将屋中烛火多加了几盏,又有一个心腹低声问道是不是传厨房多准备一些宵夜。 明显今晚会是个很漫长的夜。 李咎从书案上翻到一支自己比较习惯的硬笔,在新换的白纸上写了个“税”字。 “不知道秦王,还有诸位先生所想的‘税’是什么,它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意义?请各位畅所欲言。” 学一个新东西,直接灌输给学生,学习的效率很低。但是引导他们自己想明白,或是对他们自己的观点加以否定或肯定,那学习效率可得高得多了。 大雍的普遍认知,一切和政权合法性相关的事情归根结底都在“受命于天”这四个大字上,税当然也不例外。 一般人对“税”的认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土地和人都是天子所有,那么生产经营等一切活动都向天子交税也就顺理成章。从统治的角度,天子代天牧民,有义务与民安歇,使民生养,解民倒悬……在这个意义上,百姓交税和天子牧民达成了一对和谐的关系。 秦王的心腹幕僚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这两年来都在为了岭北道税法变革的事情和秦王在户部的施政奔波,对“税”“民”“官”的认知又要更深一层。 于是在秦王的带动下,众人逐渐放开了讨论。 “税是个承诺,我及万民承诺奉养主上,而主上拿了这笔税,则承诺保护我不被偷盗劫掠,以时生息。” 这是最朴素的一个共同观点,包括秦王、小莲等人,至少都认可了这个相对关系。 在这之外,说法就五花八门了起来。 一个姓王的长史认为“税”还担任“教化”的作用,即李咎所提倡的基础教育和通识教育,应该由“税”来支出。李咎注意到,他不是儒家考上来的长史,很看不上儒家的一套教化体系。 一个名唤杏娥的女侍则提出,如果人在可以劳动的年纪交了足够的税,则天子应该在他尚未成丁前保护他长大,在他老去后保护他善终,在他残疾时给与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李咎也问了她,她的姐姐也是服役于宫廷的女子,终身未婚,老去后在宫女养老的安乐堂一病死了。 小莲在外行走的多,又稍微往前推了一点,说道了税在调节行业和产业分布上的作用,天子可以通过征税来引导人们投奔的方向。秦王显然非常认可这一点,因为岭北道的税法变革本质上就是在调整劳动力的投入领域。 又有一个出身西域碎叶、细细较来和淮南道梁刺史是同乡的穆长史似有所觉,提了一嘴或许还有个调节地方官府库银官仓的作用。 至于其他的投入基建、军队、象征统治威仪的作用,陆陆续续的也都被提到了。 李咎一项一项合并归总,最后在纸上就剩了几个词儿:公共事业、控制工商、礼法道德以及更低一层的科教文卫基础建设经济调控等等分支。 这是李咎头一次在杂学授课之外用到那么多高度提炼的现代词汇,实在是话题进入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控制影响的领域。 他这聊的仅仅是农业税之外的税收吗?哪里那么简单,他已经切入了治国的话题,而听课的人,极有可能是将来会左右大雍的政治制度,乃至直接统治这个国家的秦王。 第五百四十五章 最后的制度课 在众人归纳的词下方,李咎先写了四个字“国家收入”,从这四个字箭头出去才是公共事业及细分的支出领域。 “朝廷供养军队、官僚、差役,缉盗拿赃,修驰道、官道、轨道、村道、桥梁,办学塾、济贫所、安乐堂……等所有受益人非某特定一人一户的,都算在公共开支领域。这笔钱当然要朝廷负担,那么钱从税来——我们先不提官府专营的产业,那就只有税收,大家都懂这个道理。” 众人都表示赞同,这也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的来由,在儒学、道德、礼法的范围里往下延伸就是“上天难欺”,“学而优则仕”这个学术体系里的规则约束、“父母官”的道德约束和朝廷法令,再加悬在所有人心中的“天道彰彰”一同作用的结果。 不过李咎却没在这事上有所纠缠,就算穿越了,他也不是很信什么天意因果。 他在国家收入旁边写了另一个词“天子内帑”。 大雍是私有制社会,全天下都是天子私产。李咎不太可能在这里宣扬财产产权,细较起来天下都是天子的,谁能有产权? 所以李咎划出来另一个思路,把天子内帑收入分明白。 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如果限定天子内帑由类似俸禄、提成之类的国库俸给加皇室产业的收入构成,那基本能从表层的财政角度实现对天子敛财初步的限制,以防皇帝本人搜刮公共财政时肆无忌惮——这限制可能有限,可能名存实亡,然而有总比没有好,若能形成成例,以后的统治者想违背成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咎在“内帑”上划个圈打个问号,回到“税”字上继续往下写。 “我们可以看到税可以认为是朝廷借用自身的统治地位向人索取的财富。向谁索取,索取多少,这就是税收的要素。朝廷通过税收让各行各业按照自己需要的方向去发展,最简单的办法就有,不想让它继续发展的,就课以重税,想让它发展的就让它轻徭薄赋。在拓展海外市场时更是如此,关税两个字,真的有颠覆攻守之势的意义。” 下面就是“分配”两个大字。 四年前李咎迎娶城阳前曾经和皇帝陛下及秦王长谈过,当时他就提起了“分配和再分配”的概念。 所以秦王是很懂“分配”的,分配和再分配是他和夏刺史推行新税法的理论基础之一。 秦王的幕僚自从他出宫游历开始就陆陆续续跟随他,长的有五六年,短的也有两三年,对“分配与再分配”的概念也不陌生,转念一想就懂了。 “殿下最近所思虑的问题就在这两个词里。富裕之地的农民转化为小经营者,在新税法的系统中,这部分人的税要怎么收。昨日我给的答案是增值税和个人所得税,前期用后者,后期加前者。但这是泛泛而论,具体到为什么要用这个税,税率几成,怎么征收……这些细节问题就很值得商榷。而摆在头一位的需要各位仔细想清楚的,就是税这个东西到底如何起到调剂的作用。而第二个问题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想要百姓如何?是鼓励他们脱离土地奔向手工业、服务业乃至经商出海,还是想阻止他们这样去做?” 税的调控作用要仔细讨论能写一卡车论文,不过在生产力不算特别发达且金融行业没起步的时候又还没那么深远。在原材料领域,税高一分低一分的影响会被低下的运输效率和原材料使用效率磨灭,远远达不到现代社会税多一厘股市震三震的程度。 大家都懂税赋的基本调控方式就够了。 “我在淳城和陈太守就商量过这个办法,通过税的征收和退还,引导富裕的南城人参与北城的开发,引导还在抢夺资源的北城人投入生产。我离开时,陈太守正在写奏章,过不了多久该有条陈递上来。倘若陛下准许行事,则殿下派个人去盯住淳城的情形即可知道后续。” 李咎把淳城的情形和他与陈务商量好的征税调节法摆出来,正好作为一个案例分析给众人知晓税是怎样润物细无声地引导人们的经济行为的。 众人对国家和大量人群层面的情况并不陌生,看岭北道这两年的奏报,不难形成认知。而具体到地方和小规模人群的,还真不好理解,李咎很难得才能摆出一个淳城来。 同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当初李咎整了骡机、海贸之后,劳动力开始向经济作物和工厂集中,大面上看是好的。但是具体到大湾府,情况又不一样了,最后还得有补丁补上后续才能继续推进。 到今天的个人税这里,情况也是一样的。大面上摊丁入亩一条鞭法了,那被行业调整震荡出来的人,总得设计好税收管好他们。 税的基本调控作用理清了之后,重头戏就是第二个问题,秦王到底希望百姓怎么做。 他是希望百姓不要被土地束缚,投入到工业生产和商业经营中去,还是希望继续把农民困在土地上。 这可真是千古未有之变局,从中原文化出现开始,没有哪个时代的统治者把“农”字放第二位了的,如果有,他一定亡国了。 秦王一开始兴冲冲的,但是随着不同方向的推演结束,他开始渗冷汗了。 皇帝陛下从开放港口之日起就定下了一个地方必须配多少亩种粮食的土地和务农的人口,才给配多少出口的份额以及工厂工作的份额,秦王起初是不懂为什么的,后来他懂了。现在他更加明白。 如果放开了百姓自由离开土地,自由去更高工钱的工厂、作坊工作或经营,农业怎么办,粮食怎么办?大雍的人口数量远远没有到达巅峰,还在飞速地攀升,这么多人可不止是劳动力,也是吃饭的嘴!忽视农本的结果,战国时代的管仲已经给后来人好好上了一课了。如果大雍也走这一步,最终的结果不外乎是粮价飞涨到农民靠务农能获取和工钱差不多的收入,而工钱的价格会是一个人刚好饿不死的价格——能活到四十岁干不动重活为止,那挣不到这个数的人怎么办?结果只能是,饿死。 那如果严格控制农民向其他产业转化,严格限制小本经营,把人牢牢绑死在土地上呢?也不行,不抑兼并啊不抑兼并!就算税收再怎么限制大地主大豪商兼并土地,未来人们也一定会往那个方向发展。原因很简单,不让人离开土地,那人想挣更多的钱,想往上走,不就只能多开点土地了吗?可是这后果是啥?死得透透的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都用自己的尸体作答了。除此关系到未来一二百年的国运的大事之外,还有个问题。工商业怎么办,他还得有个动力驱使人们革新技术啊? 秦王头一次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满怀期望地看着李咎:“姐夫,我两个都要!” 第五百四十六章 最后的制度课2 秦王紧紧捏着拳头,李咎脑海里闪过一张知名表情包。 “我全都要。” ……倒也不是不行。 李咎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事很难,所以,你可能要付出一辈子的精力和时间来探寻其中的道理。” 秦王坚定地点点头:“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做。无论将来如何,我要做成这件事。” “好。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税怎样调剂人们的生产经营活动,也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富裕之地、中上之地、平凡之地、贫苦之地各有各的诉求……我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开始写情况。真正贫困的地方占大多数,想必秦王应该亲眼见过?” “当年游历时,确实曾经见过最苦、最穷的人。他们不会说官话,也不认得字儿,不知道天子,没听过法度,一年四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秦王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极端贫困的地方,大雍之大,也不过这么点儿城市,城市以外的村落几乎都很贫苦,而更远的犄角旮旯比如老鹰崖之类的地方,更是随时可能自然消亡。村落的消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村落的人,并不是有了更好的去处,而是死绝了。 白纸上已经有了税的定义、功能、影响机制等概念,影响机制往旁边延伸,几道箭头,带着增加减少推动阻碍等各种关联在进行串联,是税收的影响力的抽象概括图。 李咎往旁边加了张纸,顶头一个写的京畿道,往下写的金陵、岭北道定波港,这两个是典型的富庶之地,其后有九衢、淳城、云梦州等新兴或也算比较富足的州府。 再往下就是现在的大湾府和曾经的青山城这样中不溜,不算特别有钱,但是也官仓民仓都满的殷实地方。 剩下的是好歹还能和外界往来,百姓靠耕种纺织尚能温饱,且有余力进行一些商业活动的地方。 最后就是秦王刚才说到的那些,若非他坚持要去,若非他带着人砍出道路来,则无路可达,永远在山野之中沉默着直到消失的极度边缘贫苦的村落。 新税法对这四种地方都有影响,且正在执行中,这不是今天的话题。 今天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题是细分人群。 其中第一个就是京畿道附近的劳动力动向的问题,他们代表富庶之地的人群,和金陵、定波港等地不一样,不过有一定的共性。 李咎顺手敲了敲墙上的地图:“知道为什么我要了更多的数据吧,如果不了解最近两年的人口迁徙和劳动力流向,不知道基本生存支出占整个开支的比例,我们又该从何得知现状到底如何?那不成了盲人摸象了嘛!” 秦王赞同地点点头。 李咎则继续往下写,当前人口数量,生育速度,工厂作坊的劳动力需求增长速度,年粮食消耗量,耕地数量,年均粮食产出,劳动力粮食及钱财的输入输出,运输效率等等。 这里头的生育率暂时没有数据,大雍也很难统计这个,大雍的人口统计依托户部的人口簿子,但是这个东西并不实时更新,很多人要到第一次与官府打交道比如读书、娶妻、分田地、立户的时候才会第一次被登记到户簿上,大家见怪不怪,许多流民黑户都是如此操作的,李咎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劳动力需求倒是可以估算出来,小莲那里有模型可以现算现套,过去几年工厂作坊商户增长幅度如何,资金投入如何,雇佣工人的数量如何,自立门户的小经营者数量如何……虽没有成型的趋势图,不过她可以很快搭建起这个模型来做预估。以前她时常帮着三九用模型法预估市场大小以安排短工和原材料的提前量,并不十分准,只是有个大略罢了。但是大略知道,也差不多够用了。 粮食产出、消耗和耕地数量都有现成的,秦王的幕僚甚至能根据今年的气候和种子、化肥、大棚估算今年的产量增长……准不准的另说,李咎对这个思路,以及他们对农业粮食的关注程度,表示相当的欣赏。 再往后的数据都不是那么重要,只是补完数据的版图。数据不会说谎,如果本地有短缺,必然是外地输入,外地输入又依赖交通运输……有了粮食钱财和劳动力的输入输出规模,再加上各个工厂、商人的产出,差不多就能推算出京畿一地的运输效率。 如此京畿的经济模型就算搭起来了,是一个立体的、有机联系的,能知过去、能预测未来的这么一个模型,再结合税收制度调整,大概就能看出来总的发展趋势。 这个模型有用,但粗糙,不能精细地推断具体个人的情况,且不能算人心和社会价值取向,然而作为一个参考,还是不错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要万分小心斟酌,仔仔细细分辨,既要高瞻远瞩,又要走一步看一步……平行世界的政策工具经济模型那么多,事物的发展不是照样出人意表?客观规律这个东西吧它真的不好捕捉,人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去认识它,研究它,学习它,利用它,哪怕只能更贴近一点点。 结果算完了,如果保留现在的制度不变,预期未来一年工厂、商户会保持现有的增长速度,在五年到十年间形成爆炸式的增长,直接带动房价、工价、地价、物价一同暴涨。 京畿道附近的荒野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开发,看地图大概也就是七八年间会全部开完。再远的地方开荒成本和运输成本直线上升,已经不划算了。 尽管如此,农业和农民会被工业、商户排挤着引诱着变为工人和小商户,那些荒野开出来到底是做农田还是做厂房、住房,田里中的是粮食还是经济作物,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总之就是人力缺口只会越来越大,工厂扩大可不是它扩张一分,农业缩减一分那么简单。它扩张一分,要多占一分资源,扩张的产能会多消耗一分资源,又削了一分可以投入农业的人手,至少造成双倍的空缺……这还只是从基本生存的角度来算,若加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的消耗增加、运输成本增加,那可不是只造成双倍空缺那么简单了。 由于京畿道的产能有限,又被工业和商户挤占了生产资源,大量的物资依托外地输入,运输成本摊上去,就算有朝廷刊例价都管不住物价上涨——不涨就亏本,亏本生意谁肯干? 整个模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成本涨了,商品价格就得涨。不过大雍处于工业化刚刚启动的阶段,仍是能享受大规模生产的低成本的时代。只要原料和劳动力成本的涨价幅度能被科技进步带来的成本降低所覆盖,京城的工业商户还会有相当的活力,直到科技增长放缓为止。 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当然是工厂外逃,逃往人力和运输成本达成最大优势的地方,在京城只留下商户和不需要养太多人的手工业和小工业……然而即便如此,高昂的物价,和不得不依赖外地运送物资的情况也依然不容乐观。 京畿道固然可以让别处送粮食、蔬果、布匹来补上亏空,可是放眼大雍天下,总不能让整个天下都这样吧?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最后的制度课3 李咎推演了不加限制的情况,又推演了加以限制的情况。 对小作坊、小商户课以高额的增值税,对工人特别是高级技工课以高昂的个人所得税……结果也很明显,甚至更明显,小有产者破产,继续务农。或者充当廉价劳动力。 没有小户经营,工商业会迅速形成寡头和垄断,只有有能力通过规模效应等办法大幅度降低成本的大豪商,才有可能继续存活发展。 而一旦获得了相当的金钱资本,垄断了上下游及商品市场——李咎还得重点解释一下垄断的意义,这和将来的国营、官营、皇商有关——这些获取了垄断地位的富商就可能拥有左右朝政的能力。 以商干政,分薄权力,这是秦王决不允许发生的情况。 而且李咎还根据平行世界的事实,给他脑了一个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生育率下降。 这几乎是肯定会发生在中间收入人群身上的事。 当前都有不少养不活的孩子被遗弃或者饿死,以后一个小家庭为了腾出人手去挣钱而减少生育,纯利益动机很强。就是现在的金陵和定波港,已经出现了一些人家,为了让女儿多给家里挣钱,阻止女儿嫁人、命令女儿自梳的案例了,淳城、京畿等地的人也蠢蠢欲动,若不加以制约,只怕这样的事会很快在别处重演。 除了遥远的商人做大和生育率下降之外,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工业、商业以及技术站等依托技术发展的产业,向着金钱和权力集中,那么,科技发展怎么办? 秦王可不信,等他百年之后,还会有人主动热情地推动科技继续发展。 如果野心家通过掌控市场和权力就能获得巨额财富,他们还会继续推动技术向前?他们倒是更有可能铲除威胁到自己的技术。 按照现在的情形,到了那时候,李咎留下的杂学、技术站,能继续保持站在人民这一边就不错了,最坏的情况是学阀卷土重来,排挤杂学,技术站被富商豪强把持,沦为晋身的工具。 真正要紧的技术和知识,反而不会有太多人保持关注。 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会有人主动去办。 除非有人能从中吃到很大的好处,否则有钱的势力投什么科技呀,买地吃粮它不开心吗? 他必须留下一个能让科技研发保持活力进取的制度给后人。 这个制度不会一蹴而就,而税收会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两种假设掰扯完了,摆在秦王面前的就是选择题了。 秦王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这两个结果他肯定都不想要,粮食农业安全、百姓生活和工商业发展、技术进步他都想保持住。 时间已经很晚,话题只到这个为止,李咎把剩下的内容当家庭作业布置给了众人。 已知李咎给的税法是个人所得税,求解税率和减免政策。已知未来有增值税,求解没有账本、没有数据情况下的征税办法。 被模型推演法砸得晕头转向的幕僚们一脸懵逼:这才哪到哪,就得做作业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师父可没布置过难度这么高的家庭作业? 秦王暗暗庆幸自己已经不需要动这些精神,他把自己摆在助教的身份,和和气气地说道:“题是有一点点难,相信诸位应该会想办法克服吧?也不用太紧张,有想法就说,咱们谁指望一晚上就想明白?大家集思广益,错了也不要怕,李先生这里给大家兜着呢。” 李咎拍拍手:“说得好。亲王殿下自己也得做这作业,别因为政事太忙给忘了。” 秦王指指自己,满脸无辜:“我?也做?” “否则如何?居上者,还是决策者,不可不自己先想得通透明白,否则被人牵着鼻子走,苦的又是谁?” 秦王只好站起来做个长揖:“成,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其实秦王的个性,凡事必有亲为,否则也不至于在地方盘桓三年之久,还躬耕垄亩,与民同进退。这也不过是怕有心腹不听使唤,胡乱应付,所以自己也做个表率。 他这个王爷都要认真交作业,底下人总不能敷衍了事吧?以后对李咎的命令、吩咐、任务,万不可敷衍塞责。 也算是帮李咎在这群人精中立威了。李咎不是科举上来的人,必定有人对他不服气,所以秦王先表态,以便让李咎压得住其他人。 李咎在京城不会住太久,他的时间也不会花在秦王身上,至少当前如此,不过秦王还是希望李咎在秦王府的短短这个把月时间,能留下足够的知识财富。 众人领了作业,礼送李咎回房休息,又聚众讨论了一番,至清晨方各自散了。 他们大多数品阶不高,不需要参加朝会,连大朝的资格都没有,何况平日里的小朝会。 顶多就是皇帝陛下想起来,要看看儿子的幕僚,才会召见他们。这种事很难得出现几次,一般也不会在上朝的时间发生。 所以昨天大家虽然都熬夜了,但是只有秦王一个人要早起入朝,其他人包括李咎在内都能睡个懒觉,就连秦王身边的內侍,都因为轮班的缘故,昨晚上伺候的那几个今早上可以很晚起。 在秦王的无限怨念中,李咎和秦王幕僚开开心心聚在一起吃了顿早点,再聚在一起乘凉唠嗑。 唠嗑的内容基本上离不开京中发生的事情。 李咎不在京城,却因为和秦王互相娶了对方的姐妹,已经逃无可逃必定是秦王的一大臂膀。早些年甚至有人预判了这件事想提前布局,要么安排个间谍,要么离间他和公主的关系以削弱他对皇室的影响力。事情发展到现在,证明当初那个人的预判是真的精准,李咎真的为秦王带来了相当强力的隐藏影响。 秦王幕僚要尽心尽力地为自家主公的臂膀讲解形势,以免这位能左右秦王决断的姐夫误判了事情,引起不必要的后果。 于是李咎被灌了一脑门的八卦。 “这么说,罗将军连自家女婿的面子都不给?就算这女婿是贤王,他也不假辞色?别是有诈吧?” “哦,原来忠王本来还可能有个长子的,只是被作掉了?所以我说,这后院的女人,真的不能太多。有个真心喜欢的也就够了。人多了,却不是志同道合的人,而是因为种种外力强行捏合在一起,目标各异,力气不往一处使,互相扯后腿,这也常见。我们不可不引以为鉴。” “秦驸马和三公主都到公然动手的份上?这也不是个东西,这叫恃强凌弱!不过就是仗着公主脸皮薄,又娇柔,这才敢欺负她,换了我家膀大腰圆的媳妇子试试?回头请我们家公主给三公主送几个习武的人去,教三公主也练得一身本事,看谁打得过谁……”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最后的制度课4 秦王议政归来,还没回去换常服,先来书房看看李咎,然后就听见李咎在和小莲等几个女幕僚在那里八卦如何给三公主长志气。 心里为秦驸马鞠了一把同情泪,秦王大大咧咧地加入他们中间坐下:“你们在聊什么?” 一众幕僚和心腹纷纷起身行礼,李咎也站起身来,说道:“我久不在京城,不知道水深水浅,特意打听打听,以免徒生不必要的麻烦。欸,你去宫里,见着城阳了么?” 秦王没好气地回道:“我那里能见着姐姐,我都没见着王妃!听说昨晚上母后那里宵夜都叫了两轮,早朝事罢人还没起。等到过了早起请安的时间点儿,后妃们、未嫁公主们都扎堆去了,我们哪里还能去得?” 秦王和李咎并排坐着,一人叹了一声,然后勉强打起精神来:“今儿继续说税的事?” 李咎摇头:“作业布置下去了,一两天收不上来。今天不上课,你有空的话,我和你聊聊财产权以及,生产力,还有对应的权力、组织、系统、制度问题。这话就严重了,所以只能和你切磋,对其他人我都不能提,否则算咱们俩大不敬。” 秦王闻言忙叫停,先让摆饭,他换身衣服,回来吃了饭再详谈。 李咎不会把屠龙术拿出来原样地教给秦王,不过他会讲一些更为客观的规律,并且把社会制度、权力组织仔细掰清楚,这算是打折版的屠龙术吧。 特别是私产制度下的组织制度如何败坏,这个过程可太值得作为教训学习了。 每个朝代的结束,每个封建国家灭亡,都有其根本的制度学逻辑。土地兼并、财政支出相对收入的剧跌、文明内敛、人口增长而生产力停滞导致养活人口的资源出现缺口……都只是这个逻辑、规律的表象。 目前还没有人能全面、客观地总结这个逻辑、规律,不过李咎可以把看起来最靠谱的几种学说全都给秦王说一遍,尽可能地靠近这个客观规律。 李咎希望这个国家的变革是彻底且缓和的——少死一些人,少耽误一些时间,最好能和平过渡到社会的发达形式。 虽然天真,可世上哪有不天真的愿望呢! 一众幕僚,包括小莲,都识趣地告退,有事要商量的就和秦王约好时间到了时候再来。 李咎在这时候开始给秦王教不完整且杂糅了多种学说的屠龙术,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各方面看来秦王至少具备了三个素质: 与其他人的共情能力,特别是体谅劳苦大众方面,他一个出身富贵的天之骄子,有心去穷山村里住一段时间,亲自下地干活,与农户同吃同住……而不是怀着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只这一条,十分难得; 同时他还有一种执拗,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到,对娶妻是如此,对新政也是如此,这种坚决和毅力,也是不可或缺的能量; 此外他没有眼高手低的毛病,特别是在执行新税法变革期间,他没犯错,绕过了几乎所有的坑,把事儿办成了,说明他不容易被人蒙蔽,被人左右——须知世上多少好事都在执行中被办成了坏事,姑且不讨论思虑不全的好事是不是真正的好事,反正在封建社会里,底层的胥吏和地方官僚,以及大地主、豪强、望族,可太懂怎么故意砸锅了,只看看历次变法中出现的种种对抗手段,难道秦王就没遇到过?他绝对遇到过,只是他没跳坑里。 三个个人素质之外,秦王的皇子身份也是不错的,至少他要皇位,或者要掌权,都有天然的合法性,不需要一场暴力争斗来夺取。暴力争斗的可怕不仅仅是它本身带来的流血事件和动荡,最主要还是通过暴力手段获取权力的君王、权臣,往往都会为了掩盖自己的来位不正而采取一些不必要的措施。这在李咎看来是个坏事,既然用了不合礼法的手段,史书骂名背着就是了,千秋功过不过是一说,百姓、国家得了好处才是正道。若是为了不背骂名,或是为了彰显自己其实不是那种贪恋权柄的人,而压抑自己的施政手段,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能合理地取得大雍的统治权,这也是个不错的条件。 如果有可能,李咎甚至想把秦王的后代也一起教了,一代统治阶级不够,二代三代一起洗,应该能洗出个不错的思路。 不得不说屠龙术真不愧是屠龙术,许多秦王之前想不通的地方,李咎给他这么上一课就解决了。特别是关于财产权的划分与当前的劳动人民、小有产者、大富商大地主、官僚体系……的不同人群的界定及关系探讨,简直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李咎没有解说完整的屠龙术,只是教了基本分析方法。 秦王确实没看出来屠龙术用到后面能斩龙,就算看出来,他也舍不得不学。