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樽记》 第1章 重耳 公元前633年。晋国新绛。 “传寡人命令:狄女季隗欺君罔上,秽乱后宫,图谋不轨,意欲加害世子——” 身着素色深衣的季隗跪在阶下,白色襦裙散开,秀发凌乱枯黄,容颜憔悴。 她木然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聆听着坐在上位的人对她的审判。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裙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就好像是在为自己披麻戴孝一般,透出苍凉的死寂。 “褫夺夫人称谓,幽禁于桐虞宫,终身不得复出!” 季隗认真地听完了最后一个字,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浸湿襦裙。良久,她发出一串悠长的叹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还是夷狄部落里身份尊给的长公主,而你不过一介落魄公子,刚刚从血腥的宫廷政变中逃出来,衣服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当时尽管心有不甘,但我还是接受了狄君的安排,从此尽心尽力地侍奉你,伴在你身侧。然而你有志于四方,终究不会长留在这蛮夷之地,临行前,你要我等你二十五年,倘若二十五年后你还不回来,我就可改嫁他人。” 季隗颤颤巍巍地叙述着往事,憔悴的脸上布满苍凉的死灰色,“当时我已经二十出头了,如果要再等你二十五年,那我也差不多行将就木了,还谈何改嫁?所以当年我信誓旦旦地向你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等下去,等你回来。” “八载春秋,我终于还是把你盼回来了。” 一切痛苦涌到嘴边,开口时,竟也只有“八载春秋”四个字。 姬重耳默然。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声了。嘴唇在抖动,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八年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当他与姜氏在齐国开始另一段生活时,季隗一直在遥远的狄国等着,等一个几乎不会有结果的承诺。 等二十五年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季隗不要再等了,因为她几乎没有可能活到那个岁数,可她固执地选择了等待。季隗说的对,他确实有志于四方,他终究是不可能放下他的晋国的,那几年发生的几件事情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无形中影响了他一生的轨迹。 夫人骊姬野心勃勃,秽乱后宫,欲立己出奚齐为太子,视申生为眼中钉。多年来她处心积虑,欲除申生而后快,故三番五次于宫闱之内散播谣言,又于献公面前进谗言。久而久之,献公于申生心生恨意,渐渐将其疏远。 那年秋,申生遭骊姬设计陷害,为献公下令处死,尸身悬于曲沃城头七个月。 那一年,姬重耳仓皇出奔,颠沛流亡于天下诸国之间,居无定所,生死一线间。 晋国遭骊姬祸乱侵袭,举国上下千疮百孔,危如累卵,几乎有分崩离析之灾。危难当头,谁来肩负国运?又由谁来告慰亡魂?一切与晋国相关的事宜,他不能放下不管。即便他一度安于布衣生活,梦醒之后,依然还是要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中去。 于是他毅然离开了季隗,去往齐国寻找政治援助。 季隗空等了八年。 “忽然有一天,我听闻你回国了。不仅安全地回到了你的故土,还继承了国君之位。这一刻,我竟以为苦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可我看到了什么?姜氏,还有她为你生的孩子。我苦等了你八年,你的身边却早已没了我的位置。” 季隗的语气中满是怨恨,嫉妒与刻薄渐渐爬上她的嘴角。 她怎么可能不恨?到头来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接连离她远去,她岂能不恨?若她一辈子都只是待在狄国等待,未曾再与重耳见面,那么她内心倒还会好受些。因为至少心底里还留存有一丝期盼,一缕念想,并没有被完全抹杀。 姬重耳心下忽然没由来一阵烦躁,但是他又不得不处置这个女人。季隗妄图害齐姜之子的行为令他联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骊姬,那个女人是他命中全部痛苦的根源,将那么多无法抹杀的记忆深深烙在他脑海中。他不希望季隗步骊姬的后尘,他当然也不允许后宫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uu看书.uuknshu 姬重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名侍臣上前,一人一边架着季隗将她带了下去。 “姬重耳!”女子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却只是徒劳。 “你会后悔的,姬重耳,得罪我廧(lin)咎如一族,你会付出血的代价!” “皇天在上,狄女季隗以长公主之血起誓:姬氏重耳一族,生生世世颠沛流离,困于危楼生无所息。第一人死于乱军作刀下鬼,最后一人困于枷锁为笼中鸟,永生永世无解脱之日!狄女季隗以鲜血起誓,咒誓不灭!廧(lin)咎如之誓永不灭!” 季隗刺耳的尖叫声逐渐远去。 大殿重新归于平静。姬重耳一个人愣愣地伫立在大殿中,凝视着地面上尚未干涸的泪渍。他感到有些茫然。 此刻的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征战四方、睥睨天下的霸主晋文公,而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姓姬名重耳的男人罢了。 他叹了口气,遥望着天边渐渐沉落下去的红日。 毕竟他这一辈子也做了那么多违背良心的事情,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吧。可他的子孙呢?他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廧(lin)咎如一族血的诅咒有多么厉害,古往今来无人不晓,他根本不该得罪季隗的。 夕阳西下,时已至黄昏,天色渐暗,远处飘来几缕炊烟。霞光逐渐消散于天边,预示着一天的结束。 姬重耳长叹一口气,走向烛台,吹灭了案几上仍在跳动个不停的烛火。 “呼——” 薄暮忽然就溜进了大殿。 第2章 如鱼饮酒 第一卷:《北溟有鱼》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 三百年后。 长鱼酒静默地行走在这片尘埃云气弥漫的大陆上。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不知名的花开满了山谷,饱含水分的空气沾着湿漉漉的野味。一丛丛的杜若如同大地的衣裙,在微微的风中上下浮沉着。日光一线一线地穿过露水,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在一起,梦境般光怪陆离。 蝴蝶停驻在栀子花上,做着它缥缈安逸的美梦。鹪鹩衔起掉落在草丛中的树枝,用它们来为自己筑一个新家。几只鼹鼠在河边饮水,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圆鼓鼓的,煞是有趣。即使是生命只有一日的朝菌,也卯足了劲不断地向上生长着,微风拂过,它们随风轻轻地摇曳,唱着这半日来的故事。生命只有一个季节的蟪蛄,还依旧精力丰沛地鸣叫着,发出“知了,知了——”的声音,似是要将它的歌声永远地留在这个季节。 可惜沐浴着清晨的日光出生的朝菌,永远无法看见那繁星点点的夜空,而活跃在盛夏的蟪蛄,亦永远无法看见百川灌河的秋水。然而它们依然就这样存在着,以它们各自的方式。 长鱼酒环顾周遭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突然觉得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他已经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流浪了大半年了。几个月前,他离开了他的故国,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沿着三百年前公子重耳逃亡途中走过的那条路,一路向南,一直行走到了他脚下的这片土地——韩国屯留。 这里曾经是古代留吁部落的领土。三百多年前,晋国大将荀林父趁着灭掉潞子婴儿国的大好时机灭掉了留吁部落,并将这地方改名为“纯留”。“纯”具有“大”、“善”、“美”之意,由此亦可以看出晋国人对这片土地的讴歌与赞美。 不知道重耳当年经过此地,看到的是否也是这般生机勃勃、万物自由生长的景象?这个美丽的小山谷勾起了长鱼酒的万千思绪,令他禁不住一阵感慨。不过,那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三百年时间,确实可以改变许多东西。 当今天下九州辐裂,广厦将倾,周朝天子之位早已形同虚设,天下诸国经由大大小小的战役相互吞并,数量急剧减少的同时,逐步形成了区域上的局部统一,最终演变为当今年代七雄争霸的格局。 秦国、齐国、楚国、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天下七雄。另外还有一些诸如宋国、卫国、中山国这样的小国零碎地分散在大国之间,这些国家的势力远远比不上前面的七个国家,因而只得在大国的夹缝中苦苦挣扎。除此之外,北方还有匈奴、楼烦等异族人的存在,他们对中原地区虎视眈眈,随时将会一举侵入,夺取这大片的膏腴之地。 如今,他脚下的这个地方被世人唤作屯留,是属于韩国的屯留,而不再是昔日的纯留。长鱼酒闭上眼睛,极力地驱逐着心中的烦躁感。 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斑驳的光影。长鱼酒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走着。他踏过大片的宿莽,它们弯折下去又一株一株地弹了回来,叶子在摩挲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却衬得四周更加寂静了。一只燕雀扑楞着翅膀从他身边匆匆掠过,带起一阵柔和微风,吹起他漆黑如夜的衣袂。 长鱼酒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景象似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好像和平常的景象没什么差别,可是神经紧绷的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甚至已经渗透了进去,寻常之人根本觉察不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气息? 长鱼酒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正当长鱼酒大脑飞快运转之时,他脚下的大地忽然凹陷下去,大片的宿莽丛旋即迅速合拢,似是要将他一口给吞下去。 他心下骇然,猛地飞身鱼跃而起,险险地躲过了来自脚下的偷袭。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的形势,一条葛蔓便扭动着开满紫花的身躯游了过来,一圈一圈地绕上他的身子。 长鱼酒身形一动,在半空转了个圈,轻巧地从葛蔓的层层包围中抽身而出,落在地上又滚了一圈,沾了满身的泥。另一条葛蔓趁着他不注意,贴着地面从草丛中蛇一般游了过来,一直游到他的脚底下。 “咔——” 刚要抬头的葛蔓被长鱼酒一脚踩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地扭动着身躯作徒劳的挣扎。丝毫不理会香草的哀怜模样,长鱼酒无情地又是一脚。 “咔擦——” 青嫩的葛蔓立即碎成了渣滓,紫色的小花被踩得都流了汁水。 葛蔓见势不妙,当即狠下心来,一把扯断了与顶梢的连接处,舍弃了它充满智慧的“头脑”,这才拖着它残破的躯体仓皇而逃。 幽兰迈着缓缓的步子挪了过来,那芬芳诱人的香气搅得长鱼酒心神不宁的。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当他再度抬起头时,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山谷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山谷了,整座山谷只呈现出黑白两种色调。 溪水干涸了,几条鱼在那里无助地翻滚着,树木光秃秃的,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天空是黑色的,太阳是黑色的,鱼和树也是黑色的。而剩下的一切均为空茫的白所填充,黑漆漆、白茫茫,整个山谷一片萧然,让人禁不住发出幽泣。 长鱼酒连忙凝神闭气,在体内搜寻着异常。果然,不多时他便发现了一团奇异之气凝滞在百会穴,使得他体内的清气无法正常周转。 他连忙就地盘腿坐下,尽力压制住体内不适的感觉,又定下心神,开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输送至百会穴,一点一点地把那道属于幽兰的致幻气息逼出体外。 等到再度睁开双眼之时,眼前的山谷已然恢复了向时的生机,树上的叶子长了出来,鱼在水里欢快地游着,而一朵幽兰正伸长脖子东望着他。 见到这滑稽的一幕,长鱼酒差点笑出声来,他已许久未见如此惹人喜爱的事物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花也真够精怪的,差点让他陷入了幻境无法自拔,留着必将是个祸害。 他冲过去对着那花便飞起一脚,将它踢得“花容失色”。幽兰痛苦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一动不动了。 霎时间,江蓠草与幼艾草从天而降,挥舞着它们鲜艳嫩绿的叶子冲向长鱼酒,试图与葛蔓联手攻击他。 这一次,长鱼酒有了良好的心理建树。他身体微向左偏,足尖点地向左掠去,江蓠草与幼艾草立即改变方向跟了上去,草木所到之处洒下阵阵清香。 当是时,长鱼酒陡然转身,反手抽出腰间的大夏龙雀,朝着一众草木“头上”削了过去。 江蓠草与幼艾草急忙后退,然而两株香草忘了它们是缠绕在一起的,并且于大难临头之际选择了相反的方向逃窜,结果又各自被拉扯了回来,撞在一起,头晕目眩。 想要再重振旗鼓,齐心协力地逃跑也已经是来不及的了,两株香草无暇躲闪,被削了个正着,草根的上部被大夏龙雀齐齐地切去,还留下的那一半耷拉着叶子悻悻地缩了回去。 指尖轻抚过大夏龙雀的锋刃,这把刀上不知已经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却为草木的芬芳所浸润。 这种香气清新而不浓郁,恬静淡然,沁人心脾,闻起来十分舒爽宜人。那两株香草似乎是回去搬救兵了,四周寂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长鱼酒静静地在原地等待着,等待那些滑稽可笑的香草发动下一轮进攻。uu看书 w.uukanhu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 不多时,四周便响起了“沙沙”的树叶摇动的声音,那声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从他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传过来,随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在他的耳畔回响着。 不过长鱼酒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心下揣度着那些香草大概是想要从四面八方包抄他吧。 对方终于要使出杀手锏了吧,还真是有趣得紧呢,长鱼酒勾唇一笑。他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操控这些草木。 在前几轮的交手中,除去头一回因为缺乏心理建树吃了亏,后两次的交手中他均占了上风,而对方几乎使出各种解数,却始终占不到一点便宜。他估摸着对方约莫是怒了。 果不其然。 霎时间,江蓠、辟芷、杜衡、薜荔、辛夷、女萝、菌桂、揭车等香草一齐砸了下来,张牙舞爪地纷纷涌向他,像蛇一样歪歪扭扭地缠绕在他的身上,有的香草还用身上又细又软的、像毛一样的刺来扎他。 长鱼酒不慌不忙,抽出大夏龙雀,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劈了过去,简单干脆。脆弱稚嫩的香草们几乎是刚一接触到刀锋便断成了两截,而刀锋上裹带的真气更将各种香草震得支离破碎,数以百计的残破叶片从他的身上脱落,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犹如一只只失去生机的绿色蝴蝶。 不堪一击! 长鱼酒冷笑着将大夏龙雀收回了刀鞘中。然而就在这时,那数百叶片一齐坠落形成的绿色幕布中,突然凭空伸出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 第3章 桃花仙人 桃花当真是一种极美的花。玲珑小巧的淡粉色花瓣,纤细的茎,淡黄色的花蕊,不似牡丹这般贵气逼人,却与生俱来拥有少女般的幽魅诱人与高贵典雅。 这两种感觉本是独立甚至对立的,然而却在这样小小一朵烂漫桃花中被神奇地统一起来,从而创造出了一种赏心悦目乃至惊心动魄的视觉效果。 可眼前的这一支却令长鱼酒油然感到困惑。 桃花本应盛开在三月,现在却已经六月中旬了,哪里来的桃花? 而更令人困惑的是,自始至终,在这个小山谷里就只出现了一枝桃花。 就这么一枝桃花。 一枝花独自生长,并盛放于这个不属于她的季节里。 由此观之,这桃花竟也生生多了一分寂寞和孤芳自赏的幽怨之情。眼见这枝桃花如此多愁善感,长鱼酒不禁哑然失笑。 难不成是个女子?他心下暗自揣测。 桃花一副想要上来攻击他的模样,却又好像没这个胆量,纤细的枝叶刚伸出去几寸,微微颤动几下,又羞怯地向后挪了一小步。 这羞涩的模样看得长鱼酒心里痒痒的,他本想干脆地一刀结果她,就像收拾刚才那几株草一样。刀都已经挥至半空了,可他转念一想,又忽然顿住了手。 如此烂漫娇艳的桃花,是这个季节不可多得的珍惜品,就这样毁了多可惜。 他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砍下去。 桃花轻动了动花瓣,好像在同他呢喃私语,又好似要勾走他的魂魄,但长鱼酒毕竟不懂花语。 他伸出食指,轻轻地在花苞的尖端顶梢上一点。 “哗啦啦——” 桃花全部的花瓣在一瞬间忽然四散开去,纷纷扬扬如漫天红雨,万千虚空尽是桃花。 一瓣,两瓣,三瓣……数以百计的落花,像极了雪在空中回旋,飞得到处都是,在晶莹的浮光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 一时间桃花乱落如红雨,万千花瓣坠落在长鱼酒的脸上、头发上、衣袖上,坠落在地面,铺满一地,铺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桃花路,一直延伸到山谷的另一头。清风微微拂动,裹挟着桃花特有的馨香迎面飘来,迷醉的气息教人心神荡漾、头晕目眩。绚烂盛景在前,长鱼酒看得不由有些痴了。 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幻梦般美好而不真实。血腥的宫廷政变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而今日的他已经听见了大地母亲的呼唤。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会在故国的疆土上遇见这等美景。他愿意扑入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与天地万籁融为一体。 漫天的桃花雨逐渐开始聚拢,当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被遮去之际,一瓣瓣的桃花逐渐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紧密排列的花瓣围着长鱼酒一圈一圈打着旋儿,于无形中悄然形成一个包围圈。 包围圈以长鱼酒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万千花瓣层层叠叠向外排去,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时不时地有落花擦着他的脸飞速掠过,好像在对他示威。 长鱼酒还醉心于这旖旎的幻象中无法自拔,并没有意识到周遭情况有变,直到细巧的桃花瓣开始攀进他的衣领、袖口,他这才恍然回神,可已经来不及了。 刹那间,所有的花瓣瓣“唰”地一下向中心迅速聚拢,于转瞬间凝聚成了一朵巨大的桃花苞。长鱼酒来不及反应,连人带刀被裹在了里面,好似一个蚕茧。 大桃花以近乎野蛮的势头向后疾速退去,一路上疯狂地横冲直撞,带起了一根根粗壮的树干,五彩缤纷的果实到处乱撒,惊得鹪鹩发出“滋滋”的鸣叫,鼹鼠挺着大肚子纷纷四散逃窜。 长鱼酒被紧紧地裹着动也动不了,大桃花醉人的芳香清晰可闻,可现在即使这桃花有再迷人的香气,在他看来也是恶臭无比,即使这桃花再怎么摇曳生姿,在他看来也是丑陋的。他心道这桃花看着那么娇弱,不料竟也是个不好惹的种,凶成这副样子。 他无奈地苦笑着摇头,慨叹自己有一天竟会栽在这种地方,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桃花退回了她的“住处”——一棵桃树。 这桃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了,树干迂回曲折,五六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起来,树上开满了朵朵桃花,远远看去仿佛是撑开了一朵朵红云,在这样一个六月天里显得十分古怪。 时不时有桃花瓣飘到空中,又慢慢沉落在地上,桃树周围的地面上已然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一簇一簇的花叶里似乎隐隐流动着光芒。 大桃花毫不客气地把长鱼酒吐了出来,他的身体才落到半空中,一条葛蔓便迅速地窜了出来,一圈圈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腰身,将他一下子提到了桃树的树梢上。 “没想到这‘桃花晦’还挺管用的嘛!”树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清亮而稚嫩的声音。 长鱼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正盘腿坐在树梢上。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光景,个子不高,穿一身水蓝色的锦衣,远看就好像小小的一团蓝雪球。他赤着双脚,两腿曲起盘坐在树梢上,两手分别放在两膝上,拇指与中指指尖搭在一起,摆出了一个玄妙幽远的手势,颇具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少年这青涩的举动在长鱼酒看来可爱极了。看着眼前这个精致的美少年,他忽然就想起了宫中那块漂亮的古玉,富丽繁华、通透澄澈,而眼前的人相较之下还添了一分自然灵动。 幽兰花在少年的左手上翩翩起舞,开着紫色小花的葛蔓乖巧地绕在他的右臂上,他挥了挥手,方才还凶悍不讲理的大桃花立刻蹦跶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向他欢快地跳了过去,边跳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最后跳进了他雪白色的深衣里,消失不见了。 长鱼酒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周身都浸润在了草木的芬芳之中。 “喂!”少年冲长鱼酒喊道。 长鱼酒一动都不动,双手环于胸前,面色从容镇定,双眸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听见少年在喊他。 见长鱼酒没反应,少年似乎怒了,清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你你你、你干嘛打扰我的清梦?” 长鱼酒心下觉得十分好笑。在先前的交手中,少年每一回合都被他死死地压制住,完全处于下风,由此可见少年的实力应该应该远远不及他。而这一点,恐怕少年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因而此时的他即便已被束缚住了手脚,少年却依旧对他颇为忌惮,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不过……难道这小家伙真以为装得凶一点就可以压制住他吗?而且……他到底什么时候打扰这人睡觉了? 长鱼酒心下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决定继续不理睬少年。 这持久沉默而压抑的气氛终于击溃了少年全部的勇气,犹豫半晌后,少年委屈地眨巴着眼道:“喂!我、我叫云樗。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栎樗,生于天地之间,经由万千草木滋养化育,草木之力生生不息,故名云樗。呃……请问、请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能先放我下来么。”长鱼酒终于开口。 “哦哦。”云樗的脸上露出了慌张又尴尬的神色,他伸手对着长鱼酒胡乱地挥舞了一通,葛蔓正在享受着报仇雪恨的快感,听见主人的命令心中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松开了长鱼酒,“嗖”地一溜烟窜得没影了。 云樗刚放了长鱼酒就立即后悔了。 他怎么这么傻!让他放他就放了?对方这不明白着想逃跑嘛!他还傻乎乎按照人家的意思去做了!况且他敢保证自己绝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uu看书.uukanshu 要是那个家伙对他出手,那他可能就真的要葬在这个山谷里了! 在这种关头,他别无选择,只得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相信对方,相信那个讨厌的家伙断然不会伤害自己。 “长鱼酒。” “哈?你说什么?”云樗楞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好像是问人家名字的来着…… “长鱼酒。”云樗重复念了一遍,蹙眉道,“好奇怪的名字,读起来真是拗口。” “那叫我曲生好了。”长鱼酒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身体斜靠在树干上,任凭娇艳的桃花拂落他满身。 “哈?曲生?” “我姓长鱼名酒字曲生。”长鱼酒见他不明白,又补了一句。 “曲生。”云樗乖乖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打扰到你了?”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质询。 “啊,啊,是啊……我在这个山谷里布了阵,只要有人进入,就会触动阵法,让我感知到。之前就是你触发了‘桃花晦’,这才打搅了我的好梦。” 长鱼酒再度失笑。云樗说了一大堆所谓的“人话”,他却实在听不出哪一句是有道理的。不过,眼下他并没有兴趣同这小家伙争论,因为前面还有更好玩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一个飞身跳下了树梢,潇洒地抖了抖衣袖,拂去满身的桃花瓣,抬腿准备离开。 “喂!”云樗急了,连忙大喊道,“你别走——” 第4章 大宗师 “喂!”云樗大声喊道,“你别走——” 喊完后他意识到他又要后悔了。人家和他非亲非故,他凭啥不让人家走呢? 云樗忽然感觉自己真的挺蠢的,尤其是碰到这个人之后,自己就变得很蠢很蠢。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家伙也真够冷淡的!从见面到现在,话都没说过几句,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敢情是把他云樗当什么人了!难道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云樗义愤填膺。 那厢长鱼酒听见少年唤他,便顿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转身,就这么定定地站着。 云樗显然没料到长鱼酒真会听他的话,当即心花怒放,之前对长鱼酒的所有不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名的愉悦心情。 “喂,你,你来这地方做什么呀?”他从树上蹦了下来,赤着脚踩在地上的那层“桃花毯”上。 “不做什么,逃命。”长鱼酒道。 沿着公子重耳也曾匆匆踏过的那条蜿蜒曲折的路…… 他淡淡地叙述着,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深沉的悲戚。 云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旋即又心虚地往后面瞟了一眼,确定身后没人才松一口气。 “你说什么?什么逃命?别开玩笑了!哪有像你这样气定神闲地逃命的?我、我很笨的,你可不要骗我啊!” “后面有追兵。”见云樗不相信,长鱼酒又补充解释道。 气定神闲?应该说是习惯了吧。这般生无所息的流亡生活,他已经过了足有大半年了,如今的他早已习惯甚至厌倦了这朝不保夕、终日惶惶不安的日子,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这种黑暗岁月是远不会有尽头的。 九个月了,那些人依旧穷追不舍,集结各地的势力缉捕追杀他,千方百计地要置他于死地。 一逃就是九个月,没有归期,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已近乎绝望了。这些人到底还会追他多久?一年?两年?十年?还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就这么追下去?他会不会像这样流离失所逃一辈子的命?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遍遍用这些问题质询自己。他想在他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那就是——决不把自己的一生岁月都耗在无意义的流亡中。他思忖着,倘若这一生不能做出些有趣的事,那还不如就死了,躺在地底,成为树木的养料造福万物…… 是时候该同那些人做个了结了,或许今日就成……他暗暗下定决心。 “哇!好厉害!”云樗的双目中忽然流露出羡慕之情,“逃命哎,好刺激!我可还从来没有尝过被追杀的滋味呢!一定很有趣!快,带我一个!” 长鱼酒简直无言以对。这小家伙的脸变得也太快了吧,谁能告诉他,这个小家伙的脑袋瓜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啊!逃命都好玩? 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那你呢?” “你是问我在这个山谷里干什么吗?”云樗的双眼忽然一下被点亮了,焕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芒,“悄悄告诉你哦,我是来看鲲鹏的。” “鲲鹏?传说中的上古神兽?” “哎,你竟然知道!听师父说,神兽鲲鹏将会在这个季节苏醒,而它此次现身的地点正是离这儿不远的鲵桓沉渊。我大老远地赶过来,就是要好好瞧瞧它到底怎么个神法!“ “你师父?”长鱼酒蹙眉道。 “嗯,我没有爹娘,是师父一手将我带大的。师父座下有好多好多弟子,而我是其中最笨的一个,所以打不过你……” 长鱼酒在心中默默点头表示赞同。确实,这个小家伙是挺笨的。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其实我这次下山的真正目的啊,是完成师父交给我的一个任务。” 云樗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对他耳语道:“师父派我下山来找一个人,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唔……师父当时是说了什么来着?啊,师父说如果我能找到他,并跟从他学道,我的修为起码能够提升两重境界。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奇啊?要不要跟我一起找?” “你师父为什么不自己来教你?”长鱼酒问。 云樗脸上流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呃……这个嘛……我大概是师父嫌我悟性太差,实在怎么教也教不会,所以想找一个更高明的人来教我吧……” 事实上,云樗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当初只是觉得这个任务好生有趣,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此人姓甚名谁?”长鱼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 云樗摇了摇头:“师父唤他为‘大宗师’,却没说他的名姓,除此之外也别无有关此人的信息了。你听说过‘大宗师’吗?” “没有人的名字会叫‘大宗师’。”长鱼酒淡淡道。 “是啊,我也觉得好生奇怪,难道是一个头衔?比如人们觉得这个人很厉害,所以尊称他为‘大宗师’?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么?”云樗问道。 长鱼酒还是摇头。 云樗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哎呀,就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也正常。那些学识渊博的师兄们都被我挨个问过了,还有山上不世出的长老们,可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哎……我还是自己慢慢找吧。” 他似乎有些沮丧。可转瞬间,他脸上沮丧又被兴奋所替代,“不过我难得下山一趟,可要好好体验一番山下的繁华尘世!反正眼下我也找不到那个什么‘大宗师’,闲着也是闲着。不久前,师父感应到天空东南角出现异象,推测出上古神兽鲲鹏将会于潞子婴儿国现身。所以我一得自由,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啦!” “潞子婴儿国?”长鱼酒哭笑不得,“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哎,师父已经许久不问世事了,自是不知外界朝代更替,不过幸亏我机智聪颖,顺藤摸瓜也就找到这里来了。” 长鱼酒挑了挑眉,“然后你就在这里布了阵法?” “啊哈哈哈……”云樗干笑几声,不好意思地地下了头,“小阵法,哈哈……不入流的小阵法而已,不足挂齿……” 长鱼酒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孬了。 他竟然被这种不入流的小阵法制服了! “反正你眼下也无事可做,不如与我同行,一起去鲵桓沉渊瞧个究竟,如何?”云樗搓着手兴奋地说道。 长鱼酒点了点头,尽管他对云樗口中的“鲲鹏”并没有任何兴趣,他也根本不想知道神兽长什么样,只是出于一种无聊,想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更何况小家伙都开口邀请他了,他也不忍心拒绝啊。 长鱼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然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我们走吧。” 云樗这才想起来,长鱼酒貌似是在逃命的来着…… “他们真的会杀了你吗?”云樗睁大眼睛,紧张地问道。 长鱼酒觉得云樗此刻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鹿,让他心里痒痒的,很想掐一把,然而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当然会。”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是决不会轻易地放过他,倒不是因为他对他们造成了多大威胁,或是他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而不过因为他姓姬。这个姓,早已成为了一个符号,镌刻在他的家族族谱上,世世代代如薪火传承不息。而如今,u看书 ww.uukashu 他的死亡也将预示着这个符号的消亡…… 长鱼酒一声冷笑。那些人,他们表面上把自己当主子看待,其实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甚至在背后讥笑他,将他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不过就是一具被人高高供奉起来的神龟的遗骸,无论赐予它多少琼浆玉露它也不会活过来,让别人从心底真正地敬重他,甚至畏惧他、臣服于他。 思及此,他不禁长叹一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啊?”云樗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原地来回踱着步。 走了几步他又不耐烦了,“哎呀,这不是还没追上来嘛!等追上来再说喽,到那时讲不准我还能保护你呢!走,咱们先去鲵桓沉渊看看呗!” 云樗说着,从袖中甩出一棵碧绿的荇菜。 荇菜迅速窜入草丛中,朝着某一个方向飞快地滚动起来。 “荇菜是水生植物,对潭、渊、泽、大湖之类的方位十分敏感,我们现在就跟着它,争取一定要赶在六月的风到来之前抵达沉渊!” 他不由分说便拽着长鱼酒飞奔起来,一路追随着那颗圆滚滚的荇菜而去。 空气逐渐开始变得清新湿润,跑了不多时,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大湖泊。 湖泊很大,大得如沧海一般不见边际,大得几乎不真实,一直延伸到与天交接处,湖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绚烂的水光。 但大湖并不足为奇,这世上的大湖大河多了去了。真正令长鱼酒为之侧目的则是——湖中竟然伏着一只异常巨大的、他从未见过的生物! 第5章 使命 长鱼酒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生物,一眼都望不到边。 它有着灰蒙蒙的身体,宽阔的脊背随着它的吐息上下起伏,脊背上长着似鳞片又具有羽毛形状的结构,看上去奇特无比。它整个身子蜷伏在水中,远看仿佛是一座小岛。 这巨大生物呼出的气息凝结成像野马一样的云气,在空中浮游、回旋,然后卷带着四周的尘埃一起飘向遥远的地方,再被其他各种生物吹拂着,飘向更远的地方……朦朦胧胧,亦幻亦真。 这就是云樗口中的上古神兽鲲鹏吗? 这样奇异的生物,居然与人在这世间共生共存,而人竟对它们的存在一无所知。 如今长鱼酒有幸亲眼见证这奇异的生物,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像在做梦一样,光怪陆离,难以置信,并且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他的目光与这庞然大物相触的一刻,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全都热烈地沸腾了起来,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想要冲破束缚,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穿梭肆虐。 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从天地间各个方向奔涌而来,一同作用于他身上,驱使着他一步一步向沉渊走去。 “怎么样?能够见得到这么宏伟的大场面,是不是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家啦!我看你们这些贵公子啊,气质都不错,衣着打扮也很讲究,不是穿金的就是戴银的,像你这样的衣着都算是比较寒酸的了。可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也不干正经事,估计典籍肯定没读过几本。像你们这种人,要是听说过鲲鹏那才见鬼了!” 云樗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他终于拥有了俯视长鱼酒的资本,并且他为自己的这个小发现雀跃不已。 长鱼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啰嗦。 “咳咳,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眼前的这个大家伙呢,就是姜太公在《齐谐》里提到的鲲鹏,相传它是水神颛顼(zhuanxu)死而复生,托自身元婴于鱼胎之中幻化而成的。而有趣的是,颛顼不仅仅只是水神,同时也是风神,倘若他想要成为风的主宰统领天空,就只能幻化成神鸟的形态,因而鲲鹏这种神兽同时拥有两种形态:鲲和鹏。” “平日里鲲鹏会以鲲的形态蛰居湖中,而等到六月的风吹起来以后,它就会幻化成鹏鸟飞上青天,一旦风停了,它又会变回鲲潜入水中,如此循环轮回,生命之火生生不息。每头鲲鹏一生中都要完成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就是当它自身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时,就要离开原来栖息的水域,启程飞往天池南溟。” “为什么?”长鱼酒一挑眉,似乎来了兴致。 “这些都是古书上所记载的,没有人去过那所谓的天池南溟,自然也没人知道它们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可当你见到鲲鹏出水腾飞的那一刹那,你定能够感受到这件事对于它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听人说是因为南溟那地方天地灵气较为充沛,遍地都是丰富的资源,这环境更适宜鲲鹏休养生息,提升修为。当然,也有人说它是去那里繁衍后代,因为那里的水源更洁净,正适合刚出生的幼兽。不过依我看,这更像是一个使命,是每一头鲲鹏漫长生命岁月里无法绕开的一件大事,这件事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那个天池南溟,而在于鲲鹏从出水到振翅高飞的整一个过程。”云樗道。 “这过程有什么特别的么?”长鱼酒打断道。 “当然有!鲲鹏的迁徙自与鹪鹩、燕雀那些小鸟不同!据古书记载,天池南溟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头鲲鹏要历经无比漫长的岁月才能飞抵那里,因而在迁徙前夕,它至少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来积聚粮食,然后自沉于水,长眠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养精蓄锐,但这些其实都不过是琐碎的临时工作。” “事实上,鲲鹏自打一出生,就开始为这趟迁徙做准备了。它们自小便不断进行自我淬炼,不惜一切代价提升修为,最终锻造出了宽阔的双翼和强健的体格。”云樗望着沉渊中的上古神兽,目光里充满了羡慕之情。 “而当那神圣的一天到来之时,它们就好像受到天地感召一般,自然而然便从水中苏醒过来,然后乘着六月扶摇离开原来的水域,飞往更广大的天地。” 长鱼酒静默地望着沉渊,目光幽深。 那头上古神兽蛰伏在水中一动不动,应该是还没有苏醒过来。湖水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静到了一种极致,什么声音都没有,令人感到万分压抑。 暴风雨前的平静。 “哎,话说这一次还确实有些反常啊。”云樗一手托下巴作思考状,“五行中‘水’位于北方,而鲲鹏又是水域的统治者,本应出现于北方水域,而且根据《齐谐》上的记载,以往的鲲鹏都选择将北海作为它旅程的起点,可这头鲲鹏却偏偏出现在了此地,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长鱼酒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何,在眼前这头鲲鹏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气息,这令他感到极其不安。 “约莫三个月前,师父感应到东南方鲵桓沉渊显出异象,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唤了大师兄共同商讨。说来也巧,那日我正好路过,无意中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云樗得意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丝毫不为自己偷听而羞愧。 长鱼酒原本对云樗的身份并无兴趣,在听了他一番叙述后,倒是对他背后那个“师父”生出了几分兴趣。 云樗的师父?他的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尽管云樗说话三句不离他师父,但还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师父是谁。 长鱼酒不禁心下暗自生疑。鲲鹏既然是一种接近于神话传说的生物,那它的踪迹又岂是一介凡人能够窥探得到的?尽管心中包藏了种种的疑问,长鱼酒毕竟还是没有问出口。 很多的事情,他已经习惯着不会去在意了。对于云樗的一番话,他也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表示他正在认真地聆听着。 “六月扶摇将至,到时候风力会非常强大,正适合鲲鹏巨大的身躯在空中滑翔,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它随时都可能醒来,我们要加快速度赶路了。” 一想到他将要见到百年难遇的奇景,云樗就抑制不住地感到兴奋。然而长鱼酒似乎并不兴奋,也丝毫没有要加快速度的意思。 “来不及了。”他环视一周,忽然淡淡地开口道。 “什么?”云樗愣了一下,“什么来不及了?” “该来的麻烦终究会来,而像我这样危险的余患一定要彻底根除,否则留着终究夜长梦多,对吗韩安相?” “公子你说的不错。”韩玘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对待长鱼酒的态度一如从前毕恭毕敬,但从他的语气里,长鱼酒听不出丝毫对他的尊重,那种揶揄、嘲讽的口吻,尽管听了不下数百次,但每次听到长鱼酒依旧觉得无比恶心。 “公子驾临韩国,韩某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还望公子你宽宏大量,不要怪罪韩某礼数不周呢。” “韩大人言重了,我岂敢怪罪呢?”长鱼酒冷笑道,“能在这里‘巧遇’韩大人,是本公子的荣幸。” 他特地加重了“巧遇”两个字,以加强讽刺的意味。 “公子近来可好?”韩玘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的近况,就不劳大人你费心了。韩大人最好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长鱼酒皮笑肉不笑地同他周旋起来,“大人当年跪在先君病榻前领受的遗命,如今可有完成一半么?” “国无定交,邦无定主,uu看书 .ukashu 良禽择木而栖。韩某这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只是出于生计。公子你可千万莫要怪罪在下啊。”韩玘摆出一副委屈的姿态,好似自己吃了亏一般,在长鱼酒眼里显得无比可笑。 “哦?是么?”长鱼酒不屑地淡笑了一声,“我听说,忠臣不侍二主。豫让尽管无德无才,可为了给主子智瑶报仇,不惜漆身吞炭,三次行刺赵无恤。尔等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以之为懿范的么?如今可是把当初的誓言忘光了?” 韩玘笑着道:“公子太高看韩某了,韩某不过一介布衣,身份低微,怎能和大名鼎鼎的豫让相提并论呢?不过……为了表达我的一片忠心,在你死后我会向韩侯上书,请求把这个地方的名字改回‘纯留’,公子你觉得怎么样啊?” 长鱼酒闻言倒也不气恼,韩玘这人一向口蜜腹剑,当然不可能突然倒戈来帮他,他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想激一激韩玘罢了,只是云樗…… 云樗一双大眼睛睁得老圆老圆。 他至今无法相信,就在他俩刚才对话的功夫,竟然有人潜伏在周围,而他竟浑然无觉。 那……长鱼酒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那家伙,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云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罢了罢了,他自我安慰地想道,反正他们原本也不应有任何交集…… 韩玘忽然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随从中一名穿灰衣的人。 长鱼酒先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人,此刻韩玘目光一转他才发现,这个他原以为不起眼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普通。 第6章 血变 那灰衣人带着一个好似恶鬼的古怪面具,看不清真实的容貌,面具中露出一双狭长而沉郁的灰色双眸,静谧幽深恍若寒潭。 漆黑如夜的长发垂在两肩,梳理得一丝不乱。颀长挺秀的身段,腰间悬一把长剑,身披深灰色缎锦袍。 灰色,那是空虚而苍凉的死亡之色。 他腰间束了条玄色龙纹腰带,上面挂着一块古朴的蛇形玉佩,玉佩隐隐泛出天青色的流光,看上去奇异而瑰丽。 撇去他脸上古怪的面具不看,只就衣着和气质而言,眼前这人就好像那羽化登仙的神人一般,不染纤尘,遗世独立,却又处处透出不知今夕何夕的寂寥感。 他沉静地伫立在韩玘身后一言不发,一双幽深的灰眸却紧盯着沉渊中的鲲鹏,眼中隐隐泛着幽秘的流光,没人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思索些什么。 此人好可怕!倘若真要动起手来,他绝对是最难对付的那个! 云樗自打第一眼见到这人起,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这个人所带给别人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或许就是压抑和畏惧吧。 云樗忽地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他悄悄地向后挪了几步,见没人觉察到他,便索性退到一棵老榆树后面躲了起来。 “先生,麻烦你了。”韩玘转过身,朝那灰衣人拱手深作一揖,头半天都没敢抬起来,模样煞是恭敬。 “哪里,三晋同出一家,本应齐心协力。”灰衣人用冰冷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韩玘听罢不由大为惶恐,忙道:“不不,先生太抬举韩某人了!我们韩国巴掌大点地方,又岂敢与贵国相提并论呢?”那语气中分明带着谄媚,谄媚中又分明带着畏惧。 长鱼酒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三晋之中有什么高手。也许是近些日子才来的吧,他心想道。 才来了这么些时日,就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总能轻易获得另一些人奢望半生的东西?难道这就是命?颠沛流离是命,生无所息是命,这也是命。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灰衣人轻轻抬手,示意手下原地待命,紧接着兀自向前踏出一步,站在长鱼酒与韩玘的中间,面向长鱼酒。 想单挑?长鱼酒不由地蹙起了眉头。 若是手头上没两把刷子、没两张底牌,一般人是绝没有这个底气跟他单挑的。 云樗心中暗道不妙。一瞧这灰衣人的架势便知,长鱼酒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此时此刻长鱼酒一定非常需要他的帮助。 他刚要动身前去支援,忽听得身后的沉渊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异动。于是他连忙顿住脚步,又转身看向沉渊。 只见沉渊中,鲲鹏的形态开始出现了剧烈的变化。灰蒙蒙的鳞片一片片地往下剥落,露出里面一层金灿灿的羽毛,脱下的鳞片落入水中,瞬间化为乌有。 然而不仅仅是羽毛,鲲鹏身躯的各个部位都在发生这样的异变。它的整座骨架由于飞速形变而发出“格格”的声音,这声音回旋徘徊于寂静的沉渊之上,教听者不觉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在云樗惊愕的目光中,鲲鹏奋力展开了它的鱼鳍。这鱼鳍宽得如同天边的云,几乎遮住了头顶半边天空。鱼鳍的表面正如蚕蛹蜕皮一般剧烈地皱缩,大块的血肉蠕动着逐渐从躯体上剥离。 鲲鹏不住地发出一串又一串凄厉的鸣声,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痛得难以忍受。这撕心裂肺的鸣声引得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沉渊。 “什么鬼东!”韩玘忍不住骂了一句。 灰衣人一双寒眸凝视着沉渊中的鲲鹏,眉头深锁。 凄厉的鸣声还在继续,鱼唇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凸了出来,并逐渐趋于明显,最终刺破滑溜而柔软的鱼唇,形成了鲲鹏的鸟喙。紫红色的浓稠液体顺着鱼唇流淌下来,流入水中,化为乌有。那是神兽鲲鹏之血。 与此同时,鲲鹏的腹部同样出现了异物。原本扁平的小腹由于异物的存在而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呲啦——” 伴随着一声惨不忍听的肢体碎裂声,异物最终破开了它的腹部,挣扎着慢慢长了出来。原来竟是一对鸟爪。 此时的鲲鹏已然初具大鸟的雏形! 血即将流尽,眼前的鲲鹏金光璀璨。金色的躯体,金色的羽翼,金色的鸟喙,在天光的照耀下蓬荜生辉,绚烂耀眼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那一刻,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都忘记了手头上的事,他们情不自禁地发出阵阵惊叹声,惊叹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种奇伟的生物,并且一直以来与他们共生共存着,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气息,而他们不曾知晓。在那一刻,这些人是完完全全出世的,也只有在那一刻,他们才得以彻底忘掉自己,忘掉所有俗世的喧嚣,跳脱出这穹顶之下的樊笼。 鲲鹏仰天长啸一声,引得水面阵阵波动。此时此刻,它的鸣声中早已不见了方才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傲,或者确切地说,一种沾沾自喜,就像历经春耕夏种终于丰收的田地,得意于它此刻的硕果累累。 它的躯干是光洁的,如同神祗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看着它那金光璀璨的身躯,很难想象它曾经满身是血。这或许是上天在鲲鹏完成使命的过程中,为它设置的一道障碍吧! “生命的归宿是血,而新的生命同样是在血中诞生的。”1血是归途,也是新生,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幻化成鸟的鲲鹏重新陷入了沉寂之中,水面静得不起波澜。云樗知道它在等待,等待六月的风吹起来,这将是它的机会。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灰衣人呓语般地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很清很冷,也很寂寥。 长鱼酒向前踏出一步,站到了灰衣人的对立面。 “我和你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我不希望它那么快就结束。”灰衣人道。 他的脸隐在面具之下,难以辨别悲喜。长鱼酒默默无言。 夕阳染红了天空,在对峙着的两人身上洒下一层血色。 刹那间,灵力与杀气同时从双方的体内涌出,在空中交汇、缠斗,撕咬。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万物在这一刻静止。 这灰衣人无疑是位高手!刚打了个照面,长鱼酒便立刻下了结论。从他周流运转气息的方式来看,应是来自儒家一类的门派。 霎时间,长鱼酒感到一阵压迫感向他袭来,这压迫感是如此强烈真切,令他的身心瞬间凝定如空灵。 灰衣人轻抬左手,食指指尖飞快在虚空中勾画着。随着他的勾勒,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逐渐显出形来。 “去!”灰衣人指尖一点,青龙登时以闪电之速掠向长鱼酒,挥舞着龙爪盘踞在他周身,将他围在中央。 潜龙勿用,障眼法罢了!长鱼酒暗自冷笑。大夏龙雀“唰”地出手,搅起漫天流霜,径直向青龙斩去。 “破!” 刀锋凌厉,夹带阵阵呼啸声。随着长鱼酒一刀斩下,青龙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瓦解。 “轰”地一声,巨响声如雷贯耳。 灰衣人足尖点地,瞬息间如鬼魅般飘开三尺,同时双手手势飞快地变幻着,结出一个又一个晦涩的手印。 长鱼酒轻易摧毁了灰衣人的第一招,却并未因此放松下来。他右手紧握大夏龙雀,将刀柄调节到手掌心最舒服的位置。在同一时刻,他猛然跃起,身形化为一道光影直直掠向灰衣人,手中的刀以一种诡异的弧度自下而上勾起,一股狂风随之倒卷而来,霎时间飞沙走石,暗无天日。 见状,灰衣人手势当即一变,在他周身随之出现薄薄一层淡青色光晕。这光晕看似脆弱得吹弹可破,却将风沙尽数挡在了他周身的一尺开外。他疾速向后倒退着,企图脱离狂风飞沙的延及范围。在某一刻,他陡然伸手抓向某处虚空。 当灰衣人的手与虚空相触之时,那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好似有质感的黏液缓缓流动。uu看书 .uuks再一转眼,灰衣人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支小箭,这支箭接触到他的手不多时,便化为一缕青烟四散在了天地之间。 这箭,竟然是用真气凝结而成的!灰衣人沉郁的双眸中微露讶异。 长鱼酒见灰衣人破了自己的阵,也不讶异,也不气恼。倘若连这小小的伎俩都识不破,那也就根本没资格做他的对手了。 原来,所谓风刃不过是虚晃一招,看似声势浩大锣鼓震天,实则只为掩饰那支潜藏风中的无形之箭。这支由他的真气凝结而成的箭,来无影去无踪,被他的意念操纵着,射向他意念能抵达的每一处角落。 灰衣人能够准确地道出箭的位置,说明他的洞察力绝对不差,兴许他在风刃刚刚启动的那一刻,便已然觉察到了那支小箭的存在了吧。这灰衣人,果真不是泛泛之辈。 趁着灰衣人埋头化解暗箭的空档,长鱼酒瞬间轻飘飘地跃起,如鬼魅般欺身过去,挥起大夏龙雀向他接连劈出三十六道风刃。 这一回,是实打实的风刃。刀罡带起尖锐的破风声响凌厉凶悍,震得人头皮发麻。 霎时间,灰衣人手势陡然一变,一枚新月形符印几乎于瞬间成形。他屈指轻轻一弹,符印登时化作一道流光暴射而去,与长鱼酒的三十六道风刃碰撞在了一起。 周身的空气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虚空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撕裂空间而出,二人所在的整个空间都被扭曲了。 “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衬得天地间愈发地寂静了。 (1):引自古龙《天涯明月刀》 第7章 习坎入坎 “轰——” 长鱼酒被巨大的撞击震得连退数步。他急忙调动全身的真气凝于丹田之中,同时足尖发力点地,一路擦着地面疾退数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还没等脚步站稳,他又旋即反身跃起,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在半空中一连劈出十七道风刃,道道直斩向灰衣人的咽喉,道道都要命。 灰衣人反应极快,眼见形势不妙,身子骤然向一边倒去,险险避过第一道风刃。第二、第三、第四道风刃又转瞬而至,从不同方位呼啸斩来,使他几乎无处可躲。他连忙凝定心神,调集全身真气汇聚一处。刹那间,只听得他大喝一声: “破!” 同一时刻,他腰间的蛇形古玉陡然光芒大盛。长鱼酒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力从小小的古玉中汹涌而出,灵力所及之处,风刃如见到克星一般尽数瓦解,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长鱼酒瞬间暴掠而起,整个人兀地退后三尺,恰到好处地退到了灵力波及范围之外,这才惊险躲过一劫。 风势渐渐湮没,灰衣人落回地面,他腰间的古玉也随之黯淡下来。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在了天边。 灰衣人没动,长鱼酒也不动。双方都很清楚,前几回合的交手不过是相互试探,彼此都不曾用尽全力。几轮下来,双方都消耗了不少体力,并且各有伤势。眼下他们应该做的,就是休息。 长鱼酒双目紧阖,不断调整自己呼吸的节奏。体内气血不断地翻涌着,让他忍不住想吐。他懊悔自己不该上来就同灰衣人正面交锋,方才同对方的那一记硬碰震得他几乎气血倒行,此刻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难受到了极点。 他思忖着这战斗若要再拖下去,形势便极可能对他不利。无论如何,他都得速战速决了。 灰衣人的情况相较长鱼酒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右臂上赫然被风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汩汩鲜血正不断地向外溢出。 他漠然地凝视着手臂上淌出的温热液体,一滴,两滴,随之汇成一条血痕,顺着手臂缓缓流了下来,染红脚下的泥土。他盯着鲜红的泥土看了半晌,忽然嫌恶地将手上的液体甩了出去。 天地间静悄悄的。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僵立着,一时竟没人动作,而这其间的气氛却显得愈发紧张了。 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人……终于要拿出真本事了吗?长鱼酒一时间竟有些亢奋。他用力地握紧了刀柄,力气大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宛若一条条青色小蛇。 来吧!让他看看,一个能够获得三晋青睐的人,到底拥有多么强悍的实力! 灰衣人慢慢开始有了动作,长鱼酒的呼吸于瞬间凝滞。 灰衣人伸出食指,忽地轻飘飘在虚空中一点,空气中陡然有淡淡的弧光显现。 他的指尖变幻如飞,一笔一画在虚空中迅速勾勒着,一个玄奥的符印已初见雏形。 几乎同一时刻,长鱼酒骤然睁开双眼。此时的他眼中赫然出现了两个瞳孔,一大一小,大的是普通人的墨色,小的却是无比邪异的紫色,两个瞳孔明明处在眼球的两个不同位置,却又好似交叠在了一起,使得长鱼酒的双眼看起来像蒙了一层紫色,整张面孔显得妖异无比、亦幻亦真。 云樗只看了一眼,就感觉整个人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 “这是什么邪乎的玩意儿啊!”他吓了一跳,赶紧用手蒙上眼睛,以免在那双眼眸中越陷越深。 “重瞳子么……”灰衣人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倒是个有趣的人。” 面具下的双目轻轻阖起,他勾唇轻笑一声道:“可惜即便如此,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灰衣人手上符印的光芒逐渐淡了下来,空气中有什么物质正在缓缓地流动着,泛出一层幽秘的光。不,整片空间都好像在流动! 霎时间,长鱼酒纵身跃起,一招“风乎舞雩”以极其刁钻的弧度斩向灰衣人。借着六月的风势,“风乎舞雩”的威力被放大了无数倍。和煦醉人的风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力量,天地间的尘埃一时四散飞舞,龙雀刀锋上带出凌厉的真气,与灰衣人手中的符印轰撞在了一起。 意想中的剧烈震动并没有出现,长鱼酒感觉自己这一刀好像砍在了烂泥里,软绵绵的,黏糊糊的,教他几乎完全使不上劲。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顺着大夏龙雀的刀身缠了上来。 糟糕!他心下暗道不妙。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使不上力气了? 长鱼酒眼中登时闪过一抹狠戾。只见他忽然伸出左手,在刀锋上飞快一划,一抹鲜血顿时沁了出来,顺着刀背上的龙雀纹路缓缓蔓延开来。 大夏龙雀霎时间血光大盛,长鱼酒的双瞳也在这一刻变成嗜杀的血红色,既惊悚又邪异。在“血祭”的作用下,他的实力迅速暴增,速度也跟着暴涨起来。凭借猛烈的后劲作用,长鱼酒一头向前扎去,以蛮横之势强行冲开了符印大阵。 “轰——” 符印片片破碎,化为漫天的小光点,在空中浮沉飘荡,继而又变得井然有序。斑驳小光点旋即归聚,转瞬间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于半空形成一个旋涡状的新符印。 刹那间,一股蛮横的吸力陡然自符印中席卷而出,顷刻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长鱼酒。长鱼酒猝不及防,忙要将刀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这股吸力既霸道又玄奥,无形之中给人以异常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来自远古鸿蒙、天地初生之时,处处透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大夏龙雀愈陷愈深,任凭他如何使劲也无济于事。 “习坎入坎,寘于丛棘!” 灰衣人的手势陡然变化。 长鱼酒当即感到一股冷意沿着刀锋侵袭而来,直往他身上钻来,他急忙脱手,欲从重重寒气里抽身而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沦、腐烂,直至完全被泥沼所吞噬……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意识逐渐远去,迷迷糊糊之际,他隐约听见灰衣人在吟唱一首诗。那是坎卦的卦辞,他再熟悉不过了。 坎为水,水谦卑而善柔,处万物之下,却又拥有顽强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力。即便他这一刀即使再快再凌厉,也终究不可能将水切断,却反而会为水所侵蚀。他着了对方的道了!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被誉为天下至柔的水,最终拖垮了长鱼酒那柄无坚不摧的刀,甚至差点令得它分崩离析。 人不也一样? 一个人的潜能虽能在短时间内迸发出超越任何时代的强大力量,却终究抵不过流水长期的侵蚀。他曾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对自己足够狠,就势必能够力挽时代狂澜,书写出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然而他毕竟想错了。 王侯大夫们早对王位虎视眈眈,国君却稀里糊涂地纵容他们,无条件地信任他们,赐予他们至高的权力,放任他们扩张势力。老祖宗们一代一代地种下祸根,曾经称霸天下的晋国到了他这一代,却早已是危如累卵、名存实亡,任凭他如何努力也终无法力挽狂澜。他该怪谁?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之令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之令自诸侯出。礼乐征伐的命令由诸侯做主决定,国家经过十代很少有不垮台的;由卿大夫做主决定,国家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 三百多年前,uu看书 ww.uasu.co 晋文公姬重耳设立“三军”,自此以后,郤氏、狐氏、赵氏三个大夫家族开始走向兴盛。 一百多年前,晋景公设立“六卿”,经厉、悼、平、昭四公,到了晋顷公这一代,韩氏、赵氏、魏氏、范氏、智氏、中行氏六大家族鼎立的局面初具雏形。 至此,国君的权力逐渐被架空,国中的一切大小事务由六家大夫执掌,所有的礼乐征伐命令均由他们做决定,果不出几代,晋国便分崩离析,早早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老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到头来不过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他呢,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却什么也做不了。时代的洪流汹涌,不断冲刷侵蚀着他那点可怜的野心,让他所做的全部补救最终变为徒劳。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国家的更替本就如同晦明交替、春去秋来一般自然,毕竟没有衰亡,就不会有新生。这不是他的错,可他却要承担一切罪责,背负全部的骂名,为后世之人唾弃嗤笑。 不!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他,又何来的耻笑? 可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长鱼酒不得不承认他输了,自打好久以前就已经输了。在意识远去之际,他听见了云樗焦急的呼喊声。这个可爱的少年,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曾背负那样的命运,没准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注定只能分道扬镳,各自走完各自的路,然后各自怀念着在很久很久以前,彼此曾有过一场美妙的相遇…… 第8章 扶摇直上 云樗眼睁睁地看着长鱼酒倒了下去,可是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长鱼酒所展现出的实力是他完全不曾料到的,此时此刻在他内心深处,对长鱼酒的钦佩与崇拜之情又上跨了一个新台阶。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厉害啊!他心下思忖道。果真的和传闻中非常……不一样呢。 之前的战斗他看得很清楚,一开始明明是长鱼酒占了上风,那灰衣人迫于其猛烈攻势只得被动防守。他原以为这一战长鱼酒定会毫无悬念地获胜的,然而之后的情况急转直下,完全出乎了他的料想。长鱼酒由于轻敌而误判,无意中着了对方的道,不仅被一招制服,还丢掉了他随身带着的那柄宝刀,最终输掉了战斗,溃不成军。这足以说明,眼前穿灰袍的这个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想来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像这种高手间的比试,大概都是一招定胜负的吧。云樗叹了口气,认真丈量着自己和高手间的距离,或者,他和长鱼酒之间的实力差距。他沮丧地发现两人实在差了太多。 继而,他又将目光投落在不省人事的长鱼酒身上。眼下这个家伙受了重伤,昏迷在地生死不明,脸上身上都是斑驳血迹,触目惊心,衣衫焦黑破烂,唯有鼻息间还有轻微的颤动,但那颤动甚至还不如薄薄的云气来得生动。见此情此景,云樗不觉一阵心惊。 曲生,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毕竟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并无太深交情,若非今日长鱼酒意外地闯进了小山谷,搅了他一场清梦,也许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交集。可问题是现在长鱼酒出现了,带着全部的往事与伤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好像一个将心事封存的旅行者。可长鱼酒越是要掩饰,他就越想去了解这个人,揭开他所有的伪装,聆听他叹息背后的往事。 他想着假如有一天,或许就是今天,长鱼酒这个人死了,那他的脑海中的记忆和往事是不是都会随着他远去?云樗不敢想象。 他拼命试图压下心中的苦涩,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纷扰驱散。他想了想,大概这就是他不愿长鱼酒死去的缘由吧。 曲生,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的。我想要看你的记忆,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 云樗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乱的杂念剔除了出去,与此同时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冷静地分析着他眼下的处境。 尽管长鱼酒挨了灰衣人一招昏迷不醒,但目前的形势也并非对他们完全不利,灰衣人硬接了长鱼酒一刀“风乎舞雩”,情况并不很理想,暂时还无法恢复战斗力,只是韩玘和几个手下之前并未参战,依然保持着充沛的力量。不过……他虽确信自己绝不是灰衣人的对手,但对付韩玘和那几个手下,他一个人便足够了。而且幸运的是,韩玘他们似乎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威胁,甚至他们可能都没注意到他,这是件好事。 曲生,你决不能死! 霎时间,云樗猛地从地上跃起,在几个瞬息内掠向不省人事的长鱼酒,开满紫花的葛蔓“嗖”地从他的袖口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了地上的长鱼酒。韩玘与那灰衣人正商议着如何处置长鱼酒,云樗的突然发难着实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韩玘根本没太在意一旁的云樗,因为从这个少年的气息中他感觉不到一丝习武的迹象,更何况方才长鱼酒与灰衣人激战正酣,而这个少年只是缩在一旁作壁上观,未曾上前助阵。如若他真会武功定不会袖手旁观,因而完全就没把他当一回事,可云樗的想法又岂能和常人一样?韩玘毕竟还是见识太少。 “快!给我拦住他!”韩玘大喝道。 韩玘的手下立马训练有素地分成三路,分别堵住了云樗东面、西面以及北面的去路。灰衣人霎时间陡然掠起,十指指尖飞快变幻着,画出一道道玄奥符号,凌空径直点向云樗。 云樗一手操控葛蔓藤条将长鱼酒勾过来,另一只手迅速将他绑缚在自己背上。长鱼酒突然而来的重量令他身子不由地一沉,他小声咕囔了一句,脚刚要往前踏出,忽然间感到头顶有劲风袭来。 “嗖——” 云樗心下大骇,纵身飞出,在半空中有如飞燕回翔般一个转身,险险地避了过去。只见青光一闪,就在先前他所站立的位置上,此刻赫然多了一道裂缝。 他环顾四周,发现东面、西面以及北面的路都被韩玘的手下堵死了,南面是广阔的鲵桓沉渊,那里正栖息着一头随时会起飞的鲲鹏,然而他已别无选择。 若要从韩玘和灰衣人的魔爪下逃脱,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南逃! 师父,我对不起您老人家了!云樗在心底认真地默念三遍,随即深吸一口气,向着沉渊中的庞然大物飞掠而去。 “咻!” 一道道青光擦着他的耳畔“嗖嗖”划过,灰衣人发动了袭击。他死死咬紧牙关,竭力压下内心深深的恐惧感。 想不到刚一下山,就遇到如此生死险境。 “嗖——”又是一道,夹杂着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东南方向!云樗循着背后的声音不断改变前进方向,以躲避灰衣人凌厉的术法攻击。为了在密密麻麻的咒术之雨中艰难生存,他几乎将自己毕生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背上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仍迫使他不断减速,再减速。 近了,近了,距离鲲鹏已经很近了,近得连这庞然大物身上的细密羽毛都清晰可见。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云樗心下不断为自己鼓着劲,可身子却愈加不堪负荷。韩玘手下的叫喊声几乎已近在耳边,他们随时都会追上来,一刀结果他的性命。 细密的汗水顺着云樗的脸庞滴滴流流淌,此时此刻,他的体能已然到了平生极限,真的一步也不能再向前了…… 力气已经用尽,身后的符咒如雨点般朝他袭来,铺天盖地,排山倒海,根本无从躲避。云樗阖目太息,准备接受下山以来的第一次失败,或许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就在云樗即将放弃抵抗之际,他忽然感应到一种奇妙的力量从沉渊中传来,有如潮水般猛然没过他全身。那是一股异常强烈的张力,不断地把他往前拉扯着,令他如同中了魔障一般,不受控制地向着沉渊掠去。 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人在保护我们吧。云樗这样想着,信心立马大增。此刻,他感到天地灵气正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补充着他方才流失掉的能量。周身的气流不断归聚,在他的丹田处形成了一个小漩涡,又将天地灵气吸纳过来。 随着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云樗的小脸变得有些潮红,而且隐隐地有着淡青色的光芒透发而出。不多时,他小嘴微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瞬间感觉身子轻盈不少。 云樗连忙活动了一下筋骨,只听骨骼发出了清脆的“格格”声,一股充盈的力量感从他的体内升起,并蔓延扩散至四肢百骸。他忽然感到此刻的自己是从未有过地开阔。 好!我们走!云樗紧了紧身上的藤条,双腿使劲一蹬,向着沉渊的中心地带飞掠而去。 风起,天地变色,山风吹作满山云。 借着强烈的风势,云樗终于得以逃脱灰衣人的如雨咒术,在漫天的“流光”中化为一道长虹,猫儿般轻巧地跃上了鲲鹏几千里宽的脊背。 “哗啦——” 几乎同一刻,鲲鹏陡然出水,水花溅起足足数丈高,整片鲵桓沉渊登时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鲲鹏傲然地打开了双翼,这一刹那,满世界的光都被那耀眼的金色取代。人们用敬畏乃至狂热的眼神瞻仰这个天空与海洋的霸主,跟从韩玘的人马中,有好几个控制不住自己,已经“扑通”一声先跪了下去。 他们这一跪,其余人自然也抵挡不住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纷纷跪了下去,人的奴性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显现。 唯有灰衣人依旧淡然地望着沉渊中庞大的主角,灰淡的双眸幽深静谧,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uu看书ww.uuknsu 在一片静默与肃穆中,云樗听见了韩玘气急败坏的谩骂声。他厉声数落着手下的无能,并扬言欲将他们统统斩首,然而根本没有人在听。 六月的风带来了无限生机与希望,如同羊角一般回旋的暴风托着鲲鹏的两翼,转瞬间将它带离了沉渊。凭借着强烈的风势,鲲鹏骤然发力,“嗖”地一声,以雷霆之速直直冲上九万里高空。 云樗完全没有准备,直吓得惊声大喊。 他一只手死死抓住鲲鹏背上的羽毛,另一只手扯着藤条,藤条的另一边卷着不省人事的长鱼酒。他唯恐这一颠一晃的会让长鱼酒掉下去。 鲲鹏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吟啸,似是在大笑,笑其终于挣脱了尘世的桎梏;似是在狂欢,欢其即将去往帝乡之幽瑟。在这一刻,天地为之震颤,万物为之稽颡。苍茫辽阔玉宇间仿佛只剩下这头孤独的神兽,芥子般微小,又弥天弥地。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经年的韬光养晦,只为今朝的一飞冲天!或许,生命本应如此,不是吗? 云樗还来不及惊叹,就已被飓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手忙脚乱地催动心法大阵,护住自己和长鱼酒的心脉,却仍因为上升速度过快而失去了意识。在昏迷之前,他只有一个想法:自己一定是疯了…… 鲲鹏载着长鱼酒和云樗二人,飞向苍茫空旷的未知之境,飞向鸿蒙初生之时。 歌曰:大鹏起兮天地中,野马尘埃兮纷总总。 天之苍苍兮窈无穷,乘扶摇兮去无踪。 寂兮寥兮茫茫空,鱼兮酒兮入我梦。 第9章 园有桃 “酒儿,我的小酒儿……” 是谁在唤他,亲切熟悉又温婉。 是母妃!他在这孤寂宫廷中唯一的依靠。 在长鱼酒心中,她永远都是那美丽而亲切的形象,并且潜意识里他总有种神秘的感觉,母妃是无处不在的,因为每当他感到困惑无助时,一转身,就必定能寻得她的身影。 母妃,如今的你又身在何方……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是母妃。 温婉的女子正轻轻吟唱着,旋律清妙而恬淡。在悠扬的歌谣中长鱼酒缓缓醒来,入眼处尽是一派春天的景象。 满桌美酒佳肴无比丰盛:象白、姐肉、脯酿、庶羞、曲生,各色山珍海味依次于长桌上铺陈开来。在酒窖中尘封几十年的琼浆玉露,被盛放在晶莹剔透的酒樽中,酒液清冽温雅,在阳光下焕发出了数十种绚烂的色彩。 抬头看,身畔尽是莺歌燕舞的美人。她们轻盈地舞动腰枝,纤细的皓腕轻拂纱衣,眼眸含着春水清波流盼,娇如弱柳的身躯轻轻转动,七色裙襦四散开去,把这宫廷舞跳得绮丽缤纷、婀娜多姿。 美人如玉,歌舞如梦,芬芳桃园里一派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长鱼酒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哦,原来是在宫廷里的游春会上。 园中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柳树披上了青色的薄纱。美人在湖上泛着小舟,她们相互推搡着,嬉戏着,湖面上传来的笑声仿佛玉佩相碰般动听。 小舟飞快地从水面划过,柔和微风吹拂脸颊,吹散了为生计而奔波的疲惫。船棹惊醒水天深处,人们不禁感到心旷神怡,扣着船舷奏起了《采菱》歌与《鹿鸣》歌。 小船时而没入荷叶丛中消失不见,时而又停泊在岸边,美人轻舞罗袖,折下了一根含苞待放的桂枝。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嘉宾都在,只是那鼓瑟吹笙的人呢? 宴席的长桌正设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桃树下,桃树密密麻麻的枝叶遮天蔽日,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长桌尽头那人身上。 那是父王! 长鱼酒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那张面容。那人坐在宴席正中间的主位上,韩、赵、魏三家执掌分别坐在他的左手第一座、右手第一座以及右手第二座,他与母妃则坐在了父王的右手第三座。 父王已年近五十,那是一个本应知天命的年纪,可他似乎仍处在一种茫茫然的状态中。他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尤其到了这个年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气血也在日益衰弱。 长鱼酒犹记得晚年的父王常常缠绵病榻之上,在他寝殿里日日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这药味在鼻尖挥之不去,就好像那些不堪的往事。 此刻,年迈的父王正费力地拨弄着盘中食物,整个人看起来颤颤巍巍的,有种颓废之风,似乎随时会倒下,如清风般消失在这世上。然而他毕竟没有消失,并且仍旧强打精神与三位大夫谈笑风生…… 或者说,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话,从头讲到尾,讲着一些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三位大夫则显得兴味索然,偶然附和几句,又别过头去。也许相比这无趣的谈话,他们更喜欢看美人的舞蹈吧。 长鱼酒和母妃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权当是两个旁观者,却也观望得更加清楚。每每只要宴席上有那么一人搭他的话,父王立马会喜笑颜开,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苍老而疲惫。 在那样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忘了,他才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包括他自己。 每当这一刻,长鱼酒都会感到一阵异常的悲痛席卷全身。别的人躺在酒池肉林里,随便地从池中舀一瓢酒,丢一块肉给你,你却把这当成是莫大的施舍,四肢着地谦卑地爬过去,仰起头,欣欣然接受了这“拋来”的东西,可笑吗? 可是长鱼酒也知道,父王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实际并非出于其本愿,应该说,只是出于某种无奈。一个人假若长期深陷某种状态中,经年累月后,他便逐渐会为周遭的环境同化,以至于他最终不得不相信这才是生活原来的样子;以至于他最终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意愿,变成别人口中的那个他;以至于他最终发下自己全部的骄傲,沦落为一个低微到尘埃里的人。 然而他本应是高贵的。 但这样的处境,这般无奈的事,其本身就足以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长鱼酒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他的父王。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拔刀杀了那三个讨厌的家伙。这是人最原始的本能想法,却又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清妙婉转的歌声从遥远时空的另一边传来,一点一点地抚慰他痛苦的心灵。 踏着轻快的步伐,侍女们娴熟地从桃树上摘下一个个桃子,放进篮子中。这桃树上结出的桃子圆滚滚的,嫩白中透着粉红,宛若少女娇羞的脸庞。它们被清洗干净,削去外皮,装在镶着琳琅珠玉的银制器皿中,摆在宴席的长桌上。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母妃望着盘中的桃子,轻轻地吟唱起了这首歌谣,眼中流露出了他读不懂的情绪,那是一种近乎悲伤的苍凉情绪。 小时候他一直读不懂,不过现在大概是懂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树经历了破土、发芽、开花、结果,从“灼灼其华”到“有蕡其实”,桃树的一生是圆满的,眼前这些又圆又大的桃子正是它这一生的成果,证明它曾经来到过这个世上,并在这个世上默默地长大。 那么一个人呢?他一生的果实又在何处? 因为不知道,所以心忧。 长鱼酒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所歌唱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酒儿吧。 他,一个人,要将如何面对这荒谬而崎岖的前路?失去了强大有力的翅膀,他又要如何飞越漫漫长夜?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悲哀,以至于只能当作歌谣平静地唱出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我知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 美人们的笑声逐渐远去,场景在飞速地变幻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绚目的朱红色。 恍惚间,长鱼酒看到了那根熟悉的梁柱。犹记得儿时一次练刀,不小心砍在了柱子上,于是这根柱子就永远烙上了他的印记。u看书.ukansu 案几上那只雕工精细的木马,是他偷偷溜到宫外去买的。还有其他各种的摆设,他曾无数多次看见,却对它们视若无睹。 是晋宫。 “公子,请最后一次看看这里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而且再不会回来了。”狐光低头垂眼,神色黯然。 这座承载了他无数回忆的王宫啊!晋文公重耳曾在此地睥睨天下,骊姬曾在此地祸乱后宫,古朴繁华的王宫记录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岁月沉淀,苍生不过是一瞬间,唯有朱红色的宫门依旧气势宏伟,然而这里早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繁华气象。偌大的地方,冷冷清清。 长鱼酒伫立在大殿中央,大夫狐光恭敬地侯立其后。 狐光与他自幼相识,亲如兄弟,乃是是百年前辅佐重耳的贤臣狐偃的后人。晋文公登上国君之位后重重封赏了狐偃,作为回报,狐偃发誓他和他的后人将世代忠于晋国,誓死辅佐并保护国君。就这样,狐氏一族的传统在这世间流传了几百年,一代一代被传承下去。 而如今,狐氏一族的“忠心”早已不再是一纸誓言那么简单,它已然成了一种精神符号,生生世世烙印在狐氏一族的血脉中,烙印在每个族人的身上。 狐光!狐光!可我最终还是有负于你! 当狐光的面容再度浮现出来的那一刻,他却已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如果这是梦,那就请让我沉下去吧,至少我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痛…… 注:本章对《诗经*魏风*园有桃》的部分阐释来自张定浩的《既见君子》。 第10章 醒复醉 大殿静极,静得仿佛举世间只余他们两人,孤单而冷清。 “我已被贬为庶民,你也无需再喊我公子了……”长鱼酒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大殿中,语气里透出一种迷茫。 “不!”狐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你永远都是我们敬爱的公子俱酒,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可这个地方已不再是我们的晋国了,‘公子俱酒’这个称呼也早已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他淡漠地望着头顶的椽木,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狐光一时无言以对。 “荒芜的田野里长满了杂草,若是希望秋天有个大丰收,聪明的农夫会选择把杂草全部清除。那些人势必不会放过我,明日启程,我们要倍加小心了。” 狐光闻言顿时眉头紧锁:“公子,依你的意思……他们会在路上截杀我们?” “按他们一贯的作风来看,大约会在半路上伏击我们。”长鱼酒用平静地语调叙述着,好像这事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当真凶多吉少。明天多派些人手,一路上都注意着点。” “这样也好……”狐光轻叹了一声。 “你说什么?” 狐光摇了摇头:“没什么。”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无比,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敛了去。 “没有就好。”长鱼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除了前面讨论过的事情,对于明天的行程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没有了,公子。”狐光弯下身,恭敬地答道。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昔日的君臣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良久,长鱼酒听见自己缓缓说道:“前路渺茫无定,生死吉凶难测。假若我在半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狐光,我请求你,务必要帮我完成我那未竟的愿望……” 梦还在继续,朱红色的大殿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再一晃眼,他已身处一个逼仄的峡谷中。 夜凉如水,轻柔的晚风吹去了他额头密布的汗水。远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一簇簇火把在谷口烧德正旺,冲天火光将两边裸露的岩石映得通红。 “看来,我的命很值钱啊。” 长鱼酒冷笑着,“噌”地抽出了腰际的大夏龙雀。刀光雪亮,反射着森然的寒光,幽幽火光在他漆黑的双眸中跳跃。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气息,也被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所充斥。 如他所料,他和他的部下在流放的半路上遭遇到三家伏击。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们将伏击地点选在了介山谷底。 三百年前,一代霸主晋文公历经几十年流亡生活,终于得以回到晋国,并登上国君之位。继位后,他旋即对他的部下进行了大肆分封赏赐,那些曾经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贤臣:狐偃、赵衰、贾佗等,一干人都封了爵位,获了丰厚的奖赏,却独独漏掉了那个把大腿上的肉割给他吃的忠臣——介子推。 介子推心气本高,不愿低三下四地求取封赏,于是便同母亲隐居在了此山之中,从此不问世事。 母亲问他为何不主动去向国君讨赏。他说,献公的儿子有九,眼下唯有公子重耳在世了。惠公、怀公无亲近之人,举国内外都厌弃他们。上天不会断绝晋国的后嗣,因而晋国必定会再有君主,如此,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公子那还能有谁呢?所有的一切,冥冥中都是上天安排的,而狐偃那几人竟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不是显得荒谬可笑么? 其母听罢,那同他继续过着隐居生活。 等到晋文公想起介子推,并想要补偿他时,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出山了。为了把他逼出来,晋文公听信臣下唆使,派人放火烧山,大火连烧七天七夜不灭。 但介子推最终没有出来。大火熄灭后,人们上山察看,这才在他隐居的小屋边上发现了他与母亲的尸体,介子推一双手还紧紧地抱着棵烧焦的桑榆…… 一段故事,介山由此得名,以纪念这场七天七夜的大火,以及在火中死去的人。 历史的车轮无休无止地转动着,转眼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人是在不断地变,可历史却总在不断重演,这规律亘古不变。 不知道这一回,介山会不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呢?不知道当年的那棵桑榆,如今是否还在? 跟随他的大多都是晋国的旧臣,他们和大夫狐光一样,都深爱着自己的国家,誓死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即便在她消亡后仍然不遗余力地试图抓住她的影子,与她一同归去。 日暮西沉,明月当空,惨白的月光洒在他们脸上,活像一具具僵尸。 韩赵魏三家的伏兵堵住了山谷的入口,人马一字排开,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从东西南三个方位包抄他们。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噌噌——” 刀剑一齐出鞘,回音在空谷间激荡。 “上!” 一声令下,顷刻间火光齐动,大波人马旋即向他们这边涌来。 “来得好啊。”长鱼酒冷笑一声,目光淡漠。 霎时间,大夏龙雀泛出血色的光芒。他挥起寒刀,舞动如风。挡在他面前的,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龙雀刀锋所到之处,斩立决! 所谓遇神杀神,遇鬼斩鬼! 血一蓬一蓬地溅了起来,糊住他的双眼,视线中一片血红色,温热的人血顺着发梢流到了脸颊上。鼻尖嗅到的尽是血味,咸腥中带着疯狂躁动,长鱼酒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杀!” 大夏龙雀舔了血,光芒瞬间大涨。他一刀砍下面前士兵的脑袋。 “咔擦!” 只听得一声惨叫,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上,被他一脚踩得脑浆迸裂。 一个转身,刀尖微微向上挑起,一招“小畜斩”轻盈挥出,刀光闪过之处,两排人马齐齐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人头落满地。 然而很快地,又有两排人马补了上来,并且不怕死地朝他涌去。 伏击人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人多得杀都杀不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淌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旧拼命死守神智最后一丝清明。抓着刀的右手手筋暴起,长鱼酒一咬牙,再次举起了刀。 “呲——” 衣服被划破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原是左臂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淋漓鲜血正如泉水般向外冒出。他周身一仗之内早已血流成河,血的味道不断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死吧!统统给我陪葬——” 他仰头狂笑,一袭黑衣被谷风吹得猎猎作响。乱军之中,不知是谁给了他一掌,掌力霸道无比,直接将他轰出了混战圈。 这一掌由真气所凝,用力刚猛,掌风雄健,他挨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滚出几丈远,方才踉跄着勉强稳住身形。 这一刻,耳畔静极。伏兵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仿佛瞬间消失了,清新的空气净化了浓重的血腥味。 狐光的大化流衍掌,他的绝招,此时此刻,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用来保护他的公子。长鱼酒与狐光自幼相识,又岂会不认得他的一掌? 只是这大化流衍掌霸道无比,极难驾驭,稍有不慎便会为其反噬,因而这一掌尽管凶悍刚猛,不到万不得已却绝不敢随便动用。 眼下终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么…… 远处混乱的战圈中,狐光淡漠地转过身去,抽出长剑继续投身战斗。 “快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混乱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 长鱼酒愣住了。 片刻后,只见他忽地弯下腰,双手手掌交叠于前胸,向远处的狐光以及众部下深作一揖,然后转过身,冲着暗昧的山谷深处狂奔而去。 乱军之中,狐光挥出道道剑影,随着剑气波荡开去,人头一一落地,即便离得远的,也都被这剑气生生震开了三丈远。可是刚一震开,几百人马又填了上来,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千军万马,就凭他一柄三尺六寸的剑又能抵挡多久呢? “咻!” 漆黑的冷箭从后方暴射而来,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划破空气,闪电般地插进了狐光的肩胛骨里,箭上所蕴含的巨大张力直接令箭身从他体内洞穿而出。 狐光旋即捂住了左肩,可鲜血还是不受抑制地流了出来,uu看书 ww.uukashu.om染红他的一身白衣。 他漠然转过身,猛地挥出了手中的剑。流光剑影中,躲在暗处的弓箭手瞬间被斩成两截,尸身倒地时双手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诤——” 长剑于黑暗中发出悲鸣,为主人奏起一首镇魂歌。伏兵的尸体堆得像座小山丘,可还有大批的人马源源不断向他涌过来。周围的空气好像变得越来越稀薄了,眼前的景象不断模糊,唯有无数光影在无序地晃动着。 狐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远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苍茫天穹之下,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厮杀。 模模糊糊中,他隐约看见天边泛起微弱的亮光。 马上就要迎来破晓了,不用太久,明日的太阳又会升起来。公子,这一回,狐光对不住你了……别忘了,一定要完成自己未竟的愿望啊…… 身后传来兵器相碰的“叮叮铮铮”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以及肢体被割裂的声音、倒地的闷响声。 长鱼酒没敢回头看,他一手紧紧抓住大夏龙雀,脚下一刻不停地向山谷深处奔去。眼前无尽的黑暗像是怪物张开的嘴巴,要将他一口吞噬进去。耳边传来了凄厉的风声,似有百鬼夜哭,哭悼国殇,风中隐约夹带断断续续的歌声: 抛头颅兮洒热血,战鼓寒兮声不起。 好男儿兮志四方,求荣名兮照汗青。 路不出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第11章 觉者梦者谈 梦的颜色有很多种,却没有一种能够让他感到安宁。 长鱼酒蓦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他长舒了一口气,仍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剧烈心跳,却没有了方才梦中的惊怖。 深蓝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颜色,因为她的深沉宽广能够涵容一切情绪,不管此刻内心有多少不愉悦,当你看到深蓝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坠了进去。最起码,人在这一刻是安宁的。 幽深而神秘的天空望不到尽头,飘忽的云气在这块蓝色的幕布上飞快向后移动。若非是看见这浮云在动,长鱼酒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移动着的。或许是因为天空太过于广阔、鲲鹏太过于巨大,而他自身太过于渺小的缘故吧。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右臂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努力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不能动弹了。 长鱼酒登时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别动别动!你受伤了!” 长鱼酒蓦地转过头,与漂亮少年的目光不期而遇。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有光泽流动,黑色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双眸如水般清亮灵动。他乌黑的长发用一个小巧精致的温玉发冠拢起,从玉冠两边垂下的浅碧色流苏在额头上系了一个流花结,将额前的碎发梳到了一边。 云樗盘腿坐在离长鱼酒不远的地方,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束秋兰。秋兰微微地摆动着,在他的手上快活地跳起自然之舞。 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少年嘴角向上扬起,冲长鱼酒咧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白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圆咕隆咚的小酒窝。 在长鱼酒看来,少年就好像是草木幻化成的精灵,他由秋天的兰草化育而来,又悄然滋养着万千生物,赋予它们无限生机。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有珠而崖不枯。不知怎么得,他就想起了这句话。大概这个少年真的就是一只小精灵吧,他打趣地想道。 他又回想起同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屯留郊外,云樗用那一株烂漫桃花俘获了他,然后,他们一起寻到了传说中的鲲鹏,见证了它的南迁。再之后就是韩玘、神秘的灰衣人。他跟那灰衣人干了一架,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他被灰衣人打了一顿,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长鱼酒向下摸去,入手处尽是粗糙,一棱一棱的倒很有层次,还有许多尖锐的刺状物,扎得他赶忙收了手。现在的他几乎可以确信,眼下他绝不是躺在光滑坚硬的大地,而更像是…… 他竟是躺在了那只大得没边的怪物身上! 几秒后,长鱼酒镇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人封了一道符印在你身体里,瞧,就在你的右臂上。”云樗担忧地对他说道。。 长鱼酒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在手臂内侧的一小块皮肤下赫然有个晶莹的光点,此时此刻,光点正隐隐泛出奇异的色彩,光怪陆离,恢诡谲怪。 “我虽自幼修习法术,可这顽固的符印我是怎么也没法把它弄出来,哎,拿它没办法。”云樗看上去十分沮丧,“糟糕的是这符印何时被催动仍是未知,会对你造成怎样的伤害也是未知。容我再观察一下,如果出现异常情况,我们再做进一步打算。” “好。”长鱼酒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太紧张。 “现在我们去哪儿?”云樗问。 “不知道。” “那你想去哪儿啊?”云樗又问。 “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嗯……”云樗迟疑着道,“那就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吧。” 长鱼酒抬眼看着云樗,半晌问道:“是你救了我?” “那当然,还能有谁啊!”云樗一副“你竟然瞧不起我”的表情。 “多谢了。”依旧是毫无波动的淡漠语气,云樗还真没从中听出多少感激之情,不过他当然也没指望这家伙会说出更深情的话来。 “没什么啦!嘿嘿!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他挠头道。 “那……你把我的腿捆住做什么?” 一束生机盎然的秋兰草正紧紧缠绕在长鱼酒双腿上,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鲲鹏脊背的一根羽毛上,无法动弹。 “哎呀呀……这个嘛……”云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又没法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你又昏迷不醒,谁知道你会不会滚着滚着就滚下去了……” 他小声嘀咕道,“我可是一番好意啊……” 长鱼酒也没怎么在意,他修长的手指在腿上轻弹了几下,秋兰草立即缩了回去,缩回到了云樗的袖中去了。 “诶?你也会法术!”云樗微有些惊讶。 “会一些简单的。”长鱼酒答道。 这人好厉害,怎么好像什么都会呢! 云樗忽然有些羡慕长鱼酒。不管是什么方面都能懂一点,以至于不会在任一个领域陷入迷茫无知的状态。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啊,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找到对策。他不禁心下一阵感慨。 “你真厉害!”云樗心里想着,就直接说了出来,“不像我,那么笨,学了半天就只会些低端哄人的法术……” 长鱼酒闻言嘴角微勾了一下,“操控草木,你是道家人。” 被长鱼酒识破身份,云樗倒也没有太惊讶,因为在他看来,眼前这人似乎有无尽的洞察力和他难以想象的阅历,被他看破来历自然也只是早晚的事。 当今天下,大国混战,礼崩乐坏,九州倾乱,在这样的纷繁格局之下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场景。大大小小的宗派林立,他们在标榜自己的思想学说的同时,也创立了与宗派思想一脉相承的武学体系。大体而言,“武”是一个宗派的立世基础,而“文”则扩大了宗派的影响力,使其思想主张得以通过书帛传承下去。唯有“文武兼备”,一个宗派才能长久地立于不败之地。 而当世诸多宗派中,又以儒家、法家、道家三家宗派为最,在江湖上三足鼎立各据一方。其特点总括之,就是“儒家求仁,法家重刑,道家归真。” 但事实上,每一个流派的思想都是多元而复杂的,绝不仅限于三言两语的概括。至于三大宗派的执掌者,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法力强大无边,面目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据传他们都已修炼到了各自体系中的最高境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其匹敌。 道法自然,道家人崇尚自然,以虚灵的胸襟来体会自然,自然的力量深深扎根于道家气韵中,使其所创招式也带上了活泼泼的草木气息。 “不错,我是道家人,我从姑射(ye)山而来。”云樗心想反正也被识破了,倒不如就直接自报家门得了。 在听见“姑射山”的一刻,长鱼酒的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也是晋国人吗?” 姑射山位于晋国境内,山顶常年烟云缭绕,恍若天上仙境一般,坊间都传说这山上有仙人居住,因而姑射山在晋国十分有名。但江湖中人都知晓,所谓仙人,实际上不过是盘踞山上的道家人。 言及自己的故国,长鱼酒眼中流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悲痛。云樗怔怔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读不懂他的眼神,如此深沉压抑,冷酷中又带有决绝。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在一出生就被烙上各种印记。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云樗道,“自我记事起,就住在这姑射山上,跟从师父学修道修术了,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长鱼酒点了点头,便不再接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对了……”云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你刚才……好像流泪了,就是在你昏睡的时候。” “哦?是吗。”长鱼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 “星霜屡变,人生几何。生老病死,不过是大梦一场。哎,我就是觉得吧,你大可不必太执着于过去的一些事情,也许你可以试着把它们放下。”云樗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要我放下?”长鱼酒的语气就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云樗要他放下,他又如何能放得下!没了过去,没有了回忆中的屈辱与伤痕,那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甚至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了。 “呃……也不是啦,我就是希望你能够向前看,虽然你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你可以让自己有个好的未来。”云樗道。 长鱼酒一挑眉,“好?什么才是好的?” “算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樗认真地说道,“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失忆了,但你的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并未因失忆而混沌,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想去找回你的记忆吗?” 长鱼酒想也没想便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上穷碧落,下饮黄泉,我也一定要找回记忆。” 云樗显然没料到长鱼酒竟会如此坚决,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现在一句也用不上了。 “这……为什么呀?”他不解地问道。 “于我而言,回忆远比未来更重要。”长鱼酒轻声喃喃道,“因为‘过去’它毕竟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是一个确定数,而茫茫前路却充满了未知,虚无缥缈,你又如何能够抓得住?” 过去的东西远比未来的更为逼真,难道不是吗? “既然前路不可探寻,你又为何一味悲观回避呢?一切唯有你亲身经历过了,才有资格去评判它的好坏呀!”云樗偷瞟了长鱼酒一眼,而后自顾自说了下去。 “梦见饮酒作乐的人,醒来可能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进而哭泣;梦见伤心哭泣的人,醒后可能会有一场畅快的打猎。人在梦中,却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候梦中甚至还在做梦,直到醒了之后才知道是在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梦与现实,究竟又有多大距离呢?” “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长鱼酒喃喃自语。 “骊姬是戎狄国君的女儿,晋国攻伐戎狄时俘获了她。晋国国君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册封她为夫人。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u看书 uukanshu 然而等她进宫当上了皇后,夜夜与国君同床共枕,绫罗绸缎、琼浆玉露,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才后悔当初没必要那么伤心地哭泣了。老子曰: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怎知未来发生的事情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长鱼酒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叹息:“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看向云樗的目光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嗯。大概是知道的吧。”云樗点点头,浅碧色的流苏在小脑瓜上飘动,“可我并不在乎你是谁,只希望你不要这么痛苦。” 长鱼酒闻言忽地转过头,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着云樗,看了足有五六秒。 云樗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微微偏过头去,将自己的脸与长鱼酒的目光错开。 “喂!你……你看着我干什么?”他心虚地问道。 “也没什么。”长鱼酒勾唇一笑,“就是突然觉得你挺漂亮的。” 云樗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一张小脸霎时给气得通红,“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混蛋!” 他背过身去,双腿抱膝盖将身子蜷缩起来,真的就不再理睬长鱼酒了。 长鱼酒也没有再开口。他眯着眼睛躺了下来,任由高空的大风吹乱他的头发,俨然一副逍遥惬意的模样。 云樗生了一阵子闷气,感觉有些乏了,便也躺了下来。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无声凝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他们虽彼此不交谈,然而有些冰封的东西,似乎已经悄悄地在融化了。 (第一卷:《北溟有鱼》完。) 第12章 死亡狂欢 第二卷:《九嶷溯影》 桑者,丧也。——《说文解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生,浮于琉璃之海,死,飘往幽玄之境,虚无恬淡,合于天德,此乃无名之大道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天道混成,寂兮寥兮,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怠,是为天地万物之母也。” “然可道之道,皆非常道也,星霜屡变,世事无常,生者寂灭,亡者复生,此乃天道生生不息之兆也。” 空旷寂寥的大殿中,烛火在琉璃盏上“劈劈啪啪”跳动着,隐约映出神龛上的修长的人形轮廓。微微晃动的光线忽明忽暗,映得墙上的浅影明灭可见。 “黄道十二星轨道错乱,中央紫薇宫现出异动。南方朱雀黯淡无光,天枢下沉,天权上升,天璇与瑶光即将交错。命途多舛,世事难料,此皆大道使之然也……” 清冽的声音渺渺如雪山冷泉,轻轻撩动闻者的心弦。云曼衍肃立于大殿中,两眼紧盯着面前飘忽的背影,用毕恭毕敬的语气问道:“师父,恕弟子冒昧,小樗是否在山下遇到了什么危险?” 余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仿佛一颗石子沉入古井无波的潭水中。 听罢,面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丈许长的纱摆摇曳着垂在地上,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外罩一件莹白薄纱,摇曳多姿的倩影引人遐想。清风吹开座前的纱幔,露出一张梦幻般的脸庞。 那人双眸仿佛星辰落九霄,清冷而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又仿佛轻柔皎洁的月华,苍茫而神秘,只能仰望却触碰不得。白皙的脸颊如同盛放的桃花般纯粹烂漫,漆黑的长发不受束缚地披下,直垂落至腰间。 清冷的背影仿佛与天地相融,似已将自己的身心,魂灵,都缝入了茫茫苍穹,美得虚无缥缈,美得梦幻如仙。这种美已然超越了性别界限,也超越了一切凡尘可见的美。 晶莹修长的手指轻扣木制扶手,发出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响。每一下,都仿佛在轻轻叩击云蔓衍的心房。见此情景,他不由呼吸一窒,慌忙低下了头去,竭力试图掩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却反而在这寂静的大殿中被无限放大了。 大殿的地面上绘制着繁复图纹,纹路在月光石的照耀下焕发神秘绚烂的光彩。左侧的案几上摆放着形态各异的铜镜,镜面清澈透亮,流动晶莹光华,五光十色,迷离如仙境。 云蔓衍直愣愣地看着镜子。他每次走进这座大殿,目光都会不由自主被它们吸引过去。在那斑驳的铜镜中,另一个“他”也在同样打量着自己,眼中带有一丝迷茫,三分紧张。他慌忙把头扭了回来。 草木淡雅的香气在大殿中荡漾着,令人不由心驰神往。许久,面纱下的朱唇轻启道: “此乃小樗命劫也。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是福是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蔓衍你莫要担心。光阴轮转,天道轮回,道的力量生生不息,道的力量守护着他。他们终于还是见面了。” 云蔓衍低下头,轻声赞叹,“师父,你当真料事如神。正如你所预计,小樗他果然是去了那鲵桓沉渊!” “呵呵……”面前的人轻笑了一声,道,“小樗毕竟只有十七,正是孩童心性顽劣之时,更何况他自小住在山上,从未出去过,对于山下的花花尘世自是充满了好奇遐想,想要一探究竟也属正常。” “可是……师父!你让小樗一人独自外出闯荡,这多少还是有些欠妥当吧……”云蔓衍迟疑道,“小樗生性单纯,对人对物不设防,若是被什么邪魔歪道的人骗了去可怎么办呀!更何况……小樗的修为还停留在最低的炼心境,要是遇到实力高一阶的对手,根本就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好了。”座上的人抬手打断道,“为师知道你担心小樗,小樗与你自幼相识,至今十余年光阴,感情甚笃厚,为师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毕竟小樗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可是你也该知道,小樗有他的路要走。炼心炼心,要的就是锤炼自己这颗脆弱的心,若是甘于固步自封又怎能指望修为有分毫精进呢?命运早已在前方为他安排好了新的旅途,你不可能永生永世陪在他身边。” “不!”云蔓衍不死心地摇头道,“能的!师父!我能陪在他身边,永远护他周全,一定能的!” 他忽然撩起长袍,单膝跪了下来,“恳请师父派蔓衍前去接回小樗,以保证他的人身安危。” “起来。”面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我不!山下凡尘多么危险,师父,想必你应该是知道的。你若是此番不准许我下山,我就一直跪这么下去!” “云蔓衍!你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吗?”清冽如泉的声音微有些起伏,昭示着面前的人此刻的愠怒,不过他旋即又平静下来。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阴阳四时,各得其序,由此而观之,则万物皆有其成理。居于世间,乘道德而浮游于虚无之境、万物之祖,与时俱化而无肯固守专为,此乃道德之最高准绳也。今你欲改变云樗之命途,无异于强行扭转阴阳四时,违背天道。你欲逆天而行,其可乎?看不破这一层,修为又如何更上一层境界?” “可是,师父……”云蔓衍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这是小樗的星象盘,你自己看看吧。”如玉般光洁修长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大殿的另一端。 在一蓬蓬的香草堆旁摆有若干如日晷般的圆盘状物,个个悬浮于空中,好似无所依凭。透明的圆盘上雕刻一条条玄奥繁复的纹路,精美的琉璃浮雕上隐约有着光芒闪现。 这便是道家的星象盘了,盘上的纹路代着各个圆盘主人的星象,纹路的走向、亮暗程度不同,星象自然也不尽相同。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纹路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细小的变化,七种光芒交替着闪现,霎是好看,与道家“宇宙生生不息”的理念暗合。 云蔓衍一眼便瞟到了最边上那个圆盘,圆盘上面赫然刻着“云蔓衍”三个大字。此时此刻,他的星盘正泛处一种奇异而耀眼的光芒,东方苍龙七宿群星璀璨,房日兔和心月狐等星清晰可见,天狼星与启明星各霸一方,其亮度远超其他任意一颗星,双星辉夜,将整片星盘都照耀得空明澄澈。 他知道这是由于他当前的情绪十分狂躁,导致体内肝火大动的缘故。肝属木,位于东方,肝火旺盛则苍龙腾飞,他所有的内在情绪,都能够第一时间精准地外现于星象盘上。 而在他右边的星盘则是二师弟云天钧,再往下是三师弟、四师弟……最最边上有一个小巧玲珑的星盘,盘面上用繁复奇异的文字镌刻着“云樗”二字。这个星盘上的纹路很奇怪,从他踏入大殿的那一刻直至现在,星盘都一直处于黯淡无光的状态,黯淡的星盘与其他泛光的星盘挨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透明的琉璃星盘上,南方朱雀七宿模糊暗昧,几乎无法看清具体形态。u看书ww.uknsh 夜空中流火四起,火势逐渐向南迁移,中央北斗七星下沉,七颗星无一看得清楚,整座星盘看上去死气沉沉的。一切怪异的纹路无不显示星盘主人即将面临的不测之境,这不禁使云蔓衍感到更加惶惶了。 “师父,那个人……他不会伤害小樗吧。”云蔓衍犹疑道。 “对于这个问题,之前那晚我不是同你说得很清楚了么?”清冷的声线,容不得丝毫的亵渎。 “是,师父……云蔓衍垂下了眼帘,有气无力地应答道。 只听座上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是有些失望,“蔓衍,我答应你,若是连朱雀七宿的最后一丝光亮都泯灭,我就亲自下山,将小樗平安带回来。为师这般打算,你可否安心了?” 云蔓衍听师父如此说,就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 “蔓衍谢过师父!” “弟子告退!” 云蔓衍难掩内心激动之情,连说话声音都颤抖了。他起身向神龛上的男子拜了两次,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大殿又重新归于了寂静,唯有烛火跳动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不断回响着,很是寂寞。 座上男子凝视着壁上镶嵌的铜镜,陷入了无尽沉思之中。香草的芬芳在殿内缭绕,白云苍狗,物换星移,在这个清冷的大殿中几乎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过了许久,他轻启薄唇,发出了一阵幽幽的叹息: “桑者,丧也。生者隐入迷幻,亡者重见天日。死亡笼罩大地,这将是一场没有流血的狂欢……” 第13章 象罔寻珠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黄帝北上狩猎,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传说中的赤水之畔。这赤水的水势异常浩大,如同恶龙般穿山破壁,气势汹汹咆哮着奔流而来,冲起的雪白浪花比岸边的山头还要高! 岸边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荒夫草、荀草、帝女桑、神护、琼枝、桃林、冥灵、相思木、活人草,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 雪山在远处若隐若现,云雾缭绕,似有神仙居于其上。黄帝惊叹于那浩浩汤汤的水势和江畔壮阔的美景,于是驻足水边流连忘返,直至傍晚方才离去。 他继续向北走,一直来到雄伟的昆仑山脚下。他登上昆仑向南眺望,夕阳将千山万岭照得通红,矫健雄鹰在他的脚下徘徊盘旋,远处峰峦陡立,峥嵘险峻,中原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华夏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他大感畅快,于山顶伫立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直到黄帝返回部落后方才发现,自己一直随身携带并视若珍宝的玄珠丢了。 此玄珠乃九天玄女所赐,法力滔天,珍贵无比。他犹记得当年与蚩尤部落的那场恶战,蚩尤族人各个力大无穷、骁勇善战,逼得炎黄部落的勇士节节败退,最终遭到了敌人围困,连水源都被切断了。 就在黄帝以为他们必败无疑之际,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光芒万丈、仙气飘飘的美丽女子。女子告诉黄帝,她是九天之上的玄女,天帝被部落人民的精神所感动,不愿看到炎黄部落从此绝迹,因而特派她下凡帮助黄帝战胜蚩尤。 玄女赐给了他一颗玄珠,随后消失不见。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手中赫然正握着一颗珠子,一颗精巧玄奥的珠子,通体晶莹,流光溢彩。运用这颗法力无边的玄珠,黄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毫不费力就战胜了蚩尤。 但黄帝同时也认识到了玄珠的局限,因而并没有再使用它,只是一直把它放在身边,以备不测之患。如今,他遗失了这颗玄珠,虽说失了珠子也无伤大雅,但若是被心术不正的人拾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黄帝这么想着,便急切地想要寻回玄珠,于是他召来了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知,让他去帮助寻找。 知充分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他知道单凭个人的力量要找到如此微小的东西是困难的,于是他假托黄帝之口,命令住在赤水之畔与昆仑山附近的族人集体出动,搜寻玄珠下落。 族人们一听是黄帝丢了东西,都争先恐后地帮着寻找,可是找了三天三夜,依然一无所获。 黄帝焦急万分,便又派出了离朱前去寻找。离朱乃当世眼力最好之人,相传他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只是赤水与昆仑山的范围毕竟太大,几个百步都丈量不过来。离朱用他的千里眼在山水间摸索了三天三夜,仍然一无所获。 于是黄帝愈发焦急了,他紧接着又派了自己的得力助手——喫诟。 喫诟平日里机敏善辩,巧舌如簧,一张嘴总是把其他人说得心服口服,因而深得黄帝宠信。凭借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喫诟说服了全天下能人异士前来帮忙寻找玄珠,异士们各自发挥自身专长,找了三天三夜,最终也没找到。 黄帝着急得直跺脚。他发誓一日找不到玄珠他便一日不罢休。就在黄帝和部落人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老者忽然要求觐见黄帝。 黄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召见了老者,老者告诉黄帝,可以试试看派象罔去找,或许还有一丝机会。于是黄帝就叫人喊来了象罔,象罔见到黄帝也不打声招呼,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盘中的果子就啃。 黄帝见他穿得破烂,浑身脏兮兮的,问他打算如何找,他也一句答不上来,不禁大失所望。不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还是让象罔去了。 半日后,便传来了玄珠失而复得的消息。可谁又能相信,象罔当时不过在赤水边上走了几步,就在花丛中找到了珠子? 黄帝听闻后大为惊异,感叹道:‘这真是神奇啊!原来只有象罔才能找到吗?’” “好了,这就是“象罔寻珠”的故事。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云樗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随手拨弄一株秋兰草。 长鱼酒听罢思索了半晌,又蹙着眉问道:“为什么只有象罔才能找到玄珠?” “哈!看来你没有弄明白这个故事想要传达的意思啊!”云樗撇了撇嘴道,“因为象罔无心啊!在他身上所呈现出来的,正是一个人最为朴实本真的状态,就因为他不刻意运用智巧,而是顺应自然、与物俱化,因而得以于机缘巧合下找到玄珠。相反,知、离朱、喫诟等人工于算计、崇尚智巧,最终反倒让智巧蒙蔽了双眼,也遗失了最初的那颗朴素之心。因此往后做什么事啊,都别太刻意,有些事看似根本不能做成,但也许承蒙上天眷顾,兜兜转转机缘巧合之下也就做成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呵,你们道家还挺有意思的。”长鱼酒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承认,这样的观点很新鲜,但并不切合实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象罔,不是每个人都恰有他这样的好运气。而返璞归真这种事情,当然也不是随便能做得到的。不运用智巧,又如何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云樗显然对长鱼酒的回答不太满意,他不服气地噘了噘嘴。 “哼!岂止有意思?简直就是蕴含了无穷的智慧!你所听到的一切精妙理论,都要归功于我们道家伟大的先祖老子,他呼吁人人返璞归真,实际上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啊……” 云樗一把“老子”搬出来,长鱼酒就头疼不已。这都第几回了?生怕他不晓得道家祖师爷多伟大似的…… 他没好气地打断了云樗的话:“不是说人人都要绝圣弃智么?那你们伟大的祖师爷为何还要写这些‘蕴含无穷智慧’的破玩意儿呢?” “这、这不一样……”云樗一下子噎住了,瞪了长鱼酒半天才反应过来,“喂!你烦死啦!这两个‘智慧’的含义是不同的好嘛!所谓绝圣弃智,是让人摒弃多余的心机和算计,真诚待人,而不是像你那样,老是欺负我算计我!老子的智慧则来自于他深厚的涵养与修为,是一种接近于大道的美德。汝乡野之人何知?哼!” 云樗背过身去,又不理他了。 长鱼酒哭笑不得,他堂堂一介国君竟被说成是乡野之人,成何体统?好吧,他承认刚才不该戏弄云樗,害得他和他亲爱的祖师爷下不了台。可怎么着?这回又惹人家不开心了!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挪到云樗身旁,挨着云樗坐了下来。 云樗扭过头,继续不理他。 “好了好了,你说得对。”他无奈地放软了语气道,“还记得那日在屯留吗?我若是当时稍稍用点智巧,也不至于认识你了,你说对不对?” “哼!”云樗一把推开他,坐到别处去了,留下长鱼酒一个人默默思考着他究竟说错了什么。 唯有“绝圣弃智”方能与你相遇,多浪漫的一件事啊,还不领他的情…… 转眼间,长鱼酒和云樗已经在鲲鹏脊背上呆了半个多月了,身上带的干粮都啃得差不多了。这半个月来,他们每日都要在这庞然大物身上行走好几里,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希望能够找到脊背的尽头。 眼下,他们终于来到了鲲鹏脊背的边缘地带,扒开层层绵密的金色羽毛向外望去,可以望见下方的景象。 “快看啊!”云樗惊喜地叫道,“下面好大一条河!” 长鱼酒探头一看,嗬,原来是一条江!白茫茫的江面上倒映着鲲鹏巨大的身影,一眼望不到边。 “哎,你说我们真的要跟这大家伙去南溟吗?”云樗又开始叨唠了,“万一那个地方很危险怎么办?” “不知道啊。”长鱼酒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定呢。” “啊?”云樗呐呐道,“那……那我们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长鱼酒轻笑一声,懒懒道:“那怎么行呢?你们伟大的老祖宗不是要我们顺应自然、与物俱化么?那不如就跟着它去南溟啰!” “你——”云樗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你这人简直、简直无耻!” “我有说错什么吗?”长鱼酒摊开双手,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或者……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话音未落身上就挨了一拳。 “闭嘴。”云樗恶狠狠地喊道。 “嘶——”右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长鱼酒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喂!你、你怎么了。”见长鱼酒痛苦的样子,云樗忙凑过来,抬起他的右臂细细端详。 只见长鱼酒的右臂靠近腕骨处的皮肤下,赫然有着一块狰狞的青紫色物体。此时此刻,这物体正如蚯蚓般缓缓蠕动着,看上去煞是诡异。 “都几天了过去了,这玩意儿怎么还不消褪呀?”云樗焦急地挠着头,“你的伤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又治不来,谁知道这符印何时会发作?就怕你小命难保!” “不用担心,我没事了。”长鱼酒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这玩意儿暂时还伤不到我。” 云樗却并未放下心来:“不行!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当务之急要找个大夫来给你看一下!” 长鱼酒笑了。他知道这小家伙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哦……大夫……”他故意东张西望,环视了一圈道,“大夫?哪来的大夫呀?” “废话!”云樗没好气道,uu看书wuukashu “这里哪来的大夫啊?当然是下去找啦!” “哦……”长鱼酒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贴着云樗的耳畔低声道:“你表现得太热切了。这么想下去?” “没、没有啦!”云樗悄悄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长鱼酒轻笑一声,用蛊惑的声音在他耳畔诱哄道,“告诉我,你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在他看来,云樗想下去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急于找人医治。二是厌倦了在天天躺在鲲鹏脊背上讲故事的日子,想换换口味。 他正想着,云樗突然转过身来,一双泛着水光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小声道:“我,我饿了……” 饿了?长鱼酒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带的干粮本不多,因而每天都省着吃,以致每顿都吃不饱。 云樗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这日子过得好无聊哦,我们下去好不好?” 这委屈的眼神看得长鱼酒心尖一颤,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他勾唇一笑,贴着云樗的耳畔道:“那,我们走吧。” “啥?” 云樗愣了一下,突然大声喊道:“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说时迟那时快,长鱼酒一把抱起云樗跳了下去。 “等——” “啊啊!救命啊!” 云樗发出惊惧的喊叫声。 神兽鲲鹏依旧在头顶悠然地飞着,庞大身躯带起的风势湮没了云樗的最后一丝喊声。 第14章 船 云樗紧闭双眼,感觉自己正极速向下坠落。风“呼呼”地在耳边咆哮着,一颗心像是悬在空中一般,无依无凭。 渐渐地,他感觉下坠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在高空激烈的大风中他感到自己瞬间仿佛失去了重量,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要跟随着风的走向飞往遥远的梦乡。 他微微睁开双眼,望着满天烂漫霞光,如火烧般绚烂地铺在湛蓝天幕上。 天空正离他越来越远。 一双手稳稳脱住了他,让他无处安放的心寻到了归处。他不由地蜷缩起身子,紧紧依偎在身后人的怀中,那人的体温便沿着衣物传了过来,令他油然感到一阵温暖。 究竟是谁呢? 在入水的那一刹那,云樗的小脑瓜中只有这一个问题。 “扑通——” 刺骨。 刺骨的寒冷瞬间填满了他的所有感官,冷到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经脉里,似乎要将他吞噬而去。他挣扎着想要游到水面上去吸气,可手脚却不听使唤,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游不上去。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什么怪异的声响从水底传来,隐隐约约,时有时无,似女人的笑声,似老人的咳嗽声,又似孩童的笑声,说不出地奇诡,听得他心里一阵发毛,手脚更加用力地划拉起来。水声沉闷而急切,云樗只觉这水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人几乎要窒息了。 幽暗惶惑中,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将他径直拉回水面。 “哗啦——” 新鲜的空气重新灌入鼻腔中,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享受造物主给予的恩赐。 一片静谧中,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景象,隐约有几个黑色斑点。他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又用力擦了擦双眼,再度睁开眼之时,就看见了一袭玄衣的长鱼酒。 此时此刻,长鱼酒看上去万分狼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锁骨上。薄薄的衣衫紧贴肌肤,显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冰冷的江水顺着发梢一滴滴流淌下来,划过脸颊,滴落到水中,竟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美感来。 喂!云樗你在想什么呢! 他用力晃了晃小脑袋,仿佛要把这该死的龌龊的想法从脑中晃出去。 云樗你现在应该生气才是! 他整了整思绪,开始数落起长鱼酒来。 “喂!我说你这人是有病吗!刚刚差点没把我吓死你知道吗?要是我死了谁帮你去找大夫救命去!像我这样好的伙伴你上哪里去找啊!” 长鱼酒沉默不语,任由云樗在那儿喋喋不休。 “还愣着干嘛?我们快想办法上岸啊!”云樗气愤地喊着,“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水里头么?” 他刚要蹬腿往前游动,这才发现长鱼酒的一只手竟然搭在他腰间。 “喂!你干什么?”云樗惊呼道。 “什么干什么?” “你说呢?”云樗指了指腰间的“贼手”。 长鱼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答道:“怕你沉下去啊。” “不、不用你管。”云樗用力想要挣开他,可腰间的贼手却不为所动。“你快给我放手!不然我喊人啦!” 见云樗这般可爱模样,长鱼酒没忍住,愣是笑了出来。 “喊人?”他勾起嘴角,贴着云樗的耳畔轻笑道,“你倒是喊呀,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 云樗怔了怔,一双小爪子继续在水面上划拉着,溅起朵朵水花。 “别动!放手你会沉下去的。”长鱼酒冷声道。 “我不管!反正你快给我放手……”云樗委屈地呜咽道。 他挣扎了一会儿,见长鱼酒丝毫没放手的意思,只得无奈地放弃抵抗,一只手搂住长鱼酒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水面,直把冷水往长鱼酒脸上泼。 被泼一脸的水,长鱼酒仍然没什么反应,手依旧死死箍在云樗腰间,力气大得惊人。 云樗最终不得不败下阵来,毛茸茸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你行!你了不起!” 一阵折腾后,他闭着眼睛任命地靠在长鱼酒身上,“哼!我拗不过你行吧!我这辈子拗不过你,我下——” 云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连串惊呼声打断了。 “快来看啊!有人落水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见到不远处,几叶小小的渔船正浮动于江面之上。 一个皮肤黝黑、头戴斗笠的汉子正扯着嗓子大喊道:“快把船划过去,有人落水了!” “啥劳什子事儿啊,这么紧张?”只听另一艘船上的渔民慢悠悠问道。 “快、快、你快看那边啊,好像有人落水了!”情急之下,那汉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结结巴巴比划了半天,“他们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得快点把他们拉上来!” “哟嗬!你们看啊,那儿竟然有两个大活人!” 不多时,又有几个渔民相继发现了他们。 只听那戴斗笠的汉子对同伴们喊道:“你们别动,我过去看看!”渔船调转方向,缓缓地朝这边驶来。 云樗经过方才的折腾折腾,早已身心俱疲。此刻见两人得救,心中的大石头便也落了地。他虚弱地靠在长鱼酒身上,竟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上,长鱼酒沉默地坐在他身畔,正侧着头欣赏两岸别致的风光。 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哟,小兄弟你可终于醒了!还以为你出啥子事儿了呢!” 云樗循声音望去,见说话的正是先前那戴斗笠的汉子。他个子不高,中等身材,身着一身粗布麻衣,上面有好几处缝缝补补,但十分干净整洁,没有褶皱。黝黑的脸庞有岁月沧桑的镌刻,想必是长年受风吹日晒的缘故。 眼下,这汉子正咧嘴冲他友善地笑。 “多谢这位大哥相救,我没事了。”云樗面色虽已恢复了红润,但声音依旧虚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哈哈,客气什么,我叫阿驽。”那汉子豪爽地应道,“马字底的那个驽,驽马的驽,千万别弄错哦!” “阿驽……”云樗强忍笑意,“真是个好……别致的名字。” “哼!”阿驽不屑地撇了撇嘴,“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夸赞我名字的。