随着学习一天天深刻,秦王越发对李咎口中的先祖马先生、葛先生、李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怎么不是我托生在他家,姐夫虽然学得深刻,到底说得浅显,反而耽误了我来”的痛惜感。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李咎得到机会见了老婆几面,就是幕僚们教作业的时间了。 不得不说古人的智慧还是可以的,李咎掰扯完税的本质和功能和影响机制后,大家的思路就十分清晰了,再互相应证、辩驳一番,那交上来的作业,已然有了现代税制的影子。 个人所得税,无一例外,所有人都选了阶梯计税的办法,税率有高有低,分档有疏有密,有人纯拍脑袋,有人取了许多数据学李咎的手法搭模型,根据模型算分档和税率。 这个模型对不对的另说,反正这思路是真的有点上道了。 征收的办法也和法令扯上了关系,秦王幕僚中有法家出身的,就在这里提出了必须以契约书留下一切交易的实证,不论是现在的房契地契,还是卖身契,或是两家买卖的契约,有是有,却都还不够完善,因此征税的第一步是建立完善的契约制度,一方面朝廷收印花税更方便,另一方面朝廷也可以获得非常完善的经济数据,相应的要保护契约人、保护交易、收税,也有了可靠的依据。 唯一的问题是执行完善的契约制度成本比较高,需要较高的识字率和降低纸笔的成本。到这里这个幕僚由衷称赞了一下李咎在金陵、青山、大湾府搞的扫盲班,许多设计都依赖识字率,而李咎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打识字率的基础,不可不说一句“高瞻远瞩”。 不过幕僚也提到这个思路和当前的主要施政思路“牧民、愚民、士民有别、减少词讼”不一样,又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移风易俗。 李咎倒是很乐观,契约制度在大众层面涉及的是钱,是利益。不管官府打什么想法,真正生活在当下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一定会选择契约制,而能抽印花税和获取经济信息的至高统治者也会用好这个制度,这不就成了吗! 第五百四十九章 暗潮汹涌1 个人所得税么,思路对了,剩下的是征收办法和税率划分的问题。 李咎不怀疑秦王处理政事庶务的水平,这两件事对秦王来说,都是花点心思就能办好的小事。 增值税是比较麻烦的。不过在生产发展的前期,在海外市场觉醒前,可以先用产业所得税部分取代增值税…… 李咎看着交上来的作业,有点意外。 众人对增值税的表示几乎都更接近于企业所得税。 ……行吧,确实搞不清楚增值这个含义的话,增值税本身也没有意义。现在他们理解的算法,增值就是增收,使用价格减去成本得到毛利后抽税法,算到所得税里,似乎更符合逻辑。 然后这里头关于征税的办法就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了。 小莲提出要有专门的账簿、账房,户部也要有专门查账的人,根据契约和账簿,计算各个产业的毛利,再算税,定期清查账务核对税款。 小莲写得很详细,包括大致税率多少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因此她来不及写退税和减免相关的事了。 有人写到了不同税率的分开征税法,也是基于淳城的样例,照猫画虎,画得还不错,他提出的沿用退税制,对于国家灵活掌控各个行业、各个地区的不同经济发展节奏,是必须的。 有人则给了计税的办法,小莲要账簿要账房,对当前的国家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特别是小门小户的人,能算得准自己不吃亏,大概多少钱,已经十分难得,再要认得字儿,更是百里挑一,又哪里找人计算那么精准的毛利呢?若是多雇一个人,那又是一笔钱,小本经营的都该破产了——这时节里账房先生的工钱很高,属于高技术工种。 所以这个人提出来了,对于达到一定规模的产业、工厂、商行,执行账本征税制;对于人数少于一定规模的产业和经营户,执行固定征税制,就是简单粗暴根据当地的情况估一个毛利然后征税——你说有人经商不太行拿不到这个毛利?嗯……如果是天灾人祸那是会有减免的,如果长期毛利低于估算毛利,那也就是到手的钱少一点,如果交税之后毛利都负了,索性换个行业吧,这行业不适合你。估的毛利取中位值,税率本身也不会太高,如果这样还能因为征税扭赢为亏,那是真的不如换个行业。 …… 他们肯定自行讨论过,所以出现了许多相互关联的作业,也有些相对立的作业。 有的人主张宽松,就有人主张严苛;有的人在税率定制上格外紧手,就有人格外放开。 跟着李咎学了一段时间屠龙术的秦王,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和一群人过手,而是在和一个古往今来绵延数千年的生机旺盛的制度过手,如果他想让大雍万古长在,他要做成两件事,一是提高生产力,二是把这个会导致王权更迭的机制送走。即便不能办成,也得开个头。 所以在会引起劳动力流动和资源分配变化的税收机制上,就算再小心一万倍也不为过。 这是秦王真正要面对的课题。 而李咎连续高强度编教材和秦王切磋,累得脑瓜子都快不转了,确认秦王要办的事目标方向都对之后,李咎便给自己放了长假,加入了在京畿附近统计基础数据的队伍,在京里闲逛着“考察”。 时间大概到了七月中,长安的白日虽然炎热,早晨傍晚已经有些凉爽,皇帝陛下的万寿节也筹备得七七八八,城里又开始热热闹闹地举行各种活动。 每年七月十五都有盛大的中元节祭祖活动,今年城阳在京城,拉着李咎一起旁观了皇室的中元节祭祖后,人们各自散了,时间尚早,皇帝陛下特命留了几位驸马吃饭,就摆在了太液池边的赏荷轩。 一时饭茶毕,皇帝陛下尚有政务处理,就让他们自由行动——主要是看见城阳眼巴巴的小眼神,想想他们夫妻分居了半个多月,实在可怜,于是皇帝陛下就做了次好人,破例让他们在小太液一带闲逛。 时天已暮,山峦微紫,明月东升,城阳拉着李咎在小太液旁的小蓬莱山闲逛消食。 城阳想起好些年前说到他们李家的宗祠诸事,便问道:“比来无事,我想着似乎也可以把咱们自家的祠堂也修一修。虽则哥哥不信这个,为后人做个纪念,并无不可。” 李咎才要拒绝,忽然想到,城阳的祖先、祖父母、父母及兄弟姊妹,个个都有个祠堂可以放自己的容像和灵位,这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很看重自己死后还能不能吃到人间的香火和供奉,他自己不信归不信,城阳却是在大雍长大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就是这些信息,即使她信的无神论唯物论,说到底还是会有感情上的得失和偏颇。他又何必和城阳不高兴呢? 于是李咎便回说:“是该起一个,我爹我妈也算是咱们学塾真正的创始人了。只是不知道,该放在公主府,还是放在丰郡侯府?” 城阳怜爱地看他一眼:“别是傻了说胡话呢?公公婆婆、太公公、太婆婆的容像灵位,当然应该放在侯府。我又不是立的女户,果真是女户,也不会放你的祖辈灵位到女家的祠堂呀!既然这么着,我就去找营造司看地方画图纸、选材料了,保证修得合适。回头给你看一眼图纸,你且按我的要求,将咱们家祖辈的字号、姓氏,还有容像,都给了我。” 李咎乐得甩手:“那就有劳夫人。” 李咎不喜欢搞得富丽堂皇的装饰,选个藏书馆样儿的图纸最好。城阳早就琢磨过这个,已是成竹在胸,连自己和李咎的画像悬挂的位置都安排好了,就要放最中间,画两张朝服像,高高挂起来! 城阳比比划划地说着自己在哪,和李咎穿哪身衣服去画像,婆婆和公公的画像又放在哪,若是没有画像也不用担心,只要李咎描述得出来,画师就能画得七八分肖似…… 两人正说着说着,不防迎头和同来消食的二公主夫妻对上了。 二公主和二驸马前后叫了声“姐姐”“姐夫”,二公主素习沉默,就闷着头站到了城阳身边,二驸马则主动找李咎攀谈起来。 闲扯了几句有轨车之类的废话后,二驸马说道:“这两天渐渐的好往外去了,永安侯家得了极好的昙花,大大小小打了百来个花骨朵,就这两天要开了,想着约上咱们熟悉的人一起赏花吃酒,松快一日。他倒是有心请你,无奈上门时你总不在。连柳家那个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今天我进宫前还听他长吁短叹,可巧这不就能带上话了?如何,姐夫赏个脸?” 第五百五十章 暗潮汹涌2 被约交际了,怎么办? 李咎默默侧头看着老婆,目光里满满都是求生欲。 城阳愣了一下,忽然升起一种扛起了家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笑问二驸马道:“你们的宴席都有哪些人?除了赏花,还有别的节目没有?特别是那些弹琴的、唱曲儿的,难道不曾安排得?” 二驸马憨憨笑道:“只有些清客丝竹作乐以助兴,万不敢有别的,大姐请放一百二十个心。” 城阳瞅一眼李咎,李咎略略露出些紧张的意思,城阳就秒懂了这是心生拒绝的意思:“既如此……我就不放他去了。我和你姐夫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我家夫君毕竟和京城的人不熟络,他又是个不解风情的,什么赏花赏柳、吟诗赋词,他也不懂,何必去了扫兴?” 李咎大松一口气,和连襟们赏花吃酒,还不如和秦王干茅台,那至少秦王说话爽利是吧。 想到吃酒,李咎又悬了一下,酒精第一类致癌物,少少一点是消遣,应酬之类还是别了吧。 二驸马赶忙解释:“是永安侯他们只在国宴上远远见了丰郡侯一面,着实神往已久,想着怎么能结交一番就好了,那些个名头噱头不过是个虚话,又怎么会扫兴?” 城阳笑道:“我不是说扫了你们的兴,我是说你们扫了驸马的兴。”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二驸马脸上的尴尬,真是挂也挂不住。 城阳朝李咎伸出手,二人牵着手,朝二公主、二驸马礼貌告辞离开。 转过一个小弯儿,李咎高高兴兴地问:“你知道我不高兴去?” “高不高兴的都在其次,这样的场合若是能结识几个朋友,去也无妨。我主要是不高兴扯谎。” “这怎么说?” “既然是想结识你,好歹问问你的喜好兴趣,再不然也得避开你的厌恶。哥哥的事又不难打听,大凡和你走得近一些,都知道你身边连个奴仆都没有,与我成婚后,也未曾添置仆从,倒是我这里除了在册的宫人,其他的奴婢一概不曾添加。你是不拿人作玩笑的,你的青山城连秦楼楚馆都废了……他偏用那些姑娘作陪客,他说的干净,我能不知道底下的真事?哪个姑娘还能是乐意出来弹琴唱曲儿的不成?到时候你真的去了,反而要闷闷不乐一段时间,这样的宴会,不去也罢。就连陛下平日里私底下吃酒赏乐,也没个叫人陪酒的。” 李咎喜闻媳妇如此了解自己,一时却又觉得有些愧疚:“为夫就这一点儿妇人之仁,都被你记住了。” 城阳道:“妇人之仁又如何?人人如此,不知道底下人的日子要好出多少倍。不说这些了,哥哥陪我划船去吧,今日风平浪静,明月在天亦在水,不若泛舟,不若泛舟啊!” 今日泛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御沟上有宫人放荷花灯。不知从哪一年起,大雍流行在上元中元下元三节漂荷花灯祈愿,皇室不禁止此类过节的习俗,更不会阻止她们放花灯。 到了这一天,连宫妃都会心血来潮地露一手。她们精心缝制、糊成的荷花灯一盏盏顺水而下,漂进太液池里,星星点点,像灯海。 有些荷花灯顺利地从另一道御沟出去了,有一些在湖面上打转,还有一些撞到岸边的礁石、湖中的桥墩就搁浅,或者毁坏了。 李咎摇着桨在湖心周围划圆形,城阳在另一侧斜躺着,中间小几子上摆着一壶青山城的蜜香红茶。清辉洒得一地一地,透影白瓷上显出花窗的图案,他们的袍服裙角上晕出朦胧的光。 一盏花灯漂到船边,城阳捞起来一看,是一首粗浅不讲格律的诗:“家乡来远客,问我几时还。波生垂岸柳,白发又一年。” 城阳一时愣了愣,旋即苦笑道:“下午才说起来,这不就是?她们做宫女的,白发也出不去啊。这两年母亲因祈福的缘故,放了一批宫人走,若非此,真的只能老死在安乐堂了。” 李咎倾过身,就着城阳的手看了一遍,道:“还不止如此。你想,一个宫人,在那儿遇到的远客?这个远客又是什么人呢?” 城阳略微转了一转,道:“是了,这个远客,也是宫人,大约还是新进宫的。这就更难受了。新来的人呀就问老宫人‘咱们几时能回去呀’,老宫人数着白发说,‘那可没年没月了’。这些宫人也是有自己的亲娘亲爹的呀……狗子哥哥,我想带着姑娘回咱们家。” 李咎微微一笑,索性放开了桨,张开胳膊让城阳倚靠过来。 是夜皇帝陛下让几位驸马都在美仁宫住下,次日开了宫门再回家。 二驸马晚上还试图再次邀请李咎,李咎打着哈哈,拉城阳出来顶缸,到底把这事拒了。 不知是城阳说了什么,还是皇帝陛下突然可怜起李咎来,这之后到万寿节之间的十几天,李咎被召入宫的次数明显增加,总算他们夫妻俩不必牛郎织女似的望穿秋水。 万寿节当天又是一番大热闹,李咎和城阳一起送的节礼,是李咎新抄城阳修改过的新戏《五女拜寿》。 比起二公主、三公主家的富贵寿礼,又是檀木精雕万寿屏风,又是鬼工十八层麻姑献寿和田玉球,李咎和城阳这个寿礼显得有些过于取巧而不富贵。 不过宫中的戏班子当场演出来,大家又觉得极好,戏班子的舞台背景道具、旦角的行头打扮,都极为精巧,还可反复使用。仔细想来,置办这么一个班子,所耗费的人力财力不会比精工万寿檀木屏风更少,用处还更多,显然弄一出戏更实用点。 本就偏心偏到天边的皇帝陛下看长女和李咎便更加和颜悦色起来。 两场宴席过后是一家子吃茶的时间,外人都已经散了,连二公主、三公主两家子都回转了去,近处除了帝后、淑妃、德妃外,就只有三九和城阳李咎三个。 城阳借着这出戏的话头说起来:“达官显贵之家,外嫁之女,一年也稀得回家拜见父母大人膝下。这戏中人,便也只能借祝寿的由头一家子骨肉团聚。但是扮演他们的人,怕是一两年也难得回。然而他们果真想走,到底能走。而有些人,那可真是一世也不得回去了。故此女儿有个不成气候的想法,想听父亲大人的意思。” 皇帝陛下和皇后一起看过去:“有啥说啥,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这儿又没个外人啥的。” 李咎一听就知道城阳想说什么,忙咳嗽一声,引来城阳的注目后,用眼神疯狂给她打暗示。 城阳抿嘴笑笑,回转身来与皇帝陛下说道:“也是我刚才突然闪过的念头,若是女儿想错了,求父亲大人看在今儿是大喜日子,不要和女儿生气。原是女儿看了这出戏,觉得戏中人幸运,演戏的小戏子们可怜,但是一想到宫里的宫女、太监,那不是更可怜了吗?那些没有家人的还好,可那些有家人的,与家人分离不知几十年了,莫说是父母过寿,就是家中变故,他们也不知道的。父子天伦,亲情何人不同?女儿为父亲祝寿时,有几千个父亲的生辰等不到自己的女儿,两相对比,似乎他们就太可怜了。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儿咱们欢喜,是一家之喜。但是陛下万寿,这应该是天下之喜呀,怎么着让他们那些经年不得见家人的人也欢喜一番就好了。原是女儿的浅薄之见,果真错了,请父亲大人不要和女儿一般见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暗潮汹涌3 李咎有一些紧张,又有一些骄傲。 他老婆不愧是他老婆,共情能力和行动能力真不是一般地强。 下午才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这时候她就敢提想法。 不大不小的一间听风赏月的房间里一片安静,淑妃和德妃绝对不敢开口,三九和李咎一样向着城阳,但是也只能等个时机。 李咎起身与帝后一礼,道:“这都是臣的一些想法,臣未知宫中诸事,故有此慨叹。公主私臣,故而才有此说,请陛下、娘娘见谅。” 皇帝陛下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好像康儿没有主见,任由你摆布似的。” 笑完他倒是没生气,也不觉得什么可生气,他能不知道自家闺女的性格? “你们坐下吧,那么严肃干什么,咱们不是一家人嘛,还搞得这么紧张。”皇帝陛下让李咎、城阳坐回去,然后侧过去问皇后:“我记得今年年初时,因着你的寿辰和过年的关系,放了一些人出去祈福的。当时咱们是不是说起过这件事?” 皇后点一下头:“陛下记性好,是说起来过,但是一时没有合理的法子,就搁置了。这一年我和淑妃、德妃也想了些主意,总有不尽如意之处。” 皇帝陛下朝城阳说道:“你看,我和你娘也想把这事儿办了,但是一时没个办法。你能想到办法让这些‘经年不得见家人’的人也欢喜一番,我都依你。” 皇后亦附和道:“这事儿看着简单,实际上不好办。现在宫中俭省为要,也体恤人力,不叫人忙死忙活的,每个人的活计都有定数,至多不过是增减一厘。你要做什么安排,第一个要想到的就是这些活计要怎么排开,万不能耽误了正事。其次呢,宫女们、特别是內侍们,未来的营生要怎么办?宫女们年纪们大了没有着落,该如何是好?她们之中,有赐婚的人还能成个家,其他的人就难了。若是家中有父母兄弟,或还有商量,但是却又有那些父母兄弟不在了的,有父母兄弟在世还不如不在的,这些人要怎么办,也得有个章程。里头的事儿啊,你就仔细琢磨去吧。” 得到许可,城阳已然大喜过望,脸上已经是一片因为激动和兴奋而泛起的红晕:“女儿叩谢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有皇帝陛下和皇后定了基地,这话题就好说了。 现在正是朝中局势有点不那么明晰的时候,新税法一回事,淮南道一回事,秦王准备了新的大杀器税制又是一回事,储君之位又是一回事……皇帝陛下就是再修身养性,也有那么一把火在烧着,触了他的眉头不像以前那样好解决。 一时间想找个稳妥点的话题都有点困难。 要么是老生常谈,都是废话,自然不出错。要聊点新的,就得掂量掂量合不合皇帝陛下的心意。 新话题又不好找,外朝的事不能聊,后宫的事么——确定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聊今天的花鸟鱼虫,衣裳首饰? 现在难得就有这么一个众人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人人有看法,人人有主意,且皇帝陛下的倾向还很明显,不怕踩雷的话题, 淑妃和德妃作为皇后处理宫务的副手,一个胁从管宫中的人员调配,一个胁从管宫份财物支取发放,对今天这个话题都有一定的心得,于是就一言一语地与城阳说道,把这大半年来的事情都交了个底。 既然宫里已经想了这么久,却只是放出去一批年满四十五的老人,后面还有些养老的事情做得不太理想,还是各宫娘娘做了一些补救,足可说明本身事情就不好办。 淑妃和德妃半是吐槽,半是传授经验,把去年下半年到现在为止的情形都和城阳透了个底。 城阳是真心想办成这件事,不为别的,就为李咎喜欢,就为中元那天顺水而下的彩灯。 因此城阳最后几天在宫里的时间,用上了李咎的考察法儿。 李咎在外面一户一户抽样走访村庄和小户经营主,城阳就在宫里抽样询问宫女儿和太监,把他们的需求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 三天万寿节过后,城阳终于从宫里离开回到了城阳府宅,毫不意外地把这件事拿出来和李咎商量了。 李咎等星星等月亮,等了快一个月才盼到老婆孩子回家,老婆孩子在家了,这才算有了着落,不然他还不如留在秦王那里。 母女俩才到家,李咎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他先接过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四周的闺女,往怀里一抱,在闺女白嫩嫩的小脸上嘬一口,然后一手抱孩子,一手去牵城阳:“可算回来了,这个把月等得我抓耳挠腮。” 他还想嘴两句,想想老丈人是皇帝陛下,又不好吱声,只能打住。 城阳笑道:“你是想我呢?还是想咱们姑娘?我看啊,我在不在一点都不重要,有姑娘在你还管我在哪儿呢?” 李咎弯腰低头,直接在老婆腮上啃一口。 城阳瞬间整个人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喜晴、孙妈妈等人见怪不怪,看天看地看梧桐,就是不看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遁走的城阳。 用语言要掰扯大半天闺女亲不如老婆亲,一个亲昵的小动作轻松搞定。 李咎如今也是越来越懂夫妻之道了,拉着城阳回了上房,先安置好闺女,然后等着城阳更衣洗漱出来,两人就去了书房办正事。 在京城的时候,李咎比城阳闲。 除非秦王又拿着他那边的奇思妙想来找李咎切磋,否则李咎不太往外交际,每天闷在房间抄书改编临摹各种机械图——这些事足够他干一百年。 城阳忙得多了,刚坐下来,底下好些侍女婆子挨个儿来汇报事情。 夫妻俩共用一个书房,宽敞的书房隔出来三个房间,进门就能看到的供人等待和值班时歇息的小厅;往左碧纱橱隔出来一间小暖阁,夏季挂着水晶帘,春秋挂着轻纱帘,冬季则是毡帘,这是城阳的屋子;往紫檀架开着月洞门,门里一扇大屏风,屏风的主题随着四时节气更换,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这是李咎的屋子。巧妙之处在于他两个的位置都在靠小厅的角落,侧身抬头就能互相看见对方。 李咎挺想和城阳聊聊夫妻双方都更感兴趣的书文,无奈城阳那边回事的人就没停过,他也只好暂且继续抄书了。 城阳先解决了财物入库和出库的事儿,账本子算一算,清单看一看。虽不能十分仔细,也应该大差不差地知道些。这些年她在金陵,京城产业交给了三九打理,三九会定期送账本子到金陵交给她,因此城阳心里是有本账的,不过对一对,相差不多也就行了。这是一个家庭的财政大权,在找到下一代当家人之前,只能是城阳自己打理。 财政大事解决了,底下三件是这次他们夫妻俩在家的安排、家中仆从的调度和外面的人情往来。头一件有喜晴安排,不过喜晴也只是做几个安排的打算,还是得城阳发了话才能按打算去办。特别是衣食住行四件大事,都得有计划在前面才能排得开。 不过一般城阳只说个照旧,喜晴就会按照成例把各处安排好。 第二件就繁琐得多了,城阳府邸的人手之杂,远超过其他几个公主家的情况。各处办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宫里的有雇佣的还有金陵带来的,有成家的也有没成家的,份例有吃宫里的有吃库里的也有吃私房的,还有幺娘这样拿朝廷俸禄的……比一个大型跨国合资企业的人事也差不到哪去。而且这些事,喜晴也好,孙妈妈也好,都不能代城阳做主,尤其是涉及有头有脸的媳妇子、內侍的时候,必得城阳自己决断。头一天就好几个事儿需要城阳发话,管某事的婆子家儿子成婚了要接母亲去奉养,婆子去了就留出来一个空,得有个人来顶,人选有五六个,请城阳的示下;如今添了小主人,京城需得临时安排几个伺候小主人的短工,一总需要加六个人,牙行送来了二十四个,请城阳挑选……如此种种,又细碎又不能丝毫放松。 把这些事都处理完,时间都到了晚上,这才轮到处理人情走动的帖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暗潮汹涌4 打头一张帖子,又是永安侯的请帖,上面特别说了这次只是京中一些侯爷将军宗亲,仰慕李咎,想结识一番,特备下酒席云云,上头特意结识,绝对只是吃酒吃饭,没有其他活动。 除了这张,还有其他几张单独请李咎的,又有几张请他们夫妻俩的,还有些单独请城阳公主的。 城阳将单独请李咎的划出来,让告知门房、书信人,以后这类的帖子都送去给李咎自己看,不可因为是朋友间私下往来就一股脑儿地送到她这里处理。 剩下邀请他们夫妻俩一起去的,城阳口述,喜晴等侍女誊写,这些邀请人是谁,什么身份,邀请他们的目的大概可能也许是什么,她建议要不要去,写好之后也拿给李咎决定。 只有邀请城阳的帖子,城阳认真数了数,留下了关系极好的几个手帕交的帖子,比如杨青娥的,比如贤王妃的。 城阳和罗小姐关系一向还不错,罗小姐胸无城府,不爱计较,却又不过分粗枝大叶,具备人际交往的必须的细心和温柔。 所以就显得这封请帖有些不对。 请帖是客套的,生疏的,程式化的,约城阳赏秋菊和金桂,下备述了具体的活动安排,有吃酒、游园、起诗社,所请之人均是城中富贵人家的女眷和知名的才女,不乏修士和女尼。 城阳拿着这封请帖就觉得奇怪,她思索片刻后,礼貌地回绝了这个非常有分量的邀请。 当此之时,应该深居简出,谨言慎行。罗王妃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而她还是送来这么一张帖子,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想全是雷,仿佛是她一边热情地邀请城阳来玩,一边又在拼命给城阳使眼色说“不要来”。 城阳看懂了帖子表面的客气暗藏着0-提示,果断地就回绝了,理由都是现成的,她还不方便在京中走动。 是的,城阳公主以再嫁之身,只要抛头露面,总有风言风语,否则她也不必一直在金陵避风头了。 她不想出席的场合,直接用这个做借口糊弄过去也就完事了。 真正难办的是杨青娥的帖子。 梁瑞派了自家幕僚、心腹,打小儿伺候他的乳母、管事,与官媒婆一同到了长安,就为求娶杨青娥。 事情本身不难,就是尴尬…… 所以杨青娥大略吐槽了一下家里的事,又问城阳要不要来参加她定亲的酒席。 如今杨老相公还是一样的卧床难起,家中事仍是杨老太太和杨太太一边打架一边打理,小杨相公……现在得说是杨老爷了,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杨青娥回来时差点被继母和弟妹联合起来双打,还好跟着她回来的梁家人见势不对护了一下,这才让她免于一顿皮肉苦。 后来梁家派的官媒婆和乳母赵夫人登门,起初没有表明身份,被杨老太太和杨太太夹在中间一通挤兑,臊得杨青娥羞愤欲死。 等梁家人亮出了梁刺史的幌子,杨老太太和杨太太又为了争夺主持杨青娥婚事的权力打得上天入地的,直到万寿节期间,杨青娥托城阳求皇后帮忙,才算弹压了那母女两个。 代价是杨家婆媳俩拼命克扣杨青娥的嫁妆。 杨青娥的嫁妆早就备下了,是她亲娘撒手人寰时就安排好的,多少年一直掌握在她手里,现在却被继母和当家太太想着法儿地克扣。 杨老相公想护着女儿,那也护不了,他现在还靠夫人照顾呢,家里的事,他说了也不算。 至于杨老爷,他母亲他媳妇克扣他的异母姐姐,最后钱都会落在他身上,他本是极凉薄的人,又怎会为了姐姐出头?若不是姐姐要嫁给二品大员,还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他甚至可能阻止姐姐出嫁——杨青娥不嫁人,给他带来的好处可比一个寻常姐夫带来的好处多得多了。 杨青娥一开始还和继母、弟媳争,但是世道如此,她作为一个望门寡在娘家住的女孩儿,又没个母家帮忙,就算有皇后的懿旨赐婚,又能如何呢?就算懿旨上写明了嫁妆,她继母弟媳也有一万种方法扣得干干净净。 最终她便只保住了母亲的一些遗物和远在乡下的宅院田亩。 所幸梁刺史并不图杨青娥的嫁妆,亦不图她的家世。梁刺史本以为自己要娶的只是北海都护府一个望门寡,从未考虑过杨青娥能带给他什么利益,他在情感和文学上极浪漫恣肆,有点向往老乡大诗仙李白的那种风格,娶妻也是娶她学识过人,能与自己风雅书香。 杨青娥的婚事定下来,自始至终都和家里人闹得不甚愉快,所以杨青娥给城阳的帖子,一半是吐槽,一半是陈列事实。 如果这样的情况城阳都愿意参加定亲礼,她就给城阳正式送个帖子,若是不愿意,也说一声,她仍送帖子来,只是她们俩都知道这帖子只是个过场,并不意味着城阳有义务或者责任为了好友的情谊前去观礼。 城阳想都没想,直接回了不去,她又不是疯了,跑去杨家干什么?就为了打脸杨老爷吗?然后落个话柄在京里给人当谈资?她回完信,不无揶揄地恭喜她终于可以正式跳出火坑,祝愿她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其他的帖子都是些日常的问候、节礼、走动,有一些人还想上门问安,城阳挑着喜好,有的文辞很对胃口的,就答应了,其他大多数就没答应,只回了个帖子说“多劳费心惦记”云云。 那些需要她出门,或者需要收拾待客的帖子,就留个日程在一旁,先拿去碰一碰 李咎的安排,以免当时李咎做了打算却撞上了。 