在我们这儿,名字越贱人活得越长,懂不懂啊!我阿驽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们粗鄙的外族人一般计较。” “是是是!”云樗连忙点头,心中暗道这人还挺有趣儿的。 “哦对了,阿驽哥,问你个事儿。”云樗勾了勾手,示意阿驽靠过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你这问的什么话?”阿驽差异地瞪着他,好像见了鬼似的,“哎哟喂,真是有趣了!你们连自己掉了哪条河都不知道啊?” “诶……是啊,我们本来走得好好的,谁知突然被一只大鸟叼了起来。这只鸟衔着我们飞到了一条河的上空,然后张嘴把我们扔了下去,然后我们就被湍急的水流从上游冲到这儿来啦!”云樗两眼一翻,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长鱼酒在一旁听得直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真是丢死人了,连扯个谎都扯不来。这里就是河的上游啊!这小家伙睁大眼睛看一下会死么…… 他扭过头去,uu看书ww决定不再看这个调皮的惹事精。 大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旋即道:“这里分属楚国地界,这是湘江,还有,你看那里——”他抬起手指向远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高山隐在云雾中,朦朦胧胧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漆黑轮廓。“这就是著名的——” “九嶷山。”长鱼酒出声道。 “诶,说对了!这位兄台当真见多识广。不错,这就是闻名遐迩的九嶷山,那么请问小兄弟是否知道这山为何如此有名呢?” “嗯……只知道个大概。”长鱼酒思忖着道,“似乎和三皇五帝中的舜帝有些关系吧。传说舜帝重华南巡之时,死于苍梧,尸身葬于九嶷山中,是这样么?” “嗬!真没想到,小兄弟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我们部族长期不同外人来往,倒真有些孤陋寡闻了!” “没有没有啦!”云樗忙摆摆手道,“也就这个家伙比较厉害,学识渊博,啥玩意儿都懂一些。九嶷山那啥反正我是不知道的啦!嘿嘿!” “你们部族?”长鱼酒蹙眉道。 “是啊。”阿驽点头应道,“我们的船眼下就在通往部族的道途上,看,就是那儿!”他朝着不远处的九嶷山努了努嘴,“我是空桑族人。我们空桑族常年驻于楚国境内,九嶷山脚下。除了一些必要的买卖,我们族基本不同外人打交道,所以你们若是从没听过咱们空桑族,也是正常的事儿。” “空桑族?”长鱼酒喃喃道。 第15章 驽马 “不错,空桑族。相传我族先民最初由一棵桑树孕育而出,为了纪念桑树母亲,族人均以桑为姓。” “所以你叫桑驽喽?”云樗兴致勃勃地问道。 “是啊,咋啦?”阿驽斜眼看他,“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有,没有!”云樗抿了抿嘴,“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 阿驽轻哼了一声,“不特别的人怎么会来救你们呀!叫我阿驽哥,别没大没小的。哦对了!”他拍了一下脑袋,“都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们叫啥名字呢!来来来,都给我报上名来!” “哦,我叫云樗,他叫长鱼酒。”云樗指着一旁再度陷入沉默的玄衣男子。 “原来是云兄弟和长鱼兄弟,幸会幸会!”阿驽哈哈一笑,道,“说吧,到底发生啥事儿了,你们俩咋会掉江里的?” “呃,这个嘛……我刚刚不是说了嘛……”云樗抓耳挠腮,一时想不出可以搪塞过去的理由。 “哼!就你那破理由,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好了好了,其实啊,这个中缘由你们不说,我阿驽也知道。” 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对云樗道:“你们一定是湘神派来的使者,为我们空桑族带来福泽灵运,保佑族人连年五谷丰登岁岁平安。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啊,不,不,你误会了……我们带不来福泽也不认识什么湘神啊……”云樗听罢紧张地连连摆手,“我们就是俩凡人而已,什么使者不使者的……” “哈哈哈!你真有趣!”云樗惊恐的模样把阿驽逗得前俯后仰,“逗你玩儿的!湘神的使者哪轮得到你们两个家伙呀!不过我知道,云兄弟你们俩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自然也不会逼你们说,不过你们哪天若是愿意说了,大哥我也是很乐意听听的。” “啊哈哈哈……”云樗只能在一旁打着哈哈,心里无限纠结着为啥大伙儿都喜欢耍他玩儿。 “我们到了。”阿驽朗声道。 渔船打了个弯儿,从两山峭壁之间穿过,一座巍峨高耸的大山赫然出现在眼前,山上黑黢黢的岩石连棱角都看得一清二楚。浓雾迷没的岸边隐约可见一栋栋高悬吊脚、浸没在水中的竹楼。竹楼外墙镂空雕刻精巧繁复的纹饰,房檐四脚翘起如鸟儿张开翅膀,古朴青瓦紧密排列其上,静谧而沉稳,端庄而灵秀,让人瞬间心下安宁尘嚣全忘 “上岸后你们暂时住我家。到时候跟紧点儿,我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别瞎跑,我们空桑族禁忌很多,触犯哪一条都不会有你们好受的。”阿驽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好好。”云樗连忙点头,“我们一定不会随便乱来的。” 渔船靠了岸,阿驽将铁锚抛入水中,把粗麻绳的一端系在船头上,另一端绕在块大石头上,简单地打了个结。 “走吧。”阿驽向二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云樗和长鱼酒默默地跟在阿驽身后,缓缓向前方村落进发。 路并不好走,时高时低,时陡时缓,走起来很吃力。四下景象萧索荒凉,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 再往前走一段路,地势便逐渐变得平坦起来,周遭景象也不再荒凉,四周绵亘着一条一条的耕地,遍地可见族人种的农作物:甘蔗、油菜、玉米、水稻。田地上,一大堆豆秸寂寞地蹲伏着,成捆草垛疏疏朗朗排列于土地之上。日光照在草垛上,泛出耀眼的金光来。 火红的凤凰树错落有致地挺立在这片村落,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色彩斑斓鲜艳,为村落平添不少生机。丛丛马醉木在山坡上轻轻摇曳,红花炫彩斑斓,白花清新幽雅,花骨朵迎着微风懒懒地晒太阳,好不悠闲畅快。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当地人对这片土地付出了多少关怀。 不远处,成群鸡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看起来甚是慵懒惬意。吊脚楼门口的黄狗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哟!阿驽!”一个扛着锄头的大汉冲阿驽招手。 “哟!老弟!”阿驽欢快地吹了记口哨。 夕阳满天,霞光染红万物,远处传来了人们的欢声笑语。 “今天收成咋样?”大汉朗声道。 “嗨,别提了!”阿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笑骂道,“鱼一条没逮到,人倒是救上来两个!” “哎哟!”大汉死死盯着云樗二人看了半晌,几乎要把他们身上看出个洞来了。 云樗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咱们空桑确实好久没来客人了,两位小兄弟大老远的过来,我们自是要好好招待你们!”大汉冲长鱼酒二人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的牙,“你们在这里好好住着,有啥不满意的尽管找阿驽!他这人啊没啥优点,就是鬼点子贼多。出了啥问题尽管找他便是了,他肯定有办法解决!” “嘿!你个家伙,敢情这些破事全包我身上喽?”阿驽佯怒着大骂道,“粗鄙!走,我们别理这个人。” “喂!小驽驽!”大汉在身后喊道,“说好了,咱们晚上见哟!到时候别忘了带上你的两位客人,咱们一起玩儿哟!” “呸!恶心!”阿驽往地上啐了一口,拽起长鱼酒两人就走。 “哈哈!”云樗大笑道,“阿驽哥,你们空桑族人可真有意思!” “切!”阿驽不屑地撇嘴道,“有趣?算了吧!咱们是一个正经而严肃的部族,全族上下都很严肃,唯独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傻子!你懂吗?傻子!从小脑袋被驴踢过一脚的,你们甭理他!我们空桑族人啊,很严肃……” 云樗在一旁默默无语。果然是……非常严肃的…… “嘿嘿!”阿驽悠闲地仰面望天,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小调来。太阳从九嶷山的背后落了下去,烂漫霞光消逝于天际,天边一片安宁。 云樗瞟了长鱼酒一眼,忽然道:“对了阿驽哥,请问你们部族里可有懂法术的人?” 阿驽愣了一下,说道:“你是指巫医吧?这个当然有!我们空桑族最不缺的就是巫医了!” “巫医?”云樗挠了挠头,“巫医是啥?” “巫医就是同时扮演巫师和大夫角色的那一类人,此乃楚国当地风俗特色,因为在楚人眼中,巫和医某些程度上相生相通、相辅相成。巫便是医,医便是巫。”长鱼酒解释道。 “哇!你懂得真多!”云樗不禁啧啧称赞道。 “嗯,长鱼兄弟说得没错。uu看书wwuukansh ”阿驽接口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们找巫医干什么,谁生病啦?” “我的朋友他受伤了。”云樗指指长鱼酒道,“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皮外伤,而是为威力强大的法术所伤,需要找个懂巫术的人帮他看一下。” “唔……这个自然没问题。我阿驽喊一声,还不是十几个巫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阿驽得意洋洋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只可惜你们来得不凑巧,眼下是一个巫医也找不到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云樗不解地问道:“为啥呀?” 阿驽神秘一下,凑过来悄声道:“因为咱们族里全部的巫医啊,眼下都忙着为今晚的招魂节做准备呢!”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天大秘密一般。 云樗越听越糊涂了:“招魂节?这是什么?” “招魂节啊?嘿嘿,招魂节就是招魂节,是我们空桑族独有的节日,每年夏季举办一次,大约就是在这个时节。你们很会挑时间,挑了今天这么个好日子,正好能赶上招魂节!” 长鱼酒问道:“那我们可以去看看么?” “可以啦,当然可以喽!只是长鱼兄弟,你的伤……” “不必担心,我的伤暂时不碍事。”长鱼酒道。 “太好了!”云樗登时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仿佛一匹撒欢的小野马。 “不过到时候你们两个可要跟紧我,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啊!”阿驽显然对云樗这个惹事精很不放心。 “嗯嗯!”云樗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一言为定!” 第16章 浮水漂灯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俯瞰渺小的人间世。明月无心,氲散出清冷如玉的光芒,皎洁月光倾泻在凤凰树的树梢上,洒下一片柔和安宁。 乳白色的浓雾层层弥漫、氤氲,渲染出一个宁静而美妙的夜。漫天的星辉诉说夜的静谧,那是夜的深处,神秘幽远。 远处的田园朦胧,月光下,树木、房屋、土堆都好似罩了一层薄纱,远处的大片土地仿佛沉沉睡去一般,如此安然恬淡。九嶷山黝黑的山影层层叠叠,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忠实守卫着他脚下的这个部族。 湘江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空桑人正在施放河灯。空气中依稀混杂着焚烧麻秆的硝烟味,有些许呛鼻。千百盏晶莹河灯,承载在类似酒樽的器物中,被族人放在水中,顺着湘江缓缓漂流而下,漂往传说中的幽冥地府,缥缈摇曳的河灯将水面映照得五光十色,虚幻如梦。漫天世界尽如燃灯,让人宛若置身晶莹的琉璃之境。 风中传来了族人的祈祷声,似念诵,似歌唱,美妙安然的乐章在混着麻秆的焦味的空气中荡漾开去,教听者不禁心境安详,澄明通彻。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明明天上,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君来乘云,安康乐极……” 从烧麻秆迎精灵到放河灯送鬼魂,空桑人的仪式好像过家家的游戏般美好。 “呼——” 一大堆篝火被族人升了起来,冲天的火光将平静的江面映得通红,威猛的火蛇吐着芯子,仿佛要吞噬一切。空桑人用木头在篝火边搭起了一个高大宽敞的露台,便是所谓的祭台,祭台高得仿佛可以与天接壤。 长鱼酒和云樗静默地伫立在江边,看着一盏盏河灯随水远去。 “我还从来没有离开姑射山这么久,不知道师父和师兄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想我,很担心我的安危。” 似是被此时此地的气氛感染,云樗不由忧伤地叹了口气,“如果我现在从这里放一盏河灯,你说师父他们能不能看得到?” 长鱼酒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答道:“能啊。” 云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骗人!你当我三岁小孩啊!” “不骗你。”长鱼酒嘴角勾起了一抹隐秘的笑意,“我说能,它就能。” “但愿如此吧。”云樗蹲下身,伸手在水里百无聊赖地乱晃着,拨弄出朵朵水花。 其实河灯原本不过是种念想,当思念汇成河时,那星星点点的河灯自会顺流而下,漂向心中的那个人。其实爱,原本与空间无关,也与灯无关。 河灯漂漂,宛如水中花一般上下浮沉,点亮方圆数十里。 “曲生,你在想什么?”云樗掬起一捧河水,又认真地瞅着它们一点点从指缝间流走。 “家人。”长鱼酒望着夜空道。 “你的爹娘吗?” “嗯。” 云樗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有妻子吗?” 长鱼酒闻言略怔了怔,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云樗顿了片刻,又问道:“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长鱼酒迷茫地摇了摇头,“她死了。” “哦,抱歉。”云樗对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感到后悔,“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她是卿相之女,父王为了在虎狼夹缝中苟且偷安,便让我娶了她……”长鱼酒幽幽地叹息一声,凝望着不远处的九嶷山发愣。 “哦……原来是这样啊。”云樗蹲在河边,两手捧着脸颊,歪着小脑袋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长鱼酒没想到云樗会问这种问题,明显愣了一下,道:“没有。” “哦。” “问这个干什么?”他蹙眉道。 “没、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云樗低着脑袋小声咕哝道,“我都还没成过亲呢……洞房花烛夜好玩吗?” 长鱼酒闻言轻笑一声,对着云樗挑眉道,“怎么?你想试试?” “想啊,做梦都想啊……”云樗侧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长鱼酒。他还是个小娃娃呢! “呵,你现在才十七岁,再过个几年吧。”长鱼酒调笑道。 “哼!十七岁怎么了!”云樗不服气地嚷嚷道,“女孩子一般不都十六七岁嫁人的嘛!” 长鱼酒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点着头道:“唔……是可以寻个好人家嫁了,一定很贤惠,很听夫君的话,就是偶尔有那么点调皮捣蛋,估计也没人受得了你。” “你——”云樗气得小脸通红,“你才是女孩子!你才找个好人家嫁了呢!” 他对着面前那个恶劣的家伙猛得就是一捶,长鱼酒没防备,差点被他捶下水。 云樗抡起拳头又是重重的一击,长鱼酒闪避不及,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登时变得五彩斑斓起来。于是哀伤肃穆的招魂节上便出现了一处不和谐的音符,两个人你推我搡地扭打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成了人群的焦点。云樗还没打尽兴,小拳头刚抡到半空,却忽然被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 “喂!你们两个小子跑哪里去了,不是让你们跟紧我的!。”阿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正双手叉腰怒视他们。 云樗见状立刻拱手求饶:“阿驽哥,我们错了……我们、我们下次一定不会再乱跑了啦!” “罢了罢了,少贫嘴!”阿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招魂节马上要开始了,快,跟我一起看表演去!” “什么招魂节,不就是鬼节嘛!”云樗小声嘀咕着,同长鱼酒一道跟随阿驽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来到了火光通明的地方——江边空旷辽阔的中央祭场。 冉冉升起的篝火边早已围了一圈又一圈人,阿驽三人靠着蛮力横冲直撞挤了老半天,才勉强挤到了前几排。 熊熊燃烧的篝火边,空桑族的乐队班子早已准备就绪,打花锣鼓的,吹埙的,吹唢呐的,吹竹号的、木叶的,还有击瑟的…… 祭场正中间,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巫着端庄肃穆的玄色龙纹长袍,腰上系一根白玉腰带,头顶紫金冠,浓密的头发拢在一起,露出额头,眉目俊秀,气宇轩昂。在他的左半边脸颊上画有一个长秆状的金色纹饰,脱着长长的尾烟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异常引人注目。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巫,她的打扮与男巫风格极其相近,但相较之下更加俏皮艳丽:长长的华丽裙裾,裙衬上用金丝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再以芬芳的辛夷和兰草加以点缀裙摆,又在裙带上挂了一块青碧色翡翠,为着长裙平添了几分姿采。 乌黑亮丽的秀发高高束起,绾成一个精巧的云鬓。洁白玉臂上绕着一串色泽各异的玉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煞是好听。女巫的右半边脸颊上有一个流星状的金色纹饰,同样脱着长长的尾烟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却没有男巫的纹饰那般明亮。 云樗见这二人打扮颇为古怪,便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喂!阿驽哥,这两个人是要干什么呀?” “祭湘神。”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长鱼酒,“男巫扮作湘君,女巫扮作湘夫人,受众生祭拜以显灵降福。” “是的。”阿驽面容虔诚地点头道,“我们空桑族世代扎根于江边上,在湘江的福泽与庇佑下得以安居乐业,年年有好收成。湘江就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源源江水是她甘甜的乳汁,因而对我们空桑人而言,湘神就是最大的神,是母亲神,自然要献上最隆重的祭祀,至于东皇太一和云中君什么的,都排在湘神后面。” 楚地巫风盛行,楚人普遍相信神鬼的存在,因而喜听巫音,而祭神也是楚地习俗中最为重要的仪式。其中,受楚人顶礼祭祀的主要有九个神: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以及山鬼。u看书ww.uuanshu.co 其中东皇太一为九神之首,乃是天命所归,掌天地大权,安排众生的命运,通常东皇太一的祭舞往往是一场祭祀的开端,但不同的地域往往也会稍作变化,比如空桑族正是这样一个例子。 对于空桑人而言,湘江的水就好比母亲的乳汁,哺育他们长大,无私庇佑他们为他们带来广大的福泽。在他们心目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地位已经远远超出了东皇太一,是这片土地上无可替代的主神。所以空桑人要祭的第一个神,就是湘神。 云樗看着那两个打扮得古里古怪的人直挠头:“祭就祭呗,干嘛还要扮演神呢。凡人模仿神的模样体态,这可是对祂们的大不敬啊。” “什么不尊重啊?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与神取得沟通交流,你小子不懂就别乱讲!”阿驽突然神秘兮兮地贼笑起来,“正所谓男巫接阴鬼,女巫降阳神,说白了啊,就是男的扮成湘君的模样诱引湘夫人,女的扮成湘夫人勾引湘君。若是湘神看这舞跳得精彩,跳舞的巫师不但身材好脸蛋也很漂亮,觉得看过瘾了、心满意足了,这才会显灵降福,将自己的旨意或要求告诉咱们凡人,懂了吗小家伙?” “这样啊……听上去怎么比我们道家还玄乎!”云樗晃了晃小脑袋,表示无法理解,“仪式一套一套的。难道这世上还真有湘神不成?” 中央祭场上,花锣鼓的敲击声忽然如雨点般急促起来。这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阿驽朝长鱼酒二人比了个手势。 “嘘!安静,开始了!” 第17章 招魂夜 躁动的人群逐渐平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紧紧追随场上的两名巫师。 片刻后,连绵不绝的鼓声突然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如暴风骤雨般紧凑急促,隐隐有种紧张感。 霎时间,竽、瑟、木叶、埙一齐响起,各种不同的音调矛盾而神奇地结合于一处,交织出华丽神秘的乐章。踩着鼓点轻快的节奏,男女巫师跳起了奇异的舞蹈。 这舞蹈不似宫廷舞那般精致含蓄,也不似妓院歌舞那般轻浮浅薄。相反,巫师们以一种极富张力肢体动作来渲染招魂节庄重肃穆的氛围。他们脚步轻点地快速旋转着,带动身体一起摇摆,宽如流云的衣袖上下翻飞,玉玦、玉环、玛瑙、翡翠也跟着激烈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 鼓声越密集,舞步便越激烈,鼓声渐缓时,巫师们便也放慢自己的步调。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和神进行交流。 在激昂急促的乐声中,围观人群也跟着跳了起来,和着各类喧天的乐器和巫师的舞步,众人齐舞,千人见千舞。场面一时欢腾愉悦、热闹非凡。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踏着轻快优美的舞步,女巫轻柔的歌声在夜的深处响起,悠扬乐音缠绵中又带三分哀怨,仿佛她就是那个乘舟而下、苦苦等待夫君的痴情女子湘夫人。 女巫妙音渐消,男巫接着唱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风景秀丽的洞庭湖上,湘君正焦急地四处寻找他的公主。他美丽的公主在哪儿呢?唯有袅袅秋风和不屈的木叶无声应答他。歌声中隐隐流露出某种躁动不安的情绪。 男巫方唱罢,女巫妙音又起:“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她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让人依稀得以窥见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之情。 男巫应和:“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椒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他边唱着边将手中的一束香草抛给了女巫。 台下顿时一阵起哄。女巫娇笑着接住香草,把它插在发间,又继续她的表演。 “喂喂,阿驽哥,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呀?”云樗听得一头雾水,“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废话!人家说的是楚地方言,你当然听不懂喽!这段开场祭舞绎的是湘君和湘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们空桑族啊,那可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阿驽解释道,“不过这个中情节倒还挺复杂的,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改天等我理清了思路再给你们好好讲讲。” 云樗认真地观看着这支祭舞,托着下巴作思考状:“嗯……从他们的祭祀舞蹈中我大致可以读出一点内容来,这首歌大概是关乎爱欲的吧?” “废话!这谁都能看出来!一个男神和一个女神,除了爱欲还能是怎样的故事?”阿驽斜睨了云樗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参观傻子。 “哦,也对哦……好像是这么回事……”云樗“嘿嘿”傻笑了几声,挠了挠头。 “哼哼!我们空桑族的祭舞意韵悠长、幽邃玄远,不是你这个奶娃娃一时半会儿能看懂的!” “哦哦……”云樗不甘心地低下头去,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会儿,突然又抬头不甘心地问道,“可我还是觉得好生奇怪!这支舞所传达出的情感似乎是矛盾的,你瞧,湘夫人埋怨湘君抛弃她寻了别的女子,湘君却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岁月里等待着湘夫人,既然相爱,为何两处黯然?阿驽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 “啊?呃,这个嘛……”似乎被云樗的问话呛住了,阿驽露出了尴尬又为难的表情:“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啊,我记得故事里面似乎并没有交代啊……” 长鱼酒沉思了一会儿,推测道:“也许是湘君抛弃了湘夫人,移情别恋,又黯然懊悔,回到洞庭请求湘夫人的原谅。” “为什么?”云樗头扭向长鱼酒,“曲生你怎么又知道?” “猜的。”长鱼酒无辜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一般故事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 “那可不一定啊!”云樗反驳道,“照你看来,好像这世上的男人都是负心汉一样。” “我没这么说。”长鱼酒矢口否认道。 “那不就是了?”云樗轻哼一声,道,“要知道这世上也有不始乱终弃、不让女孩子伤心的好男子的!” 长鱼酒挑了挑眉,“哦?比如呢?” “比如我啊!”云樗一拍胸脯,信心满满,“我就是这世间鲜有的好男子!” “呵,你又没娶老婆,口说无凭。”长鱼酒调笑道,“对于女孩子,你了解多少呀?嗯?” “哼!”云樗恨恨地扭过头,小声道,“那至少……至少你也是好男子啊……” 长鱼酒闻言忽然沉默了。 见长鱼酒那一双幽深莫测的黑眸,夜色般深沉压抑,墨色浓重得化不开,云樗心头一颤,慌忙低下头去,又呐呐补了句,“勉强及格而已……” 祭场上喧天的乐声忽然低了下去,人群的喧闹声也听不见了,寂静中,唯有长鱼酒幽幽的叹息声,沉痛而悲戚,“不,我并不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男子,我总是让女孩子伤心。” “不可能的!”云樗坚定地反驳道,“你那么好,那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又岂会让其他人受伤呢?” “不,你不懂。”他的神情一瞬间忽然变得无比痛苦,“在意她的感受,就不会让她受伤了吗?不,不,这个世上远还有更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任你倾尽所有都无法挽回。” 苍白的月光倾泻而下,在他单薄的玄衣上镀了一层清辉。云樗静静凝望着眼前那人,神色渐渐黯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还是不了解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哎……这不过也就是个传说,很可能只是老祖宗杜撰的。不过一场表演罢了,何必如此认真呢!”阿驽在一旁打着哈哈,“管他谁负了谁呢!反正在我阿驽看来,湘君和湘夫人之间的爱情是绝对忠贞的,即便有一方抛弃了另一方,那想必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 “谁说神就一定忠贞了?”云樗小声嘀咕了句,扭头继续观看表演。他面上虽平静如初、波澜不惊,可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郁结其中,很不是滋味。 万千灯光中,只听得阿驽喃喃道:“快结束了。” 快结束了吗?云樗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本以为围观的人走了大半,却不想围观之人相较先前更多了,整片中心祭场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拥挤不堪的人群把云樗一张小脸都给挤变形了。 “哼哼!”阿驽似是看出了云樗心里的想法,“急什么?招魂夜才刚刚开始,这不过是开场祭舞,真正的好戏在后头哩!”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u看书uukansu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男巫唱完最后一个字,鼓声渐渐平息下来。男女巫师手拉着手转了个圈儿,以一个优雅的弧旋步收尾、顿住,旋即朝围观的人们鞠了一躬。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凌乱聒噪的掌声。 “好啊!跳得好!”阿驽兴高采烈地起哄道。 中央祭场的气氛一时间愈发热烈了,不少围观之人情不自禁地冲入场内,开始自娱自乐地跳起舞来。 “对了,阿驽哥,那两个巫师脸上画的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云樗心虚地瞟了阿驽一眼,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注意这纹饰很久了,但不知道问出口是否会触犯族中禁忌,便一直憋在心里没问。 然而事实上,阿驽似乎也不太明白。他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思考了许久,才有些不确定地答道:“这个纹饰嘛……我也不太清楚,似乎与某些古老的空桑传说有关。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那你恐怕得去问他们那些巫师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小时候似乎听我娘讲到过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阿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群中传来的一阵喧哗声打断了。 “大家快看啊!是大巫祝!大巫祝来了!” “真的哎!巫祝大人!巫祝大人来了!” “大人终于出现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群登时炸开了锅。 云樗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这不看还好,这一看竟把他给下了一大跳。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祭台上,此时此刻竟站着一个人! 第18章 巫祝 不可能的啊! 他的视线几乎不曾离开过祭台,就在前一秒,祭台上面明明还是空的,没有任何人,怎么一愣神的功夫就冒出一个人来了?难不成台上这人是凭空出现的? 云樗不由瞪大眼睛,仔细打量那人。 那是一名女子,约莫二十岁的光景,着一袭浅紫色的敞口纱衣,腰枝若水蛇妖娆纤细,华丽裙摆上缀着木兰、绯樱和紫云英。 乌黑秀发高高盘起绾成如意髻,在古雅精致的发髻上插了一颗桃叶珊瑚珠。皓腕上戴一串绯红珠链,白的如雪,红的似火,慑人目的鲜艳。光洁的额前垂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紫宝石,月光照耀下来,汇聚在宝石中心一点上,泛出晶亮炫目的紫光。远远看去,这颗宝石就好像是在吸收月光,神秘而奇异。 炫目的宝石贴在女子额头上,点缀得恰到好处。女子似乎化了很浓的妆,双眼周围一圈洒满了金粉,远看亮闪闪的,而她的眼神则如面前篝火般充满神秘的魅力。鲜红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浓艳如火,与她瓷玉般白皙的脸颊形成泾渭分明的对比。在她这张艳丽的脸上镶嵌着的妖娆双眼和长长睫毛,就像是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 华丽的着装,精致的妆容,妖娆的身段,成熟而魅惑的双眸,祭台上的这名空桑巫师看上去如此明艳动人,令得台下众人同时呼吸一滞。 祭台最外围陈设着各类祭品:瑶席、玉镇、桂舟、蕙绸、兰旌、荪桡、帷帐以及龙车,各类奇珍异宝簇拥着她,如众星拱月般将她围在中央。 “瞧瞧!这是咱们空桑族大巫祝!”阿驽用无比崇敬的眼神仰望台上的女子,言语里不由自主流露出自豪,“她可是我们空桑人心中的神啊!” “啊……” 云樗显然还没缓过来,他战战兢兢地指着祭台上的女子,结结巴巴地问阿驽:“这这这……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话音刚落,站在他们前面的一名大汉突然转过头来,不悦地瞪了云樗一眼。 “好吧……当我没问。”云樗噘了噘嘴,压低声音同阿驽耳语道,“她叫大巫祝,那她就是你们这里最厉害的巫师喽?” 阿驽闻言自豪地点点头:“是呢!她是空桑七十二巫之首,在族内权力仅次于族长。大巫祝不仅具有祈福降神的本领,也是阴阳两界沟通的桥梁,可以跟鬼神对话,法力幽深,来去无踪!” “哈?”云樗闻言不由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她看上去还这么年轻,不仅法力幽深,还手握族中大权,太可怕了吧!潜力无穷前途无量啊!我看倘若再给她个三五年光阴,称霸中原都不是问题了了!” 长鱼酒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台上,闻言不由冷哼一声。中原人才济济、高手林立,区区一名巫医谈何称霸? “嘿!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阿驽一拍胸脯,骄傲地说道,“她的父亲正是空桑上一代大巫祝,而空桑族的巫术向来代代相传,再加上她禀赋又高根基又稳,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亦不足为奇。” 阿驽顿了顿,又接着道:“你是没见过咱们空桑上一代巫祝,那才叫一个厉害呢!大约是在两三年前,族里起了流言怪谈说湘江闹鬼,江里的水鬼作怪吃了好多空桑人,夜里还经常听见水鬼哭声幽咽声,把族人吓得都不敢出门,唯恐被那水鬼捉了去。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巫祝三步两步跑到岸边,对着那白花花的江水施了个法,瞧,就跟这样差不多——” 他双臂向前伸开,两手在半空比划着,做了一个夸张的施法动作,“没想到这湘鬼就真的不作也不闹了,就乖乖地呆在水底,愣是连冒个泡都不敢。多亏了有他,咱们空桑族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安稳太平。族人们都对他拥护有加,打从心底里尊敬他,就连咱们族长见了他都要给三分面子,空桑巫祝的权力在他这一代达到鼎盛。不过……约莫一年多以前,老巫祝忽然染上了一种古怪的疾病,疾病来得又凶又急,三天不到就撒手人寰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接替她老爹成了咱们空桑新的大巫祝。” “哇!”云樗发出了由衷的惊叹声,“你们空桑族的巫师听起来厉害的样子!哎?既然老巫祝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死呢?” “这个我倒真是不清楚。”阿驽的眼神忽然沉了下去,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很凝重,“据其他巫医说是中了某种剧毒。这老巫祝死的时候啊,是全身发青,七窍流黑水,手上脸上腿上全部烂光,没有一处完整皮肤,惨不忍睹欧!” “啊?怎么会这样?”云樗被吓坏了。 长鱼酒静默地立在一旁,面色依旧淡淡的,波澜不惊。 阿驽飞快地扫视一周,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对云樗耳语道:“有传言说是湘鬼回来复仇了。老巫祝年纪大了,法力自然没有全盛时期那般高强了,曾经为他封于水底的湘鬼便见机乘虚而入,狠狠地报复了他,把他给毒死了。” “这江水里真的有鬼?”长鱼酒蹙眉道。 阿驽摇了摇头,“我是不相信的,但许多人都说有。哎……管它呢,只要不来侵犯咱们空桑的,那就是好鬼!” “呵呵呵……阿驽哥你真幽默……”云樗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容,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还有一个说法,说咱们空桑族的大巫祝是受到诅咒的,像老巫祝那样暴病而亡已是很不错的结局了。不过想来也是,咱们空桑历代大巫祝确实没几个善终的,要么就是受火刑而死,要么就是被继承人杀死……” “哎哎,你别说了,吓不吓人啊!”云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害怕啊!既然大巫祝这个位子如此危险,怎么还有人敢坐啊?若是换了我,那肯定能推就推啊!” 阿驽摇了摇头,“不清楚,许是天命所归吧,出生于高贵的巫祝世家,不屑于逃避天命。当然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这个诅咒,比起死亡的威胁,兴许大巫祝至高的权力对他们更有诱惑力。” “那她呢?”云樗指了指台上,“难道也是因为权力吗?一个女孩子要挑这么重的担子可着实不容易啊……” 阿驽摊了摊手,云樗冲他做了个鬼脸。 “她叫什么名字?”长鱼酒问阿驽。 “喂喂!哪来的毛头小子啊!大巫祝的名字也是你能问的吗?”一个男人回过头来冲他不满地大喊。 人群中登时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转过头,想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抱歉,抱歉。”阿驽不住地赔笑道,“外族人,呵呵,不懂规矩。各位千万莫要放在心上………”说罢狠狠地剐了长鱼酒一眼。 “祭祀要开始了,你们两个毛小子别再给我惹祸了,要不然就把你们给烧了!” 鼓声再次响了起来,忽快忽慢,忽轻忽重,节奏踩得极准。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云樗的目光也重新回到祭台上。 这不看还好,一看又把他给吓一跳。不知何时,那空桑大巫祝的脚边竟躺了一具白骨。 白骨的身上遍缠碧绿的辛夷和火红的扇骨木,头盖骨上戴着一串亮得刺眼的珠链。长长的金黄流苏垂下,遮盖在了它惨白的面颊上,胸骨缀有七颗蓝色的玛瑙石,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整具白骨被装点得流光溢彩。 鼓声变得有些急促了。大巫祝足尖点地缓缓旋转起来,纤细的腰肢轻轻扭动,如水蛇游动。紫色衫袖纷飞,恍若盛开在轻绡薄雾中的紫云英。 鼓声越来越急促,快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台上的女子和着鼓声越旋越快,越旋越美,随着位置移动不断带道道紫色幻影,如露如电,如泡影如梦。 她轻轻一跃,跃上了祭台最高的一根木桩,猫儿般轻巧灵动。人群中立即爆发一阵惊呼声。 足尖轻点木桩,紫色的纱衣依旧如花朵般高速旋转着,大巫祝皓腕上的珠链如急雨般“叮叮”响个不停。她轻盈地在一根根木桩间来回穿梭着,口中念念有词,修长纤细的手指不断变化着,做出一个又个奇异古怪的手势。转了一圈,大巫祝再度回到祭台中央。她轻轻扭动着腰肢,变幻出各种舞姿,每一个优美的舞姿都仿佛一张蛊惑人心的网,像要把人拉进这场华丽盛大的祭舞中。 踏着轻快的节拍,uu看书 ww.uukashu.m 紫色纱衣女子缓缓唱起了祭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伴着【山鬼】缠绵悱恻的小调,大巫祝轻拢纱衣,翩翩起舞。她的发髻油亮而浓密,斜垂下来,衬得她脸颊的线条更为柔和了。几缕发丝散了开来,像扇子般在左右脸颊上展开,在夜风中微微浮动。熊熊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庞,把她的五官映得幽深莫测。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恍惚间,云樗发现那具白骨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跟随着大巫祝的舞步一起扭动着。它的动作初时生涩异常,渐渐愈发娴熟,直至几乎与大巫祝同步。金黄色的流苏在夜色中狂舞,串串珠链上下翻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一下一下刺激着云樗的听觉。 高大宽阔的祭台上,一个女人,一具白骨,做着如出一辙的优美动作,这场面着实诡异。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鬼?”云樗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脑门陡然传来一阵眩晕感,“天哪!你们快看啊!这堆白骨怎么跳起舞来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阿驽哥?曲生?”云樗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阿驽哥,你回话呀!你看台上那个空架子怎么跳起舞来了?” “霍霍!为什么我不能跳舞呢?” 一个声音,冷不丁,一丝寒意。 第19章 白骨之舞 “霍霍!为什么我不能跳舞呢?”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云樗耳畔响起,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谁?”云樗警觉地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同他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祭台上。 “霍霍!小娃娃你往哪里看?我在台上啊!” 云樗闻言登时一惊,下意识就往台上看去。高大宽阔的祭台上很是寂寥,只有一个女人,一具白骨,再没有别的“活物”。 难道……说话的是这具白骨? 云樗望着那抹刺眼的白色,试探性地问道:“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没有人回话,火红珠链上下翻飞着,湛蓝色的玛瑙石在月光下发出幽幽蓝光,白骨依旧热烈地狂舞着,云樗甚至能听见它骨骼扭动发出的“咔嚓”声。 “喂,你是什么人?你、你怎么会、会说话,还会跳舞?”云樗紧张连话音都颤抖了。他心下默念着千万不要有答话,这样也就能证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幻觉,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片刻之后,那低沉没有温度的声音再一次于耳畔响起来了。 “哦?有意思。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跳舞呢?” 云樗想也不想,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你已经死了呀!” “嚯嚯嚯!”只听那声音忽地一阵大笑,“死了又怎样?活着又能怎样?就算我已经死了,也不照样可以跳舞么?” “哦……我又没死过……我咋知道……”云樗小声嘀咕着。 “嚯嚯!”低沉的声音又起,带着三分玩味,“你怎么知道你没死过?大道生生不灭,生死轮回交替。要是没有死过,又哪来你现在的生呢?” “哈?”云樗一时有些错愕,“你的意思是……我死过,所以我现在活着?” 对方没有接话,周遭又恢复了寂静。长鱼酒和阿驽仍在兴致勃勃地观看表演,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过了半晌,云樗忽地抬起头来,失神地对着虚空喃喃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吧……只可惜人活着的时候,从未想明白过这一点,因而我们都……惧怕死亡。” “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两个端点,一个是起点,另一个是终点,然而究竟哪个是起点哪个是终点却无从判断,正如你可以从鲁国来到楚国,当然也可以从楚国返回鲁国,楚国和鲁国都是终点,也都是起点。生与死恰好比这样的两个端点,到底是先有生还是先有死,我们不得而知。” 云樗低头思索了许久后,忽而狡黠一笑,抬头冲台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这人还真是好生有趣,人生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么,你又是怎么死的呢?” “你是因为贪生患病而死的吗?还是因为国破家亡、被刀斧所诛而死?你是有不善的行为愧对父母妻子而死的吗?还是因为遭受寒冷饥饿而死?或者说你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的?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的。你能告诉我吗?” “嚯嚯嚯!”只听那声音一阵大笑,似乎认为云樗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这很重要吗小娃娃?你刚才提到的那些情况,无一不都是人活着时的累赘,到死了之后,还有谁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云樗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不在意?那人死后又会在意些什么呢?” “死后啊,嚯嚯!死后的乐趣可大着哩!你想听吗?” 云樗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听!” “人死后,没有君臣上下之分,没有为生计而奔波的劳苦之事,没有富贵与贫贱的分别。当然,也没有长辈与小辈之分,管你是死了上千年的和死了一个月,没有任何分别,大家平起平坐。在幽冥世界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我们四处游历,以天地为春秋,熔万物为流年,哼哼小调,谈谈情,说说爱,没啥事就不往来,好不惬意自在。这种乐趣啊,活着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就算是南面称王也不能和这般乐趣相提并论啊!” “谁……谁说的!”云樗酸酸地反驳道,“活着也可以很快乐的好嘛……” “是,的确可以,可这样的乐趣不过是短暂的、奢侈的,即使那些拥有了一切的人,也免不了患得患失的焦虑,因为活着原本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小娃娃,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云樗咬了咬牙,依旧不死心地驳斥道:“不,我不相信,你肯定是在骗我!死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才是,怎么会……”说到后来,连语气都弱下去了。 “嚯嚯嚯!小娃娃,信不信是你的事,你想怎么做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认为痛苦那就痛苦,随你咯!” 台上的白骨踏着轻快的舞步,将那金黄色的流苏舞动如风,艳丽的火光与苍白的月光交叠在一起,显得分外迷离。 云樗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可以请求他把你从幽冥世界带回来,归还你的骨骼、肌肉、头发、双眼,甚至、甚至我可以让你爱的父母、妻子、朋友、邻居都回到你身边,陪伴你一同生活,你愿意吗?” “呵。”那声音立马阴沉了下来。云樗这话似乎让它非常不高兴。 “我说小娃娃啊,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可不傻,又岂会放弃比南面称王还快乐的事情,回到这疾苦的人间去受罪呢?嚯嚯嚯!表演快要结束了,我也该退场了,小娃娃,我想这些道理,有一天你终将会明白的,嚯嚯嚯……”低沉的笑声逐渐远去,周身又再度恢复了篝火的温暖。 “等一等!”云樗突然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明明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又怎么能听得见我说话?” “不不,小娃娃,我可不在祭台上。霍霍!我在你心里……” 声音逐渐消散。太阳穴忽然一阵冰凉,这股寒流沿着经脉迅速钻入他的脑海中,刺激得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地瞬间回过神来。 高大宽阔的祭台上,祭舞表演尚未结束,花锣鼓声连绵不断,时而低沉时而欢快,那具森冷的白骨依旧静静躺在大巫祝的脚下,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你中了魔障了!”长鱼酒的食指点在他的太阳穴上,冷冷地说道。 “啊?什么?”云樗使劲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有彻底缓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 “我说云兄弟啊,你不知道你自己刚刚有多吓人,就像突然被定住了似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讲话,怎么喊愣是没反应,可把哥哥我给吓坏了!”阿驽正一脸焦急地望着他,“快!跟我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们不必太紧张,我没事了。”云樗的语气很虚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长鱼酒闻言便也收了手,“没事了就好,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云樗连忙点头,将目光重新移到祭台上观看祭舞,思绪却忍不住浮动万千。刚才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大梦,现在想来倒也回味无穷。 “小娃娃,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低沉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会明白吗?”他喃喃自语道。 台上的祭舞表演已接近尾声,花锣鼓声渐渐缓和下来。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台上的女子以一个漂亮的旋转结束了舞蹈。她的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缀在华服上的鲜花也跟着上下浮动,在周围的空气中洒下阵阵幽香。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得大巫祝忽然双膝一屈,对着祭台上那具白骨跪了下来,朝着森白的骨架子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神色肃穆虔诚。乌黑凌乱的发丝在轻柔夜风中浮动着,雪白的肌肤上有滴滴汗珠滑落,远远看去魅惑无比。 三拜完毕,她扬起玉手,对着面前虚空轻轻一点,白骨旋即漂浮起来。青葱指尖隐约有流光闪现,大巫祝以食指轻轻在头顶打着旋儿,追随着她指尖的方向,白骨在空中快速地旋转了几圈,随即“嗖”地坠入了熊熊篝火里,宛若流星坠落天际。 篝火登时发出“劈劈啪啪”的爆鸣声,火焰猛然蹿高三尺。云樗眼看着那抹刺眼的惨白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u看书 ww.uukanshu 祭台上,大巫祝提着裙摆缓缓起身,对着台下围观众人深鞠一躬,宣告祭舞结束。寂静的台下登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所有的人都如同发了疯似的拼命鼓掌,却没有一人敢高声喧哗。 这个族的族人对巫的崇敬之情,竟已到了如斯地步么?连长鱼酒都微微感到惊讶。他眯了眯眼睛,表示难以理解。 “真是视觉享受啊!女孩子跳舞就是美!”阿驽忍不住啧啧赞叹道,“比她老爹跳得可赏心悦目多了。我要是能在台上当一根桩子被她踩也值了……” “噗哈哈哈!”云樗毫不留情地发出一阵嘲笑。 “喂!我说阿驽哥啊,”他伸长脖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冲阿驽眨眨眼,“你不会对你们的大巫祝有啥非分之想吧?还是……唔……” 还不待他把话说完,阿驽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瞎说什么呢你!我阿驽可是正人君子,哪里会有这等不洁的想法!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小子嚼什么舌头,族规处置!火焚水淹!” “唔……我说的是事实,你凭什么处置我!曲生,你来评评理,我讲得对不对,唔——” 长鱼酒嘴角微勾,眼中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省心的主…… 正说着,人群再一次骚乱起来。 “嘘——安静!族长来了!” “族长要讲话了!”人群中忽然一阵窃窃私语。 “你们两个听见没?咱们族长来了,都给我闭嘴!”阿驽狠狠地剐了云樗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回祭台上。 第20章 惊变 “族长!族长来了!”人群登时一阵骚动。 纷纷议论声中,但见一穿着华丽的男子大步流星跨上祭台,向大巫祝略略颔首致意后,迈着缓沉的步履走到祭台正中间,面对台下一众族人。 男子生得相貌堂堂,苍白的脸颊,眉目狭长,腰悬佩刀,一袭华服又衬得他气宇轩昂,丰神俊朗。他游移不定的目光在台下匆匆扫了一圈,从长鱼酒和云樗身上飞快地掠过,在大巫祝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而后又移回至台下。 随着男子轻轻抬手示意,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同一时刻聚焦在台上的男人身上。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诸位空桑子民,今夜乃一年一度之招魂盛典,祭祀湘鬼祭奠亡魂,湘鬼降世阴阳沟通,与亡者同乐,与神鬼共舞,诸位尽情享受节日喜悦!在此,我承湘鬼与大巫祝之意,向我空桑悠悠子民宣告一个好消息:湘鬼大人于我空桑之祭大为满意,将于不日显灵降福,庇佑我空桑五谷丰登、安居乐业,为九嶷净土带去充沛的水源、丰富的矿藏,并将一如既往守护这片广袤的大地!” 台下登时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空桑人听得消息兴奋得又唱又跳,尽情狂欢。云樗被这阵势给吓坏了。 男人再次抬手示意,欢呼声即刻平息下来。 “安静。另一个好消息。”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俨然一副领袖的风范,“承湘鬼与巫祝之意,今秋空桑将迎来大丰收,请诸位子民做足准备!” 话音未落,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空桑人叫着,笑着,还有的人甚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祭台连连磕头,以表达对湘鬼的敬意。 “此人乃我空桑族长是也!”阿驽兴奋地介绍道,“此人虽无高深强大的巫术,也不具备过人智慧,却有种无法比拟的号召力和神奇的吸引力,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屈从于他并为他做事。且他为人谦逊低调,又亲切随和,从不摆架子,我们空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追随他拥戴他!” 就在人群激烈欢呼之际,长鱼酒却敏感地发现了男人话中的奇怪之处。 “阿驽哥,你们族长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他蹙眉问道,“明明是湘神,怎么又成了湘鬼了?” “嘿!”阿驽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啥区别么?在咱们楚地方言中,湘神就是湘鬼,湘鬼就是湘神,一样的。长鱼兄弟你也别瞎死抠了,咱们族长说啥就是啥!” 他顿了顿,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怒吼道:“喂!族长大人说话呢,你们两个毛头小子给我认真一点!” 云樗心下讶异空桑人为何如此相信大巫祝,不过碍于阿驽在此,不方便问出来。 高大宽阔的祭台上,桑族族长桑楚公难掩内心喜悦,仰面大笑道:“哈哈!皇天后土,日月昭昭,真乃天佑我空桑,天佑我空桑也!诸位空桑子民辛勤劳作一年,尔等汗水绝非白流!老天有眼,湘鬼有眼,庇佑我空桑丰衣足食,连年丰收,在九嶷净土之上安居乐业、世代繁衍不息!我空桑亦将倍加努力报答湘鬼之恩,愿我空桑子民勤劳勇敢,愿我空桑子民与日月同寿!” “轰隆——” 天边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了雷声。一道闪电劈过,将夜空映得惨白。底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抬头,惊恐万状地仰视夜空。 “哗啦——” 仅仅几个瞬息间,滂沱大雨便以疯狂之势泼了下来,中心祭场上顿时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视线里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篝火灭了。 豆大的雨点狠狠击打在祭台上,祭台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仿佛顷刻间便会支离破碎乃至分崩离析。狂风裹挟着骤雨,发出“呜呜”的惊恐惨叫声,令人不由自主颤栗惊怖。 “他娘的!”阿驽猝然骂道,“招魂夜下雨,老天爷是何意!” “是神灵发怒了——”慌乱中有人惨呼。 本就混乱无比的人群此刻已然乱成一团,空桑人你推我我推你,径直向场外涌去。 湘神发怒了。 不用想也明白,招魂节本是祭祀神灵的节日,是神灵享受祭品的时日,若是这一晚天降大雨使得祭典被迫中断,那就意味着——神灵发怒了!神灵发怒,故拒绝享受祭品,就好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为了让其他人向之妥协而选择绝食。然而不同的是,神灵饿不死,小孩抗争到最后则很可能饿死。总而言之,招魂夜下雨绝对是件非常不吉利的事情,这在空桑族历代大小的祭典中也是少有的。 “呲啦——” 又一道闪电破空,耀眼的白光照亮空桑人惊慌失措的面容。 空气中飘散这一股浓浓的腐臭味,风中传来凄厉而古怪的啸声,似是有人在哭泣。 “湘鬼来啦!——”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尖声喊了一句,人们你推我搡、挤得更厉害了。 “湘鬼来捉人了,快跑啊——” 人群乱作一堆,人们不要命地相互推搡着,只求快点离开此地。 “不要慌!”桑楚公铁青着脸大喝道。 他刚宣布完丰收的好消息,上天就下了雨,这叫他颜面何存?他明白招魂夜下雨不过是个巧合,可是……他又该怎样向他的族人交代?他的族人又将怎么看待他,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吗? 他深吸一口气,凝定心神,朝台下喝道:“都给我听着!这场雨不过就是个意外罢了,和传说中的‘湘鬼作祟’毫无关联!所有的人听我的命令,排好队一批一批有序撤离,不要推也不要挤!至于招魂仪式,我会和大巫祝商议后另寻时间补办!” 人群这才稍稍镇定了些许。空桑人排起长长的队伍,开始井然有序地撤离中央祭场,各自回到各自的住所。 “长鱼兄弟!云兄弟!你们俩跟紧我,我们这就回去!”阿驽抬手揩去额头上的雨水,眉宇间隐隐有恐惧之色。 “好,好!阿驽哥我们快走吧!”云樗小手紧紧攥着阿驽的衣角。 长鱼酒没动。 “长鱼兄弟?”阿驽试探地喊了一句,却并没有得到答话。 “曲生?”云樗轻轻推了他一下,可长鱼酒依旧没有反应。 夜雨中,他眉头紧锁,双目阖起,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此时此刻,他的额头上已然密布豆大的汗珠,看上去极为痛苦。 雨雾笼罩大地,湘江的水一点一点涨了起来。任凭冰凉的雨水一滴滴滑落脸颊,打湿外衣,他木然地伫立在原地,仿佛已同这朦胧的夜雨融为一体了。 风中,腐臭味越来越浓,就连雨水都沾上了腥膻味。之前还只是隐约可闻的啸声,此时竟好像近在耳边,凄厉的声音宛如一个利爪,抓挠着他的心。由于长年习武,长鱼酒的感知力自要比常人敏锐百倍。此时此刻他凝定心神,排除心中万般杂念,将神识一点点不断向外渗透、向外渗透,细细探查周遭的环境。 “当——” 清脆的余音不断回旋盘绕。 神识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被反弹了回来,长鱼酒只感觉脑中“嗡”地一震,一丝黑气悄然攀了上来,在他的周身打着转儿。 霎时间,他猛地伸手,对着面前虚空狠狠捏去。黑气发出一丝凄厉的惨叫声,随后化为一缕雾气消散于茫茫夜雨之中。 这雨,好像有些不对劲,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附近,该不会是…… 蓦地,他陡然睁开了双眼,厉声大喝道:“阿驽,你快带云樗离开!快!” “长鱼兄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阿驽焦急地询问道。 “快走!我不想说第二次!”长鱼酒冷冷道。 云樗从没见长鱼酒如此惊慌过,他忙跑了过来,使劲摇晃着他的袖子道:“曲生,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好紧张!” 长鱼酒放缓了语气,低头对云樗柔声耳语道:“放心,我没事。这个地方出了一点小状况,你和阿驽哥先走,我料理完了马上就回来找你们,好吗?” 云樗的神色在一瞬间有些失落,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哟说出口。良久,他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走喽,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便跟着阿驽匆匆消失在了人群中。 长鱼酒转过身去,凝神运气,随时准备应付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 风来了,大风把雨柱吹得摇摇摆摆,一根根雨柱像无数条水蛇在疯狂地扭来扭去,无比瘆人。空桑族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留下身后空旷的中央祭场,场上站着三个人。 “族长大人,我想这恐怕……不是个意外。”大巫祝清冽的声音在夜雨中缓缓响起。 此刻的她已然没有了方才的艳丽动人。雨水打蔫了她裙摆上的花朵,长而亮丽的秀发揪成一团,黏糊糊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不是个意外?”桑楚公蹙眉道,“怎么可能?难不成下雨还能是人为所致?” 尽管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不信,uu看书 .uashu但一丝恐惧却悄然攀上了他的心头。 “族长大人,他来了。”大巫祝忽然悄声道。 “谁?”桑楚公心头猛地一惊,“谁来了?谁来了?” “哈哈哈!”寂静的祭场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狂笑声,张狂中透着桀骜冷酷,“哈哈哈!她说的对!我来了!”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掠上了祭台,挥舞着快刀直冲大巫祝的天灵盖砍去。 紫衣女子仰头躲开,同时闪电般从水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着人影的方位刺了过去。 人影晃悠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她刺了个空! “嘎吱嘎吱——” 晃眼的珠链在夜雨中来回摇摆,发出令人不适的怪声。 夜雨中,只听得桑楚公忽然疾呼一声:“在你的后面!” 女子顾不得回头看,回身便是一脚向后踢去,却是什么也没踢到。 糟糕! 她心道不好,足下猛地用力,身形立即向一侧飘去。 雾蒙蒙的水帘中,森然的刀光一闪而过,刹那间她白皙的手臂上多出了一道切口,汩汩鲜血混杂着雨水,沿着伤口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刀光再次袭来,女子轻轻默念动口诀,再一挥手,湛蓝冰刃已破空而出,横挡在她胸前,牢牢封死了刀锋的去路。 “噌——” 白光与蓝光在空中交织出一片绚丽的光影。双刀交错而过,在电光火石间擦出激烈的火花。短短的数秒后,一道人影轻飘飘地落在了祭台上。 第21章 雨中人 “桑彻!你竟敢——”桑楚公怒喝道,“你这心术不正之辈,居然还有脸回来!” 祭台上的青年身披黑色斗篷,头戴斗笠,一双眼眸透着冷酷的邪异,黑纱垂下遮住他半张脸颊,整个人似乎都隐在了无尽的夜色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为什么没脸回来了?”他冷冷地反问道,“说到心术不正,我似乎及不上某人的万分之一啊!你说是么,族长大人?” “我早就料到你恨我,可是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桑楚公咬牙道,“杀死族长和大巫祝,要付出的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呵!我猜你是没料到,我会选在今晚动手,是么?”青年发出一阵不屑的嘲笑。 他又转过头,冲受伤的女子点了点头,目光意味深长:“好久不见啊,巫祝大人。” “你好。”大巫祝淡淡地回敬道。 “天时、地利、人和。美妙的夜晚,神圣的狂欢夜。”青年仰头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漫天雨丝尽数纳入怀中,“今晚可真是杀人的绝佳机会。” “就凭你!”桑楚公冷笑道,“你也太小瞧空桑大巫祝的本事了吧!想要打败她,你还不够资格。” “哈哈哈!”青年狂笑道,“我自是没有十成的把握打败她,但我有十成的把握拖住她,让她在与我交手之时无暇顾及你这老家伙。” “轰——” 一声惊雷响彻夜空。 青年放肆的笑声回荡在夜雨中:“哈哈哈!桑楚公,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空手回来吗?相信我的伙伴们定会好好伺候你的,尽情享受这一夜吧,族长大人!” 什么?伙伴?这里还有别人?为何一点也感应不到? 紫衣女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糟糕!今晚恐怕有变! 天地死一般地寂静,唯有瓢泼大雨仍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湘江上腾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刺骨冰冷的夜风中传来幽幽隐隐的嘶叫声,凄厉而恐怖,再细听,这声音却又不是从某一个地方传来的,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笼罩了他们,并且逐渐地接近他们、缩小包围圈。 雨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流淌下来,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却也愈发心惊胆战。视线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耳畔的怪声音却是如此清晰。这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近了,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已经能嗅到它身上的腐臭味了! “呲啦——”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将天地映得亮如白昼。一只诡异的眼睛闪过,带起一阵作呕腥风飞快地掠向桑楚公。那眼睛呈倒三角状,没有眼白,黑色的眼珠填满整个眼眶,狰狞凶戾又恐怖。漆黑的眼珠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挣扎扭动着,似要破眼而出。 “族、族长,小心背后!”她犹疑了片刻,喊道。 多年修习法术将她的反应磨砺得无比迅速。霎时间,她飞快念动口诀,湛蓝色的冰刃立刻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怪物的方向暴射而去。 “当——” 冰刃在半空中被一把森然寒刀截住了。 “啧啧,你的对手是我,巫祝大人。”青年得意地笑道,“把你喂给它们,我还有点不太舍得呢!” 话音未落,他刀尖一转,向着紫衣女子毫不留情地砍去。 “走开——” 湛蓝冰刃带起一道弧光凌厉地切向青年,滔天怒意令她将毕生修为发挥到了极致。 “叮——” 双刀相碰,点点火星在空中飞溅,又旋即消失在了大雨中。 糟糕!还是晚了…… 却说桑楚公刚要退下祭台,忽觉头皮一阵发麻,周遭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阴冷得他牙齿直打颤。 “背后!背后!”紫衣女子冲他的方向喊道。、 桑楚公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诡异的血瞳。眼眶中一个黑色长条状物体飞快地蠕动着,泛出腥臭的黑水。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四肢瘫软,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腰间佩刀,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 怪物咆哮着向他扑来,黑色的戾气几乎要将他吞噬。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飞速掠来,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对着面前的雨帘狠狠捅去。 “唰——” 雨柱被劈成了两半,露出了里面白茫茫的虚空,又在瞬间合拢。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长鱼酒静默地伫立在祭台上,一身黑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此刻他手中握着的俨然是桑楚公的佩剑,一滴滴暗红的血正顺着刀尖往下淌。 “是巫蛊瞳人。”长鱼酒轻声道。 “什么!”桑楚公脸色顿时狂变,“竟然是……巫蛊瞳人!” 桑楚公身为空桑一族之长,自小耳濡目染,深谙九嶷一带许多不为人知的幽密知识,见识比之他人自然要广博许多,更何况在楚地这种巫蛊风盛行的地域,即便族长不懂法术,也应该清楚地认识到某些秘术的存在。巫蛊瞳人正是一种极为残忍且恶毒的秘术,驯养巫蛊瞳人要求巫师拥有极高的法术修为,否则便会有失控反噬的危险。 巫蛊瞳人,顾名思义,乃是由人的瞳孔幻化而来的巫蛊之物。巫师找到理想的炼制对象后,将他的眼珠活生生地抠出来,再融入预先收集到的大量亡魂怨灵,割裂自身神识以之为引,浇灌以鲜血,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炼成巫蛊瞳人。 它无影无形,来去无踪,徘徊于阴、阳两界之间,不死不活。而更为可怕的是,由于炼制巫师以自身神识为引,因而这怪物是具有灵智的,它甚至还可能会继承炼制者强大的意念力,成为百邪不侵的怪物。唯一的区别是它以瞳孔为指令中枢,这一点和人有所不同,它的行为活动由两个瞳孔来控制。 每个瞳孔里都封着炼制者的一滴精血,这精血经过邪气长年累月的侵染,逐渐化为虫状,在瞳人的眼眶中挣扎蠕动着,极其恶心。由于巫蛊瞳人体内蕴含太多亡魂的怨毒之气,其攻击力异常的强大,并且它们总是伴着雨出现,因为雨天能见度很差,人的视觉也会相应受到冲击,这对于受瞳孔控制的瞳人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当然,由于这瞳人实在太过邪乎,甚至也有人认为,只要它在的地方就有雨,不过这毕竟是传言,作不得真。 那桑彻为了炼制出这些巫蛊瞳人来,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知他同空桑族到底有何仇怨,竟非要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来。他与空桑族,究竟有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长鱼酒心下暗自生疑。尽管他没有义务帮助这个部族,但云樗和阿驽都还在这里,若是这个青年胆敢伤他们一根毛发……他绝不手软! “桑彻,我看你是疯了!”桑楚公指着青年怒吼道。 “哈哈哈!”桑彻发出阴森而邪异的大笑,笑声中含着滔天恨意。倾盆夜雨中,他缓缓举起那柄泛着寒光的刀。 “此刀名为雨祀,乃是上古名刀,削玉如泥,无敌不克,是杀人的好利器。数百年来,死在这刀下的高手不计其数,这些倒霉鬼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便化为亡魂厉鬼,缠绕附着在了刀身上,谁知道却正好为我提供了绝佳的炼制材料。多亏了这把刀,还有这么多困于执念无法自拔的蠢货,才给我炼制出了如此阴毒的巫蛊瞳人!哈哈哈!桑楚公,今夜就是你的死期!猜猜看,明天,等族人们一觉醒来会看见什么?他们尊敬爱戴的族长被当作祭品摆在祭台上!哈哈哈!桑楚公,我要你血债血偿,我要用你的头颅来告慰娘亲的在天之灵!” 青年仰起头放肆地大笑。夜风吹开黑纱,露出了一双狂热得充血的双瞳,瞳孔中似有熊熊烈焰焚烧。 “你放肆——”桑楚公气得脸色青紫。 幽幽蓝光闪过,大巫祝眉宇间弥漫着滔天杀气,冰冷刀刃带起一阵破风声呼啸而来。桑彻从容挥刀迎战,刀身上竟隐隐有着几缕黑气透发而出。 大巫祝轻移莲步,似浮光掠影般漂移而来,手中的冰刃流光溢彩,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亮丽虹光。 桑彻一头墨色乱发在风中猎猎狂舞。霎时间,他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手中的寒刀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虹光碰到绚丽的光幕,发出清脆的“嗡嗡”声。七彩光芒不断向外激射,虹光与光幕同时湮灭在夜雨中。 两人所使出的招式竟是如此地相似! 光幕坠落的那一刻,女子猛然欺身而来,湛蓝冰刃舞动如风。桑彻快速向后退去,而后长刀挥洒,刺眼刀光直冲而起,宛如的一条凌厉的银蛇,仿佛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 女子足尖轻点对方刀身,借力腾空而起,纱裙翻飞,险险避过这一记凌厉杀招,u看书 .ukanshu旋即又一个飞踢冲青年脸上招呼而去。青年灵活地侧身一闪,女子踢了个空,在空中几个回旋后落到地上。 “桑彻!你竟连我也要杀么?”女子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才离开三年,他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找不回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呵!为什么不呢?你,还有你那该死的爹!你们都是帮凶!你们这些刽子手!一切明明可以挽回,不是吗?面目丑恶的当权者,我跟你们无话可讲!” “你住口!”女子冷冷地喝道,锋利的刀刃再次逼了过来,“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爹!” 冰蓝色的刀狠狠向青年头上砍去,看来也是起了杀意。明明只是由真气凝成的锋刃,却如此有质感,明明是无形之刃,却刀刀致命。 “叮——” 桑彻懒懒一挥刀,轻松格开了女子的攻击,刀罡纵横万里,无形的压迫感使得空桑大巫祝不由自主疾退数步。 还不等女子有时间喘息,桑彻足尖点地再次掠来,气势如虹的快刀几个瞬息便来到她眼前。刀尖在夜雨中泛着幽幽的光华,桑彻毫不留情地挥刀向大巫祝砍去。 雨祭雨祭,以雨为祭,浮生万千皆成祭。 强劲的刀罡汹涌而来,似要撕裂虚空。大巫祝反应迅速,身形迅捷一闪,如飘风流雪般向后疾退三尺,旋即又如燕子般轻巧跃起,直冲桑彻而去。瓢泼大雨中,两人激烈缠斗在了一起,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你,到我身后来。”长鱼酒望着再一次腾起的雨雾,对桑楚公道。 第22章 夜雨幽晦 “你,到我身后来。”长鱼酒望着再一次腾起的雨雾,对桑楚公说道。 一双星眸如镜澄澈,仿佛能看清一切,眼中是铁一般的坚定信念。桑楚公凝视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轰隆——” 雷声响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房之上。闪电破空,当天边再次亮起之时,长鱼酒身影一动,转瞬间消失在了晦暗的夜雨中。 血腥味越来越重,甚至连雨水都变成了暗红色,一滴滴染红脚下的大地。过了不多时,只听见近旁一侧虚空忽然传来凄厉的咆哮声和肢体被捣碎的声音,教人头皮发麻不忍听闻。 快速穿过层层雨幕,长鱼酒飞掠回祭台。此时此刻,他剧烈地喘着气,衣衫破了,背上被抓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正不断向外涌出,看上去极为狼狈。 夜雨中,一道魅影倏忽而过,巫蛊瞳人再次现身!它的瞳孔因为饮了血已然变成赤红色,黑色的死亡气息笼罩在它的周身,它咆哮着张牙舞爪向长鱼酒直冲而来,如同暗夜里的魔刹,狰狞而诡谲。 同一时刻,长鱼酒陡然睁开双眼,目光中是一片清明。 凄厉的尖叫声已近在耳边,怪物飞快掠来,几个瞬息间便出现在了他眼前。暗黑色的“臭虫”在眼眶中剧烈扭动着,猩红的瞳孔中闪烁着森然血光,像是某种不可告人的警示。 不是一只怪物,而是三只! 它们嗅到了长鱼酒身上的血腥味,纷纷掠了过来,准备“饱餐一顿”。三只巫蛊瞳人将他围了起来,死灰色的雾气从它们的瞳孔中喷涌而出,化为阵阵阴风。那是死亡之雾,为之侵染的物体在顷刻间凋零消亡殆尽。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长鱼酒暴喝一声,如蛟龙般腾跃而起,身形灵活地在黑色雾气间来回穿梭。与此同时,天地间的清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源源不断聚拢过来,在他的丹田处形成一个小漩涡。长鱼酒缓缓调节真气的周流运转,并将其小心地顺着刀柄导入。 刀刃瞬间为一层暗金色的光晕笼罩,刀身剧烈震颤着,发出“嗡嗡”的鸣响声。渐渐地,震颤感不如先前那般强烈了,手中的佩刀慢慢安静下来。 长鱼酒气息一变,将丹田里的生生不息之气悉数导入刀中。随着天地清气快速导入,刀刃上的光芒陡然暴涨,巨大的光圈将长鱼酒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金色光芒遮天蔽日,隐约间竟形成了一条宛若黄金浇铸的真龙轮廓,金龙张牙舞爪地向瞳人反扑而去。 天空忽明忽暗,似乎周围空间都被这股气势给波及到了。霎时间,金色龙影摧枯拉朽般撞上了瞳人的躯体,将它们直接轰到了地底下。 “轰——” “喀嚓咔嚓——” 祭台瞬间被轰成两半,半截倒了下去。地上一个大坑。 巨大的动静引得激战中的青年回过头来,他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局势,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一阵无名恐惧登时袭上心头,他发现自己与瞳人间的联系似乎被切断了。 桑彻身形一动,就要朝长鱼酒的方向掠去,紫衣女子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死死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的对手,是我。”夜雨中,女子冷笑道。 “叮——” 双刀相击,光影交织,又是一轮激战。 长鱼酒缓缓地走到巨坑的边缘,低头向下看去。坑里弥漫着黑色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在等,等待一个机会,好一举摧毁这些害人的怪物。瞳人瞳人,关键就在那对瞳孔上,只有彻底摧毁了中枢,这等阴邪的鬼物才会真正魂消道灭。 来了! 黑夜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浓浓的黑雾逐渐散去,坑中浮现出几点红光,三双眼睛从坑底探出。暗红色的光芒在黑夜里闪烁,目光麻木而狰狞。 刹那间,长鱼酒一跃而起,睁开双眼迎上瞳人的目光。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的双目陡然变成妖异的紫色。两个瞳孔一大一小,大的是乌黑色,小的是紫色,两个瞳孔紧挨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紫色瞳光与赤色瞳光相重叠的那一刻,空气中似有火光迸现,一波隐秘强悍的能量瞬间扩散开来,并以雷霆之速向周围蔓延开去。 不远处,受巫蛊瞳人强烈的威压,桑楚公几乎已无法直立,双膝像灌了铅似的直想跪下去。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正如惊涛骇浪似的翻腾着。面前这个年轻人镇定沉稳,又似乎有着丰富的经验阅历,武力修为更是高深莫测,那一双妖异瞳孔令他不由自主感到颤栗。从此人的衣着打扮来看,应是外族人无疑……不过像这样的人,不管他出生何处、来自哪里,都将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马虎怠慢不得。倘若此人愿意助空桑、助他一臂之力的话,是不是就能解决…… “轰——” 周身隐秘的能量场于瞬间暴增一倍。巨大的压迫下,桑楚公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的地面上,举手投足间狼狈不堪,毫无空桑族长之风范。 半空中,长鱼酒一双重瞳陡然映出魅惑的紫光。这光芒看似淡雅柔和,却又处处透出杀机。光芒一点一点氲散开去,穿过层层密密的雨幕,冲那阴邪鬼物暴射而去。 经过密集雨水的反射,光芒的路径一下多出好几条,纵横交叉间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紫色光网,一时看上去绚丽缤纷、流光溢彩。曲曲折折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紫色光网转瞬间将巫蛊瞳人笼罩进去,没有给它们任何喘息反抗的机会。 暗红的血顺着鬼物的眼睛涌了出来,血珠子沾染到黑色的雾气,立即化为一团血雾消散而去。两个黄豆大小的瞳孔在眼珠中拼命地蠕动着、挣扎着,死命地冲击着眼眶,仿佛要冲破桎梏而出。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巫蛊瞳人发出一声声惨叫,尖厉得几乎要刺破天幕。 重瞳现,乱。 这古老的力量,由上古鸿蒙时期传承至今,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尽。这小小的鬼物又岂能和上古之力分庭抗礼呢? 长鱼酒冷笑一声,眼中的光芒陡然大盛,看似妖异的光芒却蕴含着天地至清之气。清气遇鬼气,则将其尽数涤荡,同化为一体,归于天地万物之中。在浩瀚如烟的远古之力面前,不论它是通天魔尊或是阴间众鬼,最终都逃不过殒灭殆尽,魂归太虚。这苟延残喘的巫蛊瞳人,自也不例外。 “呲——” 伴随一阵刺耳的噪音,瞳孔划破三角形的眼眶,硬生生地从眶中挤了出来,“啪嗒”一声坠落在地,“滴溜溜”在地上滚了几圈,不住地翻动扭曲着,这景象看上去煞是诡异。 长鱼酒慢腾腾地走过去,抬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踩了下去。 “咔嚓——” 瞳孔中霎时间迸裂出黑色的腥味液体,腥味足足飙出数丈远,瘪下去的瞳孔挣扎了半晌,最终化为一抹血雾消湮在夜雨中。 随着血雾消散,瞳人的躯体重重倒了下去,氲散成一缕清气,这是被重瞳子净化了的缘故,而被束缚于其中的亡魂怨灵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不远处,激战正酣桑彻忽然感到体内一阵钝痛。他连忙调节内息以期恢复,钝痛却加剧了。体内的灵力在飞快流逝,他艰难地抬起手,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攻击。身子骨一阵虚弱,双腿绵软得几乎无法站立。 湛蓝色的冰雪之刃已然近在眼前,大巫祝轻移莲步,uu看书ww.ukanshuco 足踏虚空呼啸而来。桑彻突然感到一阵狂烈的战栗。霎时间,巨大的压迫感由外袭来,绝望的情绪在内心翻涌,内外交迫,内力虚乏,他挣扎着抬起手,似要用刀去刺破笼罩头顶的逼仄天幕,然而他没有成功。 手一抖,森然寒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桑彻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震颤着,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 “呲啦——” 闪电又一次划过,映照着他死人般僵冷的面庞。娘,对不起,孩儿失败了……孩儿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你报仇,却还是逃不过沦为祭品的命运…… 大雨坠落如注,天幕高不可攀,命运的转轮生生不息,宛若滔滔江水永不停滞。有一群人,他们注定被拖入轮中,无情地被命运碾碎。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历史不断重演,命运总是如此相似,仿佛是老天预先设计好的一样,巧合得令人扼腕叹息。 有人奋力挣扎着试图冲破囚笼,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大概是老天爷心情不好,所以就和他们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吧,至少这玩笑在老天爷看来,不大。 桑彻跪倒了下去,膝盖触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可赤红的双眼中依旧透出不甘心的意味。 “呼——” 破风声袭来,短短数个瞬息,两把刀同时架上了他的脖子。 没有雷声,没有风雨声,天地无声。 然而无声中又蕴含着惊雷,于无声处听惊雷,有时无声岂非亦是惊雷?所谓的风声、雨声、雷声,其实都在人的心里。 第23章 雨祭 见局面得到控制,长鱼酒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他微微放松了握剑的力度,尽量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随着肢体的松懈,一阵疲惫登时袭上了心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消耗了大量灵力真气,尤其方才动用上古之力开启重瞳子。这股力量原本霸道无比,自然也需要大量的真气作候补,以源源不断为这股霸道之劲提供补给。 此时此刻,长鱼酒只感到自己全身虚脱无力,手一抖,佩刀便从掌中滑落而下,“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脑海中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晃晃悠悠,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冰冷的雨丝阻断了他的神识,他踉跄着作势就要倒下去。 一只纤巧素手及时伸了过来,扶住他的臂膀。紧接着,长鱼酒就感到浑身一阵清凉,仿佛有一股甘洌清泉流淌而过,无声润泽他干涸的四肢百骸。神识在恢复,他的四肢重新被力量所充盈,他感觉舒服极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中,长鱼酒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有一抹亮丽的紫色,紫色倩影愈来愈清晰,细密的雨丝勾勒出窈窕轮廓。 是她,空桑大巫祝! 紫色纱衣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女子眯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眼前这名“意外之客”,淡淡的情绪在眼中流转。 桑彻与空桑族,或者说与他和桑楚公间的是非恩怨,她当然是知道的。桑彻的巫术修为,她更是一清二楚。自打三年前这个青年无端消失,自此便再没有他的音讯。但她知道,桑彻一定会回来复仇。三年,他做了整整三年的准备,依他的能耐,炼出来的巫蛊瞳人绝对不容小觑。她相信若相同的情况若是换了她自己,可能连一只瞳人都打不过,更遑论将它们悉数斩杀…… 若不是……因为他,大概今夜空桑大概已经变成一个死族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倘若今夜没有长鱼酒的出现,她现在一定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会被桑彻封入那些鬼物的躯壳内,成为又一个痛苦无比的怨灵。 想到这里,大巫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幸亏他及时出现了,不然后果绝对不堪设想。那么,眼前这个长发黑衣男子,他又该是多么……强悍的一个人,竟能够独自斩杀如此阴邪恶毒的鬼物? 巫蛊瞳人受炼制者邪怨之气侵染,阴毒之力本就暴涨,再加上桑彻辛苦淬炼许久年岁,又拿出这么多亡魂怨灵供养它们,瞳人的实力自是强悍到空前的地步。可谁又能料到,眼前这人竟在一夕间将瞳人悉数斩杀,这个人,放眼天下也该难寻对手了吧。他此番肯出手相助,只怕是为了他的同伴吧。那个人,应该对他很重要才是…… 大巫祝甩了甩乌黑的秀发,将那些奇怪的思绪甩去。 怎么会想这种莫名其妙的不相干事情?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夜雨中,长鱼酒缓缓抬起头来。女子清丽的容颜赫然映入眼帘,瓢泼大雨将她的秀发冲得乱七八糟,乌黑浓密的发丝披散开来,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不复先前发髻的精致古雅。 此刻此刻,那一双美目正茫然地盯着自己,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咳咳!”长鱼酒轻咳一声,空桑大巫祝骤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慌忙将手缩了回来,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 “多谢。”长鱼酒对着女子轻轻颔首。 “不,你救了我们,我该谢你。” “是啊!今夜该我们感谢你!” 桑楚公第一时间飞奔过来,激动万分地握住了长鱼酒的手,“小兄弟,今晚可多亏了你出手相助,不仅救了我和大巫祝的命,也挽救了九嶷空桑一族的命运!桑彻这人阴鸷诡诈、喜怒无常,且是个满腹诡计的野心家,觊觎我空桑族长之位已久,倘若空桑大权哪日落到他手上,恐怕咱们空桑人连一天好日子都过不上,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桑楚公今夜要重谢你,你的救命之恩我们空桑定当全力报答!” 身边的女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把头扭向别处。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长鱼酒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虚弱。看得出来,先前一战对他多少是有些影响的。 瘫软在地上的桑彻发出不屑的“哼哼”声。他虽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恶毒的眼神中依稀得见愤恨不甘。桑楚公忽然转过身,朝他的脑袋狠狠踢了一脚。 桑彻重重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桑楚公似乎仍不解气,冲上前又欲补上两脚,大巫祝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硬生生阻止了他将要进行的动作。 “族长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大巫祝漠然指着地上的桑彻。 “嗯……我想想。唔……这样吧,先带下去关着,明天一早,当众处死,别忘了把他们都招过来看。” “是。”大巫祝垂下了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需要我出席吗?” 桑楚公盯着她看了半晌,旋即又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来,可以不来。” “那我现在就叫人把他带走。”大巫祝冰冷的声音不起波澜。 “嗯,你去吧。” 紫色的倩影一闪,如电光般消失在了茫茫夜雨中。 待得大巫祝离开后,桑楚公又转向长鱼酒。 “在下先前从未与小兄弟打过照面,看你的打扮装束,应该并非楚国人吧?” 长鱼酒点了点头。 “那……可否请教小兄弟你尊姓大名?” “长鱼酒。” 桑楚公朝他一拱手,道:“长鱼兄弟,幸会幸会!今夜之事实在多谢,不知何以为报。” “不必言谢。”长鱼酒淡淡地应道。 “那我们先回去吧。今夜大家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还是回去休整休整为宜,一切事情等明日再商榷。” “嗯。”长鱼酒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怪怪的,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土,还有……这里的人。 夜雨依旧下个不停,却不及先前的磅礴气势。晶莹圆润的雨珠如同一个个焕发光彩的小精灵,在祭台的上空飞舞飘摇,为干涩的大地带去生机与活力。 神秘的月夜里,幽晦的夜雨中,每一个漂浮于尘世的生命,都不约而同地成了天地的祭品。 天蒙蒙亮,又是新的一天。 清晨的阳光仿佛透明的游鱼,透过吊脚楼小巧玲珑的木窗,“哗啦啦”地流泻在了床榻上。 在布谷鸟活泼的鸣叫声中,长鱼酒悠然地睁开了双眼。 虽说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却依旧带有湿漉漉的气息。地上还是湿的,昨夜的雨水顺着吊脚楼的屋檐一滴滴流了下来,打湿了凤凰树,又顺着叶片流到窗框上。 如此安宁祥和的清晨,谁又会猜到昨天夜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呢? 木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云樗和阿驽似乎都不在。长鱼酒走下床榻,探头向窗外望去,一大片的绿色海洋顿时映入了眼帘。 一片绿油油的甘蔗地。 一把锄头孤零零躺在田野间,似是种地的人匆忙留下的,想必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吧。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偌大一片田野里怎的全是空荡荡的,连一个种地的人都没见着,空桑人都去哪儿了?难不成他们都还在睡懒觉? 这样想着,他倒突然觉得有些冷清起来。 “嘿!长鱼兄弟,你醒啦!怎么样?昨天夜里睡得还好吧!”一个浑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长鱼酒回头一看,原来是阿驽。 “嗯,挺好。”他点了点头,“现在应该还不晚吧?” “晚倒是不晚,不过也不早了。”阿驽看了看天,道,“不过不打紧的,毕竟你昨晚累坏了,多休息休息也是应该的嘛!” 长鱼酒听罢微微颔首:“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亏得有你照拂,当真是麻烦你了。” “喂喂!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阿驽双目圆睁,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昨晚那事儿已经在族里传开了,你的大名啊,放眼九嶷空桑大地,正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你已经是咱们空桑的大英雄了,挽救全族性命的大英雄啊!伺候大英雄,是咱们空桑人的荣幸!喂喂!我可真不开玩笑啊,uu看书 ww.uukanshu.om 现在那些族人啊,尤其是女人,都削减脑袋想要见你一面呢!” 阿驽用无比崇敬的眼神看着长鱼酒,就好像是在看一尊神。 “好了,别贫嘴了。”长鱼酒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想引起太大动静,谁知短短一夜间,他竟变成了族里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数族人争先恐后想要见他一面,这在他看来并不是件好事。 “云樗呢?”他环顾四周,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句。 “云樗啊?呵呵呵,你放心——”阿驽有意无意地拖长了音调,“他和大伙儿一道在中央祭场观刑呢!” “观什么?” “观摩处决犯人啊,就是昨晚那个。” 长鱼酒蹙了蹙眉:“他们要怎么处决他?” “呵,还能咋处决,烧了呗。”阿驽无比厌恶地说道,“那玩意儿最他娘的恶心了,云樗这家伙还偏要去看,拦都拦不住!” “哦天哪!我在做什么!”阿驽忽然猛地一拍脑袋,大彻大悟一般,“瞧我这记性!跟你鬼扯了老半天,都忘了我回来干啥的了!哎呀哎呀!罪过罪过!可让大人久等了!” 还不等说完,他便“通通通”跑下楼去了。等他再上来的时候,身后已然多出了一人。 “云樗今早还特地嘱咐我帮你找个巫医,这不,族长大人得知你的情况后,可把全族最厉害的巫医给派来了!甭管你得了什么毛病,现在想不好起来都难喽!” 长鱼酒的目光越过阿驽向后看去,目光相触的刹那他不由微微一怔。 竟然是她! 第24章 婉彼桑柔 面前的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梳着一个大发髻,用碧绿簪子将秀发拢起来,简单随意。肤光胜雪,皓腕若霜,灵秀双眼如璞玉般清亮明澈,眼角微微上翘,勾出几分雅致灵韵。 淡紫色绸衣衬得她的身段愈发修长了,裙裾上束束皱褶有若那开得正艳的紫云英,纤细如柳的腰间束一条云锦缎带,精致古雅,袅袅婷婷,周身隐隐有光芒笼罩。 她就是昨夜的女子无疑。 尽管脱去了艳丽的妆容和华美的纱裙,但那双宁静神秘的眼眸却是一眼难忘,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兴许是昨晚的那身祭舞装扮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绛紫色纱裙、流光溢彩的珠链串、如血般浓艳的红唇、夸张的妆容,处处都透出成熟女人的风韵, 他一直以为空桑大巫祝已有二十来岁,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除去诸多繁琐缀饰,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的少女竟美得朝气蓬勃,也美得惊心动魄。 “你好,我是桑柔。”空桑巫祝礼貌地开口,举手投足间全无寻常女子扭捏拘束。 “长鱼酒。” “大人,您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把他的另一个朋友喊过来。”阿驽朝大巫祝微欠了欠身子,又转身下楼去了。 阿驽一走,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晶亮的雨珠从马醉木叶上滚落而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窗台上,发出一连串“哒哒”声响,仿佛在演奏某种美妙的乐章。 桑柔轻移莲步款款走来,手腕上一串银环随着她手臂摆动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音韵。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吧。” 没有丝毫顾忌,她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长鱼酒对面。 长鱼酒捋起衣袖露出右臂。大巫祝目光下移,但见长鱼酒手腕之处尽是一片淤紫,肌肤底下隐隐有奇异光泽流动,似乎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正在急剧蔓延。 桑柔蹙着秀眉思忖片刻,随即缓缓伸手,轻搭在他右肩上,纤纤玉指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滑去。 她的指尖凉得没有任何温度,被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这淡淡的凉意,这是他从未午有过的异样感觉,仿佛触电般酥麻,却又稍纵即逝,再一次为他自身灼热的体温取代。 桑柔的指尖一路滑到靠近手腕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轻点在那一处。她口中念念有辞,念一些他听不懂的、音律单调又古怪的话语,似是楚地方言,又似是来自幽冥世界的亡灵之音。 指尖继续往下移动,直至覆在光点之上,在交叠的那一刹那,长鱼酒似乎看见那光点跳了两下。 忽然,她指尖对着光点用力地摁了下去,力气之大、出手之迅速使得长鱼酒瞬时倒抽口凉气。 “嘶——” “痛吗?” 桑柔又接连摁了好几下,然后抬起头,关切地望着他。 “废话!” 他妈的!他都痛成这样了还摁! 桑柔“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像一朵绽放的鲜花,“那就没什么大问题啦!” 她起身走向窗户,从伸进窗口的扇骨木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用这根树枝在地面上空画了一个圈,把一脸莫名的长鱼酒圈在中间。 她轻轻挥动扇骨木,红唇翕动吐出一串咒语,好似在演唱一首美妙的歌曲,美目流转见清波流盼,魅然天成。咒语在小木屋里缓缓流淌,她围着长鱼酒翩翩起舞。 “雪落梅花上,漂亮乳儿吃草莓。江边霜草白如露,翩然似梦还似歌。秋心如海又如潮,温柔月光浮于水,此愁谁得解?今夜三尺雪,梅花似我愁。” 在空灵美妙的旋律中,长鱼酒恍惚中有种回到昨夜的错觉。但现在,这舞蹈却是跳给他一人看的,这让他不由生出几分莫名的庆幸。 空灵如水的音律渐渐低落下去,一舞终了,桑柔优美地旋身,收住脚步。浅紫色百褶裙上下翩飞,裙摆上缀的各色鲜花琳琅满目,教人目不暇接。 长鱼酒定了定心神,沉声问道:“怎么样?” “无碍。”桑柔摇了摇头,“虽说这符印被封在了你体内,但它短时之内不会伤害你,因为你的手臂还存有痛感,说明手臂的知觉并未被这符印消解。倘若我刚刚摁下去而你毫无知觉,那才危险哩!因为那就表明咒术已经渐渐侵入你的身体,控制你的感知力了。” 桑柔捋了捋略显凌乱的长发,接着道,“许多符印一旦种下便会急剧向外扩张,同时沿着经络向体内深处蔓延,如果没有办法及时取出,一旦蔓延至头部,人便会神情癫狂丧失理智,乃至最终完全沦为符印主人的傀儡。我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况,可是你毕竟与他们有所不同。瞧,这个符印仅仅不过停留在你的皮肤表层,而未曾得见向下迁移的趋势,但这并非意外——我能感觉到他深厚的修为,或许他只是不想这么做而已。兴许……这道符印存在的意义并非侵略或控制,反倒更像是……” 桑柔蹙着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更像什么?”长鱼酒一脸凝重。 “嗯……我想,懂法术的人大抵都知道,种下去的符印与主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符印从属于种植者,与其主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一旦种植者死去,那么他种的符印也将随之消亡。既然两者之间有如此关系,某些江湖高手就会利用符印监控他人,那些他想要获取行踪动向的人,通过对符印的感应达到目的。” “所以说我被监控了?”长鱼酒闻言顿时眉头紧锁。 “是。”桑柔严肃地点点头,“只要寻找机会,将符印种在对方身上任意一处,确保他能被迫携带符印即可。这种方法既简便又不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当是修习术法之人的上上之选。” 长鱼酒愣愣地望着手臂上那团青色光晕,目光变得飘忽起来。 半月前,他在鲵桓沉渊与灰衣人过招,那时候的他纵观全身处处是破绽,灰衣人想必是趁了那时间在他身上种了道符印吧。这些都能说得通,可是……那神秘的灰衣人缘何要监控他呢?他若是想要利用自己,为何不直接将将自己变成他的傀儡?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做出此等事来?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些问题是长鱼酒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数不胜数的疑惑涌上他心头,凌乱的思绪如线团般纠缠在一起,让他不由自主感到一阵烦躁。 “你刚才围着我跳的那支舞,是做什么用的?”他突然问道。 说来也奇怪,人在思绪最烦乱的时候,往往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哦,那支舞啊。”桑柔闻言吐了吐舌头,“驱除附着在你身上的邪灵呀。这可不是一般的舞,这是一支……我边施法边跳的舞,有魔力的哦。” “确实是……有魔力啊。”长鱼酒一时哭笑不得,“我不过中了道符印,身上哪来的邪灵?” “怎么没有?”桑柔的语气虽然严肃,但白净的鹅蛋脸上却隐隐有笑意,“嘿嘿,我说有就有,瞧,就是那里。” 她轻抬素手,指着长鱼酒的心脏部位。 “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拉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看你心情烦闷精气神萎靡便知定有邪灵作怪于心官,uu看书 uukanshu.c 导致全身上下屡出差错。要知道,一个没有邪灵缠身的正常人,是不会如你这般烦闷的!” “哦,照你这么说,人皆有烦恼,岂非人人都被邪灵缠身了?”长鱼酒无奈地苦笑道。 “对啊!”桑柔竟然理直气壮地应道,“确实如此。你要知道,这世多数人皆是梦中人,被邪灵困在芳香迷醉的梦中无法自拔。正是因为这世上先有了梦中人,然后,便有了巫祝。” 长鱼酒无语地看着她,一秒、两秒、三秒……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邪灵……”桑柔两手一摊,吐了吐舌头,“没办法呀!再怎么说我也是空桑大巫祝,众巫之首哎,帮人看病当然要有点档次,否则怎么能显示出我的本领来呢?嘿!岂能跟寻常大夫一样随便呢!” “呵……” 治病就治病,哪来的这么多歪理啊……长鱼酒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还是个孩子呢,不过倒也还挺讨人喜欢的。 “哦对了,你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实在对不住。不过我们空桑绝不会放你不管的,一会儿我便去外面采些草药送过来,让人每日熬成药汁按时敷用即可。” 长鱼酒还未开口,便闻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巫祝大人!”阿驽恭顺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酒壶,四个酒杯。长鱼酒敏感地嗅到了空气里醇厚的酒香味。 阿驽的身后跟着一袭绿衣裳的云樗。云樗的脸色非常难看,看上去就快要吐了。 第25章 迎客酒 “你怎么了?”长鱼酒越过阿驽问云樗。 云樗噘了噘嘴,受了百般委屈的模样:“我没事啦―一” 他低垂着脑袋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长鱼酒身侧。 “切!叫你别去观火刑,偏不听你大哥的话!现在好了,心理受创伤了吧!”阿驽在一旁不住地碎碎念着,丝毫没有同情云樗的意思。 “哼!”云樗不服气地撅着个小嘴,却又不得不承认阿驽的话是对的。 “诺!人到齐了,先喝酒吧!”阿驽将托盘放到圆木桌上。 “酒?”长鱼酒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不错,酒,好酒。”阿驽点点头,“迎客酒,是我们空桑人招待外族的礼节,你们头一天来到九嶷空桑,定要喝我们的迎客酒,不喝啊就是不买我桑驽的面子!” 阿驽不由分说便将酒杯塞到二人手中。透明的酒水清澈如镜,金黄色的液体中漂浮着几片色泽缤纷的花瓣,稍许凑近便可闻到四溢的清纯幽香。花香与酒香神奇地融合在一起,浑然天成,诱惑无比。 还不等阿驽开口,长鱼酒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出手之快行动之果断阿驽甚至来不及阻止,于是他只得眼巴巴地、无比痛惜地望着长鱼酒手里的空杯子,“喂,这个不是……” “喂!哪有你这样暴殄天物的呀!”云樗无视阿驽道,“这酒一看就很名贵,所以得像我这样慢慢地、小口小口品尝!” 说罢,他优雅地用小指勾起酒杯,缓缓递到唇边,轻柔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这酒……咳咳……咋这么烈啊!咳咳!” 被无视许久的阿驽终于爆发了,“喂!我说,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旁若无人的好不好,我还没说怎么喝呢!” 桑柔轻抿朱唇,嘴角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给我看好了!”阿驽怒道,“这酒只能喝半杯。” 他端起托盘里的第三个酒杯,将杯中酒饮去大半,然后将余下的醇酒统统倒在了地上。 “这是咱空桑老祖宗定的规矩,迎客酒是不能喝完的。你们看看,这下可好了,主人我今年要倒大霉了!” 长鱼酒望着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了,阿驽哥,你们空桑的酒太香了,一时没忍住就全喝完了。” “不就是客人多喝了点酒吗,为什么主人会倒霉?”云樗好奇地眨着眼睛问阿驽。 “咱们空桑有个说法,倘若客人把迎客酒喝光了,主人七日内就会遭殃。这些说法其实都是吓唬小孩子的,只有某些心智不成熟的人才会相信吧。”桑柔抿嘴笑。 阿驽闻言,脸“唰”地一下红了,“喜欢喝酒倒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太喜欢喝酒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没办法。”长鱼酒叹了口气,“打小就爱喝,长大后便再也戒不掉了。” 云樗盯着屋里这个陌生的姑娘许久,神色有些茫然,“啊,你是……” 目光相触的瞬间,少女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你好,我是桑柔。” “啊!是你!”云樗如同触电般跳了起来,惊诧地指着她,“你就是昨晚跳舞的那个女孩子!” “不错。”桑柔点头,浅浅一笑,“不知昨夜这舞可入得你法眼?” 思及昨晚的那具森然白骨,云樗顿时打了一个冷颤。 “入得了,当然入得了,哈哈哈……不错,跳得挺美的……” “只是‘美’吗?”阿驽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声调,“昨天啊,不知道是谁,看这祭舞看得都入魔了―一” “没有的事!”云樗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阿驽一眼,“都是你的错!今早这事儿也赖你!要不是你跟我提了,我才不会去看这么吓人的火刑!哼!” 桑柔脸上的笑意瞬间沉了下去。她踌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他……走得痛苦吗?” 屋里气氛骤然凝固,大伙儿不约而同地目光移向别处。云樗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答道:“嗯,还好,走得不痛苦,挺安详的。” “你骗人!”桑柔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走得很痛苦、很不甘心,对不对?” “你既知道真相干嘛还问我?”云樗反问道。 阿驽立马剐了他一眼,“喂!小子!怎么跟巫祝大人说话的?” “桑彻是你亲人吗?” 长鱼酒觉得事情并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只要一提起那个人,桑柔就显得心事重重的,这其间必有缘由。是亲人?又或是爱人? 他想了想,觉得两者似乎都说不通。哪有爱人之间拔刀相向的,更遑论骨肉至亲,如果一定有,那也必然是在宫门里了。 桑柔沉默着没有答话,小木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长鱼酒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了。桑柔当然没有义务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他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这么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闲事了。 长鱼酒无奈地摇了摇头,屋里的气氛继续沉默尴尬着。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回应之际,桑柔开口了,“他……应该算是我师哥吧。” 想起桑彻,她难过地低下头去,细碎的发丝遮住了她落寞的神色,楚楚动人的模样惹人怜爱。 “师哥?”云樗听糊涂了,“你也拜师学艺?” “就是我爹,九嶷空桑上一代大巫祝。” 云樗立刻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原来是你爹给你开了小灶啊!” 阿驽冲他翻了个白眼。 “白什么白?我说的是事实嘛!”云樗不满地嚷嚷着。 桑柔的脸上浮出微妙的神色。 “我爹这一辈子,只将所修巫术传给了两个人。” “就你跟他?”云樗困惑不解道,“为什么呀?” “在谈他这个人之前,我想……先谈谈我爹。” 桑柔低头轻抿了一口香茶,开始娓娓道来:“我爹爹乃是九嶷空桑第二十七代大巫祝,执掌空桑大权长达三十余年,是族里最智慧、最强大的人,在族里有很高的声望,权力远超族长桑楚公。我生于空桑巫祝世家,大巫祝所修之术乃家中一脉单传,绝不同外人共享,而我又是家中独女,本该由我一人修习此术,以继承巫祝之位。” “是啊,那怎么还收了一个徒弟呀?”云樗忙不迭地打断道,“他又不是你家的。” 桑柔凝视着窗外,神色飘忽不定,似是想起了什么,“是啊……他不是。阿彻他……确实是个例外。” “是的。”接话的是阿驽,“桑彻乃我族百年来最具天赋的巫师,从小沉迷于巫蛊邪术,族里禁书被他翻了个遍,且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甚至还用这些禁术邪术杀过人。于是才六七岁的光景,u看书 ww.uushu他在族里已经颇有名气了,人人皆言族凤凰古树下住了只小湘鬼,小孩子都不敢跟他玩,他只得守着娘亲度日。” “娘亲?他爹呢?”云樗抓着这个字眼不放。 “桑彻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一直是那个女人拉扯他长大。若是他老爹知道他天赋异人,估计在地下做梦也会笑醒的。不过若是知道他今后的命途轨迹,大约莫也是笑不出来了。哎……想我那时对巫术一窍不通,只得跟着老鸦子学打渔,你说这人和人之间……” “行了行了!”云樗不耐地冲他挥了挥手,“没人要听你那点破事!” “又不是讲给你听的!不想听就别听!”阿驽鼻腔里发出一阵不屑的“哼哼”声。 云樗没理睬他,“那后来呢?” 他想起被绑在火刑架上的那个邪异青年,在临死之际依旧高昂着下巴,灵秀晶亮的大眼中不由流露出哀怜之色。 桑柔拿起一个空酒杯,放在手里来回晃动,“后来?后来啊……那些禁书上的邪术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渴望更高深、更邪恶的术法,渴望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于是他便将目光投向了空桑巫术最高强的大巫祝,就是我爹爹。他想要投入爹爹门下,修习强大的巫蛊邪术,但是……大巫祝所修之术乃家中一脉单传,绝不可同外人共享,更何况放眼空桑漫漫百年历史,并未有哪代大巫祝开过收外徒的先河。爹爹当然拒绝了他的请求。” 讲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一双美目直勾勾凝视着窗外摇曳的马醉木,思绪飘回遥远的往昔岁月。 第26章 马醉木 “桑彻……”大巫祝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低声喃喃道,“你就是那个桑彻?” “不错,我就是桑彻。九嶷空桑族,只有一个桑彻。”少年的语气十分自豪,看得出他得意于自己异人的禀赋。 “听说……你常偷学我巫祝世家的巫术?” 少年垂眼不语。 “那你也该知道,空桑巫祝世家历代都没有开过收外徒的先河。所以……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破这个例收你为徒?”大巫祝的语气威严而冰冷,足以令任何闻者望而生畏。 但少年并没有退却。他足足沉默了三秒,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道:“确实无所凭借,我不过一介平民,无显赫出生,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娘是织衣的女工,每日赶早起来,不停地辛勤劳作直至太阳落山。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过着贫寒清苦的生活。除了禀赋,我什么都没有。” “呵呵。”大巫祝笑了,“你既一无所有,又凭什么让我收你为徒?” “我确实没有资格。”少年的语气十分冷静。他高昂着下巴,丝毫没有因为大巫祝的话而泄气,“可是……正因为我一无所有得像块天然璞玉,这才显得弥足珍贵,不是吗?况且,惯例这种东西,本身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如果不打破横亘在面前的屏障,我们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走了条死路呢?” “哦?”大巫祝兴致盎然地一挑眉,“那依你的意思,老夫不收你为徒,就是走死路了喽?”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被自己的话套进去了,少年连忙改口,“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大人你可以尝试一下,说不定……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哦?意想不到的结果,是哪种结果呢?”大巫祝眯着眼睛,气定神闲地俯视跪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思考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就……就是…不辜负大人所望呗……” “呵。”大巫祝笑了,“要老夫收你为徒,可以。但,要凭你的本事了。倘若你确有如斯资质,老夫便为你开这个先例。” 少年忽然跪了下来,朝大巫祝“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定不负大人所望!” “野心勃勃,野心勃勃……” 窗外马醉木摇曳,思绪又回到了阿驽的小木屋中,桑柔呆呆地盯着小木窗,呓语般地呢喃道:“野心勃勃,野心……勃、勃。” “桑、桑柔,你怎么啦?”云樗关切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什么。”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只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倘若我爹当时没有做出这个决定,那么阿彻的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什么?”云樗听糊涂了。 桑柔漠然地凝视屋外的凤凰树,一时陷入了无尽的思绪海洋中。 那一年,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仔细嗅嗅,还能嗅到夏日里热烈的气息。马醉木的花蕙像小贝的白粒,枫树和扇骨木挺拔地伫立在大地上,鲜明亮丽的树叶染红了整座村庄。金色与红色的凤凰树宛如只只腾飞的凤凰,细柔枝条缓缓摇动这个季节,正是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光。 桑柔坐在凤凰树梢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腿,浓密的树叶为她遮住了夏日似火的骄阳,阴凉舒适惬意。 “柔儿——” “柔儿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个少年迎着微风,旋风般跑来。他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光景,青衣宽袖,一头黑亮的墨发高高束起,露出额头,干净而利落。 他足尖轻轻一点地,于半空一个漂亮的回身,如猫儿般轻松跃上树梢,坐在桑柔身边。 “柔儿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少年向她靠了靠。 她下意识地看向少年的手,但少年手里空空如也。桑柔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少年。 “哈哈哈!”少年得意地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你看,上面是什么?” 她期盼着仰起脸来,却只看见头顶上一碧如洗的青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见。 到底要送她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正当她仰着头努力搜寻之时,少年突然把手伸到她耳边,来了一记帅气的响指。 “喂!”她吓了一大跳,“阿彻你干什么?” “喏,送给你。”少年摊开手。 他的手上已不再是空空如也,一根桃叶珊瑚簪正静静躺在他掌心,静静散发神秘光彩,“去了趟外头的集市,觉得这根簪子还挺合适你的,就随手买回来了。” “哎呀桑彻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天上有什么东西呢!”她接过簪子,翻来覆去地细细着,“好漂亮的簪子。” “漂亮吧?我的眼光一向不会错!”他自信地笑了笑,将下巴高高昂起。 “谢谢,我喜欢珊瑚珠。”桑柔腼腆一笑,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收入了怀中。 “你喜欢就好。”少年摆摆手,摆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嘴角那一丝笑意。 “阿彻……”她迟疑着开口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闻言愣了一下,不解道:“干嘛问这个问题?” “我就是觉得……你总是送我东西,我特别不好意思,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哈哈哈!”少年偏头看着她,忽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竟然还有人不希望别人对她好,柔儿你的想法可真新鲜!” 她连忙摆手道,“不不,我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儿了!”少年敛了笑容,严肃道,“你什么意思我明白!你想啊,师傅百年之后,你可是要接替他继承巫祝之位的,你若成了九嶷空桑的大巫祝,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还指望你多多照拂我娘呢!” 他忽地抬手,苍白的指尖轻轻点向身畔的花骨朵儿,口中念念有词,吐出一连串咒语。不消一会儿,这朵不知名的花苞竟翩翩然绽开了,绛红色的花瓣在和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人世间最美的仙子。 “诺!”他努了努嘴,“就像这朵含苞待放的红花,终有一天会盛开,把她最美丽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到那时我若变成一只小虫栖居于花下,你该不会介意吧?” 桑柔摇了摇头,“你要栖居,我……当然不介意,可是……” 她苦涩地笑了笑,“可是我并不想盛开,做一辈子的花骨朵儿难道不好吗?” “哗啦——” 一只圆滚滚的臭鼬拨开花丛,一溜烟蹿得没影了。 “柔儿你瞧,这小家伙竟然在偷听我们说话呢!真有趣!” 桑柔没有笑。 “阿彻,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少年不搭不理的态度让她着实感到恼火,“你知不知道,我不想当什么空桑大巫祝!不想接受这命运的安排!我讨厌暴露在人前,更害怕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孤独感!你知道吗?别人只会向我屈膝磕头,把我当作神灵的使者,但不会人愿意接近我,更遑论与我成为朋友。他们只会和我保持距离,你明白吗,u看书 ww.uukanshu一旦我坐上了空桑大巫祝之位,我也就失去了做一个‘人’的资格!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雪白胸脯不断上下起伏着,余怒仍未消。 少年的脸上依旧风轻云淡,“柔儿,我们养只臭鼬玩玩吧,这玩意儿圆滚滚胖乎乎的,可爱极了。你说是养在你家好呢,还是养在我家好呢?” 他随手从树上扯下一片叶子,细细端详叶片上曲折繁复的脉络。 “阿彻!” “哦对了,你爹平日里管你管得那么紧,整天逼你修炼巫术,倘若见到你玩臭鼬,岂不气得把屋顶掀翻了去?唔……还是养在我家里吧,反正我娘对我也没啥指望……” “阿彻!”她不耐烦地打断道,“我不想跟你谈这个!阿彻,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比我更合适空桑大巫祝的位子。你我相识已有六年之久,我不能更了解你。你的资质禀赋远在我之上,空桑每年举办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应付这样的大场面,你比我更加游刃有余。而且我能看得出来,你喜欢那种凌驾众生之上的感觉,你比我更加渴望权力、渴望强大的力量,并且你不害怕寂寞。阿彻,你和我,我们是不同的人,你比我更能胜任空桑大巫祝之位。” “哈哈哈!”少年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柔儿,你有没有觉得臭鼬真的是一种可爱而有趣的小动物?它以为它藏身于花丛间、离我们足够近,就能够偷听到我你我之间的谈话了吗?哈哈,可惜……它不过是一只臭鼬,它根本听不懂人话,即便有心偷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桑柔愣住了。 第27章 牺牲 “臭鼬就是臭鼬,从它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失去偷听的资格。既然如此,它又为何偏偏要来偷听呢?真是愚蠢!” “我明白了,阿彻,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了……”桑柔失神地喃喃自语道,“有些道理其实我早该明白的,早就该……明白的。” 少年又笑了,“不,不,柔儿,你不明白,你离‘明白’二字还远着呢?” “远?”她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只是……在情感上不能接受而已。” 少年手指屈弹,“嗖”地一声,火红的木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紧紧钉在对面的树干上。“说了你不明白你就是不明白!等哪天我抓只臭鼬回来让你参详参详,你大概勉强算是明白了吧。” “切!”她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是在质疑我的理解力吗?” “岂敢岂敢!”少年嬉皮笑脸地“赔罪”道,“大小姐你将来要继任空桑大巫祝的,桑彻一介草民可惹不起你,天知道你会不会一朝大权在手就公报私仇,那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哼!知道就好!”桑柔故意摆出一副倨傲的模样,将下巴抬得高高的,“草民桑彻,我命令你即可去抓只臭鼬回来。若有半点违抗,就地处以火焚之刑!” 少年笑得连树枝都打起颤来,“我说大小姐啊,这太残忍了吧!抓不到臭鼬就要被烧死,还有没有天理了?那以后我若是杀了人,你又该怎么处罚我呀?” “那就……把你扔到江里去喂湘鬼,或者……被我用簪子扎死,你觉得呢?”桑柔强忍住笑意,努力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少年闻言勾唇一笑,“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选后者啦!能看着美人死去,把美人的轮廓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这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你——”桑柔被气笑了,不知该说什么,“快去抓臭鼬,不然我点火了!” 少年狡黠地笑了笑,弯腰俯身道:“遵命,大人。” 他迅捷地跳下树梢,几个飞跃间消失在了花海中,如同一阵轻柔的微风。 少女桑柔轻轻倚靠在树干上,百般聊赖地晃着双腿,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朦胧中有湿润的热风拂过她的脸颊。七月流火,八月未央,骄阳炙烤着空桑大地。一丛一丛的马醉木静静装点着这个炎热又寂寞的午后,夏天的风从山的那边来,吹动三百匹小牧马的耳朵。 “桑柔?桑柔?”云樗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走神了?后来如何?我们还想听下去呢。” “喂喂!我说云樗老弟你不懂就别瞎说,这哪里是走神啊!”阿驽在一旁咂巴着嘴嚷嚷道,“大人正在用她的神识感知空桑大地呢!你知道神识是什么东西吗?哼哼!神识这种东西跟你们凡夫俗子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大约就是冥想的意思。大人方才定是在凝神思考,岂会随随便便走神呢!” “哟呵!我是凡夫俗子,那你是啥?”云樗没好气地反问道。 “反正……反正比你聪慧就是了,你是凡夫俗子,我就是上品凡夫俗子!” “好了,阿驽,你们都别说了。”桑柔叹了口气,“我方才确实是走神了,对不起,想起了一些往事。” “没、没关系!”阿驽连忙改口道,“大人就算走神也是神!”说罢还厚颜无耻地凑过去冲桑柔笑了笑。 云樗转过头,对他摆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长鱼酒无奈地摇摇头,无视屋里这对“活宝”,“你们既是师兄妹,又岂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是如今了。”桑柔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脸颊洒下一片阴影,“今日的空桑已经没有他了,应该是,如昨这个地步。” “不用这般咬文嚼字吧……”云樗低下头,小声咕哝了一句。 “桑柔,你快讲下去吧,我们都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激动将小脑瓜凑了过去。 “迫不及待的只有你一个吧,云樗小弟弟?”阿驽在一旁幽幽地调侃道,“敢情你是当故事在听吧!怎么?听得过瘾不?” 云樗怒气冲冲地剐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了。我接着讲。”桑柔抬手,示意两人安静。 “三年前,桑族闹出过一桩‘湘鬼吃人’事件,不知二位是否有所耳闻?” “我知道!”云樗抢着举手道,“阿驽讲过的!据说当年死了好多空桑人,最后还是你爹出手将这事儿给摆平的,可厉害了!” 云樗本来想说几句好听的活跃一下气氛,但桑柔脸上并未露出半分笑意,只是叹息着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事实上……并不尽然,看来阿驽你对这件事也并不很了解。当年无缘无故失踪的人,也就是所谓‘被湘鬼吃掉’的族人,其实不过五六人,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无踪无影,死因至今成谜。但更多的人其实是被捆住手脚强行扔进江里,活生生淹死的。” 阿驽不由哆嗦了一下,“什……什么?什么铁链?什么扔进江里?” 他突然站了起来,动静之大吓了众人一大跳,“大人,你说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我从不知道?那……那老鸦子呢?他不会也是手脚被锁住丢进江里,淹……淹死的吧……” 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着,他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阿驽,你不要激动……”云樗小声劝阻道。 “老鸦子?哪个老鸦子?” “就……就是原来挨着我住的那个,也是个打渔的……” “哦,不太记得了。”桑柔漫不经心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大抵是被抓去祭湘鬼了吧。” “祭……祭湘鬼?祭祀?什么祭祀?为什么要抓他!”阿驽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他得罪了人了呗。”桑柔依旧漫不经心地应道。 “谁?他得罪了谁?”阿驽连尊卑礼节都不顾了,他冲到桑柔面前,大声质问她。 “不知道。”桑柔耸了耸肩,“也许是我爹,也许是岭巫婆婆,也许是族长也说不定呢。” “族长……”阿驽双腿一软,身子便瘫倒了下去,“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悲痛之色,“竟然是被……也好,也好,能为空桑牺牲去当湘鬼的祭品,他死得也值……” 云樗走过去,轻拍了拍阿驽的背,低声安慰了他几句。 “巫祝大人,你之前提到‘祭湘鬼’,那是什么意思?”长鱼酒端起花酒轻啜了一口,显得饶有兴致。 “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以铁链锁住祭品们的手脚,令得他们无法动弹,再将他们扔到水里去喂水鬼。”桑柔用两根手指托住酒杯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不过……我并不认为湘江里真的有什么水鬼。你们想呀,手脚都被锁住了,能不淹死才怪,和湘鬼有什么关系?祭湘鬼这事在我看来实在太荒唐,做不得数的。” “那、那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了?”阿驽铁青着脸道。 “是啊。”桑柔干脆地应道,“我爹也说,湘江里并无什么湘鬼,也没有需要祭祀的鬼神。所谓‘祭湘鬼’不过是个优雅美丽的幌子,他们不过是要借机铲除那些人。” 云樗吃惊地捂住了嘴。“也就是说,他们打着祭祀湘鬼的幌子,秘密杀害得罪过他们的族人。” 长鱼酒慢悠悠地喝着花酒,花香和酒香混在一起,uu看书 .ukansucm 充盈在整个小木屋里,教人心神迷醉。 桑柔点了点头,“很精辟的总结。不仅如此,甚至我觉得,整桩事件就是那些人一手策划出来的骗局,其目的就是肃清那些对空桑不利、对其自身不利的族人。” 桑柔端起手边的酒杯,轻抿了一小口:“或许我不该同你们讲这种事的,我不知道,或许后果会很糟糕,可我现在心里很乱,我……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事。长鱼先生,既然你昨天救了我的命,想必心肠应该不坏。” 长鱼酒郑重地朝她拱了拱手:“既然你选择相信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你刚刚接手空桑大巫祝之位,心绪烦乱实属正常。” “多谢。”桑柔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喂喂!我们都讲了大半日,祭湘鬼同那桑彻又有何关系?难道他也成了祭品?”云樗急不可耐地敲打着酒杯,“你可不能这样子吊我们的胃口啊!” “嚯!敢情你还真他娘的把这当故事在听啊!”阿驽没好气地骂道。 “都别吵了,我接着说。”桑柔端起酒杯,放在手中细细摩挲,“云樗,你猜得不错。桑彻被选中了,当了湘鬼的祭品。” 云樗和阿驽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丝惊恐。 有人打着拯救全族的幌子逼你去死,并且他告诉你,这是大义凛然的壮举,这是英勇无畏的牺牲,你将为这个族的族人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事实却是如此苍白无力。 事实上,你的死除了给忌惮者带来快感以外,毫无意义可言。 第28章 霜夜 夜。 寒鸦惊慌掠过,带着刺耳的鸣叫声消失在夜幕中。 晶莹的流霜飞漫天,江天一色若镜面纤尘不染,而江上依旧弥漫亘古不散的浓雾。层云密密布满夜空,今晚没有月亮。 凤凰树下,古木窗边,青色火焰在青年指尖流动。 “噼啪噼啪!” 木桌上的烛火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苍老疲惫的妇人坐在他身畔,正马不停蹄地赶制锦缎,她鬓发已斑白,岁月在她眼角镌刻下痕迹,一针一线,枯瘦的手不住微微颤抖着。这样的手,竟然还能做绣工。 “阿彻!阿彻!” 冰冷的夜色里,一个人正在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阿彻!” 寂静的屋外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草木摇落,发出“沙沙”声响,有人踏过草丛跑向木屋,脚步的凌乱昭示行者内心的不安。 “阿彻!阿彻!” 桑柔满脸惊恐地踩上楼梯。古旧的木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可她什么也管不了了。 “通通通、” 桑柔三步并作两步,旋风般冲上楼。 “阿彻,赶快离开这里!那些人……他们要来抓你了!”雪白的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但恐惧已由不得她有片刻停顿。 老妇人闻言微微颤动了一下,“柔儿,你在说什么?谁要抓阿彻?他们为什么要抓阿彻?” 桑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迟疑着开口道:“因为,因为……” “啪!”地一声,青年一脚踢翻桌子。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往外蹦,语气冰冷如刀锋,“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昏黄烛光一闪一闪的映衬下,他英俊的面孔显得愈发苍白可怖了。 “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桑彻的声音近于嘶吼。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桑彻,狰狞、忿恨、恶毒,犹如野兽一般颠狂。 桑柔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因为他们忌惮我,怕我杀了他们,是不是?你说呀!是不是?”他一步步地逼了过来,大片阴霾爬上了脸庞,原本英俊的面容在这一刻极度狰狞扭曲,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刹般可怖。 桑柔攥紧拳头,咬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 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无比清晰地回响。老妇人指尖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血滴到雪白的丝帕上,将它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桑彻惊惶地回过身去,眼中满是焦虑不安。他想要对老妇人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老妇人叹息着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我没事。” “我……”桑彻启口,然后再次顿住。 “看来……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了。我的阿彻,快走吧,不必太过挂念,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论如何,千万不能被他们抓住!你还年轻,前方的命途充满无限可能。我老了,不中用了,想必他们不能奈我如何。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定要好好活着,绝不能让他们给抓了去,落得个葬身鱼腹永世埋没的下场。” 桑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深邃的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少女桑柔怔怔凝望着青年俊逸的脸庞,头一回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良久,桑彻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终于算是明白了……” 他走上前去,弯身朝老妇人拜了两拜,“我既留不得,还是离开为好。孩儿走了,莫问归期,归期不可知。” 老妇人轻点了点头,混浊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去吧,阿彻。这个地方已经容不下你了,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吧……” 桑彻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老妇人,“有朝一日等孩儿寻到了安身之处,便带你离开这个邪恶的地方,过平静安宁的生活,永远永远不再回来。” 他说完,转身便要出门。 “阿彻!”桑柔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喊住了他,“对不起,这件事……和我爹没有关系,是岭巫的决定,我爹拦也拦不住,我,我们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 青年猛地转过头来,吓了她一跳。猩红充血的眼睛,因为忿恨扭曲的脸,凌乱的墨发。从他的眼神里依稀可见当年的高傲,可那高傲却已染上了大片黑沉沉的阴霾。他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温情,仿佛他此刻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相识已久的师妹,那样的眼神看得她心里一凉。 他还是不相信!他还是误会了自己…… “是桑楚公的决议吧?”他扬起脸,淡淡道。 大巫祝顾名思义,乃众巫之首,坐拥族内至高权力。放眼九嶷空大地,大巫祝唯一无法阻拦的人,也就只有族长桑楚公一个。 若是桑楚公想要杀他,一族之长想要杀他,那么试问放眼九嶷空桑大地,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对不起……我们也无能为力……”她垂下眼睑,极力掩饰自己慌乱闪烁的眼神。 随之而来的是令人难堪的沉默,木屋里寂静如死。晚风钻进窗户,吹得屋内的帷幔簌簌摇动,一片狼藉。老妇人沉静地凝望着窗外,凝望那被霜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凤凰树。 仿佛经过了千年漫长岁月,久到桑柔以为自己要落地生根,长成一棵孤独的大树时,桑彻终于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没事。”他云淡风轻地甩了甩头,“我不怪你们。” 桑柔扭过头去,无声无息间泪如泉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抬起手,厌恶地抹了一把脸,尝试着抹去那该死的眼泪。 “呵。”他悲凉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不,我还没走呢,就想着回来了?” 桑柔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莫问归期,归期不可知。” 桑柔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我走了。”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起行囊,跨过了最后一道门槛,“现在才是真的要走了,柔儿,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就此别过吧。” 她咬了咬牙,最终没有发声。 老妇人依旧沉静地望着窗外,没有再看桑彻一眼。 