这一堆事也处理完毕,城阳终于得了空,披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钱塘罗披风,摇摇摆摆晃到李咎这边,发现李咎早就把一大堆帖子回完放到一旁去了。 城阳并不去翻那堆帖子,只问:“可有想走动的人么?” “不了,这些天还是留在家的好。有你和英姑娘,我和别人走动什么?秦王和傅贵儿,少不了要找我,把分给他们的时间剔掉,还能剩几天?再剔掉陛下和娘娘召见你的时间,又剩多少?” 要不说成家能彻底改变一个男人呢?这是在成家之前,李咎不敢说全答应了,至少也要答应一半,他得多发展一些盟友。 话说回来,他也就是仗着和秦王关系好,有一定的介入朝政的能力,才敢如此疏懒,否则还是得像刚到大雍那样,为了发展自己的主张积极奔走。 城阳于是往他身边坐下来:“那,咱们就在家待着?” 李咎随便一划拉,全是零零碎碎的事务:“不是还要给我修祠堂吗?那边的事咱们得经常看着点,否则逐利的人什么事做不出?还有,你的女校,你不去看啦?我寻思你无论如何,也得去海棠街走走的,那可是你和三九的产业。秦王妃现不方便出来,得有个人帮忙拢一拢,那不就只有你。” 城阳把手一摊:“陪我?” 李咎把手往城阳摊开的柔白的掌心一盖,牢牢攥住她:“当然。” 第五百五十三章 暗潮汹涌5 李咎和城阳是打定了主意缩到底,大门一关,谢绝访客,除了进宫面圣,几乎没有其他走动。 深居简出期间,只有秦王和傅贵,因为与李咎有更深的关系,才能敲开城阳府的大门。 秦王来得频繁些,他的新税法进阶之个人税法有太多需要李咎帮忙参详的部分,有时候是请李咎来,有时候就在宫里商议,登门是不敢登门的——李咎回绝了其他人却只让秦王进门算什么?算站队?秦王并不想把李咎放火堆上架着烤。 傅贵要备考明年的会试,所以只来了三五次,一次是汇报京中各项事务,给李咎一个应证。后面几次是节礼两寿例行关心,尽弟子的孝心。 傅贵来时也给李咎带了一些他那个层级的人的消息。 傅贵在京中走动有两重身份,一重是代替李咎处理一些京城的事务,与李家的各个商行、工坊以及合作者打交道;另一重是金陵举子傅书生,代表的是读书人中的中上层,还不够到顶,所以只是中上层。 他来李家时,就带了些他这个阶层能接触到的八卦。那可比秦王的幕僚带来的八卦精彩多了,李咎和城阳就指着这个下饭,比戏文还好听。 不多日子,城阳把李家祠堂的草案拿来给李咎挑选,总有五六种样式,李咎选了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选了样式,又要张罗里头的容像和装饰。装饰有城阳包办,容像就不行了。 李咎和城阳两人的容像,有宫廷画师来画。皇帝陛下随手点了宫廷画院随便城阳挑选,城阳拉着李咎去看了一圈宫中供奉的御真,选了他们自己觉得最舒服的画风的画师。 而李咎亲爹亲妈的容像……李咎从仓库里翻出了拍立得,从手机里倒腾出两张照片打印好交给了城阳。 城阳当时拿着照片就震惊了,世上岂有如此逼真的画风,这画师又是如何学得来! 不过很快她就想通了背后的原理——成像的道理,她学过。李咎的物理课是有光学内容的,基础的照相机原理,城阳早就接触过了。 因此城阳转念一想就猜到了这是成像成出来的相片,当即就笑道:“既有这个,也必定有其他的,再多拿几张来么。哎,我和你,还有英姑娘,能不能用这个成像术也留几张‘相片’?” 李咎还没解释,城阳自己猜了出来,让他更加觉得媳妇果然非常人,特别是在物理一科上,实实有触类旁通、学以致用的本事,于是也不再遮掩。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明亮,院子里栽的芙蓉、金桂、菊花开得是如织锦堆绣一般,李咎便挑了几个造景极佳的地方,用拍立得取了几张照片。 然后城阳看着照片就不大喜欢了。 无他,照片上的城阳、李咎、英姑娘,都比真实的样子丑了许多。 城阳捧着照片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怎么照出来,我的脸肿得像馒头一样!好丑呀!” 李咎完全看不出来:“这不是一模一样么?哪儿丑了?” 他甚至觉得照片照出来的样子,比他在地球那时候的各种证件照毕业照大合照,都好看得多,一看就是幸福一家人,不是摆拍。 城阳不信邪地又拍了好些,终于摸到了光线、角度、构图对成片效果的影响,花了好几天的功夫,等清晨等夕阳,换衣服换发型,总算拍了一套自己很满意的母女合照,用了五六十张相片。 最后城阳选了其中一套和李咎的坐姿合照,让画师就按这个合照画容像,省去了作画时保持不动的麻烦。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城阳征求李咎的意见后跑去给帝后二人也拍了几张照片,最后甚至拍了个祖孙三代的全家福,相片只给爹妈留了一张,剩下的都带了回来。 一沓照片,算上废片,有五六十张。李咎收照片的时候觉得自己在收金子,这东西放百年后那不是老值钱老有意义了…… 城阳的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祠堂动工,城阳的精力有限,除了琢磨万寿节提出来的和宫女太监有关的安排的计划,剩下的只够放到祠堂里的,时不时她还要出门去海棠一条街看看,那便更不够用了。 每天早起看看祠堂的工地,下午或者在家写奏陈,或者拉着李咎出门去海棠街耍。若是去海棠街,就让李咎在海棠街另一头的茶楼吃茶等着她,她自己一路看着一路去学塾,从学塾出来进茶楼就可以和李咎一起回家。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走得快一些,心情不好,就可能会在学塾里多绊一会儿,那就晚一些。多早晚也就是一二刻钟的事儿。 这样写写停停,走走看看的,城阳总算是结合李咎的现代公司制度,写了个整体的规划。 现在的宫人制度是沿袭的前朝的办法,先采选民间应服役的女子,一般是十到十四岁的少女,择选其中家世清白、体貌端正、身体健康、口齿清晰、品行良好者进入初选。然后这些女子会统一接受培训,能掌握基本技能后,分配到各个需要用人的地方服役,比如六宫,比如祖陵,比如行宫。服役初期每个宫女都会有一个“师父”带着,师父会负责带她们熟悉环境,熟悉职责,到她们出师前,宫中所发的宫份将会由师父代领。有些师父比较善良,到了徒弟出师之日,会将代领的宫份都还给她们,大多数师父都会从中抽取一部分,这是“孝敬”。 从采选开始,到正式出师,这期间出了任何问题不能正常服役的女子,都算是落选。这样的落选有三种结果,一是应提供这份劳力的地方再送一个女子顶上;二是应提供这份劳力的地方交钱赎,意思是宫里可以再采选一个女子替代;三是其中有问题不那么大的,可能会送到其他的合适地方服役。 民间应选的人家有舍不得自家女儿应选的,就有对应的三种办法解决:花钱请当地遴选甚至采买一个合适的女子代替自家闺女;认个不需要服役的养女替代自家闺女;故意让女儿落选,去其他地点服役,那一般不会像留在宫里那么严苛死板,运气好一点,几年功夫也就恩放出来了。 能顺利出师的宫女将在宫中服役到老年体衰不能再服役为止。 其中有像喜晴、蓝锦、红蕉这样,因某事调用到宫外的。如果宫份也跟着调走了,由宫外的人发放,其实就算是出宫了。只要宫外的人求情,给录在名册里的宫女求个恩放,就是彻底地离开了宫廷。但若是宫份还是宫里出的,那实际上还是宫女,早晚得调回去。目前喜晴、蓝锦、红蕉都是领的城阳府邸的俸禄,随时可以自由。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宫里几千宫女,但是需要调用宫女的宫外事务才多少!一年到头也动不了几个人。绝大多数宫女是一辈子都留在了服役的地方。 恩放出宫的情况里又有最为特殊的一种,便是赐婚。宫中陛下、皇后乃至后妃,将宫女赐给某个宗亲、大臣为妻为妾,都还算常见。只要那宗亲、臣子、勋爵品行不差,不爱打人,不苛待妻妾,一般这条路都是最好的路,宫女的下半生有枝可依,还能继续锦衣玉食——反正都是盲婚哑嫁,在家出嫁和宫里赐婚并无太大的区别,宫里赐婚还更有体面,在夫家能更受些尊重。 绝大多数宫女没有上面那些运气,就是长长久久待在宫里了。若是生了病无法劳作,就会被移到外面养病。等病好了再回去继续当差,若是病死了,就葬在安乐堂。 年老以至无法当差的宫女,以及其他恩放出宫的宫女,若有家人接济,就会回家。若有人家请她们去当教养妈妈,她们也算有口饭吃有个养老的地方。若是没有家人,也无处可去,便在安乐堂养老。 因此宫女们总是很早就开始积攒月钱宫份,为自己的养老做打算。 第五百五十四章 暗潮汹涌6 太监的情况比宫女更简单一些,因为太监基本存在“赐婚”更不会因主人赐婚而提前结束服役,去宫外自行生活。 太监的结局和宫女差不多,少了一个教养妈妈的去向,多了一个老死寺庙的选项。 宫外即便是亲王、郡王的王府,也绝不敢用太监做仆从,除非是宫里过了明路赐下的,这才能放在王府里。 太监年老后基本只有靠家人包括徒弟、义子养老,靠积蓄当地主富商,或是依附寺庙道观之类比较稳定的清修场所,这么三条路可以走。 当然还有无依无靠无财物傍身的,那很快就会沦为流民乞丐。 太监比宫女好一点在好歹算是个男人,还能自己立业成家,而宫女想立女户,难度特别大,而且也未必守得住。 不过太监和宫女的去向大方向是一致的,有钱有人的安心,有人没钱的苟命,有钱没人的依附,没钱没人的流民。 城阳的奏陈就是从这样的现状里开始发散的。 考虑到城阳和帝后的关系,李咎没在里头掺和,顶多是城阳陷入矛盾时李咎帮她理理思绪。 否则按李咎的想法,首先就得废除太监制度,其次要改宫女制度为女官制度,区别在于女官可婚……这样入宫侍奉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职业。 显而易见,皇室不会允许。就连喜晴,她身在宫外,属于城阳的人,她有嫁人的念头,则必须要带出来几个能顶住空缺的徒弟才行。她嫁人后再回来就只能是客,而不能是侍奉公主的仆妇。 皇后身边亦有些已婚的勋贵夫人侍奉,这些人并不真的干活,只是陪皇后说笑、抹牌、唠嗑,顶了天就是搭把手,连端茶递水也不做的,算不上是真正的“伺候”。 唯一的例外是乳母,这角色没办法,只能是已婚妇人来担任。 不过这个职业是非常残忍的……只有极少数的主家会允许乳母在哺乳小主人时还可以哺乳自己的亲生子女。那么一般亲生子女怎么办呢?第一种办法是乳母拿工钱再去请个乳母来乳养自己的孩子。第一种办法治标不治本,总有乳母是不能乳养自己的孩子,那么有了第二种办法,就是默认放弃喂养亲生子女——卖掉他们,或者饿死他们。 城阳第一次调查乳母的情况时吓了一跳。乳母中,自己的孩子因意外而死亡的,或者得到恩许可以乳养亲生子的,十个里挑不出一个来,也就是至少八、、九成乳母的孩子是卖掉或饿死了。 像孙氏这样幸运的,百里挑一。 城阳最后落笔,凡能用女子服役,则不用內侍服役,以减少太监的使用人数。 凡入宫者,服役满十五年,或年岁满三十,准许出宫,自由婚嫁。 三十岁的女子正值壮年,尚有婚嫁或立业的可能。 预备出宫的宫人,如果能通过女子学塾的执教考核,则可以在城阳女子学塾担任塾师。 目前城阳女子学塾有两所,一在京城一在金陵,现在城阳考虑给所有省道的治所以及重要的城市比如定波港、清波港都办一所女子学塾。 女子学塾按照扫盲教育、职业教育和雅艺教育分别开设不同的班级。扫盲教育与济贫机构达成一致,主要是公益性质的抚养孤弱妇孺,为穷人扫盲。职业教育是给女子教授求生技能,多以纺织、制图等技术为主,鼓励女子们提高在家生产的效率,或者干脆就是鼓励她们加入工厂。雅艺教育则可以认为是贵族教育,或者是职业经理人教育,主要是面向大家族当家主妇,一方面是社交、气质、习惯的培养,一方面则是经营产业的技术。 在最初城阳开学塾时,明面上只有雅艺教育一项的,这一项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不过实际上她和李咎的目标在前两者,这里属于是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如果要一口气扩张到所有省道和重要城市,保守估计是三十所学塾,光塾师就需要五六百人,除去地方上招聘的,剩下的都可以从出宫的女子中招。 出宫的女子,宫中可以提供一份安家产业费,算是养老了。 如果有发达的金融,还可以把养老金制度直接借鉴过来,但是大雍没有,李咎也不是这方面的人才,金融和财会的人才全都在税制改革,一时半会的也拿不出来。 看起来似乎支出变多了,其实未必,毕竟年轻宫人的劳动力与心态,和年老宫人是天差地别,工作效率完全不同,且少了许多医药支出。 城阳就把养老金作为一个概念提了一下,和秦王的新税法里的增值税二期一样,都备注成以待来人。 太监的情况更复杂一点,他们因为身体残缺的缘故,在宫外反而会受到歧视,就算是当过总管的內侍,如果没个良心好的徒子徒孙,没有几个结交好的臂膀,没有能过继子嗣给他们的兄弟姊妹,出了宫照样得艰难求生。 城阳给內侍们划定的出宫年纪就大得多了,几乎都放在五十以上,至力有不逮,不能当差,再听其自愿安排。有家人的,发放一笔钱让他回家养老,没有家人的,则可在择定的几个地方养老。 城阳择定的养老的地方有京郊的道观和寺庙,还有一些福利机构。由宫廷内帑出钱给这些地方作为太监的起居用度。有些太监认字儿,有些太监喜欢孩子,有些太监还会医术,他们参与社会扫盲,参与济贫所抚养孤儿,给平民百姓治病……都是可以考虑的出路。 城阳把奏陈写得正经八百,草稿改了几稿,拿来给李咎一起参考。 李咎是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不过李咎突然想起来之前聊天聊出来的细节:“我记得,之前又一次是不是,你说过,宫中当差的女孩子,基本都是离长安比较近的?” “嗯,因为长安风沙大,水碱性重,冬季还冷……一般南方姑娘多有水土不服的,所以宫里采选宫人,尽量从附近找,附近没有也尽量选河洛之地的。总之就是越近越好。细细算来,南方的、东边儿的姑娘,顶多也就只有一二成之数。” 李咎道:“既然宫中人以附近的居多,也就是路途不远。那我还有个主意,每年,或者隔年,选个日子,就在内皇城和宫门之间单独找个地方,让宫人和內侍可以见一见亲友。出于安全考虑,得委派个人前去盯着未为不可,但只要能让他们见一见自己的亲人,相信也可以全了天伦。” 城阳闻言笑道:“倒比娘娘们还自在些。淑妃娘娘、陈妃娘娘,多少年难得见一次亲人。” 淑妃和陈妃都是江南人,好几年见不着亲人也有的,直到后来有亲人搬到了长安,才能在宫中规定的允许亲眷进宫谒见的日子里会上一面。 城阳把这一条也加上了,隔日誊抄好,盖了印,封在匣子里,下一个进宫的日子就带着进宫呈交了皇后。 第五百五十五章 暗潮汹涌7 奏陈送上去之后,后面的事城阳也没再过问。 已经出嫁的公主,对宫里的事务,提个建议就不错了,再管到如何执行,似乎也不是很合适。 管宫里具体怎么办,她还不如想想女子学塾在各地落户的事儿,那才是真的伤脑筋。 考虑到李咎的技术站遍地开花,且技术站本身是不分性别都要上课培训,似乎女子学塾可以和技术站绑定,这样可以节省一些人力和校舍,也方便将来抽查的时候少走几步路。 李咎却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将来要走遍天下么?走到哪就亲自检查到哪。若是有合适的地方想住一段时间,就自己办一个学塾。虽然如此做来进度是慢了些,总好过有人借着这机会,打着你的幌子,为害一方。” 这并非是李咎杞人忧天,古代一些以女子为主的场所,比如女修观女尼庵,最后沦为奸///淫匪盗的地方,并不罕见,非得有人盯着不可。 城阳算算年岁,道:“也好。” 不几日祠堂修好,小小巧巧,不算院落绿化,占地四分,共高三层,目前上面两层还空着。 要供奉的容像也好了,李咎和城阳将父母的容像和自己的容像都列了进去。 牌位暂时空着,他俩就是李家祠堂的第一代先祖,人还活着要什么牌位。 家训是有的,只是在李园守则的基础上略微多加了一些文字罢了,又稍微修改了一些文字而已。 祠堂整体风格雅致,非常简洁,陈设除了必有的预留给容像和牌位的祭祀点,以及救火的储水缸等必要的保护性措施,其余的东西,只有墙和书架。 一些很重要的材料,比如二人的婚书,小姑娘出生时李咎给她拓下的脚印,剪下的胎毛,还有李咎几次受封赏的圣旨,陛下赏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物品比如斗牛袍、佩刀……也都存放在祠堂。现在这些东西都放在一楼,以后会挪到楼上或者地下仓库 书架上已经有了一些书,还有更多地方空着,是城阳准备把李咎抄录的书再抄录一次,留存在祠堂里。 根据重要程度,她先抄录的是百家杂学的期刊,然后是一些争论、进言献策的内容,最后才是文学。 有些李咎抄录的原稿还留在他的书房,城阳觉得不那么重要,便懒得誊抄,而是直接放到了祠堂。 这里与其说是祠堂,倒不如说是李家的私家教育场所。总的看下来,李咎和城阳是很满意的,特别是把大量积攒的抄书挪过来之后,李咎戏称这里是整个李家最重要的地方,藏着他最重要的珍宝。 城阳等自家人知道,这是因为他立身之本的杂学著述,他成家的象征婚书和英姑娘的出生记录,都在这里存着,这些是他的一切,但是外面的人并不知道。 这话后来传来传去就成了李咎在这里存了宝藏,令各方人马垂涎三尺,不过碍于李家人的地位声望,没有人敢打这里的主意。 这是后话,此时不表。 李家的祠堂落成后不久,秦王拿琢磨出来的所得税体系进宫呈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亦召见了李咎,顺便把女儿和外孙女儿也招进宫廷,借着和李咎论政的机会,开开心心地与外孙女儿亲香。 说也奇怪,小英娘是挑着爹妈的优点长,小小一团儿玉雕冰琢似的样子已然可以看出相貌不俗,可是这清丽中又依稀可辨皇帝陛下的模样。 想来想去,皇帝陛下认为是这个小外孙女儿挑的城阳的特点,恰好都是城阳从他这个爹爹这里继承去的特点,于是皇帝陛下对小外孙女儿更加爱不释手了。 关于税制的问题,皇帝陛下和秦王李咎以及户部诸臣议论了许久,直到天气转凉,英姑娘的周岁生日到了,仍没有个结果。 大面上皇帝陛下是倾向按秦王的意思改税法,只是落在细节上,皇帝陛下十分犹豫。 他是打过江山的人,亲眼看到过前朝末年,黎民百姓所受的苦难。 用后世的话来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皇帝陛下支持秦王的判断,现在正值时代变化,大工厂大商人与农本之争一定会影响到朝廷乃至国本,为了大雍千秋万代,必得有所变革。但是这个变革不能伤及民本,这是皇帝陛下的底线。 皇帝陛下确实仁德爱民是一回事,他要防备江山易主,皇室更迭,又是一回事。 所以这件事久悬未决,恰好到了外孙女儿周岁生日,皇帝陛下便决定好好地庆祝一番,一来嘛,心爱的小姑娘过生日还抓周呢,这不得热闹热闹?二来嘛,也是趁机放松一下,弦崩得太久了,说不定就断了。 所得税不比之前的摊丁入亩一条鞭法改革,所得税是直接挂钩所有制的,摊丁入亩和一条鞭法只是在农业税上反复横跳,在商业越来越发达的现在越来越不算什么大事,所得税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秦王自己何尝不是走钢丝,奏陈的每个字,每个税点的百分比,都是千万人衣食相关,他也累得慌,于是也很愉快地跑来参加小外甥女儿的周岁宴——顺便和他的王妃嘘寒问暖一下。 秦王妃在宫里也住了三个月了,肚子大得突兀,仿佛随时会瓜熟蒂落一般,搞的秦王心慌。 反正时间已经是十月初六,各处都要盘点着算账,这个节骨眼上也不适合大动干戈,大家便很默契地决定暂时搁置秦王的奏陈,等等看各地报上来的收成。 当然年前奏报的收成只能是预估,不会十分精准,精准的数字往往要到次年二三月才能报上来——这都算是快的,有些地方的官府仓库,多少年了,收支都是糊涂账。 不过,有这些预估也能看个大概,特别是被寄予厚望的岭北道,以及明年要准行新税法的淮南道,和明年要试行个人所得税和商业税及退税法的淳城南北。今年的官仓预收直接关系到明年的新税法推进进度,整个长安上下都在等结果。 而皇家人,特指帝后淑妃、德妃、秦王、忠王、贤王,这阵子除了给可爱的小姑娘过生日,就是等着秦王妃这一胎的结果了,算预产期,也是新年那阵呢。 第五百五十六章 暗潮汹涌8 十月初六这天,长安已经是一片肃杀,宫里孙字儿辈的孩子都到齐了。 忠王妃带着两个女儿,大的两岁,她自己坐在一个李咎设计的儿童椅里,由侍女婆子看顾着,小的才六个月,忠王妃亲自抱着,两个孩子俱是王妃所出。 贤王妃手下一个丫头抱着贤王的闺女——因是侧室生的,所以贤王妃懒怠抱,她一向是这么个直率的脾气,横竖也没有规矩规定必须是王妃抱着孩子,故而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都是自家人,忠王和贤王就和自己的王妃一家子坐在一处。 城阳仍然贴着皇后设座,秦王妃在城阳旁边,而秦王和李咎坐在一处。 秦王看着秦王妃的肚子,眼里都快长出钩子。 二公主夫妻到了,三公主家就只来了三公主,秦驸马这两天在和三公主闹别扭,三公主心灰意冷的,索性连家宴都不叫他来——这也是好事,现在委屈秦驸马,总比之前她委屈自己的好。 忠王也是极疼女儿的,特别是长女,他挺想要个儿子,所以二女儿生下来不是儿子,让他有些失望。两个姑娘出生时,忠王作为父亲的感觉不一样,因而他对两个女儿的感情大不一样。 贤王脸上虽然是笑嘻嘻的,也极疼爱女儿的样子,甚至因为王妃不甚疼爱姑娘,对王妃都颇有意见。然而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自己知道。他比谁都想要个儿子,比谁都希望秦王也得一双闺女……有儿子是竞争储君的有利因素,特别是别的兄弟都没有儿子只有他有儿子的时候,那简直有翻倍加分的效果。 而贤王确确实实对王妃有点意见,罗王妃嫁到贤王府,并没有起到贤王期盼的联络上罗将军,获得勋贵武将支持的作用。相反,罗王妃因为性格直率火爆,还能三天两头给贤王得罪人,而贤王因为打不过她也不敢打她,还不敢管她……所以也就是拿王妃不疼爱庶出的女儿为借口故意和王妃闹腾。 这里也有个好处,反正罗家不肯站边,不肯当他的臂膀,他和王妃疏远一点,也可以在表面上体现出一种表态,就是他贤王无意拉帮结派,更没有招揽势力以图大事的心思——对他就是在和那个上蹿下跳的秦王做对比。 然而即便如此,皇帝陛下明显还是更喜欢更信任秦王,就算秦王已经与夏刺史连成一气,连户部也把持住了。 贤王曾经对秦王这个声势有点心动,觉得自己要不也去联络个地方重臣搞一番事业,比如北方出海港口所在的辽河道……虽然被岭北道抢走了大多数出口海贸单,毕竟家底子还在,未必做不出一番事业。而贤王之前在定波港没少蹭股份,对于如何经营一个港口,还挺有经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贤王才刚试探着捡起来当年巡查地方时和鲁东那边结下的善缘,就被皇帝陛下慈眉善目地敲打一下,他就把爪子缩了回来。 从那以后贤王突然懂了,不是皇帝陛下不反对皇子和地方朝臣私联,而是皇帝陛下不反对秦王和朝臣私联。 贤王不无愤恨地想着,总有个兔死狗喷鸟尽弓藏的时候,就不信那时候的秦王不和皇帝陛下起冲突! 先不说贤王的期望,反正此时此刻,皇帝陛下给到李咎城阳、秦王夫妻的恩荣绝对高于给其他子女的。 忠王心疼长女,不无酸涩地与媳妇小声嘟哝:“咱们家兰兰还是陛下的长孙女呢,也没个这么大的抓周……” 忠王长女周岁礼是在忠王府办的,皇帝陛下没有亲至,但是按往常的份例加了一倍送给小姑娘添礼。 后面的忠王次女和贤王长女都没这待遇,不过是略厚上几分,也是这些年皇室在各个产业里尤其是出海贸易里挣得钵满盆满,所以皇帝陛下出手更加阔绰,对各个孙女也就更加大方。 今日之前,忠王还能因为长女的特殊待遇沾沾自喜,今日开始这份荣耀就没了。 皇帝陛下给的再多有什么用,比得上城阳的女儿在宫里办周岁礼吗! 若非城阳还记得自己不能太出风头,说不定今天这宴席就不是小家宴,而是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得来参加的大宴了。 忠王看着长女天真懵懂的脸,心里酸极了。 忠王妃郑氏性疏阔,乃是郑家按照最传统的妇人德行要求培养的一等一的贤妃,对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思维心事都有严苛的要求,听见丈夫如此小儿女心态,少不得想规劝一二,不过场合不对,这个场合下,很多话不适合说。 因而忠王妃只是淡淡地笑道:“父母有所心爱,咱们做儿女,只能爱父母之所爱,不能有所怨愤。且长姐是客,和咱们不一样。” 忠王叹一声,不再言语。 今日的宴席相对其他宴席更加自由轻松,席间的歌舞均是祈福的类型,或求长寿,或求平安,连装饰的花树都用了百岁无忧的意向,皇帝陛下更是手书了“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作为贺词送与英娘……虽然英娘是个姑娘,皇帝陛下仍然如此祝福她。 席面之后就是抓周,席上全是用金花丝做的小物件,有首饰、元宝、画轴……等等,抓周的主角英娘穿着一身红通通装饰着盘金盘银凤凰祥云图案的小衣裳,在抓周的物件里爬来爬去,像个小马驹一样活泼好动。 一岁大的英娘明显比大雍同龄人大出三圈儿,身长足有两尺半,重量接近二十斤,长得是白白嫩嫩,可把忠王馋坏了,忠王家两岁的姑娘也就看着和英娘差不多,掂掂分量,只怕还轻一点儿。英娘身长体重都偏大,也不是看着就让人担心的肥胖,而是相当结实灵活的健康,为了养好女儿,李咎没少下功夫。也就是女儿在宫里的这段时间,李咎才管不着了。 皇后找城阳要的养孩子的心得,真不是瞎要的,哪里找养得这么健康的宝! 英娘说话、走路比一般的小孩儿早,还能听得懂大人的意思。英娘被放在抓周的桌上之后,城阳告诉她挑一个她最喜欢的东西回来,英娘懵懵懂懂地点头,稳稳地走上几步路,把附近的小东西都拿起来晃了晃,最后抓到自己觉得最好玩的东西,一个算盘。 除了极少数地区风气和主流不一样,大户人家的男丁抓到算盘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女儿不是,女儿抓什么都行,反正抓周上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吉利的物件,抓算盘有什么不好? 忠王想起自己的女儿抓的是一个小书本,觉得比英娘抓得好,也就满意了。他倒是忘了,当时他百般引导,才把女儿从首饰上引到书本上,这里英娘却是自己选的算盘。 秦王带头拍了拍手:“好,以后来帮我查税,定是一把好手。” 秦王妃亦笑道:“怎么,大哥、大姐的女儿就该帮你不成?说不定实现大哥远服海外的梦想也未可知。” 皇帝陛下叫人从内帑、珍藏各库房里翻翻,把和这相关的物件儿收藏,挑上九十九件给城阳府送去,要个长长久久的好彩头。 第五百五十七章 暗潮汹涌9 宫中库存有没有九十九件和算盘有相关性的珍藏,暂且不知,反正李咎城阳和秦王夫妻对英娘的周岁宴还算满意。 接下来夫妻俩商量了一番,决定留到年后皇后娘娘寿辰过了再返回金陵。 一来年节将近,二来李咎也想看看岭北道、淮南道和淳城的情况。 三来么……三九快生了,李咎作为她的大哥,又是秦王的姐夫,和秦王那么交好,等等看自家外甥出生了再走,很应当。 又还有第四个好处,便是傅小贵儿明年二月考贡生,考上了至少也是一同进士,李咎作为不负责的师父,那也是可以留下来看一看结果的嘛…… 于是李咎和城阳便开开心心地继续宅在家里,抄书的抄书,抄二遍书的抄二遍书。 皇后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他家人口简单,今年过年就在宫里过,李咎仍然歇在议政厅旁边的值班房里,并不碍事。因而外面渐渐地为了新年过节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李家这倒是很安静。 李家的雇工每年都要算一次奖赏和节礼,这事儿从很早前就是十八和幺娘在负责,李咎只大概看一眼,说个好,让他们支取财物,也就够了。 所以自从成家后,李咎一日比一日懒散,得了女儿后更有点不管窗外事的架势,也就女儿不在身边这段时间,李咎才愿意办点正事。 往常没啥对比,城阳也没觉得如何,今年在京城这一遭,城阳恍然发现李咎竟然也学会偷懒了,于是这些天一直是城阳盯着李咎勤奋抄书、多提策论。 大概是李咎抄到电磁学的时候,已过了冬至,转入三九天,天气非常寒冷,时有大雪。又一个深夜,雪晴了几天,不过积雪仍然颇深,李咎和城阳晚上闲着也是闲着,赏窗晴雪深月中天的美景,忽然有人带着车马前来迎接他们,原来是帝后派人来接他们,这日酉时过半,秦王妃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宫中上下欣喜若狂,邀李咎城阳进宫看看外甥。 进宫的路上,李咎低声问城阳:“我听说,宫里头得了双胞胎,都要去一个留一个,为的是怕以后争抢起来,是不是真的?” 城阳失笑:“哪有这样的事,都是外头戏文杜撰的,宫里得了双胞胎,也是高兴极了。至于争抢的事儿,那不是也有个先后顺序,哥哥弟弟嘛!也是留了脚印拓画,不怕混的嘛。” 李咎决定把这件小事录在个人札记里,留待后人翻出来解读。 从城阳府邸到宫中,只需小半个时辰。若不是进了宫门后只能改驮轿和步辇,还能再快上一刻。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同样是急急忙忙被召进宫的秦王,秦王住的比他们远,不过心比他们急切,一路纵马赶来,到宫门口下马,两边人匆忙见了个礼,秦王道一声“失陪”,弃了轿辇,拔腿就往里冲。 他这番行为极不合礼数,但是李咎也好城阳也好,抬着辇驾等他的內侍也好,或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随从也好,都只想笑。 谁能挑剔一个新手爸爸的礼数不周到呢?城阳想到李咎那时候的表现,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秦王妃这些天就住在椒房殿配殿,和城阳原来的住所只隔了一个小花园,有回廊连接,下雨天可以不用沾雨就到里头。 皇帝陛下身边一个极为受信任的內侍,总管太监之一的郭暇,与皇后娘娘身边一个总管一起在宫门口等着,待城阳、李咎下了步辇,那两位内相便上前来说道:“我们奉陛下和娘娘之命在此等候公主、郡侯,陛下、娘娘口谕,请公主、驸马入内相见王妃,同喜同贺。” 没有这个口谕,李咎哪能进椒房宫,他只能在外朝的地方候着。 这是特许,李咎忙谢了两位传令官,在皇后的大宫女紫云的引导下,跨进了椒房宫后配殿。 皇帝陛下对秦王的重视在这里就看得出来,往前数十代,哪有出宫开府的皇子、封王就藩的王爷的妻子能在宫里生产的,更不要提是在皇后娘娘亲自照顾下,于椒房宫生产了。就是后妃,也多是生在自己宫所里的。 才刚进配殿,远远的就听见爽朗的大笑声。再走近了一看,是皇帝陛下和秦王,听着接生的女医大夫禀告情况,一个抱上了孙子,乐开了花,另一个听见母子平安,也是志得意满。 竟然连皇帝陛下都亲自来了!虽然皇帝陛下起居住所离椒房宫不远,但是皇子妃生孙子这种事,也只需打发人来代问一声已经足够,何至于亲自在这里等着看着! 城阳心中大为震惊,表面仍是四平八稳,她和皇后礼了一礼,却问一旁回话的女医:“王妃如何?” 女医躬身回道:“回公主话,王妃娘娘很好,这一胎养得不错,胎儿本身也不大,顺产很快。” 三九之前有过生育,比生头胎要轻松一些,加上科学的妇产科学已经在宫里得到了普及,这一次能顺利生产,让所有人都对妇产科有了更强的信心。女医们见城阳、李咎,更是满怀敬意,回了话,又恭维了几声。 李咎趁机问过三九的情形,女医拣那些不犯忌的一一作答,秦王在一旁乐够了,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进去见见王妃?” 女医回说:“回禀王爷,得是坐蓐期满了。为的是安全考虑,须防从外面带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进产房导致王妃感染。” 秦王“哦”一声,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抱抱我的孩儿?” 女医注意到他紧张得手都在抖,笑道:“回禀殿下……殿下如果没有避讳之见,又能好生洗手消毒更衣,学习抱孩子的手法,其实明儿一早也可以进去了。看看王妃娘娘也行,抱抱小王孙也行。” 秦王搓着手要学,皇帝陛下没好气地准了,又问城阳要不要一起看看。秦王妃那毕竟是李咎的妹妹,城阳作为她哥哥的代表去探视一番,也有理。 城阳想想方才所见秦王府的车马随从,料定秦王也带了小莲一起来,只是小莲不像秦王这么莽能冲在头里,所以这时候还没抵达。 城阳于是低声道:“我等一等慧敏夫人吧,我和她一起,如何?” 皇帝陛下没说什么,皇后道:“也好,她一个小孩子,单独见我们,那还不可怜见的,有你带着,她必定心有依靠才能安稳。我想秦王妃大约也是想见她的。” 母女天性,秦王妃和小莲一向亲厚,这时候免不了互相挂念,皇后既然做主召小莲一起进宫来,就是不避讳她们母女在宫里相见的意思,也犯不着在这时候为难她们。 皇帝这时候才道:“慧敏夫人,算是小皇孙的姐姐,让他们姐弟多处一处,见一见,也没什么不好。” 这就算是定了性,城阳代小莲谢了父母,叮嘱李咎:“你且去值班房那边好生歇息,我得了信儿就来回你。” 第五百五十八章 暗潮汹涌10 城阳寻思她进去产房探望三九和小外甥,加上“消毒”的时间,少说也半个时辰,李咎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未免尴尬,故而劝李咎先去值班房凑合一日,明早再来。 李咎那里肯依,他妹子生娃,他媳妇在里头尽礼数,他倒是先回去躺下? 李咎道:“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若是你在这儿,我心里惦记着你,和三九妹妹还能说几句话?” “那就快去快回……”李咎瞅瞅两边,把后边半句“三九有秦王惦记,我只尽个礼数”吞了回去。 皇后轻轻拍手,道:“好喽好喽,你们两个也是讨嫌鬼儿,一去一回不到一小时的事儿,依依惜别倒要一个时辰陪它!驸马留下,我正好有事问你。康儿去看看小莲到哪了,既然要结伴去探秦王媳妇,就速去速回。” 城阳面红耳赤,小女孩儿似的“哎”一声,福了一福,退下去了。 皇后先晾着李咎,让淑妃陪着送皇帝陛下回去休息了,这才带李咎到了城阳所住配殿的客厅,道:“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 李咎傻乎乎地问:“娘娘叫我来,应是为了让康儿快去快回,莫在这里拉扯反而耽搁时间,莫非不是为这?” 皇后叹道:“也不知你是真憨,还是装憨。解围,的确。不过也真的有事问你。你坐吧。” 李咎依言,在下手坐了。 两个內侍很快奉上茶、果、帕子等物,然后默不作声立在一旁叉手等着吩咐。 皇后端茶闻了一闻,只取个香气,并不吃,仍原样放回去,道:“你和康儿,是年轻小夫妻嘛,情投意合,是自己选中的对方,先爱而后婚,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么些年了你们仍然像新婚那会儿一般如胶似漆,我不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一位皇帝的妻子看待陛下的重臣,我都觉得很开心。” 话是这样,李咎却没听出开心的情绪来,皇后连假装开心的掩饰表情都没有,她是沉着脸说话的。 所以李咎没吱声……应对长辈的办法之一,该装哑时须装哑。 皇后顿了一顿,亮明了这次找李咎谈话的重心:“康儿告诉我了,你因为担心康儿的身体健康和寿元永久,故而不想再要孩子了。一个母亲,听到女婿如此照顾她的女儿,我当然高兴啊。可是我不得不为女儿多想一些,你应该不会觉得我多事,挑拨吧?” 李咎回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泰水大人的教诲,小婿自然领受。” 李咎先把二人接下来的谈话放在岳母和女婿的框架里,以免说到一半要被皇权收拾。 被岳母收拾那是应该的,被皇权收拾么……免了。 皇后没把他这点小心机放在心上,继续往下说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能为康儿做到这一步。我就问你一件事,倘若你们夫妻二人盛年时没有留下一个嫡子,将来康儿年纪大了,不能生养了,而你又突然想要儿子,你会怎么办?别说你不会这样想,人是善变的,我问的是将来你变了主意,会对我的康儿怎样。” 李咎并没有听出来这是个死亡级别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坑。 就算他拍着胸脯保证一辈子不亏待她闺女,一辈子对城阳好,摆事实讲道理谈感情,皇后都可以用“我只是问你将来变了心,又会对我的康儿怎样”直接挡回来。 他用“假设不成立”作答,没办法过关。 前后思考一阵,李咎总算搞清楚了皇后真正的意图,她在为城阳母女做保障。 皇后年近花甲,算是半只脚进了棺材,她和皇帝陛下在世时,当然能保证李咎对城阳无微不至,保城阳事事顺遂,可是他们不在了呢?皇帝陛下大约会觉得男子三妻四妾不算个事,公主没有儿子,驸马养个儿子抱在公主名下,也是司空见惯。可是皇后不这么觉得,她要的是城阳接下来也平安顺遂,而不是先过半生快活,再过半生凄凉幽怨。 有秦王在,皇后觉得李咎应该不敢对城阳真的做出什么不轨的行动来,秦王不会坐视自家妹子被人欺负。但是一个男子想刁难自己的媳妇,只要稍微注意一下面子功夫,又岂会会落人话柄?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外人哪里挑得出问题! 秦王管不了他们家庭内部的事情,城阳受了委屈也未必会和秦王诉说。且秦王妃是李咎的妹子,将来果真城阳婚变,秦王站谁那边还得两说。 秦王越是敬重李咎,越是和李咎关系好,她就越担心城阳的将来。 李咎想不到这么透彻,对于后院的弯弯绕绕他一向一根筋,不过他猜得到皇后所指在她百年之后没人给城阳撑腰的情况。 在现代位面,岳父岳母担心自己不在了,闺女儿被夫家欺负,也并不罕见,李咎见过的就有不少,远的不说,他自己的外公外婆就是如此……他妈还有好些亲兄弟呢,他的外公去世前留遗言,仍然非常郑重地把他妈柳女士托付给他,交代他说,母亲粗枝大叶惯了,心粗得很,受了委屈都不一定能发现,让他务必好好照顾母亲。 对照现代的情况一想,李咎大约就有了主意。他飞快地心算一遍自己的产业,仓储中心才动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物资,理工科的书本倒是掏空了,但是他都有备份,这是他最大的底气,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功夫还在,还有基本的生存必需品,他就有从头开始的本钱。 有了这么一份底气,李咎便从容不迫地说道:“人会变,此刻做的保证,也不知未来会怎样,小婿也是父亲,膝下也只有一个爱女,奉若珍宝,一想到将来女儿也会嫁人,那女婿对我的女儿怎样,也会成为我一辈子难以放下的心结。泰水大人的担忧,小婿完全理会得来。小婿对照自家姑娘这么一想,那女婿要如何才能让小婿彻底放心呢?也不能送进宫净身,以断他妄想吧?” 皇后微微抽搐着嘴角,这个笑话它不好笑,但是又令人忍不住发笑。 “思前想后,小婿有这么一个办法,未知泰水大人可否:一者,小婿愿意将所有产业,比如青山李园,比如在各行联营会中的席位都改于康儿名下,除行业发展之要务外小婿从此后不再过问——当然,小婿手上有些东西需要自己砸钱继续,所以还得和公主商量,这么砸钱,砸钱的结果怎么分配,这是小婿和康儿需要仔细商议的。二者,小婿愿请懿旨,除为小婿的徒弟傅贵、义女黄元燚所留的一部分产业和藏书之外,其他一切财产,唯独只有英娘可以继承,其他任何人不得分割。” 不过考虑到就算现代人避孕都有意外,以古代这个技术么还真不好说,万一将来城阳还有生育……李咎于是又补充道:“若是公主以后还生下了其他的孩子,就和英娘均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暗潮汹涌11 李咎交出去的不仅是家产,还有“人”,意思是以后哪怕是自家人过日子,城阳手里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李咎当然不能动她分毫。且李家的产业,李咎也全都给了城阳,果真闹起来,城阳是能把李咎扫地出门的。 城阳的性子干不出这种事,李咎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后手,但是话可以说满,这是表态,又不是实操。 至于继承财产啥的更不说了,李咎又不可能和别人生孩子,他亲爹亲妈兄弟也不在大雍,能分他遗产的,从礼法上只有媳妇、子女和徒弟,那不就只有城阳和英娘了么。他说请懿旨,也就是把这件理所应当的事用契约定下来——说个题外话,一纸契约,也要看情况,大多数时候那真的就是一张纸而已,真当人背过去了那个纸能起作用呢? 李咎表态的诚意绝对是足足的,皇后听了心中很满意,虽然小夫妻俩年纪轻轻整什么避孕让她觉得匪夷所思,至少李咎对城阳又维护又诚恳,也不枉城阳处处护着他,护到她这个当娘的都觉得吃味儿。 “你的诚意,我看到了。这两件事我觉得可行,但是到底要不要做,看康儿的意思,我想康儿是不愿意的,她心里只有你,哪还有她自己!但愿康儿对你的一往情深和情真意切,换来的不会是将来的后悔。” “某绝不负妻子,绝不会有分毫亏欠于她。” 这场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皇后看女婿满意,对他也就周到,让小厨房按城阳送来的小吃食的方子给李咎整了一桌宵夜,鸡鸭鱼虾小羊羔,醴酪糖酥馓饼羹,齐齐整整十一个碗儿……得,到这里还不忘提醒他一心一意呢。 李咎拿不准城阳小莲一会儿来了还吃不吃这,就只挑出城阳不甚喜欢的紫苏蒸鱼等几样慢慢吃着,边吃边听皇后的教诲。 夜宵吃到一半,城阳领着小莲来了,将小莲安顿在对面坐下,城阳和母亲福了一福,接着就贴在李咎身边坐了,一面坐下一面说:“哎,这是我送来的方子吧?整上这么多,我就在这儿吃了,不用叫厨房单给我做的。” 李咎顺手就从里头拣出来一样特意留着没动的盐煎白果酥,挑一片给城阳递过去:“这个好吃。我刚才一看,就知道是你最喜欢的。” 城阳想都没想,直接张嘴接了。 皇后咳嗽一声:“差不多得了,一样样儿的,给谁看,孩子还在呢!” 说完“孩子还在”,皇后想起小莲其实已婚,年纪也不小了,听闻在家和夫君也是蜜里调油似的好,于是她叹了一声,道:“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们也早点儿睡。樱娇,你和妈妈们在这儿守着,送驸马去值班房了再来回我。” 啊,辣眼睛。 说罢皇后起身旋走,留下城阳和李咎莫名其妙,这不是只有自己人,又是私人场合,亲昵一些有啥问题啊? 小莲巴巴地望着他们,城阳又接了一块白果小酥饼,反手给李咎挑了一块鱼肚,问小莲:“你也来拣两样拿去吧。你舅舅没动这些。” 小莲素来胃口一般,摇摇头谢了。 城阳道:“今晚上累着了吧?一会儿就跟我歇息,明儿一早再见王妃。今天大约是脱了力,才没醒的。若是你想留下来照顾王妃呢,我就和皇后娘娘说一声,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们好歹是一家子,这么好的日子里,本该在一块儿。” 小莲闻言高高兴兴地应了声,然后就巴巴儿地等她带自己歇息。 城阳还想和李咎待一会儿,但是看这样子也是不合适,再者这里毕竟是后宫,就算满宫人都盯着,李咎留在这里也不合适。皇后娘娘愿意留空间给他们是大发慈悲,他们赖着不走就过分了。 所以他们只稍微磨蹭了半顿饭的功夫,李咎便在樱娇以及后面赶来的椒房殿总管太监、还有郭暇的护送下去了外朝的议政厅后的配殿安歇。 议政厅永远有值班的学士在,李咎来时,他们正在一起啸月吟风。当时那个场面,李咎被皇帝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送过来,而侍讲学士们正在酸不溜丢地说着汉代卫子夫裙带卫青的典故,什么“卫青不败由天幸”的,那场面别提多尴尬了。 人家汉武帝娶了卫子夫,让卫子夫的弟弟娶了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这里是秦王娶了李夏姑娘,让李夏的哥哥娶了秦王的姐姐,这不恰好对上了吗? 卫青封侯是因为军功,李咎可不是……当然要说起来,李咎功在农桑,并不比军功差,甚至在传统意义上要超过军功,但是意有所指的人不会提这茬,仿佛只要他们不提,李咎就真的只是个裙带上位的外戚。 所以这个场景就很让人无语,背着人说闲话,还是牵扯秦王和皇位的模糊关系的大不敬的闲话,落在人眼里不说,旁边的目击者就是皇帝陛下的亲随……相当于皇帝陛下也知道了。 之前他们畅聊时,虽然也有几个內侍在,可他们这些侍讲学士年轻气盛,并不把等级低的小內侍放在眼里,郭暇他们不一样,那是某某殿、某某阁大总管,能直面皇帝陛下,能吹风的,由不得他们这些还不算心腹的人不担忧自己刚才的狂妄之言被吹到皇帝陛下那里。 李咎抱着手,冷漠地看着他们,然后突然拿出忠王巡视的架势,将四下里环视一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郭内相,我就住这儿?” 早在李咎第一次上京时就和李咎有所往来的郭暇,非常机灵地应道:“哪儿能啊!您住后面的配殿,大小整齐七八间屋子还带个花园天井哩!才刚知道公主和侯爷上京那会儿,陛下就让把配殿整个腾出来,按侯府的样子装饰一新。您刚到京里那会儿,皇后娘娘又带着人收拾了一番。公主来住下之后,又挑了一些用的玩的放过来。不是老奴夸口,里头清俊齐整,不比陛下的书房差什么。” 李咎往皇帝寝宫甘露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娘娘赏识,公主娘娘体恤,本侯这里万谢不已。” 然后他昂着头,阔步,由內侍们护送着,从那几个年轻学士眼前,一步一步地踱过去。 那群方才还激昂不已的学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只能目送李咎趾高气昂地路过。 李咎所住的配殿和值班房遥遥相对,隔着花园依稀可见。 于是学士们就看着对面配殿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俱是內侍宫人来去伺候。再对比自己这边,只有值班当差的小內侍,生炉子送茶什么的,真是天上地下。 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学士不禁茫茫然问道:“骄矜无礼,不尊学道,难道这就是将来我等要为之苦心经营的皇亲国戚吗!唉!” 片刻寂静之后,一道更加年轻的声音响起:“某倒不这样认为。活人无数,救民万千,丰郡侯想怎样骄矜无礼,都是应该的。若能为更多黎民谋福祉,某愿为驱使。” 第五百六十章 暗潮汹涌12 后面这个说话的侍讲学士姓邹,名科,自登隆,是两年前那一科的三甲进士,入翰林后先师从大学士杨本华,到今年才被拔擢到皇帝陛下身边近身听用。 他是江南钱塘人,出身平民。李咎到青山城那年他刚好因为母亲病重,放弃学业,回家务农。 不久之后,江南日渐富庶,各处兴办学塾和扫盲班,邹科成了本地学塾一名扫盲班先生,拿的是学塾的月钱。教书之余他也自学了一些李园的杂学。 靠着当先生的月钱以及李园辐射的经济能量、读书风气,邹科重新回到了科举的道路上来,并且最终走到了皇权的核心。 邹科对李咎的有些理论不以为然,不过他对李咎是怎样让江南人富起来、懂礼义、行规矩,很有兴趣。并且作为受益人,他在心底比较维护以李咎为代表的李园。 李咎骄傲点跋扈点怎么了,办事办得漂亮,江南以致整个南方的百姓莫不夸好,比那些清名在外却没有半点实务的嘴瓢大夫好得多,论人须得论事嘛! 其他学士莫不侧目而视,有些圆滑的愤怒过后仔细一想又觉得邹科说的也不算错,有些古板的,心里已经把邹科划到了李咎那个派系,以后必定要找机会排挤他才行。 这一切李咎都不知道,若是知道,可能要冷笑三声——大雍立国才几十年,国运还没恢复,国力尚且在提升,倒是先搞起党争来,东林党和阉党看了都能耻笑他们眼空心大。 不过这些也并不重要,早在李咎决定通过税收对财富分配制乃至所有制动刀,通过屠龙术埋下火种的时候,天然决定了他和这些人不是一路的。既然不是一路人,那管他们什么想法,越被恨越显他能耐。 李咎在配殿的安乐窝里没心没肺一觉睡到卯时,议政厅忙忙碌碌的为议政做准备,李咎这方起了,由皇后那里的总管领着洗漱完毕,去椒房殿外等着领了城阳一起,又被皇后留了一顿早膳,到巳时过半方得准许离宫。 小莲是留下来照顾三九了,三九的两个儿子被抱出来给李咎看了一眼,认了认人,又抱了回去。 头发右旋的是哥哥,左旋的是弟弟,两个孩子并不太像,明显哥哥像爷爷,弟弟长得像母亲,天差地别的兄弟俩。 皇帝陛下早就给孙子看好了小名儿,男女名字各排了几十个,如今选的是来自山海经的异兽名字,大哥乳名青凤,弟弟乳名狡儿。 李咎一听这就是他自己取不出来的名字,直夸好。 城阳一看也知道他没懂,夫妻二人出宫回家的路上,城阳才与他解释,“狡”这个字源于一种异兽,所到之处都能丰收,原话就是用的“穰”字,说它“见则其国大穰”,不管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个字,总归和李咎之前的“丰穰”的侯爵号是相称的,多少是让弟弟念着舅舅的意思。 李咎当时微微愣了一下,城阳只抿嘴笑,末了到家了才说:“我爹终究是喜欢你的,我不知道我娘昨天找你说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是因为爹爹和娘喜欢咱们。” 李咎把城阳从马车上扶下来,笑道:“我知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陛下和娘娘的态度,我都知道。啊,转眼都快过年了,年后没几天就是娘娘生辰,过了生辰,咱们就该回家了,一去得是一二年功夫不得来,你说要不要让你和英娘在宫里再住两天,陪陪你爹妈?” “不了,宫里才有了小金孙,人多手杂的,我娘顾着他们还来不及呢,咱们就别去添乱啦。况且呀,俗话说远香近臭,天天在宫里溜达,反而不好,就是心里想得紧,才会更喜欢。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咱们东西多,爹妈又给了好些吃的用的穿的玩儿的,不知要收拾多久?年节下忙得很,咱们提前准备起来,到时候说走就走,一点儿也不耽搁。” 城阳说着,一阵寒风吹来,城阳打了个喷嚏,又笑:“看看,我才往金陵住了几年,连长安的北风都有点儿受不了。江南啊,真是捂得人骨头都软了。” 李咎忙给她拢了拢风帽,两人牵着手进了门,又闭门过上了小日子。 他们的小日子是安静祥和,稳妥柔软的,规律又舒适。特别是不必走亲访友,没有应酬往来,就能抽出绝大多数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每日书信函件也少,多是产业上的事儿,那都有幺娘、初三他们按照成例办差,即便遇到棘手的,也有城阳的内官办理。偶尔有黄致、傅贵儿他们的文书转来,就连秦王也因为年节下要准备过年以及抱了俩儿子当了傻爹爹的缘故,暂时没有别的事务处理,因此一时间空了许多。 李咎忙着抄书,城阳除了看看新鲜书本,就是到处拍照……她是无师自通了现代人的旅游打卡,会找角度,会设计场景和姿势,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道具搭配,甚至还会玩cos! 李咎甚至看到城阳带着喜晴她们几个扮成仙女的样子,仿照传世名画《神仙卷》的人物姿态拍照,效果还挺好,那神态,那仪态,那造景,活脱脱就是画卷的人活了,李咎看了都说服。 果然缺乏娱乐项目的古人比现代人更会玩…… 李家是一片和乐美满,外面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有些人看着秦王拔了头筹,得了那么两个结实健壮的小子,羡慕得两眼发红,也有人对此恨得牙痒。 当然对秦王在诸位皇子中最先得了儿子这件事的恨意,远远赶不上对另一件事的恨意。 这话说回来,还是归结在一个“税”字上,从“税”再往深了归,就落在以财富再分配为代表的生产关系上。 聪明人从前年的岭北道上书就看出来这刀多狠了,再配合上秦王现在在准备的新税法,完全能看懂将来秦王的刀要挥向何方。 再不狙击秦王的税法,就晚了…… 可是要怎么狙击? 虽然皇权和相权在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方面高度一致,但是在别的方面并不一致,特别是核心诉求有时候是背离的。 皇权在乎帝王是谁,由相权代表的朝臣、贵族、士族……可不在乎,反正不是自己当皇帝,管是谁登基呢?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家族能不能万世永昌,能不能更上层楼! 于是他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像皇帝和秦王,他们看天下都是自家的,问题在于从谁身上获取价值,而不在于要把钱拿到自己兜里——因为这天下所有的人和财富本来就在自己兜里。 经过李咎一番洗脑之后,他们已经从心底认可了“流通的钱才是钱”“藏富于库不如藏富于民”“人乘以生产力等于国家财富等于天子财富”等一系列认知。 但是其他人并不这么想,国家从谁身上拿钱,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天子少从百姓身上拿一分,就会多从他们身上拿一分,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天子对地方事务的掌控能力增强了,留给其他人的寻租空间就小了,再者天子加入了商业经营,特么的,论经商,上下游关系摆平,原材料价格,出海速度……谁能比得过皇室?这不是抢饭吃嘛!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新税法格局下,他们这些“上等人”的地位明显有所下降。以前他们能通过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攫取国家税收收入等好处没了,自己成为了和商人差不多的交税者,用来稳固自家地位,积累家族财富的能力没了…… 这谁能忍? 第五百六十一章 暗潮汹涌13 今年去年,针对岭北道刺史的刺杀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但是全部失败。 夏刺史在岭北道极得人心,百姓知道他的政策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并不听有心人带节奏反对他,相反,还能监督各级地方胥吏是否按新政执行。若有人从中作梗,立刻就有百姓递诉状去衙门,一时间岭北道的风气上下为之一清。 许多小商贩在他的新政策下抛弃了大规模兼并土地的传统道路,走上了行商之路,只不过在几个港口各圈了些地方作为家族落脚之用。都说风口上的猪都能起飞,他们不比猪强?就算是走背时的人家,只要舍得去拼,也成了大商人大工厂主了,这群新兴富豪及他们的雇工是夏刺史的忠实支持者。 再这样的情况下,针对岭北道的人不得不蛰伏起来,对淮南道也没什么好办法,也就是冷眼看着。 所以之前潘先生讥讽崔举人无能,脱口而出叫他串联起来闹事,也算部分体现了整个官僚体系的不满,但又想无可奈何地挣扎。 想从办事细密周全的夏刺史这里动手,俨然没什么希望,他们只能把目光投向别处。 然而这里摊丁入亩一条鞭法还没个了局,秦王那里又搞起了所得税法,这是什么?是抄家啊! 虽然秦王还没正式提起奏陈,还没把事儿摆出来讨论,但是消息捂不住,已经透漏一些出来了。 秦王自家还算周密,不过皇帝陛下的议政厅不是,户部更加不是。 秦王的税法草稿在议政厅来回讨论很多遍了,被陛下问政过的户部郎官都有七八个,再加上轮值的侍讲学士以及当差的內侍等,知道秦王这个条陈的,少说也有三五十人。 这三五十人口风都严,但是那也得看对谁,对先致仕大学士吴宥等人,如何严的起来,她们之中多少人是吴宥等人的徒弟、姻亲! 况且这么大的事,皇帝陛下也不可能乾坤独断,不问国库,不问账簿,不问黎民,就直接办了! 