桑彻拍了拍行囊,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宛如一阵和煦微风。离去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切又重归于平静,桑柔靠着墙呆呆地伫立许久,然后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紧紧地捂住嘴。泪水像断了线似的,不住从指缝间涌出,又“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 “哎……”老妇人轻叹一声,“柔儿,要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月夜如此寂寥,浓云一层一层,遮蔽了天空中最明亮的那一轮月。何时才能再见到那明亮的月?明日,或是明年? 风大了些,狂乱的夜风吹拂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她突然疯了一样地跑下楼去,任大风吹乱她的秀发,任泪水在脸上恣意流淌,uu看书 .ukansu 好像这么跑着,心里就不这么难过了,好像她天真快乐的韶华年岁,就在这场离别中一去不复返了,好像她跑着跑着,就跑完了自己的韶华年岁。 身后的吊脚楼上,古旧的木梯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昏暗的烛光慢悠悠地摇曳着,送来老妇人幽幽的叹息声:“柔儿,你是个好孩子……” 一年后。湘江边。 夕阳西下,九嶷山顶上笼罩着古怪的烟霞,满是愁云的薄暮里,浓雾迷没的江畔,一行人静默地跪在岸边,一言不发。 在那一行人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少年人,每个人都被冰冷的铁链牢牢锁住手脚,那铁链,仿佛一条漆黑的蛇。 抬头望去,前面是无边无际的滔滔江水,浩浩汤汤的水势,波涛汹涌澎湃,那里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处,也将是他们庸碌这一辈子的最后归宿。 阴冷的风在江面上回旋,发出凄厉可怖的尖啸声;如刀阴风无情割在人们的脸上,割得他们瑟瑟发抖,不住打着寒颤。在更远的地方,巍峨挺拔的九嶷山隐在云雾中,朦朦胧胧看不清真面目,从此角度看去宛如一只黑色的巨大怪物。怪物正张开它黑黢黢的嘴巴,迎接猎物们的到来。 跪着的人身后是那高大宽阔的祭台。 不论九嶷空桑大小祭典,这祭台上总要站那么几个人。这是一个永远不会空的地方,即便有人不慎摔下来,却总有人不怕死地前赴后继补上去。 桑楚公双手抱胸站在祭台上,居高临下俯瞰他精挑细选的“祭品”,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第29章 祭湘鬼 大巫祝站在祭台前冷冷旁观这一切,既不插手也不阻拦,只是冷冷地看着,古井无波的双眼看不出悲喜。 穿着紫色裙装的少女躲在大巫祝身后,芊芊素手紧攥他的华服衣袖,连指甲都刺快刺入肉里了,“爹爹,求你了……” “闭嘴!”大巫祝一甩衣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大巫祝的拒绝浇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 素手无力地垂下,她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去这残忍的一幕。耳边不断地响起铁链晃动的声音,“祭品”在做最后的反抗。 被锁链捆缚住的人疯了似地挣扎着,铁链发出冷硬的金属碰撞声,然而一切不过是徒劳,除了在身上勒出道道血痕外,什么都无法改变,可他们依旧拼命地挣扎着,俨然一头头愚蠢的疯牛。 看着快死的人做最后的挣扎,看着他们脸上惊怖惶恐的神色,看着他们从拼命挣扎到跪地祈祷再到彻底绝望,那是件再残忍不过的事了!桑柔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承受这一切,甚至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为什么?她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祭台上那些人都能够承受得了,桑楚公能够承受,岭巫能够承受,而她却独独无法承受? 她想象着有朝一日,她也变成和他们同类的人,蹬着精致的皮靴站在祭台上,或淡漠或讽刺地俯视着她的“祭品”们。 她无法想象,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她哀叹命运的不公。 不多时,一个丑陋的老女巫尖笑着爬上台去,附在桑楚公耳畔低语了几句。桑楚公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吉时已至,开祭——” 女巫尖利的声音宛如森冷的匕首,一字一字扎入每个人的心尖,将他们的心割成碎片。 还有什么样的恐惧相较死亡更胜一筹?若有,那一定是宣判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一切心中原有的侥幸全部化为齑粉。再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一条鲜活的生命即将止步于此,而他们仍没有做好死亡的觉悟。挣扎、徒劳、恐惧、冰冷、窒息……他们想象着即将会发生的事情,残酷的死亡场景在他们脑中一遍遍地模拟重演,而他们马上就能亲身体验到了。 死寂中,一对人马走上前,“祭品”们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不要!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一个孩子在风中无力地哀求着。 桑柔强忍住想要捂耳朵的冲动。 桑楚公冷笑了两声。 “呵,我的孩子们,能成为湘鬼的祭品是你们的荣幸,该高兴才是!” “扔下去!”岭巫一声令下。 孩子被人高高举起,悬空的感觉令他更加惊慌了。 “不!”他发出了惊恐凄厉的尖叫声,“求求你们,不要——” 人们纷纷扭过头去,不敢直视这残忍的一幕。 铁链被晃得“当当”作响,幼童剧烈地挣扎着,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扑通——” 一声巨响,孩子的尖叫声淹没在了茫茫的江中,不留一丝余音,水面浮现出一连串密集的气泡,这些气泡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终归于平静,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江边死一般地寂静,人人惶恐,人人自危,死亡的阴影笼罩大地,笼罩这片与世隔绝的乐土。 年迈的女巫伏倒在地,嘴里吐出一连串歌谣般的咒语:“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一愿湘鬼勿作乱,享吾飧饔尽天寿,二愿湘神佑吾族,五谷丰登民兴旺,三愿诸神降恩泽,同心协力齐植桑。你们未我族做出牺牲,九嶷空桑将永远铭记你们……” 大巫祝在一旁默默作壁上观,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桑柔瑟缩在大巫祝身后,美丽的眼睛中蓄满泪水。 桑楚公终于撕下了他伪善的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令人作呕的嘴脸。 她没法接受,那个她曾经拥护爱戴的族长大人,原来竟是这般恶心。 “爹爹,求你让我回去好不好?好不好?我受够了!不想看了!” “不行!”大巫祝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擦掉你那两行没用的眼泪,给我站在这里看好了!” 祭台上,桑楚公朗声宣布道:“献祭开始!”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女巫旋即爬了过来,在祭台前的空地上跳起一支祭舞。这女巫约莫九十多岁了,枯黄的皮肤皱缩在一团,整个背部扭曲地弓着,嘴里牙齿一颗不剩,光秃秃地就剩个大黑洞。与其说她在献祭舞,不如说她只在扭动肢体做奇怪的动作,远看仿佛一只丑陋的大蜘蛛。随着祭舞的进行,不断有“祭品”被抬起来,投入湘江去喂湘鬼。 一时间满场是铁链晃动的“丁零当啷”声。 “扑通——” “扑通——” 湘江泛起一圈又一圈波澜,水面上密密麻麻满是气泡,看得人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个垂死之人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记,有多少印记就有多少拼死挣扎,就有多少冤魂徘徊其间。 怯懦地瑟缩在大巫祝身后,少女桑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仅仅俯仰之间,数息之内,几个人的生命又如露珠逝去了,简直比房檐上的破瓦还不值钱,比枯叶落得还快。 天边隐隐有微光闪现,淡红色的,明亮的,那是不属于日光的,另一种光。是什么呢?她仰起头,脸上写满好奇。神要来救赎这片乐土了吗?用祂的光来涤荡人世间的一切丑恶。 “轰——” 一阵滔天热浪迎面扑来,巨大的火球带起滚烫的空气流动,以铺天盖地之势呼啸着袭向桑楚公,火光所及之处,空间急遽扭曲,草木尽数凋零。 桑柔心下暗道不妙,急忙闪身快退,同时心下默念口诀,忙不迭在周身罩起一层薄如轻纱的水幕。 尽管水幕消去了大部分伤害,但烈焰的余波依旧将她震得倒退了好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大巫祝一个箭步冲上祭台,衣袖一甩,抖出汩汩清泉来。 “虚生流,流水生于虚,斩灭三界妖火!” 没有同狰狞的火舌正面交锋,水流绕了一个弯,从两面包抄而去,然后一点一点地缩小包围圈,直至彻底将妖火吞噬而去。 “哧哧——” 零星火苗挣扎着窜起,最终在清泉的滋润下化为虚无。在火光即将革灭殆尽之际,扭曲的虚空中隐约显出一个青年的剪影来。苍白的面容,漆黑的衣袍,指尖跳动着狰狞的烈焰,仿佛是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来的血修罗一般,冷漠,残忍。 竟然是他!桑柔差一点喊了出来。 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会…… 在众人的目光下,青年念动口诀收了火焰。 “我娘呢?”他冷声问道。 “你娘?”桑楚公冷笑,“她死了。” “阿彻……”岸边响起一阵微弱的呼唤,那是来自一个生命的最后呼唤。 青年顿时鱼跃而起,向着江边奔去。 “抓住他!” 一声尖啸,桑楚公率先反应过来。只听“呼”的一声,银光一闪,皓袖翻飞,大巫祝飞跃而起,几个跨步间出现在了桑彻面前,用身体死死封住他的去路。没有人看见大巫祝是如何移动的,仿佛瞬息内就突破空间移动了过去。 离了大巫祝,桑柔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于是她轻拢指尖,在周身罩起一层透明的防护膜。 “滚开!让我过去!”桑彻怒吼一声,抬脚踹向大巫祝的眉心。 大巫祝侧身一闪,接着快若闪电地飞起一脚,正踹在桑彻的小腹上。桑彻哀嚎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你……”他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你竟然……” 大巫祝叹息一声,伸手探向他的心脏。桑彻慌忙一个翻身,在地上连滚三圈,然后迅速跃起,目光警惕地望着大巫祝。 “阿彻……” “不许过去!” 大巫祝足尖一点,迎上前去,硬生生地接下了桑彻凌厉的进攻。 “轰——” 惊天动地,巫祝的滔天灵力在半空中弥漫开来,雄厚的能量形成一堵大墙,牢牢封住了眼前之人的去路。 桑柔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思忖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巨大的古树树荫遮蔽了她的影子,给她带来了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蜉蝣撼大树!可笑!”桑楚公从鼻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祭祀一旦开始便无法中止。那个老家伙!”他抬手指向可怜的老妇人,“不容迟疑!扔下去!” “是!”瘦弱的老妇人被高举至半空,脚下是汹涌奔流的江水,是地府的冥河,是葬身之地,水中不知隐伏了什么。她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桑彻疾扑而去。 真气在天地间疾速涌动,相对于飘渺虚幻的巫术,那是另一种真实有质感的东西。 “呼——” 隐隐间有气流摩擦的声音,大巫祝调动全身大半真气,在半空中织出了一张巨大凝实的网,以此牢牢堵死桑彻的去路。绝望中,他死命用身躯那张撞向巨网,却只是徒劳。 气之一物极为精妙,无色无味亦无形,存在于最幽微隐晦的地方,随顺变迁虚与委蛇。由真气凝结而成的网本没有实体,因而亦没有可能从外打破,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uu看书 ww.uukanshu 真气与真气的碰撞激起空间千万层波浪,连圈圈圆圆的涟漪都清晰可见。桑彻一次又一次地撞过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回来,疯狂而绝望。 “为什么!我宁愿死的是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怒吼道。 “不告诉你,自是为了你好。”大巫祝念动咒语,真气网瞬间凝视数倍,“活着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祭品的数目本是事先钦定的,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离开,就必须得有人替你去死?” 桑彻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冷酷邪异的目光犹如一道利剑,看得大巫祝一阵心惊。他卯足了劲,向着坚实气网发出最后一击,真气网摇晃了几下,却还是没有破。 “你不过就是桑楚公的一条走狗!”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了最后的决绝话语。 大巫祝不由后退两步,浑浊的眼中,眸光微微黯了一下。 桑楚公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冷笑着拍手,“哼哼!真是一场好戏呢!” “还等什么?扔下去!”他不耐烦地一挥手。 “扑通——” 瘦弱的老妇人落入水中,如同一片枯叶从枝头落下,在风中无力地飘零着,堕入茫茫无边的江水中。她这一落,便再也没有浮起来。 人群里登时又是一阵恐慌的骚动,铁锁“丁零当啷”地乱响,场面一时混乱至极。不少人忍受不了如此死亡的折磨,纷纷自发地跳下水去。 “扑通——” “扑通——” 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落水声。 桑彻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神采。 第30章 渎神罪 最后一个祭品也被推下水,岸上空了一大片,唯有宽阔高耸的祭台依旧孤零零立在江畔。 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都已经化作虚无,融入苍茫虚空,变成精灵飞走了。 湘鬼祭祀临近尾声了。丑陋的老女巫依旧不知疲倦地跳着祭舞,枯瘦的身躯似乎随时会散架。 桑柔恶毒地希望她现在立马死掉。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泉路辽远,魂一夕而九逝。春之兰兮夏之芷,秋之菊兮冬之梅,望孟夏之短夜兮,哀亡者之渐远。愿逝者安息,忠魂永驻,魂兮归来,长无绝兮终古!” 随着祭台上的男人念完祭词,这场祭湘鬼的华丽庆典终于落下帷幕。 滔滔江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只是不知要流到哪里去。寒风簌簌,吹得人心冰冷绝望。从生到死,整场秘密祭典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 木屋里一片默然。听者纷纷垂头,似是被这个故事震撼到了。 谁也想不到,在这么一片乐土上竟还存有此等泯灭人性的罪行。表面看去是那么得漂亮精致,实际上却狰狞得令人心寒。 许久,云樗终于打破了沉默。 “然后呢?”他轻声问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桑柔闭上了眼睛,细细回忆着往事,痛楚悄悄爬上她精致的脸颊,“后来,他在江边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独自离去了。没有人拦他,当然也没有人拦得住他。他带着对九嶷空桑的痛恨,毅然离开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无音讯。没人知道这三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他堕落了,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冥界百鬼。” “在他走后一年,爹爹离奇染上怪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死状惨不忍睹。族人纷纷猜测此事和多年前的‘湘鬼吃人’事件有关,但谁无法道明确切原因。再往后……就没有往后了。直至昨天晚上,招魂夜,桑彻潜伏于九嶷后山,趁着所有人放松戒备的当口回来寻仇,带着一柄邪恶的剑,以及用他自己的鲜血炼制的鬼物。幸得长鱼先生舍命相救,不然我现在早已成了他剑下一缕亡魂了。” “是啊!曲生,你现在是空桑的大英雄喽!昨夜你不但救了桑柔,也救了我和阿驽,挽救了整个空桑的命运!”云樗兴奋地咧着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不过话说回来,你昨晚那副紧张的样子可真是吓坏我了,当时还以为你被水鬼附身了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害得我跟阿驽担心了你一整晚。” “就是就是!”阿驽连连点头,“尤其是某人,咳咳,连觉都没睡,在屋里瞎闹腾了一晚上,害得大爷我也心慌慌的,愣是一宿没合眼。” “你瞎说什么呢!哪有这事!”云樗恼怒地瞪了阿驽一眼,阿驽回敬他一个鬼脸。 长鱼酒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尽管一夜间拯救了数百条人命,又成了空桑人人敬仰的大英雄,长鱼酒却似乎并不开心,他总感觉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团什么东西郁结在那里,堵得他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他缓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大口呼吸着屋外的清新空气,仿佛逃离了这个偪仄压抑的屋子,他才会感觉心情舒坦些。 他很后悔,非常地后悔。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犯了一个残忍的、愚蠢的错误。 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是个冷酷嗜血的杀人犯。 为何要去逞能?为何要去做这无谓的英雄?是为了云樗吗?或是阿驽?还是为了屋里这个女孩的性命? 他仅仅只是一名过客,即便空桑全族惨遭屠杀,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他根本不该打败桑彻,而是该送桑彻离开,让其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可……即便他有心为之,桑彻又会甘心地听他话离开吗? 执著之人、为情所困之人、为仇恨填满之人,即使决定离开,估计也是不会走得太远吧。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一旦有了牵挂,就仿佛被缠上了一根无形的丝线,一辈子都要被这细线栓得死死地,怎么走都走不远哩。 长鱼酒深吸了一口气,一遍遍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只是出于无知,只是出于正义,他只是想要拯救那些无辜的、应该得到拯救的人,如此而已。 尽管他努力地安慰着自己,可他的内心依旧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莫名不好受。望着窗外繁茂滋长的凤凰树,还有那挂着晶莹露水的马醉木,长鱼酒忽然就叹一口气。 说到底,一切祸根都源于罪恶,源于那场邪恶的祭祀。 “祭祀,原本是为了人,是让人过上更美满的日子,罪恶却使其本末倒置。”他长叹一口气,无尽的悲伤情绪在小屋里蔓延开来。 桑柔静静地垂头,眼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人民是神灵的主人,用人做祭品,还有哪个神会去享用?用大牲口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哪里还敢用人?这样的行为不仅对族人残忍无道,更乃对神灵的亵渎,如此倒行逆施,只怕是绝无善终的可能了。”长鱼酒淡淡道。 屋里的气氛一时冷寂下来,云樗和阿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柔幽幽叹息一声,道:“是啊,所有参与这场祭祀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神灵有眼,老天有眼,我爹第一个没能尽其天年,五十不到就死了。不知接下来,神灵的诅咒又会降临到谁身上呢?” 屋里的气氛更加冷寂了,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云樗也低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对不起,失言了。”桑柔悲凉一笑。 “没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云樗道,“曲生,你无需自责了,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忍见无辜族人惨遭屠戮而已,你比那些人高尚多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挽救了整个空桑的命运,也救了数百族人的性命,用一条人命去换那么多人的性命,总算不亏。呃……那个……巫祝大人,你也别太难过了……” 云樗停下来,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又接着道:“你想想看呐,所谓生与死,都是命里注定逃不掉的。无可奈何,不若顺其自然,就让他痛快地去喽!讲不定他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开心呢,至少在那里他就可与他的双亲团聚了……我想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吧,你对这方面的了解理应比我深刻才是。” “喂!你可要说清楚了,哪方面啊?”阿驽兴致盎然地问道。 “呃……这个嘛……”云樗结结巴巴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给阿驽听。 “就是死亡啊、幽冥界啊,神鬼啊……巫祝不就是专门同死人打交道的嘛!”他挠着头道。 “不错。”桑柔莞尔一笑,丝毫不觉得云樗的话有哪里冒犯了她。 “谢谢你,云樗。我好多了。昨夜的招魂节举办得乱七八糟的,眼下族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对不住诸位了,先行一步,改日有空再叙。” “行!行!没事!大人您慢走啊!”阿驽立刻屁颠屁颠起来,“大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桑柔优雅起身,足尖点地,轻移莲步,如惠风般翩翩然飘出了窗户,只留下阵阵紫云英的幽香和一个不知所措的阿驽。 “马屁精!”云樗悄悄地骂了句。长鱼酒没忍住,笑了。 “曲生你笑了!”云樗开心地拍着手。u看书 ww.uuknshu.cm 先前不适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长鱼酒默默看着云樗,忽然觉得有这么个伙伴还真不错。 “咳咳!诸位,我打渔去了,日落再回,你们自便吧。”阿驽干笑了几声,红着脸匆匆下了楼。 “长鱼先生,明日我会吩咐人送药过来,记得按时敷用——” 和煦的惠风从窗外飘进来,带来空灵澄澈的妙音。大巫祝的声音仿佛是从时空的另一头传过来的,轻柔飘渺,亦幻亦真。空气里依稀残留着紫云英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教人心神荡漾。 过了好久,云樗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挺漂亮的,是不是?”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凤凰树,似乎有点不太开心。 长鱼酒愣了片刻,旋即勾唇一笑,凑到云樗耳畔戏谑道:“不漂亮,一点也不漂亮,满意了?” “切!”云樗不屑地嘲了句,晃晃悠悠地下了楼,“我且出门逛逛,你好生歇息着吧!” 长鱼酒闲着没事,便在塌上浅眠了一小会儿。这般安逸闲适的生活他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了。微醺的暖风吹来,吹起零星的几缕发丝。劳作者的欢歌笑语从窗外飘了进来,仿佛全天下最美妙的笙歌。 不多时,他听见有人“通通通”地上了楼,站在门口观望他。他睁开了惺忪朦胧的睡眼,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正恭敬侯立在房门口。 “长鱼先生,族长大人请你移步一叙。” “好的,稍等一下。” 他点了点头,起身整顿整顿衣裳,然后示意少女带路。 第31章 浴汤 雅致的楼阁间,清淡的檀木香氤氲其中,让人闻着心神安宁,心驰神往。镂空的雕花窗棂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日光,做工考究的木桌由稀有上等木材打制而成,凑近还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床塌上铺的是繁复华美的绫罗绸缎,缎面上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精巧典雅,全是女工一针一线的心血。 仪态曼妙的婢女在阁楼间来回穿梭,带起阵阵迷醉的香风。与阿驽的简陋木屋相比,这栋阁楼简直豪华了一倍不止。 “长鱼先生,昨夜幸得你出手相助,这才免去我九嶷空桑一场浩劫,我族上下百口人也得以保全性命。我桑某人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今日请先生前来寒舍一坐,便是希望能报答先生对空桑的恩情。” 空桑族长桑楚公放松地倚在塌上,举手投足间早已没了昨夜的紧张慌乱。镇定的语气,周密的言辞,沉静的面容,浓重的威压,不愧九嶷空桑一族之首。 长鱼酒礼貌性地微微颔首,示意桑楚公接着说下去。 “只是你我相识不过一日,桑某对先生了解实在不深,亦不知先生平素喜好。先生此番帮了空桑大忙,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便是,金银、珠玉、锦缎、丝绸,只要我们这穷地方能拿得出来的,统统都可以给你……” “我不要这些。”薄唇吐出冰冷的话语,长鱼酒直截干脆地打断了桑楚公的话。 “我想也是。”桑楚公淡笑一声道,“先生一看就非凡俗之人,又岂会为金银珠宝这等庸俗之物所牵绊。既然先生对金银珠宝不屑一顾,那么,先生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生硬起来,言语中竟带了三分威胁之意。 “我想,我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长鱼酒走近几步,紧紧注视着塌上的桑楚公,“我要那把刀。” “哪把?”桑楚公身躯一震。 “族长大人觉得呢?”长鱼酒淡笑着,目光如同一支锐利的冰箭,随时都将洞穿对方的身体。 塌上的桑楚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他低着头神色飘忽,似是在权衡着什么。长鱼酒将手缩回袖中,紧紧握住藏匿于袖间的匕首,以期应对一切突发状况。 华丽雅致的阁楼间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交替的呼吸声,忙乱而短促,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良久,桑楚公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桑彻本为你所诛,他的生前之物作为战利品归属于你,亦理所当然,只是……” “只是什么?”长鱼酒被他折腾得有些心烦。。 “只是昨晚你在场,想必也该听见桑彻说的那些话了。雨祭这把刀是受了诅咒的,从刀柄到刀尖处处充斥亡魂与死灵的怨毒之气,稍稍不慎便会反噬主人,到时候要后悔都来不及了。桑某也是考虑到长鱼先生性命安危,之前这才有所犹豫。此刀受上古怨灵淬炼,极难驾驭,更何况刀尖上尚残留有桑彻的精血,危险异常,还望先生再思量思量。” 长鱼酒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了那把夜雨中泛着幽幽寒光的刀。 冰凉的雨点一滴又一滴,无情地敲打在刀刃上,顺着刀背流向刀锋,在雪亮的寒光之上拢起一层薄薄水幕。冰冷雨水将刀洗刷得透亮,刀身上布满的一条条玄奥奇诡的暗纹,如九曲回肠蜿蜒曲折,如清溪江流般细密精致,而此时此刻在长鱼酒的脑海中,它们一时清晰明朗起来。 雨祀,幽晦夜雨中的一场祭祀,多么盛大的名字,多么清绝的名字。 但主祭者不同,祭祀的方式自然也不甚相同。 “多谢族长大人的好意提醒,但我已经决定了。”长鱼酒抬起头来,两眼平视桑楚公,目光如炬,带着不容抗拒的信念。 “既然先生执意想要,那桑某人自然也不好拒绝了。”桑楚公长叹一声,“如此,我谨代表九嶷空桑全族,将这把宝刀赠于你,以报答先生于我族的救命之恩。小黛——” “来了!”少女踏着轻快的步子出现在了门口,华服锦缎,衣着鲜艳,正是刚才来请他的那名少女。 “去湘妃阁,替我把雨祭取来,今早刚放进去的那把,动作小心些。” “是。”少女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那就……多谢族长大人了。”长鱼酒略微欠了欠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悠闲安逸的日子如同流水般,总是过得飞快。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如火骄阳将大地晒得滚烫滚烫。 这些日子以来,阿驽每日照例去江上打渔,早早出门,直到太阳落山归来。云樗是个闲不住的淘气鬼,一天到晚向外蹿,似乎每天都会有新的东西吸引他的眼球。而长鱼酒呢?由于身受重伤,他被云樗和阿驽勒令不准乱跑,于是只得待在屋子里睡大觉。大巫祝桑柔有时会来看望他,为他诊断伤情,送些滋补药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不堪入目的伤口已开始逐渐愈合,如今只能看到浅红色的印痕了。掐指一算,他来到九嶷空桑也半个月有余了,自打到来的第二日起,便一直待在阿驽的小木屋里养伤,都还没怎么游览过这片美丽神秘的土地呢。 思忖着自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长鱼酒踌躇了一会儿,便下了楼。 南方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实难预测,方才还是骄阳似火流火炙烤,下一秒没准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所以空桑人总是极其珍惜有阳光的日子。绿油油的田野里,农夫举起锄头挥洒汗水,烟波浩渺的湘江之上,渔夫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的大抵又是湘君和湘夫人,悠扬的歌声托起一叶扁舟,向着更远的地方荡漾而去。 时间还早,日头并不毒辣,长鱼酒原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殊不知勤劳的空桑人早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湘江的水涨了起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晶莹透明,像是姑娘缤纷的飘带隔着虚空挥舞着,曲折的岸势一直蜿蜒到天边。 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长鱼酒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望着滔滔不绝奔涌而去的江水,忽然就忆起了尘封心底的痛楚往事。现在想来,那似乎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过去与现在间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幕,明明看得清晰透彻,却永远走不过去。有时想想,连他自己都感到如梦似幻。 和煦微风亲吻他的脸颊,凤凰树的枝条在艳阳下晃来晃去,带起一抹柔和的红色光晕,他思忖着若是下半辈子能在这地方度过,倒也挺好。 前面传来了少女清脆悦耳的笑声,宛若银铃般“叮叮当当”地晃动荡漾,带着女孩们对这个尘世最纯粹的幻想。 “哗啦―一” 水花溅起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湘江里似有人在戏水。各种水声交织在一起,宛若清妙的旋律。嘈杂的泼水声不但没让长鱼酒感到烦躁,反倒令他的心安宁了下来。” “玲子,你把我们的衣服放在哪儿了?我洗好喽!” “喂!你洗这么快做什么?不行!再陪我玩会儿嘛!” 少女活泼俏皮的笑声飘了过来,如同朝阳夕露般美妙,仿佛是人世间最圣洁最清澈的东西,让人听了心醉神迷,忧思全忘。 长鱼酒微微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怕是走错地儿了。显然,此地乃是空桑姑娘沐浴之地,被他误打误撞给碰到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身便欲离去。 “说!我的衣服到底被你藏哪儿了!” “想知道吗?陪我洗呀!等我洗完再告诉你,嘻嘻!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 气鼓鼓的少女正要发作,被唤作玲子的少女突然亮起嗓门喊道:“喂喂!柔儿,别躲了,我看见你了哟!快过来跟我们一起洗呀!” 柔儿? 长鱼酒瞬间仿佛魔怔了般,脚步不受控制地竟往前挪了几步。银铃般的笑声越来越近了,直到少女窈窕绰约的倩影映入眼帘,他才有些茫然地收住了脚步,不知自己今日是不是真的中邪了。这一切,都如梦似幻。 一个赤裸的少女忽然从旁跑了过来,赤条条的身子没有任何衣物的掩饰,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挂着晶莹的水珠,应该是刚从水里出来。 她飞快地跑到江边,uu看书ww.uukanu.cm朝着正在沐浴的姑娘们大喊了几句,姑娘们随即嬉笑怒骂着,鞠起水泼到她身上。 眼前赤裸的少女正是空桑大巫祝桑柔,尽管此时此刻,她的言行举止与族中寻常女子一般无二,但长鱼酒发誓他绝不会看错。 洁白的胴体与背后黝黑的九嶷山形成鲜明对比,光嫩肌肤仿佛新剥鲜菱般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一双水润匀称的修长玉腿裸露在外,纤细的腰枝如弱柳不盈一握。 一双灵秀的美目中闪着狡黠光芒,但眼神确是清澈干净的,幽亮的眼眸中似有万千珠玉熠熠生辉,灿若繁星而皎若明月。微微上翘的睫毛扫过脸颊,带起千种万种风情,睫毛的尖尖处依稀沾着晶莹的水滴,仿佛是昨天夜里残留的露水,一闪即逝。 修长的双腿光洁如玉,那是十几岁的少女才有的光洁,不染世垢的纯澈,她笔直地站在江边,宛若一棵小桑树。 面对着一众姑娘的“围攻”,桑柔只得窘迫地左闪右避,躲开泼上来的水。 “不是说好了一起洗的吗?你竟然一个人偷偷地洗好了!什么意思呀?” “就是就是!当上大巫祝就不认我们姐妹了?哼!你不会还要治我们的罪吧?” “是是是,是我错了啦……”桑柔局促不安地向少女们赔礼道歉。 姑娘们依旧嬉笑着朝她泼水。一代孤高典雅的大巫祝竟沦落至此,当真是有趣极了。长鱼酒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桑柔听见声响,顿时警觉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长鱼酒只觉尴尬到了极点。 第32章 如梦似幻 桑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朝他绽开一抹绚烂的笑容,和那日的紫云英一般无二,满心欢喜尽含在她的眼中,似乎一个不慎便会倾泻而出。 她就这么赤条条地跑过来,像个孩子一般踮起脚尖,歪着脑袋看着长鱼酒,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江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嬉笑声,少女们热烈地起哄着,笑着闹着喊着桑柔的名字,全然无一丝害羞之意。 “哟!这是谁家的郎君呀!找人都找到这儿来了!” “嘻嘻!柔儿,这是谁呀!” 桑柔回过头去,恼怒地瞪了她们一眼,少女们却笑得更厉害了。 长鱼酒霎时感到有甘冽清泉淌过心间,心境清朗澄澈,没有一丝杂质尘垢。他认真地四下环顾一周,却仍无法确信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身在一场大梦中。 他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桑柔静静地注视着他,轻轻唤了一声:“长鱼先生。” 长鱼酒道:“不必客气。” “那么,阿酒。”桑柔改口唤道。 长鱼酒颔首。 “伤好了?”桑柔轻快地问道,那语气就像是在问候一个老朋友。 “好透了。”长鱼酒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她。 少女微眯了眯眼睛:“今日心情很好?” 长鱼酒笑笑:“还不错。”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是那轻盈透明的日光。 “那,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桑柔朝他咧开一个孩子般的明媚笑容,这笑容中又分明带了三分狡黠。 “什么地方?”长鱼酒问完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去了你就知道了。” 桑柔快步走到岸边,从一堆缤纷多彩的罗裙中拣出一件,动作麻利地套在了身上,然后拽起长鱼酒,转身径直离开了,只留下水里一堆姑娘笑得东倒西歪。 湘江的水依旧静谧地流淌着,将一切秘密与过往埋藏。 一个身姿曼妙的倩影娘轻移莲步,踏着悠扬笙歌而来。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墨玉般的青丝简单点缀几片樱花瓣,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颦一笑间天光熹微。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悦耳动听的梵音传到天边,散成几缕透明若游鱼的日光。 她赤着玉足,小心翼翼地缓步来到江边,轻扬素手,褪去身上繁复精巧的衣物,一层又一层。 “扑通——” 江面上激起圈圈波纹,而后又渐渐向外荡漾开去,一圈又一圈…… 长鱼酒被大巫祝桑柔一路拽着,越过层层叠叠的碧绿田野,涉过乱石林立的急流险滩,穿过“一线天”的岩洞罅穴。远处传来空桑少女清妙动听的歌声,心神迷醉的美景被尽数抛在身后。 不多时,视线里出现了一座断崖,崖体与后山相连,从后山小坡上突兀地伸出来,下部微凹,嶙峋怪石仿佛是被嵌进去的一般,一块一块裸露在外。远远看去,整座断崖就像被人齐齐砍去一段,尖端突出部分孤零零露在外面,崖上杂草丛生。 攀登,从后山,沿着陡峭的山路不断向上攀登。 走了一会儿,地势变得平坦开阔起来。两人一路无话,只有头顶清脆的鸟鸣声不断盘旋回荡,阿驽说那是凤凰,长鱼酒说他绝对不信,当时不信,而今依旧不信。 最后的最后,向着日光的方向,他们终于爬到了断崖之上。陡峭山崖由于常年人迹罕至,杂草已经淹没小腿肚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微微有些气喘。 脚下的草丛沙沙作响,桑柔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缓步移到崖边,然后在长鱼酒诧异的目光里,直接坐了下来,两条纤细修长的玉腿就这么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长鱼酒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看什么看啊?过来坐呀!”桑柔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长鱼酒极不情愿地小碎步往前挪。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桑柔身边,颤颤巍巍地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桑柔扭过头,对他嫣然一笑,“怎么?你恐高?” “咳咳!”长鱼酒不自在地干咳两声,“好像有点。” “我小时候也恐高。”桑柔扬起脸,让阳光尽情泼洒在她的脸上,在白皙的脸颊上笼一层淡淡的光辉。 “可你现在不怕了。”长鱼酒道。 “是啊……”桑柔支着脑袋,认真地思索着,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流泻而下,好看极了。 “那你为什么怕高呢?”她转过头,问长鱼酒。 长鱼酒淡淡一笑,道:“这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站在高处的人,一个不慎就容易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因而对于高处,人总是会有一种本能由衷的恐惧感。” 桑柔认真地聆听着,忽而绽开了一抹浅浅的笑:“这就对了,我们怕高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怕自己会不会一个不慎落下去。可是有一天,当你忘掉自己的安危,忘掉自己不安的情绪,甚至忘掉自己,你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因为你已把自己融入到全部的风景里去了。你是天地造化的一部分,大到无穷大,顶天立地,充斥茫茫天宇之间,不悬空,亦不惊恐,到那时你还会担心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吗?” 长鱼酒心下微有些惊异。 桑柔冲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鼓励的眼神:“试试看,就像我这样。” 她抬起头,对着断崖对面的群山张开双臂:“拥抱天地万物,聆听它们的心跳声,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长鱼酒学着她的模样也张开双臂。那一刻他发现,当他敞开胸怀任风在他怀里涌动时,内心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惶恐了。轻柔的风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仿佛在诉说这座断崖的故事,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怎么样?好点了吧?”桑柔轻抚秀发,对他温柔一笑,“你再多练习几次,便能克服对高处的恐惧了。” 长鱼酒抬起头,将目光延伸向更远处。从断崖向下俯瞰,可以看见田野里辛勤耕作的农夫、江上驾一叶扁舟的渔民,此刻对于高处的长鱼酒而言,他们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可若是少了他们,便也不会有他眼前这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气象,亦不会有这美丽富饶的乐土。 良久,长鱼酒问道:“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诺,你看!”桑柔抬手指向他们的正对面,“九嶷山。” 九嶷山? 长鱼酒微微讶异,“这便是九嶷山?” 之前盯着对面这山看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认出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九嶷山! 它就这般清晰明朗、不加掩饰地矗立在二人的眼前,没有朦胧薄雾的笼罩,亦没有滔滔江水的掩映,仿佛一位神秘女子终于揭开了拢在脸上的薄纱,人们这才发现她竟是位绝代佳人。 他只顾往下看,却未曾料到,最美的风景其实近在他眼前,而他竟熟视无睹。 “怎么样,美吗?”桑柔微笑着敞开双臂,似要拥抱灿烂的阳光,“她很美,对吗?” 夏日的午后,长鱼酒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并且他明白,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会变成一种苍白。 阳光下,她很大。她的岩石,她的皱褶,她的沟壑,她身上覆盖着的易碎的泥土的缓坡,她雪崩似的滚滚尘埃,无论风吹日晒,她自岿然不动,傲立于高空之上,俯视凡间渺小万物。 听族里智慧的老人说,她是大地母亲的女儿中最坚强的一位,即便再大的灾难或是风浪都无法毁灭她,甚至人们可以想象几千年后的某一天,当奔流不息的湘江已然干涸,欣欣向荣的空桑已然不复存在,而她依旧傲立如故,亘古不变。 她自由,她强大,宛如一个有志向的倔强少女,百年后消失的是枯草、凤凰树、祭台、吊脚楼、河流,剩下的只是轻描淡写的线条,这线条刚硬富有棱角,却绝不会扎伤了别人。 没有什么会比这座孤独的山更加持久了,长鱼酒倚在一块古怪的巨石上,抬头仰望着阳光下的九嶷山,内心的震撼汹涌澎湃。 “我第一次上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完全被震撼到了。uu看书 ww..cm ”桑柔莞尔一笑,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青葱芳草掩住她的脸颊,她整个娇躯都陷在了草丛之中。 日光是有生命的精灵,它们灵活地摆动自己透明的身躯,伺机钻入山上的岩石罅穴中去,涌向大山的深处,去照亮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潮湿的角落,于是乎整座山都仿佛有了生命。 云在山顶上积聚,层层叠叠,云层的下表面与浓雾相接,大片浓雾宛若一块巨大的白色纱幔,而这里便是纱幔的唯一缺口。高贵典雅的美人透过这小小缺口,露出了她冰山一角的美丽,从长鱼酒这观景的角度而言,这大概只能称之为“管中窥豹”了吧。 这山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块古怪的灰色岩石,每一只孤独的飞鸟,每一条静谧的溪流,似乎都能被清晰地看见,如此生机盎然,生命力充盈于此。 遥远的美,人却无法触摸到,如夜空中的星辰,如天上云层的堡垒的轨迹,抑或是晨曦,少女动听的歌喉,古老的传说,然而这样的美本就不应该被触及到,这样人们才会将美丽的幻梦深埋心中,并永不停息地向上攀爬,直至将它们一一实现。 光不断从虚空深处向黑色的山移动,然而重要的不是日光,也不是迷人的景色,而是当一个人面对这座雄伟孤独的大山时,他所想到的,他所等待的。 若是一个人也能像山那样自由、强大、永恒地矗立于天地之间,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思及自己的过往、现状以及所要面对的前路,长鱼酒忽然莫名开始颓丧起来。他失落地低下头去,默默叹了口气。 第33章 3星在天 “怎么?有心事?”桑柔转过头来,美目中有淡淡华彩流动,“你不开心。” 她用了陈述句,似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啊……”长鱼酒苦涩地摇了摇头,跳跃的目光一直追随山的阴影而去,“一直都有心事。” 桑柔笑了,“在你之前,这个地方也来过许多心事重重的游子,或是仕途不顺,或是家国离乱,可当他们踏足这片土地的一刻,所有烦恼烟消云散。他们中的好几个最终留了下来,成为九嶷空桑的孩子,永久栖息在这片大地之上。” 长鱼酒摇了摇头,“显然,我和他们不一样。” “是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一只蚂蚱欢快地跳到桑柔的裙摆上,她扬起素手,屈指轻弹,将小虫弹回草丛,“你的心事似乎比他们要重很多呢。你的眉头永远皱着,你的眼里永远有阴影……我想,或许你可以闭上眼睛,尝试着忘掉这一切,这样你大约莫会好受些。” “不可能的。”长鱼酒果断地摇了摇头,只把桑柔的话当了孩童的戏言,“记忆能剔除琐碎的小事,可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深深烙在记忆深处,成为我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带着记忆活着。”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手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可断了一只手的人不也一样能活下去吗?虽然身体残缺了,但你毕竟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痛苦了,不是吗?” 桑柔就好像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不论遇到何种新奇的未知事物,都要刨根问底掘出个缘由来。 长鱼酒瞥了她一眼,眼中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淡淡地问道。 桑柔抬起头,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凝视着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个问题是何含义,“这有什么好问的?你就是你,就是站在我我面前的这个人,除了这个人,你还能是谁?或者……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你是一名大义凛然的侠士,你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孩,你是一个总问些奇怪问题的疯子,怎么样?能够帮助你了解自己吗?” 长鱼酒一时无言。 他的问题再明白不过了,常人不可能听不懂,而桑柔,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叹息道,“你到底是在对我装傻呢,还是真的很傻呢?”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直截了当让桑柔不要回避他的问题。 桑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仰起脸庞,任凭和煦的阳光在脸上恣意流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不要忘了,九嶷空桑世代居于湘江之畔,早已同外人隔绝,对于当今天下格局更是一无所知,即便你将自己的名号地位头衔一一告诉我,我大概还是不晓得你是谁,这是其一。你方才问的是你是谁,而非你是何头衔地位,我没能给出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很失望。可在我看来,一个人的头衔地位不过是种象征罢了,跟我们身上的衣着没有什么两样,权当作一个参考罢了。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这个人,而非你的头衔和地位,这是其二。即便你是天命所归周天子,我亦不会对你俯首称臣。我是这里的大巫祝,九嶷空桑自然我说了算。” 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笑颜鲜花般明媚,日光般清朗。 长鱼酒再一次沉默了,因为桑柔最后的那句话。 即使是周天子踏足这片土地,也不过是个游子罢了,要听这里人的话,要服从这里的规矩。 他曾幻想过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以平等的身份坦诚相见,没有地位尊卑之分,没有资质高下之分,没有天子,没有国君,没有士大夫,每个人都是一块白绢,干干净净,安于这样安宁的美好。它们一层一层有序叠在一起,最终交织成一幅纯白色的画卷,普天之下一片素白纯透。可这毕竟只是年少时天真的幻想,历经那么多沧桑浮沉以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我的过去呢?你也不想知道?”他轻声问道。 日光一线一线向下移,石影不断交错着改变方位,几只松鼠轻盈跃上断崖,小爪子剥开草丛,把自己埋在里面晒太阳。 “不想。”桑柔果断拒绝了。 长鱼酒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但他想知道原因。 “不了解我的过去,你如何能了解我这个人?” 桑柔低下头,幽幽叹了口气,“我看你来到空桑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的,凝云不散,脸上很少有笑颜。我想……你的过去一定有许许多多伤心事吧……既是伤心事,又何必再提起?” “要说有多少伤心事,倒也不尽然。事实上在我生命漫长的二十几年时光中,到底也没发生过多少事。生命于我而言是无趣、苍白、单薄的,大多数伤心事都只发生在我的脑海中,每每当我想起它们的时候,就感到那极端扭曲的痛苦……” 长鱼酒闭上眼睛,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你知道吗?我有想法,也有抱负。我想去做一些事情,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可我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整日活在担惊受怕的焦虑、痛苦与屈辱中,面对内心剧烈的挣扎煎熬,无论如何都难以得到解脱。” 桑柔静默地聆听着,时不时点下头,目光中流动着清丽的光华。她轻托香腮,倚在石边作思考状。 “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的痛苦吧……我也曾感受过。想要去做成一件事,但又无能为力,便只得成天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无端消磨宝贵的年轻岁月,却始终无法得到解脱。不过我想,我的痛苦大概没你来得那般深刻吧……” 长鱼酒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稍显颤抖,不知是否是因为激动,“不,你一定不会比我更痛苦……我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步都没踏出过,向来都是这样。不要误会,我不是一个闭塞的老顽固,更无意封闭自己,只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而已。” 桑柔眨巴着眼睛,似是在思考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纤长的睫毛在风中微颤,仿佛一只灵动蹁跹的蝴蝶。 “你知道吗……”长鱼酒望着山顶上飘忽明灭的光线,一时竟有些沉醉,“这么多年来,我全部的生命都是空白的,没有意义,我像一只丧家狗一样被人扫地出门,满身屈辱,没有任何可值得骄傲一谈的,没有任何功绩,没有在这世上留下分毫痕迹,当然也没有结出果实。无成!无成,这本身即是一种痛苦。” 桑柔沉默了。 长鱼酒向来沉默寡言,可今日他一席话竟深深触动了桑柔的心。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痛苦,却又总要不断同自己较劲。桑柔忽然有种大哭的冲动。 “你很痛苦,我明白,可……倘若我叫你别这么难过,你会听我的话吗?”桑柔拍着他的肩,试图安慰他,然而这么苍白的说辞,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怕是不会的吧,哎……想要不难过,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 长鱼酒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看跳跃的光线渐渐消失在山的那一侧。 “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无助地闭上眼睛,微弱的语调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你问我?你问我该怎么做?”桑柔讶异道,“我并不比你懂得更多,更没有资格为你指路。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两条可走的路。第一,忘掉过往,开始新的生活。第二,逆流而上,做经天纬地的事,让它们覆盖过往。” 长鱼酒黯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冷静下来,才有有机会想得通,想得透彻。 日光慢慢下移,巨石上的阴影也跟着挪动,从这边不慌不忙地移到那边。松鼠伸了个懒腰,抱起松果,一溜烟蹿得没影儿了。几只鸟扑棱着翅膀,在断崖的上空慢慢地盘旋,风在石罅中穿过,哼出一首古怪的歌谣,隐蔽的溪流发出温柔的声响,这一刻,万籁如此贴近心灵。 太阳慢慢移到头顶正上方,午休时间。田野里,辛劳耕作的农夫们将锄头一搁,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晴朗的天气,聊着各自的妻子孩子。 从断崖上,长鱼酒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尽管劳作是艰辛的体力活,他们却依旧快乐地生活着。 “谢谢你,桑柔……”他勾了勾嘴角,悄声说道。 桑柔笑了笑,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就别沮丧了,欣赏欣赏九嶷山的美景吧!我敢打赌,这样的景色,你大概穷尽一生也不会见到第二次了,不如趁着大好时光再多看两眼吧!” “是呀。”他笑笑,眼中情绪流转,“绝对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光阴不再来,盛年不再来啊……” 阳光下,断崖的对面立着很高很高的一座山,她是美丽无暇的姑射仙子,他是孤独的伯夷叔齐,他是文韬武略的姜太公。长鱼酒突然忆起了一首故乡的歌谣,那旋律如此熟悉,又如此贴近他此刻的心境。明丽的旋律似乎就在他耳畔回响,他不由自主就哼了出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在唱什么?”阳光下,桑柔轻声问道。 “嗯……是我家乡的一首歌。” “你的家乡在哪里呀?” “晋国,端氏城。” 谈到家乡,长鱼酒有些迷茫。 桑柔摇了摇头,uu看书.uukanh “晋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山很高,天很蓝,没有流血。百姓善良勤劳、安居乐业,官吏恪尽职守、正直贤良。” “当真这么好吗?”桑柔歪着头,好奇道,“这么好的地方,你又为何要离开呢?” 长鱼酒低着头,沉默不语。风从他的指尖滑过,发出古怪的呓语。 “那……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意思?”桑柔又问。 长鱼酒促狭一笑,神色认真地解释道:“就是说今夜的星光很美,所以要抓紧大好光阴,好好享受春宵良辰,别让自己余生后悔。” 桑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儿的星光也很美,晚上我带你去后山看星星吧。” “好。”长鱼酒伸出手,轻轻拂去桑柔发梢上的碎叶。 几片云飘来,遮住了一部分日光,于是九嶷山变得暗淡起来,她收起周身全部的光华,让自己缩回去。 桑柔转过头去,在长鱼酒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脸。 于是九嶷山轻描淡写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也变得孤独起来,黑黢黢的大山重新拢上一层面纱,让人可远观却不可亵玩。不久,太阳又要落下去了吧,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晚上还有星星。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34章 失踪的马 时间就像用力跳过狭缝的小白马,每分每秒都流逝得飞快,转瞬间美好的一天即将过去,太阳亦将落下山头去。红色的橙色的烟霞散满天空,幻化成一副古怪又奇异的拼图。 远处,九嶷山顶依旧残余着天边最后几丝光亮,然而没过多久,那微光又被黑色的大山尽数吞没而去。今日的太阳似乎有些心急,落得尤其早。 长鱼酒和云樗一如既往透过吊脚楼的木窗向外张望,等待阿驽带着满满一筐新鲜的鱼,哼着乱糟糟的小调昂首归来。然而今日,阿驽却失约了,长鱼酒和云樗一直等到天黑都没等到他回来。 “阿驽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云樗不耐烦地拍打着窗框,“以往到这个时间点,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呀!” “别是出什么事了。”长鱼酒蹙着眉头,心下微微有些焦虑。 “有可能哎,这几日江上的风还不小,估计一个不慎船被刮翻了也说不定……” “可,可他总该懂水性啊!”云樗立马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好奇怪!就算船翻了,游也该游回来了……” “你说什么?落水?”长鱼酒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阵寒意从脚底心直蹿而起,想起之前听闻的种种奇怪传说,两人顿时不约而同往江面上看去。 夜里的湘江上弥漫着一层浓浓的化不开的雾,浓雾弥没的江面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雾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心惊。 “曲……曲生,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找找他?”云樗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这雾……这雾会不会是……吃人的呀?” 长鱼酒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同样没底。这地方实在太邪乎,这里的山、水、草、木,还有人,都是如此不合常理地……邪乎。这个地方必然埋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眼下对于他们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数,这才是最让人恐惧之处。 黏黏的风钻了进来,吹拂他们汗涔涔的额头,风里夹带着的潮湿水汽吹得他们极不舒服。 “通、通、通、” 楼下忽然一阵缓沉的脚步声。 长鱼酒立即作了一个“嘘”的手势,云樗登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屏息凝神,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两人站在木窗边屏息静听着,听暗夜里细微的声响。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越来越浓,最后索性形成了一堵乳白色的“雾墙”,将里面的景象尽数阻隔而去。 “通、通、通、” 寂静的夜里,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如此鲜明,仿佛是黑夜铿锵有力的心跳。 有人正朝木屋靠近。 “是……是不是阿驽哥回来了?”云樗小声问道,语气中明显带了犹疑。 手不由地握紧了刀柄,掌心微微出汗,长鱼酒双眼中浮现出杀意来。 “走,下去看看。” “嗯。”云樗紧紧拽住长鱼酒的衣角,两人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下台阶,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嘀嗒,嘀嗒,嘀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仿佛有数十个纪元那么漫长。 近了,近了!眼见他们就要走到底楼了。 “啊!” 暗夜里,只听得云樗惊怖的叫喊声,“不、不是阿驽!” 长鱼酒抬头一看,黑夜里果真站了个人,但那人显然不是阿驽。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枝,亮闪闪的首饰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彩。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细如柳叶的月牙在云层里缓慢移动着,偶尔从云隙间投出几缕银白色月光,月光悄然倾洒而下,映照出她的面庞。 苍白的两颊,冷漠的双眼,没有血色的唇,长而浓密的黑发无力地垂在双肩上,任冰冷夜风吹拂。她就这样僵直地、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仿佛来自另一个无声的幽冥世界,长鱼酒甚至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生命气息。 “巫祝大人?”他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唤道。 云樗骤然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桑柔,大晚上的你不好好睡觉,乘心扮成鬼来吓我们啊!不要以为你是大巫祝就可以随便开这种玩笑好嘛!” 并没有人接话,云樗的话好似打了个水漂,转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木屋里死一般地寂静,桑柔没有开口,三人就这么冷冷地对峙着。 云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桑柔,你……怎么了?” 夜风沿开着的门吹了进来,有点冷,云樗不由打了个哆嗦。 “是不是阿驽出事了?”长鱼酒沉声问道。 云樗满脸紧张:“对呀!是不是啊?你倒是说呀!” 月光透了进来,温柔地洒下一地清辉。 “桑驽,他死了。”桑柔轻启朱唇,吐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眼,那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淡漠,甚至冷漠。 什么?阿驽死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甚至来不及去悲伤,就被一层战栗的恐惧笼上了心头。 “不可能!”云樗大声喝道,“他怎么会死?” “他是人,怎么不会死?”桑柔淡淡地反问道。 “千真万确?”长鱼酒试探性地问道。 “他溺水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权威的身份,肯定的回答,不容置疑,桑驽死了。这个消息是如此沉重,仿佛一道惊雷响彻在无声的夜空中。事实上夜空中本没有惊雷,惊雷只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间罢了。 冷冷的月光映照着三张惨白的脸颊,月亮从遥远的夜空中漠然俯视这出人间惨剧。可又关它什么事呢? 云樗想起阿驽昨日还在同他们谈天说地,昨日还抱怨着南方的鬼天气,昨日还调笑着说要给他们找两个空桑姑娘,昨日还……桑驽的音容笑貌还清晰地镌刻在脑海中,如此鲜活的一条生命竟已匆匆逝去,犹如朝露,又似落叶。这怎么可能?这让他如何接受?他们相识的时日尽管并不长,才一个月有余,可他们早已把阿驽当成了过命的朋友,是他们生命中难以忘却的一个人。 “你骗我!”云樗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悲痛,他虚弱地靠在长鱼酒身上,小声抽噎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以为自己明白生死,他以为身为道家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变灭,然而“明白”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难于登天啊! 道有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道家人本应是最能看淡生死的,最起码,看得比一般人要透彻得多,可是……这也仅仅是他以为罢了。诵读了那么多所谓的天法道法,在真正面对死亡的一刻依旧溃不成军,原来但凡是人,总是抵不过一个“情”字。 如此残酷的事实。 长鱼酒强忍悲痛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桑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们在近岸处发现了桑驽的渔船,船是从上游一路漂过来,上面空无一人。” “可……可你也不能凭这一点就,就断定他已经死了呀!”云樗激动地大喊道,“也许他只是遇到了某些不测的情况,他只是失踪了……而已……”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任何辩驳的理由。 桑驽不过一介渔民,没有任何自保之力,若是遇到什么不测的危险情况,他几乎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渔民第一时间将桑驽遇难之事禀告给了我,我暂时封锁了这个消息,目前的知情人加上你俩尚不超过一只手。”桑柔的语气冰冷阴沉,“可是你们以为能封锁多久?我手里的权力,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桑柔的情绪不对劲,他立刻想到了症结所在。 “你不相信我们了,对吗?”冰冷的夜色中,他温声问道。 桑柔叹息着闭上双眼,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了?”云樗瞪大了眼睛,焦急地问道。 “你说呢?”她淡淡地反问道,“九嶷空桑发生重大变故的那一晚,正是你们踏足这片土地之时,看书 ww.uukans 招魂夜遇袭、天降倾盆大雨、我险些命丧黄泉,这是其一。自从你们来到这里,空桑大地上又接连发生诸多奇诡之事,但都被桑楚公压了下来,这才没在族里引起轩然大波。可眼下,与你们相识的族人桑驽又出了意外,这事怕是再也压不住了,全部的矛头直指你们两个来客。试问空桑上下,还有哪个族人敢相信你们?”桑柔的语气稍显激动。 长鱼酒和云樗默默地聆听着,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 “可……可曲生不是大英雄吗……”云樗愣愣道。 桑柔没有理会云樗。 “亏我还将你们二人当作朋友,又将那些本该尘封的往事告知于你们,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所以你不相信我们了,对吗?”长鱼酒又问了一遍。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静默。桑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幽幽地念诵:“象征死亡的使者乘暴风雨而来,踏上空桑的那一刻毁灭已注定,命里注定谁都无法逃脱。栖息在南方的朱雀失去了翅膀,又要如何去飞越空寂的漫漫长夜?死亡降临大地,美丽的朱雀就要落下去了。月光能否继续照耀这片大地?人们能否栖居如故?” “桑柔!”云樗激动地喝道,“我们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你要相信我们啊!更何况……更何况阿驽哥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过命的朋友,我们又岂会加害于他?” 见桑柔没反应,云樗又喊道:“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黑暗中,只听桑柔幽幽地叹了口气,“跟我出来吧,我们为桑驽招魂。” 第35章 精灵祭 夜里的湘江是安静的,大片浓雾堆积在江面上,仿佛一层厚重的面纱。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断了一半的祭台孤零零矗立于岸边,自从招魂夜后就再没有被使用过,台面上有几道整齐的切口,那是快刀砍上去所致,好像一条条狰狞丑陋的伤疤。 孤独的祭台上立着一个同样孤独的女子,她身着一袭淡紫色华美纱裙,绣着繁复纹饰的裙摆在夜风中上下浮动着,交织出一片凄迷。长鱼酒仰起脸,深深凝望祭台上高贵典雅的女子,只觉得她的倩影在一瞬间有些飘忽,宛如身后大片大片的浓雾,令人琢磨不透。 真正的桑柔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迷惘了。 明明白日里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带他翻身跃岭游览空桑盛景,对他露出天真明媚的笑颜,眨眼间却又如此沉重而孤独,成熟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或许后者才是真正的她吧,兴许前者也是。孤独、成熟、冷静、骄傲同时又纯真、热情、爱幻想,女人真是复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桑柔开始往祭台下洒一些雪白的粉末,粉末飘散到空气里,瞬间就燃出了幽绿色的火光。 竟然是鬼火。 随着桑柔将那粉尘越撒越多,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天地间已然溢满了鬼火,星星点点的幽绿流光上下飞舞,环绕在长鱼酒三人身边,没有人意识到它们有多么危险,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这些“小精灵”们深深吸引住了。 “这地方好久都没见着萤火虫了呢。”桑柔梦呓般地喃喃道,空灵悦耳的嗓音如梦似幻,宛若来自夜的深处。 清凉的晚风吹起漫天流光,呜咽的风中仿佛有人窃窃私语,灿烂星辉高悬于天际,静观九嶷大地沧桑变化。。 桑柔撒完了最后一袋粉末,流光飞舞,罗裙舞动。她仰起苍白的脸,望着茫茫夜空轻声低语道:“我们开始吧。” “等等!”云樗突然打断道,“我,我跟你一起!” 他一个鹞子翻身,猫儿般轻巧地跃上祭台。 “阿驽毕竟也是我的朋友,我要跟你一起为他招魂。” 桑柔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道:“好,那我们开始吧。” 长鱼酒安静地坐在祭台下,作为唯一的观众,孤独地观赏着台上两个人的演出。 穹月下,一场盛大的精灵祭缓缓拉开序幕。 “春之兰兮夏之芷,秋之菊兮冬之梅,取之以祀君!怜芳菲兮悴容,顾瑶华兮自悲。望孟夏之短夜兮,哀亡者之渐远。魂兮归来!长无绝兮终古!” 桑柔哀婉的歌声回荡在行云间,仿佛要穿透江面上那层厚重的浓雾,将深埋水底的死者唤醒。 “桑驽,桑驽,你的芳香将要飘往何方?晨光熹微,明日的你又将是谁?你会去那幽冥之界吗?还是化作湘江里的一条鱼?抑或是转生成一朵未名的小花,展开在一束不起眼的马醉木下。” 桑柔空灵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最后化为一抹渺茫。 紧接着,便听闻暗夜里云樗幽幽的念诵声:“我们是多么渺小啊,竟和人同类。我们是多么伟大啊,竟和自然同体。这神奇的造化啊,她会把你变成什么?又会将你送去何方?我会在梦里看见你吗?或是在孩童的眼睛里看见你?” 少年清亮的音色如泉水缓缓流淌,长鱼酒安静地聆听着,竟不觉生出了几分朦胧醉意来。 云樗清亮的余音又被空灵低语取代,桑柔乌黑浓密的秀发在夜风中四散飘逸,如云霞,又如飞瀑:“愿你平安到达彼岸国,从此再无困顿痛楚,再无生活的艰辛劳苦。梦里的天国处处是流光,满目尽燃灯。温柔的桔树,沉静的大海,勤劳的山雀,醉人的春风。从下面来的盲人重见光明,瘸子再度拥有健全的双足。夭折的孩子,到了这个国度又重新成长。愿你忘却一切不幸,忘掉尘世中的故人,重新生活。” 桑柔停顿了一下,将时间留给云樗。清朗的少年嗓音又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从死亡到新生,反复循环,没有起点,没有尽头。忘掉你的肝胆,忘掉你的耳目,忘掉你的心,忘掉你的烦恼。莫要探究生死之界,生死皆可忘。在那无尘无垢的琉璃国度中,你大可冲破一切枷锁,尽情逍遥快活。” 桑柔轻挥素手,万千绿光转瞬归聚到她身畔,点点光芒舞出一曲荧光夜颂。她轻启朱唇,凄婉的歌声若露滴竹叶泠泠作响:“阴阳光转,世事无常,你我再无相见之日。远去吧!去寻找你的故乡!星火不灭,灵魂不灭!元魂无形,炽热不泯。七月流火,滔天烈焰,热浪席卷九嶷空桑,湘江之水被蒸干,露出你雪白的骸骨——可你仍在跳动,魂火永不熄灭!你,将照亮更多亡者的路。” 云樗随之应和道:“烛薪会燃尽,但是火种却会传续下去,永无尽头!” 桑柔又念诵道:“精灵的世界中,你自由无拘束。越修行,魂魄升得越高。你若累了,便来广袤的空桑大地栖居片刻。明年招魂节,我将迎回你的精灵。来年的你或是湘江的一条鱼,或是一朵未名的小花,但只要你愿意回来,我桑柔必定热情迎接。” 云樗念道:“愿你化作一只蝴蝶,翩然入我梦。” 桑柔亦念道:“愿你化作一朵花,装点蝴蝶的梦。” 云樗又念:“愿你化作自由的斑头雁,在广阔天宇自由翱翔,愿你化作轻盈的鲫鱼,沉入幽深无边的大海,进入空明虚无之境。” 悠扬的念诵声静谧流淌,夜的精灵四散飞舞,桑柔望着漫天流光,轻声呢喃道:“月下的精灵汝等安在?甜腻的甘蔗是精灵,湘江的水是精灵,你屋外的凤凰树是精灵,你也是精灵。亡者是精灵,生者亦是精灵。” 长鱼酒坐在祭台下安静听着,恍然间似已醉倒在这夜风里。 “这精灵祭啊,祭的是你,是我,是湘江,是九嶷山,是空桑大地。一花一叶皆精灵,草木国土皆成祭。” 一阵夜风吹来,搅起漫天自由的流霜。长鱼酒怔怔凝望着台上,内心无比震撼,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不住地翻腾着,掀起惊涛骇浪。这场盛大的精灵祭在月光照耀下似乎有了魔力,恍惚间他又忆起了自己的母妃。 她如今又在哪里?不知道她是否还安好? 他又想起自己和云樗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他站在灯光与星光浮动的湘江边,u看书ww.uuknshu.cm 独自思念母妃。仍旧是这个地方,身着奇服的桑柔跳了一曲《山鬼》祭舞,蹁跹舞姿倾国倾城,只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风飒飒兮木潇潇,思公子兮徒离忧。” 祭台下人头攒动,密密层层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将中央祭场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是很喧闹的祭典,他却莫名感到孤独。 还是同一个地方,今夜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为同样孤独的第四个人招魂送葬。奇怪,今夜他不仅未曾感到悲哀,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力量来,这是一股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坚定不移前行的力量,他姑且称这力量为——生的信念。 招魂仪式的节奏缓了下来,空中幽绿的鬼火重新聚在一起,绕着桑柔一圈圈地飞舞,仿佛是一只只有生命的小精灵。 幽幽的绿色火光掩映苍白月光,在地上撒一层淡淡的清霜。 长鱼酒恍然间意识到,这场精灵祭已经进入尾声了。 桑柔又跳了起来,华丽的裙摆上下翻飞,云樗在一旁轻轻为她打着节拍。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披径兮,斯路渐。湛湛兮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终了,桑柔缓缓停下了舞步,环绕在她周身的那一缕缕鬼火瞬间四散开去,星星点点四处跳跃着,在空中肆意上下飘飞狂舞着,向亡者致以它们最崇高的敬意。 子夜荧荧。 一场月下的精灵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无声地来,又无声地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第36章 元魂火 云樗茫然地望着渐渐落下的火焰,大抵还没从祭祀中缓过神来。 “云樗。”桑柔轻声唤他。 “啊?”云樗惊了一下,恍然回神道,“怎、怎么啦?” “你多大了?”桑柔问道。 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一个孩子说话,这让云樗着实有些不服气,“跟你差不多大啦!” “哦?”桑柔讶异地笑了,“你竟然看得出我的年龄?” “其实我看不出啦……”云樗挠挠头道,“你的年纪是阿……是别人告诉我的。”思及已经离他们远去的阿驽,云樗心里顿感一阵绞痛,于是他最终仍是选择绕开了这个名字。 桑柔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喃喃自语:“通常别人都瞧不出我的真实年龄……” “那当然啦!”云樗愤愤地说道,“谁让你一天到晚扮一副大人模样,不觉得辛苦嘛!” “我哪有……”桑柔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说你有你就有!你瞧瞧你自己,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大人模样!” “哎……你说是就是吧……”桑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 半晌,桑柔又问:“那么……你可知招魂节那晚,那两个巫师的脸上都画了些什么?” “啊?你指的是扮作湘君和湘夫人的那两个巫师吗?” 桑柔点了点头。 于是招魂节那晚的记忆重新在云樗脑海中浮现,两个巫师的脸颊上各画着一个古怪的暗金色纹饰。男巫的纹饰画在左半边脸颊,形状像一根桅杆,女巫的纹饰画在右半边脸颊,形状像天际的流星,男巫的纹饰相较女巫稍亮一些。他当时便已对那纹饰十分好奇,却一直未曾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是什么意思?”云樗一双清亮眼眸迫切地盯着桑柔,仿佛要将她看穿了去。 长鱼酒也缓缓挪了过来,似乎对这玩意儿颇有兴趣。 “那是元魂火。” “元魂火?”云樗不解地挠了挠头,“火还分类别? 桑柔摇摇头,“不,元魂火其实并非真正的火,而不过是种臆想罢了。在空桑人看来,一个人有三片灵魂:生魂、命魂和元魂。生魂和命魂无色无形,看不见亦摸不着,就像天上的闪电和尘世间的露水,虚无缥缈。可元魂却不一样,它有实际形体,是能为人眼识别的,但我没见过。据说它的形状就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空桑人便称这团‘火焰’为元魂火。” 长鱼酒撑着头思忖着问道:“这所谓的元魂火还分性别?” “是啊,元魂火是分性别的。男人的元魂是桅杆状的,拖着长长一条尾烟,就像男巫脸上画的那样。女人的灵魂则是流星状的,色泽稍稍暗淡一些,就像女巫脸上画的那样。” 桑柔话还没说完云樗就笑了,“嘿!听你说的那么生动,就好像你们真的见过一样!” 元魂?元魂火?这听起来多荒唐,忽悠小孩子呢! “我确实没见过,但应该是有人见过的。”桑柔肯定地答道。 “真的假的?”云樗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开什么玩笑啊你?当我和曲生是傻子嘛!” “没人当你是傻子啦!”桑柔神秘一笑,低声道,“这里可不比你们中原哦!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是风水问题?”长鱼酒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如和煦春风般醉人,“相较黄河中原,这里确实给我感觉很不一样。” “哦?不一样在哪里呢?”桑柔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犹如花瓣翩然坠落。 “很多。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传说、还有……这里的人。”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桑柔,眼眸中似有万千流光舞动。 “哦?是么?”桑柔小心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觉得你们也很不一样,因为倘若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面临你们眼下这般处境,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鬼地方。” “为什么我们要逃跑呀?”云樗一头雾水。 桑柔一挑眉,反问道:“你们已经惹了这么多乱子了,还嫌不够吗?” “确实呢。”长鱼酒懒洋洋地应道,“比起逃跑来,我们更想听你讲讲元魂火之类的异闻,这显然更有意义不是么?” 云樗也一个劲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跟曲生都那么厉害,那些人能拿我们怎么样!才懒得去管他们呢,你快接着说下去吧!” “好吧。”桑柔接着道:“在我们空桑人眼里,火是沟通阴阳两界的唯一媒介。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将化为火,用以为自己引路,通往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幽冥世界,空桑人也称之为天国。灵魂即火,生命如火,魂魄不散,火焰不熄,因而元魂也有另一个名字——永生魂。所以说云樗,你大可不必为桑驽的死难过,因为他的灵魂不曾毁灭,灵魂不灭,他就依然与我们同在,即便他已转生。不知道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云樗默默地点头,神情庄严而肃穆,“师傅也曾同我讲过类似的话,他说人的灵魂就好比鬼火的火星,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将化作一缕缕轻烟从尸身袅袅上升,然后在某处虚空积聚到一起去,并重新描摹出这人原来的姿态。但不同的是,那一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他成了一个自由的、逍遥的、无拘无束的全新的自己,独立而自在地漂浮在另一个尘世中,不需要借助于外物。这是否与空桑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确实呢……”桑柔微微讶异道,“你师傅……他是什么人?” “你可曾听闻道家?”云樗问。 桑柔摇了摇头,旋即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空桑人真是与世隔绝太久,着实孤陋寡闻了。” 云樗叹了口气:“哎……道家亦不问世事。在我下山以前,过得是与你们一样的闭塞生活。至于天下大事,风云变幻的时代,纵横交错的格局,在道家人看来都不过是蜗角虚名罢了,没有人会去关心。” 长鱼酒闻罢,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其实他从前过的,又何尝不是这般生活呢? 从小到大,他都住在一处名为王宫闭锁之地。这地方远高于世俗,锦衣玉食、金银珠宝、荣华富贵,宫里的人过着安逸奢华的生活,无须为生计奔波。然而这个地方又远比世俗来得低劣。君王无情、手足相残、尊卑悬殊,那里的人过着闭塞又惶恐的生活,终日惶惑偷生,斗争不止,他们便无一日安宁。 那繁华到窒息的晋宫囚禁了他整整二十年,他生活于其中,整日苟且偷生得过且过,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每一天都想着要逃离,想不到最终被人如丧家狗般赶了出来,以这般屈辱的方式离开了这座繁华囚笼。虽然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但他毕竟摆脱了这座囚笼,获得了以往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毕竟在自由面前,什么都是可以放下的不是吗? 长鱼酒缓缓吐出一口气,模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桑柔身上。 “像我们空桑人,嗯……尤其是我吧。”她伸出纤细的指尖,一群幽绿色的精灵立刻围了上来,绕着指尖不住地打转儿,“我们对死亡的体会,甚至是多过生的。” “嗯,u看书.uukanhcm 我也发现了。从日常节日和祭祀仪式都可以看出,你们空桑人对亡者的尊重远远超过了生者。”思及招魂夜那具惊悚白骨,云樗极其赞同地附和道。 “有时我觉得我没法真的理解你们。”长鱼酒幽幽叹息道。 桑柔点头:“是啊,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不会理解我们。” “子曰:‘未能侍人,焉能侍鬼?未知生,焉知死?’我们既然活着,难道不该把更多目光放在当下,放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吗?” “不,你说的不完全对。”桑柔笑道,“我倒是觉得唯有了解死亡,才能深刻地明白生的含义。唯有了解生与死的关系,才明白你现在该做些什么。或许你觉空桑人的想法太荒唐,但也就是这样荒唐的想法,最终成了九嶷空桑大地上的信仰,点燃了许许多多生命的火花。你能明白吗?” 桑柔的白净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温柔的笑颜,在绿色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神秘莫测,若即若离,若飘渺孤鸿影。这般艳丽的容颜,世间竟再难寻到第二个女子。 “或许吧。”长鱼酒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目光温柔而璀璨。 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三个人静默地坐在岸边,望着奔流而去的江水和迷离浓雾发呆。 冷月无声,高山无语,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他们仿佛置身于周而复始的时间荒野,一切终有重新来过的那一日。 于是他们就这么静静呆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从荧荧子夜一直到坐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一阵喧闹声将他们从迷梦中拉回现实。 第37章 祭鱼 “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巫祝大人也在!”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云樗紧张地回头看去,只见大批人马正朝着祭台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空桑人。为首的赫然是那空桑族长桑楚公,身后跟着三五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男人女人。 长鱼酒一看便知,这些人全部都是巫师。修习法术之人身上多少会带些邪气,就连桑柔也不能幸免。 一对袒露上身的的空桑人马冲了过来,将长鱼酒三人团团围在中央。其余族人站在外围,眼神中无一例外地满是警惕。 桑楚公微微抬手,示意其余族人不要轻举妄动。片刻后,他迈着缓沉的步子走向桑柔,神色恭敬地问候道:“巫祝大人,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和这两人待在一起,不知大人有否受惊?”语气透着殷殷关切。 桑柔淡淡瞟了桑楚公一眼,并未予以理睬。众目睽睽下,她翩然起身,踏着轻盈的步子走下祭台,宛如一只优雅的蝴蝶。明艳的裙摆闪耀着神秘的光彩,带起一阵淡淡清香。她擦着桑楚公肩膀径直走向了人群,只留下空桑族长一人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尴尬得只能摸鼻子。 “咳咳!”桑楚公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眼中狠戾的光芒一闪而逝,“湘神的使者们,九嶷空桑之首桑楚公在此,恳请二位放空桑一条生路。” 桑楚公突然当着长鱼酒二人的面弯下腰去,对他们虔诚地行了个大礼。 云樗傻眼了。这……什么跟什么呀…… 他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长鱼酒:“喂,那桑楚公在搞什么鬼啊?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湘神的使者了?” 长鱼酒此时竟是一脸玩味的冷笑。他凑近云樗的耳畔低声道:“你猜呀。” 桑楚公上前了几步,朗声道:“皇天可证,日月可鉴,我空桑数百年来未曾有半点罪孽,何况我空桑于湘神尽忠尽孝,七日一小祭,三月一大祭,瑶席、桂舟、蕙绸、兰旌、龙车,祭舞、祭肉、祭酒,何曾怠慢?又遑论渎神?敢问我九嶷空桑何错之有,竟要遭如此流血惩罚!” “是啊!我空桑何错之有!竟要遭此劫难!”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云樗懵了,更加搞不清当前的状况了。 “喂!老家伙!你搞错了!”他“嗖”地站了起来,直指桑楚公的鼻尖,“我们不是什么湘神的使者,我们来自中原,机缘巧合之下才来到了这个地方,其余事宜一概不知。如果你讨厌我们,我们走便是了!” 长鱼酒闻罢冷哼一声,生生将云樗拽了回来,“他本就是在演戏,不论你说什么,他都会继续装下去。” “演戏?”云樗压低声音道,“你说……他是故意装傻?他为何要这么做?” “有什么目的……看下去不就知道了么?”长鱼酒慵懒一笑,看上去信心十足。 云樗还不放心,又问道:“那我要说些什么吗?” “不必,你只要……静静地看他一人表演变成。” 长鱼酒深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由衷的厌恶。此刻,人群早已没了先前的平静,空桑人瞬间仿佛炸开锅了一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不时对着他们二人指指点点。 “安静!”桑楚公再次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七月十五招魂夜,汝等乘暴风雨而来。那夜,空桑发生叛乱,巫师桑彻意欲屠族,第二日即被诛杀。五日后,湘竹坡数人离奇失踪,疑为溺水而亡,却不见尸首。再两日,空桑长老桑庾父横尸于江边浅滩上,全身上下无一块完整皮肤。现如今,族人桑驽又离奇死亡,葬身鱼腹。湘神的使者们,你们若非在惩罚我九嶷空桑,又要做什么呢?” 桑楚公说罢忽然屈膝下跪,朝长鱼酒二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他乞怜般地看着祭台上的两人,语气中明显带了恳求的意味。 见状,无数空桑族人也随之跪了下来,向长鱼酒二人连连磕头。 “湘神大人开恩,使者大人开恩,求你们放过空桑吧!” 云樗有些慌了,他哪里见过这么多人朝他磕头的阵势啊!于是他“嗖”地站了起来,“你们……你们快起来呀!” 云樗话音未落,便被长鱼酒猛地拽了回来,“让你不要发声,正中他们下怀。” “我又说错了吗……”云樗连忙捂住小嘴,“对不起……” 长鱼酒凑过去,贴着云樗的耳畔低声道:“你猜,桑楚公现在会想些什么?” “想什么?” “他一定在想,这个可爱小娃娃,为什么如此好骗。” “你——”云樗恼怒地把头扭到一边去,“你、你才好骗呢!” 桑楚公的眼里的阴霾一闪而过。桑柔双手环胸站在一边,冷冷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么、”他顿了顿,突然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语气激动地说道,“使者大人可是决定放我九嶷空桑一条生路了?” 这一次云樗学乖了,不管桑楚公放什么屁,都一概不予理睬。于是,祭台上两人就默默地坐在那里,谁都不接茬。 桑楚公慷慨陈词打了个水漂。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咳!湘神大人胸怀堪比天地,气势可吞日月,又向来庇佑九嶷空桑,绝不会无故降罪于我等,只是……连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着实蹊跷……不知能否劳驾二位替鄙人跑一趟,向湘神大人问清各中缘由。眼下桑族正值非常时期,面临巨大危险,烦请二位看在空桑数千人命的份上出手相助!” “他有病吗?”云樗压低声音对长鱼酒道,“这世上哪来的湘神啊!就算有,我们也不认识啊!我们向谁问去啊!” “还不明白么?”长鱼酒道,“这几日空桑接连发生诡事,族人接二连三失踪,连尸骸都未找到,族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早已起了风言风动,甚至隐隐有骚动迹象。桑楚公作为一族之长已然骑虎难下,为平息族里情绪,就必须得将此事彻查清楚——” “所以他是想让我们替他深入险境,将这件事调查清楚!” “不错,还有点悟性。”长鱼酒不疾不徐地说道,“他们会打我们两个的主意,一来是见我们身手不差,有这个能力将事情彻查清楚,没准还能帮他们解决掉不必要的麻烦。二来亦是因为我们并非空桑人,死了便死了,他们不会肉痛,这赌局筹码压得也不大。” 长鱼酒还没说完,云樗便已气得小脸通红,“我们凭什么要替他们办事!哼!替他们去送死这种事,我才不干呢!” 长鱼酒没有接云樗的茬。他望着雾蒙蒙的湘江若有所思,眸光逐渐变得深沉起来。 “曲生?曲生?你、你怎地不理我?”云樗小声嚷嚷道。 长鱼酒敛了眸光,转过身慢吞吞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水中到底埋藏了些什么东西么?” 云樗瞪大眼睛,万分惊愕地望着他,然后吐出三个字:“你疯啦?” “你真的没兴趣么?”他冲云樗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云樗扭过头去,有些受伤地闷闷道:“我现在反对还来得及嘛……你决定了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看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下去走一趟了……” “怎么?怕了?”长鱼酒柔声道,“现在退缩还来得及,大不了我们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话音未落便被云樗打断了,“哪里怕啦!你才怕了呢!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会轻易害怕呢!你去我就去,咱们谁怕谁啊!” 云樗拼命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却哪里逃得过长鱼酒锐利的双眼?那般可爱的模样,看得长鱼酒心痒痒的。 云樗地咽了口唾沫,不满地碎碎念道:“就是那些空桑人,心眼实在坏。本以为中原之外皆是淳朴之民,原是我太天真了!我看这空桑族啊,直接改名禽兽族算了!这里的人简直没一个好货,竟然把我云樗逼到这步田地,哼!” “你说的也不尽然。”长鱼酒微笑道,“不过是上位者的小把戏罢了。至于其余族人,都只是一群被耍了的猴子,全然不知情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真的相信我们就是湘神派来的使者?”云樗皱眉道,“所以,所以这些人其实根本不知情,uu看书.ukanu 桑楚公欺骗了他们!族人们这么信任他、尊敬他、拥护他,他怎么可以……”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见云樗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似已露出了破绽,桑楚公心中暗喜,忙弯腰低眉恭敬地唤了几声。如今听闻他的声音,云樗只觉一阵眩晕,他瞟了眼那幽深不见底的湘江,又看了看正在闭目养神的长鱼酒,心下不觉有些茫然。 “……还请劳烦神使大人,回去向湘神禀明情况,救救我九嶷空桑吧!”桑楚公跪在地上,向长鱼酒和云樗恭敬地磕头。 “求神使大人救我空桑!”空桑族人一齐下跪,向长鱼酒和云樗恭敬地行稽颡之礼,有的族人额头上都磕出了血窟窿,汩汩鲜血顺着脑门流下,那景象触目惊心,却没一个人停下。 桑柔傲立于人群之中,冷冷睥睨着跪倒在地的桑楚公,双手依旧环抱在胸前,仿佛一朵孤独的紫云英。长鱼酒望着她,忽然就感到一阵莫名的萧索。 他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族长大人,你这独角戏唱得可还尽兴?只是可怜了敬你信你的族人们,被你拙劣的演技耍得团团转。想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的声音不大,唯有他近旁寥寥数人能够听清。 桑楚公闻言先是一僵,眼角笑容随即崩裂,一大片阴霾转瞬间在他的脸颊上蔓延开来。他缓步上前,压低声音,语气森冷:“那又怎样?一群无知愚民罢了,耍他们与你何干?” 他背对着族人,人们看不见他脸上狰狞冷酷的神色。 “你会遭报应的。”长鱼酒冷笑道。 第38章 神使 “就是就是,大坏蛋!”云樗指着桑楚公的鼻子骂道。 有那么短短一刹那,桑楚公明显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常态,幽黑深沉的眼眸中闪过狠戾之色: “除了诅咒我,你又能拿我如何?你不过是个外人,无权干涉空桑内务。” “我还能怎样?”长鱼酒轻松地笑了笑,眼中陡然闪现森然寒意,“我还能杀了你。” 桑楚公身躯一震,立即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只要长鱼酒轻轻挥一挥手,就能即刻置他于死地,而桑柔根本来不及搭救。他慌忙疾退数步,两股战战,转身便欲逃走。 “你们究竟怎样,才肯帮我空桑这个忙!”桑楚公赤红着双眼,之前伪善的面纱早已寸寸破裂。 “我们帮你这个忙。”长鱼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桑楚公露出了惊愕之色。 “嗯嗯!我们帮!”云樗习惯性地像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点着点着才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喂喂!曲生!你真的要去啊?” “废话!动动你的脑子!”长鱼酒不耐烦地小声道,“倘若我们此时强行突围,一来我们人少,绝非那几个巫师的对手,桑柔由于身份特殊,定会选择作壁上观,如此我们必将陷入寡不敌众的危境。二来我们亦不可伤及无辜族人,他们何错之有,绝不该沦为桑楚公的牺牲品。为今之计也只有顺了他们的意,再随机应变了。” “哦,好像确实只能这样了……”云樗点点头,觉得这话很在理。 “想要我们出手帮你们彻查此事,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身为一族之长,你必须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于族人,不要试图耍花招。”长鱼酒的语气冰冷森寒,命令不容置疑。 桑楚公紧咬牙关,都要把牙咬碎了,但迫于眼前之人施加的威压,权衡再三,他最好中仍是屈服了。 “我答应。”他恭顺地垂下眼睑,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 “还有。”长鱼酒刻意将语调上扬了几分,“既然你尊我们二人为湘神的使者,你便要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行稽颡大礼,直至恭送我们二人离去。 “你——”桑楚公陡然攥紧拳头,手臂上青筋暴起宛如青蛇盘绕,不过旋即又松了下来。 “好。”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屈膝下蹲,全身趴伏在地,“砰砰砰”对着长鱼酒磕起头来。 “神使大人同意了!”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叫声,瘦骨嶙峋的老女巫高声尖笑着对众人道,“神使同意助我空桑!神使同意助我空桑!” 族人登时爆发出欢呼声。空桑人跳着,笑着,跪下来,向那所谓的“神使”磕得头破血流。 “不够响。”长鱼酒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云樗在一旁碎碎念着,一脸幽怨。 “你——” 桑楚公铁青着脸,怒火几欲喷薄而出。他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他咬了咬牙,继续跪在地上向长鱼酒磕头,卯足了劲地磕。 “来人啊!恭送神使大人!”女巫高声尖叫。 恍惚间,数十名穿着考究的男子向他们走来,手穿过他们的腰间,合力抬至半空,几人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唯恐伤了他们一根毫毛。 风呜呜地吹着,发出恐怖而凄厉的呼啸声,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前路苍茫,命途多舛,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们,一切都是未知。 离开的那一瞬,长鱼酒最后看了桑柔一眼。她傲立于人群中,身姿妖娆而听罢,淡紫色的纱裙在微风中摆动着,仿佛遗世独立的仙子,孤独又冷寂。神秘莫测的脸庞隐在阴影中,看不见神情,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甚至,连最后一眼都不愿施舍给他们,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会不会是最后一眼了?长鱼酒问自己。 没有答案,这个世上绝大多数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唯有滔滔江水无语东流。 “扑通——” “扑通——” 他们被轻轻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神使”坠了下去,坠入到浓雾迷没的湘江中去了。 从岸边看去,远远可见江面上激起了层层浪花,巨大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不一会儿又重新归于平静。什么都没浮上来。 江水冰冷刺骨,丝丝凉意渗入肌肤,云樗不由直打寒颤。耳边寂静到令人感到窒息,寂静中又仿佛有一个古怪的、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似老人的咳嗽声,又似女人的尖笑声,又似怦怦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房。 水里模糊一片,睁开眼也只能看见大块的阴影,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缓缓蠕动。云樗吓得登时冷汗直流,他脚下飞快蹬着水,手上使劲地划拉着向水面游动。 “哗啦——” 水花四溅,云樗从水下探出了脑袋。只见得不远处,一个玄衣长发的男子正焦急朝他这边游过来,这男子不是长鱼酒又是谁呢? “抓紧我。” 长鱼酒腾出一只手托住云樗的腰,这一次,云樗乖乖地没有反抗。对于这会“吃人”的湘江,云樗心里还是本能有种畏惧。他不由紧紧攥住了长鱼酒的衣袖。 “害怕啦?”长鱼酒嘴角勾起,附在云樗耳畔调笑道。 “哪里有!”云樗瘪了瘪嘴,手上却不由抓得更紧了。 “这个地方确实有古怪。”长鱼酒环顾一周,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瞧瞧四周。” 云樗抬眼扫视了一圈。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湛湛江水,除了江水还是江水,再向远处望去便是碧蓝如洗的天穹,茫茫江水无限延伸到天边,与碧天接壤,难以分清期天水界线。 “啊?怎,怎么会这样!”云樗瞪大眼睛,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记得清清楚楚,之前他俩分明是从岸边被人抛下去的,即便那些空桑人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将他们仍这么远,远到连岸都看不见了。这……这怎么可能呢?其间必定有古怪。 “雾……雾……”云樗指着江面上空,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这雾……竟然散了。” 这太不寻常了。还记得桑柔曾经说过,这湘江上空的雾是常年不散的,他们来到九嶷空桑这么久都没见散过,怎么现在就……难道是巧合? 莫非湘神听说使者回来了,太过兴奋,特地将雾散了以示欢迎?欢迎光临本大爷的肚子!还是……湘鬼作祟,他们进入了鬼域? 云樗越想越怕,便不再往下想了。 “确实有问题。”长鱼酒蹙眉道,“不仅雾有问题,这水也有古怪。你瞧!” 他突然放开了托在云樗腰间的手。 “喂!你干嘛!”云樗心下紧张,刚要挣扎,却发现身子并没有沉下去的趋势。于是他放松了身子,任冰冷江水将他包裹其中。片刻后,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浮了起来,漂浮在江面上。难怪他先前没费多大力就游到了水面上,原是这水有古怪。 “我觉得这绝非寻常江水。”长鱼酒双眉紧锁,神色异常凝重。 他突然闭上眼睛,做了几个绵长的深呼吸了,随着气息吐纳,他周身的气流随之开始周流运转起来。 “啊?不是寻常江水?”云樗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不是寻常江水还能是什么水?” 半晌,只听长鱼酒轻喝一声:“起!”手势陡然一变。 仿佛水底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无形中驱动着他。长鱼酒足下暗暗发力一蹬,在云樗惊愕的目光里,他轻盈地径直跃出水面,然后稳稳踏在了碧波之上。 云樗吃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上漂吗? “你是怎么办到的?”云樗疑惑地掬起一捧水,水立刻顺着他的指缝流淌而下。 “我就说这水有问题,你且运功试试。” 云樗立马闭眼开始运功,周身气流缓缓流淌过他的各个穴位、四肢百骸,在丹田处凝成一个小漩涡。这一刻,云樗忽然觉得身子骨轻了不少。这一瞬,江水仿佛一下有了质感,不再是原来那流动的柔软的液体,而更像是某种透明凝滞的胶状物。他轻轻一跃,便轻盈地跃出了水,uu看书 w.uukanshu仿佛那日出水的鲲鹏。 而待他双脚与碧波相触的一刹那,脚下的江水却又似冻结了一般,一脚踏上去竟同那坚实的大地没有分别。云樗这回是真晕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我是在做梦吗?” “这是元魂水。”长鱼酒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元魂水是什么?跟元魂火有关系吗?”云樗彻底找不着北了。 “逗你玩儿的!”长鱼酒勾唇一笑,“没想到你又上当了。” 云樗默默无语。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长鱼酒无奈地一摊手:“哎……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们两个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无聊!”云樗扭过头闷闷道,“有心思想别的,还不如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是在想啊。”长鱼酒认真地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该往哪儿走?” 长鱼酒两手一摊:“不知道。” “哎,我们连第一步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这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就在云樗颓丧地在原地踱步之时,长鱼酒突然一把拽住了他。 “嘘——” 他伸手捂住云樗的嘴,小声道:“看那边,有人来了。” 水天相接之处,雪白流霜四处飞舞,晶莹的六出冰花翩然散落在水面上,转瞬间消融成虚无。 “六月飞雪?”云樗不由瞪大眼睛,一股寒意直窜上心头。 但见那遥远的水天相接处,白茫茫的冰花霜雨中,竟缓缓走来一个人。 第39章 浮光掠影 白茫茫的冰花霜雨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天青色的云锦华服裹身,一小片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引人流连遐想。曼妙娇躯披一袭纯白色纱裙,长长的裙摆若雪月光华流动倾泻而下,裙边绣繁复流纹,端庄优雅,万千神光让人不敢逼视。 女子美得脱俗,美得飘忽,美得仿佛谪居的世外仙子。光洁如莲藕的小腿露在外面,泛着幽谧的光泽。她的步子很慢,好像在散步一般悠闲,可移动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几个瞬息间,她妖娆优美的轮廓已然放大了数倍。随着她每一次迈出莲步,周围空间都会产生一阵小幅扭曲,电光火石间似有某种强大的能量扩散开去,引得天地清气一阵激荡。 “她……她是人还……还是鬼啊?”云樗惊恐地把脑袋钻在长鱼酒怀中,拼命压低说话的音量,唯恐惊动了远处的“人”。 云樗忽然觉得,自打自己到了这个鬼地方之后,似乎就在不停地问类似的问题,比如,这舞有何意义?比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比如,她是人是鬼?哼!真是倒霉死啦!早知道就不下山了,有师傅师兄们保护着多好啊呜呜呜…… 云樗将头埋在长鱼酒怀中,却感受到眼前这人内心同样的恐惧与不安。 长鱼酒此刻神情万分凝重。他紧紧攥住刀柄,这是他在感受到危险之际的一贯动作。从那个模糊的人影身上,他感知到了一股异常强悍的力量,这等力量是他远远不具备的,或者说,这般强大如神袛的力量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具备的。 随着女子一步步地靠近,空灵如幽兰露水的梵音在天际徐徐响起:“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婉转悠远的轻歌曼语仿佛来自时光的那一边,带着历史的沧桑厚重,和尘封多年的悲凉孤寂,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我的夫君,你究竟在彷徨犹豫些什么,你又为谁流连中州?施展我的法术,沅水湘水如古镜沉静不起波澜,江水平稳流淌,宛若一条素白的绸练。日日夜夜,我盼望你的到来,为你吹曲笙箫。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道惊雷,撞击着脆弱而扭曲的空间,引起阵阵激荡。细细看去,空间竟似在消融!一道道裂纹涌现出来,最后汇成一个硕大的裂口,空间内里是浩荡不见底的黢黑幽深。晶莹的六出冰花飘零而下,落在裂口上,渐渐地消融而去,将破损的空间重新填上。 女子曼妙的身姿转瞬间分散成道道幻影,在寂静的水面上迅速地漂移着,往来翕忽,来去无声,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曲生……”云樗闷闷地唤道。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支曲子很熟悉啊……这是不是空桑人在招魂夜上唱的那个……”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太古怪了,古怪得让人不知所措。 长鱼酒蹙眉道:“对,你说的对。我想起来了。是【湘君】。” 云樗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此……此曲传说乃湘夫人所唱,她……她会不会,会不会就是……” “不可能的。”长鱼酒坚决地否定道,“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了,不可能活到现在,更何况只是传说罢了。” “可是,她根本不是人啊!她是神,是神啊!你看不出来吗?空桑人那些有关湘神的传说都是真的,湘神真的存在!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不是吗,她……她不会要吃了我们吧!唔一一” 长鱼酒一把捂住他的嘴,“烦死了,到时候把她引来了算谁的?” “哼!”云樗说不出话来,只得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脸的恼怒与委屈。 “等等!”长鱼酒忽然感觉不对劲。 “唔一一”云樗突然睁开了他的手,指着那边惊呼起来,“不对!怎么回事?你瞧,湘夫人不见了!” 长鱼酒立即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果然有人! 在他们身后、江天的另一个尽头也有一道影子。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人影距他们很远,和之前一样,只能隐约地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修长的身影清瘦如竹,华丽的玄衣长袍披身,精巧繁复的衣襟盘曲而下,在边缘用金丝考究地绣着龙纹。朗朗如乾坤,气势媲天地,男子身上都散发出天生的华贵高雅气质,想来是地位极高,应是个有身份的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旋律优美的歌声中满是焦躁不安。公主你即将降临洞庭湖,我的心已被盼望填满。清澈的水面上似已出现你的倒影,美若云间闲月。秋风中,木叶萧瑟,我心萧索。你为何迟迟不来?等得我望穿秋水。向水边那一朵幽兰诉说,公主,我想念你。 “哎,要我说啊——”云樗此时已然恢复了镇定,“既然湘君和湘夫人都已现身赴约了,他们为何迟迟不见面呢?只是唱歌,却不见面,这算什么?吓唬我俩吗?” “那你喊一声,让他们碰个面,嗯?”长鱼酒没好气道。 “我不敢……”云樗气势立马弱了下来,“我,我怕他们吃了我……” “呵。”长鱼酒轻笑一声。尽管表面上,他依旧云淡风轻,随意同云樗开着玩笑,实际内心却早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紧张无比,虚汗直冒。从那个男子身上,他感觉不到丝毫的能量波动。对于湘夫人,他至少对其实力有个大致的评估,但对于眼前的湘君,长鱼酒头脑里一片空白。 看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很多。 “呀一一”云樗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长鱼酒随即感到了一阵猛烈震颤。脚下的江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翻江倒海,溅起千万水花。顷刻间,平滑如镜的江面四分五裂,云樗一个趔趄就要倒下去,长鱼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江水怎么在移动!”云樗惊呼道。 快速流动的江水在瞬息间剧烈变幻着,渐渐分散成一股股细密小水流。随后,这些小水流又缓缓凝聚起来,最终凝成了八股声势浩大、湍急激荡的干流。八条水路以二人所在位置为中央起始点,朝着八个不同方向奔流去。 经历如斯巨变,长鱼酒和云樗一时竟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长鱼酒神经紧绷,手里紧紧攥着雨祭,劲道大得几乎要把刀柄握断了。 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壮阔景象,云樗呓语般地轻声呢喃道:“这怎么可能呢?我是……在做梦吗?”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长鱼酒坚定地说道,“我想我们应是被困在某种状态中了。” “你想说什么?什么状态?我们被困住了?”云樗抛出一连串问题。 “我也不清楚。”长鱼酒摇了摇头,“可能是某种幻境,也可能是与我们原先所处空间相平行的时空,总之我感觉这一切绝对不是真的。” “包括我们自己吗?” 一句话,竟问得长鱼酒无言以对。难道他们自身也是不真实的吗?不,他们是真实存在着的。既然他还能思考,还能和云樗进行交流,能够自由地、不受拘束地表达自己的想法,u看书 .uukanh那他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那眼前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 湘江没了迷雾的笼罩,却反而愈发显得迷雾重重,江面上平和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平静得诡异。 “哗哗哗——” 连绵不绝的流水声衬得周遭寂静如死,滔滔江水从他们脚下奔涌而出,沿着干流片刻不息向前流去,流向一望无际的远方,流到水天相接处,流到鸿蒙初生的宇宙中去。 “子在川上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永远都不会停息的,除了流水,大抵还有流年吧。”长鱼酒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茫茫然发出感慨。 “喂!都这个时候了,亏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快想想办法吧!”云樗不满地咕哝道。 “这有什么?”他挑眉一笑,“道家人不是讲‘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我这不就是安之若命么?” 云樗怒道:“我们马上就要没命了,安你个头啊!” “也是……”长鱼酒叹道,“只是忽然想起了夫子,所以忍不住感慨了几句。” “哎,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我师傅了。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能想到出去的法子。哎,八条路,往哪儿走呢。我们眼下有八个方向可供选择,八个方向……八个……哎,等等!” 云樗望着那违背常理的八条干流,突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想到了什么?”长鱼酒连忙问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云樗蹙着眉头,半天才道:“我觉得……我们好像走进了一座八卦阵。” 第40章 神之阵 “八卦阵?”长鱼酒蹙眉道。 “嗯,你没听说过吗?” “自然听说过。” 八卦阵,一个古老而历久弥新的阵法,乃远古三皇之一的伏羲氏所创,再经由周文王、姜太公继承发扬。【易经】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八卦阵便是以天地初生之时的八大本源卦象作阵势,包括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卦类,分别代表自然界的八种物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乃是万物衍生的基本条件,也是组成天地最初构型之物,其中又以乾坤二卦为万物之母。万物生于天地宇宙之间,水火为万物之源阴阳之基。风雷为之鼓动,山泽终于形成。有了山泽,生物开始滋生,生命开始孕育,人由此繁衍生息,栖居于风沙大地之上。 八卦阵乃百阵之源,阵生阵,无穷匮,变化多端,然万变而不离其宗,可谓奇拗晦涩、玄之又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我好奇的是,道家人竟也懂这些?”长鱼酒道。 八卦阵乃儒家绝学,其经典《易经》便是对八卦及其衍生卦的探讨,本以为八卦阵独属儒家,不想道家竟也对此有所涉猎。 “那个当然!道家不但深谙八卦阵,还能排布排卦布阵呢!”云樗神秘兮兮地贼笑道,“道家圣地姑射山上,布的就是这种阵法,如若非本门弟子想要上山去,守山的弟子就会启动阵法,把那些不速之客困在幻阵中,以防他们勘破道家的秘密,对门派不利。” “哦,原来如此啊。”长鱼酒讥诮道,“坊间传说姑射山上有住着山鬼,凡是进去的人都没再出来过,全被山鬼放干了血做成腊肉干,因而当地人对此山敬而远之,鲜少有人敢乱闯。我想哪来的山鬼,原是你等道家人从中捣鬼啊。” “我们这不也是……考虑到安全问题嘛……”云樗自觉理亏,不好意思地笑笑,“天机不可泄露,一旦被人窥得真相,道家便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那你还告诉我?”长鱼酒调笑道。 “这不,我相信你嘛……”云樗心虚地挠了挠头,“你不会说出去吧……” 长鱼酒讥诮道:“我们现在都不一定能够活着出去,这些话,我难道讲给鬼听吗?” 云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圆滚滚的酒窝双颊若隐若现。 “那么,这些谣言也都是道家散布的?”长鱼酒玩味地笑道。 “哎,这不也是、也是为了门派着想嘛……”云樗委屈地瘪了瘪嘴,“再说了,此阵又非天绝地灭之死阵,守山弟子根基不稳,修为尚不圆满,即便全部弟子联手布阵,布出的八卦阵依旧有漏洞可寻,即儒家所云之伪阵。倘若阵中人误打误撞侥幸入了伪阵,那就还有机会走出来。” 长鱼酒闻言静默颔首。云樗方才所言他自是明白的,八卦阵八个卦,每一卦皆各自为阵,自成一境,一个阵里面有八种卦位,即有八种可能,八方天地 其中,有若干处卦位是凝实的,由布阵者汇聚天地清浊之气,凝自身修为勾勒描摹,化育而成,除非被困之人具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及眼力,否则便会被困死于幻境中,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个迷梦。 但是,另有一些卦位则会将被困之人引向伪阵。布阵者的实力越强,则八卦阵中伪阵越少,伪阵之境也越难勘破,反之亦然。只有寻得伪阵,此八卦阵方可得破,被困者也方有机会逃离幻境。 然而,这伪阵看似是八卦阵一大关键弱点,于道家而言,却反倒是八卦阵必不可少的一环。相传商汤曾在郊外见一人张网捕鸟,网伸向四面八方,将周遭得密不透风,于是便上前对那人说:“你捕鸟的方法太残忍了,这样所有的鸟儿都会被你抓光的。”于是他拔剑砍断了其中的三面网,边砍边说道:“鸟儿,你喜欢向左飞就就向左飞吧,喜欢向右飞就向右飞吧,如果你厌倦了你的生活,就请来这张网吧。” 商汤自此留下“网开三面”的美好传说。诸子百家崇尚仁义,不仅儒家,道家更是如此。 “道家人凡事都讲求一个‘仁’字,无论如何,我们并不会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哦?是吗?”长鱼酒明显不太相信的样子。 “当然啦!道家默认‘仁义’为基本处事原则,也就是说此乃人人都应具备的道德素养,因而字里行间反而将此概念淡化了。” 长鱼酒由衷地慨叹道:“侥幸走出伪阵之人又会被八卦阵送回山下,如此,道家天机亦不会泄露,你师傅思量果然周全。” “大盈若冲,大巧若拙。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就像所有的规则都有漏洞一般。师傅如此安排,亦不过是顺应自然规律罢了。” 倘若沿着某些方位走,就有机会走出八卦阵,回到山脚下……那么,沿着某一条水路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有机会离开这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乃万物之源,天地之始,象征生生不灭的希望,只要大道存在,生的希望就还在。所以,这绝不会是一个死局。死中有生,生死互现,生生不息,生机必定藏匿于其中。” “你说的有道理。”长鱼酒颔首道,“可是,哪一条才是生路?”他望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八条水路,不由眉头紧锁。 “这个么……”云樗双手环胸作思考状,“首先,我们要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八卦阵,之前我不过随口一说,还需作进一步证实。” 长鱼酒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八条路,八个卦位,八种境,排布方式与八卦阵如出一辙,不论如何,我们赌一把。” “嗯,反正眼下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云樗沉吟道,“其次,我们要知道,是谁布了这座八卦阵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两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 是谁想要将他们困在这里?桑楚公吗?还是某个巫师?桑柔?很明显,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具备这般能力,更何况从桑驽出事后他们各自的表现来看,他们必然是不知情的。 那这个八卦阵又是何人所布?此人为何要困住他们呢? 云樗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长鱼酒:“曲生你说,这个八卦阵会不会,会不会跟……湘神有某种联系?” “湘神?”长鱼酒明显错愕了一下。 舜和娥皇女英,那都是千年前的人。相传他们死后被天帝追封为湘君和湘夫人,接替水神共公统辖江河湖海。可这毕竟只是传说罢了,活着的人都不曾亲眼见过,作不得真的。 难不成……空桑族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空桑人拜祭的湘君和湘夫人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那怎么可能呢? 无数疑问爬上心头,长鱼酒不由有些心烦意乱。 云樗忽然紧张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我的猜测,还记得之前那两个剪影吗?” 长鱼酒闻言不由身躯一震。这一次,他没有断然否决云樗的设想,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云樗的分析在某些层面上有一定道理。 神的剪影,神的服饰,神的唱词,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与湘神有某种内在联系。uu看书ww.ukanhu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大胆地说出来。”长鱼酒的面色分外凝重。他发现,云樗的一些想法尽管听上去十分荒谬,但细究下去也有一番道理在其中,正如道家所云“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初闻只觉荒唐无理,细嚼慢咽后方能体悟老子的智慧。 “我,我想……我想……”云樗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就说,你若不说,我们就只能永远呆在原地了。” “我觉得,布下这个八卦阵的,根本就不是人。” “什么意思?”长鱼酒双眉锁得更紧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所处的八卦阵乃是自然所成,或者说,是神创造了这个阵。” “湘神?” “差不多吧。” 长鱼酒忽然感到一阵沮丧。倘若果真如云樗所言,他们被困在一座由神创造的八卦阵中,那还能有脱出的希望吗?仅凭凡人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对抗神祗? “该怎么办……”他呓语般地轻声喃喃道。 “但我想,我们还是有机会出去的。”云樗面沉如水,语气镇定,“即便是神也难免出错,生机依旧在,我能感受得到。” “那么,哪一条才是生路?”长鱼酒依旧没有寻到答案,他感到很迷惘,既是神又如何会有瑕疵? 云樗摩挲着下巴作思考状:“我们假设眼下身处一座八卦阵中,而布此阵者乃湘君和湘夫人,在我们面前可能会有一条或几条水路通向伪阵,而我们当前的任务,就是要把它们找出来。” 第41章 1线生机 在厘清思路后,长鱼酒和云樗忽觉有了前进的动力。尤其是长鱼酒,忽然对云樗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坎卦绝非伪阵。”长鱼酒极其肯定地断言道,“坎为水。我们被困于湘江,乃是水的战场。更何况湘神乃水神,五行属水,与坎卦相合,走坎卦必死无疑。” “嗯……”云樗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排除乾卦坤卦。湘君湘夫人二神乃夫妻,乾卦暗指男子,而坤卦暗指女子,灵体分属一阴一阳,阴阳调和则乾坤日月得以周流运转。乾卦与坤卦或许便是此阵的源卦位。而且,据我推测……”云樗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小声道,“我们之前所见那两片剪影,其本源或许便来自此二卦。换句话说,若是走了乾卦位或坤卦位,或许能再度跟湘神的虚影打上照面。” “这你也能推测出来?”长鱼酒发现自己以前真是小看云樗了。 “那当然!”云樗得意地一拍胸脯,“乾卦和坤卦相对比较重要嘛!神之本源必出于此,乃是八卦阵眼无疑!我敢断定,假如我们不慎走了两条中的任一条路,那下场就不仅仅只是‘死’了。” “那是什么?”长鱼酒不解道。 “当然是惨烈地‘死’啦!”云樗笑眼弯弯,仿佛一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长鱼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结果还不是一个死么……” “那可不一样!一个是在迷茫中死去,一个是在惊恐中死去,你觉得呢?” “我觉得两者都不太好受。” “好吧。”云樗吐了吐舌头,“接着呢,艮卦也不能走。” “为什么?”长鱼酒不解道。 “伏羲创立八卦之初,定艮卦为八卦之首,因为山是最后形成的。当是时,天地川泽风雷火已初具雏形,天地间灵气丰沛充足。灵气归聚,加以精气浇灌,山峦应运而生。湘神来自三皇五帝时代,艮卦位汇聚上古滔天灵力,必无漏洞可寻。” “有趣。”长鱼酒勾唇一笑,“谁能想到,我们竟然在揣度神的弱点。” 神竟然也有弱点。而且这个弱点将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笑?你还有心思笑!”云樗恼怒道,“我们俩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意外,我们的对手竟然是神。” “这有什么奇怪的?”云樗潇洒地一甩头,“管他是神还是人,我一定要找到破阵的法子!” 不管是神还是人,我们都要打败祂。唯有这般,我们才能活下去。 长鱼酒敛了笑容,沉吟道:“离卦为火,水来则火熄,水火不相容。湘神五行属水,离卦位必定最弱的一环,或许离卦通往伪阵。” “不行!”云樗果断地否定道,“离卦绝不可能是伪阵!” 长鱼酒蹙眉:“为什么?” “所谓最弱的一环,五行相克不相容。你能想得到,布阵者也一定能想到,因而他们在布阵之时定会格外注意这一环,如此,这一环反而必不会出现伪阵。” “嗯……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是我欠考虑了。”长鱼酒沉吟着道,“看来,想要破阵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不错,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云樗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好啦!这样一来离卦也被排除了,现在就只剩下震卦、兑卦和巽卦了,我有种感觉,生机就藏在这三个卦位中的一个里。” 长鱼酒连忙问道:“哪一个?” 云樗苦涩地摇了摇头,“生机若隐若现,飘忽难定,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就好像淘气的孩童。我,我着实是分辨不出来了……”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赌了,是吗?”长鱼酒沉声道。 “是啊,只能赌了……”云樗轻声呢喃着,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很迷茫。 “可是……”一个小小的疑惑爬上长鱼酒心头,“你分析了一大圈,确实将选择范围缩小了,可是眼下,我们无法将干流和你所谈到的卦位一一对应起来,即便知道走哪个卦位依旧是白搭。” “这你大可放心。”云樗笑得像只小狐狸,“等到星星出来,一切都会明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黑夜降临。” 月出,辉映人间。银雾般的月光照耀在虚空中,竟泛起一层层梦幻般的涟漪。 这迷阵还真是够古怪的,就连所谓的虚空都像是由实物凝结而成的,长鱼酒心下暗自感慨,又一次意识到对手的强大可怕。 云樗显得很焦躁,不住地来回踱着步子。 “当然,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假设不是吗?”他小声道,“这里不是姑射山,布阵的也不是我的师兄,前方到底是何种情况,我心里根本没底。” “怎么,怕了?”长鱼酒的声音也跟夜色一般温柔。 “谁怕了。”云樗窘迫地别过头去,“我只是……不太确定而已。” “不必如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长鱼酒柔声安抚道,“就算破不了阵,你也毋需太过自责。” “毕竟我们尝试过了,对吗?”云樗抬起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长鱼酒愣了一下,旋即道:“对,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我们尝试过了。 “瞧!”云樗一抬手,指向漆夜幕中最闪耀的那几颗星星,“北斗星升起来了。” 满天星河中,七颗璀璨的星星紧挨在一起,连成一个柄勺状,用星光照亮迷途人的长路。 这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和这片空间一样,都只是八卦阵的一部分? 不论如何,星星在给他们指一条路。 “我明白了。”长鱼酒会意地点了点头。 北极星的出现使他们得以辨认出方向,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把眼前的干流和不同卦位联系在一起了。 点点清幽星光在江面上浮动着,泛出细碎的银光。长鱼酒和云樗仿佛又回到了放河灯的那一夜,一花一叶都似沾染上了星光,天上泛的是星光,水里倒映的也是星光,漫天世间尽如星光,梦境般地不真实。 “该做决定了,我们走哪个卦位?”长鱼酒的声音在寂寥的空间中响起。 云樗的脸色看上去不太自然,似是在纠结着什么,犹豫了很久很久。 “曲生……”他轻声开口道:“我想……我们必需分开来行动。” 长鱼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照云樗之前的分析来看,倘若伪阵就隐藏于剩下三个卦位中的一个里,与其两个人孤注一掷地选一个卦位,倒还不如分开来行动,每人各走一个卦位,走两个不同的卦位,如此寻到伪阵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升。两个人中间只要有一人走通了,八卦阵营造的幻境就会自动破裂,另一个人也能随之脱困,但前提是那时他还没有在幻境中死去。 长鱼酒这才明白过来,云樗方才为何会如此紧张。 “唔……分开来,你不怕?”他明知故问。 “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云樗没好气地埋怨道,“可没办法,谁让我们来了这种鬼地方!谁让我们得活下去呢!” 闻罢,长鱼酒突然从腰上解下一块浅碧色玉佩,将其小心翼翼系在云樗的衣带上,还打了个精巧的流花节。云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温凉的玉佩仿佛有神奇灵力,在接触身体的那一刻,丝丝清凉立刻沿着古玉渗入肌肤,云樗顿时没由来感到一阵心安,之前的焦虑恐惧登时一扫而空。 “不,不必了吧……”云樗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这太贵重了,看书 ww.ukansh.co你还是拿回去吧。” 既然是曲生随身佩戴着的,那这玉佩一定对他很重要才是! “戴着它。”长鱼酒的语气不容商榷。 “哦……”云樗乖乖地点点头。他低着小脑袋,口中不知在碎碎念些什么。 “觉得害怕的话,就看看它吧。”长鱼酒温声道,“记住,我会与你同在。” “嗯!”云樗用力地点点头,“我乃道家弟子,有什么能吓得住我!巽为风、兑为泽、震为雷……我走震卦吧!” 他望着星空犹豫了片刻,随即身形一闪,几个瞬息间消失在了正东方水路。 “那我走兑卦吧。” 长鱼酒足尖一点,沿正西方水路向天空尽头掠去。 江面重新归于寂静。不多时,只见得一女子踩着轻盈的步子掠了过来。女子身着淡紫色纱裙,乌黑长发披肩,周身似有万千魔力涌动,月光照彻水面,轻柔地将她笼罩进去,她额间的宝石焕发神秘光彩,似在无声地呢喃。 女子望着茫茫江天,皱眉喃喃自语:“难道……是神?” “震卦和……兑卦么……” “糟了!” 仿佛忆起了什么,女子美目中忽然露出惊惶的神色。 她仰起脸,快速扫了一眼北斗星,旋即间匆匆消失在了江面上,不留一丝痕迹。 女子刚走没多久,江面再一次发生了剧烈震颤,八条干流开始挪移、变幻,千万股水流交错间,八条干流逐渐又聚拢成一条,朝着遥远的东方奔涌而去。 还是原来的模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第42章 云海悲歌 却说云樗沿震卦位一路前行,向着远处水天交界处而去。晶莹如镜的江水映出他的倒影——一个奔跑着的美少年。 他仿佛奔跑在一面巨大的镜中,自己的脚下还有一个自己,在一个完全相反的空间中奔跑着,不受大地束缚。 渐渐地,倒影开始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脚下是云海,和头顶上如出一辙的苍茫云海,大片的飘渺烟雾缭绕于周身,恍若仙境一般不真实。 云樗穿梭于白茫茫的烟雾中,试图寻找破阵的方法。既然干流水路是笔直的,那么他相信只要沿直线走,就必定有机会走出去。 可他的打算落空了。在云海之中兜兜转转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依旧找不到出路,大片的雾霭遮蔽了他的双眼,令他一时无所适从。 跑了那么久,也累了。于是他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边歇息边思考着破阵之法。然而他并未发现,周身大片雾霭正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将他圈在中央。 “嗖——” 一道黑影轻捷地闪过。 “谁?”云樗警觉地四处张望着。 “嗖——” 又是一道黑影掠过。这回云樗看清楚了,是一道人形轮廓的影子。 云樗脊背上登时冒出了冷汗,汗水浸湿他的衣襟,令得他后背一阵微凉。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朗声高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嘹亮的声音引起空间一阵波动,层层虚空不住晃动着,产生圈圈波纹。无人应答,唯有自己的回音在空间中反复回响,余音不绝于耳,仿佛周身围了一圈反射音波的镜子,我将声音反射给你,你再返还给我,如此往复。 “嗖嗖——” 朦朦胧胧的云层中,一道道黑影在空中浮动着,在飘忽的云气中往来穿梭着,发出老人般怪异的笑声。 这不正是云樗先前在水里听到的那种声音? 笑声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令人费解的歌声、小孩子的哭声,各种声音一同响起,在半空交织缠绕,编织出一张无形的音域之网。 “什么人,出来!”云樗猛地一甩衣襟,碧绿香草暴掠而出,洞穿云气,狠狠轰击在一处虚空上。 “轰——” 空间剧烈地震颤着,似乎即将破碎岌岌可危。耳边的声音陡然流露出恐惧之情,一个个颤抖着,发出若有若无的轻微啜泣声。 “喂……你们别哭啊……”云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告诉我怎么出去……我,我就不惹你们哭了……” 似是听懂了云樗的话,那些声音立即停止了啜泣。于是偌大一个空间又重归于死寂。 云樗这回纳闷了。难不成那些声音能听懂他的话?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向它们套出破阵的法子? “喂!你们听得见吗?”云樗试探性地开口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我不小心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如何破解这个阵法吗?”云樗尝试着与它们交流,然而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仿佛事先约定过似的,所有的声音都极有默契地三缄其口,没有哭声,没有笑声,唯有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们在听!帮帮我,好吗?”云樗继续尝试着与它们交流,“我没有恶意,只是无意中……” “轰——” 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落在脚下,带着滔天的巨大能量,“劈啪”一声炸开,整座空间为之震动。金色电光遮天蔽日,宛若一条黄金浇铸的真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浩浩荡荡冲向云樗。 云樗出于本能地向上跃起,一个燕子回翔灵巧地闪避过去。他的身子本就轻盈,再加之这云海幻阵的奇异作用,整个人轻得竟能在虚空中自如穿梭。 还没等他双脚落地,第二道惊雷又转瞬而至。金色龙影闪着狰狞而贪婪的光芒,似乎要将空间中的万物吞入腹中。 云樗连忙将身子一侧,险险躲过了第二次袭击。 仓惶间,第三、第四道惊雷又从脚下窜起,灵蛇一般扭动身躯,行动猛然迅捷。一道道惊雷吐着死亡的芯子轰向云樗,其速度之快、数量之密集令人头皮发麻。 见此情此景,云樗不由心下大骇。在死亡的胁迫下,他将毕生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在虚空穿梭间一身化出千万条虚影,而后又重新凝聚于一处,如幻影般不断疾速移动变化着,速度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雷电开始不断地变化着光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轮换交替着一齐袭向云樗,光芒交错间整座空间被映得光怪陆离。 “咻!” 碧绿的江蓠从天而降,在半空中打着转儿,随即迅速归聚一处,摆出玄奥宏大的阵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云樗急速念动口诀,嘴唇翕动间语速飞快。 接到了主人的指令,江蓠草一束接一束联结起来,在云樗的东西南北各个方位构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墙。 “轰——” 雷电狠狠地轰击在防御墙上,脆弱的香草层层破碎,但很快又有新的香草填补上来,抵挡新一轮的进攻。 “大道衍化,周流不息!” 随着云樗手势的变化,防御墙随之迅速变幻形状,顽强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雷电轰击。 “咻咻!” 江蓠草不断变化着位置,极速移动中带出一片片碧色光影。雷电、青光,两种光芒宛若两轮骄阳当空而照,璀璨的光芒耀人双目,强悍的能量流如山洪爆发般喷薄而出。整座空间剧烈地震荡着,形成一圈圈颤动的能量涟漪。 该怎么办? 云樗一边灵巧地躲避着,一边思考着对策。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即便这片空间对人有奇异的作用力,可他的体力总还有耗尽的一刻,他总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到那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疲倦,身子越来越虚乏,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了。身子骨越来越飘忽,仿佛要飞升而去了,被卷入天宇茫茫洪荒之流。难道……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吗? 他忽然忆起那日在鲵桓沉渊,一样地体力透支,一样地处于困境。然而不同的是,那时希望就摆在眼前,只要他再用力一点就可以够得到目标。 而现在呢? 他连自己眼下身处何方都不知。 他是困顿的,意识是模糊的,处境是绝望的,死亡在向他招手,他正在做无谓的挣扎。 视线变得迷蒙起来,眼前有微雨流过,透过晶莹的雨滴,七种色彩杂乱无章地流动着,仿佛泼墨般倾泻而下,他不由有些眩晕起来。 “天黑,雨落,街边空无人……” 恍然间他听见一个空灵纯净的声音,在哼唱一首熟悉的歌谣。 “天黑,雨落,街边空无人,宝宝乖乖睡……” 谁在唱摇篮曲?谁又是那个襁褓中的乳儿? 是谁,一点一点唤起他心底的渴望? “天黑,天黑……” “啊——”云樗痛苦地捂住耳朵,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这魔音的穿透力。 “小樗,小樗……” 一个沧桑的声音从云海另一端传来,带着历史的尘封与寂寥,簌簌抖落一身灰尘。 “师傅?师傅你在吗!”云樗迷迷糊糊间大声叫唤道,“师傅!救救小樗!” “有物混成,寂兮寥兮,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怠,可以为万母……”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中间夹杂着刺耳的雷声,“寂兮寥兮,寂兮寥兮……” “不!你不是师傅,你是谁?”云樗此刻早已方寸大乱,不辨南北,他手脚在半空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空间是虚无的,云气是飘忽的,声音是无形的,整座空间都是虚幻的,没有一样实在的东西可以给他抓。 苍老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个少年的稚嫩声音:“刺人的荆棘啊,uu看书 ww.uukansh 别挡住了我的路。快快转个弯儿,别扎伤了我的脚。” 这不正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云樗登时冷汗具下。一切都显得如此古怪,难道是他自己在唱歌吗?如果真是他,那眼下的自己又是什么?是和这个虚空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清亮的歌声还在继续:“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他在唱些什么? 云樗认真地聆听了许久,却发现他一句也听不懂。还没等他琢磨透其中的意味,那口哨般飘渺清亮的声音已然消失在了天际,无影无踪。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飞鸟之影,莫见其移。子在川上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草木摇落之悲,所遇之物皆无故……”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仿佛耳语般亲昵,又透出莫名的疏离感,三分悲怆,七分寂寥。 “曲生!曲生!”云樗痛苦地捂着头,不知所措,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脑中不住徘徊着,仿佛有魔力似的挥之不去,“不,你不是!你不是曲生!” “草木摇落之悲,所遇之物皆无故……” 草木摇落?所遇之物……无故? 曲生!你在哪里?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疾呼。 霎时间,所有的声音一齐响起,空灵纯净的摇篮曲,稚嫩清亮的童谣,沧桑厚重的悲叹声,低沉悦耳的呢喃声…… 第43章 大音希声 这些幽远醇厚、清旷古远的音韵,如薄纱般掠过心头,漾出深浅不一的涟漪,遁形着浩茫心事和尘世沧桑。似乎一切尘世中的喧嚣已如云烟般消散,让人深在浮世中,却有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你方唱罢我登场,云樗只觉得有上万个声音在他耳畔低声耳语,细细嗦嗦如万千只小虫爬过。 “天黑,雨落,大街空无人,宝宝乖乖睡……”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有物混成,寂兮寥兮,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怠,可以为万母……”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飞鸟之影,莫见其移。子在川上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草木摇落之悲,所遇之物皆无故……” 在一众杂乱的声音中,云樗忽然听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说这声音与众不同,其实也并无多大特色。然而即便身处一众混乱声音中,云樗依旧能清晰辨别出这个声音,在他心底有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与其他声音有明显不同。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似水如歌,如空谷幽兰般缓缓吟唱:“世间百态,魔音万千。我歌且忧,我舞且乱。弯弯曲折人间世,挥之不去夜莺歌。欲穷其境,寻得至美之音。” 甜美澄澈的音韵宛如一泓清泉,轻快的旋律一点一点洗去云樗的倦意。 视线开始重新变得清晰,意识在回复。 “欲穷其境,寻得至美之音……欲穷其境,寻得至美之音?” 云樗细细咀嚼着最后那句话,陷入了无尽沉思之中。 难道……那声音是让他在众多声音里挑出最美妙的那个? 不可能! 云樗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好,因而这世上的人方有各自不同的追求。倘若要在这些声音中挑选出最美妙的一个,才能从幻境中成功脱出,那么,他必然要选出某一种声音来。换句话说,这个选择是唯一确定的。 然而云樗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因而在这世上永远都无法找到一套所有人都适用的准则,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声音也是你认为最美妙的呢? 云樗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道:“寻不到的……答案是——没有。” “轰——” 七彩雷电狠狠轰击在江蓠草防御墙上,将幼嫩的香草轰成齑粉,轰撞引发的强烈余波震得防御墙层层破碎而去。 云樗猛地惊醒过来。 方才杂乱无章的声音消失了,眼前依旧是飘渺的苍茫云海,一眼看不到尽头。 刚才是……幻觉吗? 云樗迷茫地望向天际,脑中一遍遍回味着那个幻觉。此时此刻,他只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道,之前的疲惫早已一扫而空。 “轰——” 一道惊雷猛然袭来,云樗迅速一闪,脚下带出千万道幻影。惊雷轰击在幻影上,旋即消湮而去。云樗一边闪避着,一边脑中飞速地运转,思考破阵的法子。 突然,一个奇异的想法涌上他心头。 倘若刚才一切都是幻觉,那么,难道说,之前的那些声音……都是由这云海中的雷声幻化而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不论这些声音如何变化,它们的本源都是相同的,没有分毫差别,这样一来它们也就更加没有什么不同了。既然如此,最美妙的乐音又在哪里? “轰——” “轰——” 雷电一道接一道地袭来,七彩雷电四周是一道道炽烈光芒,它们如灵蛇一般疯狂舞动,强悍的力量扭曲了空间,似要毁天灭地,将附近的虚空统统撕裂。 面对如此巨大的力量,他想他很快又会撑不下去的。 快想想办法啊!云樗焦急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云樗!你是智慧的!你一定能想出破解的法子来! 蕴含巨大能量的道道雷电仿佛有灵识一般,竟能够准确追踪他的动向,上一秒他所处的虚空,这一秒已然被雷电撕裂,他只得庆幸还好他闪得快。 最美妙的乐音……最美妙的乐音? 明明没有……很明显,明明不存在的,又岂会…… 不!一定存在,只有找到这个声音,他才能破阵! 云樗刚开始思考,就感到大脑一片混乱。 这种乐音究竟存不存在于这世上呢?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是既存在同时又不存在的呢? 霎那间,云樗脑中灵光一现,对了!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即是道家所云之“虚无”了。 虚无,顾名思义,是飘渺虚幻的,空的。然而,“虚无”这个字眼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作为一种幽深玄奥不可解的物质,以一种神奇而矛盾的方式存在于这世上。 “原来,最美妙的乐音来自虚空。”云樗轻声呢喃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世间最大最美妙的乐音,原来竟是无声的。” 厘清一切后,云樗只觉得自己朝着破阵迈出了一大步。眼下他要找的,就是这个所谓的无声之乐音。 “可是……这座空间如此混乱嘈杂,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且由于此处空间的奇异作用力,雷声传到空间的边缘便会被反射回来,然后在整座空间中来回往复振荡,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处是完全寂静无声的呀……” 云樗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死局。望着光怪陆离的苍茫云海,他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轰——” 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把他吓了一大跳。于是他再次加快速度,u看书 uukasu.c 与难缠的雷电耐心周旋着。 “既然最美妙的乐音是听不见的,那么顺应这座空间的自然规律,无声的乐音会不会是最响亮的?”云樗一边迅速移动着,一边快速推进他的思路,“师傅曾云,反者道之动也。事物走向反面是大道运行的必然结果,换句话说,事物发展到极致了,就会往它的相反方向发展。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最大的乐音,就隐藏在这惊雷之中!” 说到这里,云樗顿时眼前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之前我一直没能破阵,便是因为当雷电袭来之时,我出于本能会去躲闪,却不想破此雷阵的关键,正藏在这些看似可怖的惊雷之中!真是有趣,倘若我不会轻功,现在怕是早已破阵了吧,这个阵竟是实力越强的人越难以勘破啊!”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无声与惊雷在互化中,交织成了这个有声的尘世。无声位于一个端点,而惊雷位于另一个端点,有声尘世则卡在中间。最美妙的乐音是无声的,而无声又潜藏在惊雷之中,大音希声,反者道之动也,此乃破此雷阵关键之所在。 “收!”云樗一声清喝,江蓠草仿佛有灵性一般纷纷回到袖中去,防御墙转瞬层层崩塌而去。 失去了周身固若金汤的防御墙,云樗就这样赤条条地暴露在雷阵之中,没有任何防备。 惊雷开始归聚。数十道雷电聚集在一起,七彩斑斓,仿佛是林间毒性最强的巨蛇。巨大的毒蛇晃着它的身躯游动过来。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彻整座云海空间。 第44章 云梦泽 却说长鱼酒沿兑卦位,一路向西缓慢行进,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触发了什么机关。这座幻境实在诡异到了极点,他不得不防着点儿。 没走几步,他就感觉似乎有什么无形之物在挤压他,巨大的压迫力令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回头向后看去,却发现他们刚才所处之处此刻已然消失不见,明明原本还是八条分岔口,如今却只是一条笔直的、一望无垠的水路。 月光洒下来,在空间中折射了无数次,到处都是光影,斑驳而陆离。这般奇异美景不由令长鱼酒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正被一面弧形的镜子笼罩。随着他不断深入幻境,苍白的月光更加碎乱了,周身的空间不断被扭曲着,眼前的景象正一点一点开始发生转变。 渐渐地,脚下的流水变得静止下来,水面上浮动着鲜亮的荷花与菱花,浅浅清水中隐约可见碧绿色的芦苇、摇曳的荷藕,还有菰米、东蔷、葫芦狗尾巴草,各种缤纷绮丽的水生植物交织出一片绚烂图景。 神龟和蛟蛇在水中悠闲游弋,不时探出头来,在水面留下一圈浅浅波纹。虽说脚下依旧是流水,但长鱼酒能够明显感觉到,这水同之前的水已经不同了。湘江的水是奔腾不休的,好比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年,此时此地,这水是静谧的、深邃的,宛若一位智慧的老者。 再朝前走几步,视野蓦地开阔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巨大旷远的湖泊。平坦的湖面清澈若古镜,湖水微微荡漾着,偶尔泛起朵朵小水花,不知这深不可测的湖水中究竟藏了些什么。往两侧看去,岸边是大片郁郁葱葱,泥泞土地上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蒡、芭蕉,属于植物淡雅清香萦绕在空气中,芬芳迷醉,充满生的气息。 抬头看去,湖泊背后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山势高险,迂回曲折,上接青云,下连江河。青葱植被覆盖其上,却掩不住山上闪闪发亮的奇石。五彩斑斓的各种旷石杂乱散落在岩石罅缝间,远远看去,群山仿佛散发七种光彩,每一种都有如龙鳞般灿烂照耀。 月光悄无声息地照耀水面,清辉散成点点金光,洒落长鱼酒一身,仿佛是为他披了一层光彩照人的锦衣。这湖、这山、这石,明明身处幻境,一切却又显得如此真实,长鱼酒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太真实了,究竟该如何勘破这幻阵呢?他伫立在水面上,深深凝视自己倒映在湖面上的虚影,一时陷入无尽的沉思之中。 他选的这条干流乃兑卦位,兑为泽,位于正西方,上下两卦皆是泽,两泽相连,两水交流,上下相和,象征美好喜悦。至少眼前出现的这片大泽让长鱼酒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 兑卦……【易】中是怎么解释的来着…… 长鱼酒轻轻拍打着脑袋,努力回忆着有关兑卦的一切。 “泽,秋天,少女,火泽睽、泽雷随、泽风大过、泽山咸、地泽临、天泽履,泽、泽、泽……”他在心中无声默念,“泽为何物?渊有九名,楚有七泽,其小小者,名为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渐渐地,他发现,眼前胜景与古籍所述竟然神奇地重合了起来。 “楚……云梦……江汉……洞庭!”想到这里,长鱼酒瞳孔骤然一缩。 洞庭!洞庭……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清晰地记得这句唱词,空桑人在招魂夜唱过一遍,在先前的幻境里他又听过一遍,错不了的。 洞庭。 莫非……此地便是那歌谣中二湘约见之地?湘君长候于此,湘夫人不日将降于北渚…… 糟了! 长鱼酒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什么不妙的事情,转身拔腿就跑。可才跑了两三步,长鱼酒又生生地止住了步子,因为他这才发现,来时的那条笔直水路此时已然消失不见,身后是同样茫茫一片的大湖,目光尽头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他已经完全陷入这幻境中,没有退路可言了! 倘若此地隶属于云梦泽,那这山兴许便是巫山了吧。既然这是巫山,那么令楚襄王朝思暮想、心驰神往的巫山神女,此刻又身在何处? “哗啦,哗啦!” 身后忽然响起了轻微的水花飞溅声,尽管那声音极其轻微,在旷远天地间几乎可以略去不计,但在长鱼酒听来却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响,如此清晰地鞭笞着他神经,震耳欲聋,让他在一瞬间陡然紧张起来。 背后有人! 一秒,两秒……时间在一分一秒地缓缓流逝着。 忽然间,他猛地拔刀向后砍去。 什么也没有,他砍了个空。 “哗啦——” 水花飞溅的声音再度响了起,长鱼酒警觉地环视四周,却依旧找不到声音的源头。那声音虚无飘渺,亦幻亦真,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近在耳畔。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萦绕心头,长鱼酒几乎可以断定这座空间里绝对不止他一人,那么,另一个人又在哪里呢? 他冷不丁地扭过头去,果不其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不知是否由于月光的问题,他感觉这影子的周身似乎笼罩着淡淡的光芒。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曼妙的歌声湖面上回旋往复,宛如安魂曲般清绝凄婉,好似死神隐于夜的深处浅斟低唱。 在听到歌声的那一刻,长鱼酒脸色登时狂变。他下意识地倒退好几步,从腰间拔出刀来横在胸前。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能量波动席卷而来,无形的压力毫不留情地压迫着他,将他周遭的虚空尽数扭曲。如此强悍的能量场,不正是他们之前在湘江遇见的女子吗?她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神?这座幻境是她布下的吗? 假设云樗之前的那些说法都是成立的,而他又在这里遇到了虚影,那是否也表明此卦位乃幻阵的本源阵?如此一来,他岂非走到阵眼了? 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长鱼酒脑海中徘徊,想到他即将面对的可能是神而非人,后背就禁不住地发冷。如果之前的一切假设都属实,那么他是不是……太幸运了些? 长鱼酒忽然感到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选卦位的时候就该慎重些,三思而后行,不然也不至沦落到今日的危局。如今想来他当真是后悔莫及,可他又能怎么样呢?来都来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心下思忖着,于是镇定地向前踏出一步,锋利的刀刃紧握在手中。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其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女子莲步轻移,踏笙歌而来。光滑如镜的水面上翻起朵朵小水花,但长鱼酒看得清清楚楚,女子的足尖根本没有与水面接触,她脚踩虚空,身披月华,悠悠然朝这儿走来,仿佛散步一般随意。 她是神。长鱼酒得出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由绷紧了每一根神经,uu看书 .uans手上紧紧攥住刀柄,随时准备应付意料之外的状况。 近了,近了!女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近得马上就可以看清她的模样了! 有那么一瞬间,长鱼酒居然有些好奇,这位本应存在于传说中的湘水女神究竟是何模样。 微凉的清风拂过,带来香草的馥郁芬芳,是她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原本只是虚影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她的轮廓不断凝实,面容不断清晰。 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长鱼酒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青色宫衣飘飘,清雅若流风回雪。长长的秀发一直垂到腰际,碧玉玲珑簪斜插于云鬓,绾了一个精巧的发髻,俨然大家闺秀的装扮。碧绿裙摆一直拖到地上,裙衬上用银丝绣凤凰暗纹,精细又考究。一双小巧的鎏金靴掷地有声地踏在水面上,溅起朵朵水花。 眨眼间,女子已然走到了长鱼酒跟前。他呆愣了半晌,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有如孩童般的无措,仿佛失了魂一般,他在迷茫中轻声唤道:“落瑛……” “哗啦啦——” 原本平静的湖水忽然剧烈地翻涌起来。 不,那不是湖水! 血!满目都是血! 汩汩鲜血不断地从湖的深处冒出,与清澈的湖水混杂在一起。刹那间,整片云梦泽为淡淡的红色液体所充斥。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冲着他轻柔地微笑着,倾城笑颜仿佛宫门口盛放的铃兰,清丽无暇。她依旧是十六岁的模样。 第45章 雾里看花 “咕嘟咕嘟!” 湖面冒起一个个小泡,更多的血源源不断从湖底涌出,血色正在变得更加浓郁。镜子般清澈明亮的湖面上,丝丝缕缕血色逐渐汇聚在一起,用血丝一笔一画描摹出线条、轮廓,最终勾勒出一座气势恢宏的朱红宫殿。 殿里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 一道道猩红的液体正顺着精细的梁柱流淌而下,宛若无数条吐芯子的毒蛇。地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滴、一滴,如满天的繁星,触目惊心。 不,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血!墙面上、屏风上、卧榻上、案几上,大殿里的每一处都充斥着这令人作呕的腥味液体。 这都是谁的血? 透过湖水,长鱼酒看见自己正襟危坐于大殿中央,一袭华丽玄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流云纹滚边,浑身上下散发出冷峻气场。 女子只裹了一层碧色纱衣,她披头散发跪在长鱼酒面前,瘦弱的娇躯萧瑟而单薄。原本白皙娇嫩的双手此刻沾满鲜血,猩红与纯白泾渭分明地形成对比。 她美丽的眼中满是绝望,那是看不到边的绝望。两行清泪沿光洁的脸颊滑落而下,幻化为串串殷红的血珠,落下来,染红碧色裙摆。娇躯微微颤动,她低声啜泣着,眼神既痛苦又恐惧,那么无助,宛若宫门前一朵淋湿了的铃兰花。 那是……他和落瑛? 长鱼酒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倒映在湖水中的宫殿。湖里的他手中握着一个酒樽,这是他的一贯常态,因为在他看来,没了酒,便也没了活着的意义。 然而这一次,酒樽中并没有色泽光鲜的美酒,而是溢满了猩红猩红的透明液体,鲜血在酒樽里不听话地打着转儿。 他看了看酒樽,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将液体倒在地上。 “哗啦啦——” 血色瞬间溢满整片湖泊。没有湖水,全是血。 “俱酒,对不起。” 女子凄婉的声音在湖面上久久回荡,如空谷幽兰,带着化不开的浓浓忧愁。 “不!你莫要说对不起!”长鱼酒双手抱头蹲坐在湖面上,神色扭曲,看上去异常痛苦,“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原谅我……” “咯咯咯!” 耳边传来了女子俏皮的笑声,“俱酒,快过来!我们一起荡秋千!” “不!走开!”一瞬间,长鱼酒只觉头痛欲裂,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着神智的清明,“不,这不过是个幻境,你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对!这只是个幻境!假的而已。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难道你自己心里感觉不到吗?”一个声音轻蔑地笑道。 “不!不!”他咬紧牙关,颤抖着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眼前的美人,“落瑛,我不管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长鱼酒的语气中明显带了些诱哄。他知道,落瑛向来善良,绝不会拒绝他的。 “落瑛,落瑛,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勘破这幻境?” “杀了我。”女子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恐惧,“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了你不曾让我感到自由!不要逼我,我很痛苦,日日夜夜我都要承受这钻心之痛……每当午夜梦回之际,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 “杀了我,只有杀了我,你才能重获自由。来吧,来吧……”空灵干净的声音带着诱哄,自由触手可得,只要轻轻挥动手中的刀,兴许幻境就立刻给破了,他和云樗也就能活下去了。 长鱼酒深吸一口气,迈着缓沉的步子走上前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沉重。提刀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挣扎了半晌却迟迟下不了手。 “这一切明明都不是真的……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什么!”他痛苦蹲了下来,以手掩面,“我已经杀过你一次,这就够我受的了……我不能再杀你一次!不,绝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力维持神智的最后一丝清明。 他就要崩溃了,他就要被压垮了,纷纷扰扰的往事如梦魇般缠绕不休,而他,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梦魇。明知这不过是个幻境,明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依旧无法突破重重心魔去勘破这幻境。 原来,这才是幻阵的幽秘之所在,也是那么多人倾其所有却无法脱身的原因所在——心被困住了,躯体又如何走得出来? 正当时,如梦似幻的歌声从天际飘了过来: “重华重华,沐予光华。茫茫王土,四方来朝。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鸠兮鸠兮,无食桑葚。采兮杜若,将遗下女。夜宫乐宴,新人作舞。广袖飘仙,孤枕难眠。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幽幽苍梧,濛濛湘江。魂兮飘摇,一夕九逝。浩渺烟波,见兮上皇。九嶷缤兮,灵来如云。明明天上,烂然星陈。重华重华,沐予光华!” 惶惑的歌谣尘封古老的记忆,记忆是痛苦的,同时亦是甜蜜的。于是乎这歌谣充满惶惑,又摇摆不定。 即便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切,至少……我还记得,我记得就好,我记得就好…… 阴阳轮转,时光荏苒,岁月不断沧桑老去,唯有这爱的炽热火焰,生生不息,永世不灭。 长鱼酒忽然感到有某种异常卑微幽怨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起,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平凡,平凡到几乎不值得一提。是啊,他不过就是一介平凡人。 为什么他不过一介平凡人? 他低下头去,止不住地剧烈咳嗽着,剧烈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这一刻,他觉得好难受,难受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水面已然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清澈,再没有一丝猩红的血色,可是在这面巨大清澈的天然镜子里,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倒影了。 再抬头时,一袭青色宫装已经消失不见了,湖面上站着另一名少女——桑柔。她依旧是临别时的那身打扮,简单干净的紫色纱裙,“叮叮当当”的繁复挂坠透出一股异域风情,那是与中原女子不一样的美艳。 “桑柔”怯生生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就在长鱼酒暗自犹疑之际,飘渺空灵的歌声又再度响起: “亡者远逝,生机降世。情人之血,吾辈天魂。世间道路千万,究竟如何抉择?杀了她。杀了她,此阵乃得破。” 要杀了她吗? 长鱼酒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每迈出一步似乎都无比艰难。 “你不是桑柔,对吗?你不是……你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对吗?”他承认他很在意桑柔,但是为了破阵他别无选择,更何况这根本不是真的。 对不起了,桑柔……他在心中不住地默念着。 刀已在手,寒光森然。霎时间,长鱼酒举刀劈出。 近了!近了! 就当剑刃距“桑柔”只有不到一寸之时,她却突然绽开了一抹如花般的笑颜,清绝凄美,明艳动人,举世无双。这笑容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当桑柔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她最美丽的时候,这样的笑容总能让长鱼酒忆起一些温暖的事情,比如儿时母妃轻轻哼唱的童谣,比如父王偶尔送来的问候,u看书 .kans又比如落瑛亲自下厨炖的银耳汤…… 长鱼酒的刀最终没有劈向桑柔,刀刃在空中强行拐了个弯,劈向了近旁一处虚空。 “轰一一” 虚空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里面的景象飞速变化着,最终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飘渺幻境依旧牢牢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怎么办?怎么办?彻底没辙了。长鱼酒虚弱地坐了下来,等待死亡降临。湖面一片寂静,寂静到空淡,四周渐暗。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什么险境,什么幻阵,他都可以不在乎了,冥冥中似有股奇异力量将他的心包裹,这力量如同清泉般甘冽,正一点一点抚平他内心的伤痕。 这绝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这一点可以肯定,似乎像某种邪异而奇特的巫术,蕴含滔天灵力,施法的痕迹与路数都似曾相识。 “桑柔?”他不确定地唤道。 “阿酒。”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长鱼酒的心跳在瞬间仿佛漏了一拍。 “我是桑柔,我在这里。”身后的女子贴着他耳畔轻声呢喃低语。 “我相信你。”长鱼酒偏过头,轻柔地低声回应着。 背后伸出一双白皙的纤纤素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睑上。冰凉的触感!仿佛一股清泉流入他眼中,洗刷着他浑身上下的倦意,又抚平他心间的伤痕。这触感如此久违,自打他来到这鬼地方后就再未感受过。 能触摸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该怎么做?”长鱼酒无助地问道。 “杀了她。”那个声音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第46章 浮生皆祭 “快!动手杀了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为什么一定是我?”长鱼酒痛楚地大喊道。 “这是你的心阵,必须由你自己来破除。” 纤纤素手缓缓上移,清凉指尖小心翼翼地抚平他紧锁的双眉,也抚平他不安的情绪。 长鱼酒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回事?” 他心下大骇,连忙大声疾呼:“桑柔!桑柔!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别紧张,我方才用巫术封住了你的双目,你只会暂时失明一段时间而已。”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视线?” “我……”桑柔迟疑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解释,有些东西你不需要看,一旦看了,我怕你会乱了心神。” “可是……我看不见,又如何辨别敌人的方位?” “自然是听声辨位喽,要知道有时候,耳朵比眼睛更可靠。或者,用你的心去感受,毕竟这一切仅仅存于你心中罢了。” 桑柔话音未落,只听得空气中忽然传来阵阵幽咽声,冷冷清清,凄寒幽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是落瑛吗?落瑛一个人窝在炉边偷偷哭泣,油烟将她漂亮的双颊熏得漆黑,她明艳秀气的大眼睛哭得都肿起来了。 一方大殿,一炉弱火,一个绝望的女人。 长鱼酒忽然感觉心一阵绞痛。 “不!不要!” “快!来不及了!”桑柔在他耳边焦急地催促道,“只有杀了她,我们才有机会活着出去,再犹豫下去我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嗖——” 一阵尖厉的呼啸声破风而来,空气中传来诡异的噬咬声和嚎叫声,还有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无数怨灵萦绕身侧,又似万千蚊蝇踽踽爬行,然而他的双眼被桑柔用巫术封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快动手啊!”桑柔忽然惊呼一声,双手明显一紧。她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不知是看到了何等的恐怖景象。 “俱酒!俱酒!”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唤着。 “你叫落瑛?” “是,我是落瑛。” “这名字真好,和人一样好。” “啊?我哪里好了?” “你很好,比其他人好太多,你自己竟不知道。” “是吗?谢谢你!” “不!不!别、逼、我!” 长鱼酒咬紧牙关,挥起雨祭,一个漂亮的弧旋向面前虚空砍去。 “呲啦一一”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碎的声音,令人头皮一阵发麻。身后的桑柔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咔擦咔擦——” 那东西层层破裂,露出了里头包裹的本体。空间一阵剧烈震颤,似乎有什么潜伏沉眠的庞然大物,忽地苏醒了。 “坏了!”桑柔忽然惊叫一声,鬼叫声霎时间暴增数倍,凄厉的尖叫声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而去。 “什么东西?桑柔?桑柔!到底出什么事了?” “清魂引,引魂万千,破!” 桑柔清喝一声,数十道亮光霎时划破天际,她娇弱的身躯在瞬间腾跃而起,莲步生风似浮光掠影般穿梭往复,青葱指尖不断勾勒出道道玄异弧线,七彩虹芒飞也似地从中激射而出,在二人周遭围成一张防护网。 随着“清魂引”的发动,长鱼酒明显感觉周身能量场陡增一倍,方才聒噪刺耳的声音稍稍平息了片刻,没多久却又再度炸开,从四面八方围攻他们二人。 空气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曾停止,那是风中的呢喃,是小夜情人语,和着四下恐怖凄厉的嚎叫声,显得着实奇异又诡秘。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吕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吕托些。” 凄美的歌声宛若清波流动,四方聒噪鬼嚎中,桑柔缓缓唱起了《招魂》曲,“回来吧,莫要痛苦,莫要纠缠,莫要执迷。魂兮归来!忘却一切,去往帝乡之乐土吧!” “桑柔,你帮我解封吧!你这样我什么也看不到啊!”长鱼酒见情势危急,连忙焦急地高声疾呼。 “不!不要看!”桑柔制止道,“莫要乱了心绪!” 长鱼酒咬紧牙关,飞身上前,手中雨祭划破长空,连续劈出三十六道风刃,以抵御来自四方能量空前的音波。 “叮——” 似乎是砍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刀刃发出脆生生的金属敲击声。 “咔擦咔擦——” 又是一阵刺耳的碎裂声。 桑柔的歌声在狂风中又起:“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鑫若壶些。五谷不生,藥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血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语速越来越快,暗示着施咒者内心的焦虑不安,桑柔念到后面语速快得几乎飞起,在铺天盖地的咒术之下,萦绕在耳边的私语声却是不减反增。 “这江水里的怨灵之力太强大了,我,我快镇不住了……”桑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阿酒,你要顶住……这样我们才能一起,一起活下去。” “嗯。”长鱼酒凝重地点了点头,“你先歇歇吧,换我顶着。” “注意声音,别乱了心绪……” “轰——” 强悍的冲击力陡然袭来,剧烈的震感令他不由疾退数十步,细小的尖锐物体擦刮着他的肌肤,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风里传来女人尖厉的狂笑声,又好像是哭泣的呜咽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婴孩的啼哭声。 雨祭出手,化成一阵清雨,密不透风的雨帘将二人包裹其中,冰冷雨滴宛若寒刀出鞘,化为道道五彩绚烂的虹光,“噌噌噌”向前暴射而去。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夜雨幽晦兮,浮生万千皆成祭!” 大雨滂沱,天地愀然变色,排山倒海的能量如银龙爆发开去,余波流泻万里,气势弥天弥地。在雨祭巨大的威压下,即便江湖高手之辈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铮―一” 雨祭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啸声,啸声划过无边夜幕,似要冲破幻阵的桎梏飞升而去。 当是时,只听得长鱼酒大喝一声:“给我破!” 声音落入虚空,激起一层淡淡的涟漪。 湖水在剧烈地翻涌,发出“哗哗”的弄潮声,半空中忽然传来一串刺耳的叫声,如针尖划破天空。霎时间所有的声音又再度响起,私语声,嬉笑声,尖叫声,哭泣声,咳嗽声,仿佛众鬼齐聚一堂引歌狂欢,百鬼夜行仰天长啸。 雨帘的范围在逐渐缩小,雨水逐渐为天际流火蒸干。浓重的威压之下,长鱼酒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疾速后退数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旋即整个人无力地倚靠在了桑柔身上。 无力。 无力还手,无力反抗,任人宰割。 恍惚间,他听见了死亡的召唤声,死神在他的面前狂舞着,和着死亡的乐章扭出丑陋的死亡舞步。 这舞跳得…确实没法和桑柔相提并论啊……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长鱼酒脸色苍白,一种绝望的死灰色悄然在他眼中浮现。这就是……神的力量吗?果然,凡俗之人穷其一生都无力对抗。 “阿酒!”桑柔惊呼一声,旋即又强迫自己迅速恢复镇定。她一手紧紧攥住长鱼酒,同时嘴唇飞快翕动,口吐莲花般念出一连串晦涩的口诀,“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吕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弱,周遭聒噪刺耳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众鬼大笑着,狂欢着,舞蹈着,庆祝它们压倒性的胜利。 神最终还是赢了。 桑柔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几乎冒烟,再说话就要哑了,可她不得不继续念招魂口诀,因为一旦停下来……便是万劫不复。咽喉里传来阵阵腥甜味,她紧咬牙关,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每个字出口都化成一道符咒,盛放琉璃光芒,这是一个走入穷途之人的全部心血。 意识在逐渐远去,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再也无法继续了!恍惚间,桑柔想起了前代大巫祝的话:“记住这个口诀,它在关键时刻可以救你的命。” 救不了我了,谁也救不了我了,这个口诀救不了我,你也救不了。 “魂兮……魂兮……归……归来……” 桑柔的声音已经微弱得难以听清,灵力几乎尽数耗尽。长鱼酒能够清晰感觉到桑柔体内的这种消湮,因为他的视线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目光尽头渐渐浮现出点点光斑,桑柔已经虚弱到连封闭双眼的咒术都无法驾驭了。 模糊的轮廓渐渐显现出它的形态,无数色块拼接在一起,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具森白的骸骨僵硬地立于他们面前,惨白的双手直挺挺伸向前方,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华美考究的青色宫装包裹着她,飘飘流仙裙簇拥着她,琳琅珠链装点着她,可她的脸上却只有几个黑黢黢的空洞,看起来古怪而狰狞。 丝丝黑气环绕于骸骨周身,黑气中传来恐怖而凄厉的尖啸声,这里面包含的竟是数以万计的怨灵!见二人体力渐渐不支,无数怨灵悄然归聚过来,开始贪婪地啃噬他们的身体。 “嘶——” 桑柔发出一阵抽痛声,她的手臂被怨灵咬破了。顷刻间,汩汩鲜血流顺着白皙玉臂流下。浓重的血腥味刺激了更多的怨灵,仿佛嗅到了天下美味一般,更多的怨灵向这边归聚过来,准备享受这饕餮盛宴。uu看书ww.uanhu.co 桑柔无力地挥动着手臂,作最后一丝挣扎,“魂……兮……归……归来……魂……魂兮……” 就在她的声音即将湮没之际,怨灵忽然停止了动作。准瞬间,怨灵纷纷四散逃窜,仿佛是受什么东西驱赶一般,霎时间黑气消散,万千怨灵作鸟兽散,场面一时壮观异常。 原本刺耳嘈杂的湖面忽然一下子平息了下来,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好像被天地禁言了一般,湖面上又恢复了原本的死寂,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 “咔擦——” “咔擦——” 静谧深邃的夜空中忽然浮现出道道诡异裂纹,天空竟然破裂了!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延伸万里的天幕瞬间层层破碎,化为万千晶莹小光点,纷纷坠落而下。而在这破碎的夜幕之外,又出现了一层夜幕,这夜幕与前一层相差无几,甚至还粗糙黯淡了些。 然而这一次他们看到的却是真正的夜。 在幻境破裂的那一刹那,长鱼酒看见一行血泪顺着骸骨的面颊流了下来,殷红的淋漓鲜血洒在惨白的头盖骨上,显得恐怖又触目惊心。华丽的青色宫装、飘飘的流仙裙、琳琅的珠链,一切美丽的点缀饰物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骸骨无力地摇晃了几下,向后倒去,随着万千光点纷纷坠落,沉入那幽深不见底的云梦泽之中。水面上浮动着一圈圈微小的波纹,暗示她曾经存在过。 幻境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仿佛遮挡视线的画卷在顷刻间被撕扯开来,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第47章 子非鱼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去了额角汗水,让长鱼酒和桑柔原本紧绷的神经稍放松下来。长鱼酒揉了揉疲倦的眼,略带茫然地四下环顾。 子夜荧荧,星辉满天,耳边传来虫儿有规律的鸣叫声。 桑柔无力地倚靠在长鱼酒肩上,脸色苍白如纸,好似经历过一场恶战。 长鱼酒小心搀扶着她,就地坐了下来。经过刚才一劫,两人可着实消耗了不少灵力,此刻坐下小憩片刻,只觉得如释重负,从未有过的轻松。横在他们眼前的依旧浓雾迷没的湘江,澄澈江水静静流向远方,宛若一条素白的绸练。 他们竟坐在江畔。 江面透彻得如同一面天然古镜,镜面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微光,好似水中有点点金银碎玉一般,煞是好看。 “哗啦——” 水波微微摆动,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偶尔翻个身、探出头来,激起朵小小的水花,为这寂静的湘江带来生的灵动。见此情景,长鱼酒心中顿生欢喜,他悄悄勾起嘴角,望着江边绝世盛景,尽情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 桑柔瞟了他一眼,笑着轻声问道:“怎地如此开心?” “是啊,很开心。”长鱼酒眼角笑意愈浓,转头跟桑柔打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桑柔闻此言,不由会心地莞尔一笑,笑容明艳得让人眩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 一轮明月从江面上静静升起,温柔的月光令天上星辰顿时黯然失色。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面上一道月光,由远及近,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仿佛可以踏月而去,一直走到天上。那是旅行者的漫漫长路,但寂寞的路途上至少有人相伴,这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晚风轻拂,带来香草清新舒爽的气息。不知何时,江畔竟已草木丛生。白芷,秋兰,宿莽,江蓠,辛夷……郁郁葱葱铺满了岸边土地,美好的香草在夜风中摇曳着,洒下一阵又一阵馥郁芬芳。 “曲生——” “曲生——” “瞧!我成功啦!” 一个水蓝色的身影顺着浅滩跑来,少年迈着轻快步履,朵朵白色的水花在他足下绽开。不知这般美景是否也可称作步步生花呢?长鱼酒打趣地想道。 云樗脚下生风健步如飞,似乎急不可耐想要报告好消息。 “咦?桑,桑柔?你为何也在此地?”云樗怔怔地看着桑柔,目光又移到她尚在流血的小臂,“呀!你们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兀自发出一声惊呼。 “你……你们都不包扎一下呀!喂!喂!你们有听我说话吗?” 啧,还是一样地啰嗦。 长鱼酒嘴角微勾,心情极好。 “小樗,今夜亏得你及时破了阵,否则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桑柔虚弱地看着少年,对他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你们究竟在幻阵里遇到了什么?怎会伤得如此之重?”云樗的眼中满是担忧。 长鱼酒无奈地叹了一声:“是啊,差一点就没命了。” “你遇到了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神吧。” “神?”云樗瞪大眼睛,吃惊地捂住嘴巴,“还真让你见到了?祂长什么样?漂亮吗?” 两只灵秀的大眼睛闪闪放光。 长鱼酒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漂亮是漂亮。” 桑柔笑着摇摇头:“只可惜我们差一点就死在这漂亮女神的手中了。” “在幻阵中遇到布阵者本体,这并非不可能,可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兑卦位,这趟曲生你算是走了一步险棋。”云樗有些愧疚。 “是啊。”长鱼酒没好气道,“若是当时没听你的虚言妄语,随便拣个方向走,估计这棋也要稳些了。” “小樗当时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不能算是虚言妄语。若不是他猜到这许是座八卦阵,我也不会这么快勘破这幻境的秘密。”桑柔道,“可是他毕竟对九嶷空桑不够熟悉,因而尚有几段关节没有打通,最终差点耽误了你的性命。” “哪里没想通?”长鱼酒蹙眉道,“到底哪个卦位背后是伪境?哪几个卦位可以走通?” 无数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徘徊着,他只想赶快得到解答。 “你猜呢?”桑柔调皮一笑,问长鱼酒。 “震卦、巽卦,对吗?” “那不就是我得出的结论嘛!”云樗不满地嚷嚷道,“你说我的分析是虚妄之言,那你还顺着我的思路走!” “闭嘴!”长鱼酒佯怒着瞪了云樗一眼。 云樗委屈地瘪了瘪嘴,不说话了,好像一只蔫掉的小萝卜。 “除了兑卦位,其余卦位背后全是伪境,所以……恭喜你,今日运气不错。” 长鱼酒脸色顿时变了。 桑柔笑了。 就连云樗也笑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长鱼酒故作镇定地问道,“为何仅有兑卦一环不是伪阵?” “就是就是!这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是座八卦阵吗?还有,湘神真的存在吗?”云樗急不可耐地发出一连串疑问。 桑柔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舜帝重华和娥皇女英的传说?” “听说过!”二人齐声应道。 “相传上古时期,帝尧禅位于帝舜,又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于他为妻。婚后,舜与娥皇、女英感情甚笃。舜父顽,母嚣,弟劣,他们嫉妒舜的才能和帝尧对他的赏识,曾多次想要置舜于死地,多亏了他的两位妻子娥皇、女英鼎力相助,舜才得以多次化险为夷。由于共同历经无数患难,舜与娥皇女英的感情愈发深厚……” “是啊!相传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云樗急不可耐地打断道,“可是这跟幻境又有何关联?” “别急。”桑柔神秘一笑,“且听我慢慢道来。” “相传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他的尸身为华夏子民葬于九嶷山腹,就是那儿。”她指了指远方隐在雾中的黑色山峦,“舜的躯体便藏匿于这座山的深处。” “难怪这座山看起来充满魔力。”长鱼酒感慨道。 云樗眨巴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道:“然后呢?” “后来啊……娥皇和女英千里寻夫,一路追到了此地。在得知自己的丈夫逝去的消息后,二女痛心不已,洒血泪于斑竹之上,又先后投江而死。天帝为纪念她们的坚贞,封她们为湘夫人,统辖湘水之界。” 长鱼酒摇了摇头:“这不过是传说罢了,故事的具体细节太过模糊,经不起推敲的。” “确实如此,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可惜有些事实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因而人们宁愿相信传说。”桑柔颔首道。 “喂喂!你说了一大堆,我可还是不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还有,你们俩在幻阵中究竟遇到了什么?”云樗又开始不耐地嚷嚷起来。 长鱼酒一个巴掌拍过去,捂住了他喋喋不休讲个不停的小嘴。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道。 “在你们被抛入水中后,我见你们一直未浮上来,心里想着你们怕是出了什么状况了,于是偷偷跟了进去。”桑柔边说着边找了些枯枝,用巫术升起了一堆火。随着火苗越窜越高,四周空气登时暖和了不少,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三人劫后余生的疲惫脸色。 “啊!”云樗骇然道,“那也就是说,我们之前讨论八卦阵那会儿,你一直都在旁边听着?” “不然呢?”桑柔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们的对话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哟!” “那……那你当时为何不现身啊?”云樗思忖着他那副畏首畏尾的胆小模样估计是被桑柔看去了。uu看书 .uukansu 哎……他的光辉形象…… “我当时也一头雾水,又帮不到你们,现身了也没用啊。”桑柔折了几根扇骨木投到火堆里,口中喃喃念叨几句咒语,火苗顿时“噌”地向上拔起,烧得更烈更旺了,“我乃空桑大巫祝,自幼修习巫术,感知力自然比常人敏锐许多。自打我刚进入这幻阵起,便已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大邪异的怨念之力,且这股力量远超凡人的能力范畴,蕴含绝地天通的巨大威压,据此我推测此地必有古怪。在这以后,我施法隐去了形体,一路尾随你们来到了这座幻阵的初始境。” “初始境?”云樗不太理解。 “就是最初要求我们做出选择的那重幻境,也是我们见到的第一重幻境,那里充满了无数可能,一定程度上决定你们是否有机会破境,我姑且称其为初始之境。” “啊,我记得!”云樗打了个响指,“那道诡异的投影!” “对。”桑柔点点头,“江上出现湘君和湘夫人的投影。我自小生长于九嶷空桑大地之上,这个地方的风俗文化水土环境,我自然比你们更加熟悉。当时一见这两个投影,对于此阵我便已猜到个大概了,但又尚不敢完全确信,便一直隐于暗处未曾现身。之后我听见你们二人讨论八卦阵、八个卦位,觉得你们分析得很有道理,却又想不清各中原因,直到最后我忽然联想到舜帝重华和娥皇女英的传说,这才大概打通了个中关节……” 第48章 湘,9嶷 长鱼酒连忙问:“你究竟想明白了些什么?” “就是就是!别卖关子了,快说啊!”云樗忙不迭地附和道,“此境真乃湘神所布?” 桑柔沉默着点了点头。。 “什么鬼东西!”云樗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原来真有湘神啊!还以为是你们空桑人虚构出来的呢!” “不,不能说是湘神造出来的,只不过一缕残念罢了。”桑柔摇头道,“倘若真是湘神来了,哪里还有我等活命的机会呀!” “残念?你是说我们在初始境中所见那两道残影?”长鱼酒思及两道残影所释放的恐怖能量场,至今仍感到心有余悸。 “不,唯有湘夫人残影一道,别无其他。” “什么什么?可我们之前分明见到的是两道残影!”云樗嚷嚷道,“还有一道是湘君!湘君与湘夫人成双出现,这难道不该理所当然吗?” “谁说夫妻就势必要成双出现?”长鱼酒反问道。 桑柔狡黠一笑:“你忘了之前那个传说了吗?舜帝南巡,死于苍梧,葬于九嶷山。娥皇女英悲痛不已,投江而死。这说明什么?湘君的尸身藏匿于九嶷山腹,而湘夫人的的确确是被葬在了此处,湘君与湘夫人并不葬在一处,只得遥遥相望以解相思之苦。湘夫人由于失去深爱的丈夫,内心痛楚无比,她们虽已身死千年,心中的哀伤幽怨却化为一道道强大的执念,在湘江上空不断地徘徊、盘旋,久久不愿散去,经过日积月累的风霜磨砺形成一座天然幻阵。你们方才在幻阵中所见到的,都是千年前湘夫人遗留下来的心迹。” 云樗挠了挠头:“这么复杂啊!哎……女孩子的心思还真是难猜!” 桑柔低声笑了笑:“是啊,所以千万莫要去胡乱猜测。” “所谓身已死,心却未死,执念又散不去,便生成了一座心阵。”长鱼酒简短地总结道。 “可,可是……既然湘君的尸身根本不在湘江,我们又怎么会在幻阵中看到他的影子?”云樗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都说了是心迹,心迹心迹,心中所藏便是心爱之人。湘夫人虽是神,却亦无法逃脱一个‘情’字,更何况那时的她们尚不过一介凡人。湘夫人心中充满对湘君的思念之情,而当这些念想满溢出来后,便自然而然在心阵中勾勒出了夫君的影子,但这完全不过是虚影罢了,只能作个念想。” 长鱼酒听罢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他当时在湘君剪影身上并未感受到一丝能量波动,原来这根本不过是道飘渺虚幻的残影,不存在任何能量波动,亏还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云樗又想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那所谓‘八卦阵’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此地亦会有八卦阵现?” “不,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八卦阵。”桑柔摇头道,“一道残念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布出一座复杂精密的阵法。这座幻阵仅架构类似八卦阵,却并不完全具备八卦阵精密玄奥,仅有境,有卦位,却无算计,亦无杀机,只要不入阵眼,便无性命之虞。” “阵眼,是兑卦位?”云樗问。 “这不是再显然不过了么?”长鱼酒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自己误入阵眼全赖他,“我们俩当真是……九死一生啊。” 天地间有阵法即有阵眼,阵眼乃是一座阵法的全部能量来源,亦是阵法的核心本源所在。若是寻常阵法,只要设法找到阵眼并切断能量来源,此阵便得以破。但此番情况却不尽相同,湘夫人的神之意志实在太过强大,加之漫长岁月的打磨和日月精华洗礼,阵眼处兑卦位所蕴含的能量空前强大。数以百计的死灵怨灵途经此地,受神之意志的强大牵引而被捕捉,任其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桎梏,只得如困兽般游荡于其间,最终形成了长鱼酒他们所见的凶险死境。 “兑为泽,象征年轻女子,又暗指楚国的云梦泽,与空桑族的歌谣传说相合。湘神之力聚于泽,未曾迁移,未曾停滞。湘源于泽,泽又生出了湘,大化流衍,生生不息,九嶷空桑万世不竭。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兑卦会成为这座幻阵的能量来源了。”桑柔解释道。 云樗摇了摇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长鱼酒:“哎……曲生啊,都是天命,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最后活着出来了,那就好!” 长鱼酒凝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忍不住又想起了幻境中的女子,那绝不是湘夫人的心迹,那女子也绝非湘夫人。原来以水为镜,照见的竟是自己的种种心绪。继而这个幻境又不能只是如桑柔所说的,这般简单地去理解它,因为它早已被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含义,留待后人悉心挖掘。 这些,长鱼酒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湘江的夜晚,孤独又纤尘不染。 “厉害!一缕意念就把我辈折腾成这副模样,那湘夫人的本体又该多么恐怖啊!”云樗无比羡慕地慨叹道,“若是我也能达到这般境界该多好啊……” 桑柔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是人,不可能达到湘夫人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听闻神有无限意念,而凡人所见不过是其中微小一缕。如果仅仅单看这一缕,便匆忙对神的造诣下定论,那必然会是管中窥豹、庸人自取其扰罢了。” “那人是不是穷其一生也无法与神相抗衡啊……”云樗黯然道。 桑柔想了想,认真地答道:“也不尽然。” “劈啪!劈啪!” 长鱼酒捡起一段枯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堆,“怎么?你觉得还有可能?” 桑柔冲他打了个响指,枯枝上立刻长出了鲜亮的绿叶:“神虽有无限意识,可祂的力量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再没有向上攀爬的可能了。人则不同,他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向前走,他的努力永不会停息,这是属于人的力量,这力量虽微小,却也持久。” “劈啪——” 树枝燃着了,点点火星在空气中四散飞舞。 “哇——”云樗用一种敬仰的眼神仰望桑柔,“我从来没觉得,你,你竟然这么厉害。你刚才说的好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长鱼酒淡笑一声,没有否认云樗的话。 “我也是从一卷古书上看来的。此书云,神乃无限意识,而人则是无限可能。嗯……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吧。” “哎,不知道大宗师会否也是这样厉害的存在……”云樗仰望深邃的夜空,忽觉瞬间的茫然。 “什么?什么大宗师?”桑柔不解地蹙眉道。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云樗连忙摆了摆手,“只是看你说的头头是道,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啊……” 桑柔笑颜如花,抿唇一笑:“你该自豪才是啊,若非有你,我们这会可能已经葬身鱼腹了,哪有机会坐在这里聊天?” “哪里哪里?”云樗马上恢复了一脸谦逊,挠挠头,心下暗暗乐开花,“我哪有桑柔你厉害哈哈哈……” 长鱼酒不屑地嗤了一声。 云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话说桑柔,你从何推出这心阵的秘密的?” “哦,就是从我刚才提到的古书上看来的,【百鬼血纪】,乃是空桑禁书,为空桑大巫祝所有,儿时我背着老巫祝偷偷翻着看的,孰料几年后竟会救我性命。此书相传乃百年前空桑血巫桑玄夜编纂,经由代代巫祝之手一直传至老巫祝手上。其中一卷正记载了这件事,但是写得含糊异常,有种想要刻意掩盖过去,又不得不记下来的朦胧感觉。” “想记又想掩盖?为何如此矛盾?”云樗不解道。 “因为桑玄夜希望空桑历代大巫祝获悉此事,却不希望族人一并获悉。” “怕引起空桑内部恐慌?”长鱼酒问。 桑柔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据桑玄夜前辈所云,湘江的上空实际上设有一座极具规模的封鬼大阵。” “封鬼大阵?”云樗疑惑地朝江心处看去,“我怎么没见着?” “你看见了,只是你未曾留意罢了。”桑柔抬手一指,“瞧,就是那些终古不散的迷雾!封印之力化虚为实,实中有虚,环环相扣,设计得十分巧妙。若无高人指点,寻常之人确实难以参透其间奥义。此封鬼大阵化作轻飘迷雾笼罩湘江之上,阻隔族人视线,同时也镇压着藏匿于江中的妖邪之物。但每隔一段时间,封鬼大阵便会失去效果,出现封印“虫洞”,这时,里面的妖邪之物就会冲破封印,甚至爬上岸,为九嶷空桑带来灭顶祸患。” “什么妖邪之物?”云樗紧张地蹙眉道,“是湘鬼吗?” 桑柔摇摇头:“桑玄夜前辈并未在书中提及。他既未没有提及施加封印之人的名姓,也没有提及封印的目的以及封印对象,字里行间说得非常含糊。但就眼下而言,应该封的就是这缕幽怨而强大的残念。” “会不会是九嶷空桑建立之初,发现湘江不断发生离奇的失踪死亡事件,族长以为是风水问题,便请了江湖高人前来作法,封印了江中作怪之物,也就是这缕残魂。可惜那高人法力有限,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封鬼大阵便会出现‘虫洞’……”云樗充分发挥了他丰富又大胆的想象力。 “谁知道呢?”桑柔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地方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就连我也无法一一探得所有问题的答案。” “既然是秘密,为何又定非要寻个答案出来呢?”长鱼酒笑笑,继续摆弄手头上的枯枝,枯枝在他的手中熊熊燃烧着,发出明亮而柔和的火光。 “秘密的最好归途,就是被永久地埋葬。” “你说得对。”桑柔微笑着颔首道,“或许桑玄夜前辈也正是这么考量的,uu看书 uukansh.cm 故而写得模棱两可,不愿后人得知真相。” 她起身慢悠悠地踱到江边,望着宁静的湘江,缓缓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谣:“湘江湘江,你缘何忧愁?江水滚滚东逝,亘古不曾停息。扑朔迷离的浓雾,日夜不散去。岁月沧桑,时光流转,历史不断在重演。迷雾背后,何为真相?湘夫人,你又缘何忧愁?你又缘何忧愁?” “我想,就让湘夫人的魂魄与她的秘密一起永沉江底吧。”她站在江畔,一个人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你说得对,传说本就经不起推敲,干嘛还要去推敲它呢?它将最美的那一面呈现给我们,我们又为何要拼命去撕破这层面纱呢?”云樗了然颔首道,“不问其所始,不求其所终,方为传说最美丽的意义。” 篝火熊熊燃烧着,火光将天际映得通红通红,厚重的浓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湘江的夜晚美得宛若晶莹琉璃世界。火光掩映着桑柔的脸庞,忽明忽暗。她看起来明艳动人。 “实在对不起,让你们两个莫名其妙当了空桑的牺牲品。”她略带歉意地向长鱼酒和云樗笑了笑 “哎呀,没事没事的!”云樗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尘灰,舒展舒展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们回去吧,刚历经这样的大劫难,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我呀,现在只想好好睡他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 “嗖——” 一支冷箭悄无声息自背后射来,锋利的箭镞直指云樗后背空门。 长鱼酒陡然暴喝一声:“闪开!” 第49章 夜袭 “什么?” 云樗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来自身后的凌厉杀气却已令他背脊发凉。 出于本能,他足下猛然发力,于仓皇间跃起三尺。也亏得他身形灵巧身手敏捷,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擦着箭镞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锋利的箭镞刺破他的衣衫,带着破风声呼啸而过,最后直挺挺地钉在一棵凤凰树上。 从飞矢的速度、精准度以及钉入树干的深度来看,射手必定具有相当深厚的内力,实力绝不容小觑。 树影间,黑色人影一闪而过,如同一只矫健的黑豹,几只布谷鸟扑楞着翅膀惊飞而去。 “什么人?出来!”桑柔眼神一凝,对着树林大喝道。 树林阴翳,在芳草地上洒下一片浓重而细碎的阴影,树叶轻慢地摇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方才那道人影绝非幻觉! 冰蓝刀光一闪,桑柔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把真气凝成的寒刀,湛蓝色的刀身在黑暗中发出幽幽清光。 “唰一一” 长鱼酒也抽出了腰间的利刃,雨祭潜伏于黑暗中,仿佛一匹蓄势待发的野狼。 他握紧刀柄,四下张望着,严阵以待。 云樗经方才一劫,似有些吓傻了的意味,他愣愣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碧绿的秋兰草和紫色葛蔓从他袖中爬出,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他的双臂上。 正当长鱼酒三人屏住呼吸之际,周遭却再度安静了下来,静得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也没有树叶沙沙摇动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三人都很清楚,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这样的平静往往更教人感到不安。 诡异的宁静氛围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在这漫长的一刻钟内,三人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自始至终处于警戒状态,直至长鱼酒忽然低声说了句:“他们来了。” “唰——” 一道寒光闪过,凌厉杀气铺天盖地直逼而来,白森森的利剑瞬息间出现在眼前,几个闪烁间直冲云樗的要害部位而来。 人未到,而剑先至,高手! 云樗慌忙闪身跃起,甩手丢出一条长长的葛蔓藤,狠狠朝对方面部扫去。 “咔嚓一一” 剑光一闪,葛蔓寸寸断裂,细碎的树叶纷纷扬扬飘落而下,落到地上,转瞬间又聚成了一朵大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云樗低声一声,桃花化为粉色倩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去,与锋利的剑尖碰在一起。 “收!”云樗小声默念。 顷刻间,桃花陡然收拢花瓣,巨大的吸力强行逼得利剑动弹不得。但对方并未显露丝毫惊慌,手腕一带,剑尖忽地向上挑起,在空中旋了一朵漂亮的剑花,锋利的剑刃轻轻擦刮娇艳欲滴的桃花花瓣,原本巨大的桃花转瞬间分崩离析,化作丝丝桃花雨纷纷而落。 云樗手势陡然一变,凌乱的桃花雨瞬间又化为细小尖利的冰钻,“嗖嗖嗖”冲对方空门暴射而去。 黑影一闪,剑势在半空中拐了一个弯。 “当当当——” 对方将手里的剑舞动如风,舞出的残影在空中交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大片大片的冰钻一一拦截下来。 整个过程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以致长鱼酒和桑柔二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愣愣地看着云樗一步步陷入被动状态。 “沙、沙、沙” 风吹过小树林,树叶剧烈地摇晃着,背后忽地生出两道黑影来。长鱼酒见此情景,心下暗道一声不妙。 “这里危险,那些人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桑柔你留在这里保护好自己,我过去会会他们。” 桑柔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长鱼酒足尖一点,飞身向小树林里掠去。 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长鱼酒脑中飞快地计算着,想着突围的法子。 倘若对手加起来不超过五人,他们三人联手应该可以击退他们,可从这些人方才展露出的实力来看,似乎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主,难缠得很,若要正面迎击,一场恶战可能在所难免…… 长鱼酒思考得正入神,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一股虚浮无力的感觉从身体内部传来,转瞬间蔓延至全身各处。此刻此刻,他竟只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糟了!关键时刻竟出了问题!他心下一阵焦急。 方才与桑柔在湘夫人的心阵中消耗了太多灵力体力,差点连性命都给丢了去,这个节骨眼上哪还有力气可使? 从湘江那座“鬼门关”里绕了一大圈,他们本应好好休息休息,让疲惫的身心得到放松恢复,不料竟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偷袭。这想来绝非偶然。 长鱼酒忽然感到背脊发凉,冷汗顺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淌。如果这一切不是偶然……那么对手想必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且趁此时机发动突袭打他们个措不及手,想必是有备而来,好趁着他们体力不支、真气匮乏之际,将他们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些人偷袭的目的尚不清楚,倘若仅仅想要杀死他们……他受伤了,桑柔也受伤了,云樗一人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思及此,长鱼酒再度感到脊背一凉。想不到刚脱出“鬼门关”,又堕入另一个阴曹地府,他暗自后悔不该如此大意。显而易见,正是那堆明亮的篝火,令得己方三人赤裸裸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中。 敌人在暗,我在明,不详之兆。 “嗖——” 云樗眼疾手快,又从袖中抽出三棵辛夷草,碧绿的香草咆哮着、尖叫着,张牙舞爪冲向敌人。三棵草在行进中不断变化着方阵,最终结在一起,摆出一道奇拗晦涩的阵势。 “草兄,拜托了,好好打一架。”云樗心中默念道,“千万别再给咱道家丢脸了。” “三草阵”气势磅礴地冲了过去,颇有身先士卒之范。结草一圈圈缠上对方剑身,并沿着锋利剑刃迅速爬向对方握剑的手。 “好!好样的!”云樗拍手称赞。 似是受到了主人的鼓励,三棵草更加卖力了。“刺溜”一声,加足马力便向前蹿。 霎时间,对方的剑陡然飞出,在空中三百六十度旋转数圈,落下,旋即被一只手稳稳抓住。 只听得咔擦咔擦几声脆响,三草阵在瞬间被砍得粉碎粉碎,七零八落的残叶纷纷扬扬落下,仿佛一只只失去生机的蝴蝶。 云樗心下暗暗叫苦。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锋利的长剑再度袭来。云樗猝不及防闪身欲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闪耀着冰冷光芒的剑带起森寒剑气,朝他眉心处直刺过来。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冰冷的剑尖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叮”地一声脆响,即将取他性命的剑及时被一把刀生生截住了。长鱼酒转动手腕,刀尖向上一挑,将对方的利剑挑开一个小角度。云樗趁机向后疾退三尺。 在长鱼酒加入战圈后,树林里突然又飞出两人来,个个蒙着面身着夜行衣,手执森然利剑,扮相令人胆寒。 竟然有那么多人! 长鱼酒不由一阵心惊。他发现,自己不仅低估了对手的实力,还低估了对手的人数。这几个蒙面人尽管身手一般,却个个都是难缠的主,你可以与他进行持久拉锯战,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将他打倒,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环。 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这几人的轻功都十分了得,出手间身轻如燕,灵巧无比,闪避快得惊人,似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这又说明了什么?这些蒙面人到底来自何方?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知是身体疲劳还是意识混沌,长鱼酒忽然感到头一阵眩晕。他使劲拧了拧眉心,强迫自己继续战斗。 “桃花晦——” 云樗低喝一声,uu看书wwuuanshu数以百计的桃花花瓣从他袖中“噌噌”飞出,在半空中杂乱无序四散飞舞,一时间桃花乱落如红雨。 云樗手势陡然一变,大喝道:“去!” 娇艳欲滴的花瓣化为世上最锋利的利器,在同一时刻,万千花瓣归聚一处,朝着夜行人毫不留情地暴射而去。 云樗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毕竟【桃花晦】可是他的杀手锏,此阵一出,看他们还能怎么应付。 云樗出手的一刹那,三名夜行人几乎同时跃起,动作出奇一致。在落下的一瞬间,他们足尖轻点在花瓣上,借力跃到了更高的高度,竟顺着这【桃花晦】的阵势一路飘了过来,轻松地仿佛不是在穿越一座危险的阵法,而是漫步在一条桃花铺成的小径上。 云樗还从没见过这等阵势,一时竟不知所措,只得慌慌张张地向后疾速退去,修长而灵活的手指飞快变换着,不断改变花瓣的方位和幻阵形态,可惜并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夜行人三下两下便穿过了桃花阵,几个瞬息间出现在他眼前。 云樗登时吓得冷汗直流。 “嗖——” 尖利的破风声响起,雨祭冷不丁自背后袭来,带着阵阵凌厉杀气,刀罡所及之处万物转瞬结成冰渣。 夜行人眼疾手快,陡然转身迎敌,其反应之灵敏令人咂舌,长期训练的痕迹一览无余。 “当——” 刀与剑的轰撞,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奇妙的尾音在虚空中激起阵阵涟漪。月光泠泠澈澈地洒下,似已和闪着青光的雨祭融为一体。 第50章 禹王城 另一名夜行人又飞快赶来救场,手中利剑舞动如风,动作凌厉而干练。 人太多了!长鱼酒相信自己根本抵挡不了多久,这几个夜行人就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难缠。他本想将他们分散开来逐个击破,却不想这三个人的警惕程度超乎想象,彼此之间的距离从不超过三尺,要出手便一起出手,收手也是一起收,绝不会让其中一人落单被对手拿下。 训练有素的三人相互协作、巧妙配合,于无形中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令得长鱼酒和云樗无隙可乘,其手段不得不说高明。 转瞬间,只见三人忽然互相使了个眼色,旋即将云樗撇下,一齐冲长鱼酒攻来。 人未至,然破风声已近在耳边。 长鱼酒飞身跃起,青色的刀罡冲天,雨祭在空中虚虚实实挽了三朵妖娆剑花,如毒蛇吐芯一般,直直刺向一名夜行人的眉心。 在长鱼酒发动强悍一击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空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手的视线之中。他料定这些夜行人绝不会放着同伴不管不顾。他在赌,他要一网打尽。 果不其然,余下两把剑在一瞬间齐刷刷地转了方向,以光滑平坦的剑身挡住了雨祭的锋利刀尖。 “叮——” 刀罡与剑气发生冲撞,能量席卷万余里。凭借巨大的冲劲,长鱼酒趁机足尖点地暴退三尺,同时趁机暗自调节内息周转。 三个夜行人被冲击波震开一大截,震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凤凰树下方才勉强稳住身形。急促的喘息在静夜里被无限放大,三人显然都伤得不轻,其中一人盘腿坐下调养起内息来。 然而对面的长鱼酒似也没好受到哪儿去,方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真气,此刻他只觉体内虚乏无力,真气不断地翻腾震荡,肆意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一阵恶心想吐。 他身形后退三丈,立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上,步履看上去有些许虚浮。 “我来啦!看招——” 云樗飞身上前,桃红色的光芒自袖口流出,鲜嫩欲滴的桃花疾速窜起,如鞭子般横扫而来。就在花叶即将扫到对方之际,三个夜行人迅捷地向上翻飞而起,抓着头顶上的木叶飞身上树。 桃花扫了个空,又立刻跟着夜行人窜上了树,软软的身子向蛇一样缠绕在树枝上。云樗足尖点地,轻飘飘地也跃上了树,手势不断变幻着,口中默念晦涩口诀。桃花即刻沿着曲折的树枝匍匐前进,想从对方脚下来一个偷袭。 “咔嗒——” 只听一声脆响,原本灵活前进的桃花突然僵在那里。一名夜行人的鞋正稳稳踏在花冠上,娇嫩的桃花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糟糕!怎么会这样!”云樗顿时感到全身虚浮无力。 “哎呀!”他身子一软,从树上栽了下来。 “啊一一师傅,救命啊——”慌乱中,他神智不清地乱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长鱼酒一个箭步冲了下来,电光火石间将云樗稳稳托在怀中。云樗整个人压了过来,下坠的巨大冲击力令得长鱼酒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曲生,你,你没事吧……”云樗惊呼道。 “没事……没事,死不了。”长鱼酒低声轻语着,嘴角竟有丝丝鲜血溢出,看起来触目惊心,“你走吧,我来对付他们……” 云樗闻言突然就哽咽了,“呜呜……你,你这个疯子,说什么疯言疯语呢……” 长鱼酒闻言忽然就笑了,他喃喃道:“我原本就是个疯子啊。你,你难道刚发现么……” 他原本疯癫,过着像疯子一样的荒唐生活,二十多年,走不出自己癫狂而闭塞的心阵。 “不,你是我拼死拼活救回来的,你的命是我的!我……我要你活着。”云樗的眼圈已经通红,声音几近哽咽。 “乖,听话,”长鱼酒抬手拭去了云樗眼角的湿润,“都长这么大了还哭,你师傅怎么教你的。” “来不及了……”云樗轻声道。 黑夜中,寒光粼粼,剑气纵横万里。 眨眼间,蒙面的夜行人已迅速逼近他们。 “我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不知哪来的勇气,云樗忽然站了起来,从袖中抽出残破的葛蔓藤朝三人疯狂扫去。 “唳——”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呼啸声,明亮的蓝烟点燃夜空,在上中天绽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三名夜行人登时互相使了个眼色。 “走!” 三人利落地甩掉云樗的葛蔓藤,从战斗圈中抽身而出,转身疾走,几个跳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一连串动作有若行云流水,仿佛预先设计好似的,无一丝拖沓。 小树林再次恢复了平静,根根树木七零八落地横在那里,四下一片狼藉,不忍直视,唯有树叶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云樗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旋即快步跑过去,搀扶起倒在地上的长鱼酒,从身上扯下一块衣料,小心地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长鱼酒忽然剧烈地咳了两声,丝丝缕缕的鲜血再度沁了出来,沿着下巴一直流到脖颈,云樗见状不由一阵心疼。 “你……没事吧?” 长鱼酒摇了摇头,叹气道:“不碍事。” 云樗挣扎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不知何时,他们竟已经走入了小树林的深处,片片密林环绕左右,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缕缕细碎阴影。风一吹,林中便一齐发出“沙沙”声响,桂影斑驳,影随风动。 这片小树林依旧安静如斯,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场幻梦,唯有狼藉的痕迹昭示着曾经发生的恶战。 “奇怪……”云樗使劲挠了挠头,“我们还没死呢,无缘无故地,他们怎么突然走了?” 长鱼酒阴沉着脸道:“我们中计了,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云樗心头陡然一沉,“我们中计了?桑柔!” 长鱼酒瞳孔一缩,“快回去!” 两人卯足了劲向树林外飞奔而去,走着走着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岸边很远了。 跑了很长一段路,长鱼酒和云樗终于出了树林来到岸边,然而岸边一个人都没有,桑柔本应在这里等他们的,现已人去岸空。 篝火熄灭了,一根根树枝横七竖八地堆放在江边,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似乎刚熄灭不久。 “桑柔——”云樗沿着岸边一路呼喊她的名字。 “桑柔——” “桑柔——” 喊了半天,却无人答应,岸势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天水交接处。 桑柔究竟去了哪儿呢? 除了他们俩,岸上一个人也没有。空落落的岸边唯有奔腾不息的流水“哗哗”应和着他们。 “别喊了。桑柔怕是被刚才那拨人带走了。”长鱼酒淡淡道,“怎么也没想到,这帮人的目标竟会是她。” “怎么会这样?”云樗失落地垂下了头,“我原以为他们是来缉拿你的,想不到,我们竟然被那帮人给耍了!” “并不是被耍了。”长鱼酒面色凝重道,“我们从头至尾都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中受了他们的牵引,便离岸边越来越远了,这才给了其他人机会对桑柔下手。” 云樗愧疚地垂着头,不敢与长鱼酒的目光相对,“我想……桑柔她一定曾向我们发出过呼救吧,可是,可是我们却听不见,她一定很无助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长鱼酒蹙着眉头沉吟道,“这些人为何要抓走桑柔?九嶷空桑向来不与外人来往,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与世隔绝,无缘无故地,她又怎会摊上这些人?” 他久久地伫立在江边,看着奔腾东去的江水,一时陷入无尽沉思之中。 “就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奇怪。”云樗摇摇头,同样一筹莫展。 不远处,那堆枯枝依旧冒着缕缕青烟,如果摸一摸,表面上大概还残留着篝火的余温,就仿佛桑柔还在这里,还在同他们聊天说笑,还在变各种神奇的巫术,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 云樗忽觉内心没由来一阵烦躁。他深吸几口气,在空旷的岸边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 桑柔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他们又该何去何从?是回到空桑,回到桑驽的小木屋吗?还是……离开这里? 就在云樗一筹莫展,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之际,他忽然瞥见最开始钉在凤凰树上的那支箭。那支箭原本是突袭他的,却被他堪堪避了过去,最后钉在了这棵凤凰树上。 细瞧之下,这箭的箭镞似有些不对劲,它竟是白色的。不,与其说箭镞是白色的,不如说箭镞上裹着一块白绢。 云樗登时又惊又喜,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曲生!你快过来看啊,这箭上有块白丝绢!” 听见云樗的呼唤声,长鱼酒登时飞也似地赶来。他走到树下,利落地从树干上拔出箭镞,将箭镞上裹着的白色方娟小心展开。 方绢作工精良,丝质柔软顺滑,触感冰凉舒适,uu看书 .uukas 用的是绝对上乘的华贵面料,寻常百姓家中难以找到。 白色的绢面上龙飞凤舞地提了几个大字:禹王,城西,有酒,静候阁下。 长鱼酒见到这几个字,眼神登时一凝。 “谁啊?”云樗疑惑地凑上前去。 长鱼酒没有回答,只是蹙着眉头半晌,忽然沉声道:“走,去禹王城!” “哎……?”云樗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去禹王城?” 禹王城乃魏国国都安邑之别称,相传大禹治水时曾居于此城,故而得此名。 长鱼酒冲他勾勾手,身形一闪,几个瞬息间消失在了漆黑夜色中。 “喂!曲生,你……你等等我啊!” 云樗足尖一点,追随着长鱼酒消失的方向而去了。风里仍浮动着他清亮的声音,“曲生……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喂喂,等等我啊……” 马醉木的枝条在风中悠悠摇晃,月光泠泠澈澈地洒下,照耀九嶷空桑大地,飘渺朦胧的夜晚美若画卷。 奔流不息的湘江与静默的九嶷山遥遥相对,它们全都隐没在雾里,难以寻见真面目。古老的秘密深埋其中,美丽的传说流传于外,跨越沧桑的时间年轮,感动空桑一代又一代人。 一栋栋吊脚楼浸没在水中,仿佛一个个无声的忠实守卫者,空桑的子民们尚沉浸在迷梦中,没人注意到深夜里的某些消失,唯有布谷鸟站在微微晃动的枝头上,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点点月光在江面上跳动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水都是湘水,山都是九嶷山。 《九嶷溯影》完 第51章 宫车晏驾 第三卷:《魏霸西河》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 公元前396年。魏都安邑。国君新丧,出殡王城。 初秋,天气转凉,天干物燥。风云肃杀。 天宇阴沉,茫茫一片,厚而浓重的凝云堆积在天空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禹王城内一派萧索荒凉的景象,原本繁华热闹的街市空荡荡的,唯有稀稀拉拉三两行人,行色匆匆有若断魂。 “呜——” “呜——” 风中隐约夹杂古怪的号角声,仿佛百鬼夜啼,又似镇魂清曲,令人不由寒毛倒竖。 一听得号角声,街上行人纷纷停住赶路的脚步,十分自觉地退到两边将头低下,神色庄严肃穆,驻足一言不发,静默立于凄冷寒风中。 寒风簌簌,无情鞭笞着人的神经,风里偶尔传来行人的窃窃私语,却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宛如城内下了禁言令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噤了声,大气不敢喘,整条街一片死寂,悄无声息。 远处隐隐传来空洞的号角声,忽高忽低,忽响忽轻,声音飘忽难定,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镇魂歌。道路两侧的行人纷纷躬下身,在静默中聆听这悠长的号角声,眉宇间流露出凄伤哀婉之色。 微凉秋风扫过,扬起阵阵尘埃,擦刮着路上行人的脸颊,扎人般地不舒服。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万千枯叶在风中瑟瑟飞舞,飞向两旁门窗紧闭的楼宇,钻入窗户细小的缝隙里去了。 残破的酒旗在风中无力招展,摇摇欲坠。酒楼里冷冷清清,一个客人也没有,唯有看门老头呆倚在桌边,脚下伏了条瘦弱黄狗,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 除了萧瑟还是萧瑟,没有其他生命色彩,整座禹王城弥漫一股肃杀气氛。 号角声越来越近了,近得就在耳畔,两旁的行人不由攥紧衣襟,神色紧张又凝重。 “咣!” 突兀的锣声在长街尽头响起,震得人们浑身发颤。 “咣!” 一阵凄凉哀乐随之而来。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淡淡的哀乐萦绕在禹王城上空,宛如天际凝云久久不散,令这本就萧瑟的秋天无端蒙上一层死灰色。 来了。 人们将头埋得更深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有三两个孩童禁不住好奇心,偷偷抬头朝街心张望。 大街另一头,浩浩荡荡大队人马正迈着缓沉的步子走来,整齐的殡葬队透出庄严肃穆之氛围。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十人,每人手上举一面白幡,白得单调,白得心惊。 队伍里每个人均是一身白色素服打扮。白色缎带束发,白色腰带束身,面无表情地迈着僵硬步调,朝长街另一头缓步挺进。猎猎白幡在秋风中飘摇招展,格外地惊心刺眼。 庞大的队伍正中,一座醒目的玄色楠木棺材赫然可见,周遭一切景象皆是白色,唯有它独是黑色,黑白二色竟以一种如此鲜明的方式呈现于人们面前,以至于无论此二种颜色如何尝试融合,都显得这般诡谲,让人浑身不舒服。 华丽的楠木棺椁凉意微透,在微弱天光的映衬下隐约泛幽幽寒光,丝丝寒气缭绕其间。随着队伍朝大街这边挺进,路上行人顿感周遭气温骤降不少。 玄色棺面上刻着条条精巧流纹,无数流纹汇聚一处,交错间摆出一座玄奥古怪的阵型。流纹与流纹的缝隙间又镶嵌着串串琳琅珠玉,星辰般璀璨夺目,五光十色,光辉照人。棺材的四角缀有日月连璧,璧色清润,精雕细琢,玲珑透彩光。 棺盖喻天,珠玉与连璧喻日月星辰,意即逝者葬于天地之间,魂魄来去自由,化育万物,不受这小小一方棺材的束缚。 棺面正中间系了一条素白色的锦缎,虽是素白,但面料甚好,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绝非寻常人家的丝织品。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棺材由十六名神色空洞的轿夫抬着,一颠一颠,朝街心处缓缓挪动,步调整齐僵硬。行人们伫立在街道两旁,神色中皆流露出由衷的哀伤,那几个孩子还想指指点点说些什么,都被一旁的人捂住嘴拖走了。 无论从棺材的规格设计,棺面的纹路装饰,还是抬棺人数,无一不显示着死者的尊贵身份和他生前的丰功伟绩。 棺材后头跟了一队清秀稚嫩的青年男女,每个人皆是一身孝服打扮,不论男女,皆以白色缎带束发,白色腰带束身,以示对死者的尊重。队伍里的每个人,眉宇间都弥漫着或浓烈或淡薄或空寂的愁绪,比天空更阴冷,比禹王城的秋景更萧瑟。 在一众男女中,走在首位的男子显得格外地突出,即便一身白色孝衣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天生便是一副尊贵的王者气势。刚毅的面部轮廓,锐利诡诈的目光,不自觉给人一种压迫感。身披白色绸缎,乌发用白色缎带束起,腰间束白绫长穗绦,一派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对于此人,禹王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消多时,他就将继任国君之位,成为禹王城的新主人。 魏国世子——公子击。 再向后望去,出殡队伍后部,身着绛紫纱袍的老人迈着艰难步履蹒跚前行,走得七零八落,随时都有掉队的可能。都是昔日的开国元勋。有的老人以袖掩面,偷偷啜泣,泪水从枯瘦的脸颊滑落而下,浸湿深色衣襟,淋湿华丽官袍。另一些老人则毫不掩饰哀恸的心绪,于空旷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凄厉的哭声响遏行云,却依旧无法驱散笼罩在都城上空的厚重阴云。 队伍最末端是冗长的乐队,吹号角的,吹箫的,打鼓的,敲锣的,拉二胡的,各种乐器以或高或低的声调演绎阴郁暗哑的旋律,为这个秋日平添了几许哀愁。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空中的阴云似乎压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这座城压垮了去。阴风阵阵,人心惶惶。 然而演奏之人不知道,青年男女不知道,开国老臣不知道,路上行人不知道,棺材里的死者更不知道,就在这长街的某处隐蔽角落里,精巧雅致的华丽阁楼上,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透过窗的缝隙,兴味盎然注视着大街上的一切。 大街上阴风阵阵,冷冽异常,出殡队伍迈着迟缓的步子,慢慢向街心靠近。猎猎白幡下,行人们纷纷压低脑袋,嘴里念念有词,向逝去的国君献上他们最衷心的哀思。 “来了。” 薄唇轻啜杯中微凉液体,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玉扳指,脸上忽然划过一抹冰冷诡诈的笑意。 不同于大街上阴寒森冷凄伤萧瑟,阁楼里暖融融的,一派盎然春意旖旎风光。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真珠滑。色泽缤纷的美酒摆满长桌,流光溢彩交相辉映,让人禁不住酒兴大发,流连忘返。 眉如初月,目引横波,素胸未消残雪。朱含碎玉,云髻婆姿。佳人缦立身侧,轻抬素手,将糕点递到他唇边,眼波流转间饱含无尽情意,百媚千娇,艳丽世无双。 “萱娘。”他微抬了一下酒樽,妖娆妩媚的女子立刻会意地走上前去,为他斟酒。随着女子的动作,明黄色液体欢快地从樽中溅落,仿佛一粒粒细碎的金子,煞是好看。 他悠闲地端起酒樽,晃了晃,送到唇边细细品味。 “唔……酒色微黄,澄澈透明,酒香馥郁,浓而不烈,是好酒。” 女子轻抚秀发,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个自然啰!这里的酒啊,那可都是好的。” “呵,不仅酒好,这人更好。”他轻浮一笑,伸手抚上女子光洁如玉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在脸颊上逗留一小会儿,旋即又滑到她的下巴上,修长手指轻轻描摹出下巴姣美的轮廓,似爱抚,又似挑逗。 “陈年女儿红,很对我的口胃。这种酒啊,要细细地品,才能品出味道来。” 女子又笑了,笑得三分妩媚、七分妖娆,笑得好看极了。纤细的腰肢轻轻颤动着,似弱柳扶风不盈一握。 “国君新丧,举国同哀,禹王城禁乐三月以表哀思,谁知大人竟还在这里喝酒。要知道,这可是对先君的……大不敬哟!” “喝酒怎么了,反正又没人看见。”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就似在谈论今晚吃什么一般随意,uu看书 uuashu.om 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酒樽,“怎么,萱娘,我在这喝酒,难不成……你要向新君告发?” 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三分轻佻七分玩笑。明明是戏言,却无端给人一种凝重的压迫感。 素萱娘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人多虑了,萱娘不过一介女流,何德何能啊?” 女子轻拢华美纱衣,眼波流转间妩媚一笑,道:“萱娘出身寒微,身份低贱,比不得大人位高权重,要见国君一面可比登天还难呢。更何况大人可不要忘了,萱娘曾对天发下毒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永远站在大人这一边,又岂会做出这等于大人不利之事呢?这些,难道……大人忘了么?” “呵。怎么会忘呢?”他勾唇一笑,又将目光挪回窗边,“随口戏言罢了,看把你紧张的。就算你真的告到新君那儿,我也不怕。” 他端起酒杯轻啜一口,神情十分享受,“如斯美酒,人间能得几回尝啊。难怪那么多人一辈子死赖在这城里不肯走,那都是有原因的。” “大人莫心忧,等到哪日大人升任丞相,便也能一直留在城里,再不用去那偏远的穷地方了。”素萱娘提起酒壶,为他空了大半的酒樽重新斟满琼浆玉露,“到那时,萱娘便能与大人日日相见了。” “咣!”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大街上的凄凉萧瑟与阁楼里的融融春意形成强烈反差。淡淡的哀乐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近得已能听闻阵阵哭声。 第52章 有鬼 送葬队伍正在一步步挪向街心,惨栗的哭声夹杂丝丝缕缕寒意,从窗户渗透进来,素萱娘不禁打了个寒颤。 “烦死人了!有什么好哭的,坏人心情!” 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出殡队伍,以及他们所簇拥的那口棺材,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酒樽,若有所思。 素萱娘美目滴溜溜转了转,凑上前娇声道:“对了,大人,萱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还望大人能够解答。” “怎么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萱娘记得……大人似是原定于八月十五抵达禹王城,现在却为何提前回来了?” “马跑得快了些,路上还算顺利,也没碰到劫匪,所以提前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他单手支头,冷冷斜睨着底下的送葬队伍,棱角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分毫喜怒。 素萱娘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她佯装不悦地噘了噘嘴:“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大人难道连萱娘都信不过吗?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承诺过的事从不反悔,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照样履行诺言,绝不会有分毫偏差。这一点,萱娘知道得很清楚。”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双鹰眼依旧凝视窗外,剑眉蹙起,若有所思,“只因要处理些事情,所以提前回来了。” “处理些事情?”素萱娘微眯起美目,“那,此事新君可曾知晓?就是你提前回城,却不去参加先君出殡之事……” “新君没有知道的必要。”他冷不丁地打断道,“国君新丧,国内动荡不安,各路势力虎视眈眈,士大夫各怀鬼胎,心思难猜,这烂摊子也够魏击忙一阵子的了。” “叮叮!” 他轻敲了敲手中的杯盏,酒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素萱娘会意地提起酒壶,向空空如也的樽中斟上美酒。晶莹剔透的液体在酒樽中泛出幽幽光彩,澄澈的液面映出素萱娘摄人心神的妩媚笑容。 “既然大人口口声声说要回来处理些事,却又为何来我这儿喝酒寻欢?难道这所谓之事便是来醉玉天香喝酒?” “是,也不是。”几杯烈酒下肚,他有些微醺,一双醉眼迷蒙不清却又有如潭水般沉静,深邃的目光令人琢磨不透,“应该说,不仅仅是。之所以上这儿喝酒,只是因为我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他冰冷一笑,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木窗,将整条空旷大街尽收眼底。 “哦?有意思。”素萱娘一挑眉,来了兴致,“什么人,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难不成……是很重要的大人物么?” “重要。”他端起酒樽,仰头灌了一大口,“此人不仅重要,而且……还很有趣呢。”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想念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眼底溢满了酒意。 “他还很有趣?到底是什么人啊?听你这么一说,萱娘倒也想见见呢!” “放心。”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身子半倚在素萱娘泛着幽香的娇躯上,头枕在她胸口,“这样的美差,当然少不了你的,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去帮我迎接他。” “迎接,怎么个迎接法?”素萱娘暧昧一笑,轻摇了摇纱裙,美目顾盼间秋波流转,肤如凝脂晶莹雪白,一双魅惑朱唇,语笑若嫣然。 他盯着女子瞧了半晌,忽然就笑了,笑得近似讥诮:“别多想了,不过是让你迎接一下罢了,毕竟我需要一个漂亮的门面。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人,我岂会舍得让你去做这种事?” 素萱娘听得他这番话,黯淡的双眸顿时亮若星辰。她旋即又默然垂首,小心地整了整衣衫,弯腰向他行礼:“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小女子不胜荣幸。” “咣!”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浩荡的出殡队伍继续前行,街边人流浮动,原本空荡的大街竟多了几分人气。有的恰好路过,有的则特地赶来为先君送葬,也有的仅仅出于好奇,过来瞧瞧新君是何模样。人们垂着脑袋悄声私语,努力压低声音,唯恐惊扰到逝者。 长鱼酒与云樗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长鱼酒抬头望着街心的出殡队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云樗低着小脑瓜,一个劲摆弄身上那套束身裙装,似是嫌腰带系得紧了些,或是裙子的尺寸小了些,也可能是嫌男扮女装有损他英俊潇洒的男儿形象,总之他十二万分地不舒服,时不时东拉西扯。 “出什么事了?”他不耐烦地蹬着靴子,将地上的枯叶尽数踩碎,发出“咔咔”脆响。 “看这阵仗,禹王城似是在举办出殡仪式。”长鱼酒一副村夫扮相,粗麻布配上绿油油清凉草鞋,下巴上粘着一蓬胡子,头发凌乱得似乎几天没打理过了,一根根东倒西歪地翘着,在风中兀自凌乱,既滑稽又邋遢。 云樗不悦地皱了皱眉,轻声嘀咕道:“这么大排场,什么人啊!连路都不让人走了!” “你也莫生气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长鱼酒缓缓摩挲着下巴,作思考状,“能坐拥如此排场的,想必是魏国国君,前不久刚过世的魏文侯魏斯。” “国君?”云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哈哈,真是巧了!咱们刚到魏国,这国君老儿就死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怕了我们了!” “你小声点行不?”长鱼酒无奈地摇摇头,对这位烦人的祖宗爷头疼不已。 “听着,别给我惹麻烦!” “好的好的!” 云樗连忙压低声音,小声道:“难怪我看这禹王城鬼气森森的,总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国君老儿翘辫子啦!哎,送葬就送葬了罢,能别这么渗人嘛,一进城就惹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个月前,自从他们收到那封神秘的请柬,由于担心桑柔的安危,长鱼酒和云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魏都安邑。离开风景秀丽的九嶷山,沿着湘江一路北上,渡过一望无际的淮水,绕开韩国,穿越楚魏两国边界,进入魏国的统辖地界。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奔波,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请柬的约定地点——禹王城,即魏国国都安邑。 “曲生,你说……桑柔她也在城里吗?”云樗直愣愣地望着出殡队伍,看上去忧心忡忡。 天空愈发阴沉了,大块浓云团聚在一起,完完全全将日光遮蔽而去。 没有一丝光明,只有广阔无边的黑暗。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是个好兆头。 长鱼酒环视周遭凄凉萧索之景,不禁叹了口气,摇摇头,“或许吧,我不知道。” “那,你说……她会不会危险?”云樗不依不饶。 长鱼酒依旧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啥都不知道!”似是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云樗终于怒了,“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就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请柬,就这么屁颠屁颠地来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可是三晋的地界,走到哪儿都要乔装打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算什么?还有,凭什么你穿男装,我就要穿女装?哦,这不是重点,算了,我忍!可你倒是说说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听云樗噼里啪啦一通数落,长鱼酒不仅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子:“急什么?办法么,u看书.uuknshu 总是有的。一会儿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连赶了一个月的路,也累了,休整休整,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至于你的衣服嘛……其实你穿女装挺好看的,不觉得——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拳。云樗一双晶亮大眼登时喷出怒火来:“休整休整!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猪啊!你不是认识写请柬的人嘛!谁请你来的,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么?或者你告诉我,我……我去找他!” “不必了。”长鱼酒果断拒绝道,“就算告诉你,你也肯定找不到他。” “喂!你凭什么说我找不到他?”云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可是座城哎!城里人消息多灵通,打听一下不就得了?” “不,不。”长鱼酒轻笑了一声,“我敢打赌,你绝对找不到他,就算把禹王城翻个底朝天,估计也找不到他。”他仰天叹息一声,慢条斯理道,“因为他这个时候……就不应该出现在禹王城。” “啊?谁啊?”云樗糊涂了,“一会儿在一会儿又不在,跟打哑谜似的。哼!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写的请柬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街上一阵嘈杂声打断了。 “鬼!有鬼啊!” 人群顿时变得混乱无序,原本肃立的行人向四面八方逃散而去,脸上写满惊恐,俨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给我闭嘴!瞎了你的狗眼!哪来的什么鬼?” “是大王!大王他……他还没死!他还没死!” 第53章 亡者之音 人群一时更加混乱了,行人四散逃逸,在大街上传递这惊人的消息。 “大王还活着!大王还有气息!真是活见鬼了!活见鬼啊!” “大白天的哪来的什么鬼?尽吓人!” 云樗抬头看向街上的殡仪队。只见空旷的街心,片刻前还整齐有序的队伍此时竟已乱作一团,乐队停止了演奏,乐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脸色惨白。 白幡东倒西歪横在地上,四下狼藉一片,巨大的楠木棺材摆在地上,十六个轿夫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上前去抬。青年男女、开国老臣、乐官,轿夫,这一刻,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众人你推我搡蜂拥而上,围在棺材边指指点点。 “国君没死?嘿,这怎么可能!”云樗一脸莫名道,“就算入殓时还有气息,在棺材里憋了这么久,早该憋死了吧……” 长鱼酒蹙眉不语,眼底闪烁意味不明的光芒,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生你快看啊,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云樗拿手肘捅了捅他,“别是国君真从棺材里起来了!” “不清楚。”长鱼酒摇了摇头,“不过看他们这样子,似乎是出了不小的变故。” “什么变故?”云樗天真地眨眨眼,“难不成诈尸啦!哇,想想就好刺激好有趣!” “唯恐天下不乱。”长鱼酒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云樗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哪有!我不过随口猜测嘛!” 长鱼酒轻笑一声,道:“又没特指你。你没有,可总有人这样想。” 他面色凝重地抬起头,四下环顾,环顾大街小巷、城里城外,仔细打量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打量这里的赌坊、商号、酒楼、城门、河流、一花一树、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究竟藏了多少杀机?又潜伏了多少高手,多少阴谋家? 目光扫过一处富丽堂皇的酒楼,在古雅精致的阁楼上,与一道略含酒意的深邃目光不期而遇。长鱼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间蔓延开来。 那些人喊得不错,这城里确实有鬼,鬼在人心里。 锐利的目光一闪而逝,不做片刻停留,从阴冷大街回到春意融融的暖阁,在女子白皙丰满的酥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萱娘,我不在城里的这些年,你应该过得挺无趣的吧。”他呷了口酒,目光阴晴不定,似笑非笑看向身边的女子。 素萱娘妩媚一笑,俯身答道:“回大人,无趣极了,这些日子萱娘左思右盼,就盼着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红唇微微上翘,媚眼如一池春水情意满满,妖娆妩媚的笑容颠倒众生,千金难换。 可惜他毕竟不属于众生,也不会为之倾倒。 “哎……”他幽幽地叹息道,“确实如此呢,禹王城太平了这么些年,也是该找点乐子玩玩了。” 素萱娘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什么乐子?小女子愚笨,不知大人指的是……” “诺。”他冲着窗外努了努嘴,眼底闪过一抹讥讽,“别急,马上就来了。萱娘,今日我就请你看一场好戏。” “诈尸啦!闹鬼啦!死人复生啦!” 大街上人头攒动,躲在屋内头的人听到响动纷纷上街凑热闹。各种身份的人四散奔走,汇成多股人流,分不清是送葬之人还是行人,是王侯贵胄还是平民百姓。 长街上仓惶的脚步声和喧嚣声此起彼伏,慌乱的人群如被沸腾的油锅浇过一般,众人各自抱头鼠窜。这一刻,一群身份迥异的人头一回平等地站在一起,体验着如出一辙的惊恐。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之际,为首的青年男子忽然发难,大步流星来到街心,怒目圆睁,暴喝一声:“肃静!” 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禹王城上空久久盘桓,带着属于王者的逼人气势,威严而不容置疑,让人不敢违抗。 于是原本嘈杂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街心处的青年男子,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这回没人敢说话了,整条大街一片死寂。 “咚、咚、咚、” 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只听得楠木棺材里忽然传出一串急促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忙乱中有节奏,让人莫名渗得慌。这一回,长鱼酒和云樗总算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口棺材的确不太对劲。 “咚、咚、咚、” 棺内沉闷的敲击声愈发猛烈,频率越来越高,仿佛可以看见躺在棺里的人正奋力挣扎着,企图敲开那钉得死死的棺盖。 人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心那口华丽棺木,仿佛想把它盯出个大洞来,瞧瞧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众人都只是这般傻愣愣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迎上前去。 “咚、咚、咚、” 那声音愈发急促了,沉闷的敲击声一下一下,敲击在精良的楠木板上,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房上,诡异得直令人头皮发麻,挑战着在场每个人的感官极限。 “喂,那里面的人好像真的还活着哎!”云樗轻戳了戳长鱼酒,小声道,“你瞧,他似乎想要出来呢!” “绝不可能。”长鱼酒坚决地摇了摇头,“有这点时间,闷都闷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云樗一脸困惑,“可是……真的有人在敲耶!会不会棺盖没封牢,里面其实还有气?” “也有可能。”长鱼酒托着下巴,作沉思状,“倘若真如你所言,是这棺盖没封牢,那就意味着,里面的人很可能有机会把它顶开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棺木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含糊音,好像有人在大声疾呼,走近细听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又好像是“哗哗”的流水声,细听还有千军万马衔枚疾走的整齐脚步声,刀光剑影的兵器碰撞声。 含糊音在狭窄的棺木中不断回环往复,碰到棺材壁又被弹回,形成一圈圈回音涟漪,无数涟漪混乱无序地叠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种声音。 这样一来,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人群又再度炸开,人们垂头窃窃私语,言谈之间流露出阵阵恐慌情绪。 “里面的人没死!他还活着!你们听,大王在说话!他在说话!” “我听见了!可大王在说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啊!” “我也听不清楚啊!好像是……救我出去?” “对对!我也觉得像这句,而且我总觉得他喊了谁的名字。” “谁的名字?” “不知道,说不定是你的。” “放屁!肯定是你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一波又一波的恐惧如浪头般袭上心头,顷刻间瓦解人们的意志。 天空中阴云密布,没有一丝光明,黑压压的乌云似要挤爆这座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暖阁内,妩媚妖娆的女子拎起酒壶,向空了一半的酒樽里重新斟满美酒,房间里四处飘逸着芬芳酒香。 “果然是一场好戏!禹王城里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怎么,又是你的杰作?” 他端起酒樽,仔细端详着杯中流光溢彩的液体,仿佛在欣赏某种精湛的工艺品般,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急什么,这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素萱娘美目滴溜溜地转了转,娇笑道:“哦,是么?既是大人的杰作,那萱娘可要好好欣赏欣赏了。” “肃静!” 大街上,青年男子冷喝一声,将突如其来的骚乱镇压下去。 “何人装神弄鬼?给本公子出来!”他握紧拳头,uu看书 .uukanshu眸中射出闪电般的寒光,令人不敢逼视。 大街上再度恢复寂静,静得诡异。众人再次禁了声,可惜无论他们多努力地试图管住嘴巴,脸上却依旧遏制不住地流露出惊怖。内心总有种感觉,接下来会有事情发生,那是一种不寒而栗、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人就是新君?”素萱娘懒懒地倚在窗边,一双桃花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心男子,眉宇间兴致盎然。 “不错,正是此人。怎么?你有兴趣?” 素萱娘轻甩衣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弱的样子。你瞧,他根本镇不住场。” “你错了,他恰恰镇得住。” “哦?是吗?”素萱娘轻蔑地挑了挑眉,对他的话将信将疑,“那……大概是萱娘不会看人了……” “公子击。”薄唇轻吹酒盏,吹皱一樽清酒,“这个人,是个狠角色。” “咚、咚、咚、” 诡异的敲击声还在继续,带动漆黑的楠木棺材一下一下震动着,并且不知何时,棺材竟被撬起了一条小缝隙。这绝不是盖棺时出现的纰漏,原来明明没有的,是被里面的东西顶起来的! 诡异的气氛笼罩大街,人们死死盯住那条黑黢黢的小缝隙,仿佛下一秒,里面的东西就会破棺而出。 “嘀嗒、嘀嗒、” 有什么液体黏乎乎的,散发出腥臭味,顺着撬开的缝隙流淌而出,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染红脚下的泥土。 “是血!”人群中,有人惊声尖叫。 第54章 女卜筮 “人死都死了,怎么会有血?”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去,棺材周遭登时空出一大片。 顷刻间,更多的血从棺材缝隙溢出,沿各个方向、顺着楠木棺壁一直流淌而下,染红脚下的泥土。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巨大的棺材已然被鲜血浸透,似披了一层血衣般,血淋淋的场景令人头皮发麻。 “诈尸啦!闹鬼啦!死人复生了!” 人群里登时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人们你推我搡着,转身就欲逃离。 “别慌!” 公子击向前踏出一步,举手示意人群安静,然而这一回再没有人理睬他。在恐惧面前,他的号令一文不值。 “来人!”他大喝道,“速速去请卜筮大人!” “哎你说,死人怎会流血呢?”云樗被混乱地人群冲得有些发懵,两人被人群挟带着往大街另一头走去。 “不,不对,绝不可能是死人的血!”长鱼酒面色凝重地凝视着棺材,“一定有人在搞鬼!” “搞鬼?谁啊?”云樗整了整被撞掀开的裙子,冲着一个行人大吼,“喂!走路没长眼睛啊!撞着本小姐了还不来赔礼道歉!” “不知道。” 长鱼酒沮丧地摇了摇头,脑海里却闪过那双幽深的眼眸。醉玉天香,他记下了。 云樗站在那儿一个劲地碎碎念,目光里尽是怨念:“刚进城就出这么大事儿,这往后的日子还叫人怎么过呀?哎,这有趣儿的事可都给我碰上了……” 他正念叨着,只听得街心忽地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卜筮大人到——” 这一声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而去,众人纷纷驻足,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瞧瞧这平素神龙不见首尾的卜筮大人究竟是何模样。 “卜筮大人?是掌管占卜鬼神的官员吗?”云樗踮起脚努力向街心看去,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个模糊的大概。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高挑纤细的紫色身影穿过混乱人群,不疾不徐向街心走去,身后还跟了两名白衣人。 “喂!我看不见,我们过去点儿!”云樗拉着长鱼酒挤向街心。 随着两人缓慢向街心挪动,那抹紫色身影也随之清晰起来。先是衣着,而后是秀发,最后是脸庞。在看清卜官面容的那一刻,长鱼酒感觉呼吸似乎凝滞了。 身穿绛紫色对襟窄袖官服,上绣凤凰翎,墨色金纹宽边腰带束身,腰间挂了一块沉郁通透的璞玉。柔顺如绸缎的秀发用一条五彩斑斓的丝带束起,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朴素干净又英姿飒爽。素丽的面容不施粉黛,长而浓密的睫毛蜷曲上翘,在风中微微颤动,透出一股神秘而迷人的风韵。 “桑,桑柔?”云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头一回见桑柔一身中原装束,穿的还是最正式庄重的官服,男人的衣着。长鱼酒和云樗一时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怎么会,怎么会是,卜、卜……”云樗结结巴巴都说不出话来了。 长鱼酒蹙着眉头,同样困惑不解。 大街上,一身卜筮装扮的桑柔在人群簇拥下,迈着端庄沉稳的步履,一步,一步,掷地有声,长鱼酒甚至能听见她小巧金靴触地的声音,举手投足间尽显卜筮仪态。 见此情景,围观人群先是寂静片刻,紧接着便如沸腾的油锅般炸开。 “你们瞧,这怎么是个女的呀?” “就是就是!我大魏卜筮何时竟成了女的?从来没听说过这等趣事啊!” 那几个士大夫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什么玩意儿!简直荒唐透顶!哪来的女人当官!简直可笑!” “不过你还别说,嘿嘿!这妞长得倒还不错!” “哟呵!胆子不小啊!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这女的可是大魏卜筮,朝廷重臣啊,你动不得!又不是醉玉天香的歌妓!” “哎呀!随便说说嘛!让我过过嘴瘾不行?” 人群里驳杂不一的议论声传入长鱼酒耳中,诧异,尖刻,露骨,指责,令他没由来地感到不舒服。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带着云樗穿越重重人群往街心走去。 公子击望着眼前自称卜筮的美艳女子,微晃了晃神,旋即双目圆睁,陡然暴喝一声:“站住!何方妖女,竟敢冒充卜筮大人!” 桑柔也不畏惧,缓步走上前去,恭敬地向公子击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小女子本就是这魏国卜官,平素一直在卜司帮忙打点朝中占卜之事,何来冒充一说?” “荒唐!” 公子击退后一步,大声喝道:“朝堂上怎会有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申屠大人安在?” 桑柔垂头,恭敬地答道:“申屠大人今日抱恙,不便前来。小女子乃其关门弟子,自是有义务前来替他打理此事。” “你——” 公子击脸色铁青,却也拿她无可奈何,“罢了罢了!事态紧急,如火烧眉毛一刻耽搁不得。既然你自称申屠大人关门弟子,今日就姑且让你来看看。若是看不出问题所在……” 他微眯了眯眼,冰冷的目光让人悚然一惊,“我绝不放过你!” “遵命,殿下。”桑柔朝他拜了两次,旋即转向那血淋淋的木棺。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凝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微冷的秋风扫过大街,卷走树上垂死挣扎的最后几片枯叶,给萧条稀疏的荒草蒙上一层浅浅寒霜。 那美艳脱俗的女子,那带着神秘气息的女子,那自称卜筮的女子,在这一刻,竟成了举国瞩目的焦点。而谁都未曾料想到,她即将说出口的话,将会关乎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 秋风起,冰凉彻骨,吹得满大街的人瑟瑟发抖。寒鸦惊叫着掠过城市上空,不作一丝逗留。 桑柔慢悠悠地走上前去,素手轻抚棺壁,削葱玉指轻挑慢捻,沿着壁上精细的流云纹路一点点回旋着向下勾勒,勾出不易察觉的痕迹。 片刻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平滑的棺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凹槽,如果细瞧,那深陷之处竟还隐隐闪烁着幽秘的微光,仿佛人的眼睛般,一眨一眨,泛着奇异诡谲的亮光,明灭可见。 人们不由惊恐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凝视着这神奇而诡异的一幕。 “这,这个女人……”他们伸出手,畏畏缩缩地指向穿着官服的女子,“不,这个,她……她是人吗?” “她当然是人,不不,这怎么可能……你们看,她在干什么?” 在那巨大的楠木棺边,卜筮打扮的桑柔手执一座奇诡的青铜方鼎,方鼎上雕刻狰狞可怖的兽面图案,青面獠牙,嗜血残忍,仿佛鬼神般庄严让人不敢逼视。 “这……这该不会是周天子的鼎吧?如此气派!” “说你没见过市面吧!周天子的鼎可比这大多了,uu看书 uukansh这玩意儿充其量就是卜官的小把戏罢了!” 不理会行人的纷纷议论,桑柔双手高举方鼎过眉,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将鼎中的澄清液体一点一点地淋在棺盖上。液体接触到棺面迅速散开,分成若干路无序地流向四面八方,沿棺壁上弯弯曲曲的凹槽一路向下流去,最后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流到棺材里去了。 “嗡!” 漆黑的楠木棺材陡然一震,发出奇异的嗡鸣声,那棺里的敲击声在顷刻间变得更沉闷、更栗烈了。 “砰砰砰!” 一声一声又一声,激烈无比,挑战人的听觉极限。脆弱的棺盖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被顶开的可能。霎时间,更多的血从棺内喷涌而出,溅了一地,浓浓的血腥味飘荡在风中,刺激着人们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众人不由捏紧了鼻子向后退去。 尽管如此,桑柔却不曾停止手上的倾倒,不仅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愈发激烈急促。她倾倒下去的澄清液体不断将血流冲开,涤荡棺壁上的血迹,将那红得触目惊心的血慢慢稀淡。 随着澄清液体不断流入棺材里,里头的说话声也变得愈发高昂嘹亮起来,一时间宛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震耳欲聋般呼啸着席卷周遭万物。 桑柔双眼紧闭,素手轻覆在血淋淋的棺盖上,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辞: “祭天祭地祭云月,祭酒祭神祭亡灵。血漫千古,犹有尽时。身死人灭,万事皆空。何以盘桓,久久不去?草木飘零,亡魂飘摇。” 第55章 亡者意志 说话间,桑柔陡然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箭矢。她抬头环视拥挤的大街,说话声骤然提高八度,空灵悦耳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耳畔: “尊贵的国君,高尚的亡灵,告诉下官你缘何盘桓不去,是否尚存不尽之言?请将你的意志告知下官,你欲施加给这里每个人的意志。尊贵的国君,高尚的亡灵,请纡尊降贵,将你的命令告知于下官……” 她微微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棺盖上,眉头紧锁,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辞,看这模样竟是在跟里面的人交谈! 这一刻,棺材里的说话声陡然响了数倍,响到震耳欲聋,不能更响! 含糊音在大街上盘桓回荡,震慑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人们不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可这声音模糊得像水声一样,人们只能听见说话声,却不知道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亡者意志吗?”云樗眉头深锁,仔细捕捉着话里的内容,不敢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小细节,“故去的亡者在这个世间尚有未尽心愿,因而他的意志盘桓在这世上久久不愿散去,伺机冲破棺材的枷锁重见天日。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我听着都嫌扯……”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交谈?”长鱼酒指了指正将耳朵贴在棺盖上的桑柔,“我本以为那都是唬人的。” “也许不是呢?”云樗摇摇头,“大概是因为国君刚死不久,估计没死透,这会儿还鲜活着呢,所以桑柔还可以用巫术跟他进行交谈。别忘了,桑柔可是空桑大巫祝,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长鱼酒没憋住,笑了出来,“你啊!尽是歪理。” “哪里是歪理了,合情合理的推理好吗……” 就在二人聊得正欢之际,棺材里的声音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这太奇怪了! 人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整条大街上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云樗警觉地抬头。 只见得街心处,卜筮装扮的桑柔已然直起了身子,身姿挺拔地伫立人群中,皓袖纷翻,英姿飒爽,魅惑的眼角微微上翘,目光中带有几丝清冷孤傲,让人只可远观而不敢生出亵玩之心来。两名侍官走上前去,为她擦去脸上手上的血迹。 她身侧,那个作怪的棺材上,血正在回流! 鲜血顺着棺上的流云纹路缓缓回了上去,沿着各个方向流回到棺材中去,最后湮没不见,不留痕迹。这血腥诡谲的场面一时瘆人到极点。人们呆呆地瞪大眼睛,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梦境吗?还是真实的景象? 桑柔轻轻拂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抬起头来,审视周遭惶恐不安的人群和血迹干涸了的棺材,目光淡然平静。 片刻后,她缓步来到公子击面前,从容朝他拜了两拜。 出乎众人的意料,公子击竟也弯下身回敬了她一礼。 萧瑟秋风中,万众目光里,桑柔向前踏出一步,站到大街正中,其余众人皆缩着身子拥在她身边,用紧张而期盼的眼神望着她。这一刻,她竟仿佛成了天地间的主宰一般。 空灵澄澈的声音缓缓响起,冰冷没有温度,让在所有人的心上蒙了一层霜:“君命大事——” 公子击眼神陡然一凝,紧接着“扑通”一声,便当街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可不得了,他身后的王子王孙们全都跟着跪了下来,年迈的士大夫们也跪了下来,路上行人也跪了下来,一时间大街上“哗啦啦”跪了一片人。 “喂!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跪呀?”云樗拉了拉长鱼酒的衣角。 长鱼酒坚决摇头道:“不跪。” “为什么呀?整条街都跪下来了,不跪会让我们看上去很扎眼的。” “哦。”长鱼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就跪呗。” 于是两人便随着众人晕乎乎地跪了下来,却依旧不敢相信今日禹王城里发生的一切,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命大事——” 桑柔没有起伏的语调在大街上缓缓响起,如万年寒冰,终古不化,人们不约而同感到心一沉。 “三月之内,将有西师过轶我。举国中精卒良将,率兵五万赴前线作战。务必死守西河之地,勿有辱焉。” 冰冷地声音顿了顿,一丝寒意趁虚而入,无情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心肺。 “夫秋者,刑官也,于时为阴。秋,兵象也,于行为金。天地义气,以肃杀为心。兵者,国之大事也。兵于秋,天地肃杀之气凝。击之,必大捷焉。肃杀!肃杀!肃杀者何也?物过盛,则、当、杀——” 到最后,那些字眼几乎是一个一个从她口中蹦出来的。 在场所有人闻言,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公子击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旋即走上前去,朝桑柔深鞠一躬,俯首行礼,语气平静得出奇:“儿臣领命。” 街上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众人似乎都已被吓傻了。 “喂!”云樗戳了戳长鱼酒,“她刚才说的西师是什么?” “你说呢?”长鱼酒一挑眉,“魏国的西边还有哪个国家?” “哈!我知道了!”云樗一拍脑袋,“是秦国!这么说来……那所谓亡者意志,便是预见秦国率五十万大军在三个月后打过来,命令新君率军迎敌,务必要死死守住西河这块宝地,我理解得对不对?” 长鱼酒点头道:“差不多。只不过,秋,兵……秋天从五行上属金,象征金戈铁马,是战争的季节。秋天有肃杀之气,因而战争往往在秋天进行,而发生在秋天的战争往往会更加惨烈些。” “我记得她说了‘肃杀’两个字!而且咬字很重。” “肃杀,肃杀……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斩尽杀绝。” 云樗讶异道:“好大的口气!他竟然要斩尽杀绝?” 香雾缭绕的锦绣楼阁内。 “什么?你要斩尽杀绝?你,你有几成把握?”女子瞪大美目,一脸惊诧。 他不在意地一挥手,笑道:“随便说说的,不必如此认真,权当是渲染气氛罢了。” “那……”女子还没缓过劲来,仍然差异地注视着街心的棺材,“这,这些……这些鬼玩意儿都是你弄出来的?” “不错,怎么了?”他端起酒樽,凑近轻嗅了嗅,眯起眼,俨然一副享受的神色,“机关术与巫术的完美结合,浑然天成的美妙作品。” “机关术和巫术?”素萱娘皱眉,表示不解。 “诺。”他朝着楼下的桑柔努了努嘴,“客家巫女。” 素萱娘扭头向下望去,仔细打量那所谓的‘客家巫女’,从头到脚,细致得连她衣裙上每一处细小褶皱都不放过。 “至于机关术……难道你不记得公输了?我们可是至交。” “哦,对哦……呵,瞧我这记性,怪不得呢!”素萱娘娇笑了两声,走上前去,体贴地为他揉捏起肩膀来,“大人今日请萱娘看了场好戏,萱娘定当加倍回报才是呢。” 大街上,送葬队伍重新聚集了起来,乐官们手执锣鼓、竽、瑟、二胡、排箫,重新开始他们的演奏。 “咣!”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士大夫和王子王孙重新摆出一副哭丧脸,迈着沉缓的步子向长街尽头走去,走向城外的王陵,将棺材下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不过是首小小的不和谐插曲。 桑柔也位列出殡队伍之中,走在最末尾,跟随那支庞大的队伍向城外走去了。uu看书 .ukash.om “哼哼!真是好可笑。”他轻蔑地嗤笑一声,目送出殡队伍远去。 “所谓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只有盛大的仪式却没有由衷的哀伤之情,如此高调奢华的厚葬却最是浮于表面,浅薄无趣。” 他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啧啧赞叹道:“好酒!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啊!萱娘,再去拿些来!” “是,大人……”女子低低地应着,语气中不知何时竟参杂了一丝落寞,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于这落寞。 “怎么了,萱娘?难道今日还不尽兴?”他转过头来,玉扳指反射琥珀的光芒。 “大人……” 素萱娘低垂着眉眼,悄声道:“刚才那女人……你们很熟吗?” “哦,呵,我的萱娘原是因为这事不高兴啊。”他心下了然,勾唇一笑,“别误会,一颗棋子罢了。” 罗祎绣帐,香风缭绕,皓齿歌,细腰舞,怎不教人生沉醉?他伸出双臂,将妖娆的女子搂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秀发上,“这世上纵有千娇百媚,又怎敌得上萱娘你一人的倾城美貌呢?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女人,不是早说过了么?莫生气,莫生气了,今夜有要事处理,明日一早还来看你,好不好?” “讨厌嘛!”女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晃得人意乱情迷,“萱娘方才不过开个玩笑,和大人闹着玩的呢!这不,看把大人给紧张的……” 她轻轻嘤咛了声,娇笑着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臂弯中,只是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悄悄露出了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 第56章 夜城吹笛 长鱼酒和云樗穿梭在空荡荡的城中,街边酒馆一片狼藉,两边住宅门窗紧闭,城头大旗迎风飘摇,莫名添了几分凄凉萧索。迎面碰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像一阵风飘过,连脚步声都没有。 整座城白幡猎猎,一片死寂,仿佛一座鬼城。 “喂!我说……我们来禹王城不就是来找桑柔的吗?好不容易把人给找到了,你干嘛不让我跟上去啊?只要我们一路尾随她,我就不信没有说话的机会!” 一路上,云樗不住地抱怨着:“错过如此大好良机,再要找到她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要不是你拉住我,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茫然了。” “废话。”长鱼酒掐了掐他的脸蛋,“如果我们贸贸然跟上去,极有可能会暴露身份。你可别忘了我是谁。” “哦……也是。”云樗垂下了头,“真可怜,你毕竟也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却要这般偷偷摸摸……” 长鱼酒不由微愣了一下,随之生出几分酸楚来。 是啊,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那是他深爱的故国。这街市,这酒旗,这阁楼,这一草一木,它们身上都还残留着公子重耳的气息,还残留着故人的气息。他曾以主人的身份栖居于此,也曾以阶下囚的身份栖居于此,那么现在,他又是以怎样一种身份踏上这片土地? 长鱼酒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名远道而来的客吧。 三年前,三年后,一切似乎都变了,一切似乎又都没变,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连长鱼酒自己也弄不太懂。他目光复杂地看向云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走吧。”他轻盈地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穿过脚下这条街,拐个弯儿,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家客栈。 “诺,到了。” 云樗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精雅华丽的阁楼:“流觞客栈。哇!不愧是传说中全城最好的客栈!” 繁华楼阁正中悬一块金色牌匾,上面用錾银镂刻着“流觞客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古朴红木颇具江南韵味,碧瓦朱檐,飞阁流丹,富丽堂皇的楼阁巍峨精致,层楼高起气势恢宏,与黑白色调的街市形成鲜明反差。 “我有个问题。”云樗怯怯地举手。 “说。” 云樗咽了口唾沫,“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住最好的客栈呢?” 长鱼酒一挑眉,不悦道:“怎么,住得舒服一点不好吗?” “呃……好是好,只是……我下山带的这点盘缠一路上都被你用得差不多了……” “没钱啦?” “是啊!这点钱我原是打算拿来孝敬大宗师他老人家的,现在可被你全花完了!” 长鱼酒眉头紧锁,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对云樗说道:“那……我们就将就一下,住这里最下等的客房吧。” “喂……”云樗正要出声抗议,长鱼酒已经一只脚跨入了客栈。 “公子哥!哼!”云樗愤愤地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客栈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底楼只有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老头看店。见有客人上门,老头立马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哟!客官!打火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件最廉价的客房。” 见长鱼酒一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模样,云樗实在忍不住,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好嘞!”老头爽快地应道,“敢问客官尊姓大名?” “复姓长鱼,单名一个酒字。” “长鱼酒?”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长鱼酒心下陡然一惊,面上却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怎么,可是有问题?” “哦,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啦!”老人忽然满脸堆笑地看着他,笑容之殷勤令得他心里阵阵发毛,“长鱼先生,这城里已经有人为你订好客房了。天字号,一品客房,请随我来。” 长鱼酒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谁啊?” “对不住,小的无可奉告。” “哦,不说就算了。”长鱼酒仰起脸,脑海中又浮现了那双朦胧而深邃的醉眼。 是他吗? 推开房门,眼前精致的摆设令云樗大开眼界,墙上挂着用金银各色丝线绣得帐幔,门栏窗也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却给人清新自然之感。房间里一炉檀香的烟气正袅袅不断地上升,沉朴的香气萦绕在房间内,让人闻了不由心情畅快。 云樗飞也似的扑到了锦榻上,在柔滑的丝缎上滚来滚去。 “住过好的,可没住过这么好的啊!” 长鱼酒无奈地摇摇头:“没住过好的,你现在住过了,这银子花得够值吧?” “是是是,花得够值,哎……累了一天,我先睡了。”