进入年关之后,因为接连的事情,这事儿吧是暂时搁置了,然而搁置是因为这事不能一蹴而就,并不是皇帝陛下就不想办了。 相反,皇帝陛下想办得紧,这不是求稳,才要观察观察? 这时候这群人真的慌了,不把所得税给干下来,以后他们真的和商人一样交税,还得多交好几成出去,那不得行啊! 要怎么阻止? 说服,没戏,陛下和秦王看他们像看贼似的——虽然这么说是过火了点,但是情况的确如此,陛下和秦王越来越“民本”,越来越把他们这些当官的放在“为天子牧民”的位置上,把他们当真正的工具人使用,越来越提防他们从黔首身上捞钱,并且只想给工钱,不想给地位,不想分割统治权给他们! 行,这一任皇帝,乾坤独断,以前还上过战场,打过天下,不是那么好收服的,下一任皇帝,他们可以试试吧? 一看,哦,皇帝陛下最中意的明显是秦王,瞅瞅封号,瞅瞅放权,瞅瞅给人的体面,再瞅瞅现在秦王抱了儿子明显又多加了一点儿筹码。 这又扯了,秦王比皇帝陛下还激进!而且皇帝陛下年纪大了,为了养生,行事还算柔和,又顾念老人的情谊,对吴宥等一辈子当差办事的老臣,还愿意留点体面,那秦王铁面无私,养着慧敏夫人等一帮账房,一个账册能把祖宗十八代的财产扒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腾挪的机会都不给,留屁的体面,连脸面都不给留的! 摆在他们面前的路还剩两条,一条是趁着秦王年纪小,把秦王洗回来,洗回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正道上来;另一条是扶持一个皇子把秦王换了。 很难讲这两条路哪一条更难。 秦王年纪不小,不是毛头小子,且在民间行走了几年,如今学了那一套“天下为我所有”的道理之后,再看太傅、师父的教诲,都是一脸的“好活儿,让我听听你们准备怎么骗我”的表情,然后很支持官僚学阀用这一套自己洗脑,自己是半点儿都不听的。 想把秦王洗回来,可能性太小了。 换人?换谁?理论上看忠王最合适,又是长子,品行也贤良,王妃是他们郑家的大小姐,半个脚在学阀里!且忠王是个憨憨,按理说好控制是吧?好用是吧?但是皇帝陛下也知道忠王就是个憨憨啊!除非后面的儿子死绝了,不然轮到忠王继位?而且真到了那一步,让憨憨继位,皇帝陛下必定要放辅政大臣,辅政大臣的人选都现成的,那么大个李咎摆着!主弱臣强……啊呸,主傻臣强,不就怕一手篡权夺位嘛,但是李咎是他们老刘家的女婿,篡权夺位不还是要把皇位留给老刘家外孙的,那不还是老刘家的血脉? 忠王是个面上光,那贤王呢?贤王肚子里怕不是有三百个心眼子,和贤王打官司,那是与虎谋皮!贤王表面上对他们进学上来的世家尊重有加,但是贤王太精了,他上位只怕比秦王还狠,还刻毒。秦王不介意自己的钱放在谁身上,愿意藏富于民,贤王却是贪吝人,去江南办皇差都不忘给自己扒拉一份好处,贤王多半不会是藏富于民,只会藏富于己! 再往下的荣王,似乎又是不错的人选,人也清贵,办事也风雅,读的是圣贤书,师从云梦两道大儒林山长,更是林山长的女婿,那可是学阀的人,好吧?好!特么的林山长和大杨家早就调转风向去支持李咎了! 淮南道代此时岳老相公提议要试行新税法,林山长也上书附和,请与云梦南道试行! 其他三家被杨、林两家背后下刀,一口老血还没干呢! 再往下的两个皇子还是半大的孩子,都没赐婚,想和哥哥们争一争,只怕没那个命。 不说别的,秦王一手把持户部,捏着全国的钱袋子,其他皇子怎么和他争? 除非是陛下还能在位二十年,主动猜忌秦王,且底下又冒出来个聪明孩子,那还有一点可能。 问题是以李咎的能力和皇帝陛下的信任,底下两个皇子那不是照样被李咎洗脑,照样接受那一套歪理邪说,和秦王又能有什么区别。 想从下一任皇帝身上动手,先要把李咎搬走,不能让他再继续影响诸位皇子。 话说回来,真能把李咎搬走,他们未必不能把秦王洗回来。秦王的年纪说大,也就那么大,性子又虎,对民间的确了解,对官僚体系的道道未必清楚,只要设计让他办坏几件差事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有的是办法逼着他改回来。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李咎太讨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暗潮汹涌14 吴宥恨李咎那是十来年的恨意了,不过他是真的拿李咎没办法,他用来辖制人的手段在李咎这里全部行不通。 李咎不进学,不考试,不当官,他没办法通过惯用手段从功名和官途上卡李咎的脖子。 李咎在金陵,距离远,他没办法遥控金陵给李咎添堵。且金陵那帮人和长安的本来也互相看不顺眼,每年科举为了南北举子评分的事儿,长安四家和金陵几个书院能挣得打起来,前两年甚至到了要分东西南北四个榜的份上,金陵的世家又怎会听京城的摆布。 至于李咎的那个徒弟,吴宥是真的很想动手为难一下,可是傅贵儿吧,他去了尤家姑娘,和杨家就成了连襟,尤家姑娘关系好,傅贵儿也没少被老杨家带去念书,算是半个杨家人。 杨家这些年用心育人,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再加上金陵尤家的人脉,不敢说官路坦荡,那至少也是一路通畅。 吴宥这个级别的大佬想要对付傅贵儿,搞不好是要被人耻笑,耻笑他和一个小书生过不去。且傅贵儿顶多只能算李咎的看门狗,说是左膀右臂,都有些高看他,就算卡着傅贵不让他考功名,能碍着李咎什么事?到时没有为难上李咎,倒先惹来杨家尤家一通火气,鱼没吃着反落一身臊。 阳谋没用,那试试阴谋,比如给李咎安排一下人间失踪?可是李咎一个能打十个,这还不算,他的警惕性和防备心,比吴宥家养着的从前线撤下来的斥候都强,别说给他设套了,平时路上多看他一眼,都能被他盯上。 要多派点人去?李咎他也不是单独一个人,他不知道多爱惜自己的小命,早前出门身边必定带着个哑巴,那哑巴比李咎还高还壮,李咎能打十个,哑巴就能打二十个! 再后来李咎身边还多了京大营出来的侍卫,那就更不是随便几个护院家丁能料理的了。 但要多派点人呢?真当地方巡守是傻的,派上几十个去围攻朝廷命官,真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也就罢了,稍微漏出一点把柄,那就是谋反! 吴宥又不是傻子,这样的事他不敢做,也没必要做。 这个“没必要”是以前,现在有必要,吴宥却没办法。他总算是懂了“无欲则刚”的意思,李咎没有欲望,没有软肋,他拿捏不住。 李咎和城阳回到京城之后,吴宥还在冷眼旁观,其他人早就按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吴宥便也不拦着,就看他们试探试探,也给未来探个路。 然后,哪还有然后,李咎真就是王八乌龟托生的,比千金小姐还金贵,真个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赴宴、嬉游,一向连书信往来都无,京里难得有几个人得了他的回信,全是城阳公主代夫回的。城阳公主从出生起,学的就是官样文字,端正严肃,任谁想挑她一个错都挑不出来,就算是有错,谁又敢挑城阳公主的错! 因此京里下帖子的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到头也没把李咎从乌龟壳里拖出来,就是用杨老相公的闺女杨青娥与淮南道刺史的婚事去钓鱼,人都没上钩。 吴宥旁观看得分明,他一向就不觉得这些个小辈能把李咎怎么样,不过还是通过这几个月的时间试出来了,此路不通,另寻他法。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呢? 致仕老相公吴宥陷入了沉思。对手在一个铁桶里不肯出来,他们也攻不进去…… 转眼就是过年了,照例是一次群臣国宴,还带招待番邦使节,标准的九巡九礼的最高级别国宴,然后是一次大规模的家宴,最后是他们小家子的家宴。这次小家宴,三公主倒是带来了秦驸马,看起来秦驸马也乖巧了许多,不过看着夫妻关系依然不怎么样。 李咎知道城阳私底下教了三公主一些御夫之术,显然有效,李咎暗暗地打探了一番具体情况,竟然得了与自己一向不和睦的秦驸马一通哭诉。 回家了李咎就觉得庆幸,还好城阳没把那一套用到他身上。那可真是经典熬鹰战术,就算小秦驸马是秦家的嫡长子,在公主跟前一样不好使,过得像正经丈夫还是像小媳妇,全看公主的心情。 还是陈妃担心女儿惹恼了夫家,又疑心城阳憋坏故意想整他们小夫妻俩,私底下劝着女儿也稍微和缓些,小秦驸马后来才得了喘息之机。不过三公主熬鹰没熬出来,小秦驸马也转不过弯儿来,一个觉得对方毁了自己一辈子,一个觉得对方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这婚结得实在无趣,这以后夫妻俩始终是淡淡的冷冷的,竟是一辈子也没有和好,百年后连坟墓都没有放在一处,中间隔了十几丈远的距离,用花木修成屏障,示意到地底下也不肯相见。 话又说回来,虽然婚姻不幸,三公主的寿命却极长,是难得的高寿之人,可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这一年的元旦,过得和往常倒没什么区别,就是多了两个小金孙,让皇帝陛下、皇后和秦王走路都带着风,让忠王贤王羡慕得眼睛里长出钩子来,其他的仍是老样子。 从元旦到元宵,再到皇后娘娘的千秋,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过了正月十六,不几日出正月晦,到了二月里,就是今年的科考。 李咎总算是走出家门,接了傅贵儿送去考试。 大雍的科举制度与地球位面的明清区别不大,考试范围都是经义策论,答卷也有了严格的形式。 傅贵儿的模拟卷,李咎拿来看过,看完就一个感受,还好不用他来考这个,看看那细枝末节,看看那些坑,真是活活的把自己考成傻子。 这一次考试总共考四门,十二天,最后一场考的是公文写作,李咎看那题,是代拟圣旨,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国使者来朝,假如举子是礼部主事,请草拟国宴上宣读的圣旨。 李咎觉得应该不难,这种圣旨都有成例,谈什么事用什么例,格式四平八稳,内容只差查找替换关键词就行。 听了李咎一席话,城阳当时就乐了,拍着桌子笑道: “哥哥你去考这个,怕是能把老学士们气死。真当这么简单呀?这里有好几个坑呢。其一呀,这一年咱们和百胶打仗打赢了,朝中上下正在为如何处理百胶而争论。百胶呢,和这个某国世代姻亲,咱们大雍和百胶打仗时,某国也想趁势而动,不过被卫大将军给挡住了,震慑在梁山关下丝毫不敢有所进犯。到了这一日,陛下命某国来朝,某国不敢不来。其二呢,带队的使者是某国行三的王子,他是主战的,还带了当时率兵到梁山关下的某国将军霍杜威。其三呢,礼部主事是办这差事的不假,可这个主事不能草拟圣旨,草拟圣旨的只有书华阁和议政厅,主事只能草拟几种意见,告诉陛下有哪些成例,或者其他的处理办法,全部写上封给内阁交陛下审议,再拿着最后的草拟圣旨由礼部上下进行安排。哥哥你说,这简单吗?” 李咎听得头都痛了,忙问傅贵儿:“你师娘说的这些,你都想到了吗?” 傅贵儿也笑,哪能想不到,尤复、杨经维都是多老成的人,这些坑,早八百年都给傅贵儿演示过一次了。以往的考题,比这更坑的都有。 傅贵儿回家后也和尤瑷、杨经维、杨大郎仔细聊过这次科考,感觉只要不被人故意坑,问题不大。 话又说回来,现在的情况,想坑他也不容易,真当糊名制是假糊的?且傅贵儿在秦王那里是挂着号的,除非有硬伤,否则想废了他的成绩,难。 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潮汹涌15 结果也正如傅贵儿自己所料,他做的工整舒服好文章,言之有物,辞藻优雅,稳妥至极,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就是吴杨几家再想压他的名次,他照样能排进中上里。而那边秦王一派的学士虎视眈眈。他们若敢把傅贵儿黜落了,秦王绝对敢把情况捅到皇帝陛下那里去。 于是傅贵儿顺顺利利地拿到了比自己应有的名次偏低的名次,反正考上了,接着立刻就是殿试。 这两年读书的人也试出来了皇帝陛下的口味,个个都走的务实派和民本派——其实也是好事,以郑适道为首的理学派讲究的也是这个,只是大雍上正轨,天下有了财富之后,难免就有了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到现在皇帝陛下换了想法,取士取实,撇撇水,也算好事。 大家都是务实线的,特别不乏钻研过李家的杂学书的,论起政来并不比傅贵儿差。傅贵儿胜在打理产业和代李咎往来人家时什么都接触过,海贸、区域竞争优势、税法、行政全都懂,十分博学,亏在啥都不精。最后没拔尖,也没进同进士,安安稳稳地考了个进士及第回家。 傅贵儿进士及第,紧接着就被秦王圈到了翰林院的小团体里面,当自己的班底往庶务经济方向培养起来了。 李咎看着差不离都安排好了,时间也到了春深,再不走遇着江南黄梅天那赶路可是折磨人,便逐日的安排好离别饭,与秦王傅贵儿等人聚了一聚,挑了个望气官说连晴的日子,便启程回去金陵。 这一路他们选了和上次去金陵不同的地方补给,顺便游玩了一番,带着英娘到处合照留影。 那日过九衢时恰好遇上有人家办喜事,城阳拉着李咎去蹭了杯喜酒,看他们当地风俗有趣,还拍了几张照片,有一些就送给了新人夫妻收藏。 回来看着照片,城阳就有些遗憾,当年大婚时李咎没想起来还有这“照相机”,现在想怀念怀念新婚的场景,也只能翻翻模糊的回忆。 对于那天衣饰,城阳都已经记不清了,可是那一天她不顾礼节不顾礼仪从马车里走出来,坐在李咎旁边,靠在李咎肩上,马车摇摇晃晃,世界也摇摇晃晃……那一幕至今记忆犹新。 李咎想想,索性和城阳补了个蜜月旅行,一路旅拍着拍到金陵去。城阳看着没什么变化,李咎也只是更加老成威严了一些,这样拍出来的“结婚照”,一样好看。 这一来一回的大半年,可见沿途的情况又不一样了,大雍算是进入了高速发展期,到处都兴旺发达。 李咎注意到许多交通比较发达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番邦来的雇工,大雍缺乏劳动力,不得不向更遥远的地方索求人口。 单纯从外表上分辨,就有大量的类似东南亚、南洋地区的人,甚至还有明显的高加索人种和非洲人——早在唐朝年间就有大量中亚人和少数非洲人来到了中原,现在只是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跨国交流。 李咎没有什么民族主义的观念,只要肯接受中原文化,守中原规矩,尊重中原的制度法律,和中原人相亲相爱,就算是合格的国际友人。如果认同中原身份,有祖国土地概念,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那就算是中原人。 九衢的铁路已经进入了部分试运营阶段,和京城的没法比,九衢的铁路轨道车,只有十分之一是客运车,其他都是货运车,铁道交通的运力在这个时代运人很不划算,人不值钱,货也不值钱,可是运输成本很值钱! 李咎和城阳还偷偷上车去蹭了一下大雍时代的火车,有那么一瞬间,李咎产生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窗外的风景慢慢倒退,铁轨哐哐的声音非常耳熟,有种置身平行世界绿皮慢车的错觉。 城阳在隔壁女眷的车厢,对,这里的客运车处处都做到了男客和女客分流,车厢里也用了薄薄的木板做隔断,连声音都听不太分明,更不要说看见人影了。 不过李咎和哑巴以及钱内官等人坐在靠近女眷车厢的这一头,从特定的角度去看,也能看到比较靠近他们的城阳。 李咎觉得有些恍惚的时候,就看看城阳,这种似真似假的错觉,总在他看向城阳时化为泡沫。媳妇是真真实实的。还有女儿。 一路游山玩水,眼看着时间快到年关,一行人才不得不疯狂赶路,赶着小年前回了金陵。 今年在金陵城外十里亭迎接他们的好友又多了个黄致。 黄致已经初见老态,须发斑白,身体倒是十分强健。 这个时代很难再找到一个人像黄致这样走过那么多路,领略过那么多山水,他的身体状况放在大雍的军队里都不算差。 他带回来的还有整个中原,北到黄河流域燕赵一带,南到云梦南道,西到关中的交通要道等高线图,包括水文条件、山形地势,罗列其上。 黄致先编纂了总要地图,然后再亲自带去实地核对,效率高,结果也好。 这个地图的原本已经送去京城了,黄致保留了一个副本,现在还在做又副本。 李咎稍微有一点吃惊,常理惯例,黄致领了地图绘制这个差,李咎又没有瞒着他差事的来源,而是直接把黄致的名字报了上去的,所以黄致完全可以留在京城亲自面圣交差。 黄致的差事办得不错,交差出来皇帝陛下必然有赏。若是个心有丘壑的人,面圣时再有一篇策论交出去,还能有更多好处,至少能一书胸臆,。 黄致偏不,黄致用官府书信的路子把地图和奏陈送走,自己飞快地就赶回来金陵继续窝着。 李咎明知道黄致志不在此,还和他打机锋:“先生这一次撒手,可撒去了十个金龟鱼符否?” 黄致顶着风帽,拈着空中微带湿意雪点子,回道:“吾生不知富贵,死不知权财,唯垆边之杏花,结我与天地之牵连。” 李咎一听就知道黄致这是动了隐逸的念头,笑道:“未及梅妻鹤子之孤清也。” 黄致于是也不捻那点雪粒子了,没好声道:“那要问金陵的地价何以那般高昂了,我倒是想要个孤山梅林呢?” 拜李咎的折腾所赐,金陵的地价早就涨到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姑苏、钱塘的也差不离,黄致倒是想搞个梅花岛,有钱也得养产业哪儿能买得起金陵的山。 他两个打完这机锋,一旁微服前来的梁瑞咳嗽一声,然后满怀期望地看着李咎。之前他接到京里的书信,知道杨家为了杨青娥的嫁妆撕得死去活来,说不定婚事都有个谈不成的,着实有一点慌张。 李咎冲他点点头:“应是十分准了,公主去求了恩旨,梁相公和杨娘子的婚事,还会有皇后娘娘赐婚。” 梁瑞大喜过望,先和他们夫妻俩拱手:“某谢谢两位大媒了,喜事当天,请李侯、公主务必赏脸。” 第五百六十四章 暗潮汹涌16 在十里亭稍作休整之后,李咎和城阳回到了阔别近一年的侯府,一番更衣洗漱,晚上便往梁瑞的官邸赴宴。 这个接风宴前后持续了三个多时辰,李咎其实没太多可以讲的,但是黄致有。 黄致这一去看了太多地方,和二十年前的见闻对比,肉眼可见的出现了许多变化。 这些变化有些是国家长治久安,人们休养生息带来的,有些是飞速扩张的经济版图带来,特别是大型城市以及关塞要地,很明显有李园机械的影子。 走得越久,见的越多,黄致越感到李咎代表的另一套学说的重要性——不是杂学百科的学说,而是关于社会、民生、官吏、皇权的那套学说。 李咎并没有给黄致系统地讲过这些,不过在日常办事时会提起,黄致本是绝顶聪明的人,自己悟,也悟出来了三分道理。 就这么三分道理,已经了不得了,黄致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并且凭借他远超过李咎的思考的天赋,在探索世界本质的路上越行越远。 黄致不无感慨地说,他已经在开始写自己的思考集了,说不定百年后能出个《黄氏问天录》之类的传世书呢! 不光黄致,黄致这趟远行,遇到了一些自己的老熟人旧朋友,承情在他们的帮助下完成了地方地图核对,黄致少不了要和他们应酬一番的。应酬过程中少不了又要提起最近在看什么书,写什么注释,黄致就会把自己的思考拿出来和友人切磋。绝大多数黄致的朋友都能从中有所得,继而结合自己的观察、阅历、积累产生自己的思考。 如果能放到地图上来看,大概就是沿着黄致走过的地方,星星点点地亮起了一些思考的火花。 因此李咎多问了些,黄致也多叨叨了些,一顿接风宴愣是吃出了三顿饭的时间。 黄致最后问梁瑞说:“梁相公,咱们这明年起行新税法,可是十分准了?” 梁瑞道:“准了,圣旨已下,其他文令也已收到。过了这个年,就让主簿们详详细细地解读一遍,写个百姓们看得懂的布告发到各个乡里。明年就按这个税法走。圣上果真体恤极了,不仅准了新税法,还准我们淮南道开一个海港,不是别处,就是金山镇。” 李咎对照地图一想,就知道金山镇是哪儿了,在平行时空的历史上,这个地方也是非常出名的海港。不过大雍之前没有开海禁,这个地方现在只是个渔港。 黄致则问道:“如此,定是粮食也够了。莫非新粮种品系已经稳定了?” 梁瑞回道:“粮食的确是够了,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这两年从南洋等番邦来了好些劳力,一下子地里的活儿就有人干了,还额外有了些垦荒。前年去南洋垦荒的人交的粮食多,超出预计。听闻还在南边发现了十分广袤的土地,应该就是李侯所提过的‘南粤洲’,已经召集了人手,开春就要去了。说起来,李侯爷弄得那个蒸汽车头,是不是能装到船上?我可得赶紧召集工匠造这种蒸汽船,先去南粤洲多抢一些淮南道的飞地。” 李咎算了算人头,道:“船都好说。只是靠这些要粮食也有限,还是希望尤山长那里的育种能早日把优化品系的活计弄出来,还有化工院那里,化肥啊!化肥!有了高产的品系,有了足够的肥料,这才能成哪!” 黄致则补充道:“还有人口啊,没人种什么地呢!咱们的婴幼儿成活数量还是少了点,但是我私下一对比,咱们江南不论生育孩子的数量,还是存活的比例,都比北边儿高,可见李贤兄家的营养学和医学还是有用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普及天下。” 李咎想了想这些年生产力的发展,没说将来大机械化生产,可能也用不着那许多人。 梁瑞叹道:“都是水磨工夫,也就有生之年罢。” 这顿饭吃完,江南就是新年了。 今年新年特别热闹,无他,人特别齐。黄致一家老小和李咎一起过年,李咎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那是高兴得不行。 傅贵儿是不在,但是没人惦记他,也就没人觉得人丁寥落了。 李咎瞅着亭亭玉立的大闺女,也就是元燚小朋友,觉得时间过得快极了。 当年黄元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一团儿,他还见过哩,她娘亲徐氏大出血还是靠他救回来的。 黄致亦有此感,不由得感慨:“在以前,这个年纪都该相看人家了。现在我却舍不得她嫁人,还是像你说的那样,让她再多在外面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将来才不至于为一个男子、一方家庭困住了。” 李咎忙不迭点头,黄元燚才多大?十三四岁?看什么人家!就是看人家,也该是培养感情,挑个喜欢的,二十三四岁再结婚。 徐氏则在一旁和城阳忧心忡忡地说:“……你说说,我闺女在她舅家寄养这两年,还闹出仇来了!早知道舅家是那样的,当时就不该送去她舅舅家,还不如就厚着脸皮放在你们这儿。” 城阳回道:“就是,我都不知道当时你和你家那位在想什么。我是孩子干娘,我还能亏待她怎么地?” 徐氏又说:“就这,她舅舅还想把丫头说给她表哥,说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你说可笑不可笑?都不用老黄做主,我这里直接就给拒绝了。连江南的贩夫走卒都知道亲上加亲已经不行了,表哥表妹的容易生出傻子来,他们家读书读老了的反而不知道!也是奇闻了!” 城阳则满脸惊讶:“还有这样的事儿?嫂子可千万别往那处想!我们家闺女是要留到二十岁的,你家丫头才多大年纪?” 徐氏道:“我那里敢想!你家那位,我家那位,两个当爹的都不同意,我还能越过他们做主?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是怕啊,怕那些稍微好点儿的,正派点儿的,是个良配的公子哥儿,都被别家先定下了了。都说是先下手为强啊!我寻思着先看准了,过个十年八年再出门,这也可以吧?” 城阳怜爱地摸了摸孙妈妈搂着的小丫头,再看看坐在旁边清秀动人的元燚,道:“那会更难熬的。听起来仿佛姑娘还在身边,没有去别家,实际上心里都要数着日子了。再过多少天多少天,姑娘就出门了,就是别家人了……这不是太难受了吗?我还想让老李出个主意,怎么着不让我们当爹妈的送嫁女儿后肝肠寸断就好了。想必他也乐意的。” 第五百六十五章 暗潮汹涌18 李咎和黄致在女儿的婚事上是一致的。一要女儿自己满意;二要那家里家风开明清正,男子自己靠得住、有本事、好人品;三要离得近,可以时常往来探视,发生个什么意外情况,也能及时搭把手;四么,至少二十岁才出阁。 李咎还插话说“最好三十岁再出阁”,被城阳一指头摁在脑门儿上就给怼回去了。 黄致则叹道说:“好男不上门,否则招个赘,给咱们小姑娘做个女户,也不为不可。” 江南近年来女户多了去了,有好的,像当年三九那样的女商人,也有不好的被家里逼着自梳不嫁人往家里扒钱养弟弟哥哥的,但总之女户并不罕见。 黄致夫妻在本地吃穿住行各有采买,很敏感地意识到打交道的商贩中女商人的比例越来越高,甚至有些大商行的挑头人也是女子。 黄致特意打听了一番,知道其实她们的婚事也是大问题之后,又觉得不妥。 想到这,黄致把李咎怨上了:“你怎么就只收了一个徒弟?再收几个给咱们丫头挑一挑,那该多好!你们家傅贵儿不错的。” 李咎莫名其妙:“黄先生,您才顶着教谕的名头,该您去收徒弟给我们家姑娘挑女婿的,咋还赖上我了?” 徐氏和城阳就在一旁笑。 笑着笑着,对照傅贵那么一想,又觉得确实难得这么一个女婿,若再来几个得多好。 那也就能想想,捡回来一个傅贵都不容易。再往前想,城阳能捡到李咎,那已经是十万分侥幸,再要给女儿捡一个,哪有那么巧的事。 幸而小丫头年纪还小,过了年虚岁才三岁,还有一段时间能琢磨,不像元燚,虽然嫁人还在几年后,丈夫却得先看起来。不然真像徐氏说的,好孩子都被挑拣完了。 两家有差不多的喜好和差不多的烦恼,言语脾气一向十分契合,虽然两三年没见过面了,倒是丝毫不生疏,仍是通家之好,后来索性把两边相连的门对开了,弄了个小走廊连起来,黄致那边就在李咎家厨房蹭饭。 李家的大锅饭仍然保持着荤素均衡花式繁多的特点,不过烧得不精细。 但是李咎自己下厨做的菜,还有城阳带来的厨子做的菜,那是绝对的好吃。 黄致本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天南地北哪里没去过,口味杂得很,无奈他只会吃不会做,索性就带着媳妇女儿在李咎家并餐,每个月对半儿分账,还省了自家开火买菜。 李咎还拓了个外书房,起在两家之间的小花园里,为的是黄致来了和他轮经论道能有个自在点的地方。内书房还是他和城阳两个人共用的,那就不方便让黄致进去了。 城阳在后院也有个小暖阁,专门接待徐氏等特别亲近的女眷,也是一样的道理。 有了固定的合用的书房,又有相似的话题,本来又是老伙计,话题当然就越聊越深。 黄致原就是比较偏激且比较注意民生的那一挂,学了一点皮毛之后直接起飞,有时候比李咎还要极端,敢笑李咎是“妥协党”。 李咎不以为意,妥协就妥协,这个世道他不妥协还能咋办,把桌子掀了要求推翻封建帝制?他得先被国家意志碾压成齑粉吧!他能保持自己的心志不转移,还能带动城阳和他一起思考、成长、学习,已经很不容易了!黄致竟然指望他再前进一步?他倒是把自家仆从先遣散了啊?光是仆从养老的事都够他喝一壶的! 黄致还真把自家仆从的卖身契都烧了,给每个人算了一笔钱,想走的拿钱走人,不想走的拿钱签李园的雇工合同,以后这些仆从就都是自由人,拿钱办事,再不是什么低一等的奴仆了。 这倒让李咎又高看了黄致一眼,典型的开明士大夫嘛,放在平行时代的晚清民国,至少也是个先驱、思考者啊!可惜黄致年事已高,前面生的儿女都已成家,后面应该是生不出孩子来了,可惜李咎自己也不准备再要一个孩子,两边的小孩儿都是闺女,两家没有做亲家的缘分。 不过黄致和李咎是想把闺女留到二十岁,或者等李咎想个办法怎么着又不招赘又能让丫头和娘家关系不要生疏,但是其他人家可等不了了。 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黄致的女儿,在金陵名流里也是有一百家想求的。 黄致是江南仕宦大族黄家的人,黄家没出几个高官,但是很重视教化,江南土生土长的幕僚、师爷、主簿、功曹,起码有三分之一和黄家沾亲带故。要求人办事,总能遇到能用上黄家关系的时候,这裙带关系就很了不得了。 黄致自己是金陵教谕,凡是要考科举的,不可能不想攀个教谕的关系。