经过了一天的奔波,云樗倒头便睡。 夜深。 一轮孤月高悬天际,苍白的月溶在护城河中,消失在漆黑夜幕中,隐在一道夜歌中,照着无眠的人。因着国君新丧的缘故,城里禁乐禁酒禁宴,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然而细细听去,这禹王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空寂。 漫天流霜上下飘飞,诡暗的夜色中隐隐传来一缕缕浅唱低吟,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低似儿女小窗中喁,其声旋似小夜情人语,那是来自黑夜深处的呢喃,是夜的叹息声。 微凉的晚风拂过,带来了一阵清悦曼妙的笛声。 今夜,长鱼酒睡不着。他起身走到窗口,细细聆听风中的音律。 那笛声很轻,轻到比那飘渺的薄纱还轻,却是恍若在那春风中突然渗进瑟瑟秋风的气息,顿时让一派生机突然衰落残破,而衰败残破之后又隐藏着无限生机,从枯萎萧条的世界,到冰封大地,再到万物复苏。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秋风满洛城? 仿佛入了魔一般,长鱼酒对着夜空轻声喃喃道:“落瑛……是你吗?” 窗外的大街空荡荡的,只有无边的寂静与他无语相对。 笛声又起,飘忽渺茫,恍若人世间最难寻得之物。这般美妙的乐声,除了落瑛,试问还有谁人吹得出来?眼前又浮现出她吹笛的模样,素手轻巧在笛身上翻飞,一连串美妙的音律从笛中流泻而出,宛如天籁般的阳春白雪浑然一体,竟没有丝毫扭捏造作,和吹笛者一般纯净无暇、清丽温婉。 长鱼酒听着听着,便觉有些陶醉了。 “落瑛,你也在城里,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于耳。难道,这就是孔子当时的感受吗? “喵——” 一只黑猫悄悄爬过屋檐,轻盈地跳到了另一座屋檐上,顷刻间窜得没影儿了。空里流霜静谧地沉沉降降,绿色倩影一闪而过。 “落瑛?” 云樗睡得很熟,从被子里传来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长鱼酒犹豫了一会儿,便翻出窗户追了上去。 夜晚的街市空无一人,两边的茶肆酒楼张着黑黢黢的大嘴巴,仿佛一只只丑陋的怪兽。月光朗朗地照着,在地上铺出一条皎洁银白的小径。 在那里!落瑛在那里! 绿色的倩影一闪,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处,长鱼酒足尖一点地,飞身掠上屋檐,追着绿色倩影的方向而去。前面的女子突然转了个弯,拐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小巷。 她在那里! 一双重瞳子在暗夜里发出幽幽微光,长鱼酒一个鹞子翻身跃下屋顶,足尖一点向小巷深处掠去。 绿色的倩影始终跑在他前面,若即若离,飘渺虚幻,长鱼酒甚至无法判定那影子究竟是真实存在之,还是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绿衣女子轻盈地拐了个弯,又闪到前面横着的巷子里去了。 “落瑛……” 他飞身上前,追随着绿色的影子而去。穿过一条有一条小巷,七拐八拐,路过一栋又一栋楼房,一抬头,绿衣女子却依旧跑在他的前面,任凭他如何追都追不上,仿佛是在水一方的伊人,飘渺得难以抓住。 不,她不是落瑛! 长鱼酒心下一惊,骤然冷静了下来。 落瑛根本没有这么好身手,更何况,她也不可能在这里……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还在指望些什么呢?难道还指望着在这里和落瑛巧遇? 哎……是因为心里总惦记着她的缘故么?竟然会如此惊人地粗心,怪就怪对方伪装得实在太像了,这才令他稀里糊涂地上了当。此人伪装成落瑛的模样,究竟是要将他引向何处? 长鱼酒心神一动,足尖轻点地,飞快地跟了上去。 穿梭在这座死寂的城中,穿梭在茫茫的夜色中,两旁紧密排列着一栋栋楼宇。渐渐地,uu看书 ww.uuanhu 街道变得开阔起来,华丽的大户宅邸取代陈旧老宅,原本坑坑洼洼的路渐渐平坦好走。长鱼酒立刻意识到,他已来到了禹王城的西城区。 不一会儿功夫,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开阔的院落,院落中孤零零耸立着一方楼阁。之所以要特别提到这座楼阁,只是因其特别地显眼,一眼就能从众宅邸间将其挑出来。 凉风习习,百草簌簌摇动。精巧的屋檐四角翘起,如鸟儿张开的翅膀,四个角上各悬挂了一盏明灯。 “嘎吱嘎吱——” 黄澄澄的灯光在晚风中上下浮动着,照出楼阁里缥缈的虚影,也照着头顶的绿砖红瓦,脚下的幽花小径。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楼阁本身不大,也不算得最华丽最气派,但其鲜明的色彩却透出一种奇妙的张力,活泼泼的生命力,与周遭死气沉沉的屋宇形成泾渭分明的比对。 楼阁正中间悬了块熠熠生辉的金边牌匾,上面赫然题着“沉玉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沉玉阁……这是什么地方? 绿色的倩影忽地一闪,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恍若来去无踪的缥缈孤鸿,长鱼酒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看来,是目的地到了。 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眼前的楼阁,眼角扫过屋檐下明晃晃的灯光。这里是禹王城的西城区,禹王城有头有脸的高官权贵都住这一带。 长鱼酒微眯了眯眼,警惕地四下环顾,视线最终落在了一处阴暗隐蔽的角落里。 “你好。”薄唇轻启,他用冰冷没有起伏的语调,朝着角落的某处打了声招呼。 第57章 有酒盈樽 长鱼酒话音刚落,只见得苍茫夜色里隐隐显出一道人影。一身夜行衣,黑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那是深沉的夜色。 “你来了?” 长鱼酒笑了笑,点头:“我来了。” “好久不见。”那人的语气里明显带了几分促狭。 “西河郡守,儒家吴起,杀妻求将,弃师叛道。”长鱼酒淡淡地陈述着,面上无分毫表情,语调无分毫感情。 夜风呼呼地吹着,搅动漫天流霜,草木簌簌摇动,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长鱼酒听见那个声音笑了,笑得既大声又刺耳。 “还真是尖刻呢,呵呵……看来,你把我查得很清楚呢。” “阁下谬赞了。”长鱼酒淡淡一笑,“不摸清你的底细,我又岂敢贸然前来赴约?” “哦,你说的倒也有理。不过我猜……事情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姑且认为你刚才是在夸奖我,俱酒。” 听到最后两个字,长鱼酒脸色微变了一下,不过旋即又恢复一贯的沉静,“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想,我们俩还没熟到互称名字的田地吧。” 那个声音又笑了:“呵呵,这又何妨?”语气里带了三分傲慢,七分自信,“反正总有一天我们会相熟的,为什么不让它是今日呢?” 长鱼酒不屑地嗤了一声。 “谁愿跟一个杀妻求将之人相熟?” “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既然你不屑于认识我,也不想认识我。” 长鱼酒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还真是个麻烦的人,不好对付。 “是你引我过来的,与我有何关系?” “呵呵呵呵!”苍茫诡谲的夜色里,一个男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狂乱的墨发随风飘扬,黑袍披身,庄严冷峻而肃穆。脸部轮廓刚毅,棱角分明,线条流畅而冷硬。幽深的黑眸如深潭般旷远不见底,仿佛能透过这双眼,能从三皇五帝一直看到上古鸿蒙。衣襟上依旧挂着那块蛇形古玉,腰悬长剑,嘴角擒一抹桀骜的冷笑。 “我引你过来的?唔,让我想想……我不过是想让你我间的见面更戏剧些,你该不会是真上当吧?如此拙劣的小把戏,我甚至懒得把它设计得更精致些,呵呵呵……” “你到底想说什么?”长鱼酒冷冷道。 “想说很多。”他倨傲地笑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望阁下移动尊足,入室详谈。” 沉玉阁内。 阁内一方案几,上面堆着酒樽酒壶杯盏盘碟茶碗等各种的器皿,乱糟糟的狼藉一片,像是许久未曾收拾过了。宽大的横梁上雕琢着飞龙戏凤,凹凸有致,细致精巧。壁上悬挂着琴、剑、狼牙等饰物,挂得一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墙壁正上方挂了块小牌匾,题着“去甚去泰”四个大字,笔画勾连之处大气流畅、浑然天成。 烛光在巨大的银制灯架上跳动,映得室内忽明忽暗,朦胧昏黄。 “我平时基本驻扎在西河郡,偶尔回来,又不想住驿馆,就请国君帮我建了这座阁楼,暂时落脚。” 见长鱼酒不住地环顾四周,好奇又警觉,吴起补充解释道,“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 “沉玉阁?好熟悉的名字。”长鱼酒回味着门前的牌匾,轻声喃喃自语,“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这也正常,毕竟我在七国之中名气不小。” 长鱼酒不屑地斜了他一眼:“行了,我已经进来了,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抬头环顾眼前华丽的大殿,心下莫名地不舒服。 “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急什么?”吴起说着,将一个雕工精细的高脚酒樽递了过来,又从容不迫地拎起酒壶,在长鱼酒的和自己的酒樽中各斟一些。 “会喝酒吗?”他问道。 “废话。” “这是醉玉天香的竹叶青酒,你尝尝,味道很不错。哎……每次回城,我第一个要尝的,便是这竹叶青酒。” “哦?是么?”长鱼酒兴致勃勃地一挑眉,将晶透的酒樽送到鼻尖嗅了嗅,却没有喝。握酒樽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 吴起见状不由玩味一笑:“怎么,怕有毒不敢喝?” “你真是这么理解的?那你恐怕是多虑了。”长鱼酒挑衅地抬眼,与他对视,“像你这样的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剧毒,即便如此我却依旧敢来赴你的约,这足以证明我的勇气和胆识。连你都不怕,我又何惧这小小的杯盏之毒?” “哈哈哈!说真的,你让我很是惊讶,俱酒。”吴起扬起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既然你百毒不侵,又为何不愿喝我这酒?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酒,我特地拿来招待你,可别践踏了我一番好意啊。” 长鱼酒摇头道:“不不,我并非不愿意,我只是好奇。” “好奇?”吴起眯了眯眼,眼里跳动着微暗的火光。 “好奇。你不远万里、不辞辛劳、处心积虑,把我请到这里来做什么呢?难不成……只是请我来品尝你的竹叶青酒?”长鱼酒把玩着那盏精致的酒樽,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嗯,是啊,不可以吗?”面前的人应得十分爽快,反倒让长鱼酒心下微微错愕。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过……还是多谢阁下招待了。”长鱼酒微勾嘴角,轻快地笑道,“这酒樽还不错,挺好看的,喝起酒来心情也畅快。” 吴起笑了,“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俱酒,怪得要命。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把那个小丫头带来这里来,我以为你应该很好奇才是。” 小丫头?应该是指桑柔吧,毕竟她年龄不大,人也鬼马,倒是可以称作小丫头的。 长鱼酒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想。喝酒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想,否则会越喝越愁,影响心情,也破坏这美酒的甘醇。” “哼哼!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想一般人大概都不会理解你的。”吴起端起酒樽,轻啜一口,咂着嘴细细品味,“不过说实在的,你怎么知道你心中所想一定是愁事呢?指不定是让你越喝越畅快的事呢?” “可是……能一直装在心里的,往往不都是愁事么?”长鱼酒反问道,“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才是。” 吴起闻言嗤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屑:“看来,那个桑柔在你心里也没这么重要啊,还没我这儿一壶酒来得重要,真是替那小丫头感到不值哟。” 浓烈的竹叶青下肚,如火一般灼烧着人的心肺,长鱼酒禁不住赞叹道:“好酒!” “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自是好酒。” “色泽金澄,微微带绿,澄澈透明,香气宜人,香甜适中,柔和爽口,少饮可调和脾脏、疏气养血。醉玉天香的竹叶青果真名不虚传。” 君子如竹,uu看书 .uukash 温文尔雅,修身齐家。此地虽无竹,却有酒。 长鱼酒细细体会着酒中韵味,嗅着空气中清新四溢的酒香味,往事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展开。 他自幼便爱喝酒,虽贵为公子却嗜酒成性,用了各种办法却依然难以把酒戒掉。有时常常不顾身份,拉上一帮酒肉朋友席地而坐,喝酒,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然后喝酒,一杯一杯地喝,喝到酩酊大醉,喝到酒阑人散,喝到父王冲进殿把他臭骂一顿。 你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瞧瞧你现在这模样,整天跟这些没出息的家伙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就算现在的晋国已经式微……不,正因为晋国已然式微,你才更要发奋图强求取进步。只有这样,有朝一日你才能挽回晋国的颓势,让重耳的后人重新抬头做人…… 他恨父王,自己不思进取,却将全部的宝都押在了下一代身上。 后来,他有了落瑛,便不再跟那些家伙混在一起了,却仍是每日喝着酒,听落瑛吹笛、吹箫、弹琴、跳舞、唱曲儿,直到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落瑛便扶他上床歇息,打一盆热水替他擦身…… 似水流年的日子一天天滑过。或许他该珍惜的,那时的他还无需面对自己的命运,那时的落瑛还是那么乖巧听话,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哭闹申辩,只是一个人静静对着窗外,看暮色西沉,等待新一天的来临。 可是直到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仿佛从高高的云巅一下坠入不见底的深渊。一切都化为了梦幻泡影,只得当成久远的往事去回溯…… 第58章 月杀如钩 公子击今夜睡不着。 夜深了,但还有许多事情纠在他心里难以释怀,于是他想出来走走。 星霜无语,月杀如钩,秋天的晚风冷得像针扎,又像刀割。 屏退了随从侍官,他一人在曲折的回廊上漫无目的徘徊踟躇,思绪万千涌动。 今日的一幕幕不住在脑海中闪过,血淋淋的棺木,头皮发麻的敲击声、私语声,女卜筮,先君的命令,三月后的战争。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古怪,古怪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不是三岁孩童。他是一个接受过教化的成年人,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他很清楚,一定是有人在棺材里做了手脚,意在昭告全城百姓即将到来的秦魏战争,借已故先君之口发下誓言,只要三月内出兵必将大捷,以逼他当众允诺出兵迎战。于此同时,也借先君之口散布战争消息,在禹王城百姓中间引发舆论。 不管对方的意图是什么,至少可以说明……国家内部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了,正是由于这些孔太大太多,才令得那些老臭虫们乘隙而入,在先君的棺材里做手脚。 不仅将他堂堂公子玩弄于鼓掌之上,更不把故去的先君放在眼里,连对死者起码的敬重都没有。这帮人,实在是太猖狂了,留着终将是祸患。不论今日捣鬼的是何许人,不论他有多少才华,多少显赫功绩,都绝对绝对不能再留了! 胆敢将他公子击玩弄于鼓掌之上,想必也一定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他,公子击,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也绝不是好对付的主! 秋风乍起,吹得寒叶簌簌作响,一会儿淅沥萧飒,一会儿又奔腾澎湃,层层树叶抖动仿佛狂风大雨即将来临。 公子击倚着回廊,席地而坐,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空中一轮明朗秋月。 魏国刚建立不久,根基尚还不稳固,加之自己缺乏治国经验,四境内又缺少可用之才,于表面看来,国中似乎安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相安无事,实则不过是个好看又脆弱的瓷瓶,摇摇欲坠,只消一阵风就能将它刮倒,只消一点火星就能将它燃烧殆尽。 公子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在回廊间不住地来回踱步。 文候魏斯一走,国家全部的重担就压在了他一人身上。这该是多么宏伟盛大的基业,又该是条多么迂回曲折的长路,可他根本不知道要从何起步,国内甚至找不出一人与他分担这沉重。 这便是“寡人”二字的含义吗?孤家寡人,没有同甘共苦的兄弟。不闻民情,不食人间烟火,坐在最高的地方,却最是孤陋寡闻。 想到这里,他没由来一阵烦躁,在庭院里焦虑不安地跺着脚,狠狠踩碎枯叶,发出尖锐的“喀嚓咔嚓”声。 假如这个国家毁在他手里怎么办?他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将他的步履书写在案。 如果他做了错误的决定怎么办?他会不会贻笑千古?像宋襄公那般,成为天下人耻笑的对象。 不,这些身后事绝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他眼下该思考的,是如何使这个年轻的国家强盛起来。他要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魏国一步一步走向强盛,走向巅峰。公子击使劲攥了攥拳头。总有一日,他要让全天下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魏国! 冷月无声地望着他,天空中群星闪耀,各放光彩。 风突然变了,夜晚的秋风一下子变得冷硬起来。风中残破的枯叶打在脸上,吹得人一阵不舒服。风里夹带着鏦鏦铮铮声,恍若金戈铁马,刀剑相杀之声,如战马嘶鸣,又仿佛前去迎敌的军队,士卒衔枚疾走,听不见说话声和号令声,只听见整齐而迅速的脚步声。 在这秋夜里,只要闭上眼睛,似乎就来到了铁骑刀枪冗冗的战场上,令人产生身临其境的逼真之感。 肃杀。肃杀。 “君命大事,三月之内,将有西师过轶我。” 这是今日那女卜筮说的话,而这“先君命令”在几个时辰前已被证实非虚妄之言。秦国五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冲犯魏国西河之地,欲夺取大片肥沃土地,攻占关隘要地。西河郡守吴起回城请求增援。 西河郡处于两国交界处,乃是一片肥沃辽阔的风水宝地,自古便是秦晋两国相争之地。于秦国而言,过了西河,再往西就是辽阔的渭河平原,无险可守,边防很容易被攻破,因而西河就成了秦国的必争之地。 在晋国一分为三后,魏国继承晋国大片疆土,代替晋国继续守卫西河之地。尽管文候在位期间,秦魏之间为西河郡也曾开战数次,但都不过是小规模战争,就跟七八岁孩童的小打小闹一般,除了武城之战和汪城之战以外,几乎未见多大伤亡。 而后秦军退守洛水一带,十几年来一直没什么大动静。 然而这一次,秦国来势汹汹。 足足五十万大军! 想必秦国在暗中筹备了许久,趁着国君发丧国内无主的当口,好一举攻下西河郡。多年退守洛水,无险可守,时刻警戒来自四面八方的侵袭,这样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这一次他们只怕是动真格的了。 可西河郡自古乃要塞之地,与秦国仅一河之隔,背靠黄河,兼控崤函之险,祖宗拼死守护的宝地,不论如何绝不能让西河郡丢在他的手里,不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一战魏国绝不能输! 不幸中的万幸是消息来得及时,他们尚有机会做充分准备。u看书ww.uukashu 公子击深吸一口气,极力排遣内心的愁绪。无数重烦恼压在他心头,让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明晚就要举办新君继位之宴了。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山珍海味勾心斗角,这一宴过后,他就将正式接手魏国,成为这个国家的新任国君。而这一宴亦将是他首次独自面对群臣,面对那些不怎么听话的士大夫。这是入秋第一仗,他必须打得漂亮些,不管怎样。 公子击不由地有些紧张。那些士大夫互相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已久,他明明看在眼里,却不能一一点破,更不可将其轻易就地铲除。他才刚刚继承国君之位,根基不稳,缺乏治国经验,暂时还要依赖他们辅佐支持自己,就像对先王那般,他需要在自己周围笼络一股势力。 至于今日的漏洞…… 公子击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这些漏洞,他早晚会一个一个亲手将它们补起来,把那些不听话的老臭虫们憋死在里头。他要培植一波新的势力,能够让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势力,绝不会是会钻来钻去的臭虫。 “咕——” 寒鸦在树枝上晃了两下,便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漫天的肃杀,萧瑟,冷清。露水沿着树叶一滴滴流下,打湿了他的衣襟。 明晚的宴会,不是花天酒地的放纵,而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一场血雨腥风,想来也十分地有意思。他要好好享受这场战争带来的战栗与恐惧。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他可要一道一道,认认真真地品尝…… 公子击微眯了眯眼,抬手拂去衣襟上满积的露水。 第59章 朝堂江湖 “那日先君出殡式上的闹剧,是你搞的鬼吧?” “哦,你问这事啊。”吴起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件事确实与我有关,不过呢……你也没必要讲那么难听吧,什么叫捣鬼?这世上,哪来的鬼?” “行,我词穷。”长鱼酒无奈地一摊手,“或者,你还有更好听的称呼来为你的罪行开脱?” 吴起冷哼了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不说话。 长鱼酒接着道:“利用无知百姓顶礼膜拜的鬼神之事,恐吓并操控他们,用以维护自身利益,或是达到自身目的,君子最是不齿这种行为。” “这么跟你说吧……”吴起微眯着眼,悠闲地晃动手中杯盏,“第一,我不是君子,所以你没必要拿这两个字来威胁我。第二,我并不认为这种行为不齿,只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是么?”长鱼酒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语气瞬间冰冷,“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侍人,焉能侍鬼。’季路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世人皆云孔子惧怕鬼神,惧怕未知事物,因而避之不谈,可惜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中翻涌的愤怒之情,“事实上,孔子真正想说的,是像你们这般读过书的达官显贵,不应利用虚幻飘渺的鬼神卜筮之事,来操纵无知愚民的思想行为,因为这不仅是对天地鬼神的大不敬,也是对每一个深信着你的百姓不负责任!” 吴起依旧没有接话,不过在他脸上已不见了之前轻浮的笑容,取而代之的一种微妙难懂的表情。他端起酒樽,猛得将一大口烈酒灌入咽喉。 “你我同出儒家,虽不出自同一人门下,但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郡守大人不会不知道吧?”长鱼酒身子前倾,凑近吴起,面色冷峻,“身为儒家人,竟然以做君子为耻,你不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可耻吗?” 吴起眼神骤然一凝。 “啪”地一声,他将酒樽重重地扣在了案上,“国君新丧,秦国不哀吾丧,反趁人之危发动突袭。五十万大军来势汹汹,直逼我西河之地!你知不知道,西河郡现在早已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了,若单是凭借那边现存的兵力,还没等开打就可以直接认输了!” 长鱼酒依旧淡然,面上波澜不惊:“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 “不错。奉国君之令,调兵遣将,抵御西师,保住魏国在河西一带的势力。” 长鱼酒端起杯盏轻啜了一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魏国当前的形势想必你也看到了,国君新丧,新君年幼,根基不稳,缺乏经验,难以主持大局。朝中势力鱼龙混杂,主战派与主和派两拨士大夫各据一方。我常年驻扎西河郡,与魏公子击并无过多往来交情,因而即便我上殿以死进谏,主和派的掺和必会令他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他听信主和派小人谗言,为苟且偷生贸贸然遣使与秦国谈和,势必会助长秦国的嚣张气焰,如此他们将越发不把魏国放在眼里。秦国贪如虎狼,秦王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即便魏国有幸挺过这一关,也会为日后埋下更长远不可知的祸患。” 长鱼酒听罢由衷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秦军绝不会永远退守洛水,不然就是自取灭亡。” “新君根基不稳,缺乏治国经验,很容易听信奸人的花言巧语。而我担心那些懦弱的主和老顽固在他面前窜来窜去搬弄是非,一个不慎把我大魏前途给葬送了。战争的消息来得突然,容不得魏国再有半分犹疑,这仗一定要打!情急之下唯有出此下策,也算是为了国家吧。哎……所以你得清楚,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长鱼酒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你这下策也太‘下’了吧,你自己随时都会暴露。万一这事被新君知道了该如何是好?你有想过吗?哎……你这人,当真是太不小心了。” “这个……还真没想过。”他捏着酒樽边缘轻啜着,仿佛吸吮花蜜一般享受,“消息来得突然,我也无计可施。我知道,这很幼稚很荒谬,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觉得……魏公子击并不是一个很好对付的人。” “绝对不是,他是个狠角色,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吴起凝重地点了点头,“但不论怎样,我搞的鬼暂时还是有点鬼用处的。眼下朝中人心涣散,无人总揽全局。在这个节骨眼上,若要在短时间内调出大波兵力及时赶赴前线作战,我别无选择,还是得借用一下先君的余威,来压制那些愚蠢的老家伙,想想吧,若是连四五万的兵力都抽不出来,我还能凭借什么制敌?” 长鱼酒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这话不怎么中听:“好说歹说,你也是在朝堂上混饭吃的,这般讲你的同僚,怕是有些小人之心了吧。” “哼哼!”吴起冷笑一声,“这样讲倒还便宜他们了。新君尚未登基,这些老臭虫们便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一个个都巴不得给新君**趾,好让新君看重自己,委以权势,采纳他们自己那一套治国之策。哼哼!真是令人看不起!” “呵。看不起管看不起,他们这样做就是能往上爬,就是能获得新君的信任,委以大权,你清高个什么劲?” “是啊,我清高个什么劲呢?”吴起笑了笑,拎起酒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酒。 “因为你做不到他们这般无耻下贱,你眼红,你嫉妒。” “哎……话也别说这么直、那么尖刻,俱酒,凡事啊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好像没资格说我吧?你的尖刻相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不是吗?郡守大人?” 对方没了下文。长鱼酒拿过酒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仿佛在自家一般随意。 “国君新丧,国内无主,敌国虎视眈眈,正是魏国的非常时期,若想平安渡过此劫,朝中的士大夫理应团结一心携手并进,此时明争暗斗,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没准把魏国的前程都赔上了。” “哎……真是幼稚啊,俱酒。”吴起叹息着摇摇头,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又满足地咋了咂嘴。他拍拍手,婢女从后室端来糕点清茶,一道道摆在案几上。 “都说了,他们不过是群黏糊糊惹人厌的老臭虫。虫最爱干的事情是什么?钻空子。尤其在这非常时期,更要抓住机会趁虚而入,你让虫团结一心?奴仆从不需要感情,国家的前程于他们而言一文不值,大不了换个主子便是了。” “他们削尖脑袋讨好新君,还不就为了借国君之手将其治国主张付诸实践么?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长鱼酒慢腾腾地拈过一块糕点,放在嘴里细细品尝。 “你确定?”吴起眉毛一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真正要的,是权势。势,这才是最首要的。没了权势,治国才能就是个屁!” 他提起酒壶,重新为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酒,清澈澄明的液体在杯中摇晃,倒映出他下巴刚毅的线条,酒液泛出的光映得大殿里隐隐绰绰。 “要吗?” “谢了。” 长鱼酒接过酒壶,向自己杯里重新斟满了酒。 斜斜的月光从朱门穿了进来,洒在清澄的竹叶青上,泛出点点金光来。吴起端起酒杯晃了晃,金色的月光立刻碎乱开来,在金樽中上下荡漾。uu看书 ww.uashu “多亏有了这些老臭虫的存在,这座朝堂……暂时只能算是一片垃圾场,蚊蝇侵扰,牛虻遍地,臭不可闻。” 长鱼酒听着他的叙述,只觉得莫名的荒唐而有趣:“你将朝堂形容成一片垃圾场,这也太臭了些吧。不知道你的国君听了会作何感想……” “也有好听一些的,叫战场。” “战场?” 吴起的眼中隐隐有了醉意:“你觉得朝堂和江湖有区别吗?” “有,当然有。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吴起摇摇头:“我说没有。于我而言,朝堂就是江湖,一样地险恶莫测,稍有不慎便会一脚踏空丧命黄泉,甚至你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只不过朝堂上的刀剑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洞穿咽喉的一刻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只不过朝堂上的人稍许文雅些,杀人前还要说声‘得罪’。” “不不。”长鱼酒摇头叹息,“或许朝堂更糟。至少江湖还是片自由地,我想说什么不会有人拦我,想拒绝别人就拒绝,大可不必迁就自己,亦不必察言观色,不必战战兢兢如屡薄冰,亦不必削尖脑袋逢迎权贵。在这里,我只需做自己。” 吴起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之前我大概是小看你了,俱酒,这些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与我聊得如此投机呢。不过……这也就是我请你来禹王城的原因。” “哦。不是陪你喝酒吗?” “呵呵。”吴起勾唇一笑,“是呀,主要是请你喝酒,顺便再和你谈谈别的什么事。” 第60章 照无眠 “什么事?” “秦王不甘长年退守洛水,此番孤注一掷,调集五十万大军直逼西河郡而来。我这边得到消息,秦军装备精良齐全,物资充足,粮草丰厚,兵器锐利,精弓良矢,铠甲坚固,战马矫健,战车配备齐全,一车四人。那边杀了我们好几个战俘,眼下军队士气高涨到极点。” “两国的战事迫在眉睫,一触即发,探子来报称,还有一位神秘的绝顶高手潜伏军中,随军出征,只可惜那边口风紧得很,无法进一步探得具体细况。但不管怎样,目前形势对魏国异常凶险,尤其是那绝顶高手,不知底细,总让人心悬在高处放不下来。记得牧野之战吗?这种人,一个可抵他一万个,没准能成战役的转折点。” “绝顶高手?可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 吴起摇了摇头:“不知道,派出去的探子只打听到这些,其余的一概不知。不过听秦国将士的口气,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所以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 “呵呵呵!”长鱼酒轻笑着,悠闲地啜了一口酒,“看来郡守大人也并非如表面这般潇洒啊!西河这地方,果然够头疼的,是吧?” “废话!不头疼,还找你?” 桑柔今夜睡不着。 天上月光如水,何其明亮皎洁,这叫她如何睡得着?而这里的月和湘江的月比起来,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明明是同一轮月,为何这禹王城的月看起来如此孤寂? 月光照在罗床帷上,令她忧愁难以入眠。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远在南疆的空桑,想起了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凤凰树,那里的族人。原先在九嶷空桑,她本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互诉衷肠的伙伴,本以为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了,可现在她感受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孤寂。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独在异乡,没有同类。这里的人穿的都是谢奇奇怪怪的衣裳,做的都是些她难以理解的怪事,说的是她不懂的迂回套话。 她揽衣下床,倚在窗边,俯看禹王城的夜景。 “小姐,这么晚还不睡,可有什么吩咐?”侍女走进房间悄声询问道。 “没事。”她莞尔一笑,“不早了,你且下去歇息吧。” “不,大人吩咐过了,要奴婢把小姐伺候得妥妥帖帖,奴婢便一步也不会离开小姐。” 桑柔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没事,你先睡吧。” “那……奴婢先告退了,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奴婢来便是。”侍女朝她作了一礼,便退下了。 屋内重归于静。 “哎,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来……”她对着夜空轻声呢喃,“最好还是别过来了吧……” 她希望他们别过来,可潜意识里又希望他们能来,毕竟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座陌生的城,实在是太孤独的一件事了。 月亮太高洁,难以触碰,夜空中唯有闪闪的繁星与她无语相对。夜真美。 她起身点了一盏灯,轻推小窗,抬头凝望深邃的夜空。星河光尘,漫天漂浮,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那幽深的夜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还有多少是她这个“绝地天通”的大巫祝无法获知的?天上真的住着神灵吗? 那满天大大小小忽明忽灭的繁星,是它们点缀了原本单调的夜空,又将光泽洒向大地。不管是有名的星星,还是无名的星星,这一刻共同绽放着神秘的光彩。 斑驳铜镜中倒映出天上虚缈生烟的月影,雕花玉阑周围飞淌着流萤,月影在镜中上下荡漾,流萤绕阑干发出微微的光。墙角的蟋蟀在浅斟低唱,繁茂嘉树间的秋蝉不住鸣叫。 “好漂亮的星光。”她提起灯盏,让灯光和星光交叠在一起。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这里的人告诉她,此歌名为【三星在天】,是青年男女互表爱意时唱的歌。绸缪,意为婚姻爱情缠绵悱恻,缘分不断。三星在天,多美的景色,然而此刻她却是孤身一人,身处异乡,路遥归梦难成。 漂浮的思绪回到一个月前江边的月夜。那一晚,那人对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子非我,又安知我之寂寥哉?”她低下头,发出一阵幽幽的叹息声。 其实那日她看见他的心幻了,幻境中,湖面上的那名绿衣女子,她是谁?是他恋慕之人吗?他一定很在乎那女子吧,不然又岂无数次在心阵中见到那人…… “幸好这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不负众望,只是不知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了。前方的路尽是未知,禹王城卧虎藏龙、杀机四伏,一步一陷阱,甚至连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那个人,他究竟是敌是友?” 明月西沉,繁星渐渐淡去,桑柔灭了灯盏,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漆黑的房间中,任思绪飘摇。 “山中芳月,故人清樽。远山百翠,流映千丈。花枝如雪,芜丝犹网。别后相思,何嗟异壤……” 良久,她无力地倚在墙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神啊,你创造黑夜是为了睡眠,可为何又创造这月亮,这群星,这漂浮在唇边的酒样的空气?”(注) “所以,你要我替你对付那绝顶高手?” “不错。我恳请你帮我这个忙。明日我便上奏国君,让你以‘长鱼酒’的身份随军出征。长鱼南梁的后人,想必魏击是不会起疑心的。”吴起打了一个响指,衣衫鲜艳的侍女走上前来,为他添酒,添置茶点。 “他们都还好吗?长鱼家的人,他们过得如何?” 毕竟是母妃那边的人,长鱼酒多少还是想问一下。 “该杀的都杀了,倒戈的几个现在倒还混得不错。至于你母亲的下落……很遗憾,长鱼氏至今的下落至今未明,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寻了,你这边也毋需太挂念。”吴起拈过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细细品尝,“案上有茶叶糕点,随便拿,我这儿多的是。” 长鱼酒低头不语。 “怎么样?”吴起问道,“对于我低三下四的恳求,你考虑得如何?” 长鱼酒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而后开口道:“我不明白。论实力你显然在我之上,倘若你有自信我能够对付得了那个人,那显然你也该对自己有信心才是,你何不亲自出手?” 吴起拿过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这一次,酒竟然是黑色的。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淡笑道,“我是将军,将军的任务是指挥底下的士兵作战,而不是在沙场上跟人对抡。你以为人多就一定能赢吗?若无缜密的排兵布阵,若无主将有条不紊的指挥,uu看书.ukans 没无对天时地利的谋划,即便兵卒再多军队也终究不过一盘散沙。” “战争说到底,拼的是格局。排兵布阵讲究环环相扣无缝衔接,绝不允许中间有任何一点断层,让敌兵有隙可乘。而这些对我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作为一名统领的职责。” “我明白了。”长鱼酒点点头,“你负责总揽全局,指挥作战,我负责替你肃清第三方势力,保障你排兵布阵不受干扰,避免影响战争总体进程。” “正是。”吴起缓缓摩挲着酒樽边缘,神色冷峻,“我的对手是对方主将,我们拼的不仅仅是兵法,更是意志与魄力,至于对方派来的绝顶高手,于我而言将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变数。而你,除了我和两位护军以外,几乎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在军中的存在。他是变数,你也会是变数。” “在这个节骨眼上外出打仗,真是难为你了。” “是啊……”吴起叹道,“国君新丧,世变主少,眼下正是魏国的非常时期。士大夫明争暗斗,朝中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人心怀异心,唯恐天下不乱呐!怕就怕给哪条老臭虫钻了空子,在背后参我一本。” “呵,说什么别人?你不也一样吗?你越想往上爬,你就越担心别人会参你一本,伺机夺了丞相之位。讲到底,你自己也不过是条臭虫,只不过没他们这么老罢了。”长鱼酒尖刻地评价道。 吴起弯了弯嘴角,讽刺一笑:“如果我说,我和他们不同,你会相信吗?” (注:引自何其芳诗歌《我为少男少女歌唱》) 第61章 秉烛夜谈 长鱼酒果断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好吧。我现在是有求于你,不想跟你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吴起扬起头,灌了自己一大口烈酒,“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也不急于这一时。我方才的恳求,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是很明白。” “你怎么比女人还啰嗦?”吴起“啪”地将杯盏扣在桌上,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长鱼酒笑了:“你这可不想是求人该有的样子啊,郡守大人。求人呢,就要拿出诚心和耐心。” 他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襟,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你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请求,让人着实感到意外惊讶。我很好奇,你怎么就找上我了?” 长鱼酒玩味地调笑道,“全天下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了,单是从三大门派里就可以挑出一堆,可你怎么独独找上我了呢?” 吴起淡淡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因为我得罪了太多的人,没有人愿意帮我。” 天下竟有人被孤立到这种地步,真是够匪夷所思的。 长鱼酒闻言,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愧疚来,连他自己都觉有些惊讶。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莫名的情绪从脑中晃出去。 “你可以请曾参大人出山啊,他不是你师傅吗?我想他一定愿意帮你的。再不然请端木先生也行,虽然你在屯留把我打得很惨,他老人家一定很没面子。” “不,他不会愿意的。”吴起苦涩地摇了摇头,“我跟他,好几年前就已经闹翻了,我们现在老死不相往来。你看,我连我的师傅都得罪了,还能找谁去?” “呵,有趣。”长鱼酒轻蔑地笑道,“难道我不是你得罪的众多人中的一个吗?难道你还嫌那天把我打得不够惨?” 吴起闻言猛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目光如炬:“可是你比他们高尚得多。” “高尚?哼哼!”长鱼酒冷笑一声,嗤之以鼻,“高尚的人,同时却也是个失败者。既然如此,那么高尚也可能是没用的,不是吗?” “不,不!”吴起坚决摇头道,“我从不认为你是个失败者,从不!” “可是在世人眼中我就是,他们戏弄我,嘲笑我,嬉笑晋国就断送在了我手里,我没能守住公子重耳开创的盛世基业。难道我说错了吗?”长鱼酒叹了口气,盯着杯中歪歪扭扭的倒影发呆。 吴起笑了,笑得很冷:“世人的眼光在你心里重要吗?你是为别人而活吗?还是要靠他们吃饭?看看我,在世人眼中是多么地肮脏,多么地下贱,不照样活得很好?而他们,却要做我的奴仆,供我差遣。” “那是你。”长鱼酒不屑道,“不要把我和杀妻求将的人相提并论。要知道,我和你,我们是不同的人。” 吴起“嗤”了一声,道:“有时候不也是相同的吗?比如……看到女人的时候。” 长鱼酒忽然就笑了,“你这人还真是有趣。” “那我再问你一遍,世人的眼光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许吧。”他犹疑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为我所有,凌驾众生之上,生而伟大,死后名垂千古,功绩万世不朽。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男儿。” 他猜测倘若云樗此刻在场,一定会大声地告诉他,世人的眼光并不重要,国家不重要,名誉名节更加轻如鸿毛一文不值。可他就是无法做到不在乎这些破玩意儿,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多时候,他觉得云樗比自己勇敢许多。 “那就没什么冲突啦!”吴起倨傲地笑道,“说白了,你不就想有点建树么?我的恳求难道不能满足你么?再说了,这里曾是你的故国所在,这片土地,不也曾是你费尽心思要守护的么?现在,你重新获得了这样一个机会。” 长鱼酒闻言顿时浑身一震,愣了好半晌,方才道:“你真是个诡辩高手,不加入公孙老儿的名家倒是可惜了。” 吴起挑了挑眉。 “你赢了,我答应你。”长鱼酒道。 吴起得意地笑了:“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 “为什么?”长鱼酒有些不舒服。他讨厌这种赤裸裸暴露在人前的感觉,他讨厌被人窥探得内心的想法。 吴起闻言勾唇一笑:“你问我为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俱酒。我愿意去做的事情,你想必也会愿意。” “不,我不是问这个。”长鱼酒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是在问,这酒为什么是黑色的?” “怎么,又怕我在酒里下毒?”吴起挑衅地问道,“要知道,一般看起来有毒的食物,实际上往往都没有毒,这是一种生活经验。不过像你这种十指不沾荤腥的贵公子,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不不,你又会错意了。”长鱼酒摇摇头,“我说过,我不怕毒,只是觉得这酒看起来着实丑陋,一时失了与阁下共饮的兴致。” “那可太遗憾了,我觉得这酒味道好像还不错呢。”吴起脸上是一副惋惜的模样,“明日来醉玉天香吧,我请你喝更多更好的酒。” “一言为定。” “这酒尽管黑了些,但总有一日,你会觉得它还是不错的。”吴起慵懒一笑,端起面前的雕花酒樽,一饮而尽。 烛光摇曳,长夜漫漫。 还有很多可以说,好在不急,可以不紧不慢地说。 云樗闷闷地蜷缩马车角落里,一个劲地纠着衣襟,仿佛是在泄愤似的与自己的衣裳过不去。 “喂!你……你这个家伙!难道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解释?解释什么?”长鱼酒身着一袭锦袍,墨发理得一丝不乱,用青色发带束起。嘴角上扬,脸上容光焕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整个人神采奕奕,风神俊朗,俨然是贵公子的模样。 云樗委屈地瞪了他一眼,闷闷扭过头去:“你说解释什么?” 长鱼酒两手一摊,作委屈状:“你不说,我怎知道解释什么?” “哼!我昨天半夜里醒来,发现你人不见了。难道你不想解释一下,昨晚你到底瞒着我上哪儿去了?”云樗越说越气,说到后面连声音都颤抖了,“该不会是见你的老相好去了吧?啊?” “哪里的事!”长鱼酒勾唇一笑,“不过就是在城里随便走走,吹吹风罢了。” “吹吹风?”云樗怒了,“你当我傻子啊!你去见那个人了,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你一个人去了禹王城西,去见那个人,只有我还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傻傻地跟你到东到西!” “哦?”长鱼酒玩味地一挑眉,戏谑道,“那你说说看,我去见哪个人?” “问你呀!”云樗怒道,“我怎么知道你背着我去见了谁?” “放心,是男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什么男的……”云樗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道,“去!谁管你见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又不是你夫人,关我什么事!反正……咳!总之……不管怎样,你这样背着我偷偷出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行为是不对的!我会很生气的!” “哦,是嘛?”长鱼酒凑过去,在他耳畔轻声调笑,“可我怎么感觉你像是个埋怨丈夫彻夜不归,只得一人独守空闺的小弃妇呢?” “你……”云樗说不过他,气得直瞪眼。 这个无耻之徒!一片好意担心他,竟还被他调戏! “不理你了!”云樗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可惜云樗越躲,长鱼酒说的越是来劲。 “怎么?一夜不见,就想我了?” “没有!”云樗高声反驳道,“谁想你啦!谁想你啦!” “哈哈哈哈!”长鱼酒发出一阵大笑声,uu看书 .om 笑得马车一颠一颠的,云樗气得直跺脚。 “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嘛!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准备好了,来吧!” 话音刚落,胸口便挨了一拳。 “混蛋!再也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见云樗真的要翻脸了,长鱼酒这才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拱到他身边,放软了语气道,“好了,知道你担心我。昨夜是我被迷昏了头,出门前都没有知会你一声,下次保证不会再犯了。小樗不生气啦,好不好?” “嗯。”云樗勉强从鼻腔里甩出一个糯糯的尾音,可爱极了,“下次不许这样不辞而别了。” “嗯。” “那其他的呢?别给我绕弯子!你还没告诉我昨晚去见了什么人,还有……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驾!”车夫一甩鞭子,马儿拉车跑得飞快。 云樗撩开帘幕,看着窗外一栋栋急速后退的屋宇,还有那依旧空荡寂寥的大街。若是换作平时,这条大街应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边都是做买卖的市集小摊,可惜如今竟是如此地萧索冷清,一点人气都没有。 “我们要去的地方嘛,到了你就知道了。我昨晚见的人嘛……到时候你也就见到了。”长鱼酒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令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什么嘛!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云樗不屑地撇了撇嘴,“别指望我会期待!” 马车驶过冷清的大街,拐了个弯儿,在街角处停了下来。 “二位客官,我们到了!” 第62章 醉玉天香 云樗走下马车,第一眼便认出了这大街,“哎?这不就是昨日……出事情的那条街吗?” 长鱼酒细细打量着街头的景象,同样有些诧异。 原来此楼便是禹王城里鼎鼎有名的醉玉天香!果然是预先设计好的局,而设局之人自己则可坐在窗边,一边品茶喝酒一边俯瞰全局,欣赏局内人的忙乱窘态。果真精妙! 他眯了眯眼。 “醉玉天香!好美的名字!这座阁楼也好美!昨日我怎么没注意到呢?”云樗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眼前华丽恢宏的楼宇。 前面是一方庭院,后面是正堂。青松拂檐,玉栏绕砌,精美的雕花点缀其间,金色的牌匾熠熠生辉,正中间题着醉玉天香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秋兰蘼芜,罗生堂下,丝丝缕缕的幽香环绕其间,不觉引人遐想。 “对了,曲生,这里是干什么的?为何装点得这么漂亮?” “这个嘛……呵呵。”长鱼酒笑了两声,不知如何解释,“这你别管了。到时候看到什么都不要太在意,若是有人拉你,千万不要理她们,当她们不存在就好了。总之,三个字,跟紧我!” 云樗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面露疑惑:“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要理她们?难道她们很可怕,会伤害我吗?” “是的。”长鱼酒严肃地点了点头,“很可怕,会吃人。” “啊?会吃人?”云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吃人不会被抓起来吗?” “一般来说是会的,毕竟魏国是个法制严明的国家,杀人必要偿命。不过……在这里呢……吃人就不犯法了,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得你骨头都不剩。” “什,什,什么?世上还有这种地方?”云樗顿时打了个寒战,迟疑着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惹人怜爱,“好吓人……我,我,哎哟!我肚子疼,能不能不进去了……” “那可不行。”长鱼酒扬了扬嘴角,看上去心情极佳,“肚子疼也要去。不过呢我敢保证,只要你不去招惹她们,她们就定不会来吃你,反正到时候你跟紧我就好了,知道吗?” “哦。跟紧你就是了。”云樗乖乖地应道。 “嗯……”云樗一副乖巧的模样令长鱼酒十分满意,“很好,我们进去吧。”说罢便抬腿大剌剌地跨了进去,俨然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架势。 才进门,一股甜腻的香风便扑面而来。那馨香带着幽幽的蛊惑,令人不由心醉神迷、心猿意马。精致的内堂,散发香气的木楼梯,一面轻柔的红粉罗帐从房梁垂下,遮得这醉玉楼若有若现,朦胧摇曳。帐上遍绣大红牡丹花,风起绡动,如坠穿云烟水一般。 刚刚跨入内堂,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低胸罗裙的女人立马围了过来,个个浓妆艳抹,浓烈的脂粉气呛得长鱼酒连连咳嗽。 “欢迎阁下驾临醉玉天香,不知二位爷要点哪位姑娘?” “二位爷,今晚可愿让奴家服侍?” “爷,来嘛,来嘛!” 罗裙翻飞,云鬟飘扬,肌肤如凝脂,皓腕若霜雪,一眼看去竟是春色无边芳心荡漾。 云樗哪见过这般阵仗?小脸“腾”得一下羞得通红,“哎呀!这些女孩子……她们……她们怎么能这么……这么……” 他结结巴巴着,看上去惊慌无措,分明失了常态。 “哟,小弟弟,第一次来?今晚让姐姐服侍你就寝吧!不知你意下如何呀?”一个穿红裙的女人媚笑着挑起云樗的下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撩拨他的神经。 感觉到下巴上火烧火燎的触感,云樗陡然跳起,使出浑身力道打开了女人的手,“我能自己一个人睡觉到的,用不着你唱曲儿哄我!” 喧闹的人群忽然静寂下来,沉默了足足三秒钟,忽然“轰”地一声炸开了锅,爆发出阵阵哄笑。妖媚的女人们轻掩小嘴,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边笑还边抹着笑出的眼泪。 “哈哈哈!小弟弟你真是太可爱了,来姐姐这儿吧,姐姐哼的小曲儿可比你娘哼的有味儿多了,要不要试试看……” “啊,不,不用了,我……” 长鱼酒一把抓过云樗,怒气冲冲地攥住他的手,从一大堆女人中间穿了过去,“叫你不要理她们,怎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云樗垂下眼帘,委屈地道着歉,“话说……她们真的会吃了我吗?我看她们貌似也不像是坏人啊……” 长鱼酒恶狠狠地剐了他一眼,故作阴沉道:“废话!当然会!不然你以为她们请你到自己房间里是去干什么?哄你睡觉吗?还是请你吃糕点?不!她们是想要趁你熟睡的时候吃了你,连皮带肉还捎上骨头,若是进了她们的门,你就别想留全尸了!” 他说罢,还凶神恶煞地做了一个杀人分尸的动作,看得云樗一个寒颤接一个。 “呜呜……好吓人……”云樗咽了口唾沫,小手死死拽着长鱼酒的衣角,紧跟他的脚步。 不多时,一个年级稍大的妇人翩翩而至。尽管韶华已逝,却是风韵犹存,走路一扭一扭的,十分妖娆。 “你们几个!都杵在这里干什么?这两位可是吴大人钦点的贵客,岂是你们这群庸脂俗粉能染指的?” “吴大人?竟然是吴大人的贵客!”女人们发出吃惊的抽气声,不时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竟然是吴大人的贵客!他们是什么来头!” 一些女人无奈地摇摇头,便灰溜溜离开了,另外仍有一些不甘心的试图留在这里碰碰运气。 妇人见状冷不丁又发话了:“还看什么看?怎么,你们这些贱婢难道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吗?警告你们最好不要!行了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都散了吧!” 余下的女人这才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可似乎仍带了些不甘心。 “吴大人的贵客啊,好不容易给我撞上了,没准还能趁机结识吴大人呢……” “别做梦了妹妹,也不照个镜子瞧瞧自己,你有那素萱娘一半的能耐么……” “哎呀!不知贵客光临大驾,小店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啊!”妇人扭着水蛇腰款款走向长鱼酒二人,脸上堆满了春风般的媚笑,“吴大人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了,二位爷请随我来。” 一路上,云樗偷偷拽了拽长鱼酒的衣角。 “喂!曲生,那些女孩子为什么那么难过啊?是因为吃不到我们,所以今天的午饭没有着落了吗?” “是啊。”长鱼酒叹息着点了点头,摆出一副遗憾又惋惜的表情,“不过你放心,总有人会不怕死地前去喂饱她们,她们不会饿肚子的。” “哦,这样啊……”云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她们不会死,真是太好了!哎……不过你说,她们一个个都长得这么漂亮,怎么竟然吃人呢?真是太可怕了!” “二位爷,我们到了。”妇人将他们领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向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吴大人已经在里面恭候二位了。” “好的,多谢了。”长鱼酒冲她礼貌地点点头。 云樗呆愣愣地瞅着妇人远去的背影,似乎刚刚才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新问题。 “吴大人……谁呀?” “急什么,见了不就知道了?” 长鱼酒想也没想,一推门便走进去了。 这是一间精致而雅趣的房间,轻薄的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亦幻亦真的氛围。四周石壁以锦缎遮蔽,流光溢彩,精巧的架上搁了厚厚几册竹简。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细巧的小香囊,香囊散出的恬淡檀香味晃人心神。 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帐,可以隐约看见房间里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邀请他的人,uu看书ww.uukanhu另一个是妖娆优雅的美人。 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正坐在吴起腿上,衣衫不整,秀发凌乱,酥胸半露,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隐在轻纱水袖之下。一双杏眸含笑风情无限,万千媚意在眼中流转,朱唇微张。 而房中的另一人,西河郡守吴起正懒懒倚在琉璃软塌上,衣襟敞开,眸眼微阖,身边的美人正将斟满美酒的夜光杯递到他唇边。 吴起听到响动,抬眼瞟了瞟来人,又旁若无人地将手探进女子的衣衫里揉捏着,引来女子一声娇媚的嘤咛。 “大人,还有人看着呢……”女子娇羞一笑,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怎么?萱娘害羞了?”吴起戏谑一笑,将她搂进了怀里,一只手沿着素裙下摆探了进去,抚摸她光滑的肌肤,引得女子一阵颤栗。 道是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芙蓉帐暖,春色无边,鸳鸯成双对。好一副糜烂又香艳的场景。 “他们、他们这是……”云樗瞪大眼睛,天真而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神奇”的一幕。亏得长鱼酒眼疾手快,一把捂上了他的眼。 “喂喂!你捂我做什么……你看!好奇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被捂了眼睛,云樗只能一个劲地大声嚷嚷,于是长鱼酒又伸出另一只手堵上了他的嘴。 “唔唔唔……”云樗看不见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可怜巴巴地挣扎着。 “咳咳!”长鱼酒清了清嗓子道,“实在抱歉,打扰到二位的雅兴了。要不……我们今日就先回了,你们继续。” 说罢便要拉着云樗离去。 第63章 温柔陷阱 “等等!”吴起阻止道,“不打扰。岂会打扰呢?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女子娇笑着从他腿上滑了下来,恭敬地站到一边去。 于是乎长鱼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随便拣了个地方就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西河郡守竟然明目张胆逛妓院,郡守大人的勇气与魄力在下着实佩服。” 吴起倚在琉璃塌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逛妓院,那又如何?” 长鱼酒偏过头,斜睨着他,“谦谦君子,儒家高徒,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做出如此**之事,在下自愧不如。” 吴起依旧没有抬头,“那又如何?” “废话!不明白吗?”长鱼酒揶揄道,“此举乃违背礼义不知廉耻的小人之为,而你师出名门正派,经受过礼乐教化,乃正道君子。你这样做,是在给儒家丢脸。还需要我多说什么吗?” “说完了?”吴起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啐了一口,“那换我来告诉你。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这世上有绝对的小人君子之分么?小人和君子不过都不过是时势使然罢了,而时势的转换往往意味着一个人角色的转换。你所以为的那些小人,有时他们也会有内心坚守的原则,而你所以为的那些君子,有时他们或许连禽兽都不如。” 他伸出手,轻拂过女子的脸颊,在雪白的脖颈上逗留了一会儿,又顺势滑到了她的嫩黄色的衣襟中。隔着薄薄的朦胧轻纱,可以看见他为所欲为在玉肌上肆虐的手。女子“嘤”了一声,娇羞地低下头去。 “那些所谓的‘谦谦君子’,说到底,不过是担心一个‘正名’的问题。可惜啊,最终的结果总不那么令人满意。他们顶着光鲜的名节,做着比逛妓院更加下作更加恶心的事情!但显然不会有人弹劾他们,因为那些勇敢的人都被他们杀了。” 他冷笑一身,端起杯盏,“名节?名节顶个屁用?我吴起,早就没有名节了,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席话,竟说得长鱼酒不知如何反驳。他张了张,犹疑道:“就因为你已经没有名节了,所以……你就来这儿逛妓院?” “哦。”吴起不咸不淡道,“逛妓院怎么了?告诉你吧,我可是醉玉楼的常客,这儿的女人我睡过大半。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没有逛过妓院么?” 他凑上前来,微眯着眼,语气暧昧。 长鱼酒挑了挑眉,“我身边从不缺女人,为何要逛妓院?” 从前父王对他素来严加管教,想要出宫都十分不易,好几次他偷偷溜出宫,最后都会被逮了回去,罚抄厚厚几册古籍。进出宫的管制都这么严格了,更何况他贵为世子,又怎么可能逛过妓院?只是和他那群酒友闲谈方才略知一二。 这时,只听得一旁的女子突然发出一串娇笑声,笑声妖媚不由让人心神荡漾,难以自持。长鱼酒偏头看去,恰好与女子的目光不期而遇。 “长鱼公子,别来无恙?” 长鱼酒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笑道:“是你。” 女子掩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怎么样,长鱼公子,昨晚的笛声可还好听?” 长鱼酒闻言不由勾了勾嘴角:“恕我直言,吹得着实不怎么样,而且……你不适合穿绿衣,以后还是别穿了吧。” 听闻长鱼酒不那么愉快的评论,女子不仅没有分毫不悦,反而大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口是心非!我素萱娘吹笛岂会‘不怎么样’?我猜你真正想说的是……我笛子吹得没那么好听,绿衣穿得没那么好看!” 她刻意加重了“那么”两个字,像是某种暗示。长鱼酒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没再理睬她。 “哼哼!”吴起不屑地笑道,“你倒确实没有逛妓院的必要,反正要漂亮的女人王宫里一抓一大把,只要你开口,还不是扎堆往你宫里跑,去外面寻些野花做什么?” “喂!我说你们……”云樗愣愣地听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漂亮女人,什么野花呀?妓院是什么东西啊,这个地方名叫妓院吗?” 他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堕入凡尘的仙子般纯洁无暇,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噗!哈哈哈!”素萱娘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小弟弟,你怎么连妓院都不知道,告诉姐姐,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岁数的,嗯?” 她轻挑了挑狭长美目,眼底隐隐有秋波流转,“要不要……让姐姐我来教教你?” 云樗警觉地后退了两步,“不要!不要你教我!” “哈哈哈哈!”女子的娇笑声如银铃般不绝于耳,似乎是许久没见着这么逗趣的人了。 “这还真是件有趣的事。”吴起站起身来,兴致盎然地踱到云樗身侧,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他。 长鱼酒一把将云樗拽到身后,用身体隔开二人。 云樗缩了缩脑袋,怯声道:“你……你看我做什么?” 吴起暧昧一笑,欺身上前,贴着云樗的耳畔道:“你不是问我这是什么地方么……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怕是修炼给修傻了吧,怎么?连人间这等快活事都不知道?还是……” 他又将目光移向长鱼酒,“还是这小神仙被你宠坏了,对人世间这些花花情事依旧无知无觉?真有意思啊,啧啧啧……要不,哥哥来教你?” 云樗慌忙后退两步,厌恶地一甩脑袋,鼓起腮帮子为自己壮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你,你凭什么嘲笑我!” “我没有嘲笑你啊。”吴起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无奈又无辜的模样,“至少你还并非毫无优点可寻,毕竟你身手不慢,而且很懂得隐藏自己,那日在鲵桓沉渊就被你给蒙进了,害得我吃了不小的亏呢。” “哦!原来,原来就是你啊!”云樗这才幡然醒悟过来,“难怪嘞!我想你这家伙怎么看得那么眼熟!” 素萱娘一个没忍住,又笑了。 “哎……”吴起惋惜地摇了摇头,“你虽然身手敏捷,可惜脑子转得不够快啊,我的小神仙。” “你……”云樗一脸气鼓鼓地瞪着他,小脸圆滚滚的,“你这个大坏蛋!你,你之前不是追杀曲生的嘛!现在又请他来喝酒,黄鼠狼请鸡喝酒,肯定没安好心!” 长鱼酒连忙提醒他:“我不是鸡……” “呵,我可没想杀他,不然你以为你俩跑得了?我不过就是个替主子卖命的,心都是主子安的,你们的死活,与我何与也?”吴起淡笑道。 素心发出了一串娇笑声,银制的耳环“叮叮咚咚”地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在这个世上,还真没有吴大人杀不了的人呢!你一个小娃娃又算得了什么?” “哦?真是这样么?”长鱼酒怀疑地挑了挑眉,“我看不尽然吧。呵呵,算了,你也别尽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了,还是说说看,今日请我俩来醉玉天香所谓何事?” “不做什么。”吴起慵懒地展了展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女子的雪白肌肤一路滑下去,又滑到她嫩黄色的纱衣里去了。女子娇笑着推开了他。 “不是说了吗,请你来喝酒的。” 他拍了拍手,一阵香风拂过,吹起朦胧轻纱,三四个漂亮侍女端着银制托盘进了内室,将托盘依次摆在桌上。托盘上一共三座酒盏,侍女们提着酒壶,一盏一盏地斟上酒。 “尝尝看,美人酒,醉玉天香的又一特色,色橙黄微翠绿,清亮透明,入口甜香,甜而不腻。饮此酒,恍若美人在怀,幽香盈袖,情如春雨,寂寞忧思皆可忘。” 杯盏中澄澈的液体,映着房中华丽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似乎是人世间最具诱惑力之物,令人一品尝就欲罢不能,只得一醉到底,醉死方休。 世间的温柔乡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么多人方一坠入,就彻底沦陷其中再也出不来了。这温柔的陷阱,这致命的陷阱,到处都教人沉沦。 “行啊。”长鱼酒爽快地应道,“我们一起喝,喝他个痛快,喝他个不醉不归!” “好!那我先干为敬!”吴起扬起脖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拿起一座酒盏塞到云樗手里,“来!小神仙,咱们一起喝!” “啊?我?”云樗小心地捧着酒盏,仿佛在捧一个烫山芋,犹豫良久不知该不该喝。 “那,那我……” 长鱼酒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酒盏:“你不许喝。” “凭什么呀!”云樗本不想喝,u看书wwuanh 但长鱼酒如此举动却令他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劲来,“凭什么不许我喝?就你能喝,我不能喝吗?” 长鱼酒悠闲地晃着杯中酒,耐心地解释道:“不是不能喝酒,只是……这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喝了这酒的客人就必须要跟那个姐姐一起睡觉。” 长鱼酒扬起下巴,冲素萱娘努了努嘴,“怎么,你愿意吗?” 云樗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不愿意!” “哈哈哈!”素萱娘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差点笑岔了气,就连吴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啧啧啧,这小神仙看起来真可口!过来,让哥哥我咬一口!” 云樗闷闷地扭过头去,没有理会吴起的调笑:“那……你们喝酒,我干什么呀?总不能在一边干站着吧?哎呀,好没劲!好无趣!” “呵呵呵!”吴起笑道,“在这妓院里,竟然会有人说‘无趣’二字,这真是太有趣了,人间罕见之稀事啊!放心,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乐子了。萱娘!” 女子恭敬地走上前来,俯首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这里有什么乐子可供大家开心开心?” 素萱娘垂下头,浅浅一笑:“萱娘并无惊艳之才,唯愿弹一曲素琴,以博取各位大人的垂青。” “你太谦虚了。”吴起侧着头,慵懒地笑道,“你的琴声不就是你的惊艳之处么?来吧!为我的客人们弹一曲,也让他们今日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才是醉玉天香,什么才是禹王城!” “是,大人。” 第64章 知我者 素萱娘微躬了躬身子,转身向一旁的侍女示意。侍女会意点点头,走进内房,片刻后,搬出一架白玉古琴来。上好檀木质地,琴身雕龙纹凤,琴弦紧绷,看上去极富张力。 纤纤素手温柔地抚摸着琴身,女子走到琴边坐下,将琴摆正,深吸了一口气,玉指开始在琴弦上娴熟地拨动起来。 伴随着琴弦微微颤动,悠扬清妙的琴音从她手底流泻而出,有种亘古般的神秘旷远,在氤氲檀香的房间内有种渺不可攀的朦胧感。 吴起倚在琉璃榻上,侧过头,认真聆听着素萱娘弹琴。 琴音悠扬,眉宇间脉脉含情,如墨青丝被风吹起,划过浅浅朱唇。皓袖缤纷,香风扑鼻,让人不由心醉神迷,难以自拔。 这便是温柔乡么?果然美妙。难怪许多人坠下去,就一辈子也起不来了。只怕是宁可堕入迷幻,醉生梦死,也不愿回到这痛苦的世上去做事吧。如此美妙的仙境,只怕是神仙老儿来了,也忍不住要驻足一番呢…… 伴随着飘渺的琴音,素萱娘轻启朱唇,唱起了缠绵的歌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不要你回报我,只希望你我能永修同心。这样的誓言很真实,却也最是动人。 长鱼酒凝望着弹琴的女子,思绪却禁不住飘向远方。他想起了另外一名女子,她没有素萱娘妖娆勾人的身段,却比之更加出尘脱俗,更加令男人疯狂。 他记起她的笛声,她的箫声,她的琴声,还有她蹁跹灵动的舞姿。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袭绿衣翩翩起舞,衣袖划过,落花纷飞。娇艳的花瓣飘落在天地间,宽阔的广袖开合遮掩,衣袂飘飘,靛青绸带上下翻飞。香风缭绕,醉了看客。清丽的姿容,如出尘仙子举世无双,美目流盼间满座皆惊。那一刻,寂静的夜里,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长鱼酒忽觉内心有些抽痛。很多事情,真的只有等到失去后才会珍惜,那些原以为的理所应当,到最后都慢慢失去,然后一个人就长大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多么清妙的乐音,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 云樗站在一旁轻快地打着节拍,听得十分入神。 “哼!”吴起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上。 “啪!” 这突兀的一声顿时打断了长鱼酒的思绪。透过朦胧的檀香紫烟,可以看见吴起半倚在织锦琉璃榻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若是仔细瞧,还可以瞧见他皱起的眉头和眼角那一丝落寞。 “停。” 他懒懒地一抬手,示意素萱娘停下来。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女子忙乱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道:“怎么了吗?大人不喜欢这首曲子吗?还是……萱娘今天弹得不好,让大人失望了?” 吴起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气氛有些尴尬,素萱娘一下失了分寸,只得眼巴巴盯着吴起看,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倒酒!” “是!”女子连忙上前,为他斟酒,“大人若是不喜欢,我一会儿跳支舞,为大家助助兴怎么样?” 吴起接过酒杯,一杯接一杯沉默地喝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压根儿没有抬头看素萱娘一眼,当然也没有理睬她,一双深邃的眼眸闪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呃……我觉得挺好听的呀!”云樗用他晶亮的大眼睛看着素萱娘,“没关系,再弹一首嘛!” 素萱娘并没有理睬他。云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讪讪缩了回去。 素萱娘凝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措着辞,唯恐一个不慎又惹怒了眼前的男人,“那……要不,要不我再换一首好了……” 她将琴摆正,手指细细摩挲着琴弦,片刻后,悠扬的旋律再一次缓缓流泻而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啪!” 吴起猛地一拍桌子,狂暴的内力直接将木桌震裂了,不知是哪个音调又触怒了他。 女子颤了颤娇躯,手一抖。 “铮——” 一个不和谐音符突兀地蹦了出来,在房间里久久回荡着,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云樗不舒服地挪了挪位子,挪到长鱼酒边上,将大半身躯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背上。 “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他小声嘀咕道。 房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空气里仿佛凝了一层霜。 “大人……”素萱娘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请问……是萱娘弹得不好,所以惹大人生气了吗……” 吴起缓缓站起身,在小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面色冷峻。 素萱娘战战兢兢地盯着他,企图揣摩他的心意,却发现自己脑海里根本一片空白。这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甚至她觉得,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猜透他的心思,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当然,更不会有哪个女人能走到他心里去。 “成天弹些你侬我侬的靡靡之音,真让人心烦!你们醉玉天香,难道就这点能耐吗?今日有贵客在场,你存心是想砸我的牌子吧!”吴起快步走到琴边,随手拨起一根琴弦。 “铮——” 古琴发出了铿锵有力的“铮铮”声,如拔剑出鞘、短兵相接,乐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没由来地产生心惊之感。 “你就这点能耐吗?我赏识你,可绝不是因为你会弹这种毫无疑义的靡靡之音。这般无趣的曲子,你不嫌甜得腻味,我还嫌恶心,换首有趣的!”他摆了摆手,坚定的语气不容丝毫违抗。 素萱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娇笑了两声:“原来大人是不喜欢这曲子呀!这有何了得?萱娘再换一首就是了!还以为大人是嫌萱娘琴艺渐疏了,不喜欢听这琴曲儿了呢!” 不过有趣的曲子……她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怎知哪些曲子是有趣的呢? 素萱娘侧着头思索了片刻,随即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手又在古琴上驰骋起来。 长鱼酒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抱着臂,饶有兴致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两眼微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扬的乐音中,吴起忽然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似乎情绪烦躁到了极点。 “停!换!” 琴声戛然而止。 “咔嚓!” 手里的酒杯被捏得粉碎,氤氲芬芳的美酒沿裂缝流出,一滴一滴,清澄的琼浆玉露,一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房中再次寂静如死,唯有杯中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清脆而富有穿透力,仿佛要将地面凿一个大窟窿来。两旁的侍女慌忙走上前去,为他更换酒盏,重新斟上清甜甘洌的美酒。她们的动作不约而同,皆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触怒了面前这尊“大神”。 素萱娘这下可当真没了主意,只得干站在一边,双手无措地绞着裙角。 长鱼酒仰着下巴,玩味地勾了勾唇:“哟呵!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惹得我们郡守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呀?” 吴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你言重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因为这曲子弹得实在如糟糠般不堪入耳,所以我生气。” “哦?是么?”长鱼酒挑了挑眉,显然不是很相信,“只是如此而已吗?那郡守大人的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吧……竟然和一个女人过不去。uu看书w.uukanshu.co ” 吴起抬起头,声音冰冷如剑:“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长鱼酒放下手中的酒盏,对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啊……让我想想,你讨厌这样的乐曲,你不想听。你在逃避什么呢?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想跟谁永结同心呢?还是你至今没能寻到一个可以永结同心的人,于是出于妒忌?” 吴起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豳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此乃【黍离】之曲也,细闻其曲,哀自从其中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心忧的是什么?你所希求的又是什么呢?我很好奇。” 吴起紧紧盯着他,眼中尽是狠戾之色,锐利的眸光仿佛一把快刀,要将他撕碎。 原本暖融融的房间,眼下却无端平添几分寒意。云樗怯生生地向后缩了缩,看向吴起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畏惧。 良久,吴起抬起头,不痛不痒地笑了两声。 “这些,你不必知道。”他潇洒地拂了拂衣袖,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屋内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素萱娘恭敬地侍立在一边,美目流盼,摇曳生姿。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的情绪,不知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喂我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云樗看了看吴起,又看了看长鱼酒,一脸困惑不解。 第65章 霸道 长鱼酒勾了勾嘴角,“假如我一定要知道呢?如果连这都不知道,我们又岂能相熟得起来呢?” “你在窥探我的内心。” 吴起的语气冰冷飘忽,捉摸不定,仿佛一把狠戾暴虐的刀锋,又仿佛只是轻描淡写的调笑,没有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不过长鱼酒毕竟也不是寻常人。 “哦……原来如此啊。”他摩挲着身侧柔滑的丝绸,幽深的眼眸中跳动着火光。 “窥探内心,不知我这番肆意妄为,是否……触犯了阁下的大忌?” “呵呵,对于其他人,这么讲一点都不为过。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个例外。”吴起从琉璃榻上起来,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兴致颇高。 侍女从内房端来精致的点心,素萱娘上前拈了一块糕点,递到吴起唇边,吴起十分配合地张开了嘴。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暖阁里芳香四溢。云樗不满地嘟了嘟嘴,似是不满没人喂他。 长鱼酒微微讶异了一下,“这么说来……你只允许我一人窥探你的内心,为此我不能感到更荣幸。不过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还用说?因为我有求于你呗,所以你当下的一切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直到我替你办完这件事?”长鱼酒叹息着摇了摇头,显得十二万分地遗憾,“哎,还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停!”云樗听得有些晕头转向,“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要办什么事?” 素萱娘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云樗这人很有趣。 “哟,小神仙!难道你的曲哥哥没把这事告诉你吗?”吴起轻浮一笑,伸出手想要捏捏他的脸,被云樗一脸嫌弃地躲过了。 “看来你的曲哥哥并没那么信赖你哟!” 云樗脸色顿时一僵,骂道:“关你什么事……” “他让我替他对付一个人。”长鱼酒道。 “不错。”吴起点头,“今晨卯时我已将此时事上奏新君,只待他过目定夺,不过他断然没有否决的理由。等国君诏书一下,你便可以收拾细软准备出征的事宜了。唔……我把大军开拔的日子定在这个月十八,你看如何?” “是个吉日,不过你不觉得时间有点紧么?” 吴起端起酒杯,痛饮一口,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倘若援军在两个月内无法赶赴西河前线作战,秦军至多三日就会杀到郡府,要不了十天便能尽取西河之地,到那时援军若要再试图力挽狂澜,已经晚了。战况比你想象的要严峻得多。” 长鱼酒一手托下巴,作思考状:“唔……既然如此,看来这忙我是非帮不可了。若是这块肥肉宝地被秦国抢走了,那我们尊贵的郡守大人岂不是要没饭碗了么?哎,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樗偷偷地、蹑手蹑脚地挪到桌边,伸手,打住,抬起头,心虚地瞅了长鱼酒一眼,见他没注意到自己,趁机抓起盘里的点心,兀自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便忘乎所以,开始“啧啧”赞叹起来。 “这城里的糕点啊,果然比山上的精致多了。哎,此等美食,只应天上有啊,真是享受!” “哼哼!真有趣。”吴起勾唇一笑,“这么说来,你同意帮我这个忙,只不过是因为我?” “不然呢?”长鱼酒一挑眉,反问道,“难不成是为了魏国?三晋瓜分了我的土地,杀了我的女人,还不肯放过我。以德报怨?我可没那么好心。郡守大人也别多太心了,我不过单纯嫌你可怜罢了,怕你因为这事自砸了金饭碗。” “什么?你要随军出征?”反应向来慢人半拍的云樗忽然从一众糕点里抬起头,傻乎乎地瞪着长鱼酒,“是桑柔那日宣告的战事吗?你也要参战?” “呵呵,看来你还不是全无觉悟,我可爱的小神仙。”吴起调笑着,重新躺了下去。素萱娘走上前去,为他捶肩。吴起享受地闭着眼,不时捏过女子柔若无骨的玉手,放在手中把玩。 云樗忍不住红了红连,低下头轻声道:“不许叫我小神仙!呃……还有,我不是你的!”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曲哥哥的,不是我的。” 云樗恼怒地瞪了吴起一眼:“你这家伙,满口尽是胡话!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由于嘴巴里塞满了糕点,他的声音整个儿含糊不清,嘴角边上还沾着糕点的碎屑。 吴起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哈哈哈!我好久没有碰到这么可爱的人儿了,小神仙!真想咬一口,看看你是不是糯米做的。” 素萱娘也抿着嘴在一旁偷笑,琳琅耳环随着娇躯的颤动发出清脆碰撞声。 长鱼酒黑着脸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这可怜又可气的小家伙,被人调戏了都不知道! “可以说正事了吗?”他不爽地问道。 吴起无辜地一摊手:“我要说的正事已经说完啦!你还想说什么?” “我只是随军出征,没有任何实质统领权,是么?”长鱼酒问道。 “你?”吴起怔了怔,道,“你打过仗没?还想带兵?” “还有我!”云樗也跟着凑热闹,“我要跟曲生一起去。” “随你!”吴起不耐烦地冲云樗挥了挥手,让他呆一边凉快去,然后神色凝重地转向长鱼酒,“关于这个要求……我想我没法满足你,毕竟你不曾有过任何作战经验。” “没打过怎么了?”长鱼酒挑了挑眉,“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么?” 吴起眼神一凛,“打仗不是儿戏!更不是吃猪肉!你以为看了几本兵书就能带兵作战了吗?兵法是种很微妙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它需要经验累积和长久的历练。你想要施展拳脚证明自己的才能,或者你有志于凌驾于他者之上,令千军万马为你所号,可你也要明白一点,你手中握着的权力越大,你所要承受的压力就越大,担负的责任就越沉重。” 长鱼酒沉默不语。 “这场战役至关重要,你可曾明白?战役的胜负直接关系秦魏两国在西河的势力划分,更关系魏国千秋万世的鸿图霸业,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你不替国君卖命,与魏国又有恩怨纠纷,当然大可以不在乎这个国家,但你不能不在乎这五万士兵!五万条鲜活的生命托付于你,你教我如何放心得了?” 屋内一片寂静。素萱娘站在一旁,不安分地拨弄着裙摆,狭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宛如翩然入梦的花蝴蝶。 吴起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两三缕墨发垂下,掩住了他深邃的眸光。 “哎……玩笑罢了,看来,真是我唐突了。”长鱼酒自嘲一笑,道,“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法反驳你。我也承认自己某些鄙陋阴暗想法,我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更想给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 “曲生!” “没什么,随便说说的。”长鱼酒笑了笑,转了个话题,“不过……我总觉得整桩事情从头至尾,我似乎都在被郡守大人牵着鼻子走啊,郡守大人是否对于此事已有个大致的规划了?” “哼!”吴起冷笑一声,啜一口酒,“你才发现?” 顿了顿,他又道:“按我的计划来,才是最安全最稳妥的选择。跟我走,是断然不会错的。” 长鱼酒见吴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莫名不舒服,“把你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这是霸道。” “呵呵呵。”吴起发出一阵低沉悦耳的轻笑声,“对,我就是霸道。这个人心不古、漫无王法的时代早已容不下高尚的天道与王道,尧、舜都作了古,礼与乐也早没了生长的土壤。如今天下,唯有霸道之剑方能治世。要知道,不见些血,老百姓是不会乖乖听你的话的。” “霸道?”长鱼酒不悦地眯了眯眼,“这就是你所希求的吗?以霸道治天下,令天下之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敢怒而不敢言,挥动霸道之剑刺入无辜百姓的心窝?” 公子击斜倚在雕栏边,看太阳一点点向西沉下。过不了多久,它又要落下去了,落到山的另一边去了。uu看书 .ukanshu.om “巧春!你把那个凳子搬过来!” “秋兰!把宫灯挂起来!” 宫人们忙进忙出,为张罗今晚的酒宴忙得不可开交,而作为宴会的主角,他却闲在这里,无事可做。 一个管事的宫人立在廊柱下,有条不紊地指挥其余办事的宫人。膳房里,厨子们也已经开始为晚上的宴席作准备了。俎豆,祭肉,脯酿,时蔬……由于还在先君丧期内,宴席没有太过铺张奢华,都是些清淡的膳食,一切尽量从简。 见此情景,公子击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至少这些个宫里当差的办事效率还不错、能力够强,尤其为首这个,可以提拔。 不多时,暗红色的宫殿已被重新装点了一番,变得亮丽光鲜起来。哀悼先君的猎猎白幡被人扯下,换成绮丽缤纷的绸缎。到处是花团锦簇,一派喜气洋洋。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砌成一阶阶台阶。一盏盏七彩琉璃宫灯高高挂起,只待夜间盛放光芒。 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公子击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没有人能够不经通传随意进出他寝宫,除非田无择。 “公子。”田无择快步上前,冲他拱手行礼。尽管老人已经须发皓白,但眉宇见依旧存有一股浩荡正气,眉目清朗,精神矍铄,一双锐利的眼眸闪烁光芒。 公子击依旧没有回头。他负手立于窗边,落日余晖洒下,衬得他的背影高挑修长。 “夫子何时如此见生了?还不快快免礼!” 第66章 黑云压城 “谢公子。”田无择走上前去,与公子击并排而立。 “公子看上去似乎有心事啊,所谓何事?” 公子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继位宴迫在眼前,过了今晚,我便不再只是储君,而是真正的一国之君了。” “嚯嚯!这可是好事啊,公子。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够有公子你这般际遇?即便是有幸生在诸侯世家的,生下来后才发现自己兄弟成群,而最终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却只有一人,而现在你就是那个唯一。光是这般际遇,就足够别人眼红八辈子的了。公子该庆幸,为何要不开心呢?”田无择含笑着偏过头,看着公子击。 公子击苦笑着摇了摇头:“平庸之人愚昧无知,为登上权力之巅不惜飞蛾扑火头破血流。你曾说过,一个人手里握着的权力越大,他所要面对的压力就越大,承担的责任越重。别人不明白,夫子你又岂会不明白?当今天下战火纷飞,狼烟遍地,你死我活,坐上这个位置,我不会是一名统治者,而只会是个侵略者。” “不错,唯有不断向外侵略扩张,你这位置才能坐得稳,这确实有些难为你。不过倘若我现在要求你让位于我,你肯吗?” 公子击默然。 “夫子高明,学生受教了。”他躬下身,朝田无择拜了一拜。 “呵呵,公子你太高看我了。”田无择笑得胡子都吹了,“臣不过一个糟老头子,每日养生读书练字,偶尔浇花种草,便已很开心满足了。除了摆弄这些小玩意儿,老臣可什么都不会呀!” “哎……夫子你别开玩笑了,若没有你,又哪来今日的我?”公子击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眼下我脑中思绪杂乱,有千百种构想,我希望这些构想能助魏国发展壮大,与昔日的齐晋二国相比肩,只是一时无从下手,有些忙乱自失。多年前我便已认真思虑过,等自己大权在握后要做何种事,制定何种治国方针,完善何种制度,任用何种人,打造何等强大的军队……” “这很好。”田无择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公子击垂头,苦涩地笑了笑:“继位宴席一过,我便要正式接手魏国,成为一国之主了。这个位置从未像现在这般离我如此地近,近得仅在咫尺,近得触手可得,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要接近。可我却感到茫然。” “茫然?”田无择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一时也有些感慨。 多年前他受命先君教导这个年轻人,担负为他领路的责任。他亲眼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一步步从青涩走向成熟,直至加冠成人。 曾经的那只需要庇护的幼鸟一点点长成了凤凰,岁月磨去了璞玉的棱角,幼鸟将锋芒敛于胸中,韬光养晦,修身以待命。而他也在辅佐先君、教导储君的过程中渐渐老去。 一代人就这样过去了。田无择仰头叹息。 魏公子击,他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假若哪日当上国君,魏国的宏图霸业也就有了前景与希望,而这一切仅仅取决于他能将自己的多少理想付诸实践。到了而今,是他起飞的时候了。 “你的抱负太大、想做的事情太多,所以当你踌躇满志想要大干一场的时候,你觉得忙乱自失,不知从何做起,对吗?” 公子击缓缓转过头,凝视老臣田无择。夫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而自己,总在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中无处遁形。 “是。”他黯然道。 “哈哈哈!”田无择抚着胡子,仰天大笑,“你当年构想了那么多,怎么独独没考虑这桩事呢?说明,公子殿下考虑得还不够周全!” “咳咳……”公子击羞愧地摸了摸鼻子。 他感觉自己被嘲笑了。他总是被田无择嘲笑,即便过了今晚,身处国君高位的他依旧会被田无择无情嘲笑,但他毕竟很需要这样的嘲笑。 “夫子请赐教。”公子击恭敬地躬身,对着田无择行大礼。 “呵呵呵。”田无择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慢条斯理道,“你所提出的可并不是个容易解决的问题。常言道,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想要干大事,就要从最微小的琐事入手。可若一味拘泥于小事,又会因小失大,捡了芝麻而丢了西瓜,这就好比驾车,若眼睛只是盯着车轱辘看,那就连何时偏离正道都不知晓了。” “那夫子以为呢?”公子击问道,“夫子对此有何高见?” “呵呵。”田无择朗笑道,“小事与大事摆在公子眼前,公子选哪个?” “自是大事。”公子击不假思索道,“我是国君,自该总揽全局。” “这不就明白了么?朝里的士大夫们又不是吃干饭的,国家养着他们,要的,就是让他们替你打点这些破事。正所谓沉鱼于渊,致鸟于木,铜不可以为弩,铅不可以为刀,铁不可以为舟,不同之人擅长于不同之事,唯有各司其职,一切才能有条不紊照着构想发展。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握中枢。” “弟子受教了。”公子击点点头,“明日一早我便着手安排,给诸公卿大臣分派任务。礼贤台也不能荒着,我会继续招纳贤才,发展壮大国力。夫子以为这般如何?” 田无择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对吗?”公子击糊涂了。 “老臣方才针对大事与小事的观点,前提是这两件事地位同等。倘若有一日,小事的地位忽地一下高过了大事,成了迫在眉睫的紧要之事,那又该另当别论了。” 公子击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忽而蹙眉道:“夫子指的是……就摆在眼前的西河之战?”论及这场战争,他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正是。”田无择严肃地点了点头,“此事比之万世基业,虽属小事,却异常紧迫,需要公子及时处理,一刻耽搁不得。西河之地背靠殽山,占据黄河天险,自古便是大国争夺的焦点,此一战关系到魏国在西面的势力划分,更关系到公子在国中的威望,非胜不可。” 非胜不可。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强迫,无奈。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一层浓厚的乌云,压在禹王城上空,压在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心头,压在未来国君幼嫩的肩上。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个话题,每个谈及它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舒服,公子击也不例外。 “多谢夫子提点,只不过关于这场战争,是积极应战或是暂避锋芒,我至今尚未有所定夺……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争取今晚能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呵呵呵。”田无择诡秘一笑,笑得意味深长,“老臣以为……公子不必了,因为选择权根本不在你。战前的准备工作,吴大人已全部打点完毕。” “他做他的准备,我当然也可以将这些准备都否决掉,毕竟虎符还在我这里。”公子击冷声道,“整整五十万大军,秦国的准备想必远比他充分。” “看他这架势,估计此一战是非打不可了。”田无择笑道,“公子还是把虎符赐给吴大人吧,要不然双方都不好收场。哦对了,吴大人将大军开拔的日子提前了,大概还没来得及知会公子一声。” “我虎符还未赐下,他便已着手准备出征事宜了,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公子击眼中寒光涌现,“他提前到了何日?” “三日后卯时。” “这么快?”公子击眼神一凝,继而目光复杂地看向窗外,心事浩茫,忧思渺渺,“看来前线的战况,比我预想的要严峻得多。” “吴大人都已做到这个份上了,战与不战,只在公子你一念间。” 田无择抚着皓白胡须,嘴角有诡秘的笑意闪现。 “嗯……对了。u看书.uukanhu”公子击沉吟片刻,忽然又问道,“昨日那个女卜筮的来历,查出来了没?” 桑柔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窗边。 典雅的紫色烟纱罗裙坠地,衬得身段高挑纤细。乌黑秀发轻轻拢起,发髻上斜插一只暗金色的蝴蝶钗,显得几分随意又不失淡雅。肌肤晶莹如玉,白净的脸上不施粉黛,却依旧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可是即便打扮得如此美艳,又有什么用呢?这般美,却是毫无意义的。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花开得正明艳,却没人欣赏这娇艳芬芳,于是花儿只得暂时放下愁思,一个人姑且逍遥自在了。 桑柔轻轻叹了一口气,透过窗户,俯瞰底下人来人往、繁华流荡的大街,目光茫然得没有焦距。 几天前,她被人带到这个地方,每日定时有侍女送来膳食。橱阁挂了几条广袖罗裙,面料上佳,梳妆台上琳琅满目摆着各种饰品,斑驳的铜镜映出窗外照来的光线,在屋里泛出古朴恬淡的光泽。这屋子昔日的主人,想必是位美丽的女子吧。 这不过是间寻常屋子,寻常得不能再寻常,里面的摆设与其他任何屋子都没有太大的分别,可桑柔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处的这个地方绝不寻常。透过屋里那扇精致的木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见长街上一切纷繁景象。 这条街,名为“腾蛇尾巷”,意即如蛇一般狭长,蜿蜒曲折。 确实,这条街不但长,而且狭窄,一眼望不到拐角处。 桑柔叹了口气,凝视着街上来往的人流。 第67章 秦则无礼 桑柔问屋里的侍女,这街为何如此不寻常,可侍女只顾摇头,说什么也不知道。 即便眼下魏国仍处于国君丧期内,即便战争的阴云已将禹王城笼罩得透不过气来,这条街依旧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繁华似锦。 酒楼茶肆里人头攒动,赌坊里不时传来斗殴的喧闹声,虽然很激烈,时常闹出人命来,但比起外面死气沉沉的苍白景象,她宁可待在这里。 可为何这地方会与别处有所不同?为何这地方的人不受任何约束?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总觉得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有些不同,总觉得,这个地方埋藏了一个有关禹王城的秘密。 桑柔轻抬素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云鬓,尽管她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凌乱。 阿曲,你也在这座城里吗?今日拂晓,那个人来了,他告诉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你,可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万一他骗了我怎么办?这里的人,说话都不算数。这尘世,和我原来生活的小地方完全不同。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男人的世界,一切运行遵从男人的意志。在这里,我根本就找不到自己…… 那个人还告诉我,昨天夜里,即将继位的新君对我下了缉捕令。他们正在满大街缉拿我呢,不知道你走在大街上时,会不会在某个角落里看到我的通缉令呢? 哎,罢了罢了,既然连官府的人都寻不到这里,我又怎能指望你找到这里呢? “坐下,喝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酒楼里传来了男人们的喧闹声,人人抱一坛酒,饮得酣畅淋漓。屋子里寂静而冷清。她轻叹一声,抚摸着窗沿上的精致雕刻,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窗户,老旧的窗户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回公子,老臣此番前来,正是想同公子探讨此事。昨日那女卜筮,来历着实神秘,派去查探的人至今仍旧一无所获,只知道她在十日前前跟随一队神秘人马进了城,但这队人马现下已难寻踪迹了。” “偌大一队人马,怎会忽然失去踪迹?”公子击面色阴沉道。 “是啊,偌大一队人马,怎么说消失就消失呢?依老臣看,那队人马或许是进了腾蛇尾巷,这才让我们的人无迹可寻。” “腾蛇小巷?”公子击闻言不由眉头紧蹙,“竟然是他们……那本公子可就管不着了。可倘若这是他们的意思,那……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这样做,于他们有什么好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逮住她问个清楚,枉我还相信她真是那申屠怪老头的徒弟……” 公子击拧了拧眉心,看上去异常疲惫,“现在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全城乃至全国百姓都知道此事了,这不就相当于逼我履行先君的命令么……” “公子,老臣看她的面容和口音,应是来自偏远的湘西之地,而从她占卜的手法来看,使用的约莫是客家巫术。依臣之见,巫术这玩意儿,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吓唬人的小把戏,不论是哪一种巫术,都绝不可能让棺材闹出如此大动静来,除非……” “除非是有人在棺内做了手脚。”公子击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竟敢在先君的棺材里动手脚,此人好大的胆子!” “可惜先君已经下葬,擅自掘陵是对先君的大不敬之举,于礼不合,想要从棺材入手追查已经不可能了,况且老臣以为,从棺材入手本身也查不出什么。” “客家巫女、先君、战争……这三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公子击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那客家巫女确实古怪,按理说湘西远在南疆楚国边境,与魏国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扯上关系,或者只是我们以为不可能,毕竟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超过人的认知范围的。” “看来……那张无形的关系网,比我想像得还要大得多啊。”公子击沉声道。 “呵呵呵。”田无择笑着抚了抚须发,“网织得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如若一个不慎将自己网在中央,那便是结网自缚了。” “继续查。”公子击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定要查出来是谁搞的鬼!敢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搞花样,这个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诺。”田无择弯腰恭声道,“既然公子严令彻查,老臣这就加派人手,全力搜查幕后之人,绝对不放过他。如此……老臣便在此提前恭贺公子继位之喜,晚上别太拘谨,注意言行,如若碰到突发状况,看臣的眼色行事。先行一步,公子晚上见。” “等等!”公子击迟疑道。 田无择刚迈开的脚又收了回来,“公子还有事?” “嗯……也没什么。”公子击不自然地笑了笑,在窗边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吴大人今晨来过了。” “这个老臣自然知道。怎么了?为何公子看起来如此为难呢?”田无择轻抚胡须,不失儒雅地笑了笑,一双眼眸幽幽地闪烁光芒,仿佛可以洞穿一切。 “也没有,只是……”公子击深吸了一口气,道,“吴大人此番回城请求人马调度,这本无可厚非,但……他提了一个很怪的要求。他请求当朝调派尚未立过功的士卒,随他上前线抗击秦军,而且仅仅要了五万人马,对阵秦军的五十万……” 他扬起下巴,看着窗外宫人们将琉璃灯一盏一盏地挂起,丝绸彩缎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晨的一幕幕。 “对于秦兵来犯一事,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魏国建国不久,许多规章制度辄待完善,本宜休养生息,发展农业生产,不宜四处征战,大规模损耗人力物力。可眼下问题在于,是否可以划一小块土地出去,息事宁人,与秦国谈和,还是说……一场恶战已然不可避免?” 公子击话音刚落,一名文官率先出列。 “臣以为公子英明。魏国正值非常时期,国内法度未修,民心未安,仓廪空虚,物资匮乏。当是时,宜休养生息,鼓励农业、牧业、渔业,轻徭薄赋,忌大规模战役劳民伤财,劳心劳力,于国不利。更何况征役劳苦,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不仅于公子声望亦不利,更将招致盗贼猖狂,罪行连绵,四境混乱,于治国安邦不利。” “嗯……”公子击沉吟道,“王大人说得在理……” “公子!臣有异议!”另一名文官忙不迭地打断道,“秦国虎狼之心,以贪勤民,使民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此乃天奉吾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倘若一味忍让,只会助长秦国嚣张气焰。秦国贪得无厌,巴掌大的土地绝不会轻易使其餍足,反之,秦王以为魏国都是些贪生怕死无胆鼠辈,而后大肆征伐,魏国将永无休养生息之宁日。况且此番正是大好时机,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击溃秦军,秦国必将元气大伤,近五十年不再来犯,公子也大可于西河高枕无忧。因此,还请公子莫要犹豫踟蹰,此乃上天之意,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嗯……”公子击依旧沉吟,“公孙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更何况连先君也发了话,让儿臣正面迎击,莫要迂回逃避,想来定是有一番道理在其中的。容本公子思虑一下。” 王错闻言不甘心地握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uu看书 .uukashu 见公子击又所动摇,他又道:“公子,此番正值先君发丧期间,若在此时大肆征战,只怕于礼不合,免不得落人口舌,被人抓了把柄喋喋不休。况且见血太多,指不定会触怒先君亡灵,继而迁怒于公子和举国之民。就算是站在亡者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吧,公子!” 公子击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眸透着捉摸不定的光,许久,他缓缓转身,对着一旁同样沉默不语的吴起道:“沉玉先生,你乃西河郡守,身处一线战场。秦师大致概况,其人马数目、兵器装备、粮草物资,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依你之见,此一仗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大殿的某处。 吴起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朝公子击行了一礼,语气从容坚定。 “公子,臣闻之,先君尝与秦国修欢好之谊,双方协定相互扶持,和平共处,不损他方利益。然此番先君遭此不讳,秦人不仅不哀吾丧,反趁人之危伐吾同姓。此乃小人之举,于礼不合。秦则无礼,吾又何施之为?唯有快刀斩乱麻,与秦断绝往来,予以沉重回击,方可挽回国之声誉,灭秦虎狼气焰。诚如公孙大人所云,此乃绝佳契机、上天之意。” 他顿了顿,似要留给公子击一些思量时间,然后又道:“臣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与先人何与也?秦师来势汹涌,步步紧逼,时日无多,还望公子立下决定,以免夜长梦多,为小人所惑。” 王错闻言,登时面色铁青,袖子里一双拳头被捏得“咯咯”直响,但迫于吴起身份,只能忍着不发作。 第68章 吴起这人 “哈哈!好一个谋及子孙!”公子击挑了挑眉,看着吴起,“吴大人可是有什么锦囊妙计了?不妨说来听听!” “妙计不敢当,不过臣斗胆有一请求。” “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吴起拱手,朝公子击作了一揖,“公子,微臣希望能召集五万未建立功勋的士卒,驻扎于禹王城郊。时间紧迫,形势严峻,望公子能立下决断,准许臣率领此五万人马奔赴西河前线,与秦师一决雌雄。” “没有立过功的士兵?吴大人这是何用意?”公子击皱眉不解道,“想必大人该明白,没有立过功的士卒要不是没上过战场,缺乏作战经验,便是实力太逊色,多年难以有所建树。此战役异常关键,直接关系到秦魏两国在西河地区的势力划分及魏国前景。而全盘启用无功士兵,放眼历史也是绝无仅有,大人在此节骨眼上冒这般风险,恐怕有所不妥吧。” “公子此言差矣,臣正是出于本国利益考虑,方才出此计策。”吴起忽然抬头,迎上公子击的目光,眼里闪烁着幽暗的火光。 言既出,群臣哗然。 “哦?这么说,是本公子错怪大人了喽?”公子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非也,公子也是担忧社稷安危,这才有所顾虑,可微臣何尝不是?”吴起抬头与公子击平视,语气铿锵有力,“公子试想,臣率领五万未有功绩的士兵与秦师作战,假如此战未能取胜,公子既不会为其他诸侯讥笑,亦不会丧失威望于天下。其原因何在?只因魏国派出的不过些没有建树的新手,此一战只是让其练练手罢了。倘若秦军大费周章方才勉强取胜,则更能证明我大魏军力雄厚,秦人再不敢在边境肆意妄为。若天下人都作如是想,便也不会损害公子之名誉。因而臣有如此胆量去尝试,此乃其一。” 公子击微微颔首。 “现在,请公子再想一想。譬如国内有个犯了死罪的盗贼,为躲避官府缉拿隐伏于荒郊旷野。于是公子你派一千人去追捕他,却发现这一千个人在追捕时,无一不瞻前顾后、犹豫徘徊,这是为何?自是怕他突然跳出来伤了自己。因而一人拼命,足使千人畏惧。眼下,那些尚未有过功勋的士兵,其处境相较盗贼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起顿了顿,接着道:“世风日下,今人惯于趋炎附势,而这些最卑微的生命,往往易受他人肆意践踏。他们在军中吃最差的伙食,干最累的杂活,却得不到对一个人起码的尊重,如牲畜草芥般低贱,其处境无疑举步维艰。这样的人,他们被生活逼入了死角,他们疯狂渴望有所建树,正如同那饥肠辘辘的野狗般,需要一个证明自我、摆脱窘境的契机。而眼下,臣正是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相信他们定会牢牢将机会攥在手中,死也不松开。” 公子击闻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所以公子请看,微臣与其说是召集五万无功士兵,不如说是集结五万被缉拿的盗贼,率领这些盗贼前去征讨敌人,敌军数目即便是我军的一千倍,也难以抵挡盗贼们的脚步。基于上述两点,还请公子细细思量一下臣的提议。” “嗒、嗒、嗒” 吴起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大殿里响起,一声一声,鞭笞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包括王错,也包括公子击。即便再温和、再恭谦的言辞,也掩藏不住他周身向外发散的强大气场。群臣只觉没由来地压迫感。 公子击低着脑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给本公子半日时间考虑一下,到时候本公子自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晚上还有筵席,这里就不耽搁诸位准备筵席之事了。” 群臣一齐下跪,“诺。臣等告退。”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大殿重新恢复了寂静。公子击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抬手揩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他从容地打理着衣襟,胸中却仍止不住一阵心悸。 吴起步步紧逼,不给他丝毫喘息余地。战或不战,究竟该如何抉择?全盘启用未立过功的士卒,吴起的说辞尽管有理有据,极具说服力,但这样史无前例的事终究不够稳妥,总让人心中存疑。 到底该如何是好?要当好一个决策者,总还是件困难事…… “哦?全盘启用未立过功的士卒?”田无择眼前一亮,立马来了兴致,“绝望与渴望并行,危机与生机互化,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利用这些士兵矛盾又卑微的复杂心理,导之以言辞,诱之以名利,将他们潜藏的力量全然发掘出来,加以无限放大,便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哈哈哈!吴起不愧是吴起,天下之大,只怕再难寻到第二个他了!” “夫子,你此言何意……”公子击一脸困惑,全然不明白田无择为何会发出如斯感慨。 “吴起这人,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却也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会是国家的一柄大杀器,用得不妥,剑就会往回指,反噬主人。”田无择轻抚胡须,面沉如水。 “这大概便是他亲自回城求援的缘故吧。若仅仅是寻求普通增援,他大可派手下护军前来禀明。西河前线战况激烈,急需指挥调度,此时此刻主将抛下他的军队远走王城,实在不算明智之举。而他此番亲自回城请求人马调度,恰恰说明西河当前战况严峻凶险。这一战,恐怕在劫难逃了。”田无择道。 公子击沉默了。他深深地明白,前线战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栗烈得多…… 田无择又道:“吴起他人都来了,公子你若主张与秦谈和,即是让他空手而归。臣相信以吴起的性子,是绝不甘心白跑一趟的,来了,便会做好万全准备来说服公子你。呵呵,看来这一战,非打不可喽。” 公子击轻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确实做到了,不得不说,他在论辩这一技巧上着实功力不浅。” “吴起的唇枪舌剑,同样是杀器,威力绝不输于他的作战能力。”田无择严肃地冲公子击点点头,“至于吴起此番所运用的计策,老臣以为大概也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了吧。秦国一下出动五十万大军,绝对不是个小数目,魏国根基尚浅,国力空虚,短时间难以调出人数相当的人马与之火拼,若再不出些奇险怪招、旁门左道,魏国只怕是难渡此劫。” 谈及战争,田无择的语气忽然又沉了下来,令人无端感到一阵紧张。 “可,夫子……”公子击看上去仍有些茫然,“我不明白……我到底该不该相信吴起这人?我虽已被他说服,uu看书.uukanshu但毕竟……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前人从未开过先例。我以为我作为魏国未来的国君,有权力否决他的提议。” “呵呵呵。”田无择不疾不徐地轻抚着花白的胡须,笑得意味不明,“听公子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老臣来做这个决定?” 公子击眼神一凝,抿唇不说话。 “大臣太重者,国危矣,左右太亲者,身蔽矣,此乃古之至戒也。公子你好像两个错误都犯了呢……” “夫子,我明白了。”公子击喃喃道,“是我的过错,让夫子为难了。可是,只有五万……还是从未立过功勋的士兵……这该是多么冒险的举措啊,谁能够轻易下这么大的决断?” “呵呵呵!所以公子,你还有半天时间可以考虑。不过老臣相信,其实公子内心对此事早已有定夺了吧!”田无择狡黠一笑,朝着公子击拱了拱手,“那么,老臣便先行告退了,公子晚上再见……”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远去,田无择退出大殿,只留公子击一人负手立于雕兰前,思绪万千。 宫人们依旧忙碌个不停。现在是酉时,距离晚宴已没有多长时间了。过了今晚,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又都会有所不同…… 田无择主战,吴起也主战,局势已定,非战不可。 既然要打,那就打吧,打得痛快些,打得淋漓些,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这是他继位后所要面临的第一场考验,也是他称霸之路上的第一座障碍,但他已无所畏惧。 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魏击,绝不是好伺候的主! 第69章 要走的路 尽管国君新丧令禹王城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坟场,尽管战事迫近使整座城都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阴云,醉玉天香依旧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全然不受影响。 什么天下大事,什么血雨腥风,什么勾心斗角,到了这里,统统都成了喝酒。在个地方,你只需要思考今日喝什么酒,以及今晚点哪位漂亮的姑娘。 云樗抓过托盘,将糕点一块块地往嘴里送,边吃还边瞪着盘子直看,一双大眼睛闪着晶亮的灵光。 吴起半卧在琉璃织锦榻上,神情慵懒,嘴角微勾,笑得十分轻浮,“好吃吗,我的小神仙?” 云樗一惊,差点噎住,活像一个做坏事被逮到的孩子。 “咳咳!”他心虚地转过头来,满脸尴尬。 素萱娘笑着上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帮他顺过气儿来。 吴起拍了拍手:“来人,给他再拿一盘。” 云樗小脸蛋“腾”地红了,连忙低下头,羞窘不安地绞着手指,时不时地偷瞟长鱼酒。 素萱娘见云樗这般可爱的反应,不由轻笑出了声:“放宽心,小弟弟,进了我的房间,你就是我的客人。这里的一切,你可以随意享用。” “哼哼!”吴起不屑地嗤笑道,“第一次听说有人逛妓院吃不饱,一盘糕点不够还要再来一盘的。小神仙,今日你可让我大开眼界了呢。”那调笑的语气,明显带了些嘲讽的意味,长鱼酒不悦地皱起了眉。 “倘若我记性没问题,我们方才应是谈到了‘霸道’,郡守大人这么急着要把话题岔开,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吴起懒懒地卧在榻上。素萱娘乖巧伏在他身侧,将一粒晶亮的葡萄递到他唇边,云樗眼巴巴地盯着那粒葡萄,暗自咽了咽口水。 “你误解我了,俱酒。”他扬起头,轻浮地笑道,“是你的小神仙太可爱了,这才引诱我岔开了话题。啊……我们的确是谈到了‘霸道’,你的记性没问题。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有耻且有格。难道不是这样吗?” 长鱼酒再度不悦地皱眉。 孔子的原话分明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用以和自己提出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主张作比较。吴起是故意说错的,长鱼酒心里很清楚,不过他也懒得跟吴起争这个。 “我不同意你的霸道。霸道的后果会是什么,你有否想过?”他直起身子,正襟危坐,“倘若国君滥刑苛政,则君臣上下忿怨相对。百姓不堪其苦,大狱人满为患,秋后流血漂橹,叫声屈动地惊天。豪门大族失去其应有地位,百姓失去其应有尊严,举国之内万马齐喑、冰冷压抑。施行霸政,到最后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哼!只要能够把我的治国理念贯彻下去,付出点代价算什么?总有一日,那些无知的国君会明白的,孔子的仁道早已不适合这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时代了,当今之计唯务霸道,国君们唯有将那绝对无上的权力牢牢攥在手里,四境方能得治。” 吴起从琉璃榻上起身来,示意素萱娘站到一边去,严肃之色取代了一贯的轻佻讥诮。 “我在曾参大人门待了足有七八年,尽管儒家历来被天下人公认为正道学派,但很快我就发现,儒家理念与我自身的想法背道而驰,于是我退出了儒家,坚持走自己的路。” “霸道……”长鱼酒喃喃道,“霸道……霸道……你要走的道路就是一条霸道吗?这就是你所希求的吗?严刑峻法、虎狼苛政,把天下人都逼到退无可退、无法喘息的田地,让其生不如死,最后把你也一起拖下泥潭,大家一起死了清静?要知道,一个绝望的人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在他心中已经无任何道德准则可言了,这样的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你不怕压迫过头了,被他们反咬一口?” 吴起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旁狼吞虎咽的云樗,反问道:“那你呢?既然你不同意我的看法,那你所希求的又是什么?哈,别告诉我是那虚而无用的仁义。” 长鱼酒明显不悦。他挑了挑眉,正色道:“不错,就是仁。我心中的理想国度应是施行仁道之国,人人都有其存在的一席之地。既无严刑峻法,也没有横征暴敛,国君用礼来约束百姓,用仁义来教化百姓,用乐来陶冶百姓的性情。如此一来,我与臣子和睦相处,上下无怨,百姓安居乐业,四境之内安定无恙。如何?这条路是不是比霸道高尚得多?” “嗯……”吴起点点头,随手拈了块糕点放在嘴里,抬起头,用戏谑的眼神打量他,“高尚是高尚,看来端木大人那虚伪的一套,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相信他一定很欣慰有你这样忠实的拥护者,只可惜呀……你和他,想法都没什么可行性,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幻梦般的理想国度,华而不实,虚而无用。” 他从琉璃塌上站了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嗒、嗒、嗒” 安静的房间里,脚步声沉稳有力。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困惑,你那破想法究竟哪里没了可行性。我可以告诉你,你犯了两个致命错误。” “哦?”长鱼酒讶异地笑了笑,“致命的错误?鄙人愚钝,不知问题何在,烦请郡守大人赐教。” 他礼貌地伸手,示意吴起继续讲。 “首先,你所谓的‘仁义’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就是就是!”云樗吃着吃着,竟然抬起头附和了一句。 长鱼酒郁闷地转过头去,不理睬那棵“墙头狗尾巴草”。 谁知这棵草竟还来劲了,“师傅说仁义最虚伪了,与其高举仁义的大旗行不义之事,还不如什么也不要做,就悬坐在高位上,无为而治。如此一来,没准儿百姓还觉得你自然得体,顺应天时万物,不矫揉造作!” “呵!小神仙,悟性不错嘛!”吴起勾唇,邪邪一笑,“我很庆幸,你没有被你的曲哥哥带坏了。” 他走到长鱼酒身边,在他身侧来回踱步,神色悠闲而随意。 “仁义这个词有多么虚伪,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哟!你瞧,你的小神仙也是如斯看法呢!依我看来,仁义不过是张一丝就破的薄纱,权当是表面功夫,若要深究下去,就是空洞一个了。伯夷弃位出奔,这是仁义,宋襄公等待楚军列阵,这也是仁义,可他们的结局又是怎样?一个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一个打了败仗还贻笑千古。惜哉,惜哉!” 吴起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历史本不赏识仁者,她看中的,是那些狂热而极端的冒险者,那些敢于将疮疤揭开来直面鲜血的勇士。这些所谓的仁者,行事注重表面功夫,却终究无法深入事物的本源,因而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同样地滑稽可笑。” “行行行!”长鱼酒讥笑着点头,uu看书 ww.uukashu.co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名为历史的姑娘眼光还真是别具一格呢。” “唔……唔……”云樗的嘴边沾满了碎屑,嘴里塞满了桂花糕,活像饿死鬼投胎,“唔……可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啊,唔……” 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长鱼酒一巴掌拍了回去。 “吃你的桂花糕去!” 云樗委屈地瘪了瘪嘴:“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哈哈哈!没想到你也会有吃瘪的时候,俱酒。看来仁义这玩意儿,真的已经孤立无援了呢。” 长鱼酒一脸不爽地瞪着吴起,沉默不语。 “至于第二个问题嘛……读书人经常会犯,倒也不怪你们,整日只知读圣贤书却不闻窗外事,对人情世故自是一窍不通。”吴起悠闲地围着长鱼酒一圈圈踱步,以胜利者的姿态高扬着下巴,志在必得。 长鱼酒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卖什么关子,快讲!” “这第二嘛……你方才说要用礼去约束百姓,试问你要怎么个约束法?” 长鱼酒思索片刻,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这么简单,不同身份地位的人遵守与其地位相符合的礼节。臣对君效忠,子对父孝顺,夫妻间相敬如宾,百姓恭谦有礼,人人以礼相待,天下自然不会有争吵打闹,更不会有阴谋算计。” 言毕,他偷瞟了吴起一眼,见其双目神采奕奕,俨然一副小人得了志的模样,便知自己定是着了他的道了。 “行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可以开始你义正言辞的批驳了,郡守大人。” 第70章 撕掉面纱 “唉,不急,不急。” 吴起慢悠悠地踱回桌边,拿起酒盏轻啜一口,看向窗外,“不知你是否见过这种情景:夫妇俩个,妻子怀胎十月受尽临盆之痛,好不容易诞下一个婴儿,却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 “倘若产的是男婴,则丈夫喜笑颜开,四处奔走,昭告邻里。亲朋好友皆来祝贺,家中门庭若市。可如若不慎,产了一个女婴呢?藏着掖着,唯恐让周围街坊知道了。有时看看那女婴,便恨不得杀了她。家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门可罗雀。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长鱼酒抿嘴不语。 “啊哈!”吴起笑了笑,“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愁吃穿,也不必为生计奔波,又岂能体会到那对夫妇内心的煎熬呢?不过你瞧你父王那些嫔妃们,整日盼着生个男孩,大概也能明白几分了吧。” 长鱼酒依旧不语。 “唔……我知道!”云樗兴奋地举起了小手,“很简单!因为男孩子身体强壮,长大了能养家,侍奉父母为他们送终。可女孩子身子弱,而且长大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嫁出去了可就是别家的人了,自然没法奉养她自己的父母了,所以对平常百姓家来说,养女孩是种负担。” 素萱娘抿嘴娇笑,琳琅耳饰发出“叮当”脆响。 “真是想不到呢,呵呵,原以为小弟弟你是不通达人情世故的,现在看来还懂得蛮多的嘛!嫁出去的女儿啊,就像泼出去的水,爹娘心痛不说,还要不辞辛劳地替婆家干家务,做得不好便要挨婆婆的数落、丈夫的冷眼。若是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男孩儿来,那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喽。所以嘛……好端端的姑娘,嫁人作什么?还不如我这沦落风尘的女子。至少我不必整日干活,也不必受婆婆的役使,看丈夫的冷眼,在这里有人伺候我,我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多好!” 素萱娘说的自不全是真话,却也部分是真的。她用青葱的指尖拈起一个葡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圈,送到吴起口中。 “萱娘说得在理。”吴起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小神仙。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这关系到夫妇俩自身的利害。想想,即便是那世间最伟大的父母养育之情,其中依旧不免参杂一个‘利’字,更何况没有血亲关系的君臣、夫妻?” “说得是呢。你大概是把人情关系想得太美妙了呢,长鱼公子。”素萱娘翩然一笑,扭了扭纤细的腰枝,“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衰美之妇侍好色之夫,想想看,结果是什么?必会失宠。一个女人倘若失了宠,她的儿子继承家业的机会也就大打折扣了,这便是为何,富贵人家的妇人常盼着她们的夫君早死。难道因为她们不爱自己的夫君吗?非也。她们不过是担心自己失宠,而使她们的儿子失去继承的机会,所以,她们宁愿丈夫在爱上下一个女人前死掉!”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起来,冷冽中又掺杂了几分轻蔑与不屑。 “在利益与地位面前,感情不过是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撕,它就破了。”素萱娘巧手一勾,仿佛当真撕掉了那层面纱一般。 “不错。”吴起点头道,“你的理想太高了,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的。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一点人情味,不过是利益的大网将你我串接起来。君臣、兄弟、夫妻,这些所谓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实则充满了血淋淋的利害算计,最是虚伪诡诈。即便外表上看起来再礼貌再恭谦,这些,依旧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 “承认吧,俱酒,礼只能维持那一点可怜的表面,而有些东西倘若不彻底根除,留着终究会是个毒瘤,后患无穷。” 长鱼酒坐在桌边,默不作声地饮酒。美人酒甘洌清甜,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落瑛,想起了许多许多怅然往事。 许久,他才幽幽开口道:“我自幼生长在危机四伏的王宫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又岂会将人情关系想得美妙?只是从未放弃希望罢了。” 吴起不屑地讥笑了一声。 “我相信人性总还有他光辉的一面,仁义礼智,儒家便是要唤起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即便这个天下如你所言,充满诡诈算计,但我相信这世上总还有一方净土,总还有些固执不灭的微光。所谓仁义,并非只是一种品格。你们对仁的理解,可算是偏颇狭隘的。” “哦?”吴起一挑眉,“我们的理解是偏颇狭隘的?愿闻其详。” “对于仁是什么,我们大可溯源,回归它最初的含义。果仁、桃仁、花生仁,仁是果子中间的那一颗果核,即一个人的核心所在。仁乃万物之本,本心之源,是一个人秉持的信念,也是他的理想、他的意志。而所谓仁者,也并非宋襄公那般老好人、大善人,而是思无邪之人。”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吴起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摇头晃脑吟诵着,以表达其不屑,“哼!那不过是因为孔子把其中不堪入目的**内容全删光了,所以无邪。我说儒家人老端着吧,这么重视表面功夫,有本事别讨老婆呀!” 长鱼酒笑着摇了摇头:“孔子所谓的思无邪,并非是让人思考无邪之事,而是指一个人的思本身可以是纯净的(注)。而这般纯净,不是初生婴儿的纯洁无暇,而是一个人在污浊尘世里滚过半生后,依旧保有的清明态度,是一个人对大道的执着不懈追求。你不明白,你也不会明白。” “是啊,我是不会明白。”吴起悠然地品着酒,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沿,“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我吴起俗人一个,喜欢立竿见影的,自然不懂你的雅曲。” “呵,那你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既然你觉得我的‘礼’非常虚伪。”他兴致盎然地反问道,“我很好奇,难道要在街上干架么?” “我?”吴起轻笑了一声,晃了晃酒盏,“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以前,首先我要让你明确,我的理想国度里有哪些人。” “哪些?” “你知道吗?”吴起扭头看向素萱娘。 素萱娘娇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呢。大人的理想国度会是怎样的?有萱娘吗?” 吴起眯眼一笑,转向云樗,“小神仙,如果我把一个很大的国家交由你治理,你希望自己的国家有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吗?”云樗有些诧异,“你问我?” “不必紧张,各言尔志罢了。” “哦,我啊!”云樗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搓着手兴奋地说道:“我希望我的国家能建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没有烦人的舟车、喧闹的集市,百姓可以在这片原野上自由自在,逍遥彷徨乃至无为。有人奔跑,有人采花,有人在溪边濯足,甚至什么也不干就躺在芳草地上睡大觉。而且……我希望我的国家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人,这样我的国家才会很好玩,才不觉得腻味,每天都过得很丰富很开心。然后我就悬在高位上,看他们做各种事情,顺应天道无为而治,以圣人之道行不言之教。” “很好玩?很开心?”吴起不屑地笑了笑,“把治国当儿戏。各种各样的人,不觉得这样很危险么?这就是为何道家注定只能栖居江湖,u看书 ww.uukansh.cm 一辈子缩在君王看不见的地方。” 云樗不悦地哼了一声:“让我发言,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吴起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美人酒,品其酒,如见美人,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啊!” “呵。”长鱼酒笑了,笑得悲凉。 统治者,多么尊贵崇高的名字,又是多么残忍。他们制定礼法,将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区分开来,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实际上恰恰是在是消除它们,把他们变成一模一样的守法良民,如此一来便能消除潜在祸患,扫清对王权不利的一切障碍,高枕无忧。 他深谙此道,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儒与道的冲突,一言难尽。可礼本身没有任何错,错在使用它们的人。 “喂!你这个人,太过分了啊!不是你让我随便说的嘛!你还反过来批评我!” 云樗委屈地一拂衣袖,转身去品尝他的糕点去了,“糕点糕点,你也要多几种味道!否则我会吃腻的哟!” “我和你的想法正好满拧。” “哦?”长鱼酒兴致盎然地一挑眉,“说说看吧,博学多才、风流倜傥的郡守大人,倘若由你来治理一个国家,你希望这个国家会由哪些人构成呢?我很好奇。” 吴起伸出三根手指。 “三?”云樗忍不住又好奇地凑了过来。 吴起点了点头。 云樗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三种人?呃……你的国家为何只有三种人?” 第71章 在水1方 “不错,只有三种。”寂静的房间里,唯有吴起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又摄人心魄。 “掌天下权、地位无上的君王,以及……供君王差使的农夫和兵卒。至于其他什么商人,什么纵横家,什么游侠,什么王公贵族,这些人都是帝国的潜在敌对祸患,倘若由我执掌政权,这些人,就必须去死。” 长鱼酒神色飘忽,只顾低头喝酒。在他杯中,晶莹澄澈的液体泛出幽幽清光,倒映着他冷峻的眉眼。 素萱娘默默地站在一旁,略显局促。 唯有云樗好奇地瞪大眼睛,好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咪般,不住地瞄来瞄去。 “三种人?”云樗照着吴起的样子,也伸出了三根手指,在吴起面前比划了两下,“你的国度里只有这三种人?那该有多无聊啊!再说了,别人想当游侠,你就杀了他?这凭什么?人家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快意恩仇逍遥自的江湖生活,这是人家的自由,你凭什么干涉?” “我并没有干涉他。”吴起道,“他想成为怎么的人,当然是他的自由,我只负责消灭这种人,并不会像儒家那样,用礼法规范他的思想。” “你!”云樗愤愤道,“你这跟限制他的自由有何分别!百姓为了活下去,当然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意愿,迫不得已而成为你希望他们成为的人,农夫和兵卒……” “哦……那可不一定呢。”吴起邪邪一笑,伸手过去捏了捏云樗的小脸蛋,“总有一些刚烈义士会因拒绝屈服于我,而自我了断于沟渎山坳之中,那些所谓的不灭微光……但他的后来人很快就会发现,他的死毫无意义,还不如苟且地活下去,成为我的人。” “哎……”云樗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着眼前这家伙怕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倘若有一天,哪个笨笨的国君采纳了你的治国之策,那天下非成为人间炼狱不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世间之人皆梦中人也,看不穿,看不透……” 吴起慵懒一笑,嘴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会有这一天的,你到时候指出也不迟啊……” “既然你如是说,那我就问一个问题。” 长鱼酒起身,两眼盯着榻上傲慢的男人,沉声道:“既然你认为一个理想国度只有君王、农夫、兵卒这三种人,那我就要请问你了,你把自己置身于何地?你的国度里既没有大臣,也没有谋士,而你作为献策之人,应该不属于这三类人中的任何一类吧。不觉得这样很傻吗?你自己亲手绘制的理想国度,竟然不给自己留一席之地,甚至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你是否有想过,万一哪日引火烧身了可如何是好?” 吴起不屑地“嗤”了一声,“这还用说?我自然是辅佐君王达成理想国的那个人,国君需要我为他出谋划策,国家的管辖需要我的策略和意见,只要我是有用的,我自然有我的一席之地。” “不错。”素萱娘接茬道,“只要一个人是有用的,他总还会有他的生存土壤。” “即便我没了利用价值,即便我最终引火自焚,那又能怎么样呢?只要我的理想能够得以实现并永远贯彻下去,丢了性命又何妨?” “可是……问题很明显不是吗?”云樗插话道,“你只允许天下存在三种人,而其他人则应统统被消灭,这样一来那些侠士、纵横家、商人,包括君王的姬妾、兄弟姊妹,他们都会憎恨你,乃至联合起来与你抗衡。没了这样一个庞大群体的支持,你一人势单力薄,又靠什么来构建你的理想国?” “靠什么?”吴起转过头来,看着云樗道,“自然是靠权势。靠拥有绝对权力的君王。大权独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当朝的士大夫们尚且不敢不服他,更何况那些不入流的游侠纵横家?那些国家渣滓蠹虫……等舔了血的刀架到他们脖子上的时候,又有几人敢反对我?反正已经有这么多人恨我了,自然也不在乎多添几个。” “哼!你这样,我也会恨你的!”云樗生气地皱着一张小脸,脸上还有残留的糕点碎屑,“除了国君,你就留两种有用的人,农民给国君种田,生产吃的穿的,士兵替国君杀人,消灭外来敌患,是这样吗?你把臣民当什么了?你的奴隶吗?这太残忍了,百姓在你这里连畜生都不如!抛开其他不说,你这样的理想,还有一点人情味可言吗?” 吴起脖子一扬,杯中酒一滴不剩灌入咽喉,“倒酒。” 素萱娘立刻走上前来,捋起衣袖,为他斟酒。 “怎么说呢?”他翘起腿,用两根手指捏着杯沿,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晃悠着。 “人情。在天地造化、万物众生面前,你说这人情……它又算老几呢?有人之情,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这不是道家一直秉持的理念吗?相较宏伟盛大的自然化育,你不觉得人情味是种太虚太渺小的东西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云樗一下子噤了声。 吴起倨傲地笑了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看向长鱼酒:“这不,连你那可爱的小神仙都丢盔弃甲地向我投降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放弃吧,你说服不了我。”长鱼酒神色淡淡的,不起一丝波澜,“抵御秦师一事,你能说服我,但这个问题,你是说服不了我的。我是人,不是鸟兽。鸟兽不可与同群,我不和人待在一起,又跟谁一起呢?与人共处,唯有施行人道。” “本来就没想说服你,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情的本质。”吴起不屑地撇了撇嘴,“真是令人鄙视啊,俱酒,你们这些愣头愣脑的文人,只会缩在自己造的虚假蚕蛹里醉生梦死,却不知理念是要豁出命去实践的。不过呢……等你披衣戴甲横刀跃马,在那生死无常的战场上滚过一圈后,相信你定会有所长进的,俱酒。” “尽管鄙视我好了。”长鱼酒笑道,“是啊,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却还一心梦想寻回人们心中的道德廉耻,最后只得在一众人的嘲笑声中,累累若丧家之犬,我们儒家人确实是愚蠢啊……” 他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可是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一刻不会停下前行的脚步。为往圣继绝学,兴复西周礼乐,这是儒家人的理想;道之不行已知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儒家人的信念;刚毅木讷,仁义礼智,这是儒家的道统精神。我没有你这般巧言善辩的口才,我们儒家人不太会讲话,但会坚持做自己。” “可你们坚持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场空罢了。这样的坚持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长鱼酒淡笑了一声,道:“我们今天只是各言其志而已,不是吗?你谈你之所希求,我谈我之志向,不管怎么说都只是志向罢了。” “所以呢……”吴起侧着头,拨弄起他的玉扳指来。 “所谓志向,那便是存于胸中、现阶段难以实现、但我们正为之奋力拼搏,让它成为现实的东西。她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高贵典雅,窈窕绰约,却也若即若离,渺不可攀。然君子心乐之,愿与其永以为好,穷尽山水追寻之,倾尽天下取悦之。即便最终我没能追求到她,至少我也尽力了,怪只怪,那个女人没有眼光,没有福分。如此这般,大概也就不枉我这一生了。” 吴起已经重新躺回了榻上,双目阖起,好像睡着了一般,但长鱼酒知道,他在很认真地听着。 “萱娘。”长鱼酒忽然转头唤道。 房间里弥漫着檀香的气味,细细看去,还能看见一缕缕富有质感的檀香烟,缥缈摇曳如穿云烟水,大红罗帐高高挂起,让人感到朦胧暧昧,昏昏沉沉的,只想在这温柔乡里睡过去,做一个春水荡漾的美梦,再也不要醒来。道是风华雪月之地,远客无处不销魂。 女子稍显讶异地抬起头来,拨开额前碎发:“长鱼公子有何吩咐?”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琴谈得不错。” 素萱娘微俯了俯柔弱的娇躯:“谢公子夸奖,不过,想必在公子心中,萱娘的琴艺相较某位姑娘……还是略逊一筹吧。”狭长的眉目微微眯起,uu看书 ww.knshu.co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浮率性,言语间尽是揶揄调笑。 长鱼酒倒也不在意,只是拎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重新斟上满满一大杯。 “此地有美酒,有美人,倘若再添些美妙的乐音,岂不快哉!” “还有美食!”云樗补充道。 素萱娘闻言不由会心一笑:“原来公子想听琴曲啊,这还不好办?不知公子想要听哪首呢?” “来首【蒹葭】吧,许久不听了,这调调,真叫人好生怀念啊……”他轻叹一声,将泠泠玉醅送到唇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哎,只可惜我不懂水性,没法涉水而上。谁又会来渡我呢?” 素萱娘摆好古琴,在琴边坐下,深吸一口气,将狭长美目阖上。清冷无暇的乐曲便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似碎玉乱珠,悦耳动听。 长鱼酒闭起双眼,跟着节拍轻轻哼着,似乎已经陶醉其间无法自拔了。云樗倚在他身上,同样地一脸沉醉,仿佛这是不染凡尘的天外之音,净化一切邪念,让失路之人忘却人世间的苦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砰——” 楼下忽然传来巨响声。 素萱娘手一抖,整首琴曲顿时意境全无。 第72章 屠鬼刑官 琴声忽的顿住了,唯有琴弦仍在微微颤动。 长鱼酒条件反射般地睁开眼睛,眉宇间尽是兴意阑珊。 “什么人在下面瞎折腾?真扫兴!”一看乐曲被打断了,云樗不满嚷嚷起来。 “砰砰砰——” 一连串巨响随之而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花瓶碎裂的声音,撕扯布帛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男人粗鲁的吆喝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似乎事态不妙。 云樗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下面出什么事了?” 长鱼酒摇了摇头,神色同样凝重:“好像是有人在闹事?” 平素在妓院里,客人闹事也是常有的,有吵架的,有发酒疯的,自然也有睡完不给钱的,甚至还有两个客人为争一位姑娘大打出手的。总之,妓院就是个不怎么太平的地方,尽管它闻起来香香的,看起来美美的,每日歌舞升平。 “不,这应该不是寻常的闹事。”素萱娘坚决摇头道,“虽然醉玉天香隔三差五就会有客人闹事,可那毕竟都是小打小闹,绝不会弄出如此大动静。恐怕这一次……来的不是寻常的客人……” 她紧张地攥住衣袖,美目中尽是担忧之色。 “小贱人!快老实交代,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砰——” 楼下传来花瓶被打碎的声音,异常刺耳。由于几人所在的房间与楼下仅一门之隔,楼下的任何喧哗声可以清晰地传过来。 云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神,细细聆听。素萱娘动了动红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长鱼酒立马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房内一时寂静如死。只听一个粗鲁的男声突兀地在楼下响起。 “说!他们到底在哪里!要是不说的话!哼哼!我们可要一间一间房间找过去了,到时候若是叨扰了你的这些贵客,我们可不负责!” “几位大人在说什么,小的当真不知啊!咱们醉玉天香来过好多客人,小的就算记性再好,也不可能一一记清他们的长相啊!只是这房间里都是咱们醉玉天香的贵客,此番贸贸然搜查,只怕会侵犯到客人的隐私。万一得罪了哪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那岂是小的这一条贱命可以赔得了的?” 这女声很低,一听就听得出来,正是先前迎接他们之人,也是醉玉天香的总管。连总管都出来跟他们赔笑了,楼下这群人想必来头不小。听他们方才所说,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这厢正思忖着,楼底下突然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 听了妇人一席话,那群人似乎犹豫了。他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在权衡什么。不多时,只听另一个稍尖的声音道: “大人,我先前分明看见他们从车里出来,进了这醉玉天香的大门,绝对错不了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讲不定啊就在这楼上,大人可千万不能就这般轻易放弃搜查呀!” 楼下又是一阵煎熬的沉默,那群人仿佛突然便失了动向一般,无声无息,让人捉摸不透。在这种情况下,人反而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喂!曲生!”云樗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转过头,朝长鱼酒悄声道,“该不会是来抓你的吧?这里可是三晋的地盘,你说我们的行踪会不会已经暴露了?” “不会吧……”长鱼酒声音发虚,犹疑地摇了摇头,“可我听说,韩玘上次虽并未得手,但他回去向韩国公复命时,谎称已亲手于屯留结果了我的性命,且韩国公似乎对此也并未起疑心。现在三晋的人都相信我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派人追杀我?” “哦,这样的啊……”云樗不安地咬了咬嘴唇,看上去依旧很紧张,“那……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吴起“倏”地站了起来,低声喝止道:“不!你们都呆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我下去看看!” 不由分说,便推门出了房间。 “哎,大人……”素萱娘有些担忧。 这绝不是普通的闹事,来的必然是禹王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换了哪个他们都得罪不起,更何况连萧夫人都出面了…… 她试图拦住吴起,可纤纤玉手在半空顿了顿,又落寞地放下了。这个男人,从来就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他也不会甘于受任何人的约束。 楼下早已是狼藉一片,现场凌乱得让人不忍直视。正中间敞亮的铜镜被砸得支离破碎,中心赫然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花瓶碎得一塌糊涂,几朵花无力地缩在碎片堆里。木桌翻倒在地上,四脚翘起,酒水清茶流了一地。大红灯笼被打落在地上,就连房梁上悬挂的粉色帷幔都被扯下来了,上面布满了肮脏的足印。 萧夫人惊慌无措地缩在角落里,一张风韵犹存的俏脸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正冲围着她男人们解释着什么。可那群男人并未就此收手,只是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明显对她的解释不甚满意。 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修长,罩一件黑色斗篷,长长的墨发一丝不乱地贴在脸颊两侧,脸上戴了个恶鬼面具。面具上的怪物嘴巴大张,口中满是鲜血,像是想要吃人的模样,令人不禁毛骨悚然。透过那张面具,可以看见他那一双阴鸷冷血的眼睛。 他斜倚在梁柱上,双手环胸,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嘴角噙着一抹冷酷的笑意。 “几位大爷,小楼本就收入微薄、经营不易,你们这么一搜,若是惊扰到贵客们,只怕他们往后再不会光顾小楼了。画像上的人小的确实没见过,还请几位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们吧!” “呵。”为首的男人眯起眼睛,戏谑一笑,“没有客人光顾,那只能说明贵楼的女人姿色平平,都是些庸脂俗粉,对男人没什么吸引力。倘若诚如贵楼的招牌,都是些国色天香,还怕招不着客人么?” 男人们登时爆发出粗鲁的哄笑。 在一众笑声里,萧夫人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弟兄们!不要理这娘们儿,咱们上去搜!” “好!”不知是哪个人突然喊了一声,几个人顺势就往楼上冲。 “几位大爷,求求你们了,小楼经营真的不容易啊……”萧夫人倚在墙边无力地哀求着,却再没有人理会她。 “呀——” 见人冲上来了,姑娘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纷纷向两边退避。 “乓!” 又一个花瓶被砸碎,瓷片迸碎了一地,场面顿时混乱到了极点。 “都停手吧,求求你们了……”萧夫人仍在哀求。 “啊——”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惨叫声忽然响起,毫无征兆,叫声之惨之凄厉令人发指。 全场瞬间寂静下来。 男人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楼下一时寂静得诡异。 “啊——” 又是一声凄厉惨叫。紧接着,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他的右臂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弯曲着,似乎被某种强力扭断了。目光再往上移,在他的肩坎上赫然有个大大的血窟窿,汩汩鲜血正不断向外冒出,似是受了暴力的钝击,整个人看起来触目惊心,几乎成了一个狼狈的血人。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概是晕过去了。 “啊——” 姑娘们尖叫着,再度乱成一团。霎时间,醉玉天香变成了集市,闹哄哄的一片狼藉,哪还有昔日的阳春白雪、朦胧高雅? “这……这不是九弟吗?”正是那打头阵往上冲的弟子。uu看书 ww.uukanshu 为首的男人眯着眼睛,拳头紧攥,眉宇间透出凌厉的杀意:“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敢在本官面前撒野!” “啊——” 他话音刚落,又几声凄厉惨叫声纷至而来,紧跟着楼梯上立马又滚下三四个人来。他们如出一辙地被拧断了手臂,洞穿了身体,肩上、手上、胸口,到处都是淋漓鲜血。 萧夫人诧异地抬起头,望着那满地的“血人”,轻声道:“我就说吧,你们这般贸然进去搜查,免不了会得罪一些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是烦请几位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楼,也为自己留条后路吧。”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为首的男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勃然大怒道,“哼!敢跟我叔羽鬼对着干的人,放眼整座禹王城都找不出几个来!管他是什么东西,既然这厮胆子那么大,那我叔羽鬼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叔羽鬼!”楼上房间里,素萱娘惊恐地捂住了嘴,“天呐,竟然是他!” “叔羽鬼?谁啊?”云樗一头雾水,但见素萱娘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便知此人必然大有来头。 “叔羽鬼现世,世上无鬼神!此人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屠鬼刑官,叔、羽、鬼!” “哈~”云樗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好吧,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素萱娘显得很诧异,“没听说过他,那你总该听说过法家吧?” 这一回,云樗笑不出来了。 第73章 灯火 当世三大宗派之一,与儒道齐名,江湖上凶名赫赫的法家,谁没有听说过?若要用一句话来描述法家,那就是残忍到了极致,冷血到了极致。法家那些所谓的人,甚至都不能算作人。 这个宗派极度隐秘,且门规异常森严,据说法家弟子各个精通酷刑奇术,并专门用这些来惩治无知百姓,让无辜蒙冤之人受尽折磨,屈打成招,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恶魔。 云樗胆怯地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们……楼下那些人,他们都是法家的?” “不错。”素萱娘严肃地点了点头,“法家在魏国势力很大,几乎可算是魏国的实际掌权者,掌握国家大命脉,就连田——” 她突然打住了,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哎……不说了,这些事情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总之禹王城到处都能见到法家的人,这本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叔羽鬼……他,他是……” “他是什么?”云樗紧张地问道。 “他是法家禹王城分舵的总刑官,也就是城里所有法家人的头领,手里握着生杀重权,在法家地位极高,从某种程度上控制着整座禹王城,就连咱们国君都要敬他三分。” “啊?可……可他不是江湖人吗?一个江湖人怎会有如此大的权力?连一国之君都要忌惮他?”云樗不解道。 素萱娘垂下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难道你没听人说过吗?朝堂亦是江湖。江湖人和朝堂人,他们到底又有何分别呢?朝堂与江湖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体,藕断丝连,相辅相成,唇亡齿寒。江湖人有时也是朝堂人,朝堂人有时可为江湖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楼下,萧夫人听到“奉陪到底”四个字,双腿立刻软了。 “几位大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打了,别打了!要是再打下去,我这醉玉楼可要被你们拆光了呀……” “给我接着搜!”叔羽鬼冷哼一声,根本没有不理睬妇人,“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骑在法家头上作威作福!” “别!别呀!”萧夫人踉跄着起身,想要拽住一个正往楼上冲的大汉,“别打了!别打了……” “滚开!”大汉不耐烦地一甩袖子,粗鲁地推开了她。萧夫人重心一个不稳,又摔在了地上。 “哎哟……真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呀……” “啊——” 凄厉的惨叫声陡然响起,又一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就是那名大汉么?他的手脚都被凹得变形了,整张脸因为疼痛而剧烈扭曲着,淋漓鲜血糊满了额头,而更多的鲜血正不断从额前的窟窿里冒出来,惨不忍睹。 “啊——” “啊——” 大汉意识尚在。他躺在地上剧烈挣扎着,痛苦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如此狼狈的模样,哪复先前的生龙活虎?整个就是一条死狗! “哟呵!萧夫人,瞧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点都不美喽!” 冰冷如古玉的声音忽地在头顶响起,慵懒的声线,带着不容忽视的尊贵气场,“哦……看上去,你似乎碰到不小的麻烦了呢。” “吴……吴大人?”萧夫人惊愕地抬头看去。 果然是他! 朦胧的帷幔轻轻摇动,万千灯火掩映下,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楼梯扶手上。玄衣如墨,眼神冷厉,桀骜不羁。 他就这样静静伫立着,居高临下,用他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俯视楼下的芸芸众生。 前一秒还无比吵闹的大堂,此刻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姑娘们悄声细语指指点,冲同伴们打着眼色,眼波流转间脉脉含情。原本嚣张的男人们眼中流露出了为难甚至恐惧之色。 “大人!我们要不要……” 叔羽鬼冷笑了两声:“怎么,你怕了?” 语气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压迫性的震慑力,冰冷残酷。问话的男人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摇曳灯光下,倚在楼梯上的男人似乎动了一下,烛光反射间幻化出万千光晕。 “哟,瞧我这运气,连逛妓院都能遇到老朋友啊!当真是看不出来啊,羽老刑,与你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原来你竟也有这嗜好,不如下次……咱们约了一起?” 在一众姑娘倾慕的眼神中,他从那繁华灯火中走来,步子沉缓有力,玄色披风扬起,衣襟上的暗金蟒纹闪着光。一头略显凌乱的墨发慵懒垂于身后,用青色玉带随意束起。那张脸,还是一样桀骜不驯,高傲得让众生自惭形秽。 手扶着玉栏,吴起一步一步,徐徐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尖上。嘴角弯成利钩,一抹淡淡的冷笑。除此之外,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令人恐惧,正如暴风雨总是隐藏在最平静的表象之下。 这个人,冷漠,空寂,强大,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来,完美无缺。任何人,只要见过他一次,便再也难以忘怀。那双眼睛。 从他那双眼里,除了压抑的冷,什么也读不出来。对于这个男人而言,这双眼睛,便是他的武器。 萧夫人见有人出来救场,不由重重舒了一口气,继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当真是不明白,堂堂西河郡守,一介武将,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却怎么老往她这儿跑?还是光明正大地跑!不是偷偷摸摸隐姓埋名,而是公然地来,公然地找女人,公然在这里过夜,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曾顾及自己的名誉吗?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传到国君那里去,到时候他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哎……这个男人,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除了聪慧的萱娘,大概再没有一人了解他了罢,只怕就连萱娘对他,也不过一知半解吧…… “不过……我们的屠鬼使大人以这种野蛮的方式逛妓院,实在是好生没礼貌呢。你看,姑娘们都被你吓着了。”他手一抬,指向那些惊慌失措的女人们。 叔羽鬼微微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倨傲的架势,笑容阴鸷:“确实是老朋友呢,我的沉玉,别来无恙?” “托大人的福,还不错。”吴起走下楼梯,缓缓来到叔羽鬼跟前,与他面对面平视。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立在一起,四目相对间隐隐有火星飞溅,萧夫人等人不由兀自后退数步,唯恐那一触即发的战火波及到自己。 “呵,既然是老朋友,那献玉使大人理应心知肚明,禹王城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五百刑官之首。”叔羽鬼面具下的脸色阴沉无比,似乎随时会爆发。 “你的地盘?”吴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故作惊讶道,“原来这里是屠鬼使大人的地盘啊,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还以为是魏击呢!” “哼哼!”叔羽鬼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般凌厉,“少给我耍嘴皮子,沉玉,别忘了你回城这一遭折腾出这么大烂摊子来,是谁帮你收拾残局、打掩护,又替你瞒天过海。” “哦?是叔羽大人你吗?我怎么不知道?”吴起诧异地问道。 “怎么?”叔羽鬼阴鸷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你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你可以随便在这巴掌大又布满眼线的禹王城里,藏下一个大活人么?你也太小瞧魏击和田无择的能力了。若非我替你打的掩护,你现在怕是已经收拾包袱,准备走人了。” “竟然被你发现了,呵。”吴起依旧不咸不淡的态度,仿佛早已经对一切了如指掌了似的,让叔羽鬼不由一阵恼火。 他眯着眼,嘴角浮现出一抹恶劣的笑:“可惜……我并不在乎。对我来说,不管这城有多小,眼线有多少,只要我吴起愿意藏,总还是能够找到藏身的地方。所以——” 他无所谓地一耸肩,道:“如果大人容不下这个女人,或想拿她作要挟,我换地方就是喽!只要我吴起想换,我敢打赌,你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径自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神色悠闲。 “之所以把人藏在你屠鬼刑官那里,不过是看得起你罢了。这破地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就许你在那儿作威作福,不许我藏个人?要知道,我从来就不受你管束,即便是在这禹王城。” 叔羽鬼眼神一凛,u看书 ww.ukanshu 目光里充斥着冷酷杀意,丝丝寒意透了出来,在他周身三尺之内笼上一层冰霜。 “行,我的献玉使大人!你行!他们说这世上再锋利的刀子,都比不上你献玉使这张嘴皮子,在下今日算是领教了。藏人的事情,我叔羽鬼可以暂时不跟你一般计较,可今日献玉使大人不仅妨碍我执行公事,还打伤了我的手下弟子,说说看,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哎……”吴起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我也是被逼无奈呀,要知道,我素来尊重屠鬼使大人,若非真的有难言之隐,又岂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呢?” 叔羽鬼皱了皱眉:“哼!什么难言之隐?” “不知大人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吴起晃悠着茶碗,慢吞吞地踱到他身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宵一刻,千金难换。方才我正要跟我的小美人儿在房里共度良辰呢,好容易哄了她半日,都脱得差不多了,不想你们一群大男人竟恬不知耻在楼下吵吵闹闹,坏我兴致不说,还惊扰了我的小美人儿。现在她怕得躲起来了,愣我怎么劝也不出来了。我的良辰没了,相当于你们抢了我的千金啊,你说,我不跟你急跟谁急啊?” 说罢,他还故意装出一副悲痛万分的神色,极尽虚伪之能事,可惜就是眼泪挤不出来,不然说不定就更煽情、更像一回事了。 云樗趴在门边上,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楼下的动向。 “哎你们说,那法家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呀!那家伙怎么如此嚣张猖狂?” 第74章 3个回合 “法家于天下共有七十二分舵,遍布七国之境,且每一处分舵都设得极其隐秘,常人难以寻得。对于这个宗派……我知道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若是换了别人,可能更加一无所知了。总之法家是一个极其神秘且残忍的宗派,实力绝不容小觑。” “那……那么法家弟子长老……那些人全都是残酷冷血的奸邪之辈吗?”云樗睁着晶亮的大眼睛问道,“就是那种杀人如麻,没有情感的人。”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素萱娘坚决地摇了摇头:“绝对不是!所谓残忍只是他们的治国理念,包括他们修炼的武功招式都偏向冷硬残暴,但他们的心却并非荒原一片,而是时刻都装着天下众生。在这一点上,法家人与儒道两家其实并无分别,都是些心怀理想,敢为天下先的有志之士,只是行为主张相对偏激罢了。哈哈,小弟弟,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要知道,天下事物并非是只有阴阳两面的哟!” 云樗小脸一红,低头小声道:“才没有咧,我只是比较笨而已,不许嘲笑我……” “呵呵呵,萱娘。”长鱼酒淡淡一笑,“我没想错,你果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难怪他这么喜欢你。” 楼下。 “你——你、管我屁事!”叔羽鬼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酸劲。他铁青着脸,脸色极其不自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天大的冒犯或侮辱,“你玩你的人,我们找我们的人,两件事有什么冲突?” 他渐渐平复了情绪,又兀地扬起脸,怪笑一声道:“还是……我们要找的人,就是那位小美人儿?你心虚了,怕你的小美人儿被抓走,这才故意把他们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吴起淡淡道,平静的双眸不起一丝波澜。 “你不知道?普天之下,还有我们献玉使大人不知道的事情,真是稀奇了!如果这你不清楚,那总舵下达的命令,相信你不会不清楚吧。哼哼!你应该知道同我作对的后果吧,你是在跟他对着干!”叔羽鬼一只手指向虚空,不知在指谁。他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双拳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又是一句,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 “我只知道,你们打扰了我的好事,今日我吴起就陪你们玩到底!” “好大的口气,给我上!”叔羽鬼手一挥,他手下的法家弟子立刻蜂拥而上,朝着吴起冲去。 吴起负手立于大堂正中央,略含酒意的双眸波澜不惊,仿佛喝醉了一般微眯着。无论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法家弟子冲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呐喊着,怒吼着,虚张声势,却始终不敢有下一步动作。先前那几人的惨状他们是领教过的,断手的,断腿的,洞穿的,流血的,昏迷的,试问谁还敢上? 双腿不由自主地剧烈打着颤,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只脚在原地打着转儿,却都不敢第一个冲上去。 “哼!无胆鼠辈!”吴起扬起下巴,高傲地扫视着周遭人群,讽刺一笑,“来吧,谁来陪我玩玩儿?大爷我寂寞着呢!来个人啊!” 带着调笑意味的轻佻语气,仿佛是路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把叔羽鬼气得全身冒烟。 “我来!”话音刚落,只见一青年自人群中走出。细瞧此人,皮肤黝黑,眉毛浓密,眼若铜铃,气宇轩昂,言谈间透出一股阳刚之气。 “法家禹王城分舵弟子蔺少渠,恭请献玉使大人赐教!” 话音未落,凌厉的拳风已至,刚硬霸道,凶悍狠戾。想这蔺少渠原本还在几丈开外的地方,这不,才不到一句话的功夫,他便已完成了秒速挪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至对手跟前,企图打吴起一个措手不及。 好快的速度! 吴起冷哼一声,身子顺势向下一倒,拳风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他随即反手一挡,接住了蔺少渠横空袭来的另一只拳头,手腕略施巧劲向上一掰,只听“卡擦”一声,蔺少渠的左手腕骨竟被生生折断了。蔺少渠惊恐地瞪着眼前的男人,似乎尚未反应过来。 只一个回合,短短数秒,如霹雳弦惊。 “啊——” 青年的惨叫声回荡在寂静的醉玉楼中,姑娘们尖叫着纷纷捂住了眼睛,不敢直视他。谁也想不到,这个令她们芳心暗许的男人,竟是个如斯残忍的魔鬼! 法家弟子不由心虚地连连后退,包围圈顿时扩大了数倍。 “哼!一群没用的废物!”叔羽鬼脸色微寒,双手攥紧成拳。 蔺少渠退后两步,微喘了喘,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沉重的朴刀,刀锋在幽幽灯火下泛处森然寒意。须臾,他如钉子般坚固驻扎在地面的双腿一绷,身体随即猛地向前倾倒,双手拖着长长的朴刀,眉头紧锁,挟全身之力虎扑而去! 感受迎面扑来的劲风,望着拖刀于身后搏命于一击的少年弟子,吴起眼中泛起怜悯与嘲讽。他负手静立于帷幔之间,仿佛那睡去的海棠般安详。 “呼——” 破风之声大作,蔺少渠锋利的刀罡转而已至眼前,那凝聚着全身之力的一击刚健霸道,所经之处丝帛木柱寸寸断裂。 劲风袭来,吹起吴起脸上一缕墨发,他轻抬下巴,微微偏开一个角度。借着第一波刀风的巨大冲力,整个身体忽然往后仰倒而去,直接仰躺在身后摇摇欲坠的木桌上,翻个身,躲过蔺少渠凌厉的一记横劈。 “咔!” 木桌瞬间被劈成两截。 吴起信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反手掷出。“嗖”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打在蔺少渠的右手手腕的穴道上。 蔺少渠顿时手一松,朴刀“咣当”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空气微微流动,夹杂着细微的呼啸声,在那极微小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力量充斥其间,如绵一般紧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吴起坚硬的拳头已来到他眼前。 “砰!” 一击挥出,正中小腹! 蔺少渠登时一口血喷了出来,向后疾退数丈方才稳住身形。他痛苦地弯腰捂着肚子,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哼!废物!”叔羽鬼冷不丁骂道。 “啊——” 蔺少渠忽然仰天大吼,双眼赤红,似乎是难以承受般的屈辱,变得有些癫狂错乱了,手臂上根根青筋暴起,细看甚至能清晰看见每一根血管轻微的脉动。 他迅速转身,右手疾出,变拳成爪,一招“引蛇出洞”猛地抓向虚空,以极其诡异刁钻的角度袭向吴起的天灵盖。眼看情势不妙! 吴起不慌不忙,微微侧身,偏开一小段距离。 “嗖!” 衣袂猎猎作响,电光火石间他已跃至半空。脚踏虚空,一个轻巧的燕回翔闪身躲开,随即猛地飞起一脚,带着破空声狠狠地踹在蔺少渠的腰上。只听得蔺少渠闷哼一声,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飞出三丈远,穿过堂前的帷幔,“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堂上的梁柱上。那条粉色的帷幔挂在他脑门上,看上去狼狈到了极点。 “咔擦、咔擦、” 屋顶传来脆响声。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竟是那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巨大梁柱砸了下来,将木制楼梯砸了个大缺口。饱受蹂躏的帷幔终于整个落了下来,盖在地上,上面全是洞眼,残破不堪。灯笼一个接一个往下掉,在地上挣扎着滚了两圈,发出幽幽红光。精美的瓷器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巨响,狼藉碎片到处都是,稍有不慎便可能割破了脚。 姑娘们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别打了,别打了!”萧夫人挣扎着爬过去,拽着叔羽鬼的袖子苦苦哀求,“你们再打下去,我这小楼怕是要被你们拆得一干二净喽!” “是谁要打?你去求他呀?”叔羽鬼一甩袖子,冷冷地甩开了她。 醉玉楼里一片寂静。只消三个回合,胜负立决,毫无悬念,这便是实力的差距。 吴起依旧负手立于大堂正中间,手脚都没有沾血,脸上云淡风轻不起波澜,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周遭之人却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恐惧,那种来自心底深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吞噬掉。 “你们……还有谁?”他双手环胸,语气很轻松。看书ww.uukans不过显然,并没有人敢轻视他这话。 “你们,一起上!”叔羽鬼发布了命令。 “呃,这个,大人,我们……我们……”法家弟子们唯唯诺诺了半天,愣是没人敢打头阵。 吴起偏着头,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法家弟子们在原地犹豫了半晌,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集体掉转头,四散逃逸而去了,其逃跑之状与先前的女人们一般无二,临走时还不忘捎上他们几个神智不清的同伴。场面一片混乱。 “不许跑!都给我站住!”叔羽鬼铁青着脸,朝逃跑的法家弟子厉声大喝,“谁敢跑,门规伺候!” 然而根本没人服从他的命令。那么多“下场”活生生摆在眼前,内心的恐惧终究战胜了理智,弟子们全然不顾叔羽鬼的威胁,逃得一干二净。 醉玉楼内再度恢复了寂静,堂底只剩下三个人了。 叔羽鬼面色铁青地站在一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吴起站在另一边,双臂抱胸,嘴角噙着一抹属于胜利者的微笑。萧夫人无力地倚在墙头,见那些人离去不由长舒一口气。 “看来……你手下的那些弟子们,似乎都不怎么勇敢嘛,屠鬼使大人?” 叔羽鬼冷冷地站着,不说话,恶鬼面具在黑暗中发出狰狞的寒光,仿佛他一闪而逝的阴鸷眼神。 “只要他们一起上干群架,分明还是有机会干得赢我的,可惜这种情况下,他们竟选择了逃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屠鬼使大人?” 叔羽鬼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75章 以武犯禁 “首先你须得明白,你手下的弟子们作为一个集体,实际并非如你所料般团结,反而充斥着明争暗斗,因而集体的力量远远无法发挥出来。与此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如你想像般忠心,根本不可能为了你叔羽大刑官,去牺牲自己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并不划算。” 萧夫人抬起头,诧异地凝望着吴起,风韵犹存的俏脸上满是惊愕。 “便是他们选择逃跑的原因,我猜你一定很疑惑,他们为何一直犹犹豫豫,而非齐心协力将我干掉。呵,只要他们敢一起上,我自然得双手投降向大人你赔罪。不过……胜了我,并不代表在他们中间不会有人伤亡,保不准,就是自己呢?”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谁也不愿意受伤。你把他们当成供你驱遣的喽啰了么?你手下那些法家弟子的命可尊贵着哩!他们会想,凭什么受伤的得是老子?当对自我的重视度超过了集体荣誉感,人就会表现出自私、软弱、不忠以及……愚蠢。” 叔羽鬼的怒火已经攀升至顶峰,他冷不丁地转过身,猛地一拳挥在墙上。 “轰——” 墙壁被轰出了一道裂纹,旋即“喀嚓咔嚓”大面积蔓延开去,如同蜘蛛网一般,狰狞可怖。萧夫人条件反射般地颤了一下。 “哼!姓吴的,算你狠,今日我叔羽鬼认栽行了吧!不过你有这点功夫在妓院里跟人干群架,还不如上疆场杀敌立功,证明自己是真有种!你口口声声说侠以武犯禁,蔑视游侠,你自己还不是跟个游侠一样,在这里打架么?” “哟!巧了,这不,我正要用这套来教导大人呢,大人怎么反抢了我的话茬呀?名满天下的江湖宗派成天没个正经事,要不就全城搜人,要不就当街打打杀杀,要不就来妓院欺压女人,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是弟子们的风气不正呢……还是主上自己行为不检点?” “你——” “怎么?要跟我打一架吗?我想咱俩一对一单挑,你的胜算可不见得有多大。” 叔羽鬼愤怒到了极点,人反而平静了下来。 “呵呵。”他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狞笑,“沉玉先生,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太聪明的人,最后往往会被自己害死。你不是要献玉吗?既然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厉害,你手里这块璞玉为何至今仍旧献不出去?是国君没有眼光呢,还是这块玉,本身就有瑕疵?” 他冷笑一声,眼神里迸发出火花:“还是把你的口才留着,日后与君王论辩去吧。伴君如伴虎,虎的脾性,人又怎能轻易窥知?奉劝你一句,现在积点口德,将来的路或许好走些,若你再这么不可一世地乖张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栽跟头的。” “我等着这一天。”吴起斜倚在栏杆上,眉宇间一副睥睨天下的霸气神色,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我很遗憾,你的任务似乎要打水漂了。哎……只怪屠鬼使大人运气实在太差,好死不死在这里碰到了我,还坏了我的好事。叔羽兄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吧……” “哼!咱们走着瞧!”叔羽鬼一拂衣袖,灰溜溜如丧家犬般离开了。 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底堂,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哎,流年不利啊……” 素萱娘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凝神聆听门外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门外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心惊胆颤。 “什么情况?”云樗朝她比了个手势,素萱娘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不一会儿,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开了,吴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子,满脸疲惫,仿佛刚经历过一场艰辛鏖战。 见他安然无恙,素萱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走了?” “走了。” “是你把他们打跑的吗?”云樗兴奋地问道。 “算是吧。” “哇!好厉害!”云樗满脸敬仰地看着他,“这么多人,全被你赶跑了?” “哎……这有什么?”吴起疲惫地叹了口气,“论打架,人不在多而在精,有时候,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人精啊!”云樗评论道。 素萱娘娇笑着将斟满美酒的夜光杯递到他唇边:“大人,你可真厉害!萱娘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你摆不平的事。” 吴起搂过女子,满足地叹息一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有美人,有酒,有敌人,岂非人生三大快事? 长鱼酒却不快,他开门见山,低声问道:“这些人是来抓我的吗?” 吴起点头。 长鱼酒目光凝了凝,眉头紧蹙:“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你是已经死了,在三晋之人眼中,你的确已经死了。”吴起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可是,毫无疑问,你并没有死,你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了,不是吗?” “什么?”长鱼酒愣神道,“难道我的身份暴露了?” 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会错意了。吴起方才的话显然并非说的是三晋,而是另有所指。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你被法家那帮家伙盯上了,日后还是小心为妙。” “为什么?”云樗疑惑道,“为什么曲生会被法家盯上啊?喂,好奇怪!为什么老有人追杀他呀!这还怎么让人活啊?” “呵呵呵,想要在这世间求条活路,本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吴起笑道,“姬俱酒死了,但遗憾地说,长鱼酒还活着,这就是原因。不要一再追问我了,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只能叮嘱你小心再小心。” “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云樗不屑地冲吴起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哝,“一天到晚打哑谜,算你厉害了……” 屋子里再度恢复平静,谁也再不说话。 吴起躺回他的琉璃榻上,一声不吭地品着酒,一杯一杯复一杯。 见气氛冷清了,素萱娘媚然一笑,拍了拍手,一群衣着清凉的美人从内室翩然而出,和着曲声跳起舞来。 长袖漫舞,轻纱翻飞,摇曳生姿,迷人双眼。眸含春水,面若桃花,千百种风情全都汇于这支舞中了。 在悠扬流淌的琴音中,吴起转过头问长鱼酒:“今天夜里头,你有何打算么?” “今晚?”长鱼酒思索了片刻,耸肩道:“没什么事,去军营里走走好了,也好熟悉一下。” “今晚?”吴起摇了摇头,“算了吧,今晚军营大概会比较惆怅吧。你若执意要去,估计也没人欢迎你。” 为何? 他刚想问出口,云樗便已给出了答案。 “啊,天!今天可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我猜……大家这会儿都在思念各自的亲人吧!我们若去了,肯定不受欢迎!” “你们很幸运,来禹王城第二日便赶上了中秋。”素萱娘盈盈一笑,美目流盼,笑里似乎含着某种神秘不可言说的意味。 “有什么幸运的?”云樗不满地咕哝道,“这禹王城眼下跟座坟墓也没差多少,连一丝丝人气都没有,冷清得要命。难不成我们今晚能在街上感受节日气氛不成?这街上怕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先君的鬼魂在那儿飘吧!” “那可不一定哦,小弟弟。”素萱娘伸出食指,在云樗眼前晃了晃,“人往往被表象迷惑,看不见隐藏于幽处的明灯。你在城里见到了好几条萧索冷清的大街,就能断定这里的每一条街都没有人气吗?要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纯净通透的,总有些人有些事,比之同类会显得另类。” 妖娆妩媚的声线,带着恣意慵懒,挑逗着人的神经。 “呵呵。”吴起笑了笑,“她说得没错,俱酒,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今夜中秋,有个人很想念你,她在腾蛇尾巷,诚邀你前往一叙。” 桑柔…… 这个名字迅速蹦入了长鱼酒的脑海中。这个女孩是他来禹王城的目的,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因这个女孩而无端卷入了种种事件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桑柔持怎样一种感情,似乎说不清,亦道不明。想到桑柔,一时间他竟有些百感交集,然而当真要让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腾蛇尾巷?”云樗疑惑地又重复了一遍,“没听说城里有这条街呀!怎么走?” “呵呵。”吴起勾唇一笑,意味深长,“你一定见过的,只是忘了而已。这条街无处不在,在你背后,在你眼前,在你脚下,只要你闭上眼睛,这条街就会出现在你心里。哎……算了,说什么深奥的玩意儿,这种老掉牙的大道理,不提也罢。到小柳花街的福记客栈门口,找一个提着破灯、下巴上有三颗黑痣的老乞丐,报我的名字他自会带你们过去。” “小柳花街?”云樗挠挠头,uu看书 ww.uukanshu傻傻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我好像听过……” “你不一起去吗?”长鱼酒问道。 吴起摇摇头,“不了,今晚有要事缠身,恕不能奉陪了。新君继位,江山易主,自是要举办宴席表一下庄重。凡有些身份的士大夫无故不得缺席,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啊。”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这地方很安全,你们可以一直待到晚上,不必时刻提心吊胆防着。即便真有法家人追过来,相信萱娘也一定能应付得来。” 素萱娘含笑点了点头。 “哎……过了今晚,魏国又将是一番新面貌了。”他端着酒樽,神色有一瞬的茫然。 “啊?这么快?这当爹才刚死了没多久,儿子就坐了他的位置啦!太随便了,还有没有点廉耻心啊!”云樗愤恨地嚷嚷道,“眼下不还在先君丧期以内嘛,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这样做是违背礼义的,是对先君的大不敬!” “哟呵,道家人什么时候也开始讲究伦理纲常了?”吴起打趣道,“是受你曲哥哥的影响了?” “才不是哩!”云樗气鼓鼓地辩驳道,“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才——” “看不下去也得看啊,有什么办法,谁看得下去呢?”吴起长叹一声,无奈道,“违背礼义又怎样?国家求生存,国不可一日而无君……” 他的话,云樗没有听见,因为这话早已淹没在悠扬悦耳的琴音中,听不分明了。 衣袂飘飘,皓袖缤纷。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醉里檀香起,何人不眠?何人不念…… 第76章 酒光 “嘀嗒、嘀嗒、嘀嗒、” 冰冷的水滴打在头顶心上,让人不禁直打寒颤。 目光尽头是一条阴暗狭长的地道,弯弯曲曲,到处是岔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似乎多年无人踏足这个地方了,可两旁墙壁上精巧别致的人面浮雕,似乎又暗示着别的什么含义。 这应该是一条经常被使用的地道,人面雕像上泛着锃亮的银光。 双目紧盯着那些浮雕,长鱼酒想象着究竟有多少人曾经踏足过这地方,用他们温热的手去触摸这一块块浮雕,面容虔诚恭敬,神色庄严肃穆。 或许这个通道是被用来进行某种祭祀活动的吧。他姑且这么认为。 整条通道漆黑一片,唯一那点光源来自老乞丐手上的破灯。灯在地道湿冷的气流里轻轻摇晃着,泛出幽幽而诡秘的微光。 灯外面包裹的铜皮已有大面积的剥落了,灯罩破损,露出里面的圆形的发光之物,似乎是一块石头。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是月光石吗? 老乞丐是个驼背,背驼得很严重,嘴巴几乎都能磕到地了。他的身体是扭曲的,整副躯干向左塌陷,歪歪扭扭,生得极为粗糙,仿佛不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一堆白骨。但他依旧走得很稳,没有东倒西歪或是走到一半散了架,不过为了适应并协调这副笨拙的躯干,想必也费了不少周章。 不管怎样,长鱼酒总觉得这个老乞丐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条地道很黑,有很多岔路口,跟紧我,不许乱跑。”老乞丐暗哑而含糊的声音在地道里响起,“跑错了道,会没命的。” 他抬起枯瘦的手,将灯提高一些,照着前方的通道。 “不要东张西望,小心看到不好的东西,污了自己的眼。” 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他那张脸的轮廓,尖尖的下巴,瘦削的面颊,一条长长的刀疤横亘于脸上,双眼蒙了一层黑纱,约莫是失明了。想不到,他们竟被一个双目失明的人领着向前走,这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老乞丐引着长鱼酒二人穿行在阴暗的地道中,一会儿打弯,一会儿又打弯,在复杂的地下通道里绕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将二人绕得气喘吁吁、晕头转向。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仅仅是一条临时修筑的地下通道,而是一处隐秘而庞大的地下交通网,其延伸范围之广、规模之宏大,大概足以将触角伸到禹王城各个角落。 他顿时感到一阵惊惧。 或许正当他们在醉玉天香喝酒畅谈之际,他们脚下便有人经过,偷听他们的谈话。难以想象,在这偌大一座城底下,竟还有一座与之规模相当的地下城。 想要在人流密集的都城脚下,无知无觉挖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交通网络,这须得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又要花多长时间?除了小柳花街的稻草垛之下,这座地下城还有哪些出口?这些出口又通向何处?禹王城的百姓们是否知晓也这条地下通道的存在呢?还是根本一无所知,不知在他们脚底下竟还有人穿行不息? 长鱼酒有许多问题憋在心里迫切想得到答案,可他也知道,若要指望眼前这个老乞丐的话,他恐怕得失望了,因为打从三人碰面一直到现在,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 似乎是受了地道里阴暗潮湿的环境感染,气氛古怪地沉默着,云樗紧紧拽住长鱼酒衣襟一角,小心地迈着步子,唯恐踩了什么要命的机关。 转弯,走左道,再转弯,走右边,再转弯…… 兜兜转转间,他们拐到了一条相对干燥的地道里去。 视线尽头似乎有零星小光点,地道里迎面吹来微风,夹带着一丝夜的凉意,细细闻去,还可以闻到风里淡淡的甘冽酒香。 走着走着,陡峭的小路变得平坦起来,越走越亮堂,亮得明晃晃的,好看极了。可现在明明是晚上,怎么会有光呢? 长鱼酒立刻反应过来,这并非日光而是灯光,是那流动的、富有质感的、明快跳跃的烛光。 走在最前面的老乞丐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他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出口就是腾蛇尾巷。” “多谢。”长鱼酒冲他拱了拱手,从囊中掏出几个铜板给他。 他接过铜板,放在手里数了数,然后缓缓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云樗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奇怪的人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总算走了。” 望着老乞丐离去的背影,长鱼酒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看了!他那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长鱼酒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走吧。” 通道的尽头,耳边传来一阵嘈杂而欢愉的喧闹,其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声,男人的呼噜声,粗俗的黑话,和激烈热闹的游戏声。隔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蓝底白纹的帘布,颇具江南水乡的韵味,它就这样随意地挂着,任风吹拂。 长鱼酒朝云樗使了个眼色,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出乎意料,这帘子后面竟是一座热闹的酒馆! 仿佛从一方天地跃到了了另一方天地,自阴曹地府跳入花花人间,而这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竟只有一帘之隔。 云樗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聆听酒馆里乱糟糟的喧闹声,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明快起来。这是他们进城后少有的明快,似乎一下子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死城解脱出来,来到了一座欣欣向荣、万物生光辉的极乐城。 “哈哈哈赢了!你们统统罚酒!快喝!喝!” 一群醉鬼扎堆挤在桌边,闹哄哄抱着酒坛子玩游戏。在他们脚边凌乱地堆着一个又一个酒坛子,琼浆玉露流得满地都是,酒香四溢,充满空气。 一个人将酒坛子顶在头上,晃晃悠悠跳着舞,可没跳两步,酒坛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子,砸在地上,坛子里美酒流得一地都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气氛高涨得几乎能把屋顶掀翻,在场的每个人都忘情地将自己投入游戏中,醉生梦死,欢乐难陈。没有人发现长鱼酒二人的到来。 一个大汉脸贴着桌子趴在那儿呼呼大睡,满脸通红,鼾声震天,嘴里不时嘟囔几句含混不清的醉话,酒坛子翻到在地上,里面尚残留了两三滴酒。 是陈年女儿红的香气! 内心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长鱼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两眼发懵,直勾勾盯着大汉脚边的坛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云樗一瞧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酒瘾又上来了。 “上午刚喝过,现在又要喝了,哎……这位大爷还真是难伺候。”他转过头,送了长鱼酒一个大大的白眼,“喂!你不会还想喝吧?我的盘缠都被你花得差不多了好吗?就算是可怜可怜我,咱们别花了行不?”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等到长鱼酒的回话,因为长鱼酒已经自动找了一方桌子坐下来,开始思考今晚喝什么酒了。 “哎……”见状,云樗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俱酒俱酒,你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酒’字,所以这么爱喝酒的吗……” “小二!来坛陈年女儿红!”他倚在桌边,迫切喊道。 “小二,听到没?” 喊了两声,却没人应话,长鱼酒这才感到有些奇怪。他环视一周,却只见酒客,没见着跑堂的,连掌柜的都没见着。 “小二?小二?” 内心的躁动越来越难耐,酒瘾一上来,长鱼酒就不是原来的长鱼酒了。他不耐烦地砸着桌子,怒吼道:“这店怎么回事?没掌柜的不说,还没人跑堂吗?” “当然没有。uu看书 ww.uukashu”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如空谷幽兰般撩人心神。 长鱼酒的面色顿时有些抽搐。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跑堂的都回家了,小店里就我一人。不知……客官想要点什么?” “咳咳……”长鱼酒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好久不见,桑柔。” “好久不见,你酒瘾依旧不减。” “桑柔,你可终于现身了!”故人久别重逢,云樗难以抑制心下的激动,“桑柔,总算找到你了,可担心死我们了。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要愧疚一辈子了呢……” 长鱼酒更加窘迫了:“你别取笑我了,我已经尽量在克制自己了的酒瘾了……” “哎呀,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嘛,有什么可担心的?”桑柔笑着戳了戳他软糯的脸颊,“小樗还是一如既往地可爱……” 云樗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哦不,英俊潇洒。”桑柔马上改口。 云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咳咳!”长鱼酒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呃……这个,桑柔,你没事吧?”、 桑柔狡黠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长鱼酒点点头:“哦,没事……你没事就好。” 桑柔偏过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神秘难测的流光在脸上闪动,那是酒楼里的灯光。 长鱼酒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便讪讪地别过头去,忽地就听她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语,晃得人心神荡漾:“怎么,你是不是想我了?” 第77章 阴谋家 “呃……是啊,想你了。”长鱼酒尴尬地摸摸鼻子。 不知自己今日是不是酒喝太多喝坏了脑子,竟接连不断地在桑柔面前出丑,长鱼酒不由狠拧了一把大腿。 “我很荣幸。”桑柔温柔一笑,在灯花烛影的映衬下显得朦胧又虚幻,仿佛来自另一方天地。 长鱼酒被晃了一下。 “你说什么?” “你说呢?”桑柔狡黠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眼波流转间尽带情意,那嘴角轻轻的一扬更是惊艳绝世,风华绝代,“我说,你想我这事,我感到万分荣幸。” 灯光突然变得绚烂起来,灯晕一下漫过整座酒馆。桑柔美丽的笑颜在光影中一圈圈扩散开来,如涟漪般一点一点,将人间渲染。这样的美景,人生能得几回识?又有多少人情愿深陷其中,一辈子无法逃离?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长鱼酒突然觉得,今夜只要有酒有灯,有她的笑,就足够他陶醉在这个夜晚无法自拔了。 “喂嘿!我说你两个——” 云樗不悦地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吆喝道:“我还在这儿呢!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行吗?我很想你。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桑柔倒也不介意,只是嬉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瓜,“说什么呢你,小破孩!” 云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什么小破孩?我跟你差不多大好吗?如果我是小破孩,那你也是!” “咳!”长鱼酒不自然地侧过身子,尴尬地笑着,“话说桑柔,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该在这里呢?” 桑柔微微一笑,解释道:“此处是吴大人开的酒馆,今夜他特意安排我在这儿看店。” “小二!”那边有客人在喊。 “抱歉,失陪一下。”桑柔转身去忙生意了。 吴大人……吴起?这家酒馆是他开的? 长鱼酒坐下来,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尽管周遭热闹纷繁,他的心里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重重疑问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怎么,你好像有心事?”云樗问道。 “是啊。”长鱼酒幽幽地叹了一声,也不绕弯子,“我在想吴起那人。” “你在想他?怎么,难不成你看上他啦?” 长鱼酒并没有笑,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求我帮他这个忙,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把你当成了朋友?”云樗歪着头,轻声安慰长鱼酒。 长鱼酒笑着摇了摇头,眼底隐约有朦胧醉意:“我并不认为他是个性情中人。他们这些在朝堂上混的,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利’字,没有道理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做,更何况是吴起这等阴谋家。” 他顿了顿,又道:“江湖上儒法道三大宗派高手如林,你我都不能算作顶尖之辈,这场关系到魏国前途命运的关键战役,他为何独独选择了我?” 他又抓来一坛酒,启封,抱着坛子大口畅饮,丝毫没在意这是哪位客官的。 “或许是因为他信任你吧,我想,毕竟人生一世要找到一个值得信任托付之人,实在是太不容易的一件事了,更何况是还要找个武功了得帮的上忙的人。吴起那混蛋选择了你,说明他相信你,觉得你是值得托付之人。”云樗的解释很难有信服力,纯粹是安慰剂罢了。 长鱼酒默然低头。 此刻他只觉脑子乱哄哄的,无数疑问萦绕在他脑海中,然而他却理不清思路。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团迷雾之中,尽管努力试图拨开,却始终难以觅得一丝光亮。 为什么那些复杂的地道会通向吴起开的酒馆?难道他和建造地道的人有某种关联吗?为什么城里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死寂,唯独这条大街如此繁华热闹?吴起又为何要寻求他的帮助?这个男人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长鱼酒这才发现,对于吴起这人,他们之间虽有聊不完的话题,有不少共通的志向,可这个人对于他来说依旧是个谜:他曾经是谁,他现在是谁,他将来会成为谁,这些,长鱼酒都一无所知。 或许……他应该选择相信这个人,相信吴起是出于朋友间的信任而请求他的帮助,而非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人与人之间还真是说不清呢。有时候,关系可以简单纯粹得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关系也可以复杂得令人绝望。复杂或是纯粹,取决于彼此之间有多少信任。吴起这人,到底值得他信任吗? “好啦!你别多心啦!”云樗安慰道,“大军开拔在即,三日后就要出发赶赴前线了,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一下,别坏了兴致呀!嗯……今日还是中秋呢!月亮很美的,开心点吧!还有桑柔呢!” 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会说话一般,脑袋上浅碧色的丝带也跟着一飘一飘,可爱极了。 见云樗挤眉弄眼这般活泼机灵的模样,长鱼酒就算心里烦闷,也没法真的难过起来了。 “呵,想不到你这小家伙还挺会安慰人的嘛!”他懒懒一笑,端起酒碗啜饮起来,“托你的福,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来,我们喝酒!” “呃,我不喝……”云樗连忙推搡着长鱼酒塞过来的酒坛子,“喝酒伤身,我,我就不喝了吧……” 长鱼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抱起酒坛子,径直饮了个精光,末了还不忘抹抹嘴,发出一阵满足的叹息声,“哎,有你在,就是好啊。你瞧,我这郁郁难解的心病立马就被你治好了。想不到你还有这等奇效,干脆嫁我得了!” “乱说什么呢你!”云樗佯怒道,“我若是嫁给你,桑柔可怎么办呀?你喝醉了吧,嘴里尽是胡话,快去冲冲脸!” “我真的喝醉了吗?”长鱼酒伸手,用力扯了扯脸,“哎,大概真是醉了,不过你别说,这酒还真够烈的啊……” 绮丽缤纷的灯光幻化万千,醉里乾坤大。光影渐渐氤氲开来,与酒中倒映着的清光交叠在一起,让人如坠斑斓梦境之中。 “啊呀,瞧瞧!谁喝醉了呀?”桑柔突然出现在后面,一袭浅紫色素裙,清丽温婉而不失高贵典雅,眼中有神秘的华彩流动,似乎已经与周身绚烂的灯火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了。 “听说你们三日后便要整装待发赶赴前线了,今日中秋难得一聚,我带你们出去走走吧!”她提议道。 “那你的店呢?不需要照顾了?”长鱼酒问道。 桑柔弯了弯嘴角,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又不是我的店喽!就算生意不好,那也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呵,才呆了没几天,怎得说话都沾上书卷气了?”长鱼酒拨开身边堆得乱七八糟的酒坛子,从怀里掏出几吊钱甩在桌上,“这是酒钱,打赏他的,我们走吧。” “他才不稀罕你的打赏哩!”桑柔轻笑着,一挥衣袖,带起阵阵醉人的香风,“这条街可有意思了!每天晚上都是这般繁华热闹,更何况今日中秋,那还不得闹翻天了去!走,我带你们仔细瞧瞧!” 两日正欲出门,就见云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长鱼酒连忙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弯下腰问云樗。 “没有。”云樗闷闷地扭过头去,似乎不太高兴。 “出去走走,瞧瞧禹王城的夜景,你不去吗?” 云樗低下头,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闷闷道:“我不舒服,你们去吧。反正我是多余的,没有我你们应该会更开心一些吧,那我便不打搅你们了。” “不,没有你,uu看书 .uukansu 我不会开心。”长鱼酒坚决地摇头道,“所以……在下诚邀请云公子同游禹王城,希望你我能共度一个愉快喧闹的中秋。” 他含笑的看着云樗,目光闪烁不停,如满天星河一般璀璨耀眼。 “骗人!”云樗偏过头,狡黠一笑,“才不相信你嘞!你这个骗子!” “不骗你。”长鱼酒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背对他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你背我?”云樗惊诧地望着他,而后眼角弯了一下,“好啊!那你就背我好了!反正是你有错在先。准备好,我上来喽!” “准备好了,小神仙!” 云樗嬉笑着,小心翼翼地爬到了他背上。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让你背我,嘿嘿!下次有机会换我背你……啊——” 长鱼酒脚下发力忽地跃起,云樗没有心理准备,被他吓了好一大跳。 “就你这小身板还想背我?”长鱼酒揶揄着,又坏心眼地转了两圈,直把云樗弄得晕头转向方才罢休。 “喂!你这家伙!放我下来!”云樗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长鱼酒背着他,大步流星走出酒馆,正见到桑柔满脸笑意望着他俩。 “小樗真可爱!”桑柔走上前,捏了捏云樗那气鼓鼓的小脸蛋,“养之可怡情。” “还可怡心。”长鱼酒补充道。 云樗愤愤地捶了长鱼酒一拳:“烦死人了!” “走吧,我带你们领略领略这条街的景致。”桑柔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夜色里,走进了夜的灯光里。 第78章 鱼丽盛宴 大街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繁花流荡。两边的酒楼茶肆挂起盏盏绚烂的明灯,晃得人心神荡漾,家家酒楼人满为患,好像全城的人都不堪寂寞偷偷溜到了这里。 十里光相照,笙歌飞上玉楼。气氛热闹极了。 处处都是酒香,处处都是桂花糕的气息。云樗馋得直流口水,一会儿瞅瞅这个摊头,一会儿看看那家店,口水流个不停。 “喂!你放我下去吧!”他捶了捶背着他的大家伙,“我要去买吃的!” “都背着你走了,还跟我谈条件?不行。” “哼!”云樗瘪了瘪嘴,又重重地捶了他一拳。 “啊!看!烟火。” 不知是何人,竟在那黑瘦的树梢上挂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风一吹,灯光轻轻摇曳,幻化万千,像夜风吹散千树繁花一样,又吹得灯光纷纷、乱落如雨。火光将云樗兴奋的小脸映得通红,也照亮了整条长街。 “原来,这就是师兄们所说的山下人间啊!真美!” 前方隐隐传来飘渺的箫声,悠扬清雅,扣人心弦,透过美妙的乐音似能瞧见漫天烟光,那不会比水汽更有质感的烟光于半空中凝结成一首乐曲,回荡在腾蛇尾巷里。游人纷纷扬起头,聆听节日的美妙乐音。 会是谁在吹箫呢? 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跟他们在同一条街上。 会离他们多远呢?或是十丈,或是三丈,或是近在咫尺? “当——” 编钟悠长厚重的韵律回荡在宫殿里,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编钟古雅精致的轮廓倒映酒樽里,随着点点金光上下浮动。 烟云缭绕,觥筹交错,魏国宫殿里,一场浮华盛宴正如火如荼地举行。 继位宴,即是在新君正式继位前夕举行的夜宴,过了今晚,魏国就将正式易主,翻开崭新的篇章。这一宴为新君接风洗尘,扫除污秽,望新君得蒙先祖之遗业,谨遵古训,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以续万世功烈。 公子击坐在昨阶的东南方,面朝诸卿大夫。一头墨发高高束起,以冠镇之。容貌端庄肃穆,沉静柔和中恰到好处带了三分凌厉之气,谈笑间温文尔雅,进退有方,已然有了几分国君的风度。 台阶下歌舞升平,美人的衣袖飘荡,如斑斓缤纷的云彩。鸣钟击磬,乐声悠扬,角落里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 乐正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 宾席在户墉之间,上卿的席位在宾席之东,小卿的席位在宾席之西,次于上卿。大夫的席位在小卿之西,又次于小卿。 公卿与大夫,一人一桌,按地位高低顺次排列而下。每一张桌上都摆了五六个银碟子,碟子里盛了精致的菜肴。公子击与公卿宾席上摆有姐肉、脯酿、庶羞,卿大夫席前摆有脯酿、庶羞却无姐肉。士与庶子在堂上没有席位,只得依次立于昨阶下,盘中唯有脯酸而已。 侍女端着精雅的酒壶穿梭于宴会席间,时不时为与会群臣添酒,晶莹圆润的泡沫从樽中溢出,透过那抹晶亮,可以看见其中倒映着的编钟的轮廓。 “当——” 编钟敲了第七轮,戌时。 公子击从容不迫地起身。玄色衣袍上的暗金色龙纹张牙舞爪,似是要冲破桎梏飞上苍天。衣袂翻飞,无风而动,举手投足间尽显君王风度。 万众瞩目下,他举起三足金樽向众宾客劝酒。宰父走下昨阶,代替国君向众宾客一一敬酒。 堂上的公卿大夫纷纷起身,走下昨阶,朝公子击行再拜稽首之礼,以对新君的恩赐表示感激。 公子击谦让地拱手作揖,众臣连忙上前阻止,于是宾客臣下又升堂、再拜、稽首,完成拜礼。 公子击则以再拜作为答礼。君臣之间,礼尚往来,臣下竭尽所能为国立功尽忠,君上以爵位奉禄相报。如是者,则臣下兢兢业业、尽职尽忠,国家安定,四境无忧。上无忿怒之毒,下无伏怨之患,上下交朴,君臣以道为舍。 礼毕,全场寂静下来,众宾客一齐抬头,望向他们即将为之效力的新主。 公子击放下酒樽,移步至上堂正中间。 “诸位先生今晚可还尽兴?瞧瞧,无择大人,酱汁都流到下巴上了,想来必是吃得极愉快吧!” 大殿里响起了一阵哄笑声。虽是哄笑,却也彬彬有礼,点到为止。 被新君当着众宾客的面嘲讽,田无择倒也不羞恼。他大大方方地起身,对公子击拱手行礼。 “多谢公子关心,老臣今夜确实吃得愉快。吃得愉快,只因这筵席的菜肴很合老臣口味,故而忍不住贪嘴多吃了点。不仅如此,方才老臣环顾全席,发现在座诸位都吃得很愉快,说明这菜肴不止合老臣的口味,而能够迎合众人的口味。” 公子击淡笑了笑:“能迎合你一人口味不难,要迎合众人的口味可就不易了。” “是啊。”田无择恭声道,“俗话说众口难调,不同的人有其各自不同的利害趋向,若要人人对己心悦诚服乃至交口称赞,自是天下之难事。臣以为大王应重重赏赐今晚的厨子,一来好令其他厨子向他看齐,二来此人也将更加尽责为大王烹调美食,到时候,臣等也可顺带沾沾大王的福祚了。” “嗯……大人说得在理。”公子击沉吟着点了点头,“看来,无泽大人今日又给寡人上了一课,寡人当真感激不尽。” 田无择弯下身,朝公子击作了一揖。 “既然无择大人开了口,今夜寡人便重赏那操办筵席的厨子。来人啊,传寡人之命,特赐其锦布一缎,缣缯五匹,黄金百两。俸禄加一千石。” “臣领命!”左右的人听了吩咐,迅速下去了。 “自即日起,寡人将担一国之主,掌四境神器,蒙先人余烈,续万世功业。然寡人年纪尚幼,经验缺缺,恐难独身堪此大任,至于治国理政之事,更需在座诸位指点一二。望各位先生畅所欲言,切莫恐有冲撞而有所保留,耽误国家万世基业。” 公子击顿了顿,目光从群臣身上一一扫过,接着道:“倘若寡人犯错,定要严加劝诫,勿使我魏氏列祖列宗蒙羞。当面勘错者,受上赏,加封进爵,委以重任。诸位先生皆国之栋梁,堪社稷大任。寡人资质愚钝,治国处事恐欠妥当,若诸位有何建议意见,还望直谏,勿有所顾虑而迂回延宕。” 众宾客齐刷刷起身,对阶上之人行跪拜礼。额头触到地上,再拜,起身。 “臣等定当效犬马之劳,以仁为己任,兢兢业业,恪守尽责,以期早日兴我大魏!” 紧接着,只听殿上的礼官喊道:“敬酒——” 在众人的目光中,宰夫起身,先向公子击献酒,公子击接过递来的雕花金足樽。樽中盛有晶莹碧亮的琥珀酒,酒里寒意微透,幽香满溢。 公子击饮毕,举杯向列座宾客劝酒。 随后,宰夫将献酒给公卿,公卿饮毕,举杯向列座宾客劝酒。宰夫走下昨阶,献酒给大夫,大夫饮过之后,宰父最后将酒献给站在阶下的士人。 杯盏相倾,觥筹交错,君臣饮酒兮乐甚。 “公子福寿安康,宏德无疆,功续千秋,福泽万世!” 酒樽与酒杯无声的碰撞,君臣目光交错间,一个新的时代正缓缓拉开序幕。 “饮酒——” 公子击扬起头,举杯,将那美酒一饮而尽。 且饮杯中酒,且尽今日欢。 群臣亦各自饮尽了杯中酒,有几个没喝完的,在礼官催促下也慢吞吞地喝完了。 一饮毕,殿里的气氛变得朦胧起来,四溢的酒香和侍女窈窕的倩影让人有些昏沉,眼前繁华盛筵令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即便再盛大的筵筵也终将会结束吧,当那一刻终于到来之时,人又该如何自处? “今日一宴,饮酒乐甚。诸位先生不妨畅所欲言,勿因寡人在场而有所拘束。唯各言尔志耳,寡人愿洗耳恭听。” 公子击谦和的言辞立马引得众人放松下来,于是百官纷纷起身,你一言我一语地与新任国君畅谈起来。 “大王,臣有一言……” 宴会的气氛高涨到了极点。 “当——”编钟敲了第八轮,亥时。 乐正开始演奏起【白华】来。uu看书 uukansu 微暗的烛火轻轻跳动,明灭可现,映出公子击那神秘莫测的面庞。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侍女却依旧忙碌地穿梭于席间,为宾客添酒。 酒过三杯,不少大臣已隐隐露出醉态,谈话内容渐渐变得如同生烈马驹,不受控提起来。 “呵呵。”殿上,公子击淡笑了两声,拇指轻轻摩挲着酒樽上的纹刻,“诸位先生今日可让寡人大开眼界,经此一宴,寡人收获颇丰,日后若有何不解之处,还需各位多多指点,寡人感激不尽。” 群臣全体起身,齐齐下跪叩首:“臣等不敢当。” “都起来吧。”公子击挥了挥手,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嗯……沉玉先生,方才会上如此喧闹,诸位先生皆各抒己见,唯汝冷眼旁观不发一言。今日如此良宴会,汝竟无言可道?”狭长的眉目向上挑起,凌厉如虹之气势不言而喻。显然,那绝不是邀请的口吻,而是不可违抗的命令的语气。 “先生为西河郡守,常年俯于案牍之上,兢兢业业,伶俜苦辛,宵衣旰食,为西河百姓谋福祉。有如先生这般股肱之臣,实乃我大魏之幸啊!” 吴起不疾不徐地起身,缓步来到大殿正中央,屈膝下跪,向公子击叩首,再拜。 “臣不敢当。” 深紫色蟒纹直裰官袍,以金冠束发,腰系玄色犀角带,腰悬古玉。这一跪一拜有条不紊,有如行云流水,毫无慌张之感。 衣袂飘飘,风度翩翩。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润含雅,气度非凡。俯仰之间进退有度,既不显得谄媚,又不落得冷寂。 第79章 皇皇者华 “呵呵,先生过谦了。若无先生,又何来今日西河之繁华气象?本公子闻西河土地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又有武卒常年镇守于此,以免除西戎骚乱,此皆先生之功也!何须推让?” 吴起上前一步,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一瞥,淡淡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绪。 “谢公子夸奖,微臣惶恐。实不相瞒,臣于西河担任郡守期间,边境秦兵时常来犯,借各类因由挑衅我方士兵,隔三差五即有冲突发生,推演之,则为战争。故臣终日置身于惶恐之中,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松懈。故日夜操练武卒,治理小大狱情,轻徭薄赋,号召百姓辛勤耕作,提升粮产,充实仓廪,而后行圣人之教,使民明理而知礼节。” 他向公子击拜了拜,接着道:“臣以为,兵力不强,则难抵御外患,民不受教,则叛乱立现。故大力发展西河之域,内修政事,外立法度,开山造田,填河为地,片刻无敢偏废虚度,故有今日西河繁华之气象。由此推知,于国而言亦如是。若无敌国外患侵略征伐,则国不知前进,不谋发展,而终亡于安逸享乐。若国中无圣人之育齐民以道,则残贼之事兴而叛乱起,国家倾乱而终自取其亡。” 吴起低下头,朝公子击深深作了一揖。 “嗯……言之有理。早闻沉玉先生博闻强识,果非浪得虚名。先生今日亦为本公子上了一课,当真听君一言,胜读十年圣贤书也!”公子击拊掌朗笑道,“来人,赏赐先生良马五匹,锦缎二十匹,黄金千两!国库里新添的夜明珠,赐一颗给先生。” “谢公子恩赐。”吴起叩首,再拜。 “不过本公子有一事尚不明了,还望先生解答。” 吴起敛眸:“公子但说无妨,臣定当竭力应答。” “不瞒先生说,本公子对那秦军来犯一事,至今放不下心。前线急报想必先生定有所耳闻。秦五十万大军有备而来,阵容空前实属未见,兵器精良,铠甲坚固。厉兵秣马,士气高涨如生马驹。国中人心惶惶,顾虑繁多,朝中不少士人质询先生能力,本公子今日便要问上一问,不知于此次战役,先生有何应对之策?” 这个问题他早上问过吴起一遍,但吴起的回答并不让他满意。他现在又问了一次,不知是否因为仍旧保有某种幼稚的期盼,他希望吴起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吴起沉吟片刻,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敬声道:“启禀公子,常言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微臣曾向公子禀明,望公子能调度五万无功士卒供臣遣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还是相同的回答,不曾有任何改变,公子击不免有些失望。田无择的目光向这边投来,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哦,先生问这事。”公子击淡淡一笑,“先生的提议本公子细细考量了一番。我以为,此确实乃妙棋一步。五万士卒,况且无功,相较秦军五十万虽悬殊,然此棋看似荒谬,实则杀机暗藏,布局精妙。” 吴起拱手应道:“公子英明。兵不在众寡,以治为胜。” “既然谈到治兵,那么先生想要如何个治法,可否说给本公子听听?”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与之共安,与之共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如此则天下莫之能挡,臣名其为父子之兵。” “好一个父子之兵!”公子击点点头,端起酒樽,细细品饮着甘醴。灯光落于樽前,幻化出他的虚影。 “不仅如此,臣以为人马过少则不免败仗之险,人马过多则需消耗巨大物资,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且不便管理。五万士卒不多不少,正好够用。” “呵呵,充分利用已有资源,实现其最大效益,进退之间懂得取舍,分寸拿捏得刚好,此乃极高明而道中庸之举。先生言之有理,本公子再次受教了。” “微臣惶恐,不过略陈拙见罢了。”吴起不咸不淡地应道。 “至于先生为何召集无功士卒,本公子以为此乃一招险棋,险中却又见奇。利用士卒急于求功之心,诱以名利,导以壮辞,达到出其不意之奇效,此乃举无功士卒之意。先生心思玲珑细巧如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本公子自愧不如。” 吴起温润一笑,朝公子击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敛去了眼中凌厉光芒:“公子谬赞了,微臣着实惶恐。不过区区智巧,公子一眼即洞穿,又有何可赞?” 公子击淡笑一声,放下酒樽:“五万无功兵卒,本公子已命无择大人调度完毕。其人虽无功,然皆武艺高强、忠肝义胆之士。眼下人马已驻扎于城北郊,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即日开拔,奔赴西河前线战场,于千军万马中取秦将首级。” 吴起深深朝公子击作了一揖:“谢公子恩典,臣定当不负公子所望,却秦军于西河之外,卫我河山繁荣昌盛!” 公子击淡淡地笑了两声,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樽,面上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沉玉先生。”他缓缓开口道,“西河一战,事关国家前途,不可谓不关键。以先生一己之力担国之前程,先生此行,任重道远,本公子思忖着,着实有些委屈先生了……” “公子勿虑,能为国效忠尽责,实乃微臣三生之幸。微臣愿以一己之力逐西戎寇仇,令大魏四境安定无事。” 公子击微微颔首:“秦国此番调度五十万大军,定是耐不住性子,欲即刻夺回西河之地,向东扩张。子曰:无欲速,欲速则不达。众所周知,西河郡自古乃大国争夺之焦点,究其原因,则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背靠黄河天险,固若金汤。以此地势为后盾,于吾辈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 他呷了一口酒,接着道:“西河郡虽区区两万卫兵,同虎狼秦国五十万士卒度长絜大、比权量力,竟也未尝落得下风。由此可知,优势仍在吾方,无须过度忧虑。先君尝言,西河郡乃魏国之宝,盖非谬矣!” 公子击发出一声慨叹,欣然端起案上的金足樽悠然品啜。 吴起拜了拜,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 突兀的声音,言惊四座,群臣哗然。 吴起双手作揖,再拜,重复道:“微臣惶恐,公子此言差矣。” 大殿登时鸦雀无声,群臣神色各异地望向吴起,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揣度着他是否喝醉了,竟敢这般顶撞未来的国君。 公子击微愣了一下,挑眉道:“哦?本公子说错了?先生何出此言?” 吴起不慌不忙地扫视一周,旋即迎上公子击的目光,沉声道:“公子言,西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故而持之者如虎添翼,无往而不胜。是曰不然,臣以为在德不在险。” 眼光在诸臣身上扫过,吴起不慌不忙,继续着他的陈述:“请公子试想: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而夏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而商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而周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由此而观之,若君不修德,不行圣人化育,良民尽成险民,坦途亦为山崖。” 言毕,一座皆惊。 公子击后退了一步,笑道:“善矣,善矣。是本公子糊涂,把形势想得太乐观了。先生之言,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本公子又受教了。往后的日子里,愿诸君多多效仿沉玉先生,本公子若有过错,定当要及时指出,勿任小过酿成大错,毁我泱泱大魏之前程。” 他偏过头,看向吴起道:“西河一战,虽天时人和未知,地势之利已在吾方,更何况先生之才如滔滔江海,不可斗量。本公子于先生信心百倍,唯愿先生早日击退秦兵,取得大捷。如此,本公子便端坐于都城内,静候先生佳音。” “臣定不负公子所托,愿为国家效拳拳之忠。uu看书 ww.uukshuco”吴起跪在地上,恭敬地一叩首,而后起身,悄然退回席间去了。 公子击起头,目光恰好与田无择交汇一处,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公子击会意地微微点头。 “今夜可真精彩呢,呵呵,经此一宴,本公子竟发现多位栋梁之材,其间有先君大力推崇之辈,亦有先君千叮万嘱,令本公子提防之辈——”公子击淡淡地扫视了一周,目光落在脸色各异的群臣身上,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最后,与田无择对视了一眼,了然一笑。 “不过本公子以为,只要是人才,即应大加任用,不可碍于他因而有所埋没,故而诸君大可放心,有才之士,有志之士,本公子定给予用武之地,使其才彰,使之能显。” 他端起酒樽,微微抿了一小口,醉眼朦胧,仿佛蒙了一层水雾,让人无论如何看不分明。 大家都只当新君醉了,却没有人注意到,那朦胧雾气背后潜藏的天清地明的目光,鹰隼般深邃、锐利。 在田无择的带领下,众人齐齐下跪,再拜,叩首。 “公子英明!臣等必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谋他政,不谋他想,以血为誓,天地日月为鉴,誓死效忠我大魏!如有半分悖逆之心,甘受刀剑刑戮,曝尸于城门!” “当——” 编钟敲了十一下,清越的尾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宴会即将接近尾声。 乐正奏起了【皇皇者华】。古琴涔涔、钟声叮咚,美人舞动着斑斓水袖,如流云飘飘,美不胜收。酒不醉人人自醉,和着编钟悠长的节拍,一座皆醉。 第80章 最后1夜 一轮皓月当空,俯视繁华人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桑柔,先君出殡那日我们在街上看见你了,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怎突然出现在那儿?”云樗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将头搁在长鱼酒肩上。 “哦,原来你们都看见啦,我以为你们那时还没进城呢!” 大街上人潮涌动,街的两边都是小摊,有卖糖葫芦的,卖桂花糕的,卖玉器丝织的,还有卖宝剑的,不时能听见商贩叫卖声。 桑柔走到一个卖饰品的摊前,信手捻过一根亮晶晶的琉月簪,放在手中轻轻摩挲。 “一切都是吴大人的安排。他请我帮他一个小忙,我便答应了,如此而已。哎,本以为只是装神弄鬼吓唬人,谁知竟惹出这么大个烂摊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现在全城都在通缉我。哎你们说,这根簪子可好看?” “好看,和你很配。”长鱼酒道。 “真的吗?”桑柔嫣然一笑,“能得到长鱼公子的肯定,可不是件容易事呢!那我就要这根了,老板!” “喂,你还没说明白呢!那口棺材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你们在那里头塞了个活人?”云樗挠头不解。 “人当然死了,千真万确的死人,只不过有人在棺材上略作了手脚,我的巫术又可充当些小把戏……怎么,可是吓到你们了?” 她小心地将琉月簪插到发髻上,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容颜。 “嗯……绛紫色,跟裙子挺配。” “可,可是……”云樗伸着脖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长鱼酒打断了。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至于利用完要如何收场,却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是啊,满大街贴的都是我的通缉令。不过你无须担心,我一个外族人,从未入过尘世,想来他们也查不出什么。再说了,上面既有吴大人罩着,我还怕什么?”桑柔吐了吐舌头。 长鱼酒不悦地蹙眉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告诉你的?” 桑柔点点头:“初来乍到,对你们这边的风俗还不太了解,这些礼节和人情世故都是他教给我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们这儿跟九嶷空桑大不一样,中原人说话总是这般迂回,话里套话,比九曲回肠还曲折。” “这不奇怪,大凡君子肚里总是有些曲折的。”长鱼酒解释道。 云樗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这样才显得客气又礼貌嘛!” “难怪呢,跟你们这些家伙打交道真的是累,不过像吴大人这般,倒也挺有趣的。”她朗然一笑,银白色的清晖洒下,与她发髻上的琉璃交相辉映,看起来光彩照人。 “吴起……你就这么信任他?”长鱼酒蹙起眉头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为他办事,你以为他真的会罩着你,保护你?” “哈哈,他当然不会。”桑柔辗转到隔壁摊铺,于眼花缭乱的丝帛中精挑细选着。 “他确实没必要在意我的死活,可是他在意你,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会保护我,让我不受到分毫伤害。”她的语气里带了十足的把握,仿佛早已看穿那个喜欢玩神秘的男人,信心百倍。 长鱼酒忽然觉得很好玩。 吴起那人,总试图在人前伪装自己,不惜一切掩去自己所有的缺点弱点,摆出一副高高再上的姿态,让别人难以揣摩他的心思。可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一个姑娘竟能如此轻易将他的玲珑心思一一道出,仿佛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所有的伪装最终都白费了。他不得不在这个女孩面前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想到此,长鱼酒就觉得好笑。 “没关系,眼下我也被通缉了,我们一样。” “什么?你也被通缉了?”桑柔讶异道,“这是为何?” “曲生上了法家的通缉名单了。上次有个法家刑官带着一帮人来醉玉楼抓曲生,还好被吴起那混蛋给挡了回去,不然咱们怕是又要遭殃了。”云樗伏在长鱼酒肩头闷闷道,“天知道曲生做错了什么,竟遭了法家的通缉。不过你大可放心,只要是我云樗的好友,道家定当护你到底!” 长鱼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多谢了,只怕我不拖累你已是万幸了……” “什么话!”云樗有些不服气,“我能保护你的!若是将来有一日发生了什么不测,我……哎,说这个做什么?晦气,打嘴巴!” “法家是什么?这名字听起来好熟悉。”桑柔有些困惑。 “哦,法家是江湖上蛮有影响力的一个门派,主张法术势治国,在韩赵魏这一带势力很大。”云樗解释道。 桑柔了然点点头:“难怪我老听这里的人谈及法家,原来是像我们空桑巫师一般的存在啊!” 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西斜,一夜鱼龙灯飞舞笑语喧哗。回头看万家灯火,朦胧明灭,点点光斑飞舞,恍然间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提灯游荡,与过路行人玩耍。桑柔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们的小脑瓜,丢给他们一串糖果。孩子们接过糖,嬉笑着跑开了。 “中秋,真是一个好节日呢……”她轻声呢喃道,“等以后,空桑也要设立一个这样的节日,族人们聚在江边,共赏明月,这样多好。” 她双手合十,仰望明月,似在向明月许下一个心愿。 “哎……若是我们大家往后能永远聚在一起,夜夜共赏明月,那该有多好!”云樗望着月亮,笑弯了眼。 多美好的愿望,却又多么虚妄。 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香烟乱飘,笙歌喧闹。 “对了,桑柔,我们三日后便要随军赶赴西河郡了,到时候你有什么打算吗?”云樗问道。 “我?”桑柔瞥了眼自己的影子,有一瞬的迷茫,“我有什么打算?我……没有什么打算。我等你们回来再作打算吧。” “也好。”长鱼酒点头道,“不过战争作不得儿戏,更何况此番秦军来势汹汹,想必是场恶战,打多久都说不定。你恐怕得等一段时日了。可把你一个人留在禹王城,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你大可放心。”桑柔道,“吴大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不会有事的。” “呵。他?”长鱼酒怀疑地挑了挑眉,“那个家伙,他连自己都安排不好,还安排别人?” “就是就是!”云樗连声附和道,“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出来,若是让新君发现,他现在就得扫地出国了,白白在西河郡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最后还是混不到丞相。这岂非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丞相之位,多么大的权力,多么高的地位,岂是你想求就能求得的?”长鱼酒反问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多少士人前赴后继的理想,只有攀到如斯高位,才有可能将自己胸中的主张付诸实践啊。” “不仅如此,丞相之位更意味着某种荣耀。”桑柔补充道,“我听说吴大人在离开他的家乡卫城前,曾咬着臂膀对母亲发誓,不为卿相,不复入卫。他选择出将入相,大抵也是不愿让双亲失望,要替吴家列祖列宗争口气吧。其实吧,我觉得他这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是么?”长鱼酒淡笑一声,摇摇头,“杀妻求将,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显然不会干这种事,不是吗?他不过希望天下人都能高看他吴起罢了。” “是啊是啊!”云樗双眼圆瞪,义愤填膺道,“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为谋一个将位不惜杀害妻子,u看书 ww.ukansuc这种人绝对不是好人!不过看在他保护曲生的份上,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或许……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桑柔喃喃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是吗?毕竟这些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喂,桑柔!那家伙究竟对你施了什么法?一口一个吴大人,叫得那么亲切!他就是个大混蛋!你可不能见色忘义,因为他长得好看就袒护着他!他的为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什么呢你!”桑柔伸出手,恶狠狠地对着云樗脑门就是一记爆栗。 “不说了!”她佯怒道,“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他作什么?来来,咱们观灯赏月!” “哎哟……”云樗捂着脑袋,委屈地瘪着嘴,“是你先提起的好吗?你这丫头,真讨厌!哎哟……” 月光朗照大地,映出人间清欢。没有酒,长鱼酒却醉了。 美好的月夜,美好的朋友,他只愿这个梦能一直一直继续下去,不再醒来,无需再面对那险恶江湖,无需再面对那恩怨是非,无需再面对过去的人和未知的前途。 暮云初散,凉雾乍开,桂霭花香,桐阴繁密。清光暎水,上下玲珑,碧枝树影,婀娜左右。长鱼酒微扬起头,任微凉晚风吹拂他的脸颊。风中迷醉的桂花香。 醉眼朦胧,零零星星的影子,晃晃荡荡的月亮一一模糊,然后月亮变成了一个光点,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漆黑虚无。中秋是秋日的盛事,亦是人间的盛事,最后一夜,不可错过。 第81章 活着 老泥鳅迈着踉跄的步子掀开营帐,嘴里哼乱糟糟的小调,独自一人往城郊小土丘走去。 营地设在城外的榆树林中,一顶顶帐篷整齐紧密地排列,铁盆上的炭火烧得啪啪响。这个时辰,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睡了,只有一些杂役营的兵在干活。 冷风吹过,扬起阵阵尘土,吹得他睁不开眼。 “哎哟!”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踉跄两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什么个事!”他小声咒骂着,索性翻了个身就地坐下。 酒葫芦已被他喝空了大半,酒喝多了,自然睡不着,便姑且出来乘乘凉。烈酒下肚,全身热乎乎的仿佛着火了一般,微凉的晚风拂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又没了!”他晃了晃酒葫芦,咒骂一句,把葫芦里残余的酒水倒了些出来,胡乱抹在脸上,试图将那一粒粒尘土抹掉。 今日是中秋,他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了酒就睡不着。 阿姊前些年嫁了人,对方是商人的儿子,穷酸抠门鬼一个,还要她没日没夜做家务活,干苦活,抚养孩子,母亲那边自是顾不上。 父亲走得早,阿姊嫁出去了,他又参了军,家中便只余年迈的老母亲一人。母亲腿脚不灵便,走路跌跌冲冲,时常摔倒。父亲去世后,原本是他和阿姊二人共同照顾母亲,相互扶持倒还能勉强度日。谁料眼下阿姊嫁人了,不再是他们家的人了,他又应征入伍,在军队里混口饭吃,混了那么多年都没混出一星半点功绩来,常常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个家就此只余下老母亲一人,孤苦伶仃,无人照看。 这回也不知上面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如此重大的一场战役,竟然将他这样的无能之辈选了去,这于他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算算时日,老泥鳅也有好几年没回过家了。 哎……不知娘是否安好?有没有人照顾她?有没有冻着?有没有饿着?有没有生病?阿姊呢?有没有累着?孩子平安否?对于家里的近况,他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确定年迈的母亲是否还活着。 但他不敢写信回家。他怕收不到回信。 今天是中秋,本是举家团圆、共赏明月的大好时光,可他却一个人在这鬼地方颓丧地喝酒,一口又一口,简直了无生趣。他也不想这样,谁希望生活是这样的?可除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除了选择艰辛,他实在也别无选择了。 军队里有几个兄弟是本地人,家人就在这禹王城里,于是哥几个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城里去了。而他呢,则替他们一一打了掩护,好让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好节。 等明日回来时,估计这些家伙都要挨罚了吧。不经许可擅自入城,是违反军纪,扰乱军心,若是碰到孤将军,大概会被罚得很惨,尽管小命丢不了,血还是要流一些的。不过,谁又在乎呢?能跟家人聚一聚,共赏明月,促膝长谈,受点惩罚又算什么呢? 老泥鳅把酒葫芦举得高高的,扬起头,灌入自己的咽喉。烈酒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只觉得一阵辛辣,辛辣得想流泪。 “好酒!爽!”他用手枕着头,躺倒在冷硬的沙地上。土丘上静悄悄的,只余他一人的回音。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营帐中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响伴随醉鬼剧烈的咆哮声。 “老泥鳅!老泥鳅!” 有人从营帐里探出头喊他的名字,约莫是发现他不见了吧,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着的。他本有名字,不过他习惯了别人喊他“老泥鳅”,便也不怎么在意了。到后来,除了他自己,都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喂!你们看见没?老泥鳅滚去哪了?” “老泥鳅?老泥鳅?” 大帐被掀开了一道缝,含混不清的歌声伴着碗筷敲击声从小树林里传出,一群孤独的士兵孤独地聚在一起,各自唱各自家乡的歌,谁唱得最差就罚三碗酒。 老鬼唱得最差,已经罚了十几碗,醉得不成样子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帐里跳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鸡舞,底下一群人兴奋地起哄着,为他打节拍助兴。 老泥鳅并非不喜欢这般热闹的氛围,只是当他难受时,他更希望能够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想起远在异乡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想起在夫家日夜操劳的阿姊,想起自己那个不知还在不在的家,想起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想起即将到来的战争,想起渺茫的前途,想起家国,想起乱世,想起月。 月亮之所以被人称作明镜,便是因为当人抬头仰望它的那一刻,望月人所有的心绪也会同时倒映在上面,染上月色。继而这些心绪又将被镜面反射,借着月光重新回到望月人的手中,并再一次投射出新鲜沉静的光辉。 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小卒。纷繁乱世中,一个小小士卒的生命又能算得了什么?谁也不能保证,谁也不会在意。他多么想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可是他做不到。 微风拂过,吹去他背上黏稠的汗渍,风里隐隐飘逸一丝酒香。 “什么味道?这么臭。”一个声音说道。 老泥鳅慌忙扭头看去。不知何时,他身边竟已多出了一个人,可他甚至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毫不客气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暗色铠甲,戴着护膝、护肘,头发散乱,身上满是酒气,很浓烈很冲鼻的那种酒气。下巴上胡渣凌乱,一双眼睛闪着神采奕奕的光芒,似乎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会勾起他的兴趣的。 老泥鳅快速瞥了他一眼,便兴致缺缺地转回去,重新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来人淡淡地打量了老泥鳅一番,将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兄弟,喝不?” 老泥鳅看了他一眼,目光忽闪两下,继而用力地点了点头,抓过递来的葫芦,毫不客气地痛饮起来。那人的酒比他的还要烈上许多,老泥鳅还没喝几口,便冷不丁俯下身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 “酒很烈,慢慢喝。”那人伸手,轻拍他的背。 老泥鳅回过身,用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来人究竟是何许人,竟如此仗义地给他酒喝。尽管此时此刻,他已经醉得神智不清,醉得视线模糊了,但他依稀还是看清了来人的容貌。这张脸,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好像昨日就见过,到底是谁呢…… “孤将军!”老泥鳅“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酒醒了大半。 孤之过只觉好笑。 老泥鳅定了定神,抬眼,对他淡淡一笑。 “将军的酒,小的地位卑贱,喝不得。将军要不还是拿回去吧。”说罢便径直将葫芦往孤之过手里塞。 孤之过也不推脱,接过酒葫芦,笑道:“地位卑贱?”他拍了拍外甲,拍去甲上沾的尘土。 “你是将军,将军的酒,小的没有资格喝。”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孤之过脖子一扬,“咕嘟咕嘟”,痛饮两口,“这是思乡酒。你想家,我也想家,我能喝,为什么你喝不得?” “谢将军好意,小的心领了便是。”老泥鳅草草敷衍了两句,接着想他的心事。 孤之过沉静地望着月亮,眼底流转着淡淡的情绪。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打破沉默问道。uu看书 .ukanshu “什么为什么?”老泥鳅笑了笑,眼中带着朦胧酒意,“还能为什么?想家呗。” “家里都有何许人?” “我娘,我阿姊,还有我,三个人。” “老爹呢?” “没了。” “还没娶媳妇?” “没。” “想娶不?” “呵。”老泥鳅讽刺地眯眼一笑,“想。你介绍个给我?” 孤之过沉默不语。 “我混成现在这副模样,还有哪个女人会跟我?这种屁事,等战争结束了再说吧。” “可你要明白,战争是不会结束的。尤其在当今这个失了王法的年代,战争一刻也不会停止。”孤之过淡笑道,“那你要咋办?” “那……就一辈子不娶妻呗。”老泥鳅望着明月,眼里一片凄迷,“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挺好。” 孤之过皱了皱眉,“一辈子不娶妻怎么行?就算你愿意,相信令堂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令堂?我连我娘的死活都不晓得,让她看什么?保不准她早就死了呢?不是说了么,时代不同了,战争一刻也不会停止,我一刻也不会安生。娶妻?下辈子吧!” 孤之过无言了。于是他低头喝闷酒,一口又一口。辛辣的烈酒刺激得他忍不住想流泪。 是啊,时代变了,还能说些什么呢?孔子那套主张早就不管用了。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是漫无王法的年代,礼坏了,乐早都没了,人们还能奢求什么呢? 活着就好了。 第82章 血祭战 老泥鳅望着明月道:“我听说这次秦国来了五十万大军,又是好矛又是好马的,瞅一眼便知是要大动刀子的架势。我们呢?这才区区五万,里面还混了我这种废柴烂渣,干不过他们就算了,这不是让我们大伙儿白白去送死吗?我们有赢的机会吗?哼!真不知你们上头是怎么想的,竟选了我们。不过你们读书多,你们的决定总是英明的,爷爷我,没话讲!” “我相信吴将军。”孤之过温声道,“依他的才华和眼界,判断绝不会出差错。他会做这样的布局,定有他自己的一番考量在其中。” “可万一他判错了呢?”老泥鳅争锋相对地反问道,“万一秦军出乎意料得厉害怎么办?是啊,他是不用在意,最多也就降职扣俸禄受责罚。到时候,死的还不是咱们哥几个?他给咱们收尸?百年后,大家就记得一个打了败仗的臭将军,谁会记得我们这些死得没名堂的小喽啰?” 老泥鳅喝高了,说话也越来越随便,乃至僭越。若是换作其他将领,定会觉得晦气,毕竟大军开拔在即,出征前夕说这等丧气话,对士气对军心都不是件好事。不过好在他面对的是孤之过,今晚,他们是平等的。 “不,不。”孤之过摇摇头,扬起头,将葫芦里的烈酒一饮而尽,“吴将军绝非此等不义之士,你不了解他,岂可妄下这等结论?或许某些将军的确会做这样的蠢事,但我敢拿自己的性命作担保,吴将军他绝对不会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更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想到吴起,孤之过连神情都变得肃穆起来,“相信我,他是一个好将军。” “哎,但愿如此吧……”老泥鳅默默叹了口气,却依旧显得忧心忡忡,“五十万大军,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哼哼!现在是刀架在脖子上,想后退都来不及喽!眼下咱们哥儿几个把命都押他身上了,他要胡来,那咱们也没办法,怪就怪自己没投个好胎,又押错了宝。现在啊,我只希望这位姓吴的老兄别搞出啥岔子来……” “放心吧。”孤之过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情势迫在眉睫,战争一触即发,西河郡危在旦夕。明日一早大军便要开拔,赶赴前线作战了。路挺远的,行程很紧张,对体力是个大考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保存体力,什么也别想了。” “我睡不着。” “睡不着,眯一会儿也好,总之切勿耽误了明日的行军。想想打胜仗后的庆功宴吧,想想宴会上的美酒佳肴吧,想想国君丰厚的赏赐吧,想到这些,你就不会在坐这里看月亮了。” “哼!老子又不稀罕。”老泥鳅咂了咂嘴,发出不屑的轻哼,“老子宁愿在这里看月亮,也不要那狗屁赏赐。谁稀罕谁要去……” “呵。”孤之过笑了笑,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那你看月吧。我还有事要处理,不奉陪了。” “嗯?你不睡吗?”老泥鳅努力睁开朦胧醉眼,看到的却只是一团黑影,头很晕,晕得发沉,他甚至不确定周遭是否有人。 方才那个跟他说话的人,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会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自问自答?或者是他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哎……醉得够厉害的。 “不睡。” 那道黑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了,在这月色迷蒙的夜晚。他想到母亲,想到阿姊,想到战争,想到家国,想到离乱,想到前途,想到酒,想到月,想着想着,便沉沉地睡过去了,鼾声震天。 荒凉的山丘上,干冷的夜风“呼呼”地吹着,卷起漫漫黄沙。过了今夜,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三日后。清晨。 天蒙蒙亮,阳光照破浓厚的凝云,努力向大地洒去一丝微光。天气依旧很冷。西风烈烈,长空雁鸣。但相较前几日,今日的禹王城着实热闹不少,街上聚集了不少人,人们纷纷敞开窗户,将脑袋探出。 今日是魏军开拔的日子,是出征远行的日子,是庄严的日子。 经过挑选的五万士卒在城郊校场排列整齐:步兵方阵,骑兵方阵,战车方阵,还有杂役兵、粮车,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千军万马,黑压压地一大片,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延伸到远方的土丘上。 坚硬的盔甲,带倒钩的锋利长矛,无坚不摧的战车,精壮矫健的马匹,泛着幽幽寒光的弓矢,丰厚的军用物资,满车的粮草,坚毅的面庞。每双眼睛都闪着精光,长矛被握得“咯咯”作响。 这将是他们的一次机会。 建功立业的机会!保家卫国的机会!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般! 吴起身披铠甲,手执长剑,立在高耸的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黑压压的千军万马。冷风如刀,在禹王城上空不断盘旋。大风无情地划过他的脸颊,吹起他的玄色披风。 他那平素轻佻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如水的面容和凌厉气场。他就这样一个人独自立在城楼上,身前身后都没有任何阻挡物,往前走一步即是深渊,往后退却是来不及。 可他看上去是那样地孤高,那样地傲气。千军万马抬起头,仰视他们的统率,那个即将带领他们保家卫国、创造历史的人。这一刻,万众瞩目。 年轻的国君负手肃立在礼贤台上,从远处静默地观望着这支军队,那是他的军队。国为他所有,人亦为他所有。他的身边站着老臣田无择。 如此恢宏的场面,长虹贯日般的气势,坚定不移的决心,这支军队被召集起来不过短短数日,没训练多长时日竟已发展得如此有模有样,连他都有点惊讶于吴起的能力。 魏击并非没有打过仗,也并非未曾见过强劲的军队,但吴起建立的这支军队确实令他颇感意外。不得不说,吴起是个人才,不仅是个人才,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是个令人敬佩的响当当的大人物。只可惜……再有能力又如何?终究不过是棋子一枚,为人所用,等哪天用得不顺手了……难免也要遭到丢弃。 魏击眯了眯眼,神色冷峻。田无择暗自瞥了国君一眼,抚着胡须,笑而不语。 “嗖!” 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滔天气势在城头弥漫开去,仿佛一道长虹跨越天际,驱散禹王城上空的阴风凝云。那是一股刚健之气,一股浩然之气,一股至清至纯的天地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宝剑出鞘,寒光万里,剑气纵横,天地肃杀。 迫于那股凌厉气势,街上行人竟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千军万马沉默不语,整座城邦归于寂静,只闻吴起一人的声音在城头响起,如雷声动霹雳弦惊,响彻于城下每个人的心间。 “天下倾乱,周室衰微。九州辐裂,天地萧杀。怒此虎狼秦军,不哀我丧,伐我同姓,犯我西河!秦则无礼,何施之为?贪得无厌,天理难容!应新君之号令,顺先君之遗愿,雄行关山万里,向边境,缚虎斩狼。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万众瞩目之中,他神情庄严地举起长剑。 “嚓!” 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胳膊上已然多了道剑痕,汩汩鲜血从伤口不断奔涌而出,淅淅沥沥,斑斑驳驳,滴在冷硬的城墙上,晕开一片殷红血迹。 祭天祭地祭神灵,祭家祭战祭社稷,以血祭此功,洒祭千秋万世名! 向着底下的一众人马,他缓缓举起鲜血淋漓的长剑,血珠顺着森冷的剑身滑落而下,耀眼的青光,触目惊心的红色,两种色泽交融一处。 见了血,五万人马顿时沸腾涌动起来,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长矛,振臂嚎呼以响应号召。 “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震耳欲聋的吼声有如排山倒海之势,飓风一般席卷全城。 “轰隆——” 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城楼在震颤,整座天地为之震颤! “呜——”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角色满天秋色里,和着习习凉风激起层层热浪。玉桴重重敲击在涂了战俘鲜血的鼓面上。 “咚、咚、咚、” 鸣鼓铮铮,气势浩大。天上的凝云瞬间被驱散大半,太阳透过云层洒下灼热的阳光,光芒照亮了整支军队。 “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一声又一声,声声如雷声贯耳,其间饱含着每一名士卒的热忱与决心。众人个个紧握长矛,uu看书 wwuashu 激动地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老泥鳅站在步兵方阵中,手执长矛随着众人一同高呼。他昨夜又喝高了。一场宿醉过后脑袋依旧昏沉沉的,酒意尚有残留。他昨天夜里又想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想了很久很久,却依旧啥都没想明白,仿佛是一个怎么解也解不开的巨大心结。 这场战争对于他来说本没有太多意义,他并不想建功立业,也不想大富大贵,他只想回家,和家人团聚。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消沉丧气下去,可直到方才那一刻——千营共呼,千千万万之人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 那一刻,他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奔涌。他竟然觉得很庆幸,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将与这些人一起并肩作战,为了共同的理想奋力抗争到底,为了赶走那些该死蛮夷西戎,为了守卫国家的大好河山。 这不仅仅是他作为一名士兵的神圣职责,更是他伟大的使命所在,是他注定要耗去一生奋力投身其中的事业,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他要上阵!他要杀敌!他要保家卫国!他要努力活下去! 老泥鳅举起手中的尖锐长矛,双眼赤红,跟随众人一齐高呼:“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人潮涌动,气势如虹,天地愀然色变。每一个无名的士卒都将自己全身心投入了这支浩荡军队中,融入这个伟大的集体,融入苍茫广阔的天地之间。 这一刻,他们已经不再只是他们自己,而是所有人。 第83章 远征 长鱼酒和云樗骑着战马排在队伍最末端。他们只是随军出征,并不属于任何一连,可以任意调剂,于是被安排在了军队最末端。 云樗瞪着晶亮的大眼睛,听那些士兵近乎嘶吼般的呼声。整整五万人,做着如出一辙的整齐动作,那压倒性的如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让人震撼。他揉了揉眼睛,觉得仿佛在做梦一般。 道家人讲求静,静下心,心中空空,虚怀若谷,方可一窥天道本源。所谓道,乃是天地间至深至幽微之物,发于心而感于情,难以言说。师傅常云,只有静下心,方可凝神尽性,进而有机会触碰到这天地间的至玄至精,通达天命,游于无何有之乡。 除了练功练气以外,余下的时间里,弟子们大多都在静心打坐、冥想。姑射山通常都是烟云缭绕、寂静无声的,鲜少有客人登门,亦少有热闹的集会活动。弟子们各管各的,少有交流,偶尔说上两句也要尽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此处圣地。 然而此时此刻,云樗却又是另一番体悟。大约只有静下来,人方才有了智识与悟性,也大约只有跟随众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人才有了前进的勇气。 保卫山河。简洁明了的四字誓言,却要以生命的代价来践行。 这一刻,云樗忽然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这对他来说将是一次挑战,一次全新的尝试,他意识到此行他将学到更多的东西,那些师傅或许不知道或许不会告诉他的道理。他将于乱世中举步前行! 大宗师,我是不是离你又近了一步呢?他望天。 鲜血顺着剑尖一直淌到地上,吴起孤身一人立于数仗高的城楼上,背负广阔青天,望尽天涯之路,草芥般微小,却又弥天弥地。 “三军听令:尔等谨随我一起,奋勇杀敌,拼死作战!不论车兵、骑兵或是步兵,人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记住,你们是国之城墙,是护城河,是保卫者!你们生而崇高,死而伟大!这个时代并不会记得我在此说过什么,或者你们在此做过什么,但它必将永远铭记这场战争,用鲜血与汗水换来的永垂不朽!” “我们必将是胜利者!我们会被后人铭记,千秋万世,万世不竭!当后人谈及我们,他们眼中将流露出无限景仰!吾等丰功伟绩流芳百世,延及千世,乃至万世,万世不竭!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谨遵将军号令!” 五万大军齐声高呼,震颤大地,响遏云霄,五万根长矛齐刷刷地举起,直指云霄。场面恢宏异常,壮观得难以言说。 “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这是每一个卑微士卒的梦想,而总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些将会站出来,去将这个梦实现,这场关乎千秋万世名的盛世大梦! 长鱼酒没有跟随众人一同高呼,但他紧攥缰绳的手在颤抖。此时此刻,他无疑也是激动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股奇异的力量流窜于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搅动着他的脾胃,在他的内心上下翻腾着,让他有种嘶声呐喊的剧烈冲动。 他再也无法忍受沉默的压抑了!他想要全身心地释放自己!那是一种如此奇妙的感觉,与他在鲵桓沉渊体验到的那种感应竟如此相似,仿佛历史在重演。 可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懦弱的人,才需要呐喊来为自己壮胆鼓劲,他绝非卑微的弱者,岂需如小小士卒一般为自己壮胆? 烈烈西风里,凛冽寒光一闪,吴起挥动长剑直指西方。 “时辰到,大军开拔,全体出征!” 军队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吼声,惊得云樗差点落下马来。大军开始缓缓朝城外进发。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盔甲发出“喀哒咔哒”声。大地在颤抖,马蹄盈耳声隆隆,黄沙漫漫,硝烟滚滚,乘着万里长风,踏碎霜晨月。千军万马行于苍茫天地间,仿佛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一般,虔诚、肃穆、庄严、不可侵犯。 素萱娘从暖阁里探出头来,一双美目凝视着渐渐离去的军队,一同离去的还有那个男人。 在战火连绵的年代里,他又将远离。他还会回来看她吗?他没有给承诺,是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明年的他又将身在何方?只有苍天知道。 每一次诀别都充满了如此多的未知,她惊惶,她心忧,她麻木,也许她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只是他这一走,禹王城又要变成一座黑白死城了…… 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只会更加混乱,也许过不了多久,禹王城也会变得不安全,到那时,她又将何去何从?她想念的那个人,他们还能否再见? 走好。 素萱娘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无声的告别。 吴起站在城楼上,俯瞰苍茫大地。摆在他面前的是将是平生未有的巨大挑战,而他将逆流而上,做一名桀骜不驯的反叛者。挡他去路者,唯有死路一条,五十万秦军又何妨?再来五十万,他也照样杀。西河之战,他志在必得! 长空雁叫,西风烈烈,朝阳如血,天似穹庐。 五万大军轰轰烈烈地出了城,在离开的一刹那,长鱼酒回过头,凝视着越来越小的禹王城,似乎还恋恋不舍。 “走吧。”云樗扯了扯他的衣袖,“别看了,还会回来的。” 长鱼酒这才调转马头,追随大部队一路向西而去。 八月十六,流火向西坠落,新的战争即将开始! 十月初五。 秋残。风霜冷冽,大地荒漠。 大军行至函谷关,临时驻扎。函谷关作为一处军事要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可谓险要无比。此地荒凉而浩瀚,两旁是崇山峻岭,路窄且坡陡。这里曾是战马嘶鸣的古战场,地底下不知埋了多少枯骨。细细听分辨,甚至隐约能听见空气里刀枪剑戟的交战声、士兵激烈厮杀的怒吼声,带着沧桑时代感从时空另一端传过来。据说当年老聃写著【道德经】,也是在这个地方。 经过一个多月的劳苦奔波,傍晚时分军队驻扎在鼓山脚下,小息调整。 前方探子来报,最新消息:秦师五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从南北中三个方位同时进军,武卒顽强抵抗却依旧寡不敌众,目前已有三座城池沦陷,情况异常危机。而眼下,秦军又将目光瞄准了东进路途上的咽喉要塞之地——阴晋城。 阴晋城地处多条河流的交汇点,是西河地区的交通枢纽,人流来往频繁,资源丰富,土地肥沃,不仅是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更是要塞之址,是此战的关键之所在。 这就意味着,丢哪座城也不能丢阴晋城!若丢了,就相当于切断了魏军坚实的后备力量,于此同时也丢了魏国的天险屏障。战争最忌讳的就是这两点,没有了最基本的物资供给,没有险要的地势作屏障,就好像士兵上战场不带武器,危险而愚蠢。 情况紧急,探子又来报:秦师主将王僇率三十万大军,驻扎于距阴晋城不远的华县,两名护军各自率领十万大军,分别驻扎于商县和元里。至于秦军阵营中那名神秘的绝顶高手,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不过料想应是同王僇的主力部队待在一起。 斜日西沉,山风冷得刺骨,风里带了些泥土的气息,落日好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直到光秃秃的岩石终于吞噬全部日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狭长的关隘延伸数千里,一直向南延伸到天边。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峦起起伏伏,而军队正驻扎于山谷之中,深险如函。 当前局势微妙,秦军分散兵力于三处,驻扎在距离阴晋城不远的三个地方,个中意味令人琢磨不透。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秦军之前抵达阴晋城,绝不能让秦军占得先机。今夜好好休息,uu看书 ww.uknshu 调整调整,从明日起须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脚步一定要比秦军快。 起码,孤之过是这么想的。 士兵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不过他却不能。作为护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今夜注定是忙碌的一夜。 入夜,一座座营帐支了起来,士卒们在营帐边升起了一堆篝火,用以驱散夜晚的寒气。明亮的火光活泼欢快地跳跃着,向四周送去温暖。夜里本是睡觉的好时间,然而大家都睡不着,帐里太冷了,还是火边温暖些,起码大家都在。 士兵们围坐在篝火边,兴致勃勃地侃大山——从奇闻异事聊到女人,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聊到各自爹娘,从家国天下聊到妻儿老小。 “来!喝!”大伙们人手一个酒坛子,坛子启口,酒香四溢。 “干!”以坛代杯,威武的壮汉抱起坛子大口豪饮。 老泥鳅捧着一个大酒碗,喝得满脸通红,晃晃悠悠围着篝火跳舞,所经之处总要挨人一拳。没办法,大家总喜欢欺负他。老泥鳅“哼哼”了两声,倒也乐得自在。 长鱼酒和云樗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坐在篝火边。云樗天生喜凑热闹,自然不甘待在帐子里,长鱼酒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出来坐坐。一个醉醺醺的士兵踉跄着朝他们走来。 “酒要不,兄弟?”他指了指怀中的酒坛子。 “不了。”长鱼酒礼貌地拒绝道。 那士兵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哼着小调走了。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日竟不喝酒了?”云樗见状揶揄道。 第84章 侠客 “现在又没有太阳,你怎知道?”长鱼酒反问道。 “因为你今日竟然不想喝酒,这可不对劲呐!让我瞧瞧,你是不是染风寒了?”云樗不由分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长鱼酒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云樗胡来。 “我没病……” “你没病,干嘛不喝酒?” 长鱼酒无语。 “我没病就该喝酒?” “对啊,你今日肯定有问题。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云樗嬉皮笑脸地摸着他的额头,又开始扯他的头发。 啧……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长鱼酒无奈地摇头。还是初见那会儿最美好啊!那么乖巧,那么可爱,哪像现在,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他,成何体统? “真没什么事。”他老老实实答道,“只是近些日子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我想着喝酒只会让人变得昏昏沉沉、稀里糊涂的,暂时性远离内心的痛苦,但酒醒后发现痛苦还在,却无法真正消除它们。” 云樗闻言哈哈一笑,眼角弯起像只小狐狸:“你终于想通啦!要戒酒啦?看来你还是有点悟性的嘛!虽然还是远不及我!” “不。”他自嘲地笑了笑,“酒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戒得掉?我只能偶尔咬牙忍耐一下,让自己神智清明的时间长些,不像过去那般醉生梦死。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加清晰地感受痛苦,明晰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前行的方向,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也。” 云樗的笑容沉了下去。长鱼酒的回答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喂……你,你是不是想念桑柔啦?情绪这么低落。”他问了一个奇怪的、不着边际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长鱼酒摇了摇头:“她现在很安全,毋需我担心。有素萱娘在,一切都会顺利的。” “吴起啊……”云樗试图转移话题,于是假装一拍脑袋,叫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把吴起这混蛋给忘了!对了,我怎么感觉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你觉得呢?” “是啊,确实如此。他是主将,自然忙了。我们两个大闲人平素见不到他,再正常不过了。”长鱼酒转过头去,凝视着不远处一座插了旗帜的营帐。那是吴起的营帐,和其他营帐一般无二地简陋。 和普通士兵睡一样的帐子,吃同样的伙食,用同样的物资,一样的作息训练,像他这样的将军,倒也实不多见。 他盯着那处营帐正想得出神,云樗忽然拍了他一下,“喂!你觉得吴起是怎样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你觉得呢?”长鱼酒一挑眉,反问道。 “我啊……”云樗仰起头,望着茫茫夜空,目光里闪过一丝羡艳,“我觉得他是一个强大而完美的人,智勇兼备,文武双全,就好像造物主的宠儿,永远是那样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及。” “是么?”长鱼酒淡然一笑,温柔地戳了戳他鼓起的脸蛋,“很有趣的想法,说说看,你为何觉得他很完美?”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云樗扳着手指,开始一条条历数,“才华盖世就不必说了吧,武功高强也不必说了吧,关键人家长得也还不错。怎么,还要我接着说嘛?” 长鱼酒不屑地“嗤”了一声,“这又有何了不起?” “是是是!是没什么了不起,我知道,你们都是青年才俊,他有的这些优点,你也有。” 云樗眼底的狡黠一闪而过,似是故意想要气气长鱼酒,特意将语调扬了起来,“可是呢……人家还精通兵法,会带兵打仗,而且都没听说他打过败仗呢!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将军,是一个天生的用兵高手。瞧瞧,他的士兵似乎都很喜欢他,打从心底里用带他,他在士兵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哎……你说,一个人怎可以完美至此呢?” 云樗说着说着,竟有些酸楚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如他一般完美呢?”他双手托腮,无比郁闷地盯着篝火看。 “为何必定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呢?”长鱼酒反问道,“你是那么快乐的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云樗抗议道,“我要像吴起那样,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呵呵,你想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长鱼酒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云樗的小脑瓜,“要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越是看似完美的人,实际上越是残缺得厉害。所谓完美,仅仅只是凡夫俗子平庸的梦而已,我相信你师傅应该告诉过你,天与地,阴与阳,月盈与月缺,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即便和氏璧上也会有瑕疵,随侯珠上都会有破损。” “哦……好像有道理。”云樗挠了挠头,若有所思,“这也就意味着,倘若一个人真的完美到了巅峰,他接下来就该走下坡路了,因为他已到了进无可进的田地,便只能往后退。由此可推知,一个人最巅峰最完美的状态至多存在一瞬间,紧接着他就会倒退,而一瞬间实在太过短暂,相较生命百年光阴大可忽略不计。” “不错,有点悟性!”长鱼酒拿过一段枯枝,拨弄着“劈劈啪啪”跳个不停的篝火,几缕火星飞溅出来,瞬间消散在了冰冷刺骨的寒风中。 “你知道一个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完美,要付出多大代价吗?”他又问。 云樗摇了摇头,问道:“多大?” “很大很大,大到你我都无法想象。” “大到无法想象?”云樗喃喃自语道,“就像星空一样吗?” 长鱼酒笑了笑:“算是吧。” 身后响起了士兵们沙哑的歌声,酒喝得正尽兴,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围在篝火边,跳起了夸张的舞,口中吐出含混不清的醉话。 “金灿灿的秋葵开满山,冬天的雪花白又寒,美丽的姑娘快快来,把我拥入怀……”唱着唱着便睡过去了,睡得死沉死沉,鼾声响遏行云、如雷贯耳。一定能睡个好觉…… “所以就连吴起也并非完美之人,正如和氏璧那般,他也有瑕疵,只不过你我看不见罢了,是这样吗?” 长鱼酒点点头:“他是一个伪装大师,能够把不希望你我知道的一切隐藏起来,不让自己的弱点曝露在人前。这是他的本事。”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是寻得了一些平衡,哈哈!不过我倒觉得桑柔很是喜欢他呢,你觉得呢?”云樗一脸坏笑,又变得不正经起来。 “哦,这样。”长鱼酒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还以为长鱼酒不开心了,云樗俏皮地眨眨眼睛,乘心逗他玩儿:“喂!我觉得桑柔好像对吴起那家伙有意思呐!你觉得呢?呐呐!不仅仅是有意思,u看书 .uukansu.om 更是仰慕啊!毕竟人家又帅又有才,上得了朝堂混得了江湖,带得了军队还斗得过权贵!哎,你说,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孩子会不倾慕啊?” “哦。是么?”长鱼酒望向不远处的营帐,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吴起那句“朝堂如江湖”。 应该不止吧。应该说,朝堂是比江湖更为险恶的地方。多少英雄豪杰宁可面对大军压阵、刀光剑影,也不愿面对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尔虞我诈。 兴许吴起就是这样的人。朝堂与战场,同样凶险的两座关卡摆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虚与委蛇的客套,费尽心机的周旋,是看不见的金戈铁马,杀戮之器隐于暗处。 有形与无形,究竟哪种更恐怖些,当人必须在二者间做出选择之时。这就好比问他喜欢酒劲酷烈女儿红,还是淡雅高贵的琥珀清酒?对于吴起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宁愿喝呛死人的酷烈女儿红,也不喝淡而无味的琥珀酒。有时候长鱼酒觉得,吴起虽身在朝堂,却更像是一名洒脱不羁的江湖人,一名侠客,尽管他总将游侠视作国家的隐患。 “喂喂!咋不说话啦?”云樗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嘿嘿!吃醋啦?放心,只要你多加努力,小嘴儿甜一点,腿脚勤快些,还是有机会挽回桑柔的芳心的!” 长鱼酒无语地看着欢脱得手舞足蹈的云樗,不明白他又在开心些什么。 “你刚说什么?”他蹙眉道,“抱歉,方才走神了,没太听清楚。” 第85章 酒是毒药 “嘿嘿,别装了!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人家吴起长得比你帅那么一丁点儿呢?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桑柔有意思啊?”云樗坏兮兮地凑过来,一脸狐狸笑。 端着锅子的炊事兵出现在他们身后:“新鲜出锅的热汤,喝着暖暖身子,来点不?” 云樗点了点头,“来两碗,多谢。” 刚出锅的鲫鱼汤,还冒着热气,云樗拿过汤碗“咕嘟咕嘟”地喝起来,长鱼酒接过碗,却没有丝毫胃口。 “你在说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长鱼酒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再乱讲,小心我揍你哦!” 云樗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放下汤碗,目光迎上长鱼酒的视线,“我没乱讲,我是认真的。我认真问你,你对桑柔有没有那种意思?就是男女之间的意思。你会想跟她过一辈子吗?” 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这一回,他竟然是认真的。 “不会。”长鱼酒拒绝得很干脆,干脆得出乎意料。 云樗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的神色看上去十足地困扰,又显得心事重重。 “你,你不喜欢她吗?”他的语调沉了下去,似乎很是迷茫,“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她的……喂!不要告诉我,你对她一星半点的念想都没有!” “莫名其妙。”长鱼酒转过身去,背对云樗拨弄起枯枝来。 “劈啪劈啪!” 火星在暗夜里欢快地跳动。明黄色的火光里,云樗茫然地低下了头。 “我以为你对她有意思的……原来是我对世事太过想当然了。可我不明白,桑柔对你那么好,等你,迁就你,保护你,甚至为救你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看向你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情意,再明显不过了,就连我这不通人情的傻瓜都看出来了,可你为何竟会不爱她呢?人与人之间,难道不该是相互的吗?” “劈啪劈啪!” 火星在空中飞溅,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冷风,为这个寒冷的夜晚带来一丝暖意。 远处传来士卒的歌声,那歌声早已不似先前那般明亮欢快,而是呈现出一种朦胧缥缈,说不清亦道不明,只是莫名让人觉得惆怅——时而浅斟,时而低吟,歌声沉在底下,染上了些许阴郁的色彩。 显然,大家都醉了。 