他不仅是教谕,还有进谏、上书、议政的权利,是教谕里比较有身份的那种,领着最高级别的俸禄,经他发蒙、送考的学子不计其数。这些学子中就算只有一小部分长情知恩,那每年送束脩、送谢师礼的人,仍能把门槛踏破。 黄致的夫人是金陵书香世家徐家的旁支,旁支但不是远亲,和徐家学塾的山长徐长野仍是三代以内的亲戚。徐氏是有资格推荐人去徐家学塾念书的。 黄致还有一套字典和好几套评注风靡整个大雍,特别是《三国》《西游》《水浒》《宋国志》《拍案惊奇》这五部书的评注版,简直是耳熟能详,“黄公奉和”四个字伴随着故事的传播也是妇孺皆知的程度,不夸张地说,知道黄致的人比知道李咎的人还多。 社会地位已经有了。 再看家庭环境,黄家家底子殷实得很,这不算出奇。不过黄致在几乎所有的新兴产业里都插了一手,只靠分红都能吃得个钵满盆满。黄致和财神爷李咎的关系那么铁,大凡犹太人你想攀李咎这个关系,早一步知道他的动向、早一步拿到新机械,或者是想和皇家搭上线的,都可以从黄致入手。 黄致膝下这个闺女,自己也是才情出挑,风姿动人——当然这时候的闺女的名声很难传到外面去。不过黄元燚在金陵女塾读书,同学、师长少说也有七八十个,都是金陵好学的女子,这些女子又各有亲朋好友,她们平日里说话虽有分寸不敢往深了说,那大概的情形也还是能聊的,是以有心人也都能打听到黄元燚人才了得。 且黄元燚自己有个笔名叫“明耀居士”,也写评传,也写弹词,也写政论,时常发表于报刊,也是小有名气,等闲男子还不如她言辞犀利、目光深远。本来这事儿瞒得还算严实,无奈她在舅家住的那年,走得有些匆忙,书房里的东西没收拾干净,到底让徐家人知道了“明耀居士”就是她,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传出去了。 江南风气开放,女子读书已经不算是问题,只会让她更加光彩夺目,更加招人敬佩,因而黄元燚刚到将笄之年,已经有好些人家开始打听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暗潮汹涌19 黄致和李咎两家正为黄家小姑娘的婚事头痛,城阳那里却先收到了皇后的书信。 巧不巧,皇后也提到了黄致家闺女的婚事。 黄致当时接了两个活儿,都作了极为详尽的图册交予陛下参详。 陛下得到那般详实认真有见地的地图,龙心大悦,便有赏赐下来。 后来在后宫皇后那里散步时,皇帝陛下想到城阳远在金陵,等铁路修得再多一些,来去就自由多了,就和皇后提起了黄致做图为铁路二期做准备的事,对他大加赞赏。 跟脚在金陵、把金陵的八卦当茶余饭后的点心听的淑妃就插了一嘴:“这个黄奉和,是不是写《西游记评注》的黄公奉和呀?” 皇帝陛下当时诧异地看她一眼:“你不仅看戏,还看书呢?” 淑妃如今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当即就翻了个不轻不重娇嗔似的白眼:“娘娘带着咱们看书哩,最近还学了《水经注释疑》。哎呀,陛下,您就说是不是吧!” 皇帝陛下也回她一个白眼,才说了声“是”。 淑妃便把那边的事儿盘了一盘,道:“果真是个好的,他儿子好像是在户部新开的税务司办事呢,派驻在岭北道,听闻很是得力。他闺女好似嫁在咱们三儿媳妇林家,人在云梦南道。现在他膝下还有一个没出阁的闺女,正是好韶华,文名学声动金陵哪!” 皇后娘娘心中一动,问道:“他闺女既然没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来的名声呢?” “黄家姑娘是大公主的女塾培养的一等一的才女,年纪小小的就给江南一些报刊写稿子,用的好好的笔名,不想被她舅家知道了说出去夸耀,这才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听说黄家姑娘后悔得不行,是被咱们大女婿劝了劝,才又继续写稿来着。说起来她是大女婿的义女,也就是大公主的义女了。” 皇后娘娘作恍然大悟状:“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是谁了。康儿这个没良心的丫头,还写信来说过,很好的一个闺女儿,德才兼备,才貌双全,十分难得,让她和驸马都爱若珍宝。当时英姑娘还没出生吧,康儿和伯休还指望生个差不离的丫头,可巧,就成了。哎呦,这么可人的两个姑娘,还不知便宜了谁去。” 淑妃道:“那可不,英姑娘年纪小,又有大女婿瞅着,应该不成个问题。黄家丫头,可没这福气。” 皇帝陛下总算想到了淑妃和皇后埋的钩子上,英姑娘和黄元燚的婚事区别在哪?黄元燚能嫁皇室子弟,英姑娘不能啊! 皇帝陛下便让皇后给城阳写了封信,准备在京里给黄元燚说一门亲事。 他现在看黄致挺好,可惜黄致年纪大了,早有退隐之意,皇帝陛下亦不能勉强。 不过给黄致一个荣耀还是可以的,正好,他这儿老五老六都还没婚配呢,过两年采选,提前看好人,给老五或者老六当媳妇,没问题啊! 除了皇后的信,还有一封是秦王妃写来的。 三九这封信就家常得多了,详详细细写了当时后宫茶话会的情形,也牢骚似的写道北地水苦,江南人多有不服,鲈鱼霜雪肥,稻花十里香,还是家乡好等等。 李咎看不懂里头的意思,城阳就懂了,是说淑妃、皇后提到黄致家闺女这事儿和秦王夫妻没关系,他们没有为了拉帮结派就把黄家往皇室拉的意思。非但没有这个意思,他们还觉得黄家的事儿应该黄家自己做主。 城阳看完就叹了一声,见李咎没往深了想,她便也没解释。她叹息也不是叹黄元燚好好一个小姑娘,那么活泼,那么鲜活,竟也要进采选的名单了,这事儿轮不到她叹息,也未必就是坏事。她叹的是三九,曾经那么刚强、独立、明艳的火焰一般热烈的姑娘,也是这样小心谨慎把一切真话都藏起来的人了。然而即便如此谨小慎微,她仍然是向着娘家哥哥的,仍然要冒着被帝后苛责的风险伸手拉他一把,否则她不需要来这么一封信解释和保证。 李咎被城阳这么一说才懂了三九的意思,他却比城阳乐观一些。 三九膝下可是有大雍唯二的皇孙,太金贵了。未来会有新皇孙,但是都比不上三九的这俩有分量,所以三九有自己的倚仗,这些事她会衡量好。 城阳听了只想敲他脑阔。 不过皇后娘娘书信既然这么写了,黄元燚的婚事当然就要等皇室安排了。三九说希望元燚留在家乡,那真的就只是个希望而已,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元燚最后不被赐婚给皇子宗亲,京城还有那么多未婚少男呢! 黄致不舍得闺女远嫁,想到李咎也是要回京城去的,两家一商量,黄致便动了举家前往京城的念头。 搬家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如果是长久的搬家,还要考虑宗祠祖宅祭田的安排。黄致还算轻松的,他还可以把自家的宗祠归附在黄家的大宗里,不过出点钱就是了。黄家能兴旺发达到现在这个程度,宗祠自有一套体系,分宗合宗都有成例,黄致这点事真的是常见的小事。 换了其他人家,宗祠托付的人人品不好,三年之内必定被私吞得只剩个老鼠洞儿。 黄家的宅院产业,黄致准备全部卖了,横竖也不是祖传的,虽然可惜了他花那么多精力打理布置,倒也不是不能卖。 江南的产业若是卖得太急,难免要被压价,要不想被压价太厉害,就得缓缓出手。 这边一行卖着,京城那里就得一行买着,田庄、宅院、铺子三大传统产业,作坊、工厂、新牙行,三大新兴产业,都要有些安排——题外话,交通要道附近的大城市的三大产业是行商、仓储和运输,不过京城的不是。现在京城、金陵这些地方最热门的行业是新牙行,新牙行不是倒卖人口奴仆的,而是去各地收集劳动力并且编造成册,供给各个作坊工厂挑选的行当,更像是现代的智联招聘5158之类的招工平台。 黄致和徐氏都是传统士大夫类型的家主,行商什么的,交钱拿分红还凑合,真要自己布置产业,也就是老三行和新牙行还行。 家业倒换的过程非常漫长,至少也得两三年功夫,这倒是刚好对上皇后暗示的下一次采选的时间。 城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着徐氏在京城挑选产业和宅院,顺便给李咎也多添几分家产。 挑着挑着,城阳就琢磨出来京城的问题了。 长安这个地方,六朝古都,资源几乎被消耗一空,吃水都成了问题,为了解决用地矛盾,光是皇城就动了三次位置。 但是现在京城及京畿的工人数量暴涨,特别是秦王的所得税法开始公开征集贤达人士意见并组织辩论以来,人人皆知秦王是要继续盘活小作坊小工厂,重大利好信息一出,京城牙行更是闻风而动,到处囤积人手。一个能干活的壮劳力被三五家牙行抢着登记,若是有一技之长的熟手,更是被抢破头,而像杨青娥、绣样张这样擅长制机械图的画师可以无缝转接为画版师,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城阳想了想,决定在京城目前地价还没涨起来的郊区,有规划轨道交通的区域,圈几块地皮,盖楼房,盖了不卖,就租给进京讨生活的人。她还根据地皮所在的位置划分了楼房的风格和特色,离学塾近的就精巧雅致,离厂房近的就简单私密可以容得下一家几口。 这不是包租婆的雏形嘛……李咎对城阳的商业敏感度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五百六十七章 暗潮汹涌20 差不多是一年夏收过后第二季稻子已经种下去的时候,英娘已经能满地乱走了。 健康壮实的小孩儿已经初见顽皮的本相,常令城阳感叹仿佛自己生的是个孙猴子。 李咎便趁机问“那还要第二个呢?” 城阳就撇着嘴不说话了,谢邀,这样的猴子有一个就够了,有两个那是折寿。 第二个不第二个,李咎和城阳说了不算,得看缘分。 但是江南的的确确是缘分到了,第二春妥妥的。 岭北道的情况,身为邻居的淮南道都清楚。这两年岭北道简直想坐了火车一样一个拉升就上去了,去年只关税一项就顶的过三个淮南道的全部税收。岭北道平民百姓的生活水平直接把淮南道的人甩了十八个马身,也就李园的正式雇工能和他们比一比。 淮南道那个馋啊,口水都要流出一个东海来了。 去年岳老相公上书之后,淮南道就在等着机会。这不今年开春,新税法、开港口两件大事一放,底蕴和积蓄远超岭北道的淮南道也翻身坐了火车,到夏收时已经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成效。 梁瑞兢兢业业,唯恐一个不周到,把大好的局势打了水漂,到冬小麦种好了,夏粮计数入库结束了,才敢稍微松口气。 趁着最后一段轻松的时间,梁瑞和杨青娥办了婚礼,杨青娥婚后不几日就来找城阳叙旧。杨青娥年纪不小了,看着倒是光润年少。 城阳虽知道梁瑞人才不错,也是真正看到了杨青娥才能放心。 两人从闺蜜,变成姑嫂,再回到现在,各自成家,各自有了归宿,友情却没有丝毫改变,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杨青娥这次过来,是想带走善姐儿和善姐儿的闺女儿。 转眼善姐儿的丫头也十来岁了,她们母女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在城阳眼皮子底下过了十年。 城阳是真的不愿意见她们,可是也真的没为难她们,她们母女俩的衣食产业,都是城阳所出,城阳还允了善姐儿母女上扫盲班读书识字。善姐儿的闺女现取了大名儿叫顺,随母姓刘。 善姐儿没有正当的求生技能,性子也软弱,难以支起门户,这些年母女俩全靠城阳的那一点善良存活。 善姐儿对城阳是满怀感恩,所以她尽量不在城阳眼前出现惹她心烦。但是逢年过节,特别是要换季的时候,她会悄悄给城阳左上一些小物件,比如膝裤、汗巾、帕子、香囊等,不求能让城阳高兴,也不算是回报什么,只求尽她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若非每个月的账册子上还有她们母女的花销和贡献,城阳都想不起来有她们俩的存在。 杨青娥想领了她们回去,原因很简单,城阳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从血缘上说,杨青娥是刘顺儿的姑姑,杨青娥并非那种不分好歹的人,她性子豪放豁达,爱恨分明。以前是她没办法,这也没辙,现在她都出来了,丈夫也好说话,她便和梁瑞商量索性把善姐儿和顺儿接了出来。 不接也不合适,顺儿眼看快到要说亲的年纪了,那么个尴尬的身份放在城阳后院,怎么相看? 嫁城阳的属官、侍从?那公主府的仆从又不是傻子,把女主人膈应的人娶回家找不自在? 嫁李咎的雇工、随从?那更傻了。夫妻之道是非常微妙的事情,丈夫的亲信娶妻子的前夫的女儿,又不是脑阔坏掉了! 可是顺儿和母亲深居简出,除了城阳的人和李咎的人,难以认识其他男子,别说男子了,就是外面的门户的女眷,也不会到城阳的后院来见她们。 顺儿和母亲上扫盲班也认得几个人,不过交浅言深的,她们怕惹麻烦,关于自己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并没有结识到朋友。到现在她们都还是独来独往的状态。 顺儿的婚事本来就很难谈,现在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就更难了。 这只是善姐儿母女被城阳养着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即便没有问题,杨青娥也不好意思让城阳继续养着自己弟弟造孽搞出来的孩子。 所以就算再难启齿,她也和城阳直说了,想带善姐儿母女去梁家。 这算是揭城阳的伤疤,所以杨青娥说完,自己先脸红了。 城阳低笑两声,让人把善姐儿母女带过来,说道:“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呀,咱们谁和谁俩呢?人呢你可以带走,不过得她们自己愿意。我并不是因为恨她们,或是讨厌她们才把人强行留下来,她们一向是来去自由的。你要带了去,我没什么意见,得看她们自己。” “好姐姐,我知道你是最好,最善良的。换了是我,老梁他找了别的女孩子,弄出那么大个闺女来,还不和我说,我一定恨得牙痒痒,无论如何也要把人处理了,然后包袱一卷投奔你来!” 城阳笑笑:“当年是很气的,不过现在我很感激善儿。因为她,我才有机会和杨老爷和离,才有机会遇到真正属于我的那个人啊。若不是她,我这一辈子,也就凑合着和一个——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说话也没意思,看书也看不到一本书里的——那么一个驸马共度一生。所以我早就不恨她了,你也不用觉得对不住我。” 李咎说的对,整个事情里,错在她所嫁非所爱,两个脾气性格爱好完全对不上的人成了夫妻,岂能不出点岔子?错在杨老爷强行霸占了软弱可欺的无辜女孩儿,她是受害人,善姐儿何尝不是,那顺儿就更无辜了。 城阳想到李咎帮她出主意解决了前面那桩婚事,心里又甜了几分,就更不觉得善姐儿如何了。 很快善姐儿母女俩就被带到了城阳的后花园暖阁,善姐儿没吃过什么苦头,仍是天真烂漫的一个人。顺儿长得并不像杨老爷,而是十足地像母亲,这让城阳和杨青娥都觉得自在了许多。 善姐儿母女规规矩矩地问安道恼,然后就蹩手蹩脚地缩在墩子上等吩咐。 杨青娥也不含糊,直接道明来意,最后问道:“我毕竟是顺儿的姑姑,顺儿是我的侄女儿,总不能把我的侄女儿一直养在公主这里,将来也不好出门子。所以我才起了这个念头。公主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那你们愿意不愿意啊?若是不愿意跟我走,我就留给你们一笔钱。这是我爹给我的体己,顺儿是我爹的孙女儿,拿我爹给的这笔钱,也很应当。” 善姐儿十分不舍地看看城阳,又看看杨青娥,心里转过十几个念头。 她和杨青娥是不熟的,她在杨家的时候算杨驸马的屋里人,身份还不如过了明路的仆从,又怎么会和寡居的大小姐来往? 她在城阳这里住得很习惯了,大家对她也还和气,她每天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洗漱打扫、读书认字、做女红、做短工挣点棺材板儿,无病无灾的,她还求什么呢? 可是……她也该走了,她不能把城阳的善意当做理所当然。 “回大小姐的话,我,我愿意和大小姐去的。顺儿的血缘亲情,我也不能阻止。只是这些年我在这里,吃穿都是公主一力担下,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小的斗胆,奢望欠公主一笔钱和一辈子的人情,小的想用一辈子还这份情。” 第五百六十八章 暗潮汹涌21 城阳听了只笑,让喜晴点几个人帮善姐儿母女收拾行装,尽快随杨青娥回去。 刘善儿母女行李不多,只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母女俩各自背一个。 铺盖、器物等绝大多数都被她留下来分给其他雇工了,她自己只带了几身换洗的衣服,以及当年从京城来到金陵时带的首饰。 她不太擅长算账,但是心里很清楚自己带来了什么,在金陵挣到了什么,又花销了多少。再要把城阳给她的东西带走,她良心不安。 刘善儿觉得自己还能做得动手艺活,在金陵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一日三餐,冬夏衣服,还是能挣回来的。不过等她老了,女儿也嫁人了,该怎么办呢? 杨青娥似乎是觉察到了刘善儿的不安,笑着劝慰了她两句:“实在不行,就留在我身边照顾我好了。现在我们家人口简单,我来时也没几个陪嫁,老梁的根底都在碎叶和北海呢,也没带几个人来。眼看着在金陵少说也要干六年,还得再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呢。你能在梁家管两三件差事,倒也不错。” 刘善儿以前在杨家也是要做活的,伺候人是一把好手,闻言心中大定,忙谢了又谢。 城阳留了她们一顿饭,擦晚时候亲自送到二门口,送她们登车。 刘善儿对着城阳千恩万谢了一番,一步一踱地往车上走,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回头看看又回过头去,如是三番两次,城阳忖度她是有话要说,又觉得没把握或者没立场,再一猜,多半是后院的事。 城阳想想自己确实不大理会后院的情形,喜晴也只管事务,不管其他,说不得还真不如刘善儿看得远,于是问道:“怎么,你有事压在心里?” 刘善儿忙摇摇头,但是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她本就是优柔寡断、多思多想的性子,一点点小事都够她琢磨半天的,大多数时候她都琢磨得太多了,是典型的杞人忧天。可是有时候她的琢磨很正确,能捕捉到最细的细节。李家后院谁和谁好上了,谁干了不光彩的事,刘善儿永远是第一个猜到的。 刘善儿怕自己想多了,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想多,又怕不说出来反而更糟。 就这样期期艾艾三步一回头的,等小顺儿先上车了,善姐儿又突然扎回来,凑得老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最近四姑娘家的小丫头不见人影,四姑娘也奇奇怪怪的,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公主知道。” 善姐儿说的四姑娘就是幺娘的妹妹,现改了名叫李冬娘的那个,四姑娘家的小丫头,便是冬娘还是jinv时所生的女儿翠甜。 城阳问道:“怎么个奇怪法儿?” “比如,四姑娘总是一个人发呆。大家叫她,会把她吓得突然跳起来。四姑娘最近还会背着人偷偷哭,若要去问呢,就说没什么。这在以前是绝不会发生的,四姑娘性子静着呢。而四姑娘的丫头,虽然一向不着家,总归会回来吃两顿饭——咱们家的菜里是有肉的,外面吃不着,所以她一定会回来吃饭。但是我留心看着,翠甜有七八天没着家了。若是算上前面我没有注意的日子,说不定得有十来天。公主……我,我觉得有问题。” 城阳听了,道:“我记下了,多谢你费心。” 善姐儿母女和杨青娥一起走了,城阳回来就和李咎说了这两件事。 善姐儿的事是小事,李咎只问了她们将来的生活来源,别的并不关心。 而李冬娘和翠甜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小,真的很不起眼,一个人伤春悲秋了,算什么大事呢?一个大姑娘出去打零工、和朋友住一块儿,也没问题啊,真有什么问题,李冬娘第一个跳起来,那冬娘都没跳,说明她这个亲身母亲都不着急,犯得着让城阳和李咎去着急么。 说大,是因为这个时间点不对。从去年在京里那会儿总有人想拉着李咎出去应酬,李咎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些邀请他赴宴的人,目的不纯。城阳也有同感,所以才把各种宴席都拒了。再看京城秦王夫妇,越发谨言慎行,总让人感觉有冷风在背上吹。这样的节骨眼上,李咎的妹妹突然行为反常,不由得他们不多想。 李咎一下就想到培训的时候针对配偶的各种案例,什么大佬翻车只因枕边人被利用、被策反之类之类,防微杜渐四个字,果然还是重要的。 城阳倒是没有那么警觉,不过事有反常,李咎又很重视,城阳便决定还是问一问情况。 不过这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秋收,今年的秋收非常重要,城阳也被借出来帮忙算淮南道今年的入仓的粮食和税。 变革期间算账真的是个苦差事,前后交接转移,清账预算,这都不算完,还要经常去实地看具体情况。并不是交上来的簿子说如何就如何,那有些地方写簿子洋洋洒洒,哪哪都好,实地一看都是瞎扯,真信了就踩坑里了。 一度排查真假这个事情本身就很麻烦,直到李咎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一个数据统计学的规律,才把这个事情变得稍微简单一点。 从数学统计的角度,自然正常情况下,当数据统计的范围足够大时,以偏小的数字开始的数据比例会更高,直观显示就是以一开头的数据会多于以九开头的数据,如果不符合这个规律,多半就是数据有问题。 至少在数据造假手段还比较匮乏的古代,这个规律会比较明显。显然淮南道的粮食和税收都是非常大范围的数据,结果也就和这个规律比较相符合,那些明显有违常理的,就是值得重点盯防的。 这里才忙了一半,就是英娘小朋友的生日,身为女儿奴,李咎当然要给皮得不要不要的英娘小朋友好好庆祝一下。英娘将来也要走出家门社交,她会有闺蜜、手帕交、朋友,从现在开始就会慢慢地形成她的圈子,她的年纪还小,城阳和李咎就得代她多想一步。 英娘的生日也结束了,城阳懒了两天,才想起来问冬娘的事。 在城阳的逻辑里,冬娘是李咎的妹妹,事务所属在丰郡侯府,上面还有个姐姐兼属官的幺娘在,人家亲哥哥亲姐姐还在呢,她这个大嫂不好伸手管。不像是善姐儿,那就是城阳公主府里的人,所以善姐儿的事是城阳出面而不是李咎出面。 但是李咎觉得结了婚就是一家人,除了一部分公务只能他自己处理,其他事那不是夫妻一体,城阳去管就行了,所以他也没再仔细过问,他甚至都没和幺娘吱一声。 而幺娘这些天在忙着准备小主人生辰和年底备货的事,中间也因为奇怪问了妹妹几次,冬娘一概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人生悲苦等等,幺娘也就信了。 冬娘这辈子的的确确是苦,她为这个也没少掉眼泪,幺娘便习以为常地没有再往下刨。她本也不太喜欢翠甜,翠甜以前就有不着家的先例,问起来就是去她爹那里小住了,这次也不例外,幺娘便也没多过问。 三不管的情况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英娘生日过后,年关清账之前,大家四下里一对发现谁都没好意思管冬娘,冬娘不见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暗潮汹涌22 冬娘消失得很突然,又很有条理。突然是没人注意到她几时不见的,她是个透明人,平时比善姐儿更不喜欢抛头露面,她总觉得她的存在是给幺娘姐姐和李咎抹黑,因而总是独来独往,一个劲儿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所以她失踪好些天了,闲下来的幺娘才发现,属于冬娘的屋舍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再往前一追溯,厨房轮班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冬娘,已经是九月十七的事儿,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幺娘查了一番才发现事情不简单,上报给了李咎,李咎这才赶忙报官、发赏金请人去找。 这一找又是七八天功夫,最后在李家附近一处民房里找到了冬娘的尸体。 寒冬腊月的,气温极低,冬娘死了有段日子才慢慢地发出臭味被邻里发现。 冬娘死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破烂的小平房里,很明显,非正常死亡,梁瑞亲自点了几个刑名相公督办此事。案发现场按惯例保存了起来,冬娘的遗体则被刑警收走去验查了。 幺娘当时就哭倒在城阳怀里,那是她少小时离散的妹妹,好容易才找回来,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这么没了。 李咎和冬娘其实不太熟,他们几乎就没有见过几面。而且本质上他是非常难动情的一个人,然而看着冬娘被差役们抬走,一时间也有些鼻酸。 他想了想,与城阳道:“你带着秋娘(即幺娘)先回去吧,我跟去衙门看看。秋娘,为了查明冬娘的死因,缉拿凶手,我可能会用一些大体先生才会经历的手段验查她的遗体。请你谅解。” 幺娘从城阳怀中颤巍巍地站起来,下唇咬出了斑斑血痕:“冬娘她签过捐献书的,她本就愿意死后当大体先生。” 幺娘当时还不理解,冬娘也没解释,只是温和地笑着继续给翠甜做新衣服。 死无全尸被认为是最惨下场的年代,冬娘把自己死后的事安排给了医学院。 活着时没有做几件好事,连吃穿住行都靠姐姐接济,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也不能留下什么好处,可以说一无是处。 但是捐了身体做大体先生,总还能有点用吧?再如何也有几个学医的大夫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先生”。 冬娘便做了此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捐献遗体。 然而就算是这个决定,似乎也没办法执行了,冬娘的遗体已经出现腐败的情况,就算是交给医学院,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李咎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倒也不算落空,我好像还没教过仵作的技巧,正好,借这一次,我教几个女仵作,可为破案率贡献一些技术,冬娘仍是大体先生。秋娘,你振作一下,我觉得冬娘的死亡并非偶然,也非意外,所以——翠甜去哪儿了?咱们得赶紧找到她。我虽然做了些安排,但是总得有个人从中调度。这件事就靠你了。” 幺娘这才抽抽搭搭地擦着眼角,巴巴儿地跟着城阳先行回去。 而李咎则是借口取工具,拿了装满现代工具的药箱回到了刑名司的停尸间。 梁瑞接到消息亲自过来了一趟,他没办法亲临案发现场,但是亲自来了刑名司,一是慰问一下李咎,二是表达自己的重视。 李咎趁机提出想参与验尸和现场检查,梁瑞也同意了。在梁瑞看来,李咎除了考功名,也算是无所不能,破案不破案的,梁瑞不知道李咎能不能行,因为破案有时候看运气,但是验尸总能行的,因为李咎有相当的医学储备。 李咎提出要参与验尸并非一时义愤上头,粗浅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和痕迹学知识,他学过。 就算只学过一点点,也胜过现在的绝大多数仵作。 送走梁瑞之后,李咎看着被抽调过来负责冬娘这个案子的女性仵作,刷一声打开了医药箱,露出各种刀剪镊子等物。 “我知道,世人很多觉得仵作不吉利,是下贱的工作。是我的疏忽,我应该早一些为大家正名的。仵作并非是与不全的遗体打交道的低贱胥吏,而是为死者说话的代言人。