酒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世上口风最紧的人吐出真言,亦可以让世上最擅长伪装的人露出本来面目。一个人所有的伪装都在醉酒之后被统统卸下,多么有意思? 倘若哪位勇士立志一装到底,那就只有两种法子——要么千杯不醉,要么滴水不进。正如服毒药,要么将自己修炼得金刚不坏、百毒不侵,要么就留个心眼,远远地避开它们。别无他法。故而酒之于毒药,其性一也。 只有那带有朦胧酒意的歌声,方才真正精准地传达出了歌者的内心,那种难以言说的朦胧心境和惆怅思绪,唱出了此处每一名士卒的复杂心声。 长鱼酒用枯枝将篝火拨弄得“兹兹”作响,却衬得两人的谈话氛围更冷寂了。他静默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云樗的语气变得晦暗起来,“曲生,你就真的对桑柔一点意思都没有?” “没有。”这一回,长鱼酒拒绝得更加干脆,“我明白她很好,我也明白她对我很好,但感情这种事强求不得,我们注定无缘,也遑论前途。” 他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云樗将脸埋进臂弯里,闷闷道:“曲生,你有事瞒着我吧。”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很淡很淡,其间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大概有失望,也有难过吧。 “你早已有心爱之人了,对吗?” “没有,你想多了。”长鱼酒望着透明流动的火焰,仿佛想要透过它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仿佛想要一直看到火焰的最深处。 火焰的深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没有人见过。说不定会是另一番光景呢? “直至今时今日,你还想着要骗我吗?”云樗微愠道,“每天夜里都见你心神不宁的,有时听你在梦中会喊那个人的名字!你还要瞒我不成吗?你说你对桑柔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是绝对不会信的。你说得对,感情这种东西讲究缘分,强求不得。可当桑柔被抓走的时候,我分明见到你那么惶恐,那么焦急,那种焦急甚至远远胜过了我。你很少这样,不是吗?”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一封莫名其妙无厘头的邀请函,你想也不想就跟去赴约了,万一是个陷阱呢?可你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不是吗?你说你对她没有意思,我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你现在只是很矛盾,心中放不下那个人,怕委屈了她,所以不愿接受桑柔!” 长鱼酒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生硬地开口道:“爱也好,不爱也罢,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因为某些个人原因无法面对桑柔,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是局外人,不明白个中的前因后果,休要再瞎搅合了。” 似乎是被云樗问烦了,他深吸一口气,起身。 “喂!你不许走!”云樗喝住他。 “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直面你的过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所要面对的是当下和将来,是桑柔!当然,还有我,还有吴起,还有这场即将到来西河战役。我虽不知道你心里那个人是何许人,现在又身处何方,但我相信她一定不愿见你夜夜忍受折磨,为她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倘若她真的爱你,一定会希望你平安逍遥地活着,不做任何人的奴仆!” 他长舒一口气,接着道:“可你现在已然沦为你心里那个人的奴仆!我跟你说过的话,难不成你都当耳旁风了?曾经的国君姬俱酒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长鱼酒,是我所认识的曲生。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亦不能永远活在梦中,活在你自己营造的虚假空间里醉生梦死!罢了罢了!多说无益!即便我把舌头讲烂了也没用,这些都还要你自行去体会。你好好想想吧,我累了。” 他一拂衣袖,转身进了营帐,只留得长鱼酒一人独自坐在簌簌寒风中。 长夜漫漫,篝火边仍围坐着许多士兵,觥筹交错,酒香四溢,舞蹈一支接一支,好不热闹。可他们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欢乐吗?还是故作快乐? 快乐在空气中弥漫,孤独却暗流汹涌。长鱼酒一人孤独地坐在寒风里,思绪万千。 又……又惹他生气了吗? 云樗也是一番好意,想让自己放宽心,不要痛苦至此。该怎样向他解释呢?有的人或许生来就该忍受痛苦,注定要忍受痛苦。 生在侯王世家,肩上的担子总是重些。他实在无法抛下落瑛,转身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毕竟是他有负于落瑛…… 月无声,星无语,几度星霜,几载春秋。世事难料莫回首,往事只堪哀,纵然对景也难排。落瑛,如今的你,身在何方? 大帐。 “启禀将军,前方探子来报,秦国五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正火速赶往阴晋城。主力部队三十万大军由主将王僇率领,目前驻扎于距阴晋城三十里的华县,其余两支部队各十万人,由左骖军子挥和右骖军蒯季明统领,分别驻扎位于阴晋城北部的元里和南部的商县。局势复杂,还请将军定夺。” “嗯……”吴起沉吟着点点头,“王僇么……有趣的对手,看书.uukanshu听起来似乎有些本事。”他摩挲着玉扳指,眼底透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那位绝顶高手的行踪,我特地委派你们去打听的,有消息了吗?” “启禀将军,小的无能,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呵呵呵。”吴起淡然一笑,“并非是尔等无能。此人是个变数,秦军定会把他藏得严严实实,你们一时半会儿探不出口风,也属正常。” “属下定全力追查,绝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你做得很好,去吧。” “诺!” 秋风从门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吹得帐里冷飕飕的,吹得案上的孤灯摇摇摆摆,映出吴起棱角分明的下巴。冷峻的神情,锐利如鹰隼的双眼闪着坚定的光。 通报的卫兵前脚刚走,孤之过便迫不及待地上前,俯身空首道:“将军,此乃吾军大好机会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秦军本就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方才敢公然与我军叫板,眼下他们竟将兵力分散于三个地点,无异于失去了凭借的优势,这于他们而言,绝对是步险棋啊!” “是啊是啊!”左护军孟公冶从旁附和道,“秦军兵力分散,有如一团散沙,三名都统各自为阵,这不正是我们大破秦军的好机会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卑职以为我军今晚稍作休整,明日就应快马加鞭赶路了。” “哦?怎么说?”吴起来到案几边,拿起一张阴晋城及周边作战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做了好多记号。 “孤护军、孟护军,二位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第86章 分合之道 “诺。” 孤之过拱手再拜,上前道:“启禀将军,卑职以为,既然秦军将兵力分散于三处,我们只需先后对这三个地方发动猛攻即可。只要我军集中兵力,团结齐心,势必能给它来个各个击破。” “是啊!”孟公冶上前一步,空首道,“卑职以为孤护军说得在理。我们若是趁着秦军分散兵力的当口,将他们各个击破,必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也省了后面好多事了。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秦军一步昏招,我们已经胜利在望了!” “胜利在望?”吴起似乎并没有很高兴。他低头抿唇,静默地望向案上的地图,一双眼眸深邃如寒潭,波澜不惊。 “各个击破?”他摩挲着玉扳指,眼睛微微眯起,“先击哪个?” “噼啪噼啪!” 微暗的烛火跳动个不停,微弱的火光照得帐内暗昧不清。 两名护军互相看了一眼,却是谁也没开口。 “怎么不说话了?这不是你们自己提的方案么?说呀!”吴起一挑眉,指着孤之过道,“孤护军,你来说。” “诺。”孤之过空首道,“将军!卑职以为,我军应该先集中兵力,攻打主将王僇所在的华县,因为这支部队是秦军的决策中心,名副其实的中枢部位。” 他拿过地图,用手比划起来,“论地位,它最高。论实力,它最强。论兵权,它最大。这支部队若是败了,秦军群龙无首,剩下的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况且我方士兵在战争的头几日状态最佳,士气相对高涨,倘若经过连日征战,有所伤亡不说,将士们亦会疲乏不堪,作战状态必将有所下滑。因此依卑职之拙见,应趁着我方士兵士气正高涨之际,先拿王僇的主力部队开刀,将华县攻下来。如此一来就胜利在望了。” “哦?真的是这样么?”吴起神秘一笑,反问道,“那倘若我军在进攻华县的当口,秦军驻扎在其他两处的部队赶来支援,那又如何?” “这……”孤之过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说到底,自己还是太缺乏作战经验了,一支部队受到围困,另一支部队势必会赶来援救,这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啊。 吴起拿过地图,指着一个做了标记的地点:“华县在这里,二位请看,这就是秦军驻扎的三个地点,华县、商县、元里,这三处地点的位置关系极其微妙。” 孤之过二人凑过来,细细辨识地图上标识出来的三个位置。 “元里处在北面,商县处在南面,而华县正好卡在中间,这三处地点连成一直线,彼此距离并不很远。倘若王镠的部队,也就是你们所认为的中枢部队,遭受了我军的袭击,那驻扎在南边和北边的军队就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华县,对我军来个前后包抄,然后关门打狗,一举歼灭。怎么了,孤护军?” “咳咳,没什么。”孤之过慌忙低下头去,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眼前这人实在太过耀眼,晃得他有些自惭形秽。 “就像这样。”吴起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来自商县和元里的两支队伍同时汇聚华县,三军汇合,联合贯通,来个里应外合、左右包抄。到那时,我军势必会腹背受敌,深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兵家最忌讳这种情况,因为这就好比切断了河流的水源,河水马上会变成一潭死水,无分毫回转余地。” “那……那假如我们先攻打商县或者元里呢?”孟公冶穷追不舍,固执地继续追问,“恕卑职愚钝,假如我军先攻打这两个地方,军队人数少一些,兵力相对弱一些,是否攻下来的把握会大一些?只要我们先攻下商县和元里中的一个地点,然后守在那里休息整顿,等待主力部队的到来。而他们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我方精力充沛又占据大量物资,彼竭我盈,就必能将秦师一举歼灭。” “十万人马,怎么,你嫌少?”吴起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这……”孟副将一时语塞。 “我军目前只有五万人马,加上原本驻扎于西河郡的武卒,前后加起来总共也就七八万人马左右,你觉得单凭这八万人马,你便可一蹴而就地消灭他们?试想,倘若对方使用拖延战术,消极迎战,我们无法赶在援军抵达之前攻占城池,结果又将如何?依旧是前后夹击,腹背受敌,最终被歼灭的一定是我军。” 孤之过闻言一下子豁然开朗:“多谢将军指点,卑职明白了!” “你明白了?”吴起看着他,眼带笑意。那绝不是一贯的讥笑,而是温和的笑。 “说说看,孤护军,你都明白些什么了?” “诺。”孤之过恭声道,“卑职以为,事实上秦军的战略部署十分鲜明。大部队驻扎在中心,是为中枢机关,小部队驻扎于两翼,为中枢机关保驾护航。大部队若出了事,出的必定是大事,两支小部队来赶来支援,就等同于合军一处,集中全部兵力跟敌军周旋。倘若小部队出事,则事态稍微缓和些,打得过为最佳,打不过也无妨,只要紧闭城门运用拖延战术,就一定能撑到大部队赶来救援之时。” 孤之过深吸一口气,胸有成竹地接着道:“不仅如此,这个战术还有一个妙处,便是制造兵力分散的假象,引诱敌军深入我境,随后他们便可来个前后包抄、关门打狗,使敌军陷入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境地,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 吴起满意地点点头:“挺有悟性的嘛,孤护军。只要你踏实肯干,国家的未来就是你的。” 孤之过脸红了红,空首再拜:“是将军指点有方,卑职不敢当。此番若非有将军及时点拨,卑职恐怕要酿成大错了。” “错误是好事啊,教训是黄金啊。不断犯错,总结教训,人才能不停步地往前走啊。”吴起扬起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着。 微暗的烛火轻轻摇曳,映出他刚毅的轮廓。谁知这刚毅背后又有多少次的软弱和退缩?谁知那满腹谋略背后又有多少次失败与不甘? “名副其实的分军战术,它的厉害之处在与各路人马能够相互支持、相互勾连、相互照应。兵形看似有如散沙,却是形散神不散。分中见合,合中见分,有分有合,分分合合,兵家常识,兵之大事。不过这一招仅限于人马数目庞大的情况下,方才具有可操作性,五十万大军刚好差不多。” “高!实在是高明的陷阱!我等差一点就中了这小人的奸计了!”孟公冶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个王僇竟如此厉害,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他?” 吴起蹙着眉头,指尖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案几,“一个王僇倒不足为惧,真正让我担心的,是他背后的那位神秘的绝顶高手,哎……至今仍旧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太奇怪了,倒让我有些不安了。我担心,秦军此番如此厉害的分军战术,或许正是此人的力作。” “确实太奇怪。”孤之过神色凝重,“不过好在我们这边不也来了一位高手嘛!寻常士兵对此事一无所知,更遑论将消息泄漏出去。我们无法探查他们,他们同样也无法探知到我们呀!” 吴起嗤笑一声,摇摇头:“实力够强,并不代表他就是高手。高手之争,拼的不只是修为,更是心志。谁坚定,优势在谁,谁够狠,谁才能称王。只可惜那家伙纰漏太多,弱点一览无遗,怕就怕他关键时候出岔子啊。” “那……恕卑职直言,既然将军对此人如此不放心,为何还要选此人前去应战?”孤之过疑惑道。 “这人身上藏了些秘密,是个变数。以变数应变数,这就好比以毒攻毒,究竟会有怎样的变数发生,我很期待。”吴起勾唇一笑。 “秘密?”孤之过不明白,只得与孟公冶沉默着立在一旁,看烛火慢慢燃尽。 “那……将军,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孟公冶打破沉默。 吴起竖起一根手指,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一个字,等。” 他双手环抱,在营帐里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秦军想等我们自投罗网,他们等,我们也等。不过,是在他们的目的地等。” “阴晋城吗?” “是。明日一早启程,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阴晋城。uu看书 ww.uukanshu.co然后守在那里,等他们合军一处,集中兵力,双方来个正面对峙。呵,他们等不到我们,我们却一定能等来他们。到时候,只管做迎接他们的准备便可。” “诺。” “呵呵,打仗可不是大街上斗殴耍狠,人多就能称王。要知道,有时候人多并非是一件好事。军饷是有限的,粮食水源都是有限的,他们别无他选,就必须速战速决。若不能长驱直入一蹴而就,军中很容易出现断粮断水,这将会成为杀死他们的致命问题。” “况且超过十万的大军,就会像一条蟒蛇。体型过大的蟒蛇,自身都无法自如移动。只要不被这条蟒蛇缠住,找出头部,用涂了剧毒的利牙咬它一口,秦军必败无疑。” 冰冷的夜风从缝隙灌入,吹起吴起的猎猎披风。他盯着地图上标记出来的那三个地点,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之色,“放消息给那个王僇,我吴起不吃你那套。汇集三军,兵临城下,决一死战!” “诺!” 所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 所谓兵者,国之大事也。 五十万大军,巨大的挑战,美妙的享受。来吧,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所以……依将军之言,我们无须和他们正面硬拼,只要拖住他们便是了,是这样吗?”孤之过问道。 吴起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真的做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秦军那边有些情况尚不明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会有变故发生……” 三人说得正热烈,忽听帘外飘来一阵奇异而哀恸的歌声。 第87章 葬我 三人说得正热烈,忽听得帘外飘来一阵奇异而哀恸的歌声。 那歌声淡淡的,隐在冰凉的夜风里,回环往复,令闻者动容,听者落泪。 “若我英年弃世,带我回故乡。爷娘泣涕零如雨,乡邻奔吾丧,慰我天之灵。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带着淡淡的哀愁和对家乡的眷恋、命运的创痛,让人徒然生出厌战之情来。 吴起站在那里,凝神听了良久,忽然猛一拍案几,呵斥道:“成何体统!” “将军息怒。”孤之过忙劝道,“奇了怪,大半夜的这些人不好好睡,怎么唱起歌来了?” 孟公冶也同样是一头雾水,“士兵常年在外打仗,思念妻儿老小也属正常,但此番聚众群唱未免太过分。我们何曾亏待过他们,竟能生出这么大怨气来!” “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吴起阴沉着脸道,“有人想要煽动军心,挑拨离间,试图利用心理战术瓦解战斗意志。如此下去,别说是一个连,千军万马都能于瞬间崩塌。心理战术,绝对是种很恐怖的东西。” “呃,将军……”孤之过小心翼翼道,“卑职以为只是新兵初来乍到,尚且不太习惯军旅生活,故而思念之情强烈。若说是有人企图利用心理战术来对付我们,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早可以动手了。卑职以为事态并没有将军想的那么严重,将军大可放下心来。” “你确定?”吴起挑眉道,“你敢担保么?” “卑职全力担保!”孤之过俯首再拜,“且让卑职出去看看,安抚下那些新兵的情绪,决不再给将军添乱子!” 吴起叹了口气:“那,你去吧……” 孤之过空首,郑重向吴起拜两次,旋即退出了营帐。 夜风凛冽,吹在脸上有丝微微的凉意。群山在黑夜中陷入沉睡,只显露出灰淡的轮廓。风中隐隐有战马嘶鸣声,给人凄清苍凉之感。 时值午夜,士兵大多进帐歇息了,营地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堆堆篝火依旧旺盛地燃烧着,与寒冷为敌。 “咔嚓!” 孤之过踏过地上的枯枝枯叶,穿梭于一座座营帐之间,于偌大的营地里搜寻歌声的源头。 “英雄半生豪迈,酒一杯,提刀上马,纵横骋疆场。纵然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亦求扬名天下尽扫狼烟。若我英年弃世,带我回故乡……” 微弱的篝火在风中挣扎,细密的火星飞溅。 “噼啪!噼啪!” 干柴不多了,只剩下那点微不足道的火光,勉强照出眼前的光景,照出眼前之人一张张惨白空洞的脸。 孤之过愣住了。 十多个士兵东倒西歪挤在一堆,酒坛喝得满地,神情哀伤空洞,对着那簇摇曳着挣扎着即将熄灭的篝火歌唱。 “爷娘泣涕零如雨,乡邻奔吾丧,慰我天之灵。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浓烈的酒气熏得孤之过直皱眉头,一阵莫名的惆怅忽地涌上心头。他强忍内心不适,快步上前,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见来人是孤之过,几个人摇摇晃晃爬起来,同他打招呼。 “孤将军。” “孤将军。” “哼!亏你们还认得我!” 孤之过见他们一副颓丧模样,气得火冒三丈,“小酒怡情,大酒伤身!行军途中喝酒喝成这样,成何体统?将军通情达理,知道你们在军中日子难过,允许你们喝点小酒解解闷,呵,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了!再喝下去,只怕今夜大家都没法睡觉了!” 那几个士兵只顾低头,也不敢作声,空气中只有孤之过的愤怒的喘气声,和篝火的连绵“劈啪”声。 “还以为军中出了什么内鬼,原是你们这帮软蛋,害得将军紧张了半天!方才若非我从旁求情,你们几个的脑袋恐怕早就搬家了!” “唔……” 一个胖胖的士兵揉了揉惺忪醉眼,傻愣愣盯着他瞅了半天,方才有点反应过来。 “唔,你是,你是……” 孤之过怒火“噌”地窜了上来,“是你个头!还不知错?” 把那士兵吓得直哆嗦:“唔,多,多谢将军,小的们知错了……” “酒全部没收!从明日起,你们几个去杂役营干活,好好反省一下!明白?” “诺。” “好了,别杵在这儿了,明日一早还要兼程赶路,都给我滚回帐里歇息去!” “诺。”士兵们纷纷丢下酒坛子,迈着踉跄的步子作鸟兽散。 “噼啪!噼啪!” 几只鸟扑楞着翅膀划过夜幕,篝火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爆鸣声,漫天流霜升升沉沉,映出天际皎洁的星光。 随着士兵们各自散去,营地重新归于寂静,但孤之过并未立即动身离开,因为篝火边还躺了一个人,这人在他来的时候便已经醉得不成人样了。他像一条死狗般颓唐地躺在火边,口中不停地重复着那支小调,自始至终没抬头看孤之过一眼。 “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给我起来!”孤之过大步流星走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我让你喝!嗯?别人都知错了,你竟还敢在这儿喝!” 感受到剧烈疼痛,老泥鳅迷迷糊糊睁开眼,瞅了瞅来人,对他露出一个傻笑,“是你啊!嘿嘿!今夜月色那么美,要不要跟我一起唱呀?以松为茵,以草为盖,以风为裳,以水为佩……” “哗!” 一坛烈酒当头浇下来。 孤之过紧攥着酒坛子,眼底怒火熊熊,“怎样?清醒点没?嗯?你看看我是谁!” 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老泥鳅伸出舌头,贪婪地将够得到的液体全部舔去,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茫然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老泥鳅!” “孤……呵呵,孤将军。” “半夜聚众群唱乃是扰乱军纪的行为,老泥鳅,你可知错?” 老泥鳅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摇摇头:“我唱我的歌,喝我的酒,与你何干?你凭啥管我?” 许是真的喝醉了,他的胆子竟大了不少。好在孤之过这回也没真生气,只是挑了挑眉,冷笑道:“废话!你在我军中挑事,我不管你管谁?” “哼!你们这些人,懂个屁!”老泥鳅小声嘟囔着,晃晃悠悠爬起身,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将身子稳住,“大爷我没有家了!知道不?嗯?大爷我想家啊!要回家啊!你们这些臭将军,懂个屁啊!” 他凑近孤之过,脸上一副揶揄。 “你——”孤之过被他轻慢的举止气得噎住了,再看他一副酩酊醉态,还有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惆怅,虽说是醉了,却依稀闪现清明的微光。孤之过立刻意识到,老泥鳅并没有真的醉。看书 .uanshu 继而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冷静地思考,思考这些曾经一度被他忽视的、他所以为渺小的士卒的生存状态,以及他自己所处的状态。 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孤独?冷落?绝望?恐惧?他不知道。 “老泥鳅。”他淡淡地开口道,“我知道你还醒着,对不对?你不可能真的醉,因为一个有心事的人,是绝不会放任自己醉过去的。” 老泥鳅呆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嘿嘿一笑:“怎么?难道将军大人也有心事么?不过也是呢,长这么大,谁没点心事?人生啊,不就是折腾来再折腾去嘛!不过比起爷爷那点破事儿,估计将军的烦恼会有意思得多吧!嘿嘿!反正都有心事,不如咱哥俩一起喝呗!” 孤之过没理睬他,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泥鳅,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闷,独自一人背井离乡,远赴危机四伏、生死未卜的战场。日日面对性命之忧,你爱的亲人却都不在身边,甚至没个可以倾诉的友人。我能体会到你的痛苦,也能理解你此刻对亲人的思念,但……” 他叹了口气,又道:“但你不觉得所谓儿女情长,比之家国存亡,比之天地众生,又显得太苍白、太渺小、太不值一提了么?保家卫国,多么高贵,多么神圣,想想也就没那么苦了,不是吗?” “呸!”老泥鳅冷不丁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天地众生?老子本来就是个鸟人!不像你们这种有抱负的将领统帅,整天想着国家,想着天下苍生,想着黎民百姓,我就想要这点儿女情长怎么了?你凭什么要求我高贵神圣?” 第88章 家 风里隐隐传来战马嘶鸣声,营地里,战马不安地蹬着蹄子,呼哧呼哧喘起粗气。火将要燃尽,老泥鳅从地上捡了把枯枝扔进火堆里,火苗发出“兹兹”声。 孤之过静默了。 过了良久,他轻声启口道:“这是错误的,老泥鳅,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你认真想一想,作战到底为了什么?作为一名普通小卒,你的职责又是什么?” “保家卫国呗。” “是。”孤之过点点头,神情严肃,“保家卫国。不仅卫国,也保家。保你的家,保我们共同的国家——魏国。试想,倘若有一日我们共同的国家灭亡了,在战火中瓦解了、覆灭了,你那破茅草屋在乱世中还能保得全?失去了遮雨的顶篷,茅屋必将于雨中倾覆。” 老泥鳅忽然冷冷地大笑起来。 “放屁!” 他在听,他在很认真地听。 孤之过并未因此泄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的茅草屋与我们共同的国家魏国,这就好比一个人的唇与齿之间的关系,牙齿受嘴唇荫蔽得以保全,而一旦唇亡,牙齿就会受寒,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若真想念你的茅草屋,盼望与家人早日团聚,那你就必须竭尽全力保护我们共同的国家,明白吗?欲保齿,必先保唇,欲保毛,必先保皮,欲保小家,必先保国家!懂吗?” “什么破玩意儿!歪理!全是歪理!”老泥鳅轻蔑地“嗤”了一声,忽然就落泪了。 他仓惶地背过身去,以手掩面,声音哽咽得一塌糊涂,“好可笑!谁说保全了国家就一定能保住我的茅草屋?国家根本不会在意我这条可怜虫!我历经刀山火海,冒着箭雨,面对不长眼的刀剑长矛,滚一身污泥黄沙,拿自己的血洗脸,挖野菜填腹,把脑袋提在肩上,拼死拼活保护我们共同的国家,结果回去后发现自己的草屋还是没了,那又如何?谁来负责?你吗?” 他踉跄着上前两步,纠起孤之过的衣襟,决眦怒吼道:“你把我的家人找回来呀!你找呀!有本事你让他们都活过来呀!都没人安葬他们,他们都是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岭游荡!我那美丽的茅草屋,最后变成了一个荒凉的坟冢!” 孤之过登时感到血液冰凉。老泥鳅方才说的这些,其实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出生富裕人家,自小衣食无忧,根本就不知“贫苦”二字怎么写,更不曾体会过贫民的痛苦。和老泥鳅在一起的时候,他竟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卑微又罪恶,多吃多占,还大言不惭。 他静默地低下头去,俯视脚下的荒地。或许……自己从来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吴起与士兵们住一样的帐篷,吃同样的伙食,用同等的军用物资,同士兵一道早起操练,背着几公斤的重物在山路上奔跑。他才是真正了解这些士兵的人。只有真正了解士兵,把握他们的心理变化,知晓他们的诉求,才能游刃有余地统领他们。这样的将领方才真正称得上优秀。 “呵呵,你懂个屁,你根本啥子都不懂!”老泥鳅冷笑一声,用他那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又重新躺了下去。 他仰面躺在冷硬的黄土地上,看满天星河、一树星辉,语气平静得出奇:“知道吗,我现在根本不敢回家。我娘得了腿疾,又没人奉养,我参军那么多年,连她死没死都不知道。阿姊前些年嫁了人,可我连她嫁哪儿去了都不晓得!你说,那个男人会让她受苦吗?老婆子会欺负她吗?会让她做苦役干杂活吗?我啥都不晓得!”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又道:“我甚至不确定我那破茅草屋还在不在。这个所谓的家啊,我当真一点都没胆子回了!我怕没人迎接我,我怕最后见到的只是一地狼藉。你能想象吗?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兵,怀揣紧张又期待得心情回到故乡,乡里人告诉他,这座草屋已经废弃了,空置了很多年了。他推开布满尘灰的破户,从废井里采些秋葵做羹汤,又从庭院里采些旅谷作羹饭,然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一人默默吃着羹饭,只觉得沧海桑田,世情如霜,这种感受你有过吗?你不曾为这样的破事担忧过,自然也不可能明白我!” 他伸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哭个屁啊!你个窝囊废!哭能解决啥?” 孤之过咬了咬牙,却终究没有说话。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好渺小,低微到尘埃里,连一个小小的士卒都不如。 他踌躇了半晌,将自己的酒葫芦递给老泥鳅。老泥鳅倒也不客气,接过葫芦贪婪地大口喝了起来,跟喝水差不多。 孤之过叹了口气,道:“少喝点吧,要不然明日行军不方便,走不了几里就要如厕……” 老泥鳅一抹嘴,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高官权贵就是文雅,撒个尿还偏要说如厕,切!爷爷我就一俗人,最劣等的人,所以只配过最劣等的日子!” 最劣等的日子,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活着的日子。 “不过也好,至少现在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在这个世上我还并不是孤独一人,我是有家的,有老母亲,有阿姊,她们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盼我回家,做热腾腾的饭菜给我吃……” 老泥鳅躺在地上,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哎,哥们,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忽然起身,两眼盯着孤之过直看,看得孤之过心里发怵:“哎你说,我是不是脑门儿被夹过了?咋老说这些不切实际的玩意儿呢?呵呵,真是笑话了,爷爷我怎么还能有回家的那一日呢?难不成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挨到战争停止的那一日?”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泪又开始“哗哗”往外流:“爷爷我到头来又算个啥?啥都不是!我从没有为自己活过啊,从没有……爷爷我这一辈子,全奉献给国家了,所以国家要对我好一点啊,好一点……” 说到最后,老泥鳅已然泣不成声,他抱着酒坛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呜呜大哭。 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难受极了,uu看书 ww.uuanshu孤之过迟疑了半天,问道:“你,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你爹呢?你的祖父母呢?” 老泥鳅摇了摇头,“死了,死了,都死了。我啥子都没有了。” “算啦,什么都不必说了。”他翻了个身,冰冷的脊背对孤之过,声音低沉而忧郁,“你放心,仗我是一定会好好打的,绝不会当逃兵,绝不拖我们步兵连的后腿,定当尽全力保卫国家、保卫我们的人民。哈!就算断胳膊断腿的,也要继续打,就算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我不要你发誓,没有这个必要!”孤之过忙不迭地打断道。 “反正我也回不了家了,就算有家也回不了,不如今夜就喝个痛快吧!去他的军法!去他的将军!去他的战争!我喝我的!来,来,我们不醉不归!” 孤之过知道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他拎过一坛酒坐到老泥鳅身边,跟他一起喝起酒来,一口一口又一口。这其间的忧伤,又有几人能解? 于是,老泥鳅喝着酒,在这孤独的月夜唱起忧伤的小调。 “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孤之过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饮完那坛酒,直到他两眼一闭,真真切切地醉过去,醉得不省人事。 “以松为茵,以草为盖,以风为裳,以水为佩,日月作明灯,天地为穹庐,星光长伴我入眠……” 孤之过认真地咀嚼着这首歌,咀嚼着这名小卒的忧伤。于是孤独的月夜里只余他一人了。 第89章 序曲 冬。冷风如刀,大地荒漠,甲上冰霜迸落。 十月初九,三路秦军会师于华县,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东进,直逼阴晋城而来。 十月十八,兵临城下。五十万大军驻扎于阴晋城外封火桥,虎视眈眈。 十月十九,秦军火速攻城。 秦兵用生牛皮围成四面的小屋,底下装了轮盘,中间可运黄土与人,在阴晋城外建起一座巨大的土山。秦军弓箭手站在土山上,不断往城里面射箭,流矢如雨,城内伤亡惨重。守将苦守城门,拒不开城投降。 十月廿七,吴起率领援兵抵达阴晋城。禹王城五万士卒与驻扎于西河郡的武卒汇成一路,前后加起来总共八万余人,军队驻扎于华山东峰下,士气高涨,物资粮饷充足,士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十月廿八,秦军再度攻城,以绳钩钩住城壁,兵卒援引而上。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阴晋城的防御竟如同铁桶般牢不可破。守将咬紧牙关苦苦坚持,秦军靡计不施却依旧无可奈何,前方无路可走,后又有八万援军直逼而来,于是秦军调转矛头,与援军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对峙。双方经过三两次小规模战役,各有伤亡,但总体损失不大。 不过是战争开始的序曲罢了,双方都心知肚明。阴晋城下剑拔弩张,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刻,秦军却忽然没了动静,既放弃了攻城,也没有对援军发动任何袭击,整座营地冷清清的,愣是怎么喊话都不出来迎战,只是迂回地同援军打着斡旋战。 几场战役,双方几乎没有伤亡。秦军平静得让人难以猜透。 暴风雨前的平静,至少吴起是这么理解的。 于是魏军比原先更紧张了。在吴起的命令下,夜巡的士卒数目增加了一倍。军队在营地周围建了两层防御工事,将士们将神经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迎接秦军的突然发难。然而一连几日过去,秦军仍旧毫无动静。 敌人在暗,我在明,军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入夜,营地里一片寂静。巡逻的卫兵都在外面守夜放哨,余下的士兵经过一连几日劳苦征战,都早早进帐歇息了。 营地里寂寥无人。长鱼酒独自坐在篝火边,看吴起挨个营帐访问过来,热切地与士兵打招呼,慰问伤亡情况,给予众人关切激励。这一个个地问过去,他今夜是不准备休息了么? “挺过这关,等待我们的就是禹王城的庆功宴了。” “是!有将军在,小的们不怕苦也不怕累!定当拼尽全力报答将军之恩!” 所谓庆功宴,是魏文侯在位时吴起谏言举办的宴席。每每当魏国打了胜仗,王宫里就会办庆功宴,以慰劳那些打了胜仗的军队。 宴会上,立上功者坐前排,使用金、银、铜等贵重餐具,享用猪、牛、羊三牲,立次功者坐中排,贵重餐具少一些,无功者坐后排,不得用贵重餐具。宴会结束后,还将在大门外论功赏赐有功者的家属。对于死难将士家属,更是每年都会派使者慰问,赏赐他们的双亲,以示不忘其对国家做出的牺牲。此法一施行就是好几年,故而毫无疑问,吴起在军中威望极高,士兵们皆对其感恩戴德。 长鱼酒独自一人倚靠在车毂边,仰头看满天星斗明灭闪烁,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在害怕什么?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一颗星星,或是一阵风,这样他就不会被那恒久的恐惧与不安百般折磨了。 他瞥了眼身后的营帐,云樗已早早睡下了,这会儿估计在梦乡里呢。经过上次的谈话,云樗似是有些不开心,这几日都没怎么搭理过他,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这世上不能随人愿的事太多了,他懒得去管。 哎,这小懒虫!想睡就睡,随时随地。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那些即便泰山崩于前也睡得安稳的人,内心其实强大得可怕,而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今夜也一样,他怎么也睡不着。一股莫名的躁动不断在他内心纠缠翻腾、敲骨吸髓,令他感到极度难受以及不安。不知是对于战争的不安,还是对于其他事的不安,总之内心有种奇异的不适感,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一个人独坐在帐外吹吹风。 月色迷蒙空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隐在黑暗中,模糊难辨。晚风拂过,送来一阵清雅的箫声。长鱼酒眯起眼,细细聆听着箫声,头脑里不自觉地想到一个人。 箫声很轻很淡,似有似无,如泣如诉,缠绵悱恻,隐在银白色的月光里,隐在清幽的夜风中,撩拨着人敏感脆弱的神经。 说来也奇怪了,这附近皆是荒郊野岭,要不就是兵营大帐,好端端的,哪里来的箫声? 思及此,长鱼酒一个激灵,瞬间绷紧了神经。他站起身来,四处环顾张望。 营地静悄悄的,寂寥无人,士兵都进入了梦乡,守夜士兵都还在山脚下放哨,不知他们听见这箫声没。 箫声依旧在继续,带有挑逗性的声线穿透轻薄如纱的空气,撞击在他的耳上,仿佛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撩拨他的心神。 “曲生!” 他惊慌地回过头去,原来是云樗。 云樗从帐子里探出脑袋,满脸紧张焦虑。 “还没睡?” 云樗摇了摇头,神色微微仓惶:“一直没睡呢。呃,曲生,你,你有没有听见很奇怪的箫声?大半夜的,荒凉战场上竟突然起了箫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确实古怪。”长鱼酒蹙眉道,“其他人呢?他们都听见了吗?” “大家这些日子都累了,这会儿睡得很熟呢,我只是奇怪……有人在这附近吹箫,巡逻的哨兵怎会发现不了呢?” “你说的有理。”长鱼酒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这样,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哦,那你务必要小心。”云樗缩了缩脑袋,似乎有些害怕。 风吹过,带起漫漫黄沙,皮靴踩在冷硬的黄土地上,踩在沙砾与石子儿上,发出“咔咔咔”的迸裂脆响。地上结了薄薄一层霜,周遭也结了不少小冰晶。 今夜格外地冷。 长鱼酒一手提刀,一手握拳,紧跟循着那道飘渺箫声而去。随着他不断朝阴晋城方向进发,那箫声竟变得越来越清亮,从伊始的隐约似有似无,直至现在已能很清晰地辨别声音来源。那箫声果然是从阴晋城那边传来的。 山脚下,守夜的卫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哈喇子流了一地,鼾声震天,睡得不省人事。 长鱼酒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细密的汗瞬间布满额头。果然不对劲!他攥紧刀柄,循着箫声的方向而去。 前方是大片空旷的黄土地,硝烟弥漫,风沙迷眼。沙场上腾起了一层朦胧薄雾。一只寒鸦飞快掠过,留下仓惶几声惊叫。 阴晋古城高大的城门耸立在不远处,在迷蒙风沙中宛若一个坚实的巨人。箫声是从阴晋城那边过来的,长鱼酒眯了眯眼,朝着那城门紧闭的孤城方向走去。 清雅的箫声环绕耳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竟令人沉醉不知归路,仿佛那醉玉楼的温柔乡,一头扎下去便不愿再醒来,唯有打在脸上如针扎般的沙砾,在不断提醒他将要面临的危险境况。 月光如水,苍凉梦幻,群山隐在黑暗中,只留下冷硬灰淡的轮廓。天幕黑云不断变幻,时而如美人,u看书w.uuanshu时而如阎王,时而又凝成翱翔的鱼群。 古城孤独厚重,王旗迎风飘摇,一袭绿衣手执玉箫,安坐城头,无形的箫音化作流光绕身,光彩照人。 纷乱的发丝在暗夜里飘扬,长长的绿裙过膝,清新可人。修长的双腿垂下,在距地面数丈的高空晃晃荡荡,安闲而随意。一双小巧鎏金靴荡在半空,极是晃眼。 红壁阑珊悬佩珰,露华兰叶参差光,虽粗服乱头,亦不掩倾国之色。 那一瞬间,长鱼酒只觉呼吸停滞了。 阴晋城头吹箫那人,可不就是…… “落,落瑛?”他用力揪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曾栽过的跟头。 太多次了,只因过度思念,才将幻境误作真境。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实在太像了!从面容到体态,甚至连箫声都如出一辙,绝不可能是他人伪装的。 可,落瑛又怎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难不成是她的鬼魂? 可眼前的她的的确确应该是一个人,真实的人。 长鱼酒立即做了两个深呼吸,以平复内心翻涌不止的情愫。 落瑛她……她竟然还活着,并且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仿佛做梦一般,比那箫声还要缥缈不真实。 清冽的乐曲自澄透碧箫中流泻而出,汇成【绿衣】之调,令闻者愀然悲怆,听而落泪。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第90章 月下凉箫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箫声缓时如山涧涓涓细流,皓月晨露,润物无声;急时如身临疆场,千军万马,气势如虹。箫声低回,便如暗香幽动,莲花绽放;箫声清越,又似碧空万里,鹤唳冲九霄。 那似曾熟悉的箫声,乃是落瑛无疑,如果他没在做梦的话……这般清雅如莲的乐音,放眼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吹得出来, 长鱼酒绝对有这般自信。 大王旗在她身后迎风招展,城头一片苍凉月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光如水,箫声如水,其间含了多少绵绵情思,怕是只有吹箫者自己知道吧。 她孤单地坐在城头上,眼神清冷,罗裙飘飞,素手轻拈玉箫,灵巧的十指飞扬,在箫孔间婉转流连,一串天籁之音自然流泻而出,无分毫扭捏造作。 箫音回荡于辽远空旷的疆场间,回荡在孤城上空,回荡于萧杀的天地间,从鸿蒙初醒到三皇五帝,从大禹成汤到文王武王、齐桓晋文,千秋万载恍若白驹过隙,圣人的宏伟功绩如浮光掠影,终归尘土。 生与死,盛旺与凋零,繁华与幻灭,是非成败转头皆空,只余虚无一片。多年后,唯有这曼妙箫声依旧萦绕在城头,久久不散。 细听箫声,似能听见千万生死变灭,而那些生死又带来时代更迭。紧随着箫声,沿着时间长河顺流而下,恍然间似从一个圣人当道、万物生光辉的先贤时代飞流而下,跃入纷飞的战火与无情流转的四季。 长鱼酒听着这箫声,忽然就很想喝酒,可惜来得匆忙,身边没带酒,只得作罢。 落瑛估计没看见他,不过长鱼酒此刻也并不想打扰她。重逢的喜悦被紧压在心底,他还想站在这儿多听一会儿,这空灵的妙音,在这战马嘶鸣的沙场,在这孤独的古城,在这苍凉月夜。 渐渐地,箫声开始起了变化,变得激烈起来,仿佛置身血雨腥风、伏尸遍野的沙场,兵车相撞,短兵相接,流矢漫天,刀剑无眼,硝烟弥漫,将军与士卒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不到片刻功夫,那箫声竟急转直下,原本的柔和在转音的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万钧雷电般的凌厉慑人。寒光如冰,似要刺入心窝,灭人心魂,散人修为,带了一种嗜杀的冷漠与残忍。 那音调刺耳无比,直穿云霄,毁天灭地,长鱼酒甚至感觉箫管都要被她吹裂了。他这才感觉不对头,急忙退后两步,将雨祭紧攥在手里,以防不测状况。 正在此时,箫声陡然一变,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长空,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其声厉似雷霆万丈山崩地裂。 箫声中有杀气! 长鱼酒心下骇然大惊,暗道一声不好,足尖急点,飞身跃起。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阴气迎面涌来,周身仿佛冻结了一般,寒冷彻骨。长鱼酒回身望去,只见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此时赫然已结了一层冰霜,并由此位置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延伸数丈远。 一时间寒气逼人,万里冰封,天地肃杀,生机全无! 竟是音波攻击。 长鱼酒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描述他眼下的惊异了。 音波攻击,以无形音韵为载体,将杀气导入载体之中,转气为韵,再加以导出,随意幻化使用。这种通过乐器滋养修润释放出来的杀招,悄无声息,却能够杀人于无形,可谓江湖绝学中的上上乘,非内力强大气海浩瀚者绝对难以驾驭。 而能够发出音波攻击的乐器,自然也绝非普通乐器,而须得历经数百年岁月打磨,汇聚天地至清至纯之气的灵物所化,有一己灵性。但光有灵物还远远不够,关键仍在发招之人自身的修为与内力。 方才隐在箫声中的那一击偷袭,可绝对不是寻常江湖高手能轻松办到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偷袭之人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决绝顶高手。从方才一击来看,其实力同当世三大宗派相比,甚至也未尝落得下风。 可是,落瑛怎会…… 然而时间不容许长鱼酒作过多思考,他退到后方干冷坚实的黄土地上,轻巧地翻了个身。 “嗖!” 雨祭出鞘,轻薄如蝉翼,刀光森寒如雪。他足尖点地,暗自发力,一个漂亮的鱼跃凌空而来,双手举刀,飞身直下,刀锋重重地劈砍在地上。 “咔咔咔!” 地面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黄沙漫漫直扑而来,冰霜层层崩裂,发出“喀嚓咔嚓”的脆声。一时间战场硝烟弥漫,气氛剑拔弩张。 长鱼酒咬紧牙关,不断提醒自己眼下危险的处境,然而他的心却止不住地发沉。 落瑛还是不愿原谅他么,竟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跟他打照面。 城楼上,一袭绿衣凌空而起,足踏虚空,步步生莲,沿数丈城墙翻飞而下,幻化出一道道绿色叠影。千光闪耀,熠熠生辉,恍若画中仙。鎏金靴轻点虚空,于半空中踩出一条轻盈光路,快若电光火石,飘若流风回雪。 “嗖嗖!” 香风扑面,人未至而箫先至,情况危急! “啪!” 长鱼酒快若闪电地一挥刀,格开飞来之箫。 莲香浮动,摇曳生姿,绿色倩影一闪而过,幻化成一名窈窕女子,身上彩光粼粼,如镶嵌万千宝石,绚丽夺目,光彩照人。 长鱼酒见状顿时疾退两步,将出鞘雨祭横在胸前,神色警戒。 “呼——” 北风吹得城里城外飞沙走石,冷冽异常,吹起他的猎猎黑衣,墨发四散。谁知衣襟下,一颗心“怦怦”直跳,却是乱了心神,不知所措。 阴晋城静得可怕,城头没有卫兵,月光下只有他们两人。 女子轻拢薄纱,足尖点地,飘飞而来,举手投足恍若倾城之舞,摇曳如水,迷人双眼。手中玉箫灵巧一转,以奇巧之劲挑开雨祭锋利的刀身,有如毒蛇般捅向他的小腹,攻势既快又狠,如蛆附骨,凌厉得难有喘息机会。 好快! 长鱼酒心下大骇,一个闪身险险避过,随即足下生风飘开三尺,手腕飞快转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劈出连绵风刃。 “咔咔咔——” 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又长又深的划痕,然而转瞬间又被冻结成冰。 “哗啦啦——” 漫天冰晶如雨下,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细小冰尖比那刀锋还快,一划就是一道口子。 视线远处,幽幽隐隐的冰帘后,一袭绿衣正极速旋转着,随着她的动作,万千冰晶闪电似的飞出。 长鱼酒忙不迭闪避之际,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不知是否被那冰晶划了一下。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继续战斗。 无数冰晶凌乱纷繁,随着女子的舞蹈不断变化方位和速度。阵阵寒气缭绕,阴冷无比,让人如堕冥府深渊。妖娆魅惑的舞姿千变万化,带出阵阵虚渺幻影,让人目不暇接,如瑶池仙子起舞,又似夜间魔女惑世。 如此优雅的美丽,是出生高门大族之千金方拥有的优雅姿态,可一个人若在打斗中还能保持如斯优雅,这只能说明她打得很轻松。优雅永远属于有实力的人,若非如此,那优雅中必然隐藏着未见的艰辛。 那是一支很危险的舞,会杀人!然而于危机中,似又隐含着丝丝生机,uu看书 .uukanh.c 生机再近一步却又是层层杀机,生杀互现,变化无常,生死只在瞬间。 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凌厉杀气,长鱼酒将移动速度发挥到了毕生的极致。他左闪右避着,于冰晶大阵里飞快地来回穿梭,手中雨祭转动如风,将微如毫末的冰晶一一挡开。 只可惜千防万防依旧寡不敌众,一颗细小冰晶从腋下穿过,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口子,淋漓鲜血汩汩涌出,然而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情况之危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命。 “咔咔——” 碎冰散落了一地,转头一看,却是冰封绵延万里,天寒地冻生机全无。洁白的冰晶映出远处的群山,映出高耸古城,映出天上月光,如梦境般不真实。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那抹绿衣再度飘然而至,玉箫一转,直冲其天灵盖而来。长鱼酒侧身闪过。 由于对方是女子,身体轻盈灵巧,冲劲小,手速也极快,一击未成第二击转瞬又至,快得让人难以置信。长鱼酒再躲,对方再进攻,两人一去一来,近战好几个回合陷入僵局。 千钧一发之际,长鱼酒陡然发难,一个剪腿横扫,将玉箫踢得女子直接脱手而出,旋即又举刀劈出一道凌厉虹芒。 绿衣轻盈地一闪,便不见了踪影,雨祭砍了个空,在冰面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嗖——” 破风声在身后响起,长鱼酒顾不得回头,直接脸仆地向下倒去。 鲜红色的暗器在上空一闪而过,牢牢钉在对面城墙上。竟是一朵血色莲花! 第91章 殿下 长鱼酒惊起回头,只见那冻结成冰的黄土地上,于几尺开外处显出女子的窈窕倩影。 她轻扬了扬素手,玉箫又“听话”地回到她手中。绿色罗裙飘扬于簌簌寒风中,给人一种无形的恐惧压迫感。 绿色本是生机的色彩,代表朝气蓬勃的春天,代表自然万物,然而眼前的绿色却只有危机和死亡。 长鱼酒忽然觉得很悲伤。 没有退路了,雨祭开始全力积聚雨丝,刀锋处凝成了一个巨大漩涡。雨丝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膨胀,凝聚成密集雨珠,雨珠凝聚又形成雨幕雨帘。霎时间天地飞沙走石,水声隆隆不绝于耳,浩浩汤汤宛如江河奔腾,气势磅礴。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夜雨幽晦兮,浮生万千皆成祭!” 将雨祭举到与眉心齐平处,他缓缓念动口诀,摆出玄奥的手势。 绿衣顿了片刻,曼舞再起,动作快到难寻实体,只见一片模糊的绿光残影。说是一舞,却似千人见千舞,让人不觉恍惚迷离,仿佛从一舞之中看尽了世间歌舞曲殇,阅尽繁华衰落,从那光鲜的繁华中品出一缕人世间的憔悴,不觉让人对生命失去兴致,意志消沉。 无数血色莲花铺天盖地自舞中而出,幻化成血色光芒如蛆附骨而来,凌厉无比,招招要人命。 与此同时,雨阵启动。长鱼酒手起刀落,细小的雨丝汇成一股洪流汹涌而去,咆哮声宛若惊涛拍岸,尽卷千堆雪。 两股气流在空中纠缠撕咬,发出连绵不断的爆炸声。 “轰——” 惊天一声巨响,两股气流旋即双双湮没而去。 “咔嚓咔嚓!” 随着能量急剧喷涌,地面结冰尽数融化,长鱼酒被震得疾速后退,在黄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刀痕。他随即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对方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强劲的后座力,那一袭绿衣后退了足足数十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尽管并无长鱼酒那般狼狈的模样,但看得出来,依旧消耗了极大的修为和体力。雪白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咳咳!”长鱼酒强撑着起身,擦去嘴角血迹,抬头望着对面的女子,声音冷冽又带着微微轻颤,“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定定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 她的笑容清丽如莲,亦如初见般美好,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子般锋利,直教人心寒,“怎么,你是逃跑的时候被人打坏头脑了?竟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长鱼酒竭力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但握刀的手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阴晋城一片寂静,只余他的心跳声。 他知道自己心乱了。眼前那个女子,只教人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她的容貌、神态、举止,陌生的是她的冰冷言语,是她的心。 “落瑛,你,你这是何意?” 女子哈哈一笑,挑起细长的蛾眉:“想不到你我竟会在此重逢,这还真让我大感意外呢,俱酒。怎么样,妾身的这份见面礼,殿下可还满意?” 长鱼酒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跳动着幽暗的火光,手紧握成拳。 “怎么?很意外?以为我还是曾经那个任人宰割的、懦弱的韩落瑛?让殿下失望了。” 她纤长的玉指肆意把玩着玉箫,将箫身转动如飞,“哎……没办法,妾身想活下去呀,若是一味如从前那般忍让,还不让别人骑到头上了去?” 她碧眸一转,旋即绽开一抹妖邪的笑容:“韩玘禀告韩国公,说你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死了你,看来这条老狗又没说人话。” 长鱼酒闻言不由疾退两步,一种没由来的恐惧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眼前的落瑛再也不是原来的落瑛了——尖酸、刻薄、恶毒,她变成了一个怨妇,眼里满是仇恨与嘲弄。显然,她什么都没忘,而造就这一切的,或许就是他自己。 多么可笑? 长鱼酒伫立在旷野里,神色空淡到冷寂,修长的影子一直绵延到旷野的远处。他抬起下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凝视了女子半晌,然后扭头就走了,带起一阵冰冷的夜风。 夜色苍凉,硝烟弥漫,大地荒漠,月亮弯成了一柄锋利的钩子。 长鱼酒双手攥成拳,目光麻木空洞地朝营地走去,任凭空门暴露在身后女人的眼前,任凭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染红脚下大地。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背后再无任何杀机。 片刻后,耳边又响起了悠扬清雅的箫声,如流风回雪,温婉朴素沉静。只有听到这箫声的时候,他才确信他的落瑛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就在他身边,不曾离他而去。 可是眼下,他也只能听箫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将士们尚在睡梦中,没有人知道远处的阴晋城头曾发生过一场争斗。篝火已经灭了,留下一地尚还冒热气的枯枝。 “咔!” 长鱼酒一脚将枯枝踩得粉碎,刺耳的声响引得云樗从帐里探出头来。 “曲生?怎么样了?” 长鱼酒没搭理他,而是快步走向了吴起住的营帐。 “喂!曲生,你要干什么?”云樗见势不妙,急忙追了上去。 长鱼酒一把掀开帐幕,看也不看便径直走了进去。 微暗的火光里,吴起正伏案夜读,桌案上杂乱地摊着阴晋城及周边地区的地形图,上面圈圈点点做了好多标记。 听见响动声,他迅速抬起头,见到来人后微微错愕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有事?”他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长鱼酒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大帐里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气氛一时骤降到了冰点。 是人都能感受到他此时怒火。 见长鱼酒浑身上下都是血,双眼赤红如野兽般,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吴起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收了地图,起身道:“怎么这般狼狈模样?” 长鱼酒依旧伫立着不语。 吴起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你是不是见到那个人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对,我见到了。”长鱼酒冷冷一笑,双眸骤然射出寒光来,凛冽摄人,“我不仅见到了,还跟她打了招呼。” “你真的见到了?是什么人?”吴起忙问道。 “是落瑛!”长鱼酒忽然大声咆哮起来,“韩落瑛啊!呵!真是莫名其妙!秦国那边派来的,所谓绝顶高手,竟然是韩落瑛!真是巧了,是不是?” 吴起闻言,眉头不由蹙得更深了,“韩妃?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嘭!” 长鱼酒一脚踹翻桌案,冲上前揪住吴起的衣领,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 “装什么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的探子这么厉害,岂会连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怕是数月前便已知晓了,这才寻了我过来。你是存心想看我的窘态是不是?看我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兵荒马乱手足无措,很好玩很有趣,是吗?就像那日你在鲵桓沉渊彻底击溃我那般,狠狠地羞辱我,随意地践踏我,不留分毫颜面?” 他赤红的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怒火就将喷涌而出。看书.uukansh 吴起面无表情地掰开长鱼酒的手,退后一步,平静地回道:“我绝无此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吴起绝无此意。我不会拿这场战争和家国的命运作赌注,更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情去羞辱一个朋友,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要知道,这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俱酒。” 长鱼酒睁大眼睛,愣了两秒,随即双手无力垂下,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他垂下头,面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也以为她死了。毕竟韩赵魏三家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不是吗?从我的父王、母妃,到狐光,落瑛,还有其他那些嫔妃郡主,王子王孙,他们一个也活不成。这一切全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在这世上几乎举目无亲了。” “你说我们?”吴起指着自己,摇了摇头,“别看我,我不过就是个替人卖命的,你这事儿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曲生!”云樗掀开营帐冲了进来。见长鱼酒这般癫狂的模样,登时被吓了一大跳。 “曲生,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长鱼酒摇了摇头,眼底除了绝望还是绝望:“我不好,云樗。让我休息一会儿。我,我,我好累。” 他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便栽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曲生!”耳边传来云樗急切的呼声,长鱼酒只觉得意识离他越来越远。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是谁在摇头晃脑地吟诵,夺去他全部的心神? 第92章 有酒无路 是谁在摇头晃脑地吟诵,夺去他全部的心神? 晶亮的琼浆玉露在樽里焕发点点幽彩,碰撞在杯壁樽沿上,泛起白花花的的酒沫,层层如雪,又如碎玉乱珠,醇厚的酒香铺满每个角落。 大殿在摇晃,桌案在摇晃,方鼎在摇晃,四周琳琅满目的陈设物也在摇晃。 红壁沙版,玄玉横梁。仰观刻桷,上画龙蛇。翡帷翠帐,饰以高堂。 公子俱酒揉了揉朦胧醉眼,伸出一只手,在前方摸索着保持平衡。 “公子!”一旁的侍女犹豫着,试图上前搀扶,“公子,你喝醉了,奴婢给你打点水来洗把脸!” “滚开!”他推开侍女,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别扶我,我,我没醉!自己能走!” “公子……” “酒!我要喝酒!给我酒!快去!给本公子拿几坛竹叶青来!” “可是公子,你已经喝了那么多,大王嘱咐过奴婢,不能再让你喝了。” “大王?”他仰起脸,发出刺耳癫狂的笑声,“哼哼!一个国家大权都捏不住的大王,还有闲工夫管本公子喝酒?告诉他,有本事就把那三条野狗统统宰了,炖一锅狗肉汤给咱君臣尝尝,没本事就别瞎忙活别乱跳脚别到处管闲事!” 他粗暴地推开侍女,迈着踉跄的步子向殿外走去,樽中清酒“哗啦啦”洒得遍地都是。 “公子!公子!公子你不能出去啊!”侍女在身后焦急地呼唤着。 “酒!我要喝酒!”他一只脚还没跨出门槛,便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大王有命,公子殿下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殿外一步。现今禁期未到,我等奉大王之命驻守在此地,公子还是乖乖听话回去,不要为难小的们了!” “禁足?”他一挥衣袖,嘴里含糊不清道,“什么禁足?我怎么不知道?” 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襟,“公子难道忘了吗?十日前公子喝醉了酒,在宫里到处乱跑时,不慎冲撞了大王的步撵,害得大王和毓夫人受了惊。结果大王一怒之下,就把公子给禁足了……” “呵,真是好笑!禁足?我就要出这大殿,怎么了?我看谁敢拦我!” 他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向侍卫,将他手上的长戟踢得脱手而去。一个侧身,对着他的脑袋挥出一拳。、 可那几个守卫又岂是等闲之辈?就地一滚,闪身躲开。 他挥了个空,眼前朦朦胧胧,只有一个个攒动的人头和千万光影。 “公子殿下,得罪了。”两队守卫朝这边迅速涌来,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将他围在中央。 “大王有令,还请公子速速退回!” “哼!就凭你们几个不入流的货色,还想拦住本公子?做梦!” “上!” “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 一干侍卫蜂拥而上,利刀长矛一齐指向他。伴着他们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攻势凌厉如闪电,人多势众,声势浩大。 这阵仗若是换了寻常人,大概早已狼狈地败下阵来,然而不是他公子俱酒。 在锋利的刀尖即将触到他的那一刻,他悄然一闪,灵动有若幽魂鬼魅。 “唰唰唰唰!” 刀砍了个空,砍在虚渺的空气上,几个侍卫七荤八素地撞在一起,恍惚间没了方向。 “嗖!” 幻影交叠,轻如鬼魅的身形以雷霆之速出现在一名侍卫身后。 “唰!” 龙雀出鞘,薄如蝉翼,贴着一名侍卫的刀锋闪电般遁去,擦过了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血痕,电光火石间不留任何喘息余地。 同一时刻,他飞身跃起,一记野蛮的横踢重重踹在另一名侍卫心口上,将他踢飞三丈,旋即迅速侧身,一记手刀又狠又准地劈在左边侍卫的脖子上,将他直接劈倒在地。 “让你们拦我!哼!这就是代价!” 醉意朦胧间,他信手格开身后偷袭的快刀,回身,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胳膊肘借力向上一拐,重重撞击在那人下颌上,发出一记闷响声。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又撂倒一个。 “大王有令,无论如何拦住公子殿下,不然你们统统掉脑袋!” 侍卫顿时沸腾起来,十几个人一齐朝这边涌来,刀枪剑戟,劈砍削切、抡击抽打,攻势强弱快慢参差不齐,让人摸不着套路规律。这样,纵使公子俱酒有一千只手也不可能应付得来。 侍女发出一声尖叫。 “公子——” 紧阖的双目陡然睁开。 诡异的紫,如血的红,两个瞳孔重重交叠,妖异如魔魇。不仅如此,紫色还在不断蔓延,扩张,直到充斥整个瞳孔,几乎要从眼中漫溢出来。 “别看他的眼睛!” 魔魅惑世,将映入眼底之人风卷残云,一个不留。 两个瞳孔不断挣扎、撕咬,侍卫的身影倒影在瞳孔之中,被那紫色光泽悄然吞噬。一场风暴正在悄悄酝酿。 “公子,你不能——” “滚!” 眼中的妖异达到顶峰,只听一声暴喝,光芒大盛,蛮横到极点的力量陡然从公子俱酒体内爆发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轰出,惊天之力轰得一干侍卫东倒西歪、节节败退。面前登时空出一片来。 “哼!就这么点能耐,还想在宫里混?当个小卒还差不多!” 他收了刀,举起手中仍是完好的酒樽,一扬脖子,将琼浆美酒灌入口中。 “美酒饮到微醉候,好花看到半开时。本公子今日有事,不奉陪各位喽,告辞!” 他喝着酒,迈着属于醉鬼的颤巍步子扬长而去,潇洒如风。 “嗯,好酒!真乃好酒啊!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谁来陪我喝?” 长门宫外埙笙默,玲珑玉佩,朱门染清辉。桐叶殿前霓裳华,华灯未上,幽影独绰约。朱红色的宫殿依旧繁华,出了沉闷的宣启殿,向前数十步便是清幽的花园。 繁茂秀丽的花树,清脆的鸟鸣,一派生机勃勃鸟语花香,让人不禁心旷神怡。看看这些美丽的花树,便知道宫里的下人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 曲曲折折的回廊蜿蜒不见尽头,苍翠的藤蔓缠绕在回廊两侧。坐堂伏槛,下临曲池。芙蓉始发,中杂芰荷。兰薄户树,篱间琼木。 公子俱酒沿着曲折回廊向深宫走去,晃晃悠悠,哼着小调,空气里弥漫着酒味。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哈哈!国不可一日无酒,酒者,实乃国之大事也!哈哈哈!” 沿途的宫人见了他,纷纷退到一边去,低头肃立,默不作声。没有一人上前同他行礼打招呼。 “喂,你说,这公子俱酒是不是疯了?” “是啊!一天到晚喝酒,估计是把头脑喝坏了。据说前几日还冲撞了大王的步撵,被大王罚了一个月禁足呢!” “唉?禁足了?那他怎么还出得来?” “废话!谁拦得住他?这个疯子,估计大王是不会把王位传给他了——” “嘘!你小声点!妄论朝政,被人听见可就麻烦了!” “走了走了!以后若见了他,就绕道走,离这疯子远点!” 公子俱酒穿过草木扶疏的回廊,风言风语不时吹入耳畔,他用力晃晃脑袋,将它们统统晃出去,晃得一干二净。他甚至都懒得睁开眼睛再瞧一瞧,uu看书 ww.uukansu 瞧瞧那些论人是非者究竟长成什么样。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烈酒下肚,在五脏六腑间穿行无阻,烧得舒服。 一路上,他遇到了各种狐疑的目光,还有宫人婢女的指指点点,他们只当他是醉了,或者疯了。没人向他行礼了,儒家尊卑的礼节,全给忘了。 “诺,就是他,这个不得宠的世子,又出来丢人现眼了!” “哈哈哈!”一群稚童嬉笑着,朝他丢石子,丢枯树枝。 “哈哈!傻子!傻子!” 他扬起脖子,饮尽杯中酒,一滴不剩。 “啪!” 精致的酒樽摔得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和煦的春风拂过,温暖醉人,吹起他凌乱的墨发,吹得单薄的玄色深衣猎猎作响,深沉而孤独。 一滴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他突然用力扯起自己的衣襟,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怒骂,时而跺脚,时而又喃喃自语。一头黑发如飞蓬般凌乱披散开来,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疲惫而癫狂。 过路的宫人见他这般模样,只管无奈地摇摇头,又走了。 “哎……俱酒公子真的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啊——”他怒吼一声,奋力向前跑去,穿行在蜿蜒曲折的幽花小径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该活着!为什么——” 欲横奔而失路,盖坚志而不忍。 “为什么!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93章 忧心如醉 层台累榭,毗邻高山。光风转蕙,氾崇兰些。困住他的繁华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视线尽头忽然闪现一抹绿色,郁郁青青,苍翠欲滴,蜂蝶绕花,香盈怀袖。公子俱酒只当是那宫人种的丛丛兰草。 “哎呀!小姐快过来!” 朦胧间睁开眼睛,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根本并非兰草,而是一名身着绿裙的少女。公子俱酒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是醉得厉害。 碧绿翠烟衫,百草绿罗裙,身披翠水薄烟纱。只一眼,公子俱酒就被吸引住了。 云髻峨峨,莲花簪斜插其上。娭光眇视,目送秋波。被文服纤,丽而不奇。长发曼鬋,鲜艳陆离。翡翠珠玉,葳蕤生光。清雅高洁,灵动出尘,这般青翠的绿,竟是宫中任何一名姬妾都无法相比的美。 可惜……这般的美不过是浮光掠影,纯当看看罢了。一眼即过,与他何干? 父王的那些宫妃姬妾,包括他的母妃,纵然她们打扮得再美再艳丽,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袭,终有一日还是会老去。 到那时她们还有什么?失去了美丽的韶华,失去了君王的宠幸,又走不出去,只得一辈子幽于深宫,如秋草般枯萎而去,空留一地衰败。 到那时又要怎么办? 公子俱酒犹记得母妃曾整日整夜忧虑徘徊,只为见上父王一面,而父王却在别的嫔妃那里花天酒地,对她,只留一个冷漠的背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若非有他这个公子作担保,这偌大的王宫兴许早没有母妃一席之地了吧。 这样想着,他忽觉无比惆怅。 “小姐!” 公子俱酒想得太入神,以至于都没来得及刹住脚步。他脚下一个趔趄,竟与那姑娘撞了个满怀。沁人的幽香萦绕于鼻尖,仿佛山坡上遍地的鲜花芳草,让人恍然失了心神。 巨大的冲撞力令那一袭绿衣冷不丁向后摔去,手中的竹简“哗啦啦”散落了一地,玲珑玉环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竟有些惑人心神的味道。 公子俱酒这才少许清醒过来,伸出手,快若闪电地抓住她的胳膊,稳住她失了平衡的娇躯,旋即手腕一发力朝上勾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部,将她柔弱的身躯托起来,抱在怀中。 “小姐——” 一旁的侍女慌忙上来搀扶她。沁人的幽香一下远去,他只觉一阵怅惘。 侍女拍了拍她的衣裙,又替她拾起散落一地的简牍。 “小姐,你没事吧?” 少女接过竹简,像珍藏宝贝一样将它们兜在怀里。 “放心,阿莲,我没事。” 她的声音温婉而细巧,好似涓涓细流的溪水,又如静谧幽深的潭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公子俱酒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的主仆二人,见那女子毫发无伤,他晃了晃脑袋,转身扬长而去。 “小姐,我看咱们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这宫里啊,尽是疯子!尤其是这个俱酒公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疯得不轻,据说是因为喝酒喝太多,把头脑给喝坏喽!” “阿莲!” “小姐!”侍女忙不迭打断道,“若小姐日后还要去藏书阁拿书看,咱们可就要小心些了,最好别走这条路了!” 女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不,阿莲,你错了。”轻柔温婉的声音顺着清风飘了过来,飘入公子俱酒的耳畔,如沐春风,让他想起宫门口纯白的铃兰。 “阿莲,你不懂。这个人不是疯子,他根本没有疯。他只是……很伤心而已。” 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公子俱酒忍不住想回头,再看那女子一眼。他想停下脚步,卸下全部的伪装。他想认识这个女子,然后告诉她,自己其实真的很想振作起来、重新生活。 然而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 眼前的路还很长,繁复而曲折的回廊幽深窈然,不见尽头,亦不知通向何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生于王侯世家? 想要离去已是不可能,想要留下亦是没可能。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任何试图介入的人只会被他脱下水,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姐你说的什么话!他都这副样子了怎么还不疯?哎呀!小姐,莫不是你也疯了?” “不,阿莲,你要知道,他能够将我扶起来,说明他其实看得见路,而且还是个善良的人。其实啊……他并非神智不清,只是清醒到了极点……” 轻柔温婉的声音渐渐远去,公子俱酒转过回廊,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尽头。 灵动的绿消失了,他越过时间的日夜轮转,堕入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 “呼——” 幽暗的烛火在大殿里跳动着,摇曳着,微弱到随时都会熄灭。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蒻阿拂壁,罗帱微张。纂组绮缟,上结琦璜。室中之观,多珍怪些。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大殿气势恢宏,华丽而繁复,各种珍奇一应俱全,珠玉翡翠琳琅满目,奢华到了极点。 可即便珠宝再亮,殿内依旧显得很暗,闪烁的烛火是唯一光源,让人着实不太舒服。 “父王。” 公子俱酒跨上台阶,来到晋孝公跟前,弯腰,俯首,再拜,起身,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繁复的礼节被他行得游刃有余。 年迈的国君端坐于案后,黑色长袍,上绣金纹,气势威严,精神矍铄。在他身后陈列着一尊尊青铜方鼎。 鼎,乃是天子的象征,因为它分量重,象征天子大器稳重、言而有信;它四平八稳,象征王权的威严肃穆、不可撼动。然而一言九鼎的人,全天下终究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周室衰微、九州辐裂、多国混战,各国诸侯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纵缔交,相与为一。行军用兵之道,奇计迭出,穷兵黩武,不断向外吞并扩张,扩大势力范围,为的便是有一天能够问鼎中原,一统天下。 “不知父王此番唤儿臣前来,所谓何事?”冷冽的声音在殿里响起,有些突兀。 “怎么,酒儿的疯病治好了?今日竟如此恭敬识礼,倒让寡人一时间不知所措了。”孝公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小口,语气不咸不淡。 他听出了孝公话中的针尖麦芒,心里清楚父王对他有意见,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淡笑了两声道:“父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儿臣一向恭敬识礼,打从心底敬重父王,爱戴父王,只是那日情绪不佳,喝了些闷酒罢了,孰料喝过了头,想出门透透气,这才不慎冲撞了父王的步撵,害得父王受惊了。儿臣向父王赔罪。” “呵呵,寡人倒是无妨,只是毓夫人受了不小的惊吓,那日过后还病了一场,不久前才刚刚恢复。苦了她了。”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起,他咬紧牙关,竭力克制住胸中燃烧的怒火。 这个荒淫无能的昏君,整天就知道女人,国家不毁在他手上才有鬼!毓夫人,毓夫人,张口闭口就是毓夫人!一个贱婢罢了。这女人何德何能,竟能让父王如此高看她,不仅夜夜专宠,还能乘王撵…… 他仰头望向房梁,内心不由沉重起来。母妃这几日的病情又加重,整日咳个不停,精神都快被拖垮了,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整个人病殃殃的毫无生气,汤药换了一副又一副,却依旧不见好转。可……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连一眼都不愿施舍给母妃,却日日专宠那个出身低贱的婢女!那个该死的贱婢,怎能和出身高贵的母妃相提并论? 大概是因为母妃进宫时间太久,已经失了新鲜感了吧……公子俱酒悲观地想。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母妃已韶华不再了。总有一天,毓夫人也会步母妃的后尘吧…… 那有一日,他会不会也步父王的后尘? “儿臣自知有愧,还请父王降罪责罚。”他屈膝跪下,以头触地,体貌恭敬,言辞恳切,“儿臣愿给毓夫人赔罪,还望她不计前嫌,不要迁怒怪罪于母妃。” “罢了罢了。”晋孝公摆摆手,语气生硬,“你是世子,身份尊贵,随随便便给一个女人赔罪,岂不是让人笑话?” “谢父王体恤。u看书 ww.uukansu ”公子俱酒谢过孝公,起身。 “不过……寡人看酒儿近些时日情绪不佳。酒儿啊,你要知道,若你时常抑郁,独酌闷酒,长此以往,不仅会积郁成疾,还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祸患。寡人以为,是酒儿身边缺个可心人,独自一人觉得孤独寂寞,时常感到烦闷抑郁,千言万语无人倾诉,难以控制情绪——” “父王……”他明白晋孝公的意思,并试图拒绝,“父王,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一时心绪烦闷罢了……” “非也。”晋孝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酒儿没试过,又怎知自己身边不缺人?有个可心人,便能时常陪酒儿说话,唱个小曲儿,跳支舞,给酒儿解解闷也好。” 公子俱酒闻言气绝,但也只好忍着,面上不露声色。 孝公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悠闲笃定:“再说了酒儿,算算年纪,你已经十有六了,你的同辈们在这个年纪即便不成家,身边也有三四个侍妾了,哎,就数你最犟,一直拖到今日。” “回父王,儿臣今年十有七了。” “咳咳!”晋孝公干笑两声,低头喝茶,以掩饰他的尴尬,“十七就十七吧,那更应该成家了不是吗?寡人知道你对这种事异常挑剔,故而特意命人编了一卷名册,这上面列出的女子,都是寡人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端庄秀丽、温婉可人的窈窕淑女,身份高贵,知书达理,富有涵养,且基本与你年纪相仿,皆是待字闺中,冰清玉洁。你且看看吧。” 晋孝公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递了过去。 第94章 新婚 晋孝公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递了过去。公子俱酒接过竹简,展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都是端氏城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的千金,美人的名字,美人的画像。 “寡人向你保证,册上的每一名女子都衬得上你,你大可不必太过犹疑,看看哪个比较有眼缘,挑几个适你心意的便可。只要你点下头,寡人即刻便能为你们完婚。” 名册很短,只罗列了寥寥几个名字,但每一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其分量不可小觑。 公子俱酒翻完了整册竹简,并不出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少女。虽说早就料到,但在翻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心还是微微颤了一下。 韩家小女儿,韩落瑛。 这个韩家,正是控制晋国命脉的三大势力之一,韩赵魏三家中的韩家。 韩家的先祖世代为晋国卿相,经年累月的人脉财力积聚,逐步发展壮大为晋国的一个老牌家族。到了韩康子这一代,为抵御智氏一家独大,韩康子联合赵襄子和魏桓子一起肃清了智氏。自此,韩家开始走向鼎盛,福泽延续至今,香火不散。 那日后,公子俱酒曾暗中派人打探过她的身份。他听说,少女名叫韩落瑛,是韩家最小的女儿,性子温和安静,喜读诗书,才思敏捷,会作诗。能歌善舞,精通乐理,尤善演奏笛、箫、古琴,常在韩家宴席上演奏,引得宾客流连忘返,醉死忘生,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一律遭到拒绝。 他还听说,长鱼家二少爷长鱼祜也曾向韩落瑛提亲。他母妃兄弟的独子,他的堂弟,是韩落瑛的爱慕者之一。韩家并未拒绝长鱼家的提亲,但也未曾给个准信,这事儿便一直搁置至今。 长鱼家也是这端氏城里的高门大族,这一代掌门人乃是大夫长鱼南粱,他母妃的胞弟,虽说在朝中权力不及韩赵魏三家一手遮天,但同样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势力。 韩家既未拒绝长鱼家,不知韩落瑛是否对他这个堂弟有意思呢? 手指轻轻在她的名字上滑过,嫉妒如毒瘤般疯狂滋长,敲骨吸髓。公子俱酒与那位堂弟并不相熟,当然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此刻他只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与躁动,那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无比强烈。 如果非要让他娶一个女人,那必定非韩落瑛不可。 机会转瞬即逝,如果现在抓不住,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住了。公子俱酒深深明白,这是一个很自私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会毁了韩落瑛,更会让自己心中不安,但他毕竟不想放弃。 她会愿意一辈子被困暗无天日的深宫,与其他那些王姬嫔妃一般,永无自由之日?一个秀外慧中,饱读诗书,精通乐理的千金小姐,却要在金丝笼一般的王宫里度过余生,她岂会甘心? 拳头紧紧握住,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公子俱酒咬着牙,只觉脑袋快要被万千思绪劈成两半了。他恨自己世子的身份,更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做出这般自私甚至残忍的决断,他还要容自己考虑一下。 “瞧酒儿的样子,似乎有决定了是么?”孝公悠闲地品着茶,似笑非笑。 “回父王。”公子俱酒欠了欠身子,“子曰,凡事三思,而后可以行。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了事,请容许儿臣再三考虑一下。” “呵呵呵,优柔寡断,这样可不行哦,酒儿。无非是娶两个姬妾罢了,何必如此认真?若是看厌了、觉得腻味了,再娶几个不就是了?” “快些做决断吧!”孝公不耐地催促道,“你若再不开口,那寡人,可要替你做决定了。” 大殿陷入了古怪的寂静之中,公子俱酒死死盯着手里的书简,仿佛要将它看出个洞来。他的目光从韩落瑛脸上扫过,美目眸顾盼姿色流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如铃兰花纯洁盛放。风髻露鬓,腮边两缕发丝垂下,清新淡雅。虽粗服乱头,亦不掩倾城之色。 尽管画得拙劣粗糙,多处细节模糊不清,但那抹动人的笑意依旧衬得画中人栩栩如生,摇曳生姿。手指滑过冰冷竹简,抚过她的脸颊,仿佛真的触碰到了那如温玉柔光般的清润。 公子俱酒将册子递了回去。 孝公了然,欣然朗笑:“哈哈哈!原来,酒儿竟是中意这韩家小女儿啊,难怪多年不愿纳妾!好啊,有眼光!寡人早就有与三家结亲的意愿了,你这一出来得可正是时候!” “父王,儿臣……” “好了好了,无需作过多解释。倘若娶来不喜欢,父王再给你娶就是了!酒儿尽管放心,这天下的美人多了去了,何必拘泥这一枝花呢?主要是咱们姬氏跟韩家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有了韩家撑腰,寡人亦可高枕无忧了。” 公子俱酒还想说些什么,孝公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端:“好了酒儿,你毋需多虑,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了!寡人明日便宣她进宫,派人教她宫廷礼节,传她女则女训,好尽快让你们二人完婚。” 公子俱酒低下头,目光一片茫然。 选择总是令人畏惧,因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而人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君子一言,四马难追。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后悔也没用,什么都没用。 公子俱酒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谢父王恩典。”言语间带着莫名苦涩,全无一纸姻缘的喜悦。 他草草行过礼,迈着迟缓的步子出了大殿。 眼前恍然变得模糊起来,泛出赤橙黄绿,五色五韵令人目眩。朦胧花殿,片片落英飘零而下,唤起沉眠于心的曲调。 视线最终被喜庆的红撑满,不留一丝空隙。画檐上挂着大红轻纱帷幔,回廊上一盏盏彩灯迎风摇曳,微醺的清风拂过,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声。宫里人潮如织、热闹异常,宫人们忙进忙出,将繁华王宫重新装点一番。 宫车辘辘远行,滚滚车轮穿行在幽花小径上,溅起道旁尘土,惊起寒鸦纷飞。公子俱酒斜倚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向外观望,看围观的人看他,一身喜服,鲜亮耀眼,玉冠束发,少年风流,当真人世好风光。 今日,他成婚了。 “叮——” 轻盈的钟声在大殿里回响着,好似活泼的精灵。 宴会喧闹而铺张,一张张长桌上摆满美酒佳肴——祭肉、酸脯、黍稷、肉酱、菜酱、桃花酒…… 晋孝公端坐于昨阶之上,面色微显苍白,却未曾掩盖眼中喜色。 韩、赵、魏三家掌门列座而下。其中,韩昭侯韩武乃是公子俱酒未来的岳丈,因而地位最高,坐在孝公的右手位。此刻,韩武正与孝公咬耳朵说着什么,觥筹交错间言谈甚欢。 母妃也来了,一袭月白色长裙,清新高贵又不失庄严。觉察到公子俱酒的目光,长鱼氏转过头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长鱼氏温柔一笑,仿佛告诉他不用紧张。 新妇安静地坐在公子俱酒对面,嫁衣如火鲜艳明丽,大红盖头掩住了她的容貌。一柳红缨垂下,蒙络摇曳,足下蹑丝履,腰若流纨素。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愿生兮百岁,永结兮同心。” 巫咸巫祝在堂下起舞,念着公子俱酒听不懂的祝词,卜官在龟甲上刻下二人的生辰八字,愿携手到白头,永世不相离。 祭祷、致辞、唱跳、行酒令,繁缛的礼节太多,公子俱酒晕乎乎地,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见晋孝公忽站忽坐,频频向三位大夫敬酒,脸色苍白,笑容始终挂在嘴边。 不多时,侍女端来羊肝、羊肺、黍稷、猪肉,是为祭品。在一众宾客面前,夫妻二人共同吃下这祭品,意为尊卑相同,相互扶持,永结同心。 公子俱酒伸手从鼎中抓过祭品,先吃黍、稷、肺等内脏,再用象牙著夹着蘸了酱的猪肉,喂给新妇吃。新妇接着又效仿他刚才的动作,从鼎中夹起猪肉喂给他吃。夫妻相互喂食,总共三次。 “叮叮叮——” 编钟敲了三下,u看书 ww..om 席间喧嚣。今日良宴会,欢乐俱难陈。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侍宗庙,而下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片刻后,礼官端上一个劈成两半的匏瓜,夫妇二人各执一半,以瓜为樽,是为匏樽。侍女拿着酒壶,在两个匏瓜里分别倒上小半杯桃花酒。 公子俱酒端起匏樽,将晶莹的烈酒灌入喉咙里,总共饮三次。新妇将红盖头微微撩起一点,稍饮一小口,又放了下来。酒太烈,多喝易醉,此番也算是饮过了。 兴许有些醉了,公子俱酒感觉脑袋变重了不少,眼前光影晃动,一圈一圈,仿佛隔了一层光幕,触上去便氲来圈圈涟漪。 意识逐渐变得涣散起来,孝公在宴会上宣读了什么祝词,他都没听清楚,只看见对面文雅娴静的女子起身,被家人搀扶着带入洞房,头上还戴着他婚前派人送去的红缨。 步步生莲,纤纤细步,精妙无双。 “叮——” 编钟的声韵在殿里回旋,乐队奏起了【白华】。宾客全体起身,献上他们对新人的祝福。 然后公子俱酒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影,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落瑛!看看我,我是俱酒……”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清新如莲,那一刻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永世不忘。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95章 花落樽前 “对不起,落瑛,我本不该将你带入这道宫门,夺去你半生清闲自在。只能尽量让你快乐。”公子俱酒看着烛火在桌案上慢慢燃尽,就好似一个时代的终结。 “无妨,你毋需自责。”盯着案上华丽的酒樽,韩落瑛发出一串叹息,“落瑛早晚是要嫁人的,嫁到哪儿能得自在?没有分别。更何况我本生于卿相世家,囿于深宫,这就是我的命,我早就明白了。” 公子俱酒忽然感到一股深重无名的悲凉从心底升起。他弯了弯嘴角,强笑道:“你能接受就好,落瑛。你我要相守终生,白头偕老。我不希望你带着痛苦度过余生。” 他低下头,轻吻韩落瑛的额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长鱼祜的名字。 “放心,落瑛未曾觉得痛苦或不公。子曰既来之,则安之。妾身既已嫁给殿下,便永远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能够如此通情达理,妾身不胜犬马惊怖之情,只愿此生尽心侍奉殿下,让殿下在无助之际也好有个依靠。” 公子俱酒只觉又惊又喜,仿佛多年的美梦,今夜终于成了真。 “落瑛,落瑛……我姬俱酒此生定不负你。” 花落樽前,花浮酒中。光与色彩重叠变幻,如琥珀里的时间,如阴阳轮转昼夜更替。月升月落,花开花败,繁华幻灭,无数悲欢离合在这偌大宫中不断重演,呜咽声游荡在午夜深处回环往复,时间就这样永不回头地奔流而去。 两年后,国君薨,谥号“孝”,世称晋孝公。 公子俱酒继位,封正室韩氏为妃,其余妻妾为夫人及美人。 透过猎猎白幡,他看见孝公的尸身被陈放在偏殿中央,男女老少身着玄衣肃立在殿门口,为先君哭丧悼念。在这些人中,有姬俱酒的兄弟姊妹,也有孝公生前的嫔妃爱妾,还有朝中重臣,韩赵魏三家士大夫。一个个,都在假模假式地抹着眼泪,极尽演戏之能事。 姬俱酒自己则是一身玄色衣袍,面容肃穆,气势威严,头戴平天冠,冠上垂下的珠串流苏挡住面颊。他立在首位,体格修长挺拔,神色冷静,俨然是成年男子的姿态。 眼瞧着孝公的尸身僵躺面前,了无声息,姬俱酒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同年,三家叛乱,赵肃侯以闪电之势夺取端氏城。韩、赵、魏三家联名上奏周天子,请求封侯加爵,将晋国一分为三,各自占山为王。自此,晋姬氏名存实亡。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大夫狐光火急火燎地赶到姬俱酒的寝宫,将都城端氏失守的消息告知于他。 他平静地点点头,没了下文。 短短数月,晋国风云变幻,江山易主,姬俱酒从万众之上的至高点,跌落到了屈辱的深渊谷底,从身份高贵的诸侯沦落为供人戏耍的猴。 没有人杀他,没人囚禁他,甚至都懒得来知会他一声。反正他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早在他尚是公子的时候,便已预见到了这一天,只是未曾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而他竟会如此平静。 江山易主来得轰轰烈烈,却无人记得可怜的晋公俱酒,显然,篡权的叛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冷笑,他恸哭,他无语,他宁可有人冲进宣启殿给他一刀,或是将他幽禁在刑罚最残酷的牢狱里,抑或将他流放到最寒冷的漠河之地,这样他就再不用面对忠心于他的大臣们,不用面对拥戴他的黎民百姓,也不必面对韩落瑛。 他是一个失败的君王,一个失败的主公,一个失败的男人,他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寄望。于是他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 晋国依旧姓重耳的姓,姬俱酒依旧当着他的国君,住在繁华的王宫里,纵情于美酒,日日歌舞升平,只是这宣启殿再不如往日热闹,门口也没了森严的护卫把守。 门可罗雀,冷清到极点,宣启殿好像一个巨大的空酒樽,装着一个失意落魄的男人。 一朝风云变幻,韩落瑛也不再是曾经的千金小姐。尽管依旧享受嫔妃的封号,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到宫中偏僻的杂役房跟宫女一道浣洗衣裳,天冷的时候手常被冻到开裂。、 洗完衣裳再去膳房,生火,洗锅,洗鼎,切菜,帮着准备宫中一日的膳食。一天下来,美丽的脸颊时常被熏得焦黑,双手因沾了锅的缘故显得异常肮脏,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干净之处。 她寝宫里厚厚一摞经史子集都已积灰三寸,可她再没翻开过,美丽的脸上除了憔悴还是憔悴,早已不复当年的优雅。 韩落瑛还是王妃,本无人强迫她干这粗活,一切都是她自愿为之,只是不知她这样做,究竟是在惩罚那个没用的男人,还是在惩罚她自己。 姬俱酒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他无能为力。他已不再是能呼风唤雨的一国之主了,而不过是一名卑微的阶下囚。他甚至都没能力自保,又何尝保得了韩落瑛? 落瑛本应有个好夫君,呵护她,疼爱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可眼下,姬俱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受难,而这一切皆因自己无能而起。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吧——让他挫败,让他屈辱,让他悔恨,让他愧怍,让他无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都跟错了人,都没有好下场。 姬俱酒痛苦地闭上眼,拼命咽下这份苦楚。想逃离不堪的过往,然而回忆却汹涌而来,愣他如何抵挡也挡不住。内心深处莫名地躁动着,仿佛熊熊烈火焚烧心肺,痛彻心扉。 好在灼烧之痛并未持续多久,一股不知名的奇异力量旋即而来,顺着经脉传递到四肢百骸,愣是将痛感压了下来。饱涨的力量伴随着心跳不断向外扩张,流经五脏六腑,扫过他的每个指尖,在周身八十大穴处形成一个个打转的漩涡,疯狂汇聚天地清气,用吸收来的清气压制体内的烈火。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两股力量在体内不断抗争,他只觉快要自己快要爆裂了。 “啊——” 他捂住头,发疯似地大喊,眼前却只是茫茫的黑暗。 “曲生!曲生!”黑暗中,有人拼命地摇他,“曲生!你醒醒!” 长鱼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军营大帐中,身上裹了条厚厚的棉被。云樗趴在他身侧,一脸焦急。 “啊!你醒了!太好了!”见长鱼酒醒了,他重重舒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就像发疯一样大叫。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长鱼酒摇了摇头,脸色异常疲惫,“一个噩梦罢了,无碍。我睡了多久?” “现在是晌午,你昏迷了一整夜,说了一整夜梦话,还流了好多汗,吴起说你准是中邪了,让我在这儿好好照顾你。” “瞎讲,他才中邪了!”长鱼酒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 北风呼啸,猛力鞭打着帐顶,丝丝寒气从帐子的缝隙间透了进来,冷冽异常,长鱼酒不由将棉被紧了紧。 “外头下雪了?” “是啊,昨晚开始下的,一直下到现在,地上差不多积了一层。”云樗转过头,望着自缝隙间飘进的雪花,“你冷吗?要不我再去问他们要一床棉被?”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号。”他温柔一笑,伸手捏了捏云樗的小脸蛋,“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又无所谓的,uu看书ww.ukanshu反正也没事……”云樗小声嘀咕了句,旋即正色道,“哦对了,曲生,关于昨天夜里的箫声,我……” “是她在城头吹箫,引诱我过去。”长鱼酒忙不迭地打断,似有些心虚。 “就是以前侍奉过我的……一个嫔妃。”怕云樗听不明白,他又补充道。 “不是……”云樗摇头道,“你的那些事情,吴起都和我说过了。我想说的是,今晨我仔细询问过其他将士们了,昨天夜里根本就没人听见什么箫声,除了我们俩,没有第三个人……你不觉得这事有古怪么?即便箫声很轻,轻到只有那么一点声音,可这军中总有些耳朵灵便之人,岂会一个人也没听见呢……” “你说什么?”长鱼酒当即眉头紧皱,“一个人也没听见?难道是我在做梦?难不成……根本没有什么箫声,昨夜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继而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可能!伤口还在疼,昨夜的一切绝不是幻觉。” “当然不是啦!”云樗嚷道,“昨天夜里我也听见了,明明就有,千真万确!我还问过你呢,记得不?这一切绝不可能是你的幻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许这箫声是依着气海振动发出的,那些士兵修为太低,所以无法感知到那一缕细微的气息吧。” 帐里沉默了,只余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密集而纷乱。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幻觉,会不会是两个人共同的幻觉? 良久,长鱼酒叹了口气,思绪如乱麻:“但愿如你所言吧。” 第96章 天地雪夜 云樗低下了头。 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憋在他心里,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知道,现在的长鱼酒神经异常脆弱,一碰就碎,于是他选择不去触碰。但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次,他们恐怕是碰到大麻烦了。 秦国军中的高手竟与长鱼酒是旧相识,于情于理,或者于礼,长鱼酒都是下不去手的,更可况从他昨晚的伤势来看,那女子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曲生,我该怎么帮你呢?这对你来说是一道坎,更是一个劫。 云樗撩起帐子,看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一时间感到些许茫然无助。 天空灰蒙蒙的,大地是绵延万里的白,风刮在他脸上,有点疼。 “云樗。”背后忽然想起长鱼酒的声音,“不用担心,我能应付……” 云樗一声叹息,放下帘帐。 不多时,帐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脚踝陷进了积雪里,这才显得十分迟缓。 “呼——” 帐子被掀了起来,寒风灌入,冷冽冰雪肆意飞扑,吴起走了进来。 “哟,俱酒,你醒了?”他脱下斗篷,将周身的积雪弹去,“这该死的鬼天气,作战计划全乱了,今夜还要召集他们重新商议。” “什么时候开战?”长鱼酒起身道。 “三日后。” “是啊,曲生,之前你昏着,所以还不知道。秦军对我们下战书了,今早刚派使者送过来,说是三日后正式开战,地点约在城外封火桥,让我们做好准备来着。” 他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你的身子可以吗?”吴起蹙眉问道,“昨天夜里到底什么情况,那个韩妃,你应付得来吗?” “你放心,她的水准与我旗鼓相当。昨夜只因再次见面太过讶异,导致心绪有所波动,这才不慎为她所伤。我虽无十足的把握打败她,但拖住她不让她干预战事,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 “哎呀!怕什么!没关系的,就算到时候曲生心境有了波动,这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在后面补刀的!”云樗眨眨眼,信心十足的样子,“只要水准相差不大,一切都好办!” “就怕对方隐藏了实力。”吴起沉着脸道,“正如三日后封火桥一战,双方首度正面交锋都会给自己留后手,只是彼此相互试探,而不会出动全部兵力,更不会将杀手锏早早亮出。俱酒,对于韩氏,你了解多少?她又为何会与秦国扯上关系?” 长鱼酒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了解过去的韩氏,但过去的那个韩氏已经死了。昨天夜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她,而我对她一无所知。” “全新?”云樗也困惑了,“一个全新的她?” “是啊。”长鱼酒叹息道,“在我离开王宫的这些年里,她想必历经了不少痛苦。究竟是何等剧烈的痛苦,才会将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呢?” 从一个知书达礼,温婉贤惠的女子,变成如今武功高强,狠戾无情的魔女,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与秦国扯上关系? “不过,哎……还是那句话,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师出儒家端木先生,一定能制得住她的。” 吴起定定地凝视着他,眼里流转着不明的情绪,良久,拍了拍长鱼酒的肩:“辛苦你了。” 他起身,取了斗篷。 “算了,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临时换人也来不及了,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一切照旧。今日见你跟鲜鱼般活蹦乱跳的,我也就放心了。昨夜下了场大雪,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现在需要重新制订计划,我得快些赶回去,就不奉陪了。” “哎,等等——”云樗道,“三日后封火桥,毕竟也算是秦魏两国间正式第一战,我们两个需要上场吗?” “那是很重要的战役,你们当然要参加。纵然没有突发状况,你们俩也可以帮着肃清战场。” 云樗闻罢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件事我会让孤护军安排下去的,毋需担心。告辞。” 吴起披上厚实的斗篷,掀起帐门,走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夜幕降临,雪越下越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一直没到脚踝。北风栗烈,寒气逼人,月亮清冷地悬挂于上中天。天寒,士兵们纷纷钻入暖和的营帐,只留下几个哨兵在营地巡逻守夜。 “这该死的天气!还要守夜,真倒霉!”哨兵边巡逻边骂。 长鱼酒今夜睡不着,他掀开营帐一角向外望去。漫天飞雪,在空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什么也看不清楚,脚下是银白一片,四面八方全是模糊的白。 他盯着那模糊的白,仔细分辨霜风里的呼啸声,竟从驳杂的风声里分辨出那一缕微渺的箫声来——似挑逗,似诱惑,似世间最甘洌的毒药。 她果然还在! 长鱼酒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今夜,她又向自己发出了邀请函,而他难以克制自己赴约的欲望。 “曲生……”不知何时,云樗也已醒来,“曲生,你,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长鱼酒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穿戴整齐,披上外衣,对云樗道:“别担心。” “等等!”云樗一把抓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曲生,你要记得,你从来不是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帮你渡过难关。” 长鱼酒愣了一下,看着云樗,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桑柔的事是我对不住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想清楚的。”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云樗不由噎了一下。 “你刚才说啥?” 然而长鱼酒已经掀开帐子出去了。 “喂!曲生,等等我!” 雪悄无声息地落着,人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守夜巡逻的士兵站在风雪里头,不停地搓着双手,试图令自己暖和一些。 “这位大哥!”云樗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请问你有听见箫声吗?从阴晋城那边传来的。” “什么箫声?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箫声?”那士兵似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统统往云樗身上发了,“去去去!一边去!” “算了,他们都听不见的,我们走吧。”长鱼酒拉过云樗,循着前一天晚上走过的路,走入了茫茫风雪中。 阴晋城的轮廓隐在雪里,依稀还能看清其挺拔的英姿。一袭绿衣依旧静坐于城楼,纤纤十指在箫孔上肆意飞扬。似乎是受了箫声的蛊惑,在她周身飘扬的白雪都仿佛有了灵性,时而围成一圈起舞,时而和着节拍上下跳动,宛如一只只欢快的小精灵。 长鱼酒和云樗驻足于风雪之中,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云樗,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着实有些震惊。 他拽了拽长鱼酒的衣角,忍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道:“她……她就穿一条裙子,还把大腿都露出来,大冬天的,这样不冷吗……” 箫声忽然消失了,女子放下玉箫,天地间的雪花也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枯叶蝶般,簌簌坠落。清冷的声音在城头响起,比雪水还凉:“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长鱼酒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她,道:“为什么?” “哈哈哈!”女子仰头大笑道,“显而易见,uu看书 .uunshu 因为你想我。” 长鱼酒静默地立在雪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当然不可能点头,但他也不愿说谎。 物换星移,时局变迁,如今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初,命运将他们推到了对立面上。尽管他们是敌人,尽管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还是很想念她,想念记忆中那个单纯善良、知书达礼的少女。 “怎么?被我猜中了。哈哈!不要觉得失落。这种事情啊,我一向猜得很准。” “为什么要替秦国效力?”长鱼酒仰起头来。雪夜风中,他的声音就像飞雪一般轻飘,他的语气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不容易一见,坐下来叙叙旧。 韩落瑛闻言不由哈哈一笑,好像他方才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你问我为什么?怎么?不帮秦国,难道还帮三晋吗?像你这样,做一个窝囊废?” 人虽美,说出来的话却堪比刀子,云樗不由咽了口唾沫。 良久,只听得长鱼酒的声音在这风雪中响起,掷地有声:“公子重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任何试图挽回的行为都是无意义的。我尊重苍天大地的选择,顺从时代的意愿,自是会放下对三晋的仇怨。更何况今日我站在这里,并非为了魏国,只是受一位友人所托罢了。” “友人?”韩落瑛冷笑一声,轻蔑道,“你也有朋友?” “是啊,我也会有朋友,有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长鱼酒也笑,“你呢?你也是受友人所托吗?” “友人?”玉指轻轻滑过箫身,韩落瑛抬起下巴,凝望着远处的群山,“我是受我夫君所托。” 第97章 韩夫人 长鱼酒愣住了。 “哦,瞧我粗心健忘的,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可是秦王的夫人了。秦王待我很好,事事都依着我、宠着我,对我关照得无微不至。我现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下人多如牛毛,再不用为生计发愁,更不用做苦役杂活,也毋需受任何人的侮辱。” 她叹了口气,又道:“知道吗?下人见了我,可都要恭敬地点头哈腰,躬身行礼,这日子倒也比从前好过多了呢。所以……秦国危难当头,为国家出点力,我应该做的。” 城下陷入了冗长的寂静之中。 长鱼酒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落瑛她……她嫁给秦王了? 无尽的风雪,迷离而渺茫,在这无尽的风雪夜,心仿佛被冻了一层霜,好冷好冷。 夜未尽,冰霜便不会消融。 韩夫人……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韩落瑛偏过头,将目光移到了云樗身上。 “你能听见我的箫声?”她问云樗。 云樗撇撇嘴:“切!吹箫不就是吹给别人听的嘛!我听不见,你在这儿吹箫还有什么意义?” 韩落瑛笑而不语。 良久,她执起玉箫,又开始了她的演奏。箫声悠扬清雅,却又带着无名的悲凉与憔悴,在这凄清的雪夜里,直教人潸然泪下,肝肠寸断。 “她刚刚问的话好奇怪啊……”云樗疑惑地皱着眉头,“难不成我能听见箫声,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哼!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且待我试她一试!” “等等!”长鱼酒大声喝道,“危险!” 但已经来不及了。 “嗖!” 香草化为碧绿流光,自锦袖中穿出。云樗一跃而起,向城头掠去。 “桃花晦,明,暗,变!” 一朵桃花自袖口冲出,旋即飞升至古城上空。桃花以超高速旋转着,向四面八方发射桃花花瓣,片片锋利如刀,快若闪电向韩落瑛切去,角度刁钻直取要害。 箫声骤然急转,随即戛然而止。 “呼——” 光影一闪,城楼上哪还有韩落瑛的影子? 好快的速度!云樗登时心头大骇。 城头寂静如死,几片雪花落下,了无声息。空气里只有他起伏不定的喘息声。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脊背一凉。 糟糕!云樗心下暗道不好,赶忙一闪,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嗖嗖!” 数以百计的冰晶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片片锋利。 云樗忍不住后怕。 这么锋利的冰晶,倘若一个不慎扎进肉里,那可不只是流点血就完事了,或者说根本不会有血。因为血已经凝固了。而细小冰晶夹带的寒气则会循着人的经络侵入体内,攻及心脉。一个人的呼吸可能会在瞬间停止。 思及此,云樗不由加快了脚下动作。他脚下生风沿着城楼一路跑,无数冰晶钉在他脚下的砖墙之上,香草左右护身为他开道。 “糟了,攻势太密集,支撑不住了。”云樗咬紧牙关,身形化为一道弧光,从城头跳下。 然而冰晶转瞬又追至,数以百计的冰晶紧排布成一朵莲花的形状,而他正处在莲花的花芯处。死亡的威胁盖过了坠落的恐惧。细嗅那梅花,依稀能嗅到枯败的气息。 “霜花微雨阵!”云樗骇然大惊,失声叫道,“道家的霜花微雨阵!” 霎时间,数万冰晶呼啸而至,攻势之凌厉似乎未存留活口的意思。 云樗以葛蔓勾住城墙,来了个缓冲,旋即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从正面袭来的七道冰晶,同时飞快地挥舞藤蔓,将四周细碎的冰晶格去。 “等一下!”他转过身,朝着面前的虚空大喝一声,“停,快停下——” 空气里的小冰晶颤了两颤,竟真的消失不见了。 绿色流光一闪,女子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城头,素手执箫,眼波流转间似多了一分了然。 “你——”云樗指着她,满脸震惊,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老圆,“霜花微雨阵。你是道家人?” “什么!道家人?”长鱼酒明显讶异了一下。他拉了拉云樗,蹙眉道,“你瞎说什么呢!她怎么会跟道家有关系?” 云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方才使的分明是道家的招式,千真万确。道家招式取法于自然,操纵天地万物:草木、虫鱼、冰雪、鸟兽、风火,正所谓君子物物而不物于物,道家便是以自然为力量本源。正如我操纵草木花树,她操纵的则是冰雨霜雪,或许还有更多也讲不定……霜花微雨阵虽是不入流的小阵法,却也属本门秘法,外人绝无可能习得。” “道家人?她怎会涉足江湖?”长鱼酒不明白,“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从未料到,那样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有一日也会混迹江湖,过那样飘摇无定的苦日子。 “哈哈哈!”清冷的笑声在他们头上响起,“不错,我是道家人,我的招式来自道家。看来……我今日可是遇到同门了,啧啧啧。” “可,可是……”云樗迟疑道,“姑射山几百号弟子,我却从未见过你,也未曾听说过你的名姓。怎么感觉你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难道……难道你是偷学了我们道家的武功?” 韩落瑛笑得更放肆了:“哈哈哈!偷学?你说得倒是轻巧,从哪儿偷?怎么偷?你以为偷武功跟偷人一样简单吗?好天真!” 长鱼酒闭上眼,任凭雪花落在他的眼睑上,化为雪水流下,刺骨冰凉。现在的韩落瑛身上已再无当年的影子,统统都被抹去了,一点也不留。这或许是件好事吧,因为她终于学会了武装自己,不再让自己受他人欺负,也具备足够能力为自己争一个前程了。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毕竟那已经是名字相同的两个人了。而他也再找不回当年的悸动了。 内心有什么地方在痛,一股奇异的能量顺着四肢百骸周流运转,不时侵袭洗刷着他的经脉,汹涌翻腾,敲骨吸髓。他咬紧牙关,拼命压下疼痛。 “既然你说你并未偷学武功,那你又师承何人?你是哪位高人座下的?报上名来!”云樗喝道。 韩落瑛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拂去身上满积的雪,美目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群山,声线清泠似雪:“既然你也出自道家,那我问你,可曾听说过画镜夫人?” 云樗呆愣了一下,旋即倒抽一口凉气。 “画镜夫人!怎会不知?道家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曾经的天之骄女,不仅容貌生得极美,对武学的领悟也是极高,年仅十六岁便已步入登峰造极之境,被当时的道家掌门——即我师傅的师傅相中,收入门下悉心培养。这等传奇人物,怎么可能没听说过?道家原本从不收女弟子,可她却凭借异禀天赋打破道家延续百年的惯例,成为掌门座下第一女弟子。道家自她开始放宽门槛。” 云樗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言谈间流露出对这位前辈的滔滔崇拜之情。 韩落瑛挑了挑秀气的眉。 “直到现在,师傅还老把她放在嘴边,日日念叨着她呢!她的传奇故事,道家上下还有谁人不晓?只是……后来不知触犯了什么门规,竟被时任掌门逐出师门,后来便不知所终。不过这件事随后就被人压下来了,没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十几年了,再没个音讯传来,师傅很是挂念她呀……” 云樗忽然抬起眼,诧异地看着她:“难道……你是画镜前辈的传人?” “怎么,想不到?”女子戏谑一笑,反问道。 “啊……不,我应该能想到的。画镜前辈是女人,功法偏阴柔,身法侧重敏捷闪避。她若要找后继者,自然也得找女子来继承她的武功,我早该想到的……” “落瑛!”长鱼酒的声音比雪还冷,谜团太多,他都有些混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缘何,你竟会踏入江湖?我走后的那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湖人不好做,因为很辛苦,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讲,更加辛辣也更加残酷。是怎样残忍的事,才会逼着一个千金大小姐走入江湖,过血雨腥风的苦日子? “怎么,u看书 uukanh想知道?”韩落瑛一挑秀眉,戏谑道,“你觉得你当年不负责任地离开王宫,把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嫔妃留在那儿,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长鱼酒静默了,耳边只余“呼呼”的风雪声。 “我们都是晋国的旧部,是余孽,留一个也是后患,你觉得三晋的人会怎样对待我们?” “你是韩家的女儿,韩武会放过你的。”长鱼酒道。 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声:“哈哈哈!你还是跟从前一般幼稚啊,我的殿下,纵然我的父亲有意放过我,赵魏两家大夫会同意吗?在流血这种事上,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互妥协的!人只会越死越多。”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下,我不再是公子,你也不是我的韩妃。为何还要重提旧日称呼?”长鱼酒阴沉道。 情绪已经冷到冰点。他的心绪很乱。对于韩落瑛的控诉,他也无可奈何。当初被流放出宫,累累如丧家之犬,自身都难以保全,又哪能顾得上那些嫔妃呢? 他确实不负责任,但当时的他已经实在无力担负起责任来了,活下去都成问题。说到底,他和他的那些嫔妃也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被命运驱赶着的可怜虫。更何况那时的韩落瑛都已被幽禁起来了…… “哼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拘泥于称呼这种小事儿!”韩落瑛扬起头,倨傲地笑道,“无妨!反正一切已成往事。” 长鱼酒目光闪烁了一下。 “那后来呢?”他问道,“你又是如何逃出宫的?” 第98章 火葬 韩落瑛笑道:“我总得自保吧。自你离去后,这宫里的人啊,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而几天后,他们又会重新出现,却已统统变为了死尸。大家心知肚明,三晋已经开始动手了,宫中人心惶惶,唯恐哪天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父亲虽挺身力保我,赵魏两家却都铁了心不让我活命,为了不跟同盟撕破脸皮,父亲他竟……竟将我舍弃了。”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 “后来呢?三晋的人又来杀你了?”云樗一脸紧张,听得极其入神,“你又是如何幸免于难的?” 韩落瑛伸出手,接住飘落而下的雪花,雪驻足掌心,片刻间化成一滩雪水。 “我还记得那晚,宫里特别安静,静得让人心惊胆战。外面一个人声都没有,只听见乌鸦在屋檐上嘶叫。当时我正在内室,就见两个戴恶鬼面具的黑衣人悄悄潜了进来,东张西望,翻箱倒柜,料想着是在找我。因为天黑,桐虞殿又处宫中偏僻之地,折腾出多大动静也不会有人发觉。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赶忙躲进蹋下的暗格中。” 她怔怔地注视着远方,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 “阿莲上前阻拦,被他们死死制住,掩住口鼻。她拼死抵抗,谁知竟被一刀毙命,年仅十五岁。无知幼女,何罪之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事,三晋既然敢做,就该想到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报应!” 韩落瑛嘴角弯成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冷厉,似有熊熊烈火燃烧,眉宇杀气若隐若现。此番情状,看得城下二人都是心惊肉跳。 长鱼酒这才深切意识到,从前的韩落瑛早已如滚滚东逝水,一去不复返了。是仇恨、屈辱、痛苦,最终铸就了眼前这个刻薄、冷酷的女人。 人是会变坏的,母妃说,当他发现良善不足以保全自己的时候,他会选择舍弃良善。而这一切,全拜公子俱酒所赐,是他当年那个自私的决定,自此改变了这个女子一生的命运。 韩落瑛叹息一声,继续她的叙述,语调冷静得仿佛一个旁观者:“那两个带面具的黑衣人杀了阿莲,又要来找我,我躲在床下狭小的暗格里大气也不敢喘。不过好在暗格修得隐蔽,他们四处翻找竟未发现我的踪迹。可尽管他们找不到我,却也明白我必然藏身于此。一个失了宠的女人,大晚上能跑到哪儿去?于是他们在殿里放了一把火,想把我活活烧死在里面!” 云樗惊呼一声,道:“那你还如何逃得掉?” “是啊,我如何逃得掉?”韩落瑛冷笑一声,接着道,“我躲在暗格里,哪知道外面起火?听外面没了响动,竟还以为自己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真是够天真的。等我意识到起火之时,整座桐虞宫已成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吞人性命的火舌烈焰,闷热得像是置身于一座炼丹炉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没有宫人前来救火。我料想着等明日一早,桐虞宫失火的消息便会传遍整座王宫,宫人从瓦砾废墟里扒出我面目模糊的尸首,哀叹我的不幸。不,我不能死!我绝不甘心!我要活下去!” 韩落瑛冷笑一声,抹去眼角的泪,“我怎能如此轻易死掉?那时殿内四处是火,根本看不清路,重物不断从房顶砸下,发出恐怖的巨响声。我摸索着朝外面跑去,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可呛人的浓烟灌满了我的口鼻,我无法呼吸,头越来越沉,好像被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罐子里,意识一点点被抽离,不多时我便失去了知觉。 呵,想来也是件好玩的事,俱酒,你猜在我倒下的那一瞬,脑海里浮现出谁的面孔吗?” 长鱼酒望着茫茫风雪,抿唇不语。 “那一瞬间,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来救我吗?可是,你撇下了我,让我一人在这人吃人的魔窟里自身自灭。我恨你!我恨我的父亲!你们本是我在这世上的依靠,却一个个都残忍地遗弃了我。闭上眼的一刹那,我咬着呀发下咒誓,倘若能够逃过这一劫,我韩落瑛定当重新做人,方才不辜负这尘世对我的殷切期望。我要好好偿还那些曾‘善待’过我的人,十倍百倍偿还!” 她冷哼一声,素手轻抚箫声,眼神似笑非笑,令人琢磨不透。 “罢了罢了,都不过是往事了,谁还会在意呢?” “曲生没有亏待过你!”云樗怒了,上前一步,冲着城楼上喊话,“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你的安危,心心念念都是你,因你牵肠挂肚!你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是他前行的全部动力,为了你,他甚至辜负了一个深爱他的女孩!而你呢!你就不过是一个满腹牢骚、说话刻薄的怨妇!你不仅糟践了曲生一番好意,还拿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折磨他。如此这般,你究竟居心何在?” “云樗!”长鱼酒呵斥道,“别说了!” “我就是为你打抱不平嘛……”云樗委屈地瘪着嘴,“这种坏女人,不值得你喜欢。” “不。”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是局外人,不了解个中因果,落瑛她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云樗没好气地指着她,“你看她一副乖张放肆的模样,像是被生活压迫吗?” “一个人辛苦,并不一定表现在脸上。” “不,我觉得这个韩落瑛绝不简单。”云樗皱着眉,摇头道,“她一再提起过往,就是要动摇你的心智啊!道家有种功法名为控心术,修炼之人大多为女子。此术极其诡异,毁人于无形。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他的心是不设防的,控心术则抓住契机,趁虚而入,将一股无名之气灌入对方体内,彻底摧毁其意志,将其变成一具只剩躯壳的傀儡。” “人心生来脆弱,养心理应重于养身,却被多数人弃掷逦迤。历史上许多有名的高手,就是死于这控心术。画镜夫人当年号称道家第一控心高手,数不胜数的高手栽倒在她手下,被她炼化成一具具麻木的傀儡。曲生,你小心些,我怀疑她在对你使用控心术。” “放心吧。”长鱼酒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安抚他,“我的心志在不在,我自己最清楚。她是控制不了我的,谁也控制不了我。” “嗯。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这儿可不是老相好闲聊的地方。这里是刀剑无影、波谲云诡的战场,为了拼胜负,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云樗对他小声低语道。 长鱼酒认真地点了点头,朝城楼上喊道:“你接着说,我听着。” 韩落瑛一脸莫名地笑:“说?你还要我说什么?” “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结果呢?你怎么逃脱火海的?又是如何遇到画镜夫人的?”云樗问道。 “这个嘛……”女子停顿了片刻,继而无奈地一摊手,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呢!”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晚我在大火里挣扎了半天,最终为浓烟所呛,精疲力竭,体力不支,终于昏了过去,没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渭水边上的沙渚上了。衣服被烧得支离破碎,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正用法力隔空将河水引上来,为我清洗伤口和脸上的污垢。” “是画镜夫人?”云樗讶异道。 韩落瑛点点头:“不错。那个女人告诉我,她叫画镜,来自江湖三大门派之中的道家。当晚她途径王宫附近,见滚滚浓烟自殿内冒出,便赶来灭了火,将我从已成废墟的桐虞宫救了出来,u看书 .ukanshu带到渭水边。那时的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浑身是伤,随身也没有值钱之物,孤身一人根本无法在这荒野里存活。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我央求她收我为徒,夫人同意了。” 她抬手轻抚了抚云鬓,似乎仍旧沉醉于往事之中,入神得很,却又冷静得如同一个旁观者。 “后来,我便跟随她一直向西而去。一路上,她将道家功法传授于我,这中间还囊括了一些她自创的功法。我跟了她整整一年,在这片大陆游荡着,学了点微不足道的武学皮毛,倒也能跟你们较高下了。再后来的某一日,画镜夫人忽然告诉我她要离开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道家人称之为‘无何有之乡’的地方,这个尘世的尽头,无尽之海。夫人让我不要再跟着她了,于是我拜别了她,可我不敢往东去,便只得一路向西,最终到了秦国。哎……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很离奇?夫人于我而言,就仿佛一场隔世大梦,她救了我,并赋予我新生。” “再后来,你投奔了秦王。” 手不听使唤地抖动着,长鱼酒立在风雪中,全身都好似冻僵了一般。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身后的黄土地上,碎成一片片,消融而去。 雪落无痕。 秦王权势滔天,能赐予她荣华富贵,给她身份、地位、金玉、荣宠甚至幸福,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 而他呢?除了给自己的女人带了屈辱、操劳、怨恨,还能做些什么好事?他现在不过一介庶人,身如草贱,拿什么跟尊贵的秦王比? 第99章 城头雪 “曲生!曲生!”云樗小声唤道,“你还好吗?” 长鱼酒陡然惊醒。 “你说什么?” “你怎么好像魔怔了一般?”云樗蹙眉道,“你们现在是对手,是敌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啊!” 长鱼酒将冰凉的手掌贴在额头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放心,我没事的,只是讶异于她的经历罢了。” 韩落瑛笑了笑,伸手拂去黑发上的雪花。 “秦王欣然接纳了我,并封我作了他的夫人,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在偌大的秦宫里给我寻了个好地方。于是自那时起,我就在秦宫住下了。” 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狭长媚眼似笑非笑,“如何?殿下,是不是完全没想到?你甚至想不到我还活着吧……这些经历,全部都是拜你所赐啊,不过也好,若你当初带我一道离开,说不定我现在还在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哩!秦宫富丽繁华,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有地位,这么舒心的日子,哪是以前那些可以比的?所以殿下,你也想开些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可别坏了现在的心情哟!” 长鱼酒欣然点头:“是啊,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它坏了现在的心情。” “那你呢?”韩落瑛问道,“你现在过得怎样?” “我?”长鱼酒淡笑道,“如你所见,还是老样子。” 韩落瑛执起玉箫,又在城楼上吹了起来。箫声悠扬,有如着漫天纷纷扬扬的雪,白得纯粹,白得没有一丝杂质。 唯有白,才能静静函容所有一切纷乱色彩,白是这个世上最简单又最复杂的色彩,可以变幻成它所包含的任意一种色彩。 长鱼酒听着那清雅纯净的箫声,昔日的韩落瑛又在他眼前闪过,善良,纯净,高贵,不染纤尘。他不愿睁开眼,因为他不愿见到眼前这个异化得面目全非的落瑛,他不敢面对现实。 一个人怎能说变就变? 他在城下驻足良久,云樗便陪他一起,立在雪里。 到后面,箫声渐渐听不见了,长鱼酒抬起头,看到女子依旧在吹奏,十指还在箫身上飞快地移动着,只是已经没了乐音。 大音希声。 最美的乐音,到最后就是什么也听不见,最美的色彩,到最后就是什么颜色也没有,即是无尽的白。 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大地银装素裹,雪落在树梢上,落在古城头,落在黄土地上,满世的白,折射出晶莹的光。 云樗拉了拉长鱼酒的衣角:“别看了,我们走吧。” 于是二人迤逦背着北风,在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向营地方向走去。 半夜,雪渐渐小了下来,只余零星小雪在空里飘摇。营地里响起士兵此起彼伏的鼾声,守夜的士兵靠在战车边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烛光摇曳,微暗的营帐中,吴起伏在桌案旁,桌案上凌乱地摊着地形图,还有探子送来的各类密函。两名护军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神色严峻,面容凝重。 “三日后,我军将与秦军于封火桥进行首度正面交锋,尽管此番双方不过是相互试探,并不会直接亮底牌,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次正面交锋,人员调度大,战役规模大,关系到双方士气涨落。赢的一方,士气高涨,而输的一方,则士气低落,乃至军心涣散,彼竭我盈,对后续战役影响重大。因而这第一仗看似无足轻重,实则异常关键。不知二位护军对此战有何看法?” “将军,末将以为若要赢下此战,一味消极防守要不得,应采取强有力的进攻。”孤之过上前率先答道,“对于这一战,秦军必然抱着试探的态度,因而不会贸贸然采取进攻,而是力求稳扎稳打,不出状况,争取全身而退再做后续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军却恰恰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乘其不备之隙采取闪电式进攻,秦军措手不及,意外迭出,必败无疑,如此一来,胜利唾手可得。” “嗯……”吴起沉吟片刻,转头道,“孟护军,你以为如何?” 孟公冶空首道:“将军,末将的想法与孤护军如出一辙。此战我军可布锥形阵。锥子锋利无比,军队排布前部尖锐狭长,后部稳固厚实,此阵不仅攻击力极强,同时也利于山地作战,从高处冲下,将秦军冲散,不过唯一不足的是……” “唯一不足的是两翼单薄,易受攻击,不利于防守。”吴起打断道。 “咳咳……”孟公冶摸着脑袋讪笑了两声,“不过瑕不掩瑜嘛,呵呵……” “呵你个头!”吴起气道,“你们两个还敢笑!这么大一块烂斑,还好意思说是瑕?” 他起身,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神色烦乱:“你想用几万人马去冲散别人几十万人马?笑话!也许你更应该反过来想,若是秦军摆了锥形阵,几十万人马从山上冲下来,那又该如何?我军有可能抵挡得住吗?” “可……可倘若仅仅侧重于防御的部分,我军根本毫无胜算可言啊!”孤之过反驳道,“消极不作为,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 “谁跟你讲我们要彻底击溃秦军?”吴起反问道,“此战的目的在于打击对方士气,见好就收即可。秦军求稳,我军亦求稳,切不可上来就贸贸然进攻,这可是犯了兵家的大忌。” “末将受教了。”孤之过空首,再拜,“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是啊。”孟公冶附和道,“末将驽钝,还望将军提点。” “我没有任何高见,自然也提点不了你们。”吴起摊手道,“对于此战,我的设想是攻防兼得,于稳中求进,消极中求积极,以无为求有为。可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眼下我也是心烦意乱,难以定夺。你们一块儿帮着想想,到底如何布阵方为妥贴之法?” “将军以为冲轭阵如何?”孟公冶提议道,“军队如横木般行进,灵活便捷,攻防皆备,守中有攻。” 吴起摇了摇头,蹙眉道:“冲轭阵虽适合山地作战,却实在太过保守,便成了你们所说的消极不作为了。不过你的想法并非全无价值,倘若秦军突然发难,向我军发起猛攻,你的方案兴许能派得上用场。” “诺。” 烛光摇曳,营帐里忽然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之中。 许久,孤之过道:“将军,末将以为所谓攻防兼具之阵,即是四平八稳又兼具排山倒海之势,实际上也就是最基本最简单的方形阵。方形阵四平八稳,中心兵力少,形成一个疏散的空洞,两头兵力多而强,用于阻截敌军,攻防俱佳,还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若有敌兵从山上冲下来,则冲入中心空洞,人马稀少,损伤不大,而周围士兵则可从两翼如囊袋般包抄,将敌兵拦腰截断,于瓮中捉鳖。不知此法,将军以为如何?” 吴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阵倒是可以一试。” 他顿了顿,道:“方阵之法,比薄中而厚方,居阵在。方形阵看似简单,却是万阵之本,万变不离其宗,蕴含极强的杀伤力,同时阵形坚实稳固,难以被冲破,稳扎稳打。细细想来,孤护军倒是出了一妙招。” 他拊掌笑道:“以方形阵为第一方案,而孟护军提出的冲轭阵可作备选方案,倘若秦军变守为攻,咱们就变攻为守,力求全身而推,养精蓄锐。” 二位护军俯身,再拜,“诺。” 于是作战计划就这么初步定了下来。 “将军,这第一战,你打算派多少人马上阵?”孤之过又问道。 “我打算派一半。” “啊?一半?”孤之过愕然,“这,这恐怕不够吧……秦军几十万,而我们不过区区四万多人,是否人力单薄了些呢?要不还是全上吧……” “不。”吴起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若这一战便派上了全部人马,后面的仗还怎么打?不过试探一下,无需竭尽全力。更何况山区地势陡峭,空间狭小,谅他们有几十万大军也无法完全铺开,只得束手束脚,一批批地上。” “也就意味着秦军并不能凭借人数占我们的便宜。u看书 .uukansu.几十万人仍旧相当于几万人。”孟公冶接茬道。 “正是。”吴起点点头,“这是我们的优势。秦军人多,军用物资开销也大,阴晋城久攻不下,又无法获得后续补给,再加之天气恶劣,照此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十倍,麻烦也会是我们的十倍,甚至更多。而我们只需采取迂回战术,拖缠相持,胜利便唾手可得,只要不出意外的话……” 孤之过面露喜色:“是啊,照此来看,情况对我军倒是一片大好啊,天降大雪,物资匮乏,那王僇想必是急了,这才迫不及待地下了战书。没吃没喝天又冷,秦军内部大概已经乱成一团了吧!哈哈!” “莫要轻敌!”吴起蹙眉道,“那王僇到底安了什么心,谁也不知道,秦军敢对我们下战书,必然有其自负之处。总之从现在起到战前这段时间,你们两个要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争取把士兵的状态调整到巅峰,将他们士气鼓舞起来,勿要出意外状况。方形阵的具体排布,回头我再研究一下,尽量让阵形适合于山地。” 二人齐空首:“诺!” “退下吧。好好休息。” 二人出了营帐,只余吴起一人。他吹灭了蜡烛,一个人立于漆黑的营帐里。 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夜里还有星光,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紧蹙着的眉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当然,一切假设都得有个前提,不是吗……”黑暗中,他轻声呢喃道。 第100章 鱼丽盛战 十二月初七。封火桥。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两天前,雪停了,地上的积雪断断续续开始融化,露出底下坚实的黄土地和荒芜的枯草。黄沙漫漫,荒芜凄凉,群山纠纷,河水萦带。 封火桥上空弥漫着肃杀紧张的气氛。 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上,数万大军全部站定,摩拳擦掌,准备就绪。 锋利无比的长矛,亮着寒光的刀刃,颀长凌厉的吴戈,坚固锃亮的犀甲,无坚不摧的战车,轻巧尖锐的弓矢。 健壮的战马在寒风中踏来踏去,将积雪碾得粉碎,时不时喘着粗气,似已迫不及待。士兵个个情绪高涨,信心百倍,手中兵器紧攥,眉宇间弥漫的是一股腾腾的杀气,和报效国家的决心。 厉兵秣马。 四万人马排成一座四平八稳的方形阵,骑兵在外围,步兵在中间,战车位于两翼与四角。队伍的正中央,一面写着“魏”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气势凛人。 吴起骑着战马全副武装,位于队伍的最前方。在他的腰间,一柄利剑已经迫不及待要出鞘饮人血,剑柄上悬挂着的玉佩在风中微微颤动,泛出幽幽的光芒。孟公冶与他并肩,两人同样地一脸严肃。 长鱼酒同云樗、孤之过三人骑着战马,位于队伍的中后位置。 头一回上战场,云樗看起来很兴奋,葛藤环绕在小臂上,桃花傍在脖子上,发出兴奋的“兹兹”声。 长鱼酒紧攥着缰绳,内心同样激动无比,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涌沸腾,一股狂暴而强横的力量在身体里周流运转,于五脏六腑间肆意冲撞,一时让他感到轻盈充沛,四肢百骸蓄满了力量。他看向腰间,雨祭正泛着清冷的刀光,刀是要用敌人的血来祭的,今日,祭祀盛典要开始了。 “咚、咚、咚、” 在涂了俘虏鲜血的鼓面上,士兵拿起玉槌,奋力敲打那巨大的战鼓,仿佛要将鼓面穿破了去。鼓声隆隆震天,势崩雷电,气势磅礴逼人,云樗吓得手一软,差点跌下马去。 