死者含冤而去,只剩下一具遗体——有时候甚至连遗体都无法留下,只有现场痕迹还能为他诉说他的故事。这种诉说,一般人看不懂,只有我们能看明白,并且代为公示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意义,我们是为死者伸冤的人,为他们讨回公道的人,为他们揭示真相的人。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勇士和义士。” 三言两语激励过大家之后,李咎戴上手套开始尸检。 如果能提取指纹,结果还会更明确一些,可惜他不会。这个时代的仵作能用粗略的方法提取手印,但是细不到指纹的程度。李咎只好放过了这个想法。 “衣服有撕扯,但是没撕坏,应该是发生了搏斗。对方的力气不太大,对于这种密织的粗纱棉布,只能小幅度扯开缝线的位置。” “遗体的腐败程度,结合最近的气温——”李咎看了看自己的温度计,“这个腐败程度应该是死亡十天左右,也就是十月初。” “血液沉积在遗体的背部,她死后仰躺,姿势没有变过,身上没有拖拽的痕迹。基本上那个屋子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了。” “舌骨断了,被人勒过脖子。看手印是成年男子造成的,偏瘦。手印旁有挠伤,是被勒喉时挣扎造成的。”李咎没有说多半这个勒喉伤就是致命伤,避免造成先入为主的干扰。 “身体其他位置有挫伤和勒伤,痕迹与服装的损坏一致,符合搏斗的情况。” “双手有不规则皮瓣损伤,也是抓挠伤,这个很奇怪,难道她也试图去掐过对方的脖子?” “接下来要剖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需要用到剪刀乃至锯子。不要怕,这是为了抓到害死她们的凶手。她们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 “器脏含血量高,腹部细菌多,一般会从腹部开始腐烂。气味很难闻,这个你们比我懂。” “其他内脏没有明确的损伤,没有常见砒霜等毒性反应,除非对方使用了不常见的毒药,否则可以排除毒杀的可能性。但是不能排除麻药迷倒的可能性。” “致死伤是勒颈导致的窒息。这个死因一般带有脏器淤血出血点、牙龈出血等等——她的口鼻有很严重的伤痕,死后有人破坏过她的面部,这太奇怪了,一般破坏面部是为了遮掩身份,显然这个凶手并没有这么去做……嘴里有东西,是半个耳朵?她咬伤了人,这个被咬伤的人就算不是凶手,也绝对和本案脱不了关系!” 第五百七十章 暗潮汹涌23 冬娘的遗体验尸报告打了老长,但是其实可用内容不多,其中很多段落是阐述为什么这个现象标明了那个成因,是典型的教学课本的写法。 李咎又带着负责现场勘验的差役,把案发现场细细地搜检几遍。 虽然这屋子是被卷得干干净净老鼠来了都喊偷不着米,不过李咎还是勉强凑出了一些结果。 首先这里的人走了也有十来天,和冬娘死亡的时间吻合,他们走得并不匆忙,还有时间收拾细软。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现场发现打扫收拾的痕迹有两种风格。结合邻居的说辞,李咎觉得一个人是凶手,另一个是翠甜。只有翠甜才符合“尖嘴猴腮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妖精”这种描述。 侧面证明了翠甜的失踪真的如李咎和幺娘所想,并不是什么绑架,或者至少也是熟人作案——至少她在这儿玩得挺开心。附近的人没少看见翠甜在这里进进出出,要金要银的。 可惜脚印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只能从门外车辙、马蹄印的痕迹略微判断,有人到访过这里,但是并不频繁。 乱七八糟的脚印中,李咎费尽心机提到了一些成年女子的脚印,和冬娘的鞋吻合——证明冬娘是自己走到这里来的。 而且她没有避讳这个屋舍里的男子,说明她多半和那人认识,甚至她之前可能就来过这里。 其实李咎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便是崔书生,只等追捕到人,一查双手和耳朵便知。 邻居们的口供证明这里曾经长期地住过一个白面书生,不事生产也没有田亩,但就是不缺吃穿,天天大鱼大肉。 李咎走访了本地的商铺,商铺的各个掌柜和小儿的证词证明这个白面书生正是崔书生,而他平时吃肉喝酒、烧柴买油,账单都是一月一结的,一个月少说也要花上五六十两银。 这钱哪来啊!要说是家里给的,也没见青李邮递给他送包裹啊! 不过现在崔书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遍寻四海去追捕了。 而天气再冷,遗体也会慢慢腐败,冬娘不能再继续放在刑名司。李咎找了两个胆大的绣娘将冬娘的遗体缝合齐整,由幺娘主持葬礼,葬在酉禅寺后的公墓之中。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这件事水落石出。 幺娘很是消沉了一阵,她怨自己为什么没有对家人上心。不仅仅是冬娘失踪,还有之前冬娘反常那么久,她竟然丝毫不曾发现。她作为小家一家之主有所失职,作为李园的大管家,没能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遇到了难处,亦是失职。 幺娘自己给自己罚了一年俸禄作为丧葬之用。 这之后又过了很久,到来年盛夏,有南下的商队在燕南道报案,说是路过一处密林驻扎时发现一辆已经腐坏的马车,车上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皆容颜尽毁,衣饰华丽,但是财物全部被搜刮走了,似是被强盗抢劫后从山崖上推落坠死。 商队报了案,但是以大雍的追捕能力,燕南道和淮南道相隔几千里,是很难并案的,因此燕南道很难查出他们的身份。两个死者没有文牒,附近亦无报告有居民失踪,旅店也不记得曾经接待过这样的两个人,附近城镇的门楼见了太多类似的夫妻二人跑商的,一时也难以查证这两个死者是谁。 案子就成了悬案。 官府只能推测是这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兄妹或父女,或夫妻,因赶路错过投宿因而不曾被旅店目睹。 近年来小商小贩的为了多挣钱,冒险跑出去老远倒卖货物或是投奔亲朋,屡见不鲜,这一对男女真的是太泯然众人矣。 所以远在金陵的李咎也不可能知道,他在四处追捕的崔书生和翠甜父女,已经在北方不知名的树林里躺了个把月了。 死不瞑目的父女俩永远不懂,不就是没完成任务吗,怎么就沦落到被杀人灭口的程度了呢? 崔书生是没办法把李咎孤身一个骗出来的,京城的人一番试探更是确认了这一点。前一年,他们用了那么完美无缺的理由,让二驸马去请李咎吃饭,想在席间找个机会让他落单,愣是完全没办成。 于是京城人信了崔书生的说辞,不再逼迫他设法诱出李咎来。 所以崔书生接到的新任务是让他设法毒杀李咎,各种剧毒他们都有,只要有机会,就可以行事。 这个任务乍看比较简单,李园和学塾不设防,而李咎隔三差五就会去学塾转转,投毒的机会比比皆是。 可是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并不比诱使李咎孤身出门来得更容易,因为时机太难把握。 毒投得早了,还不知道会被谁吃了,浪费毒药不说,还会引起城阳和李咎的警觉。 毒投得晚一点,一个陌生面孔在李咎的吃食饮水附近晃荡,那不是更明显了吗?何况李园一向是外松内紧的,谁都可以闲逛不假,可是总有些大爷大婶儿,在各个角落里,手上做着零工活儿,眼睛里盯着每个人的动作,稍有出阁,马上就会有五六个人包围过来把你盯牢。 崔书生试了好几次均不能得手,才不得不把主意又打回了翠甜身上。 他首先是诓骗翠甜去下毒,没想到翠甜虽然不喜欢李家老让她工作学习,但是趋利避害的本事并不比她爹差。她作为内部人士,下毒是容易啊,想全身而退?那是没门儿!翠甜爱钱不假,那钱也得有命花吧! 崔书生一计不成二计也败了,翠甜却提出要六成好处,给他出了第三计,便是用翠甜当人质,逼迫冬娘去投毒。 这次算是选中了人了,冬娘是李咎的妹妹,就是自己人,有机会在内宅后院行事。她平日里也会在厨房和茶水房打下手,接触饮食的机会很多。而且她会帮别人轮班,洒扫书房等地的活儿也偶尔会接一些,出现在李咎附近也不打眼。 而冬娘的性子是懦弱的,柔软的,面团似的任人搓圆捏扁也不会叫一声疼,崔书生拿捏住了翠甜,不怕她反水。 冬娘就算想反抗又能怎样?她反抗就会供出翠甜也是主谋,她毕竟是母亲呀!而翠甜被人从她身边夺走了整整八年,冬娘对翠甜一直有着深深的愧疚。愧疚于自己不能保护她,没有寻找她,没能给她一个安宁富足家庭……这份愧疚在冬娘心里,冬娘便不敢拿翠甜的命去赌城阳的仁慈。 李咎可能不在乎一个小丫头算计他,可是城阳在乎她的丈夫!李咎也许不追究,城阳护夫可不手软! 第五百七十一章 暗潮汹涌24 冬娘被架在火上烤了半个月,直到收到一截据说是来自翠甜的小手指后,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了崔书生现在所住的院子。 让她伤害李咎,那是不可能的。李咎救了她,教她读书识字明白道理,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李咎是唯一一个把她当人看的人。 李咎把她当人,她就得把自己当人。没有养好女儿是她的错,这个后果理应由她自己承担。 此时的翠甜也追悔莫及,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被崔书生和幕后的潘先生控制住了,别说富贵荣华,就是小命也未必能保住。 冬娘这次来不是取什么毒药的,而是和崔书生同归于尽的。这个男人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她只恨自己瞎了眼,在长安街头救了穷困潦倒的书生。若故事能重来,当时她一定和其他姐妹一样,假装没看见——不,若故事能重来,她在被贩卖倒手的路上就要想方设法逃出魔窟去寻找她的姐姐。 当然同归于尽是不可能同归于尽的,一番挣扎搏斗,冬娘咬掉了崔书生的耳朵,崔书生则把冬娘活活掐死了。 搏斗声还引来了邻居的探寻,还好被崔书生用教训女儿掩饰了过去。 紧接着崔书生在翠甜的提醒下,搜刮了所有细软连夜出逃。 天地之大,他们父女俩哪有安家的地方,迫不得已,便想着悄悄潜回崔书生的老家,或还可借崔书生的父母苟活。 然而潘先生岂会放过他们,任务没做好反引起了李家的注目,他还吃了一通训斥,这不得在崔书生身上找补回来?况且这事儿也得灭口,不然崔书生一旦被李咎找到,就崔书生那个软骨头,还不全都招了? 因此潘先生派了人去崔书生老家守株待兔,果然是等到了他们,然后非常果决,父女俩都被送走了。 杀人毁尸之后,潘先生给他们换上常见的商旅的衣服,把他们连人带车一起从悬崖峭壁上推了下去,伪造了盗匪抢劫的情况,然后回京复命去了。 而崔书生和翠甜父女俩又躺了好几天,愣是快要臭烂了才被发现告官,而官府也只能留下一卷现场勘验的卷宗,传公文请各地协查,别的也爱莫能助。 远在金陵的人完全不知道崔书生和翠甜的去向,这一年李咎把金陵翻了个底朝天,基本确信这父女俩已经不在金陵。 梁瑞往他们最有可能逃跑的方向即京城和崔书生的故乡发了协查公文,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愁云惨淡的年前日子过去,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 幺娘送走了妹妹,在了妄禅师和百素真人那里各点了一盏祈福的灯,回来继续办差事。这一年开始,幺娘似乎更沉稳扎实了一些,也对身边人更加在意,不像之前,眼里就只看得到一个大哥,就连她自己也退了一射之地。 城阳体贴她才找回妹妹又失去了妹妹,之前在她忙活丧葬的时候接了她的差事,等她好了才转回去。 这样城阳还不放心,又和她恳切地谈了两次,确信幺娘是真的走出来了。 “之前怕你多心,我也不好劝你。你哥哥是你哥哥,就算对你有救命之恩,是你的天你的地,但是,你们终究是两个人。心里想着大哥是好事儿,我也为你大哥有你这么一个妹妹高兴。不过忘了自己的亲人,忘了自己,就不可取。人生在世,注定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戏文上说的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既然如此,最后啊,一个人的心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虽父子兄弟,终究只能陪你人生一程啊。你的心落在别人身上,哪一日他或不在了,又要往哪里去呢?” 更加沉稳而平静的幺娘回道:“谢谢嫂子教我。嫂子和大哥那么亲近,仍然各有自己的世界。我以前不懂,我现在懂了。以后我会好好关注其他人和事……想来妹妹也是愿意看着我这样的。” “能这么想是最好了。你哥哥常说,后悔是人生最没有意义的事,往前看更重要。” 城阳确认幺娘没什么大问题了,和李咎说了一声,夫妻俩继续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是日常里多了一件事,时不时问问看海捕崔书生的协查有没有结果。 这一年上半年过得很压抑,中间又遇着水涝大灾,好在上次大涝,金陵城做了些改动,更适合涝年排水,因此问题比不上城阳刚到金陵的那会儿严重。 这一年金陵减产已成定局,不过一期铁路已经修好通车,从别处调来的粮食可以依靠铁路加航运大批量地输入淮南道。 也就是这一次运粮,让有识之人意识到铁路真正恐怖的地方——大宗货运,不依赖人和马。现在还需要在航运和铁路转运的地方安排人手器械搬运货物,将来铁路全通了,就连这种转运的人手都可以少一点。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陛下的军队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十万大军在前线,不再需要三十万人运粮草。 古代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后勤不外乎是武器和粮草,武器制造在流水线机械化之后,效率成倍提高,而粮草,运输的问题解决了,只剩下供应的问题——育种、化肥、大棚三大技术在呢,一旦成本难关被攻克,就在也不是问题。 依托铁路系统,皇帝陛下终于可以着手处理过去皇权不下县的大难题。 统治者的利益和官吏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因而政令在基层执行这一环节往往会出问题。除非遇上夏刺史这种百八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否则真就一摊烂账。 但是现在,皇帝陛下能设法办了这一层的事。 过去某地不尊谕令,皇帝陛下觉得头痛,是因为消息传不上来,即便传上来也要考虑为了解决一个小事,派兵派差役派粮草地大动干戈划不划得来。 现在好了,三大营的兵就在这里,铁路通达,皇帝让他们去哪,他们就能去哪,路程大大缩减,耗费也大大缩减。 看着运粮报告的皇帝陛下,对李咎和黄致的书信更加和颜悦色,又让皇后给两家去了信,信中对他们大加安抚。 李咎搞出蒸汽机的赏赐之前就给过了,这次不再重复赏赐,但是勘路有功的黄致还没赏,于是皇帝陛下给他加了勋爵,赏他见官不拜,入朝不趋,并承诺一定给两家的姑娘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挑个最好的女婿。 不管承诺能不能做到,李咎和黄致这两个爹一定会用好这个承诺的,拼着老脸不要也得给姑娘选个她喜欢的良人。 第五百七十二章 暗潮汹涌25(正文结束) 皇帝陛下在收到皇家专营海贸司正式全力运行一年的进项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三件大事。 在岭北道试行淳城税法,即所得税法; 鼓励移民开垦南方新发现的领地南粤洲; 投建铁路二期和蒸汽机改良实验室,并进行三期规划。 总结起来很简单,实际上每一个大事都有十七八个小项五六十个细部,堪称大雍版的一五规划。 并且不论是哪个大事底下都明明白白地提出来,轻徭薄赋、耕者有田等基本民生概念。 这份谕旨中第一次写到,凡隐匿人口者,以放债、暴力强迫他人转让田亩者,转嫁赋税者,涉事若干以下者徒,以上者绞监候。 此条为临时约法,明年入新编《大雍律》。 非常重的刑罚,李咎表示满意了。 这两年随着与海外交流逐渐加深,不仅有大量的海外移民自愿或非自愿地来到大雍建设大雍朝,也有大量的粮食逐渐输入大雍,大大缓解了大雍人口繁衍和医疗水平提高之后的口粮危机。 皇帝陛下从中领悟了另一个好处——只要种粮食的地方足够多,就不怕天灾人祸。这里缺粮那里补嘛! 现在是靠海贸输入,是别人卖粮,等把南粤洲开发了,大雍彻底粮食自给! 不过要实现南粤洲的实际控制,还得依赖航海工具的发展。 这两年因为海贸巨额利益的驱使,蒸汽机已经装上了轮船,大雍的商船无处不可去。 又因为海贸滋生了海盗劫匪等,又迫使商人把视线也投入了武器改革。秦王和罗将军奉命在城阳府东打造了一支水兵,收钱办事,保护航道通常。如此一事四利,航线有保障了,研究武器的经费也足够了,武器实地效果测试也有了,大雍的武力更是传扬天下,正处于蛮荒阶段的其他地方无不为之敬服。 而狂热逐利的商会,还在努力供给和压榨各种学院,只求把商船的航行速度、载货量、抗风浪性再提上去几成。毕竟谁拥有更高的运输吨数,谁就拥有更高的利润。 同时因为各地商会的海贸量和耕地数量、产粮数量成严格比例,商会还必须关照农学院的育种技术和化学院的化肥技术,还得想方设法满世界搜寻高产的作物……哪个地方最先实现粮食产量的突飞猛进,哪个地方最先实现省力的机械化耕种,那么那个地方的商会,就一定会拥有更多的配额。 人均土地面积偏少,丘陵广布而不适合耕种的那几个地方的人,看着广袤的南粤洲,眼睛都是绿的。 皇帝陛下一开始想在南粤洲置第二十一洲,而天下十九洲及京畿都不同意,他们更愿意每个道分一片南粤洲的飞地,如此又能把粮食和耕地往上提一提,把海贸的配额也提一提。 当然,努力争取配额的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商人,而世上总有贪心逐利愿意拿脑袋换钱的。 因此在大多数商人都在努力投资农业、工业、交通运输业的时候,有一些商人就走上了走私的道路。 这么多年了,沿海的走私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的渔民架着小舢板和夏刺史打游击,到后来的大商人勾结海寇海盗、收买港口办差人完成配额外的大批量成宗交易,十分猖獗。 皇帝陛下头痛的问题又多了个海境不宁,然而比起之前的那些困扰,比如百姓吃不饱、饿肚子、活不下去……这个海境问题,真的是又痛又快乐。 第一台火炮被兵部、工部联合李园学塾造出来的时候,李咎心里有一点不自在。 热兵器时代,许多事情会发生本质的改变,特别是关于社会契约的那些。 李咎看不了太远,无法想象未来一个皇朝末路的时候,那些掌握着热武器的人会把国家导向何方。 曾经李咎觉得这个时间不会太远,然而现在看来,按照这个发展速度,可能也就是百八十年的功夫。 时代走上了高速发展的快车轨,许多顽固不化的人被抛弃了。 郑吴杨秦四大家里,杨太傅所代表的的那支杨氏最先被淘汰出局。 杨太傅去世后,皇帝陛下几乎是立刻就把城阳和李咎夫妻召回了京城,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 没有人再敢说什么,看在李咎占了天下几乎所有商会三成干股——部分商会里他代表的那方势力甚至会占到五成以上——的份儿上,没人敢再说什么。 甚至因为李咎对jiyuan、应酬、人口买卖这些事情深恶痛绝,京城的所有中低端jiyuan都被淘汰了,只剩下以歌舞琴乐、诗词歌赋娱人的高级书寓还在苦苦挣扎,并且没人敢在京城里搞逼良为娼那一套。除非有本事把消息捂住了,不然撞在李咎眼里他是真敢动手拆家的。牙行也变了,从原来的人口贩卖,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新牙行,只有人口中介,再没有卖身契一说。 紧接着郑家和吴家也渐渐淡出了核心权力集团,成为了真正的教书先生。 秦家的位置就很尴尬,因为他家嫡长子的夫人是三公主,而三公主目前把持着整个秦家的话语权。三公主并不算太聪明,不过手腕了得,经过高人指点,把秦家拿捏得死死的。 而杨梦仙为主的杨氏则自请去了南粤洲传道授业解惑。 南粤洲开发后不久,夏刺史被派去了南粤洲主持南粤洲开发一事,这个位置很微妙,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南粤洲都督,和“皇帝”没有太大的区别。除非是皇帝陛下最为信任的忠心耿耿的臣子,放谁出去南粤洲当都督,结果都免不了自立为王。 所以夏刺史去了,移民去了,然后皇帝陛下在南粤洲布局的第一件事是耕种,第二件事就是教育,教育让百姓对大雍子民这个身份产生认同,有了这份认同,以后的南粤都督就算想造反,也只能继续使用大雍的文化认同。 搞教育嘛,南林北杨鲁东孔,谁搞得过盘踞京城十几代的老杨家。 接替夏刺史的是梁瑞,他在守成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并且和秦王配合得也不错。 梁瑞和杨青娥搬去岭北道之前,善姐儿自请离开立了女户,在金陵操办了一个还不错的精工纺织厂。 现在的纺织厂林立,互相竞争几乎是刺刀见血的程度。善姐儿独辟蹊径,开始走小规模定制化路线了。 以前没有小规模定制,谁喜欢什么图案样式,自己动手纺织染色就行。 而现在社会分工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很多年轻的姑娘已经不会女红了,但是这些姑娘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不事生产还雇得起几十个绣娘给自己做衣服。她们就算是家道殷实,也得精打细算。 人们有差异化的需求,善姐儿看中的就是这个市场。 并且善姐儿还从木子衣铺那里学会了年年翻着花样地推陈出新,不怕别人效仿她,只要她换得够快。 又过了一段时间,时任金陵太守,老鳏夫吴书生在联营会的一场尾牙上结识了善姐儿,双方一拍即合,他便将人讨回来做了续弦,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善姐儿的女儿顺儿,把吴家的产业交予了善姐儿打理。善姐儿性格本善,家中并无父母亲族,对吴书生先夫人何药娘的父母也能尽孝,一家人也算是其乐融融。 …… 又数年过去,皇帝陛下终于还是因为早年征战时留下的隐患身体亏空,龙驭宾天。 尊照皇帝陛下的谕旨,众臣奉秦王御极。秦王以王妃为后,以多年陪侍的数位宫人为嫔——但也就是嫔,一个妃都没封。众人本以为秦王是不想这些后宫封无可封,还得给她们一个升迁的空间,但是其实直到秦王也龙御上宾了,这群后妃还是嫔位。 秦王当年一眼看中王妃,是真爱美色,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次纵容自己,后来他就把满腔热情都放到了国事上。比起纵情声色,他似乎更能从建设中获得快乐。 忠王被送去水兵里远走大洋,荣王最新教学,和杨梦仙一家同样是走上了教化育人的道路。后来册封的五皇子睿王六皇子廉王,也都遵照他们自己的喜好,一个入李园学塾求学,一个行商。 各王均有安身立命之处,只有贤王一辈子都被困在了京城,还被要求天天上朝——每天早上寅时就得起,卯时就等候着,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三节两寿,风雨无阻。 但是在朝政上,皇帝从不问他任何政论,只是让他当花瓶罢了。 贤王未尝不知新皇的意思,后来送了潘先生去李家请罪。 李咎当时已经有了些年岁,不像青年时候那般激进,便交给幺娘自己处理。 幺娘将潘先生送去大狱里按律治了个流三千里,可是他们并没有原谅贤王。 欠债还钱,杀人抵命。并不是皇子的命就更贵,冬娘的命就更贱,何况中间牵扯的是对李咎的谋杀未遂一案。 李咎不追究,不过是为新皇治江山考虑。 新皇是锐意且体恤百姓的人,李咎相信,未来也许有波折,也许有困难,但是世道总会变得更好。 第五百七十三章 番外1高宗、仁宗和孝宗 1、大雍仁宗(秦王长子) 成安六年,大雍第四位帝王驾崩,太子继位,为父亲加庙号高宗,奉母亲李氏为兴庆宫皇太后,封嫡妃夏氏为正宫皇后。 大雍的前两位皇帝高祖和世祖都是开国的皇帝,以武功仁德匡扶天下。 第三位皇帝太宗开始执行休养生息的政策。 到太宗中期,大雍进入了超高速发展的道路,国力一年一个台阶,致高宗登基时已经成为雄踞天下的超强帝国。 太宗以仁义故,尚有心慈手软和得过且过的时候。而到了高宗这里又不一样。 高宗虽不曾在乱世里厮杀过,然而其在民间游历是学来的目光洞然,手段强硬,心机深沉,远胜三代先祖。这位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管是什么三朝老臣,太傅太师,在关键的事情上一点面子都没有。 高宗之后,嫡长子继位,就是后来的仁宗。 高宗宾天之后,内阁及礼部诸臣一度想按个“神宗”的庙号给他。你不是喜欢李咎吗?把李咎那个《宋国志》里神宗的名号送给你要不要啊! 仁宗自然不肯让步,和朝臣们周旋了半年,最后给父亲的庙号还是高宗。 这也初步显露出了仁宗外仁内王的一面。 仁宗表面上是很好说话,很温和平静的这么一种清静之君,守成为主,不怎么变革。但是实际上他认准的事情,十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此固然有不好,却也常有好处,至少他守住了祖宗的基业。在仁宗时期,大雍的发展速度有放缓,但是各个新兴的产业比如教育、医疗、交通、技术官僚体系的基础打得无比牢固,表面上看国库收入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没有增长,往深了看却能发现百姓更加有富裕,社会物资充裕,数十年无大规模饥荒。 仁宗去世后,礼部及诸臣又想暗搓搓给他按个“孝宗”的庙号,不是说这庙号不好,只是未免偏颇,只突出了他孝顺的一面,完全无视了他的其他功绩。 —— 2、大雍孝宗(秦王长孙) 仁宗驾崩时,膝下没有成年的皇子,继位皇子年仅八岁,因而朝政落入了重臣之手。 此时和李咎同一代的重臣,即便没有死,也老得走不动了,行驶统治权的人主要分为三种: 一种是以林郑派系为代表的的老旧勋贵。他们虽然被时代抛弃了,到底家底子还在。而且任何时候,掌握着知识的人都更容易身居高位。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埋到土堆里,只要给个机会,他们就能诈尸。 一种是以新兴大商人大财团为代表的李咎早早就称之为资本家的势力,他们经过六十多年苦心经营,培养一代又一代代言人,终于在这个恰当的时候遇到了幼主当朝,可以由他们一展身手。 第三种则是以被前两大派系所不耻所无视的“贱役”势力,主要是后宫的女官和极少数零星几个內侍——本朝自高宗末年以来,很少再使用太监,因而內侍只剩下极少数硕果仅存的几个,还有外朝没有归附任何势力的完全靠着自己的努力辛苦怕生的来自技术站体系的官僚。 “贱役”派看起来普遍社会地位不如前两个派系高,没有什么话语权,然而他们牢牢控制着整个国家的核心发动机——技术站。这一派系属实内外勾结着行事,虽然势力偏弱,可是能量不容小觑。 三方势力看着现在的皇帝就像看着一块肥肉,都想从上面咬下一口来,最好是能彻底吞入腹中,攫取这个超强帝国的统治权。 幼主的母亲夏太后也是花甲之年,且本性柔婉,并不擅长处理复杂的政治问题。幼主只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其中长姐武阳公主远嫁南粤,是南粤的都督夫人——很不巧这个南粤都督傅安井是新兴派扶持起来的人之一,他是傅贵儿的儿子,能看在父亲的能为上做到不站队就不错了,况且他远在数千里之外,就算想帮幼主,也没有那条件。 另一个姐姐兴阳公主远嫁比南粤更远的安马洲都督陈远道。安马洲就是在高宗时期,由金陵大海商刘、陈二人根据李咎的航海图发现的新大陆,在那里,人找到了马铃薯和玉米的始祖品种,解决的粮食育种的基因来源问题。陈远道也是新兴派,还是第一批到达安马洲的大雍人和当地百姓混居后生下的混血儿,生得十分英俊。他本人更像他的祖父染织陈,是个狡猾多智但心思纯正的人,只可惜,也是隔得太远了,爱莫能助。 而幼主的妹妹就更不必多言,她才七岁,比幼主还小一岁,非但不能帮到幼主,还成了被三派势力都盯上的媳妇人选。 正是孤儿寡母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时候,夏太后举目四顾,俱是豺狼虎豹,实在是没有任何活路。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不那么远的有“北海公主”之称的李南雄发去了求救信。 这封信能寄出去属实不容易,无数不甘心被欺压,不甘心在夹缝中做人,不甘心让国家开倒车的有志之士设法传递。 终于在仁宗驾崩一个月后,递到了正在北海边带着人凿冰捕鱼的李南雄。 —— 3、北海双王 李南雄正是李咎的长女英娘,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体格依然强健,精神依然饱满,头发依然乌黑,皮肤也依然光泽。她穿着一身用海豹皮做的皮甲,头戴熊皮风帽,裹得严严实实。单纯看外表,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老妇人,她仿佛是一个女战士,太阳和风雨给她镀上一层古铜色的光芒,胳膊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把皮甲撑得鼓鼓囊囊,一巴掌能打十个书生。 她的丈夫是岳家的北海将军,不过很早就去世了,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此为李南雄终身大憾。 这之后有不少人想娶李南雄好继承李家的家产,不过都没成功,李南雄自领了丈夫的职责,驻扎在寒冷的北海都护府。 皇室上下对于这个“表姐妹”“姨奶奶”的代称,慢慢地从“李家的闺女”逐渐变成了“北海公主”最后成了“北海王”。 虽然没有真正的册封,不过京城的人都这么默认了。 北海因为没有太多可以开发的资源,一直是沉默的,荒芜的。人们对这里的印象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草原和牛羊。 李南雄少女时代就跟着父母走遍了大雍的山水,最后在北海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便在这里挥别父母,嫁为人妇,又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的爱人,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与天地山川成为一体。 李南雄接到这封信,拿去给了她的妹妹看。 李南雄是豪迈的,恢廓的,对于朝政的勾心斗角的事情用心不多,但是她的妹妹刘越雄可不一样。 刘越雄是李咎和城阳的老来女,她出生时,城阳已经五十岁了,她姐姐李南雄都已经嫁人。 征得李咎的同意后,当时已经登基的秦王给小侄女赐姓刘,并且给了郡主的封号。 不同于姐姐的豪迈和不拘小节,刘越雄打小就精明得可怕,城阳总说这个小闺女怕有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刘越雄就想,一百八十个哪里够,至少也得三百六。 刘越雄也是跟着父母走遍千山万水,直到李咎和城阳去世后,才归心回家,陪着姐姐去驻守北海了。 北海有两个王,一个是明面上的王,北海将军李南雄,一个是幕后的王,北海女王刘越雄。 刘越雄并没有婚嫁,婚姻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她对婚姻家庭生儿育女也没太大的兴趣,她更享受操纵人心的快乐。 李南雄负责打,刘越雄负责指挥,两人合作,其乐无穷。 第五百七十四章 番外2黑白公主和她的徒弟 ——??4、黑公主与白公主 李南雄把太后的信递给妹妹刘越雄,她妹妹只瞄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就说道:“太后写的。这个天送这么一封信,不走驿站,不走邮递,不是公文,是私人的信件。我知道了,他们母子危矣。姐姐你想救人么?” 李南雄一边擦拭夫君留下的长刀,回道:“我听你的。” 刘越雄打开信件,果然是字字泣血的求救信,白皙柔丽的脸上露出笑容,颇有点不可测的意思:“那就去吧。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儿东西给后人传说。” 李南雄点头:“那也是咱们的表侄儿和表嫂。也是咱爹爹辛辛苦苦捏拢过的太平人间。” 接到信件的第二天,李南雄去点了队伍,刘越雄则去探听消息。虽然猜到了情况,她也得防备这是京城的请君入瓮之计。 李南雄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手底下的都是丈夫留下的亲兵,又能打,又听话。 刘越雄确认情况,画了草图,制定了初步计划之后,李南雄带着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每人配新式火枪、弓弩、箭支、短刀、铁木长枪,每人配三匹马,昼夜赶路,奇袭京城。 先断铁路,再烧煤仓,再夺粮仓,打得三大派系措手不及,再联合京大营一起,控制住了军队不哗变,对京城和京畿道执行严格配给制,把京城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勋贵派和新兴派反应过来要再联动军队时,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教育事业已经得到了相当的发展,技术站深入到村镇一级别,大家都读着书呢,不像以前那么好骗了。 三大派系各有各的执政思路,刘越雄找了几个人对各个政策逐一解读,发给各地知晓,很清楚地告知天下此欲何为,把三家的脸皮撕得干干净净,从执政根基上断了三大派系上台的可能。 夏太后深知儿子年幼,自己仁弱,不足以与虎谋皮,故而请两位表姐妹留下辅政,大雍进入了二十年的中期休养生息阶段。这期间的辅政大臣非常老实,而实际上督政的人是黑公主和白公主——显然这是民间李南雄和刘越雄取的诨名。 她俩倒是无所谓,有实惠就行,名不名的什么要紧。 多少人背后恨她们恨得牙痒痒,照样拿她们没办法,政令等都要过她们的手,谁又敢说什么? 两姐妹在红尘俗世中打滚数十年,一个六十五岁,一个四十五岁,双剑合璧,相辅相成。 她们见识了太多,就和当年的高宗一样,对底层的门门道道,门儿清。朝臣们想架空她们、欺瞒她们,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这三大派系里的前俩完全做不到,“贱役”派倒是可以,可他们对稳定的渴求远超过对权力的渴望,如果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获取权力,他们可以等一等。 就这样历史翻过了黑白公主统治天下的一页。 —— 5、狼子野心 孝宗在二十四岁时大婚,中宫皇后是他自行挑选的平民女子柳大娘。 孝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居住在民间,夏太后觉得他有必要效仿高宗在民间摸爬滚打一段时间,学一学他两个姨婆婆的手段,带着儿子往民间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间,孝宗的足迹遍及江南塞北,对整个大雍的行政和科研体系都有了极为深入的理解。 在安浦,孝宗认识了捞珍珠的女子柳家大娘。 一年多的劳作相处,孝宗认为柳家姑娘聪慧勤劳,善良温柔,又不失勇气和果决,是最好的妻子人选,便回禀母亲后在岭南安浦成家。 在后来到了回朝的时候,孝宗表露身份,将柳姑娘迎入中宫,私下为她取名“柳依依”。 孝宗终生只有一个后妃,便是正宫皇后柳依依。 而两位辅政的公主还权于上,一个回到夫君去世的北海边颐养天年,一个回到尘封已久的丰国公府,开始人生新阶段的学习。 孝宗在位十九年而崩,此时的李南雄已经去世,刘越雄已经八十岁了,她这十几年倒也没闲着。 前两年观政,后十几年教徒弟,她最为喜欢的大徒弟也姓刘,名叫刘杭之。这可真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学得最深,也最沉。 在师父去世后三年,刘杭之终于对天下人亮起了属于权臣的屠刀…… 刘杭之是个十分难得的枭雄,若是在乱世,未尝不是一方霸主。就是在太平年间,也能搞得腥风血雨。 他生得十二万分的俊秀,比之曾经让李咎一见都觉得惊艳的贤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十二万分的温柔体贴,凡是他想讨好的人,没有不被他讨好到的;又有十二万分的才华,不论什么事只要过了他的感知,哪怕只是一个细节,都会被他窥斑见豹地拆解得明明白白清清澈澈。 可惜这一切优势都是用他的良心换来的。 他似乎天生就对权力充满了渴望,他甚至看不上现在的被各种势力所平衡的皇权,他要一言九鼎,万众称服,要江山入手,乾坤入袖! 他并非信奉李咎流传下来的屠龙术,他只是要用此术斩断觊觎权力的爪牙,他也不是保皇党,他牢牢控制着天子,只要奉天子以令诸侯。 刘杭之肆无忌惮地向大雍倾泻自己的控制欲,他的统治期间,大雍的军事国力达到了巅峰,堪称武平四海,就连海寇都少了许多——他们敢打劫大雍一条船,一定会被大雍连老巢一起铲除。 可是在这样高压的统治注定不能持久,百姓的供养负担达到了极致,搜刮最为严苛的时候平均六个农民就要养一个士兵,就算是生产力已经有所发展的时代也绝难长期维系这样的比例而不崩溃。 小矛盾小冲突像地底的岩浆。虽然被强硬地按住了,却在地底下蛰伏着,发展着,酝酿着,只要有一个破口,就会喷涌爆发形成火海。 刘杭之是真的操纵人心的高手,在他当政期间历经了两代帝王,全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为了维持大雍对全世界的武力压制,刘杭之走的是穷兵黩武的路子,百姓的赋税极重。 他倒是没把田亩税给加回来,可是他把人头税预收到了三十年后,其加派加征,不知凡几。 他把他最讨厌的新兴派和勋贵派都整得生不如死,“贱役”派夹着尾巴做人,拼命讨好摇尾乞怜,而刘杭之也需要有人执行他的任务,总不能大事小事都自己亲自去干吧! 刘杭之无儿无女,没有家人,一心都在玩弄权术上,眼里看不见任何活人,也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因为一个宗亲子弟贪吝成性抢夺民田,破坏了刘杭之的发展计划,刘杭之杀这个天家血脉的全家,眼都不眨一下。 因为高压政策税赋极重,中小商贩、作坊破产无数,寒冬腊月长安城郊遍地是冻死的、饿死的、自尽的人,刘杭之看到也没有丝毫触动。 他活着的时候,大雍像披着铠甲的内里虚弱的人;他的统治末年,嗅到了气味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野上下云诡波谲;他去世之后,他搭建的极度依赖他个人的统治体系分崩离析。 大雍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内乱。 第五百七十五章 番外3王朝末路 ——??6、李黄遗珍 大雍的由盛转衰点就是刘杭之。他去世后大雍至少内耗了三十年。 不过从纯后世客观的角度来看,又未尝不是好事。 他把勋贵和新兴派当时培植的朝堂代言人全干掉了,以至于他去世后这两大派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投资。 于是“贱役”派第一次掌握了权柄。 就算在内耗阶段,就算是藩王打架,那各个藩王乃至自立为王的其他王,所倚重的谋士、幕僚、门客、臣子,几乎都是“贱役”派出身的。 此时的“贱役”派内部也是山头林立,不过大家倒是都认可同一个“首领”。 说是首领也不尽然,只是他应该是刘杭之之后唯一一个把屠龙术和技术升迁体系和李园杂学弄明白了的。 此人姓黄,字号拾珍道人,乃是闲云野鹤。 他的祖母是黄公奉和的小女儿黄元燚。黄元燚过继了一个兄弟的孩子为亲子,继承了黄公奉和在金陵保留的那份家产,后来传到黄拾珍这里。 黄致在金陵保留的家产主要是两项,一项是宗祠祭田,一项是一处庄园。 这个庄园是很早之前,瑞敏皇后还是寡妇三九的时候,为李咎发展金陵产业那阵,买的一个大庄园。 李咎把庄子交给了小莲做陪嫁,三九于是又陆陆续续地购置了一些地方,连成了一片非常壮阔的山庄。 那一带以丘陵山地为主,只有最初的那一点点庄子是在城区,剩下都是荒郊,不算是正经能出好粮食的耕地。有些水道,都被疏浚好了开凿出人工湖泊,养了鱼虾蟹,每年也有产出。 再后来小莲彻底在京城扎根,黄元燚在京城的未婚夫短命死了,黄致怕女儿睹物思人,刚好手头有余钱,就把那里买下来给女儿隐居。 黄元燚哪是什么睹物思人,她和未婚夫又没有感情,不过是皇帝陛下乱点鸳鸯谱给她指了个“模样好,才学好”的探花。 他倒是短命没了,黄元燚孤身一人,还自在。 这个庄园一直没有名字,最后传到了黄拾珍手里,也还是没有名字,不过大家都知道这里住的是谁。 黄拾珍一辈子都在学塾里打交道,学塾有所得,就送去技术站,把各项技术更新换代一下,他后来钻研的是李咎教给仁宗的屠龙术,又顿悟了一次。 在这之后他开始更加重视农民和工人,用更加犀利的眼光去看待这个社会关系,并且把自己的思考全部记录了下来。 不过此时的大雍和当年李咎所见的大雍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李咎给秦王的屠龙术也不是全本,而是少部分,所以黄拾珍思考得很吃力。 黄拾珍留下了好些书本,后来的“贱役”派,基本都是读这些书成长起来的。他们可能不懂什么是“国有四维”什么是“君子小人”,但是对社会规律生产关系都有自己的见解。 打蛇要打七寸,掐住最要命的点,其他的都只是噱头。 —— 7、王朝末路 又是许多年过去。 和过去的每一个王朝一样,封建帝制的大雍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统治者醉生梦死而民间生灵涂炭。 高宗和仁宗时代的税法只剩个空壳,聪明人有一万种办法变本加厉地盘剥,到这时土地兼并、财富集中均已到了恐怖的程度,富者有阡陌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再次出现。 大湾城的人最先吼出“天地昭昭,还我土地”“我要活”,然后率众冲击府衙,一把火把两湾城的富人区、厂房区烧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天下云集响应,各地义军四起,百姓要活路,而三大营军饷也拖欠许久,就连京大营都哗变了。 三大营有火器,火枪火铳火炮,看起来不可一世。但是京畿道的义军“长木军”冒着巨大的风险杀到禁军营一看,得纸糊的老虎。 兵部和户部每年拨下的火器和粮草,几乎都被层层扒皮地挪用转卖了。大雍的武器先进,外面有的是地方要。 剩下一点点真的分配到位的火器都损朽得不成样子,每年索取的巨额维修费,也不知落到了哪里。并且三大营每年报新的维修费,可是每年维修的武器,都是同一批。 还有空饷问题,本来长木军的三个首领,王黑胖和郭大狗和杨书生,估算着空饷三分之一,十万人的禁军有七万真实的,结果实际攻占了大营后,他们才发现,号称十万人的禁军,其实只有三万人,并且多是农夫顶替的。他们不仅不操练,不会用火器,甚至都不会舞蹈弄剑……除了极少数冲门面的人孔武有力,其他的都是普通农夫。 其他地方的武备营,也就是类似的情况。 而就是这些普通农夫,也是活不下去了,每当朝廷需要剿匪需要军功的时候,就会有年轻力壮的新农夫被强征入营,而老去的农夫就成了被砍头领赏的“贼首”。 对,他们还杀良冒功。 这些都不是秘密,大多数三营的老兵都知道,所以他们投降得很快。 长木军连下三城。至于皇宫?皇宫里已经没人了,刘家的末裔或被权臣杀得干干净净,或已经私逃出城。 王黑胖和郭大狗祖籍都是大湾府,先祖曾有砸机器烧工厂的壮举。 反抗压迫的精神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他们的军师是“贱役”派的一个书生,姓杨,技术站出身的,把拾珍道人的几本书读得滚瓜烂熟。他是大杨家的后人,还有些渠道拿到了李咎当年的原版书,毫无例外,也是看得滚瓜烂熟。 夺下京大营之后,长木军就在大营里驻扎休息。 杨军师给他们分析了一通局势,大略定了最近的方针,那两个粗人安排好巡逻值班修建军事,把要动脑子的事丢给了杨军师,自己就呼呼大睡去了。 是夜月圆,明如玉盘,皎洁无暇。此月,月月年年不减清辉,永远沉默温柔地俯瞰大地人间。 杨军师略起诗兴,突然如有神助一般,点了两个保镖出门夜游。 京大营的跟脚点在内城,其他两大营在外城。 长木军控制了入京的交通要道,每天有固定数额的生活物资通过铁路运进内城。 杨军师很懂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给百姓一口饭吃,稳住民心,徐徐以图天下,才是正理。 第五百七十六章 番外4宝藏 ——??8、生机勃勃 杨军师给长木军规划了一整套执行方案,他们的军纪非常严明,素有“小岳家军”的称呼。 不过,杨军师还有很多地方没想明白。 李咎提的那些策略,明明是很有用的,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生产力已经很高了,生产关系也在鞭策着生产力向前发展,怎么就突然天崩地裂了呢? 他们这支义军,要走向何处? 他们应该建立怎样的统治秩序? 他要如何打破历史的螺旋? 不想明白这些,长木军就只是个杂牌军,就算建立政权,也活不了多少年。 走着走着,杨军师走到了丰国公府。这里后来被白公主拿来当学堂了,教的是李园的一些更高深的杂学。 大约是纪念着丰国公当年折腾出来的粮食救人无数,又或者是纪念着丰国公游走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气,各路人马对丰国公府保持了相当的敬重,有一些平民还经常来丰国公拜神祈求丰收。 丰国公府从历次战乱中完好地幸存下来,连个柱子都没少。 杨军师推门而入。 丰国公府的布置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偌大的实验田,里面还种着不知道哪年实验留下的粮食,杂七杂八肆意地延伸着仿佛野草。 水池里的水也在缓缓地流动着,几条瘦小的鱼在喋喈。 屋舍的面积不大,林林总总二三十间屋子,尚有无家可归者借住的痕迹。 大多数屋舍后来都用成了学堂号舍,唯一的例外是丰国公家的祠堂。 祠堂里只有四个牌位,分别是李咎、城阳、黑公主、白公主。 本来还有白公主的徒弟刘杭之,但这是什么人啊!他自己倒是提前准备好了把牌位塞到了这里,但是他死了没几年,皇帝就把他的牌位从丰国公府撤掉了。 杨军师一向自认是李咎的弟子,到了这里,拜一拜师父,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他走进了李家的祠堂。 曾经有传闻说富有四海的李咎在祠堂埋了许多宝藏,后来有许多人在这里来寻宝。 他们刨开了每一块地砖,把所有能储藏东西的地方都查了个遍,一无所获。 想想也是,李咎的钱,全部换成金砖堆砌起来,也远不止祠堂这么大小的体积能塞得下的。 所以后来大家普遍认为李咎的宝藏是指他的才华和学识,那么就是他本人了。 这个说法站得住脚,天下人都信了。 杨军师走到祠堂正堂,上面挂着四幅容像,都是几十年前重新画过的,最初的版本已经氧化褪色,现在挂着的已经不知是第几版。 容像上的李咎年约三十,生得威武不凡,并看不出是个学术家。 怪道民间有人拿他的画当门神。 杨军师正想找点香烛来跪拜,突然,李咎原作的书上有几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 “不要崇拜任何人,求人不如求己。” “世上没有神佛没有圣人,有的只有每一个人。” “相信你的人民,相信你的百姓。” “我此生最为崇敬的人曾经说过‘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如果你真的学懂此书,必然会忘记我的身份,不必将我捧上神坛,请你穿过时空历史和我聊天对话。” …… 他突然起身上前三步,小心翼翼地摘下两幅容像交给保镖收好,这画可太重要了,他的亲师父和亲师娘,不管师父咋想的,他这个亲传弟子一定要把师父供起来——虽然他师父不认识他,但是这么多年不是只有他领悟了师父的意思吗? 然后他掏出自己的刀,开始撬墙砖。 两个保镖哪里不知道这是在拆李咎的祠堂啊,慌得要上前阻止。 杨军师摇头:“他说的不要崇拜他,不要把他捧上神坛。我觉得这不是谦辞,而是意有所指……啊,果然!” 他撬下了一块砖,里面隐约有什么被油纸和类似橡胶制品之类的布包起来的东西。 保镖见状也忙一起帮忙轻手轻脚地撬砖。 他们忙活了一天一夜,中间去找王黑胖和郭大狗换过一次班。王黑胖和郭大狗听说是当年的李农王留下的东西,二话不说也跑了过来。 最后他们从祠堂的砖墙里挖出了八十三本书,杨军师翻开其中一本书名上带有“一”的红色书封金色的图案的本子,看了两眼,喜形于色。 “这是真正的屠龙术啊!这是真的丰国公的宝藏!” 王黑胖和郭大狗不懂这个意思,不过军师高兴,那就是好事。 大雍这条船沉了,不过,新的大船又出现了,载着疲惫的人们继续向幸福光明的世界…… —— 9、___了,又没完全_____ 2xxx年,帝京市。 京城李家的儿子李咎退役回家,军功卓著的他不知怎么的,完全不想努力了,只想去太平洋上找个岛屿养老。 李家的夫人柳女士也是部队出身,很是看不上老儿子这年纪轻轻就没志气的样。 “……一时简直分不清我和他到底谁六十,谁三十……我还能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他倒是想躲懒?这么大年纪了,媳妇媳妇没有,相好相好没有……对都是他爹带坏的!” 李爹苦着脸瞪儿子,要不是他提出想隐居,哪有今天这茬事! 李咎无所谓,他还懵圈呢。 死了,但没完全死。 穿越了,但没完全穿越。 没错,他虽然是李家的儿子李咎,但是他也是地球穿到大雍朝的李咎。 他倒不是在梦里过了一生又回到了现代,而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爹还是李老粗,他娘还是柳女士,他还是有个彪悍到小妹无数的堂姐,以及一个凡事只想以武服人的兄弟。 他并没有抢占原主的身体,而是像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一样,突然多了一段八九十岁的人生。 相似的社会环境,不同的是这个共和国的历史上有“雍朝”,没有宋朝及宋朝之后的朝代,国家也没有经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是从雍朝之后直接进入了新时代。 翻开历史书,李咎大概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好的,后面没有后人也挺好,反正皇亲国戚都被刘杭之和后来的内耗阶段杀得差不多了,就算有后人,也该没了。 至于各种版本的盘点上把他称为什么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学术家……对不起,他脸红。 那一段人生已经很累了,他现在只想休息。 柳女士叨叨一番,看见丈夫和儿子挤眉弄眼,一巴掌就呼了上去:“在背后说我什么?” 李爹和李咎非常乖巧地端坐着,手扶着膝盖,十分标准的坐姿。 柳女士冷哼一声,突然脸色一变:“对了,我有个十几年没见过的妹妹,这两天回来了,她有个闺女,要攻读北华大学的物理学博士,陪她妈妈一起来咱们家小住两天。小李啊,你带他们母子几个熟悉熟悉附近的情况吧。” 李咎一听,这妥妥的是要相亲,刚想拒绝,柳女士又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他马上将背挺直了:“得令!保证完成任务!” 结果还是被他娘拍了一巴掌。 —— 10、命中注定 柳女士的妹妹姓秦,两人不是亲姐妹,不过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秦女士是柳女士的跟屁虫,柳女士参军那年,秦女士跟着柳家人送姐姐,送得眼泪汪汪的。 两家的大人都可惜呀,这俩孩子若是一男一女,直接扯证得了! 后来秦女士在北华读博进了保密单位,后来就和单位的一个同志结婚了。直到今年才得出来。 在保密单位时,秦女士的每封信每个电话都有专人负责,秦女士不太喜欢麻烦别人,所以能不和外界联系,就不和外界联系。 不过秦女士仍然保持着和柳女士的往来,可见这姐妹之情有多深。 李咎在地球的时候,柳女士并没有这么一个妹妹,于是李咎对秦女士有那么一点好奇,虽然犟了一下,到底还是按柳女士的要求把自己收拾一通,认真待客。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如果两方家长有撮合他们的意思,他就要搞点手段破坏一下。 他媳妇只有一个,就是娇滴滴的一肚子坏水儿但是对他特别好的康儿。 今天来的只有秦女士和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丈夫刘先生还要守保密基地,不能出来。 秦女士和柳女士年纪差不多,一个在西北风沙里做任务,一个在岭南树林做任务,都比同龄人苍老不少,不过两人的精神劲儿,一看就不是普通老太太。 一番“好姐姐好妹妹”的久别重逢的激动之后,两个老闺蜜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女儿。 柳女士很愉快地介绍自己儿子给秦女士他们认识:“我们家老大,今年三十一了,可淘,像十一。” 秦女士斯斯文文地笑:“倒是比我们家的稳重。啊,那我的两个都比你家的小,这是姐姐,叫乐康,喜乐安康。这是弟弟,叫青雀,就是神鸟那个青雀。康儿,青雀,叫咎哥吧。” 刘青雀年纪小,才十八,浓眉大眼,一脸稚气。他看着李咎魁梧的身形很是羡慕,又似乎有些眼熟,仿佛是老交情了,便立刻叫了声“咎哥”。 刘乐康今年二十六岁,明眸善睐,穿着一条衬衫式样的连衣裙,重磅砂洗的丝缎质感非常好,勾勒出她秾纤合度的身形,一头微卷的长发高高扎起,用一个简洁的珍珠玫瑰花发卡装饰。一副金丝边眼镜给她增加了浓浓的书卷气,这是个非常端庄大气的姑娘。 她看着李咎,温温柔柔地一笑:“狗子哥哥。” 柳女士有些诧异,她儿子小名儿狗崽子,但是已经好多年没人叫了啊? 李咎看着她白皙柔和的面容,心跳如擂鼓,嘿嘿傻笑着,不知该接什么话。 柳女士还能不知道儿子的心思,趁着秦女士和儿女们安放行李的机会,抓住想要献殷勤的儿子落在后面:“想啥呢?叫你见见你妹妹你就摆个生不如死的脸,看到人了,哦,喜欢了,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 走在前面的乐康回头看李咎一眼,又红着脸转过去。 李咎压根儿就没听见他娘在说什么,只说道:“妈,明天民政局办事吗?我和康儿去扯证——” 柳女士看一眼秦女士的背影,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不过,第二天一早,老夫老妻的两个就各自偷偷翻出来户口本跑去登记了。至于双方家长发现之后什么反应,那是另一件事。 没有婚礼不要紧,没有三书六聘也不要紧,岁月那么长,能遇到对的人那便极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