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峦中弥漫着黄沙与硝烟,千军万马隐于山岳之中,一股同样凌厉的气势从山的那边升起,遮天蔽日,势震山岳。不必说,那里便是秦军的所在地了。 “噌——” 吴起拔剑出鞘,剑指云霄。他回过头,朝着身后数万人马大声疾吼。 “三军将士听令!今日一战,涉及首事,事关重大!愿诸位将士随我一起,奋勇拼杀,乐死忘生,争立头功!若有叛变者,斩立决!临阵潜逃者,斩立决!怯懦退缩者,一概斩立决!后面没路,路在前方,踩出来了便是路!若士不得士,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话音未落,三军将士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举起了长矛、刀尖、吴戈、弓矢,以响应吴起的号令。 “卫我河山!” “卫我河山!” “杀!” “杀!” 寒风中,吴起微仰着下巴,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俯视众生的不羁与高傲,目光里充满坚定的信念。他望向三军,眼底里燃烧着的热切火光,足以吞噬天地,将一切寒冷统统驱散。 薄唇紧抿,气势骇人。一上战场,他就已不再是原来的吴起了。 “咚、咚、咚!” 仿佛是在回应魏军,对面同样地传来了沉闷的战鼓声。鼓声响彻在幽幽的旷谷中,盘绕在山川间,山川震眩,贯穿古今天地。 忽地一下,大地开始猛烈颤抖起来,千军万马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鏦鏦铮铮,激荡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黄沙漫漫,沙土遮天蔽日,仿佛滚滚的浓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啊!他们,他们来了!”云樗紧张地握紧缰绳,桃花张牙舞爪护在他身边。 “别怕。”长鱼酒侧过头,轻声安抚,“反正我们在后面,待会跟着他们冲就是了。” 云樗紧张地点了点头:“你得看着我,待会儿可别走散了。” 这一刻,吴起举剑,直指前方,声音低沉而铿锵有力:“诸位准备好了么?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弟兄们谨跟随我,我们开创自己的前程,谱写新的历史。全军听令,出发——” 狂风如刀,风沙沧浪,一头墨发被吹得簌簌凌乱,大风吹起一个新的纪元,他在风里,眉宇间尽是不可一世的傲气。 “冲啊——” “杀!杀尽寇仇!” 魏军阵中叫喊声此起彼伏,士气高涨到了极点。 “呜呜——” 号角声响起,吴起一夹马肚子,如离弦之剑般率先冲了出去,孟公冶抓着缰绳紧随其后。 “轰轰——” 大地震颤,千军万马齐齐出动,于疆场纵横驰骋,横槊凌云,口中呐喊激昂口号,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风沙与厮杀,但他们已无所畏惧。天地间,风云陡然变幻。 “我们也走吧。”长鱼酒轻声道。 “嗯。”云樗点点头,“小心些。” “你也是。” “驾!”长鱼酒一甩缰绳,冲了出去。 狂风如浪,无情地割裂他的脸颊,惊沙入面,粗糙的沙砾时不时迷住他的眼。本以为打仗是件快意恩仇、酣畅淋漓的事,不想却是如此不舒服。为了赶上前方骑兵的步伐,长鱼酒二人必须费很大的劲,才能让他们的战马飞奔起来。 “保持队形!别乱!”一旁的孤之过不住地冲他们喊道,“你们两个跟着我,不要慌!” “喂!喂!怎么这么快!”云樗急得手足无措,“这么快的速度还怎么打呀……”末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最后听不见了,因为全都被风沙给吞没了。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浪滚滚黄沙,带着硝烟与凌厉杀气,不用说,便知是他们这次的对手——秦军。 长鱼酒见状,不由地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近了,近得可以看清秦军的具体情形了。只见千军万马踏着滚滚黄沙,正朝这边分涌而来,黑压压的一片,气势汹汹,弥天弥地,人数多得令人咋舌,一眼都看不见队伍边际,仿佛是那遮天蔽日的鲲鹏。 “哎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云樗吓得脸色煞白,哪还有先前的半点兴奋。 “闭嘴!”孤之过骂道,“出来打仗,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长鱼酒忽然有些庆幸,他和云樗被排在了队伍的末端,他实在无法想像第一排的士兵该有多大勇气,才能不至于让自己后退,甚至逃离。 转瞬间,两军只剩下了不到数十米的距离。这一回,长鱼酒看清楚了,秦军前几排来的竟然全部都是战车,车上的将士均手持锋利的长矛。五辆战车为一编,五编为一伍,气势汹汹以席卷天地之姿冲这边碾来,场面惊心动魄。其后跟着数以万计的步兵,密集的人流令人头皮发麻,装备精良的骑兵策马于两翼,掩护步兵的行进。 “鱼丽阵!”久经沙场的孤之过立刻认了出来,“虚实相生,华丽铺张,宛如鱼丽之宴,却不知华丽上头还有层简单。哼哼!来得好啊鱼丽阵!今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轰轰——” 秦军战车以闪电之速冲了过来。 “闪开,快闪开!”三军将士的疾吼声此起彼伏,仿佛传话般,“不要硬挡,让战车过去!” 前方,吴起身影轻巧一闪,沿战车间的空隙,一人一马率先冲入了对方的阵中。 方是时,秦军的辘辘战车也已冲进了魏军的方形阵中,前方几排已经开始了激烈的厮杀,偶尔几辆战车呼啸着冲过来,被长鱼酒连人带车掀翻在地,后面的步兵立马一拥而上,将车兵踏成肉泥。 云樗灵敏地挥舞葛藤,将它绕在车轮上,再反手轻松一提,战车便“刺溜”地翻了去,上面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大桃花跳上脑门一击毙命了。 马蹄声隆隆,骑兵从两翼包抄而来,马与车开始了殊死搏斗。不消一会儿,秦军的战车已全部冲入了魏军阵中,方形阵的最前端被战车冲出了一个大缺口,大批步兵骑兵顺着缺口涌了进来,战场上吼声四起,杀气腾腾。 战马嘶鸣,主客相搏,短兵相接,战车相撞,弓如霹雳弦惊,流矢纷纷如雨坠,声析江河,势崩雷电,战场上的厮杀一时更加激烈起来。看书 .uks 快刀封喉,利镞穿骨,战场的每一处都是殊死搏斗。双方阵营不断有人倒下,血流得到处都是,染红了铠甲和衣襟,顺着士兵的脸上、小臂上、大腿上流下,但他们没有停下,依旧在激烈地厮杀着。 空气中开始飘起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满是断肢残尸,凄凉惨绝。活着的人不敢往地上看,怕一看,便动摇了自己前行的决心。 “截止他们!截住!”又一波喊叫声在军中响起,仿佛是事先经过严密训练的,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心领神会。 紧接着,在方阵前部,原本被秦军战车冲出来的缺口开始徐徐闭合,前排士兵面朝前,抵御依旧源源不断涌来的秦兵,后排与两翼的士兵则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已冲入阵中的秦兵团团围住,旋即不断缩小包抄范围,形成一个类似囊袋的阵形,断了这些士兵的后路,塞了活水的源头,于瓮中捉鳖。 “杀呀!”喊声惊天动地泣鬼神,流矢纷乱,尸体层层相藉,血流成河。 秦兵眼看糟了围困,后路已绝,一个个登时方寸大乱,连自己人都认不清楚了,开始互相踩踏,互相剪屠。 “快点求救!快向大部队求救——”秦军一时吼声连连,声嘶力竭,仿佛是拼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向着大部队所在的方向呐喊求援。 然而这些士兵并没有喊多久,便被长鱼酒一刀斩下脑袋,做了刀下鬼。 “情况有变!快吹号角!” 见状,阵里的更多秦兵开始疾呼:“让他们吹号角!我们支撑不住了——” 第101章 心胜剑 “快!快吹号角!” 不多时,只听秦军后方忽然响起了一阵古怪的号角声,那声音似歌声,似幽吟,似号令,又似呢喃低语,直击人的灵魂深处,令人不由泛起一阵酥麻。 “什么声音?听得我好难受!”云樗不由蹙起了眉头,“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号角声持续了不多时,只听得山谷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箫声,如鹤唳冲天,直刺耳膜,仿佛在回应秦军的号角声。 听到箫声的一刹那,长鱼酒和云樗在同一时刻绷紧神经,长鱼酒更是将手中屠刀捏得“咯咯”作响。这箫声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大白若辱,大音希声,是她来了! 吴起有所忌惮的“变数”,长鱼酒昔日的爱妻,也将是他们此行的对手。似是故人来,却以这样一种方式碰面打招呼,换了谁都觉得心寒。 没有自然过渡,没有缓慢的前奏,箫声一上来便入登峰造极之境,以直冲九万里之姿扶摇直上,冲到乐音之巅。她吹得声嘶力竭,箫声尖厉到振聋发聩、刺破耳膜,仿佛一个奋力冲破尘世枷锁的世俗之人,拼命试图打破这柄晶莹玉箫的束缚,飞向渺不可攀的九重天。 继而,那箫声陡然一变,又如断崖般急转直下,没有一丝丝过渡,就这般垂直跳下,坠入黑暗无边的深渊,跌入厉鬼幽邃的双眸之中,化作魔音万千,碎一地惨白月光,贯入人耳化作无尽心魔,炙烤人的五脏六腑。 这一高一低、屈伸长短的极速变幻,对于寻常兵卒而言着实是难以忍受的头疼。 箫声中,他们睁开眼,眼前只余荒凉一片的战场,四处燃烧着熊熊幽冥地狱之火。他们各自的肉身倒在沙场的各个地方,了无生息,寂兮寥兮。肢体早已残破不堪,化为干柴和养料,助长这地狱之火疯狂蔓延滋长。 最终,大火覆盖了风沙大地,熔天地众生于一炉。而他们的尸身则在火焰中化为一团青烟,融入茫茫宇宙太虚之中,落入无限周流运转的大道之中去了。 就……就这么死了?他们已经死了吗?那……现在的他们又算什么? 滔天烈焰里忽而映出一个女子的曼妙身姿,绿衣飘飘,目光清冷,手执玉箫,踏火而来,一朵朵冥火在她脚下绽开,幻化成美丽妖艳的火莲,遍地生花。她慵懒地侧卧在阴晋城高耸的城墙上,宛若来自地狱的魔女,惑人心神,夺人心魄。 “你,你是谁?”他们颤颤巍巍,企图在这清冷的目光里站起身来。 女子莞尔一笑,微微仰起脸庞,清冷的声线比雪还要冷澈,“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已经死了。” 什么?他们……他们已经死了?可为什么他们还看得见,他们还能感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浅笑着轻抬素手,冲脚边的火莲一指。火莲徐徐升起,在空中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旋即化作一道艳丽的流光,“嗖”地暴射而来,正打在他们的心脏部位。光芒随即消湮而去。 烫!滚烫!五脏六腑仿佛要烧起来了一般滚烫。在他们体内,似乎有一股如沸水般滚烫的泉流,流过他们的四肢百骸,于五脏六腑间来回穿梭、肆虐,折磨着他们的肉体,乃至心神。 他们只觉得体内烫得难受到了极点。 “啊——” 顷刻间,无数魏兵毫无征兆地倒下,一个个紧捂住心口,面色凄惨痛苦,不住地在地上打滚、呻吟、惨叫,仿佛沙渚上搁浅的鱼,奋力挣扎着想活下去。场面一时惨不忍睹。 “救命!好烫!救救我——” “怎么回事!啊——” 原本遭围困的秦兵眼见对手出了状况,立刻抓住机会奋力反扑。他们操起锋利的吴戈长矛,毫不留情地刺向已失去战斗力的魏兵,刺破他们的胸膛,淋漓鲜血流了一地。 包围圈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不过这一次,乱的是魏军。士兵们慌乱中就如同一群无头苍蝇,乱跑乱砍,各自为阵。事先排好的队形全乱了,沦为一盘散沙,魏军威武的锦旗倒在地上,遭人肆意踩踏蹂躏,却无人去拾。 “弟兄们不要慌,保持队形!”混乱中,孤之过高声喝道,“听我的号令,都排回原位去!” 然而根本没人在听,更多的士兵毫无征兆地倒下,捂着心口奋力挣扎,他们痛苦的惨叫声还没发出来,便已被周围的秦军冲上来结果了性命,见阎王去了。 一时间魏军阵中人心惶惶。 “糟糕!心,心魔,这……这怎么可能?”云樗凝望视着身畔接连倒下的士兵,脸上的神色由不解渐渐转为震惊,“竟然是道家三绝中的心胜剑……” 五脏六腑隐隐作痛,仿佛正被烈焰炙烤一般,滚烫滚烫。长鱼酒闻罢不由眉头紧锁,“心胜剑?她又在玩什么花招?” “这箫声有问题,快运功闭息!” 云樗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竟然是道家三绝中的心胜剑!我们之前小看她了!” 他仰起头,指着不远处高耸的阴晋城头,“看!她在那里!” 就如同前两个夜晚那般,一袭绿衣依旧安坐于古城墙上,十指灵巧地在箫身上跳跃翻飞。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目光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种残忍而冷酷的杀意。 从她那晶透的箫管中流泻而出的,也不再是柔和美妙的乐音,而是凝实耀眼的流光,一道道红艳如莲,燃烧似火,以极快的速度向城下暴射而去,射入混战的军队中去。 那玉箫也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在她手中剧烈地震颤。她仰起下巴,微眯着眼,以桀骜之姿俯视城楼下众生,眼底含着一抹淡淡的嘲讽。那是属于强者的嘲讽。 “心胜剑?”长鱼酒看着周遭不断倒下的魏兵,也是心急如焚。 “快!说说看,心胜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有破解之法?”他盘腿坐下,开始运功,云樗为他护法。 “心胜剑乃道家上古绝学,属于控心术中最强横的一种,也是道家最强大的功法之一,与不系舟和浮云马并称道家三绝。此术之于人心,远胜过利剑之于皮肉,故称之为心胜剑。不过我也是头一回见人使出此招,它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其实我,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云樗焦急得汗如雨下,就连语速也不自觉加快了,“这应该是由心胜剑所衍化出来的心胜剑阵,被笼罩在阵里的全部人马,都会遭到心胜剑的攻击。” “我不是问这个!”长鱼酒不耐烦地打断道,“废话少说!你快告诉我如何破了这阵?” “废话!”云樗怒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把她打下来呀……喂——”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鱼酒已飞身从马上跃起,闪电般掠向城头。 “嗖——” 葛蔓出袖,扭动纤长身体紧紧环绕在云樗小臂上,蓄势待发。云樗轻盈一跃,便跟了上去。 硝烟弥漫间,无数魏兵倒了下来,被秦军无情地踩成肉泥。魏兵的尸体一具叠一具,淋漓鲜血溢满城窟,骖騑与士兵,无贵无贱,同为枯骨,眼前的战场已然变成了秦军的屠宰场,满目萧然,一片狼藉。 宝剑出鞘,一剑封喉,迅速解决了对方的左骖军,吴起陡然回头,但见后方战圈不断有魏兵倒下,uu看书 ww.uunsh 仿佛山岳塌陷般一大片一大片。 他立刻意识到战场上情况有变,赶忙调转马头,朝后方人马疾声高呼:“全军听我号令,迅速撤退——” “鸣金收兵——”孤之过驾着马在疆场上飞奔,大声疾呼,“快通知各处人马,速速撤退——” “当当当——” 清脆的锣鼓声穿透云霄,一直传到远处,传到整座战场的各个角落。 “全军撤退——” 战场上,吼叫声此起彼伏。 其余士兵不再恋战,边打边开始徐徐向后撤退。然而秦军穷追猛打,愣是不肯放手。魏军才向后退一小步,他们又如蛆附骨般缠了上来,死活不让他们从战圈中抽身。 更多的魏兵倒了下去,战况一时变得近乎惨烈。 长鱼酒肃立在阴晋城高耸的城头上,身后跟着云樗,在他脚下是处于混战中的千军万马。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人世间的生死变灭一览无余,让他恍然间有种身处高位、俯视众生的感觉。 “我等你很久了,俱酒,现在才来,看来你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长鱼酒注视着眼前一袭绿衣的女子,沉默不语。 “怎么样?这里的景观,还不错吧?”韩落瑛放下玉箫,语气透着一抹淡淡的嘲讽,“看到你那些可怜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很无奈,是不是?” “少废话!” 韩落瑛冷哼一声。 长鱼酒在一瞬间猛地跃起,身形化为一道灰淡的光影。雨祭在空中飞快一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劈向韩落瑛的咽喉。 第102章 莲与刀 长鱼酒在一瞬间猛地跃起,身形化为一道灰淡的光影,雨祭在空中飞快一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劈向韩落瑛的咽喉。 韩落瑛反应极快,立刻将玉箫横在身前,稳稳封住他的凌厉攻势,同时玉手向上一挑,将长鱼酒的刀尖生生转开一个角度。她身影轻巧一闪,下一秒,又出现在了城墙的另一侧。 刀斩了个空,长鱼酒似乎并不惊讶。他静静地伫立在阴晋城头,表情冷鹜而平静,双手紧握细长的刀柄,双眼紧锁那抹绿色的倩影。在一瞬间,他左脚忽然向前一踏,腰腹骤然发力,刀锋斜斜向下闪电劈出。 韩落瑛迅速向后仰去,擦着刀刃险险避过他这一击,同时双手迅速合起,在前胸正中结出一朵红艳的莲花。 “去!”只听她一声清喝,鲜红的莲花印脱手飞出,以雷霆之速撞上雨祭凌厉的刀锋。 “轰”地一声,惊人的巨响。 “喀嚓咔嚓!” 古旧的城墙节节断裂塌陷而去。借着轰撞的巨大后座力,长鱼酒单手抓住残破的砖墙,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立在那断壁残垣之上。 “喂!喂!”眼见城墙开始陷落,云樗惊地左摇右晃,连连大叫“怎么这么快!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哼!倒是有两下子!”韩落瑛不屑地冷笑一声,玉箫在手中轻旋,接连结出七八朵火莲。她用那纤细玉指轻轻一弹,火莲飞掠下城墙,落入千军万马之中,激起大片火海。 城楼下登时传来一波凄厉惨叫声,长鱼酒知道,又有几条生命在瞬间无端消散了。他不由脚下猛地发力,将毕生速度发挥到极致,身形化为一道灰淡光影,向韩落瑛暴掠而去。 人未至而刀已至,薄如蝉翼,轻如鸿毛,轨迹诡谲难以捉摸,灵动宛如幽魂,然而其攻势却如万钧雷霆,快、准、狠。 登时,漫天花瓣如飞刀般“嗖嗖”袭来,每一片花瓣都蕴含磅礴能量。长鱼酒举刀一劈,劈出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雨帘,丝丝雨滴如根根锋利的针尖。 密集的针尖与密集的花瓣碰撞在一起,轰出一个大缺口来,长鱼酒顺势一个横跃,险险地贴着花瓣,穿过了韩落瑛密密麻麻的防御,一手直取她的咽喉。 韩落瑛故技重施,将玉箫横于胸前,欲封住长鱼酒快若闪电的攻势。孰料长鱼酒刀锋在空中一转,竟是以一个斜得怪异的角度袭向玉箫,刀尖向上挑起,略施巧劲一勾。韩落瑛猝不及防,玉箫陡然脱手,飞至半空中。 “好机会!” 云樗将葛藤甩至半空,欲将那玉箫勾过来,可就在葛蔓即将触到箫身的一刹那,一朵巨大的血莲陡然截住了藤蔓。 “糟糕!是莲花蛊!”见这阵势,云樗心下大感不妙,忙要收藤。孰料那血莲竟张开片片花瓣,一口咬住葛蔓的藤叶。 “咝!”云樗吃痛地倒抽一口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被血莲连藤带人咬到半空中。 糟糕! 长鱼酒心中暗道不好,冲云樗暴喝道:“快放手!” “没法放手啊!这可是我的命!”云樗整个人被吊在空中,痛苦得脸都扭曲了,脚下是陷入混战的千军万马,金戈铁马喊杀声震天,黑压压得集结了一大片,倘若一个不慎摔下去,只怕立马就被铁骑踩成肉泥了! “啪!”玉箫落下,被韩落瑛稳稳攥在了手里。 “算啦!放下吧。”她讥讽一笑,朝血莲比了个手势,血莲不甘心地转了两圈,这才悻悻将云樗甩了下来。 云樗重重地跌落在破裂的城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似已元气大伤。长鱼酒飞掠至跟前,小心将他搀扶起来。 风吹来,风里弥漫着血腥味。在他们脚下的战场上,魏军已经开始了大面积的撤退,但仍有很大一部分人马陷在秦军的包围中难以脱困。现在的吴起,情绪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吧…… 韩落瑛从容理了理罗裙,又执起玉箫,横在长鱼酒眼前,“怎么?以为这把箫是心阵的阵眼?你真是太天真了,俱酒。” 她不屑地冷笑一声,轻扬素手,竟将玉箫从城楼上扔了下去,扔进了混战的乱军之中。云樗登时惊呼一声。 “看来被我猜对了。”她双手环胸,单足立于狭窄的残垣之上,看上去悠闲而随意,皓腕上的玉镯泛出迷离炫目的光彩。 “外物终究是外物,是死的东西。倘若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外物上,那人岂非受制于此物了?发动招式还要倚靠外物,那是庸人所为。真正的高手,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之境,待乎无物。天地一马,万物一指,天地万物尽握在手中。” 她低头瞟了瞟脚下的金戈铁马,忽而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所谓心胜剑,就是攻击你那最脆弱的心房,这其实比用一把剑杀死你,要容易得多。心胜剑阵,毁其心神,堕其精神,夺其意志,散其感知,灭其魂魄。这心阵的阵眼,就是我,或者说,是我的心。只要我不愿停下,这底下的杀戮啊,便会无休无止。想要破此心阵,挽救那些可怜士兵的性命,那就只有一个法子——杀了我。” “果然!”云樗了然道,“心胜剑,心与剑的较量,心与心的较量!” 长鱼酒立在一块高起的巨石上,面沉如水,波澜不惊,“你觉得这很有趣吗?” “难道不有趣吗?”韩落瑛摊了摊手,反问道,“对于我而言,眼前这一切都不过是场游戏罢了。我只是一个女人,这场战争的胜负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把战争当成了你报复我的游戏?”长鱼酒咬紧牙关,将刀柄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一条条青色的小蛇,“我承认我对不住你,但这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这些士兵,他们不应该为我们陪葬。” “陪葬?陪葬这种事情,在我们王侯世家已经发生得够多了,再添一件又何妨?”、 长鱼酒静默地提着刀,纤细的刀尖上仍残留着敌人的血,鲜血沿着刀刃一滴滴往下流。没有再多的表示,他只是沉默。 “怎么,你不敢?”见长鱼酒举棋不定的样子,韩落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放肆,“心的力量无穷无尽,如滚滚泉流,盈科而后进,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她素手飞快变幻着,双手交握在胸前,两食指指尖碰在一起,摆出玄奥的手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我心灭,我心在。百花杀,百花开。心灭,心在,心花外。花杀,花开,花心来。” 只听“轰”地一声,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响,脚底下的战场顿时如着了火一般,四处尽是烈焰焚烧,火势延及处,数以百计的魏兵连排倒下,仿佛山岳塌陷,星辰陨落。四周的秦兵又冲上来,对着他们一通劈削砍刺,将他们的躯体碾得血肉模糊。 “你——快停下!”云樗怒喝道,“其人无罪,何以术戮之?滥用术法,你这是犯了道家的大忌!” “大忌?我韩落瑛又何罪之有?竟要遭人囚禁,险些被活活烧死?你们这样对待我,可曾想过会遭报应?” 她轻轻抬手,拂去额前的碎发,碧眸转了转,又露出一抹妖娆诡秘的笑。 “要小心了喽,俱酒,你的心火已经烧起来了!哈哈,要知道,这心胜剑阵正是为人心设的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你们儒家人,条条框框太多,框住别人的同时,也框住了自己。u看书 ww.ukanshu心困于尘网,肉体想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长鱼酒神色陡然一变。 “你、什么东西?” 五脏六腑仿佛着火了一般,似有熊熊烈焰在心间燃烧,那烈焰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躯体乃至神智。一股滚烫沸腾的液体在心腹间上下流窜,攻击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经脉。他闷哼一声,捂住心口,身子骤然弯了下来。 “糟糕!是心火!曲生,你不要慌,快运功闭息!”云樗提醒道。 长鱼酒急忙闭上眼,运功闭息。然而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火海,愈燃愈烈的大火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火星飞溅,热浪一层一层冲他迎面扑来,狰狞的火舌在舔舐他的脸颊。 “俱酒,救救我!” 火海中,他看见那鲜亮的绿衣,紧紧蜷缩在宫殿一隅,浑身都在颤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宛如一只受了伤的花蝴蝶。 “落瑛!你别怕,我来救你!”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女子光洁的脸颊,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透过那流动的纯净火焰,长鱼酒看见那一袭绿衣倚靠在回廊上,手里捧着满满一络书简,正冲他微笑。 “不,他没有疯,阿莲,他只是很伤心罢了……” “不!不!让我忘记!让我忘记!”那一瞬,长鱼酒只觉头疼欲裂,所有的前尘往事一齐浮上心头,如同熊熊烈焰噬咬他的心肺。 “落瑛,落瑛……” “对不起,俱酒,我并没有想害你,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你,你杀了我吧……” 第103章 刀剑无眼 “曲生!曲生!”耳边是云樗焦急的呼声。 不知何时,长鱼酒感到体内竟出现了另一股力量,仿佛甘洌的清泉润泽心灵,如春风化雨般温柔,如鱼儿般活泼生机。他思忖着大概是云樗在为他灌输真气吧。 两股力量形成对阵,水与火,清冽与炎热,清明与蛊惑,两股气缠斗在一起,互相纠缠、撕咬,相持间不断爆发出阵阵能量波动。 气海正在剧烈翻涌,霎时间,长鱼酒一口血喷了出来。倘若那两股力量外化,足以毁天灭地,令星月下沉,山峦崩摧,而他的体内此时此刻正在忍受这般痛苦的折磨。 “曲生!你怎么样了?” 渐渐地,眼前的景象由模糊渐渐转为清朗。长鱼酒蓦地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云樗一脸焦急地蹲在他边上,正满头大汗地望着他,仿佛是自己在承受那些苦难。 不远处,韩落瑛双手抱臂,歪着头,满脸看好戏的样子戏谑地望着他,看起来兴致盎然。 “我没事。”他虚弱地应着,抬手揩去嘴角的血迹,“来不及了,不能让更多的人白白死去了,我要阻止她。” 他将刀尖顶在地上,努力支撑起自己虚弱的身躯。 “你还好吗,俱酒?”韩落瑛揶揄道,“你都成这样了,确定……还要跟我打吗?” 长鱼酒咬了咬牙,刀柄一旋,脚下猛地发力,以闪电之速袭向韩落瑛,对着她的颈部就是一个横劈。 韩落瑛不慌不忙地向后闪去,同时素手一画,在虚空中画出一柄长剑。 “无形之剑!这就是心胜剑本体么……”云樗失神地喃喃道,“心之剑,由心而铸,心力不竭,心剑不灭。” 韩落瑛执起长剑,轻巧一挥,轻松格开雨祭的进攻,旋即微俯下身子,身体灵巧地侧身闪过,从雨祭攻势的空隙间悄然滑过,剑尖直指长鱼酒的心窝。 “曲生小心!” 长鱼酒瞬时收了刀,将雪亮的刀刃横挡在胸前。 “叮!” 剑尖刺在刀身上,顺势朝一旁滑去,划起一连串火星。 长鱼酒趁势一记剪腿扫过,韩落瑛陡然跃起,避过他的攻势。长鱼酒又一拳反手挥出,韩落瑛凌空一闪,随即足踏虚空,于半空中漂亮地翻了个身,足尖在他的刀背上一点,借着反冲力向他掠来。 剑光闪烁,森然利剑在眼前无限放大。 好快的速度! 长鱼酒挥起雨祭,以闪电之速劈出连绵不绝的风刃,力度之大,攻势之凌厉,招招致命。 韩落瑛灵巧地扭着腰枝,左闪右避,竟将那一连串攻势全盘避了过去,几个瞬息间已然来到了他眼前。 “嗖!” 锋利的剑尖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剑上炎热灼人的气息,那股气息铺天盖地,如惊涛骇浪般源源不断涌入他体内,与另一股力量作着抗争。 五脏六腑又开始剧烈燃烧起来。好难受!难受到了极点!忍无可忍! 可在这紧要关头根本容不得他有丝毫迟疑,长鱼酒咬紧牙关,顺势向后倒去,剑锋贴着他的脸颊快速划过,砍去他一缕碎发。 这一倒,身后没有依托之物,长鱼酒失了平衡重心,摇摇晃晃欲往下坠。 “糟了!”说时迟那时快,云樗以闪电之速甩出两条葛蔓,将长鱼酒紧紧缠住,借着势头向上一甩,将其甩回城墙之上。 “曲生,你没事吧?”云樗跑过去,扶住长鱼酒。 长鱼酒摇了摇头,神色极其痛苦。他紧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已消耗了极大的体力。 韩落瑛轻轻一挥手,心胜剑便敛了形体,消失在了茫茫天地间。 “你的心乱了。”她偏过头,对长鱼酒笑道,“因为你的刀法乱了。一把刀,若其进攻失了原有的套路与章法,也就不再是一把能够杀人的刀了。” “你,快停下!”长鱼酒拿刀指着她,语气冰冷。 “哼!想让我停下?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长鱼酒挣扎着从城楼上站起身来,冷冷一笑,拭去嘴角的血迹。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为了义这一字,哪怕付出我的性命,哪怕与你同归于尽,我也要阻止你继续涂炭生灵!”他艰难地提起刀,冲向韩落瑛。 女子冷哼一声,侧身轻巧地闪过他的攻击。 “舍生取义?恐怕你只是随口说说,你的心却不那么愿意呢,俱酒。” “俱酒,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埋怨你,或是看不起你,我……是我不对,你杀了我吧,这样,我会痛快些……” 这一刻,长鱼酒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话语,仿佛隔世之音,又仿佛梦中呓语,穿越遥远的时空不断折磨他的心智。 “哼!我岂会让你这贱人痛快?你不会死,我会让你好好或活着,亲眼看我如何登上至尊之位,力挽狂澜,逆转全局。或许,到那时你再死也不迟。” “你——” 泪水顺着韩妃的脸庞划过,她伏倒在国君俱酒的脚下,无力地哭泣。 “俱酒,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向你赔罪,让我为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我只求你千万不要恨我……” 天阴阴,鬼夜啼,风卷云涌,黯兮惨悴,风悲日曛。群山黯然无语,仿佛在为死去的士兵默哀。战场上到处都是断肢残臂,横七竖八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这就是战争,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你的名字没有意义。 “将军有令,全军撤退!” “当当当!” 战场上锣声震天,魏军有如潮水般疾速撤退,秦军紧追不放,战况一时陷入僵局。 “启禀将军,末将已经安排什伍连排以后的部队和补给部队撤退了,只是那些打头阵的……”孤之过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总共撤退了多少人?”吴起神色冷峻,语气冰冷。 “回将军,大概两万人马左右吧……” “知道了,安顿好他们。”吴起不由分说调转马头,向着战况最激烈的前线飞奔而去。 “将军!你要做什么?”孤之过惊声大喊道,“将军,快回来,那里危险!” 他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吴起及时赶到前线也救不了那些士兵,而自己却很可能因此被秦军缠住,不得脱身。须知若无前线部队作掩护,后方部队与补给部队根本不可能获得安全撤离的时间。虽然他们抵挡不了多久,但……毕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保一条是一条…… 前方不断有秦兵向这边涌来,孤之过来不及细细思量,立马拔剑迎敌,为部队的撤退争取时间。 心胜剑阵仍在继续。 战况激烈的前线,uu看书 uukansh 一名魏兵大声惨叫着,长矛“哐当”一声掉落,重重地倒在地上。他抬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左手捂着心口,眼看周身步步逼近的秦兵。 那将是他这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了吧。 真遗憾,不是妻子温柔如水的面容,不是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而是虎狼秦军贪婪而狰狞的面目,真遗憾…… 心已然痛到无法自已,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燃烧、沸腾,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以至于当矛尖贯穿胸膛的那一刻,他已感觉不到疼痛。 视线里只剩下猩红的鲜血。他无力地倒下,如同一条死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僵硬爬上了他的四肢。 他的尸体被秦兵踢到一旁,生怕绊倒了谁。 吴起紧勒着缰绳,神色悲凉。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士兵遭人屠戮,而他作为主将,却保护不了他们,无可奈何,什么都做不了。 长剑在风中发出悲鸣,他冷冷一挥手,“咔擦”一下,砍掉对方御戎的脑袋。 尸体倒下,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咔嚓咔嚓”,踩得头骨碎裂、脑浆迸裂。细长的剑柄被捏得“咯咯”作响,狂沙间,一人一骑,格外突兀,格外孤独。 “你们会被铭记的。”吴起嘴唇翕动着,对牺牲的士兵念出他最后的祝福,“一路走好。” 霎时间,他陡然从马背上跃起,神色冷厉,天地变色,沾满鲜血的宝剑在一瞬间泛出璀璨的光彩,其间蕴含的惊天力量,让人不敢逼视。 “习坎入坎,樽酒簋贰。来之坎坎,去之坎坎!” 第104章 命若朝露 “习坎入坎,樽酒簋贰。来之坎坎,去之坎坎!” “轰”地一声,前方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吴起手执长剑,在半空中劈出连绵不断的剑罡,延及整片大地。坚硬的地面登时裂开一条深谷,并不断向远处绵延伸展。 坎卦,上坎下坎,两坎相重,险之又险,险阻重重,以险中见人性,险中照人情。 吴起一咬牙,将全身的内力灌入剑中。、 “上六失道,凶三岁也。来之坎坎,去之坎坎!破!” 狂暴的剑罡势如破竹,霎时间,一条巨大如龙的裂谷延伸万里,将整座战场划得泾渭分明。裂谷之中,地面不断向下凹陷,陷入激战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绵软的流沙吞噬而去。 “怎么回事!”秦军大惊,纷纷往后退去。 “将军,将军!”孤之过策马而来。看到眼前狼藉一片的景象,顿时吃了一惊,“将军,这,这是……” “他们过不来了。”吴起面无表情地收了剑,调转马头,“余下的人马可以安心撤退了。” 他说话有些气喘,似乎方才一击已耗尽了他的全力。孤之过面色惊骇,内心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可……可前面那些人……”他抬起手,指向裂谷的另一侧,在那里,没有及时退回的魏兵正被虎狼秦兵疯狂地屠戮,而他们身后是吃人的流沙。 没有援兵,没有光,他们是棋盘上被遗弃的棋子,再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安危。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他们仿佛想起了幼时爬树,爬到一半不敢再往上爬,于是抱着树干大哭,这时父亲就会站在树下,对他张开臂膀,“来吧,别怕,摔下来,有爹爹接着。” 可这一刻,却再没有人会接着他们。他们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 “他们会被铭记的。”吴起冷声道,“孟护军受了点伤,我已经安排他撤离了,你负责把这边残余的秦兵清理干净。” 沉默。没人说话,只有金戈铁马的惨烈厮杀声。 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来的勇气,孤之过忽然吼道:“不!他们不会被铭记!到最后,他们只会是一串冰冷的数字,没有人会记住他们!他们白白牺牲了!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不是!” 然而吴起已经策马走远了,在沙上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孤之过茫然地望着前方,在那里,孤立无援的魏兵正被疯狂剪屠,如宰割鲸鲵牲畜一般,生命如露珠消散,而他和他们中间,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 孤之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痛。 痛。痛彻心扉。 黄沙漫漫,凛若霜晨,蓬断草枯。鸟飞不下,猿声哀鸣。 血肉横飞,命若朝露。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者,终此一生,献沙场。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见马血兮夜然,闻殇魂兮雨哭…… “俱酒,俱酒——”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重重幻影在他眼前飘忽而过,落瑛,落瑛…… 长鱼酒咬紧牙关,挥刀劈来,手起刀落。这凌厉一击,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 “你终究是战胜不了自己的,俱酒。”女子掩嘴,咯咯一笑,“你放不下的过去会是你成圣之路上的牵绊,你放不下它,便也永远抬不起头。” 数息间,刀罡已至眼前,韩落瑛十指微动,飞快地结出一朵火莲,火光燃烧之处攻势尽数化解。 “你的心若是没法扛过这心火,你的刀也同样无法扛过我的烈火。是毁于火,还是浴火重生,全在你。” “嗖!” 转瞬间,长鱼酒已飞掠而来,森冷的刀锋毫不留情直取女子的咽喉。 韩落瑛冷哼一声,轻挥水袖,火莲在空中打起旋,花瓣片片飘零而下,宛若流火向西坠落。花瓣落在城头,引燃一片大火。 “哎呀!”云樗惊得往后直退。 “噌噌噌!” 遍地生花,四处起火,一簇一簇的火焰将他们环绕其中。 同一时刻,韩落瑛手势陡然一变,在胸前结成倒三角状,美目中烈焰熊熊。 “地火焚天,绝地逢生。魔王束首,皈依大道。心胜剑阵,万剑归一!启!” “噌!” 长鱼酒的刀尖在离女子咽喉不到三寸的距离生生止住了,随后“咣”地一声,掉在地上,没了生息。 内心在剧烈地燃烧,那般灼热,终于超过他的承受范围了!与此同时,他体内另一股同样剧烈的气息正与之撕咬缠斗,一阵又一阵的波动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生生震碎。他蹲下身,神色扭曲抽搐,痛苦不堪。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是谁在说话? 在熊熊烈焰中,那个声音尤为清晰,宛若一股清泉,浇灭全部是非曲折。 “曲生!曲生!你怎么啦?快说话呀!” 是云樗吗?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个疯子!你把曲生怎么了?”云樗冲上前,指着韩落瑛大声质问。 “哈哈哈!”韩落瑛仰起头,发出放肆的狂笑,“没怎么,我不过是启阵了而已。小娃娃,你看见了没,这就是心胜剑的威力,不用剑便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这个世上,最难测不过人心,最软弱亦不过人心,你的修习之路还长着哩,慢慢走吧!” “你——曲生!曲生!你回答我呀!”云樗惊惶地摇着他,“求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火在燃烧,熊熊烈焰充斥了他的眼球。 “臧害至亲之人,暴虐无情,你与那恶毒的郑庄公又有何分别?”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或是看不起你,我……这一次,是我不对,你杀了我吧……” “哼!你不会死,我会让你好好活着,亲眼看我如何力挽狂澜,逆转全局!” 韩妃伏倒在大殿冰冷的地上,几乎没了生息。长鱼酒忽然感到心一阵剧烈绞痛。 “落瑛,落瑛……” 倘若我们之间没有身份利害的纠缠,若你我都未曾生于王侯之家,倘若……倘若我们只是贫穷低贱的乡野农人,现在的我们,会不会很幸福?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样,我也就不会痛苦至此…… 他双眼一闭,失了重心,从那高耸的阴晋城楼上坠下。 “曲生——”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谁?谁在说话?” “季挥,十五连卫兵,二十二岁,安邑人。卢秉汶,九连左骖军,三十岁,大梁人。叔山平,三十七连骑兵,四十二岁,安邑人……” “噼啪!” 炭火在空中飞溅,帐里暖融融的,舒服极了。迷迷糊糊间,长鱼酒睁开了眼。 云樗靠在床头,一脸疲倦。 “云樗……”他轻声唤道。 “曲生,你,你醒了?”一丝喜色爬上他的眉梢,云樗如同一只小狐狸般趴了过来,趴在长鱼酒身侧,“你怎么又突然晕倒了?可把我给吓死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是正午,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和上次一样!哦对了,昨天晚上又开始下雪了,下得很大很大。” 又下雪了么…… “我记得我从城楼摔下去了,后来是你救了我吗?” “是啊!这你可要感谢我的葛蔓了,是它救了你的!亏你当时还说要把它割断的来着……哼哼!快跟我的葛大爷道歉!” “抱歉,得罪了。” 云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记得你当时忽然一闭眼就摔了下来,我都吓懵了,你……你当时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心口很疼吗?” “放心,我没事了。”长鱼酒虚弱一笑,伸出手,想要捏捏云樗的小脸蛋,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诶!你别动了。uu看书 ww.uuksh 你受了重伤,还是好好休息吧。” 长鱼酒摇摇头,道:“我没受伤,我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云樗怒了,“谁要听你说这句话?你一定要自己扛下所有事吗?可事实上你又扛不下!” 他旋即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的身体虽未受伤,但你的精神受了不小的创伤。心胜剑乃道家三绝,威力不小,眼下你需要静养。在此期间,就别乱摸乱动了。” 长鱼酒神色黯了一下,沉默不语。片刻后,他徐徐转过头来,目光飘忽不定,低声问道:“云樗……这一次,死了多少人?” “呃……什么?你说封火桥一仗吗……”他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小声道,“二万二,差不多一半。” 封火桥一仗,派出去四万五,死了二万二,魏军尚存人马不足六万。 营帐里死一般寂静。 “梁舆,八连卫兵,十七岁,魏县人。彭稽,三十二连骑兵,二十七岁,毕城人……” 云樗低着头,神色凄凉萧索,“曲生……你,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大家都有过失……” “外面是在统计阵亡将士的名姓么?”长鱼酒打断道。 云樗轻轻点了点头,强颜欢笑。 “吴起呢?”长鱼酒又问。 云樗摇摇头,“大概也在外面吧。” “我要去找他!” “不行!曲生,你受了重伤,需要静养!” 长鱼酒不由分说,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匆匆穿戴,旋风般冲出了营帐。 第105章 鱼腥味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朔风凛冽。大地重新为白雪所覆盖,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 营地里,几名士兵正在核查阵亡将士的姓名身份,并将其一一刻录下来,以便回城后其通知家属。 一串毫无意义的名字,最终都会变成几个冰冷的数字,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淹没了。 心仿佛结了冰一般,寒冷彻骨,长鱼酒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直觉浑身发冷,冷到绝望。 这些无辜的人,因为他的过失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他的懦弱葬送了这些英勇的士兵。他忽然觉得好讽刺,当他蹲在城墙上,与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斗争时,那些士兵却在底下冒死拼杀,奋勇作战,以生命的代价与敌人作斗争。 难道他们没有一点自己的心事吗?这怎么可能? 是因为他们全身心投入了这场战争,以至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达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地,这才得以勇无畏地冲向敌人尖利的刀锋。 他们曾是如此勇敢而伟大,可现在,他们却死了。到最后,懦弱的人还活着,好端端地缩在他温暖的冬衣中,而勇敢的人却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他曾以为的那些渺小到无名的士卒,却比他这身怀武功的江湖人要勇敢得多。是不是很讽刺? “曲生,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云樗走过来,与他并排站立,望着眼前无垠的白色,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 “陪我去昨日的地方看看。” “好。” 昨日的战场已被雪覆盖,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风呼呼地吹着,宛如刀割在脸上,风里隐约有呜咽声,那是亡魂在吟唱悲歌,唱活人听不懂的歌。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尸身被雪淹没。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是处红衰翠减,唯有密密麻麻的断肢残臂裸露于雪外,一大片一大片的,一眼望去格外凄凉。 不远处,一具尸体正仰面躺在地上,脸露在雪外,整张脸都被冻得跟石头一样僵硬,分辨不出具体样貌,但能看清他脸上仍残留临死前的惊恐。多么有意思,仿佛是时间让雪冻结住了一般,画面定格。 “这边清理得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去那边看一下!” “诺。” 孤之过立在雪地里,忙碌地指挥众人清理战场。 “你过来,把这具尸体埋了。” “将军,这……不运回去安葬吗?” “不了。”孤之过叹了口气,轻声道,“就地掩埋吧。” 派出四万多士兵,折损了一半,魏军大败而归。数不胜数的士兵倒在皑皑白雪里,就再也没站起来。 雪落无声,雪落无痕。、 雪里还隐约残留着昨日殷红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玄色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满地狼藉尸首之中立着一个活人,一个孤独的男人。锃亮的铠甲倒映着雪光,格外扎眼,凌乱墨发被风吹起,遮住他的冷峻眉眼。下巴上满是胡渣,头发蓬乱不堪,仿佛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他的神色比风雪更深沉,更冷寂。 长鱼酒眯了眯,拂去脸上的积雪,小心地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向他走去。他孤独的背影在风雪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渺小,仿佛在彼岸,又仿佛在天边,渺小到再走远一步,就会消失在茫茫的风雪大地中,与山月融为一体。 远处响起一声邈远的猿啼。 长鱼酒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雪地上是一串长长的脚印,吴起背对着长鱼酒,但长鱼酒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满腹浩茫的心事。 “来了?” 长鱼酒点头,“我来了。” “来了就好。”吴起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脚下的雪地发呆。 沉默,寂静,只有风声,雪落声,恍如碎玉。 “将军!”孤之过艰难地踩雪跋涉而来,“启禀将军,阵亡将士的遗体已按照将军的吩咐,集中就地掩埋了,只是这附近散落的尸首太多,实在无法一一清理过来,更何况其中还混杂着秦兵的尸体,没法辨析清楚,还要不要继续清理……” 吴起幽幽叹了口气,低下头,低沉的声线伴随呼呼风雪声,听起来莫名有几分凄楚,“都埋了吧。人都死了,还分什么秦魏?再往前就越界了,把这片区域清理了就好。” 孤之过空首:“诺。” 吴起肃立在风雪中,沉默不语。冰凉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化作雪水流下来。 孤之过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吴起,一时显得茫然无措。头顶上的天空阴沉沉的,遍布浓云,没有一丝光亮。 云樗呆呆地立在长鱼酒身侧,同样沉默不语。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儿,随时都要夺眶而出。但他是男子汉,他告诉自己,好男儿绝不轻易掉眼泪。 他不住地安慰自己,生与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生与死的关系就好比是一根绳子的两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不过大梦一场罢了。可他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释怀。 那些前几日还笑嘻嘻给他盛汤逗他开心的鲜活生命,转眼间已躺在了他的脚下,长眠于这巍峨阴晋城的脚下,只留下一片凄凉萧瑟。只有他们身下殷红的血迹才是真的。 血尚有余温,证明他们上一秒还活着。不过这人一走,用不了多久,血也就凉了吧。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冲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气味里有种不甘心,好像是强烈的欲望,欲望活着,欲望在死后还要继续活着。(注) 他们尚未立功,甚至都没尝过建功立业的好滋味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还未扬名,就被历史轻易地抹去了,又有谁会甘心? 史册上不会有他们的面孔与形状,那是对于无端消失的不甘。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就仿佛飞鸿踏足雪上,鸿飞雪化,脚印又被新雪掩去,雪落无痕。 血腥味固执地久久不愿散去,那是他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一件纪念物,虽然闻起来不那么愉快,长鱼酒却打心眼里不愿这味道散去。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早已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他不敢相信,就在刹那间,一个士兵的生命便如同枯叶般飘零而去。在战场上,人命如草芥,一文不值。到处都是流血,横尸遍野,密密麻麻,血腥味和尸体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引来不少秃鹫。 无数次残酷的杀戮、无数具无名无姓的尸首,彻底将他的心冻结。更多的人,在阵亡名单上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亲属更不会知道,甚至在战后统计伤亡人数时,他们也会被当成零头去掉。到时候,他们的妻儿又将如何?谁来养活他们? 长鱼酒原以为战争只是金戈铁马,将帅纵横驰骋,三军击鼓呐喊,乐死忘生,一派波澜壮阔的场景,可他恰恰忽略了战争阴暗沉痛的一面,那就是死亡。谈及死亡,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些沉重。 风雪凄迷,看不清天空。u看书 wwuukanshu 、 吴起徐徐仰起头,凝望青空,嘴唇翕动着,声音如风雪般冰冷,“永远永远,要给我记住这个味道,记住我们今时今日所遭遇的一切,将这场酣畅淋漓的失败永记心中,一刻也不许忘却。” 孤之过俯首,对着他的背影郑重行了一礼:“谨遵将军教诲!封火桥之辱,卑职必将终生铭记于心,夙夜不忘!” 吴起忽然转过身来,神情冷厉,语气冷硬,“还有,记住死去的弟兄们!记住,他们的躯体就埋在我们脚下,我们此刻正是踏着他们的尸骨往前走,就算为了他们,这一战,也绝不能失败!” 孤之过俯首作揖:“谨遵将军教诲!卑职纵然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奋力保住这片黄土地,保住魏国的大好河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战死沙场,为国牺牲,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这些士兵,也算死得其所,死得瞑目了。 一场雪,将两万英魂埋葬。 风中传来凄凉的悲歌,似是在为亡魂祈祷吟诵,保佑他们远离苦厄,早登极乐。来时鲜衣亮甲,豪气凌云,谁知却永远葬在了这个冰冷的地方。 “独念断魂,长毕灰壤。膏原染刃,委骨埋泉。徒闻身没,讵辩名传。” 没有归路,他们长眠于雪中,听雪落在脸颊的清冷碎玉声,仿佛是梦碎的柔音。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行人枯立在雪地上,望着灰色天穹,饮尽茫茫风雪。举杯,却不知与谁干杯。 第106章 进退之间 “抱歉,有负你所托。”雪落在长鱼酒的眉梢,将其染得雪白,让他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 吴起回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神色地凝视着他,随即淡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不怪你。是我,太把这场战役当儿戏了,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我过不了的关卡。是我的错。” “将军——” 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似是来自军营方向。 “将军!”孟公冶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启禀将军,秦师那边刚来人了,又送了一封战书。恕末将僭越,见将军不在军中无人,便擅自接下了这封战书。” “无妨,孟护军你腿伤未愈,又跑来报信,着实辛苦你了。秦军人数众多,军用物资匮乏,必然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刚刚尝了一次打胜仗的甜头,士气正高涨着。他们此刻火急火燎地要下第二封战书,也在意料之中。” “战书上怎么说?”孤之过急急问道。 孟公冶从怀里掏出一封帛书,呈给吴起,“请将军过目。” 孤之过凑过来,轻声读起来。 “七月流火,天降异象。三家分晋,犯天之怒。大夫失德,于礼不合,天必不奉也。吾君授命于周天子,必收西河之地,以示惩戒,以振王威,以平天怒。三日后阴晋城下,王僇将拜君赐,一决雌雄。若不敌,则城破,开城延军。” “只有三日么……”吴起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声呢喃道。 “呼呼——” 北风呼啸,扬起一地的雪,如杨花般散漫纷飞,露出脚下一具冰冷尸骨——脸向上,两眼空洞,瞪着苍天,好像在悲叹命运的不公。他就这样赤裸裸曝露在众人眼前,死状惨栗,让人心里一揪。 “呃,将军,这……”孤之过指着尸体,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吴起轻笑一声,仰起脖子,任冰冷雪花亲吻他的脸颊。 “很自欺欺人,是不是?这雪一化,他们还是会露出来,曝尸荒野,让秃鹫毒蛇啃噬蚕食。假装敬重死者,像举行某种庄严仪式那样将他们掩埋,实际上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心里好受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孤之过试图反驳。他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吴起走上前去,蹲下身,将雪重新覆盖在他僵硬的身上,并将躯体周围的新雪刨出来,以便尸身能埋得更深。 “这一次,形势比我想的要严峻得多。”他背对着众人,轻声道。 “哎……”孟公冶幽幽叹了口气,“士气低落了。好多士兵,包括没参与昨日那一仗的,都死活不愿再上战场。他们都要逃,要回家,说秦军那儿有魔鬼妖怪,愣是不愿上前线白白送死。现在的军营里是哀嚎遍野,一片混乱,什么打架斗殴,什么喝酒唱歌的,这会儿全来了!末将是怎么管也管不住啊!这帮混账懦夫!” “辛苦你了,孟护军。”吴起闻言并未生气,只是冷寂地低着头,跪在那儿静默了许久,然后俯下身,将那具尸体的双眼阖起。 他从地上捧起一抔雪,轻洒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直到那张脸完全被积雪湮没。 “你会死得其所的。”他柔声低语道,“我发誓,一定不会辜负你。放心地睡吧。” 云樗的眼圈已经通红。他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袖,尽力克制住悲伤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长鱼酒僵立在一旁,内心同样悲伤,或者说,比云樗更加悲伤。 “是在下对不住各位,有负诸位的期许。这场败仗,原因在我,谁也不要跟我抢。可,至少,请再让我试一次,我,我一定替你们拦住这个女人,不让她有机会再启动阵法,大肆剪屠我们的人。我向各位保证,溃败只是暂时的,昨日的悲剧决不会重演。” 没有人接话,大家一致看向吴起,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默地立在风雪中,仿佛被冻成了冰块。 “将军……”孤之过轻声唤道。 静默了许久,吴起这才转过身来,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长鱼酒,似乎要直看到长鱼酒心里去。他的眼神里蕴含了许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晦明变幻,仿佛细小的光芒在眸中起舞。 “毕竟你们曾有那般纠缠不清的过往,对一个男人而言,面对如斯境况,倘若真还能下得去狠手,那他若非残忍到了极点,便是痛苦到了极点。” 他忽然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阴晋城,“你若能拦得住就尽量拦,实在拦不住的话……还有我那一支军队,这该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长鱼酒默然。 他明白,自己不仅有负了吴起所托,也辜负了千万士兵所托。他是如此懦弱的失败者,竟会倒在一个女人的裙下爬也爬不起来。在家国与生死面前,他竟还会拘泥于儿女情长。 他算什么东西? “将军!”孤之过惊声道,“一支军队,将军难道指的是……” “不错。”吴起严肃地点点头,“秦军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唯有设伏投机而已矣。武卒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末将明白了……”孤之过失神地喃喃道,“以夜色为掩护,正面战场牵制住秦军主兵力,武卒绕到背后,发动突袭。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我们本来在人数上就不占优势,如今再分出一支,岂不是又削若了兵力……” “而且采纳此战术,便意味着正面战场的士兵必须牺牲,以血肉之躯为代价牵制敌兵,掩护武卒的行动。如此一来,还有哪个士兵愿意上去打仗?”孟公冶反问道。 北风凛冽,刀子一样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痛彻心扉。如此惨痛,却不得不面对,是上天对主将最大的惩罚。 “不愿意也得愿意。”吴起捏紧了拳头,“他们是士兵,保家卫国是他们的职责,军令如山,这由不得他们!两军相战,双方都想逃离战场,而胜利,恰恰就属于坚持到最后的一方。” 他负手而立,神情冷酷,“没办法的……世上很多事情,原本就由不得我们。或许这对他们而言太残酷了些,可战争本身就是残酷无义的。但我一直相信,尽管战争冷酷无情,我的士兵都是明事讲理的义兵,是有血有肉的大丈夫、好男儿,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他们会理解并且愿意的。” 竟是活生生拿人作肉盾。 “可是将军……”孤之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样做未免太……” “残酷,对,我知道。”吴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可这已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天空阴沉沉的,凝聚不散的浓云压在心头上。不远处,阴晋古城静默地矗立在雪中,朦朦胧胧,不知城头是否坐了人。 黑云压城,城欲摧。 长鱼酒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回营,吴起依旧孤独地立在风雪中,没有回头看一眼。 黄昏,落日渐消,霞光漫天,残阳如血。 孤之过挨个营帐走访过去,几个小卒提着酒坛跟在他身后,见一名兵卒便发一碗酒,直到携带的酒全部发完为止。 士气低落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在战争中侥幸活下来的兵卒在营里大嚎大叫,声称见到对面有作祟的山鬼,于是乎军营中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大家都知道对面有妖怪,愣是谁也不敢上,全都嚷嚷着要逃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思乡的歌声,uu看书 .uknshu.cm 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头,那边的营帐就会有人应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哀伤的气氛就会传遍整座军营。大家一起唱,互相影响,于是士气更低落了。 反观秦军那边,不用想,定是在举办庆功宴,灯火通明士气高涨。 彼盈我竭,不是个好兆头。 “哎……”孤之过叹了口气,从小卒手里接过碗,倒满酒,递给面前的士兵,“弟兄们都辛苦了,这碗酒,是犒赏大家的。” “谢将军!” 士气低落了,毫无疑问是糟糕的情况,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不然这一战他们就绝无翻盘的希望了。眼下若要稳住军心,当务之急便是稳住这些士兵,犒赏他们,激励鼓舞他们的士气。 可……这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又能撑多久呢?军营里已经流言四起,而这个雪球仍在被越滚越大,他们到底还能撑多久? “这是你的。”他递过碗去,轻声关心道,“伤口还疼吗?” “谢将军!已经结痂,应该快好了。” 孤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痒了千万别去挠,诺,这是你的。” 他转过身,将盛满酒的碗递给下一位士兵,“辛苦了,来碗酒暖暖身吧。” “我不要!”突兀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孤之过惊得手一抖,酒洒了半碗。 “你……” “还说什么犒赏,送行酒还差不多吧?”那士兵冷冷地抬起眼,直视孤之过。他的脸上有长长一道疤,眼里闪烁愤怒的火花。 “老泥鳅!”孤之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第107章 流血的梦 老泥鳅冷冷一笑:“怎么?看到我还活着,很惊讶?” 孤之过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 老泥鳅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你们都一样。” “那我现在告诉你,老泥鳅,见到你活着,我孤之过打心眼儿里感到开心。”孤之过怒道。 “是么?”老泥鳅打了个呵欠,神情冷漠,“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吗?我想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吧。” 孤之过愣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既不想说谎,又不想说实话,于是只得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所以你给我们每人发了碗送行酒,喝完这碗酒,就可以上路了,对吗?” “老泥鳅,你跟将军说什么呢?还不快赔罪!”旁边的士兵忙呵斥道。 “赔罪?我为什么要向一个正给我赔罪的人赔罪?”老泥鳅抬起眼,嘲讽地看着孤之过,“我说对了吗,将军大人?你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被当作肉盾牺牲掉,心里过意不去,又怕我们临阵脱逃不能替你们效力,这才每个人意思意思,发了这碗送行酒,我说的对吗?” 孤之过沉默。 “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愧疚,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无名小卒,原本就是替你们卖命的,原本也都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 老泥鳅冷笑一声,弯下身,径直躺倒在了雪地上,将四肢伸展开来,“你说,下一次当我躺倒在这片冷得要死的土地上,会不会已经是没了气息的死尸了?” “你瞎说什么呢!”孤之过铁青着脸呵斥道,“雪地里冷的,别躺那儿,快起来!” “有啥子关系?”老泥鳅偏过头,不屑地冲地上啐了一口,“反正也是将死的鸟,跟咱们家乡秋天的蝉没差多少。再说了,你这不是虚情假意地发了酒么?喝点酒身子就暖和了。” “老泥鳅!”孤之过咬着牙,似乎已经忍到极限了,“老泥鳅,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知不知道,若是换作别的将军,你这样的士兵早就死了不下一百次了!” “关你鸟事!”老泥鳅忽然怒目圆睁,“噌”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眼里冒着熊熊烈焰,“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冲着自己脸上的疤痕指了指:“还好老子跑得快,这才逃过一劫,可老鬼……老鬼他死了!被秦军砍得身上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真的就成了鬼!除了我,还有谁会好心记得这只可怜虫?这帮王八羔子,尽冲我脸上招呼!瞧瞧!瞧瞧!都他娘划成这样了,教老子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我们会记住每一名牺牲的士兵,他们都是国家的英雄,你的损失我们也会予以补偿,只要你能够振作起来,与我们并肩打好这一战,庆功宴上绝对少不了你的份。” 孤之过面色庄重道:“倘若大家都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那后面的仗也干脆别打了,直接撞死在城门上算数!” “记住?补偿?”老泥鳅眼睛瞪得老圆,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用雪盖住尸体,这就是所谓的记住,补偿?都不翻个土埋一下,太假了吧?说什么敬重!说什么铭记!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不用时刻面对自己指挥不利犯下的错误罢了!只是倒霉了我们这些毛虫,要替你们的错误付账,付出一条命的代价!” 孤之过闭着眼,面色痛苦:“我承认,这次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指挥不力,并且我对天发誓,下次决不会再出类似的差错了,请你们一定要好好打——” “打什么?”老泥鳅一扬头,傲然道,“凭什么?功劳都记在你头上,死的都是我们?” “因为我是将军!”孤之过瞪着眼,一声怒吼,“我要承担的责任比你大得多!你看不到,是你眼瞎!你见识短!站得越高,人也就越危险,知道吗?” “越危险?”老泥鳅讽刺地眯了眯眼,“我愿意承受那样的危险,你把将军的位置让给我呀!我在后面发号施令,你在前面冲,怎么样?” “你——”孤之过一时气短,“不跟你这种蛮不讲理的无耻之徒一般见识!” “嘿嘿!我无耻?你还不得需要我?猜猜看,当我冲在最前头的时候,是如何克服内心恐惧的?” 孤之过默然不语。 “猜不出来吧?因为你从未体会过这种无助的境况,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感受!告诉你吧,每次冲在队伍前头时,我都会告诉自己,乌龟王八蛋才缩在后面,冲在最前头的都是大爷。不过后来这招不管用了,我还是怕得要死,咋办呢?于是我就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要盯着前面兄弟的背,跟着他们一个劲往前冲便是了,想那么多作什么?反正我们这些小卒本来就是要死的,大家一起死,也就没那么恐慌了,不是吗?” 他拿过碗,将和煦的烧酒拼命往嘴里灌,边灌边流眼泪,不知是被辣的还是真的伤心了。 “知道现在营里都在流传些什么吗?”他“砰”地一下,把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说上头的要牺牲掉我们!说要让我们这些普通士兵当肉盾,掩护武卒突击行动!” 孤之过心下陡然一惊。 “哼!大家都准备撂挑子走人了,知道不?凭什么——”他眼球突出,声嘶力竭怒吼道,“凭什么?都是一个国家兵卒,他们就可以在那头砍瓜切菜抢立大功,我们就要在这头挨刀剑刑戮?武卒的俸禄待遇已经够好的了,可我还一丁点功劳都没立过呢!凭什么?” “老泥鳅!你稍微顾及一下大局行不行?”孤之过脸色难看道,“将军之所以出此下策,也实属万般无奈之举,你以为他想你们死?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你明白吗?哎……他相信你们会明白的,不过显然,他高估了你们的包容心。” “包容?凭什么要求我包容你们?凭什么要求我一个小卒顾全大局?我只想活下去不行吗?我要回家!我要讨老婆!” 孤之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不管怎样,你要敢跑,军法处置!你好自为之吧!” 他一甩袖子,愤愤冲出了营帐。走了一小段路,他这才觉得有些后悔了,可却又无可奈何,就像吴起说的那样,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原本都是无可奈何的。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雪凄迷,凛冬霜寒。风里带了些凄凉的呜咽声,仿佛亡魂的吟唱呢喃,让人不忍细听。 长鱼酒叹了口气,朝火盆里多扔了几块炭,盆里发出一串“滋滋”的声响。 可还是冷。并非每座营帐都配有火盆,更多的营帐是没有供暖设备的。他没法想像这些士兵是靠什么度日的,在这样一个凛冬。他依偎在火炉旁直发呆,透过帘帐细小的缝隙,看外面纷飞的鹅毛大雪。 “曲生。” “嗯?”他抬起头,就见云樗手里抱了一堆炭。 “看你冷,我又问他们要了些来。”说罢,他又往火盆里添了些炭,拿细棍拨了拨,然后美滋滋坐了下来,像小猫一样依偎在长鱼酒身边。 “干嘛?” “我也冷。” 长鱼酒失笑。 接下来是冗长的沉默。u看书.uukasu两个人靠在一起,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许久,方听云樗轻唤了声:“曲生。” 他从臂弯里探出头,看着长鱼酒,闷闷道:“还在想她吗?” 长鱼酒愣了一下,点点头。 “嗯,曲生……那个人,她和你……以前,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长鱼酒木然点了点头,看着从缝隙间飘进来的雪花,“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樗摇头道,“我想问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对你的那位夫人又有多少了解?” “你什么意思?”长鱼酒蹙眉道。 “不不,我并非怀疑她对你的心意,只不过……”云樗将眼神瞥向别处,“曲生,这个韩妃只怕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你知不知道,她在嫁给你以前是何等身份?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几天遭遇的事情都怪怪的,就好像一个梦,不是吗?” “梦?” 确实像一个梦,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落瑛在桃树下起舞,掀动万千花瓣零零落落,香风缭绕。可没有哪次如这次一般血腥。 或许只有血淋淋的东西,方才能配上这血淋淋的现实。因为人流血,进而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了疼痛。 云樗道:“我总感觉缺了些什么,但又无论如何也打通不了最后一个关节。对不起,曲生,要让你再一次去面对那痛苦的往事,但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帮我填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块缺口。” “什么故事?”长鱼酒问道。 第108章 荒唐 云樗伸出食指,指了指长鱼酒,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自己,“你,我,我们当下身处的这个漩涡,这个故事。我希望能站得高点,再高点,这样我才能看清故事的全貌,也好找到这个故事所缺少的那个小角。” 长鱼酒盯着他的双眼,继而郑重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还是勇敢的!”云樗立即转忧为喜,脸上有了笑意。 他旋即敛容正色道:“那么曲生,烦请你告诉我,这个韩妃,她是否曾与道家有所牵连,或者,她所在的韩家是否与道家有过瓜葛?” 长鱼酒思索了半晌,可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对于韩落瑛的过去,韩家的过去,实际上他也并不很清楚,仅是模模糊糊有个大致轮廓罢了。于是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为何这么问?” “我怀疑她对我们说了慌。” “说谎?”长鱼酒蹙眉道,“何以见得?” “你要知道,她所使用的心胜剑,并非仅仅是一记杀招,或是一座阵法,而是道家的无上心法,从一名弟子修炼之初便会一直伴随他,为其调息、筑基,在精神与肉体上引导其修炼方向,具有强烈的导向性。修为进步与心法提升相辅相成,倘若心法停滞不前,则修为上也不会有太大建树。” 他顿了顿,接着道:“无上心法乃道家武学根基,养身即养心,修身即修心,炼的是人格,修的是心法。而韩妃所修炼的心胜剑,乃是与不系舟和浮云马齐名的道家三大绝学,属上上乘心法,顶尖之中的顶尖。即便是我师傅,修炼的也不过就是与之齐名的浮云马罢了。” “浮云马……”长鱼酒喃喃道。 云樗点了点头,面容严肃道:“这样高深强大的心法对修炼者的要求极为严苛。若非内息稳定、根基深厚者,修了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韩妃所发的心胜剑阵,不管从规模上还是从威力上来看,都已经达到了登堂入室之境,尽管距离道家最高一等的‘天人合一’尚有些距离,但如此浩瀚之气海、深厚之根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而是一个不断积淀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实践与实战来辅助之。” 他看了长鱼酒一眼,又道:“许多道家弟子修炼心胜剑数十年,却依旧停留在入门状态,更有甚者做了一辈子的门外汉,却始终摸不透内里的玄机,可见心胜剑诀修炼难度之大。之所以跟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在我们前去造访她的那个雪夜,她对我们说了谎,彻头彻尾地欺骗了我们,我想她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修炼这门道家功法了。” 长鱼酒低头皱眉,思忖了半晌,忽而抬头道:“或许她并没有骗我们呢?还记得落瑛提到的那位画镜夫人么?你说她曾是道家百年来禀赋最高的弟子,所谓禀赋高,即是别人一辈子都入不了的门,她学个一年半载便能升堂入室了,不是吗?既然画镜夫人具有这般资质,被她相中的继承人,想必资质不会差到哪去。或许落瑛本就有练武的天赋,不过是王侯世家束缚住了她,这才无法使其天赋彰显出来,而一旦当她离开了王宫,不再受规矩礼法的约束,全身轻盈自在,她体内被压抑的东西就源源不断显现出来了。” “不,你恰恰想错了。”云樗坚定地摇头道,“我认为她口中的画镜夫人,恰恰是这件事最大的疑点。韩妃说她昏倒在大火里,继而又在水边醒来,发现自己为道家前辈画镜夫人所救,遂拜师学艺。不觉得这故事太荒唐了么?到处是漏洞,千疮百孔,就好像一个仓促之间捏造出来的泥人,捏得拙劣无比,只要稍加思考,便能觉察到这其中的破绽!” 长鱼酒的心微微发沉。 俱酒,你还是这么天真。 韩落瑛依旧骗了他,而他再次成功地受骗上当。他真是愚蠢。 “比如呢?”他苦涩地问道。 “你可知画镜夫人是何许人也?道家昔日的天之娇女,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高高在上,冷情冷言,不可一世。我虽与之素未谋面,但也明白她绝非如此好心之人。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救韩妃?” “更何况画镜夫人来去无踪,游历四海,出入于尘世内外,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如此随随便便就让她给见着?还有秦王,他又岂敢收留一名亡国之君的嫔妃?难道他还指望这位夫人能为他带来什么?对不起,话说得直接了点,你不生气吧——” “没事。”长鱼酒叹气道,“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继续吧。” “倘若秦王收留她,不就摆明了意欲兴复晋王室,站到韩赵魏三国的对立面?这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这些尖锐的问题,韩妃在叙述的时候要不就讲得模棱两可,要不就根本不予涉及,好像是刻意绕开似的,而这些问题,我以为恰恰就是整个故事缺掉的那个小角。” “曲生,我觉得她对我们说了谎,只是我们当时头脑都很热,尤其是你,情绪波动很大,根本不可能进行冷静思考,因而没能发现她字句间的破绽。昨天夜里我将她说过的话又细细想了一遍,这才发现了问题。” “她骗了我们?她骗了我们……”长鱼酒低声念叨着,仿佛入了魔一般,“她竟然,又骗了我……” “所以方才我问你,韩妃是否曾与道家有过牵连。我推测她兴许自打很久以前,便已开启了自己的习武之路,七岁,五岁,甚至两三岁,便已开始淬体、筑基、调息、修心,开始修炼心胜剑这套心法,只是不知她的领路人究竟是谁。会是她口中的画镜夫人吗?或许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她隐瞒了这一切,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弱女子。” “不可能的!”长鱼酒斩钉截铁地否定道,“这绝不可能!习没习武我能看不出?那时的落瑛根本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身上没有一丝习武痕迹!我俩乃是夫妻,本应亲密无间,对于这种事情,她根本无须对我有所隐瞒,更没有必要欺骗我!” 他红着眼,情绪激动。 “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你付出过真心呢?或许从头到尾,她都骗了你呢?你如何有把握说这样的话?世事无常,世情如霜,唯有人心难测。对人心这样东西,你又了解多少呢?”云樗侧着脑袋看向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师傅曾教导我,你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却不能相信他的全部。人都有秘密,没有人愿意赤身裸体曝露于他人面前,于是古人用树叶遮羞,今人又制出了葛衣、锦袍,穿在身上遮羞。这并非是因为人虚伪或是不真诚的本性,只因他所保留的那些东西,让他在人前并不感到那么得卑微,让他有安全自在的感觉,你可以不赞成道家,但这道理你断然无法否认!” 云樗忽然变得很深刻,深刻得不像原来的他。 “安全?自在?可当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确实有被欺骗的感觉。”长鱼酒冷声道,“你是说,她为了在我面前显得不那么卑微,故而隐藏了自己习武的秘密?太荒唐了,我不信!这绝无可能!我在想……或许她说的真是实话呢?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凭你主观臆断便可得而知之。” “我知道!”云樗激动地反驳道,“可你不觉得荒唐吗?在她的叙述里,画镜夫人的出场简直莫名其妙。方才还在熊熊大火中,一会儿又在水边醒来,前后毫无因果联系可言。哎,人家前辈好端端的,怎会去王宫游历?还恰好碰见你在宫殿里被烧得半死不活?醒醒吧!这个故事太荒唐了!你是何人,也值得画镜前辈出手相救?” 他望着飘入帐中的白雪,接着道:“我相信凡事皆有因果,正如五行相生相克,彼此间存在一定联系。你若觉得她说的是实话,要不就是她曾与道家有过不浅的渊源,令身在高位如画镜前辈如此器重,要不就是韩家与道家有过牵连,韩家有人在宗派内占有一席之地,拥有一定话语权,要不就是……那场火……” 似乎明显惊惶了一下,云樗忽然噤了口,仿佛噎住了一般,竟闭口不说下去了。uu看书 .uuasucm “就是什么?”长鱼酒盯着他的双眼,急切地问道,“那场火?你想到什么了?” “嗯……没什么。”云樗摇了摇头,神色疲惫,“我乏了,先去睡了。” 长鱼酒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缓缓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你已经想得够多的了,去睡个好觉吧。” 风冷,雪冷,一切都冷。 长鱼酒望着帐外的落雪,忽然就想起了儿时的冬日,温柔的母妃总会未他哼歌,陪他一起看窗外飘落的雪花,母子二人依偎在寒冷的宫殿里,共渡漫漫冬夜。他犹记得长鱼氏总用复杂的眼神看他,这其间蕴含的情绪,他至今不懂。 “酒儿,你知道吗,你与别人不同,因为你身上的担子很沉重。母妃真的很想帮你一同分担,却真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跟别人不同?”公子俱酒仰起头,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长鱼氏。 “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瞳孔,你从你父王那儿得到了公子重耳的血脉,却同时意味着要失去更多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眨巴着眼睛,疑惑道。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兴许只有经受过这些苦难,你方能真正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今时今日,外头依旧是茫茫风雪,却没了昔人的笑颜。 斜日西沉,月亮爬上树梢,雪一个劲地下,不曾停止过。 长鱼酒傍在火炉边,感受炉火发出的微微暖意,听着“劈劈啪啪”声,望着帘外的风雪,恍惚间竟觉朦胧起来。 第109章 兰膏明烛 “噼啪!” 黑暗中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噼啪!” 烛火在阴冷的大殿里跳跃,试图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气。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兰膏明烛,幽幽摇曳。 冬夜,大殿冷得凄清,窗外木叶簌簌摇摆,灯青兰膏,落照飞蛾,古镜生凝尘。 北风惨厉地呼啸着,重重拍打在门窗上,好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夜访者,在急切地撞门。 姬俱酒如往常一般孤单地挑灯夜读,虽说是在读,其实也没能读进去多少。事实上,今夜的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他并不希望等到的人。 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却并不怎么感觉冷。没了原来那些可供使唤的仆从,许多事情都需要他亲力亲为,许是经常劳动的缘故,身体倒比以前强健多了,寒夜里也不会冷得难以入眠了。 难道已经麻木了吗?姬俱酒弯起嘴角,悲哀地笑了笑。 “嗒、嗒、嗒、” 殿外响起一串迟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突兀。那人走得很慢,细碎的脚步凌乱又飘忽,似乎带着些许犹疑与不安。若是没看见脚步声的主人,姬俱酒还以为又是哪个被遗忘的白头宫女,整日在宫里如水汽幽魂般游荡。 然而他毕竟看到了——那个高挑优雅的窈窕倩影,被跳跃的火光映在大殿的古壁上,拉得纤长纤长。 尽管晋国名存实亡,但名义上姬俱酒依旧是晋国国君,许多繁缛礼节不可偏废。按理说夫人这种级别是绝无资格进殿的,只能在自个儿宫中等待国君的临幸。姬俱酒心里明白得很,在一众如云宫妃妻妾中,具备这个资格和胆识的,只有一人。 “咚、咚、咚、” 暗夜里,韩落瑛扣响了宫门。 “殿下,是我。”她的声音依旧如夜莺般婉转柔和,与平素并没什么大不同。 “进来吧。”姬俱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仿佛能看见簌簌抖落的灰尘。这宣启殿也很久没人打扫了吧,角落里结着蜘蛛网。 一袭绿罗裙悄无声息地进了大殿,又轻轻关上了大门。她的步调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仿佛是踩在火炭上一般,而空旷的大殿又将这脚步声无限放大了。 姬俱酒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 “落瑛,你来了。” “大王。”韩落瑛端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酒,两个精致的酒杯。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姬俱酒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了那壶酒上。 韩落瑛微微一笑,将那酒壶连同酒杯一起摆到了案上,“臣妾没事就不能来吗?天冷了,记挂大王,这宣启殿又没有几个下人服侍,恐怕大王衣裳穿少了着凉,所以过来瞧瞧,顺便给大王带了几件冬衣。” “你能有这份心意,寡人便已心满意足了。落瑛毋需太过挂心,宣启殿的下人虽然少了些,但寡人也不是三岁孩童,毕竟还是能够料理好自己的起居的,更何况有狐家那边的人帮着打点照料,这里一切正常。” 喉咙滚了滚,他低下头,目光里跳动着幽暗明灭的火光,仿佛角落里的兰膏明烛映在他眼底。袖子里双手紧握成拳。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放心了。哦,对了,这是臣妾刚为大王温的黄酒。天冷了,喝点黄酒暖暖身子,对血脉和脾胃都有好处。” 芊芊素手提起酒壶,斟满酒杯,浓醇的酒香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刺激着人的嗅觉,让姬俱酒忍不住想要一品为快。 不过他毕竟还是忍住了。 “这个不急,落瑛,咱们有的是时间喝酒。说说看吧,你这几日又读了些什么,都说来给寡人听听!”他收了竹简,将它们堆到一边,“寡人也有好一阵子没听你的高谈阔论了。” 韩落瑛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眨眨眼,掩去了眸中的慌乱,“回大王,臣妾这几日在读仲尼的【春秋】一书,昨日读到郑庄公与其胞弟共叔段的故事,心里很是不好受。” “哦,郑伯与段的故事啊,共叔段有野心,意欲发动叛乱,取郑伯而代之,那是他咎由自取。落瑛为何觉得心中难受?” “回大王,臣妾以为郑庄公的心肠实在太歹毒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弟弟共叔段,才有了之前假惺惺的忍让,只为助长段不断扩大的野心,让局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多行不义必自毙,古往今来皆如此。谁让共叔段存了异心,郑庄公要置他于死地,也是于情于理,至于母亲武姜,偏袒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本就是错,却还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便是错上加错,难怪会被庄公唾弃,至死不复相见。” 韩落瑛闻言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可毕竟……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虎毒尚不食子,人岂会不如禽兽呢?” 她拿起酒杯,递到姬俱酒面前,“大王怎么不喝呢?难不成大王戒酒了?这可是臣妾温了老半天的呢!” 姬俱酒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酒杯,“不了。寡人这几日睡眠不佳,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了也是梦魇不断,想必是饮酒过多刺激了血脉脾胃,把身子给伤了。因而这几日,寡人还是不饮酒了,免得身子出什么问题。” 韩落瑛皱了皱漂亮的眉头,目光飘忽不定,“大王这几日睡眠不好?那方才臣妾询问的时候,大王为何不如实回答?倘若大王再这样,臣妾可是要担心的!” “无妨,只是夜里难以入眠罢了,这段时间少饮些酒便是了,落瑛不必担心。” “好吧。”韩落瑛放下酒杯,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大王觉得,郑庄公是不是一位合格的国君呢?” 姬俱酒轻笑了笑,道:“郑庄公作为一位国君确实是合格的,若不铲除共叔段、武姜这些对自己存了异心的人,他这个国君的位置就坐不稳,国家将动荡不安。但他作为一个人,却是不合格的。儒家讲究仁、义、礼、智,仁居于首而智列其末,郑庄公空有智巧,却忽略了仁义。” 他不着痕迹地瞟了韩落瑛一眼,接着道:“君子之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明明能放弟弟一条生路,他却不这么做,反而不遗余力要置其于死地,路上不相识的陌生人尚且不会如此,更何况是至亲家人?虎毒尚且不食子,那些对亲人拔刀相向之人呢?即使有千般万般理由,良知却一再告诉我们绝不应那样做,不然,就是万劫不复。” 他的语气冰冷如铁,话里仿佛有无数针尖,让人不由悚然一惊。 韩落瑛娇躯剧烈颤了颤,一张俏脸惨白失色。她悄悄向后退了几步,素手紧紧攥着繁复的裙摆,目光复杂而纠结,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姬俱酒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落瑛怎么不说话了?” “呃……没,没什么。”她慌乱地理了理云鬓,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臣妾只是想到公叔段和武姜,想到他们凄惨的命运,心里很是难过。难道一个人的成功或是失败都是上天注定的吗?那一个人为何那般还要努力挣扎?” “呵呵,这没什么。”他轻笑一身,嘴角勾起,“没有一个失败者甘于承认自己的失败,因而他们苦苦支撑着,不断挣扎,没准哪天他们就成功了呢?” “哦,是这样啊……大王说得有道理,有道理。”韩落瑛目光闪烁了一下,正色道,“时候不早了,挑灯夜读对身体可不好,大王也该歇息了,就让臣妾服侍大王就寝吧……” 大殿里的气氛忽然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噼啪噼啪”响个不停。姬俱酒端坐于案后,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透过微暗的火焰,他看见韩落瑛略显仓皇的窘态,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思索,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没有任何表示吧。 韩落瑛微仰起头,一双美目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希望他说些什么。姬俱酒知道她希望自己说些什么,但今夜,他真的什么也不想说。 许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韩落瑛攥紧绿罗裙,迈着迟疑的步子走了过来,一步一步,都仿佛走在姬俱酒的心尖上。她那两条纤长玉腿像灌了铅一般,笨重,迟缓。 见此情景,不知为何,姬俱酒忽然就想起了她昔日的舞姿,轻拂水袖婀娜多姿,步履如莲轻盈生风,uu看书.uukanshu.cm 再看看她现在这副艰难纠结的模样,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徒增哀伤。 韩落瑛已经走到了跟前。 “大王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冷淡?莫不是嫌臣妾年老色衰,不愿施以宠爱了?还是大王已经腻了臣妾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宫门前的铃兰花,手碰一下,花瓣就会瑟缩回去。 姬俱酒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将她皱着的眉头一点一点抚平。 “落瑛岂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便寡人眼下没落了,手里没权没势了,可寡人对落瑛的感情始终如一,绝不因时局动荡或是处境转换而改的。落瑛呢,你对寡人的感情是否始终如一?” 手轻轻从她脸庞划过,将一缕秀发撩到耳后。韩落瑛垂下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但颤动的肩膀依旧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大王这说的是什么话?臣妾对大王的心意自然不会改变。” 纤纤素手滑上了他的胸膛,小指灵巧地一勾,挑开他单薄的衣裳。 姬俱酒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寡人就放心了。落瑛,你在寡人命里最艰难的时刻依旧不离不弃,寡人心中很是感动啊……” “这……这没什么的,这是臣妾的本分,也谈不上感动。”韩落瑛的声音低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姬俱酒陡然伸手,闪电般捏住她的手腕。 韩落瑛吃痛地惊呼了一声。森然寒光闪烁,映照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自袖中落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韩落瑛一张俏脸霎时惨白。 第100章 烛灭 姬俱酒冷笑一声,怒喝道:“韩落瑛,你好大的胆子!” 韩落瑛睫毛微颤了颤,绝望地闭上双眼。 “说!是谁指使你的?”姬俱酒气得全身发抖,几乎难以遏制自己的怒火,“不说?你以为你不说,寡人就查不出了么?” 韩落瑛闻言蓦地张开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猝不及防忽然发难,另一只手抄起地上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捅去。 匕首虽短,其攻击力却丝毫不亚于任何一种武器,尤其在近战中。 姬俱酒没有防备,下意识闪身偏开,旋即以雷霆之速抓住她握刀的手腕,猛地向前甩去,自身则借着反冲力向后疾退,退到床边。一连串动作若行云流水,猫儿一般轻巧。 韩落瑛向后踉跄两步,便失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台阶下,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挣扎着还想去拿匕首,被姬俱酒一脚踩住了。 “韩落瑛,你好大的胆子!”他暴喝一声,目光冰冷如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落瑛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跪在他面前,浑身发抖,俏脸上竟有道道泪痕。 “俱酒,我,我……” “哭什么!哭有什么用?寡人即便再不济,也是一国之君,是你的夫君!怎么,韩落瑛,你不会以为寡人真的是孤立无援、孤家寡人一个了吧?” “不,不,不是的。”韩落瑛拼命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淌,“我本不想杀你,是,是他们逼我来的,而且你不是已经得到消息了吗……”她已经泣不成声,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凌乱无章。 年轻的国君冷冷站在台阶上,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喷薄而出。 “寡人自然知晓这个消息。这宫里有寡人的眼线,任何一丝消息都不会逃过寡人的耳。呵呵,真是可笑啊,当初有人送来密函,寡人还不相信,所以……一直未入睡,一直等,一直等,就看看你今夜会不会来。呵,你倒是不辜负寡人的期望。” 他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酒壶。 “这酒里也有毒吧,嗯?你一片心意给寡人温的酒,怕是连毒也一起温进去了吧。” “不,没有,这酒没毒。”她拼命地摇头,“真的没毒,不信我喝给你看!” 她扑过来,想要抓过酒壶。 “哼!”姬俱酒轻笑一声,狠狠地将酒壶摔在地上。 “咣当”一声,酒壶摔得四分五裂,黄酒流了一地,散发浓浓醇香。 “你以为寡人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放心,寡人是绝不会让你轻易寻死的,反正你平素也不爱喝酒,这酒,你还是省省吧。” “不,不是的,俱酒,你听我解释。” “好。”他怒极反笑,“你想说什么,我听你解释,我看你怎么解释!” “此次刺杀,乃是父亲大人下的命令,说要,说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父命难违,我也是万般不得以才……父亲大人,他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几年,落瑛一介女流,无以回报,只得替他了这桩心愿,也算是……报答了他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可是,可是我……” “可是个屁!”姬俱酒仰天狂笑,“好!好啊!韩武这个懦夫,不敢亲自动手,竟让一个女人来承担弑君的罪责。好一个忠心的大夫!韩家的人都该死!都该死!” “不,不是这样的!”韩落瑛凄声尖叫道,“俱酒,你听我说完!” “你说,我在听。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姬俱酒洗耳恭听。” “我本不想杀你的,你我乃夫妻,同床共枕多年,又教我怎么下得去手?但父命难违,父亲大人给了我生命,又将我养育成人,我亏欠他的恩情,比亏欠你的要多得多。我本已接受命运,准备用这把匕首了结你的性命,可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又后悔了。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甚至超越了我的父亲,于是我的心乱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夹在你和韩家之间,我很为难,真的不知该作何抉择……” “嗯,是啊,夫妻之间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说,寡人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这把匕首?你没有行刺寡人的意思,这种鬼话还敢说得冠冕堂皇?当你挥起匕首的那一刻,难道心中没有分毫杀意?寡人即便再屈辱,若是毁在自己女人的手里,那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韩落瑛死死地咬着嘴唇,汗涔涔的脸颊惨白无光。 “韩落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为了父命,你弑夫?你弑君?你口口声声说要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那你又拿什么来报答寡人?你欠寡人的账,又何尝及不上韩武?寡人在这乱世给了你一个容身之处,虽然受人辱没,却依旧全力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受到一丝委屈。你看看这世上的其他女人,还有哪个能如你这般幸运?” “俱酒,我……”大概是急了,韩落瑛忽然抬起头来直视他,一向温柔的面庞头一回出现焦急的表情。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若不是你戳穿我,又将我逼入绝境之中,我又怎会对你拔刀相向呢?我想若是失了你的心,再失了父亲大人的心,那我便再无依靠之处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们恨我……” “哈哈哈!真是荒谬!”他高声狂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寡人逼你杀了寡人?真是一派胡言!你会没有杀心?倘若方才那一击寡人没能躲开,你这把刀,是不是就已经捅进去了?” 他冷笑着,在台阶上来回踱步。韩落瑛跪在台阶下,面如死灰,随时都会晕过去。 “怎么?无话可说了?那就换寡人来说。韩落瑛,寡人知道你一直心怀怨恨,你恨寡人不能给予你权力与地位,让你受尽世人冷眼,饱尝世态炎凉,整日劳心劳力干下人的杂活。” 韩落瑛拼命地摇头,声音带了哭腔:“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猜……你一定觉得自己嫁了个没用的男人吧,既不能让你幸福,也满足不了你的虚荣心。你一定巴不得寡人快点死掉吧!可惜,寡人偏不让你如愿!一个贪慕荣华、趋炎附势的女人,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别人的真心相待,注定一辈子过苦日子!” 他蹲下身,捏住韩落瑛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是不是觉得寡人很可悲?即便今夜为你所杀,也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好心安葬寡人。或许当尸体被人发现已是七天后,都腐烂得看不清脸了,是不是?可寡人偏偏要活着,忍辱负重地活着,而你,寡人不会杀你,而要让你苟且活着,看寡人如何一步步翻身,夺回一代国君应有的权力地位。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当初你狗眼看人低,得罪了你最不该得罪的人!你本该随他一同大富大贵,眼下却只得在悔恨与残羹冷炙中了却余生!” 他嫌恶地一甩手,韩落瑛重重摔在了地上,漂亮的秀发凌乱散开,看上去狼狈至极。她喘了两下,气息微弱。 “这件事本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的,不是吗?可当匕首从我袖中滑落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已无退路了,我失去了你全部的信任,虽有百口也难辞其咎。落瑛一介女流,无依无靠,若是再失了父亲大人的信任,这世上便再无我的安身之所了。相信我,俱酒,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也没有因为你式微而要放弃你,或是恨你,瞧不起你。夹在你和父亲大人之间,我既要做一名孝顺的女儿,又要当一个贤惠的妻子,真的很让我为难……” “父亲的信任?”他冷笑一声,双眸阴冷,“知道吗?即便你完成了任务,韩武依旧会抛弃你,因为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一个嫁过人的女儿,又不能用来联姻,还有什么用处?真是愚蠢到了极点,杀了我,你依旧寻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韩落瑛身子一滑,倒伏在地上,仿佛对生命失去了希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为何不能理解我的处境?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这样做,又跟心肠歹毒的郑庄公有何分别呢?罢了罢了,我现在百口莫辩、难辞其咎,男人间的权力游戏,却要让女人承担一切后果。这天下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啊!俱酒,你这样做,我的余生都会在痛苦和愧怍中度过,那跟杀了我,也没太大分别了吧……” 年轻的国君心里忽然没由来一阵烦躁。 “不要叫我俱酒!你没这个资格!”他一脚提翻了桌案,竹简酒樽“哗啦啦”撒落一地,“寡人给过你悔改的机会,uu看书.uukans也给过你退路了,是你自己悟性太低,怪不得别人!” 韩落瑛倒伏在地上,几乎没了气息,她那把匕首在一旁静静泛着寒光,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铜镜?可镜面上分明蒙了一层灰,又如何看得分明? “来人!”姬俱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 “大王有何吩咐?” “把这个女人拖下去,褫夺她的封号,贬为八子,幽禁在桐虞宫,终身不得复出!” 侍臣似乎是被眼前一幕吓傻了,语气直哆嗦:“大王,这……韩妃可是,可是……” “明日一早昭告全国,韩氏弑君,罪无可赦。如此。” “可……大王,那韩家那边……” 姬俱酒一瞪眼,目光里火星飞溅,“韩家?韩家个屁!寡人要处理一个女人还处理不得?就这样,毋需多言!” “诺。” 两名侍臣上前,一人一边将已经陷入昏迷的韩落瑛拖走了。 于是大殿里又只剩下他和烛火。 烛光摇曳,照亮永夜,照不透人心。 姬俱酒直愣愣地盯着烛火,忽然叹了口气:“落瑛,我该拿你怎么办?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是我的错。也许,寡人是不该让你背上弑君之罪,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个女人应该承受的。可你这般对待寡人,着实让人心寒啊。” “落瑛,你知道吗,如果这这世上还有一人不会让我猜忌,那就是你。可是现在,这个人再也不复存在了……” “噼啪!” 烛火闪了两下,灭了。 第101章 焉得萱草 “杀——” 恍惚间,长鱼酒听见外面有兵戎交战声,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那冰冷铿锵的金属声,将他从梦境拉带回现实。 “怎么?又打仗了么?”太阳穴忽地一跳,他睁开惺忪睡眼,撩开帐篷一角向外看去。 自三日前魏军大败于封火桥以后,秦军便愈发嚣张了,三番两次来魏军地界挑衅,好在都给打了回去。双方小打小闹,倒也未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没呢,你看看清楚,是武卒在操练呢。”云樗伸了个懒腰,一骨碌从被子里爬出来。天蒙蒙亮,几丝微光透进营帐。 “他们都起得那么早,我们哪能这个点还赖在床上呀!”云樗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卒?” 长鱼酒看着外面冒风雪操练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套了上、中、下三副甲,头上戴一重盔,肩扛长戈,腰挂重剑。每个人都带五十支箭,在身体承受如此重负的情况下,手持长矛进行一对一交战。这样的训练方式,当真是严酷到了极点。 “我们最后的希望是吧……”他叹道。 “算是吧。”云樗打了个呵欠,随口道,“据说武卒里每人都能双手拉开十二石的硬弓,打起仗来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不过别看他们平日训练严酷,拿的俸禄可高着哩,若是立了大功,讲不定还能封爵呢!” “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依眼下的情形,吴起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倘若武卒这一次偷袭失手,那对我们将是雪上加霜,可能就再无翻盘的希望了。所以这几日,武卒的训练强度比以往大了不少,每天早上这个点就得起床了。” “那也没办法。”长鱼酒无奈地叹道,“他们要肩负重大的责任,不吃点苦倒说不过去了。只是那寻常兵卒看不见,还怨声载道地咒骂他们,羡慕他们不必白白上去舔敌人的刀刃。” “你,没吃饱吗?力气大一点!” “你们,矛抬起来一点,这样能刺着谁啊?要快准狠,你们的矛是用来杀人的,不是官家弟子舞枪弄棒的炫耀!不许给我看到多余的动作!” “去!绕桩三十圈负重跑!” 就看见孤之过一个个士兵挨个巡视过去,简直严苛至极,不放过他们一点偏差疏漏。 “跑快点!跑最后的再加二十圈!这种速度,岂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不被敌人偷袭就该庆幸了!” “哎……为了训练这些卒子,孤护军每日也要起这么大早,真是难为他了。”云樗叹道。 “只剩下两日时间了……”长鱼酒望着灰色的天空,神色茫然又坚定。 凛冬才刚刚开始,两日后,阴晋城下将会是一场决定生死的恶战,胜则城全,败则城破。城破则西河沦丧。 假如最后的最后,这支军队依旧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那他便扎入泥土之中,追随他们一同远去…… 桑柔倚在玉阑干上,轻托香腮,望着城里银装素裹的雪景发呆。 战败的消息传到了都城,禹王城内一派惶恐,人人自危。大街小巷敲着沉闷的锣鼓,将战败的消息扩散到千家万户。禹王城尚未出先君丧期,本就一派萧索凄凉,战败的消息一来,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整座城变得更加枯寂了,比坟场还要凄凉三分。 雪飘落下来,染白了大地,压弯了树枝。桑柔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拊于掌中把玩,雪顷刻间化为一滩水,从指缝中流走了。 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禹王城的大街小巷了,这么多时日,她却连一封书信都没收到,都不知道他们怎样了。是否安好?是否很难过?是否受伤?是否还活着? 她呆呆地凝望着雪景,茫然无措。身躯虽在此,心却早已飞到那遥远的西河战场去了。 桑柔垂下眼眸,轻声叹气:“哎……若我能与你共赴前线并肩作战就好了,谁让女子不得上战场,只得在这冷得发慌的禹王城里等你回来了,好生没趣……” “上战场?有趣!你一个女子竟想上战场?”一个妩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桑柔猛地转过头,便见那妖娆明艳的女子侧卧于锦织榻上,一双狭长美目半眯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斑斓的蝴蝶。 “你什么时候来的?”桑柔皱眉道。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来了很久了,只是你想心事想得太投入,才忽略了我的存在。”素萱娘侧着头,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 “没办法的,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小妹妹,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很多事情除了被动的等待,别无选择。” “哼!这种鬼话,留着跟其他女人说吧,我才不信这个邪!”桑柔冷哼一声,不悦道,“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不喜欢等待。他遇到麻烦了,我希望能够帮助他,与他并肩作战。” “可事实上你的希望是空的,不是吗?”素萱娘悠闲地品着香茗,娇笑道,“眼下除了待在城里,你别无任何选择。继而你会发现,不管你有多爱么他、在意他,很多事情你也只得默默站在他身后,凝望他的背影,却永远无法站在他身边,与他携手作战。” “我不相信!”桑柔咬唇道,“这一次我没能陪在他身边,只因女子参军多有不便,但往后他若再遇到大风大浪,不管这风浪多汹涌多猛烈,我都会陪他去闯!我绝不甘心只是一辈子站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要陪在他身边,和他并肩作战!” 素萱娘低下头,黯然敛眸道:“这一次你做不到,往后也做不到,小妹妹。我便是经历了太多所谓的‘这一次’,方才领悟到在这个男人当道的天下,我除了认命地等待,别无选择。有时想想,自己虽流落风尘,身份低贱,却比寻常女子不知要好上多少,至少……我还可以不受男人支配,随心所欲地活着。” “不!”桑柔一撩头发,将发梢上的积雪簌簌抖去,“正因为这世上的女人太懦弱,甘于被动,甘于等待,才会认命地被动,认命地等待。说到底,是女人自己困住了自己,你明白吗?这就好比木匠在雕刻出一座羚羊木雕前,心中总是存在一只羚羊的模样。尘世就像一面铜镜,充满各种暗示,你相信自己是怎样的人,你就会在镜子里看到怎样的自己。女人倘若相信,自己注定一辈子蜷缩在精巧的阁楼里,那她就真的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 她望向窗外飘零的雪花,神情坚定。 素萱娘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继而又端起香茶,细细品啜。 “我也曾如你这般幻想过,能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执子之手共度难关。直到后来我方才意识到,有些人野心太大,一辈子都抓不住,也就只能多瞅他两眼,权当作是个念想。乱世中的女人就像无根的浮萍,能有个安身之所便万分感激了,还当存有何种妄想呢?” 雪落在梅花上,静谧无声,但闻幽幽馨香。 桑柔翩然一笑,仰靠在窗棂边轻声道:“可我并不会安稳,不是吗?他不在身边的那些时日,我一刻也不会感到安宁,他不在的那些地方,永远都不是我的安身之所。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不怕粉身碎骨,但求一世安心,你说呢?” 素萱娘盯着茶盏,沉默不语。许久,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桑柔蹙眉道,“只有这样,才算得上为自己活过了,不是吗?” “是啊,你说的不错。”素萱娘笑道,“人在未入世修行以前,有些想法倒是意外地清明,可当他们滚进尘世的泥潭里去了后,竟又渐渐将这些想法淡忘了,于是他们沦落成了没有想法的庸人。uu看书 .uuknhu 怪他们自己!你很有勇气,这勇气不是乡野莽夫的,希望你能好好保存这份勇气,别让它跟雪一样化了。” “谢谢,我会的。”桑柔平静地应道。 “不过小妹妹,还是奉劝你一句,这个天下男人当道,女人充其量不过是点缀品,是戏台上的小角儿,在史书上留不下一笔墨迹。小妹妹你太倔了,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有时候恬淡些,安于生活,倒也也不失为一种智慧!” “多谢奉劝!”桑柔重新转过身去,趴在窗棂上欣赏雪景,“可我不怕受伤。” 她接住一片雪花,用力握在掌心:“我怕的不过是失去他。” 素萱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桑柔高挑纤瘦的背影,眼波流转间思绪纷飞。 “给我弹首曲子吧。”桑柔道,“你不是琴弹得很好吗?这禹王城沉闷得快要窒息了,不如你弹首曲子给我解解闷?” 素萱娘讶异了一下,挑眉轻笑,“按规矩说,你一没给钱,二又不是这里的客人,我自然没有必要弹给你听,不过今日凑巧,我心里也挺闷的,便宜你喽!想听什么?” “你们中原的曲子我不太熟,随你弹什么。” 素萱娘笑了笑,将琴摆好,随即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指将琴弦拨动如飞。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第102章 前夕 十二月十二。决战前夕。 悲歌飘到了遥远的战场,风雪无尽。 吴起踏在那披着积雪的黄土地上,猎猎披风飘扬于身后,温润璞玉静静悬于衣襟一角,在风中晃荡。 君子当温润如玉,有时却也免不了行些杀伐之事。须知即便是玉,也要经过鲜血的雕琢方能成就大器,从烈焰与炼狱中煅来的,方能称作真君子。 在他脚下是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武卒穿上了特制的铠甲,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这支军队将会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而后面成排的兵卒,他们的任务是在正面战场拖住敌兵,替武卒的必杀行动争取时间。换句话说,就是当肉盾,白白上战场送死。 千军万马沉默肃立,竟无人发一言,或是缘于首战的失利,或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或是迫于高台上那个男人的威慑力,亦或是源于他脚边跪着的秦国俘虏,敌方阵营的骑兵校尉。 俘虏的身上没有绑一根绳索,他是自由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更大的羞辱,这意味着即便他忽然发难从地上弹起来,对于眼下局势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当然,骑兵校尉也并没有弹起来,他只是屈从地跪在吴起脚边,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无颜面对他的国家。 “三军听我号令!” 众目睽睽下,吴起从腰间拔出宝剑,直指青天,慷慨激昂的呐喊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秦国虎狼,贪得无厌,犯我西河,屠我良民。大好河山,天奉吾也,延及庶民百姓,遍泽千秋万代!此番虎狼来犯,若吾辈惧死贪生,犹疑不前,无异于拱手赠河山于人,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杀!” “杀!” 三军瞬间爆发出激烈的呐喊声,将士们举起手里紧攥的冰冷长矛,向主将致以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天地间遍布杀伐之气,天地肃杀,恍然间又回到了出征那日阴冷的秋晨。老泥鳅也举起了长矛,随众将士一同呐喊鼓劲。 这一次大概真的有去无回了吧,他会白白枉死吗?还是死得其所?他死后,谁来照顾他娘? 虽然他的内心依旧免不了茫然与苦痛,但这一刻他还是决定忘记一切,全身心融入到这支军队中,融入这场战争中。 “吾闻野语有曰:‘狼不可养,虎不可纵,窃贼不可赦’。秦人残贼,觊觎他人之物,罪加一等,罪无可赦!吾等奉皇天之名,攘除奸凶盗贼,誓死捍卫西河,卫我大魏河山!”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 将士们抬起长矛,戳向无形虚空,仿佛在绞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凶狠而凌厉,带着捍卫河山的勇气与决心。 “杀!” “杀!” 万众瞩目之中,吴起挥动长剑,砍下了秦军俘虏的脑袋。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地上,被他拾起,并展示给众人。 受了血的刺激,那些有血性的男儿变得更加亢奋了,他们挥动森冷锋利的兵器,口中高呼激昂的誓词。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染红了积雪,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以血祭天,以血祭地!以血祭鬼神,以血祭亡魂!以血祭吾剑,以血祭河山!以血祭生民,以血祭千秋!以血祭不朽之盛事,以血祭万世之功业!” 长剑一挑,“呲啦”一声划开俘虏的皮肤,鲜血顿涌而出。两名将士走上前来,用布帛蘸了他的血,涂抹在巨大的鼓面上。 鼓面猩红。 “咦,好恶心!”云樗厌恶地捂住了口鼻。他虽说仅是站在队伍的最末端,但依旧能够闻到那股呛人刺鼻的血腥味,是他的错觉吗? 献祭完毕。吴起神情肃穆地举起长剑,让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斑斑血迹。 “明日一战,事关重大。胜则城全,败则城破,百里西河尽归他人,先烈亡魂死不瞑目。尔等皆为义兵,勇猛刚强不可凌,保家卫国坚无惧,勿要使国有所辱。宁可身死,城不可破!” “誓死捍卫,山河永在!杀!杀!” “三军听令!凡将军兵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绝无退路!”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天地有一瞬的肃静。将士们睁大双眼,不敢相信他们爱戴的将军竟会下如此军令。 如此冷酷,如此决绝,是血染的军令,没有为他们留丝毫退路。 孤之过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斜日西沉,残阳如血。 已经来不及了吗……没有退路了,前进是死,后退亦是死,军队被围困于死亡的山谷中,四面埋伏,进退维谷。既然如此,宁愿选择前进,亦不愿如丧家狗一般死去,是这样吗? 每个热血男儿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是这样吗? 冷风吹过,如刀锋,在脸上刻下深深的划痕。吴起孤独地立在黄土高地上,任风沙吹散他狂乱的墨发。 行军打仗绝不是儿时的游戏,输了还可以重新再来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丢了性命,即便再不甘心,也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谁希望自己随随便便像枯叶一样死去?可战场又偏偏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地方,一旦走上战场,就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审判。 你的命不在你手中,冥冥中自有天意。 如果我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该奢望有任何人记住我,只求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我能够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吴起抬起头,望向暗沉沉的天空。雪已经停了,晚霞将天边染红。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茫茫造化之中,他是多么多么渺小的存在,如毫末之在马尾,米粒之在仓廪,可他却妄图做天地的主人。像大鹏鸟那样扶摇直上九万里,叱咤风云,俯瞰天地,驰骋八荒,出入宇内,唯我独尊,做改变时代的人,做主宰天地的人! 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虚妄?是不是很可笑?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悲歌飘到了遥远的战场,风沙中有轻细的呢喃私语,仿佛一双温柔的手。 吴起,你真的毫无畏惧吗?他问自己。 不,我畏惧过,毫无疑问,我从未面临过如此棘手的战况。魏国的未来只在我肩上,我怕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面对一切,何不带着你的军队溃逃? 因为我是将军,不是老鼠。 那么,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走上战场,面对敌人,面对未知,面对生死?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曾年少立志,弃母求学。我曾在孤灯寒夜苦读不辍,亦曾周游列国寻求机遇。我曾泯灭人性杀妻求将,亦曾遭人唾骂苦苦忏悔。 一个人究竟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起身,挺直脊梁,走很长的路?是什么给予我这样的勇气? 为了理想,我舍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从炼狱中脱出,从烈火里煅来,从薄冰上履过,方才颤颤巍巍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已无所畏惧。 “铮——” 琴声铮铮,如宝剑嗡鸣,如马蹄隆隆,踏碎霜晨月。素萱娘优美的梵唱在天边响起。uu看书 ukashu.co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将士们的错愕仅持续了短短数秒。咬了咬牙,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他们抬起头,以坚定的眼神凝望天空,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芒。 不退就不退!谁在乎?懦夫才后退!懦夫就该死!懦夫就该死! 他们举起长矛,齐声高呼:“千秋功业!万世不朽!” “千秋功业!万世不朽!” “血祭河山,山河永在!” 渺小如我,亦想成为天地的主宰。如此,是不是很虚妄? 老泥鳅紧攥长矛,竟因激动而流下了热泪。 他才不是懦夫!他才不会后退!他是要守住魏国河山的,他是要建立千秋功业的!他会勇敢的! “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谨遵军令!” “所谓绝处逢生,人只有被逼到绝处,才能爆发出惊天的信念之力,颠倒阴阳,转动生死之轮。生与死,原来是这样转换的。”云樗喃喃道,“原来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竟是一个人的信念与勇气。” “小与大,同样是这样转换的。”长鱼酒补充道,“我从没觉得这些士兵如此伟大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师傅要我下山历练一趟,原来是有他的用意在的。若非亲眼瞧瞧这尘世,我对大道的理解也将永远停留于浅层。”云樗仰起头,看着高岗上握剑的吴起。 “多么可贵,又多么心惊,这回,我算是领教了……” 第103章 鬼车 “换首曲子吧。”桑柔品着香茗,淡然道,“太腻味了,听得我心里难受。” 素萱娘停了手,挑眉一笑:“哟呵!听我弹曲子还会嫌腻?罢了罢了,看在你思念心切的份上,不同你一般见识了,我便换首激昂的吧。” 素手轻抚琴身,她阖上美目,恍然间仿佛来到了遥远的战场,风雪凄凄,生死无常。指尖在琴弦上快速一抹。 “铮——” 一股气魄油然而生,洒然畅快如把酒临风,飞流直下。桑柔讶然抬头,怔怔凝望着素萱娘。 “英雄半生豪迈,酒一杯,提刀上马,纵横骋疆场。纵然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亦求扬名天下尽扫狼烟。若我英年弃世,带我回故乡。爷娘泣涕零如雨,乡邻奔吾丧,慰我天之灵。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以松为茵,以草为盖,以风为裳,以水为佩,日月作明灯,天地为穹庐,星光长伴我入眠。无哀恸,无哀恸,英雄豪迈半生,愿有人铭记,不愿把泪流……” 十二月十三。阴晋城下。 决战。悲歌不散。 天穹阴沉,城头飘着零星小雪。双方列阵完毕。魏军背靠黄河天险,以险要关隘作后盾。 厉兵秣马,操戈披甲,三军汇于阴晋城下。 城门紧闭,城头无人,高耸的古城仿佛睡去了般安详。但毫无疑问,今日将是决定这座城命运的一日。 吴起和孟公冶率领武卒先行,由孤之过率领余下四万大军压阵。 长鱼酒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缰绳。经过这几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但他不确定再一次面对韩落瑛时,能否真的一身轻松。几万人的性命握在他手中,他依旧免不了有些紧张。 “曲生,到时候别忘了闭息凝神,这样可以减轻心胜剑造成的伤害。”云樗提醒道。 长鱼酒点点头。 “还紧张?”云樗关切地问道。 长鱼酒点点头:“这场赌局的筹码太重了,我输不起。” “谁又输得起呢?”云樗反问道,“可总有人要输,总有人得付出代价,没办法的事。顾虑太多反而没法成事,尽自己所能吧,别让自己太紧张。” 长鱼酒知道云樗是在安慰自己,他抬手捏了捏云樗的脸蛋,“若是赢了,带你去醉玉天香喝酒。” “好啊好啊!”云樗高兴地拊掌道,“不许反悔哟!” “呜——” 激昂的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击鼓进军。 若士不得士,车不得车,骑不得骑,虽破军皆无功。不知怎的,长鱼酒忽然想起了吴起的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 功名利禄对这支军队诱惑太大,那些功名未成的兵卒,每个人都在拼了命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呜——” 大地震颤,铁骑隆隆,前方忽地弥漫起狂乱风沙,风沙中映出千军万马的轮廓。 “来了。”云樗攥进缰绳,严阵以待。 “来了。”孤之过举起长矛,直指前方。 “全军出击——” “轰隆隆——” 脚下的大地在剧烈颤抖,如山岳崩塌。 战车部队先行,步兵随后,骑兵护于两翼,大军前行。 从八月到十二月,这支军队行了整整四个月,漫漫征途终于走到了尾声。不知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他们是否依旧心怀恐惧? “走了。”长鱼酒一勒缰绳,“驾!” 云樗了然一笑,驾马跟上。 命运的序幕缓缓拉开,一场波澜又起,时局风云变幻,谁能主宰天地? 惊沙扑面,四周响起兵器激烈的交战声,金属碰撞声刺激着耳膜。 “战车来了,快让开!” 秦军没有改变策略,仍先以战车冲阵。辘辘战车从山坡上俯冲下来,魏军步兵疾速向两边退去,在当中留下一个大缺口。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了秦国战车数量明显增多以外,似乎与前几场战争并无太大分别。 “伏击!” 步兵握紧长矛,耐心等待骑兵的到来,以便进行伏击。 然而他们并未等来秦军的骑兵,秦国似乎改换策略了。来的只有战车而已,战车部队后面什么也没跟。 “什么情况?”魏国步兵都是一头雾水,“为何没有骑兵随后?” 前方的孤之过同样一头雾水。 密集如云的秦军骑兵不断从两旁涌来,却不见当中有步兵。 孤之过兀自等了半天,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惊,虽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呜——” 前方忽然传来了古怪的号角声,似亡灵的感召,似诱人的蛊惑。孤之过心下登时一惊。 “全军保持队形!”他高呼道,“不要慌——” “嗖!” 雨祭出鞘,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在地。迅速解决对方一名小卒,长鱼酒横刀于马前,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穹。 “她来了。”长鱼酒喃喃道。 号角声越来越近,队伍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一辆巨大的战车。不,说它是战车也不确切,更像富贵世家出门上街乘的马车,却又比寻常马车大了一倍不止。 小巧玲珑的车轮镂刻得十分精致,由八名士兵推拉着前进,紫色珠帘从矫顶一泻流下,轿帘上印着精致的龙凤嬉戏图,朱红色帷幔垂下,映得车里朦朦胧胧,只见一窈窕倩影,绰约多姿。 若是撇去周围穿铠甲的士兵不看,这马车,倒有些像新婚时乘的新车,乍一看,竟跟他与韩落瑛大婚时的场景颇为相似。 “咯吱、咯吱、” 轮轴摩擦,发出冰冷刺耳的声响,提醒长鱼酒这里是危机四伏的战场,而非端氏城繁华流荡的大街。 是想让他忆起新婚时的恩爱,还是在扰乱他的心神? “鬼怪来了,是那鬼怪来了!”军队开始变得混乱。 长鱼酒将利刀横于胸前,神色冷峻异常。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没由来有种滚烫的灼烧感。在他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不断向下流淌。他知道那是心胜剑阵已经启动的征兆。 云樗将自己冰凉的手按在他额头上。 “好些了吗?” 长鱼酒喘了两口,用力按住自己心口,“好些了,多谢。” “不要慌张!勿乱阵脚!”孤之过疾声高呼道。 士兵们这才稍稍镇定了些,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继续战斗,只是心里无端多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啊——” 乱军中,一名魏兵忽然捂住心口,大声凄厉惨叫起来。 “救我!救我!”仿佛全身着火了一般,他忽然扑倒在地上奋力打起滚,仿佛想要摆脱些什么,很快又被身后的秦军骑兵一箭射穿了脑袋。 “该死的,又来了!”孤之过低声咒骂了一句,快马加鞭,一击刺穿了对方护军的咽喉。 “一命偿一命!” “嘭!”一声巨响,大批魏国兵卒倒下,躯体化为一团诡异的血雾,很快消散于天地之间。 阴晋城头响起了渺远的歌谣。 “我心灭,我心在。百花杀,百花开。心灭,心在,心花外。花杀,花开,花心来!” “杀——” 秦兵一个个杀红了眼,不怕死地冒着刀剑冲阵,为那辆宫车左右开道,周围三丈顿时血流成河。 “不好!”孤之过惊声喝道,“放箭!快放箭!” 弓箭手将弯弓拉成满月,瞄准那华丽高大的宫车。 “嗖嗖嗖!” 如雨点般密集的流矢呼啸而来,带起一阵凌厉的破风声。云樗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头顶有东西快速掠过,当他意识到那是能射穿人骨的箭矢时,差点没吓瘫过去。 “嗖!” 密密麻麻的箭飞了过去,射向宫车。但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箭矢在离车帘不到三寸的地方生生止住了,每一支箭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悬浮于空中。长鱼酒明白,是车里的人用内力控制住了这些箭。 “好强的内力!”他蹙眉道。 云樗盯着那些箭头,一脸凝重,“这才是心胜剑真正的威力么……小心!” 只见那悬浮的箭矢忽然在空中爆出一连串火花,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外暴射而出,每一支箭头都燃烧着星星火焰。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箭矢朝着魏军阵地射来,火光冲天,映着每个士兵惊恐的神色。 “啊!” “啊!” 弓箭手登时联排倒下,如山岳塌陷,熊熊烈焰将他们的肉身吞噬殆尽。 “当当!” 长鱼酒将刀横在身前,以霹雳之速将云樗与自己周身的飞矢一一格开。uu看书 ww.uukansu.co “退后!退后!”孤之过疾声喝道,“统统往两边退!” 死亡的阴影笼罩大地。出于恐惧,人群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 孤之过转头向长鱼酒示意,长鱼酒点点头,让他放宽心。 宫车慢悠悠地行驶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仿佛逛大街一般悠闲,方圆十里无人敢上前阻拦。转瞬间,宫车便已行到长鱼酒和云樗面前。 “不能让她这么放肆剪屠下去了!”云樗怒道,“得给她点厉害瞧瞧!”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长鱼酒将刀横在胸前,一旋,旋即脚下猛地发力,一个漂亮的弹射径直从平地跃起。 “我管你是谁,拿命来!” 雨祭闪着森然寒光,仿佛在进行一场大雨中的祭祀,而车里那个人将成为它的祭品。 天地间陡然飞沙走石,狂暴的力量不安地躁动着,如排山倒海,势崩山岳,一浪高过一浪。 “呼——” 长鱼酒屏气凝神,手起刀落,一记横劈随着破风声重重砸在车身上。 “咔擦!” 宫车瞬间被削去半截,露出里面的景象:宽大的锦榻,绛紫色的毛毡,朵朵莲花,淡淡的檀木香,一面铜镜。小巧的铜铃悬于车壁上,轻轻摇晃,发出“叮零零”的脆响,恍若魔音贯耳,让人不觉生出幻象来。 长鱼酒忽然感到内心一阵灼烧的疼痛。他连忙捂住心口,就地坐下运功顺气。 车里空无一人。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忽觉一阵没由来的心惊。明明刚才还在的,人呢? 第104章 寂寥桃花 长鱼酒忽觉没由来的一阵心惊。刚才明明还在的,人呢? 云樗忽然大喝一声:“曲生,小心身后!” “嗖——” 长鱼酒顿时感到背后一寒,逼人的剑气几乎要将他冻结,好快的速度!他来不及回身,便挥刀格挡。 “轰——” 巨大的能量席卷而来,仿佛千斤重的方鼎压在身上,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强悍的攻势令长鱼酒措手不及,他忙一翻身,从那攻势范围中抽身而出。 “嗖嗖嗖!” 恍然间无数剑影掠过,遮天蔽日,剑的阴影将他笼罩。 霎时间战场上破风之声大作,那并非飞矢声或是交战声,而是深沉暗夜里被某种力量撕卷的声音,毛骨悚然,切割在人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曲生,快退!”云樗惊呼道,“那是心胜剑的本体,快退出去!” 长鱼酒心下暗道不好,将手中的利刃挥舞如风,幻化出千万道残影,生生逼开周身趁虚而入的剑气,还有那股不知名的狂躁气息。 那抹不知何时消失的灰暗剑影忽然间嗡鸣声大作,倏乎于前倏乎于后,鬼神莫测其位,在暗夜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瞬间撕裂夜幕,如闪电般直刺长鱼酒后背! “曲生小心!”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长鱼酒咬紧牙关,猛地蹬地而起,将毕生速度发挥到极致,以冲破云霄之姿跃然而起,拼命向外冲。 巨大的冲击力陡然袭来。 “轰——” 长鱼酒倒飞三尺,如断线的风筝般落到黄土地上,全身上下鲜血淋漓,到处是伤口,惨不忍睹。 “曲生!”云樗惊慌地飞奔而来,检查他的伤口,“这,这怎么可能!” “都是些皮肉伤,没事。”长鱼酒抬起头,仰望单脚立在残破车顶上的女人。 狂风如刀,吹拂着她乌黑柔滑的秀发,有种惊心动魄的异样美感。她身上干干净净,一丝血污都没有,绿罗裙飘摇着依旧鲜艳如春。 长鱼酒苦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用刀支撑着身子一点点站起来,站起来。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他并不想失去,不然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云樗在一旁小心搀扶着他。 “好久不见,俱酒。”韩落瑛优雅地理了理裙摆,对着长鱼酒嫣然一笑,媚意横生。 长鱼酒咳了两下,抹去下巴上的血丝,冷笑道:“我想,我们前几日还打过照面吧,怎么,落瑛的记性何时也这么差了?” “古人云:一日不见,若三秋兮。蟪蛄春生夏死,冥灵以千年为春秋。何以知小年不及大年?一日之于三秋,难道又有很大分别么?于千百世间不过白驹过隙。时光也罢,相思之意也罢,最后都是留不住的。” 那声音泠澈如竹,生机活泼,在长鱼酒内心深处激荡起圈圈涟漪。 韩落瑛为何要出这样的话来?是在引诱他吗? 长鱼酒清醒地意识到,他与云樗眼下的位置正是心胜剑阵中枢地带,层层杀机,危机四伏,一步踏错,而后将步步踏错,直至万劫不复,因此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一日不见若三秋兮……”云樗轻声重复着那句话,眉头紧蹙。 就在他陷入苦苦沉思之际,长鱼酒忽然捂住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口鲜血。体内剧烈的灼烧感似乎比先前厉害了一倍不止,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在被烈火煅烧,痛苦异常。 “俱酒,救我!” “不,他没有疯,他只是很伤心……” 那些声音如花,在长鱼酒脑海中不断回响,伴随着那烈焰的焚烧感,仿佛是想用那烈焰煅一柄剑,将那些话语煅成剑上的铭文。 “够了!”他咬紧牙关,尽力保住最后一缕意识。 “哼哼!心痛的滋味怎么样啊?”悦耳的酥音在头顶响起,直撩拨得人心痒痒,“我所尝过的苦痛,从生死绝境中煅来的炼狱之火,今日统统还给你!遭人抛弃的冷落之痛,孤立无援的绝望之痛,生死劫难的恐惧之痛,你可以在心火中一一品尝到。” “你——”云樗指着她的鼻子冲她骂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曲生受了这么多苦,你为何还要折磨他?夫妻之间多年情谊,怎会落得如此寡淡?” “哈哈哈!”韩落瑛大笑起来,“这场游戏真是越发得好玩了。小心,俱酒,心胜剑在你身上留下的创伤可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剑上的火毒已经从伤口里钻进去了哟!” 她轻抬素手,一把剑的轮廓在她手中渐渐显现,初为剑柄,而后剑身从柄上生出。竟是一把流动的火焰之剑。 “聚火为剑,以剑驭火。这才是心胜剑,是一个人的心引燃的全部火焰。前几次不过是陪你们玩玩,今日便让你们领教一下心胜剑的真正威力!” “好!我来领教!”云樗冷着脸,向前踏出一步,“道家三绝究竟绝到怎样的地步,我很好奇!” “云樗!回来!”长鱼酒挣扎着喝止道。 “曲生,你先调养一下内息,保存些体力,让我来会会这个坏女人!”说罢,他腾空而起,手势飞快地变幻着,于掌心勾画出一朵桃花。 “好奇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用在不恰当的地方,是会害死人的。”韩落瑛掩口一笑,轻轻挥动素手,心胜剑凌厉地劈出一道道火炎。 云樗左闪右避,将速度发挥到极致。他深切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劲对手,没有时间留给他作铺垫过渡,若是一拖再拖,其自身反而会陷入不利境地。为今之计,唯有一击制胜。 云樗双手合十,暗暗蓄力,心下默念口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风雨如晦。” 桃花是希望,亦是晦暗的绝望。桃花晦,他最强的一招。 转瞬间,一朵巨大的桃花在他掌中凝聚形成,云樗指尖轻弹。 “铮——” 桃花化作一道流光,呼啸着飞驰而去。 “一定要起作用啊!”他在心中默念道。 “哼!华而不实,虚而无用。”韩落瑛冷笑一声,抬起纤细的指尖,对那疾驰而来的桃花一点。 “呼——” 冰冷无形的气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桃花被生生定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云樗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 她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从花心跃起,“腾”地蔓延到了整株桃花。 “呜!”云樗吃痛地呜咽了一声,猛然捂住心口。他感觉自己的心正被烈焰灼烧,一如那朵桃花般。 “花上之火乃有形之火,心中之火乃无形之火。化虚为实,虚实相生,这便是心胜剑的威力。而它更厉害的地方则是——让一些人引火自焚。” 韩落瑛把玩着长剑,看起来兴味盎然,“桃花晦?难道支离无竟就教了你这些?咯咯,小娃娃,你还差得远呢!” 她随手拈过一缕火苗,芊芊素手屈指轻弹,跳动的火苗转瞬化作三朵小桃花,桃花又生桃花,无穷无尽。不一会儿,在她周身已悬浮了大大小小千百株桃花,散发幽幽的清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道无形,天道飘渺,而所谓桃花,不过是大道于天地间的一种凝实体现罢了。” 云樗惊愕地注视着她,uu看书 uuanshu几乎失了分寸:“你,你,是你……” 素手轻挥,千百朵桃花又渐渐聚拢起来,化作一朵巨大的桃花,然后慢慢淡化,褪成一道浅浅的影子。 “世事纷繁缭乱如桃花,却无不复归于道。天道晦暗,飘忽无形,安时而处万物之下,寂兮寥兮,混同玄冥。此乃桃花晦的真正奥义。”她望着怔怔的云樗,轻笑一声,忽而猛地隔空拍出一掌。 “啊——” 云樗猝不及防,倒飞三丈,重重地摔在地上。 “咳咳!”他痛苦地捂住心口,一口血喷了出来。 “云樗!” 长鱼酒见状又惊又怒,刀锋直指向韩落瑛,“你伤害我的朋友,我绝不容许!” “等等!”云樗虚弱地拽住他的衣角,“别去。” “怎么了?”长鱼酒俯下身,紧张地看着他。 “好奇怪……我不知道,不对,这不可能……”云樗失魂般地摇头道,“桃花晦,大道暗昧……怎会如此强悍,这几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竟可与师傅相比肩了。” 长鱼酒没明白,“你想说什么?” “不!”云樗强撑着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慌乱地惊叫道: “你不是!你不是韩妃!这一切都是假的!智巧可学,道化却学不来!更何况,方才,方才你竟直呼我师傅名姓!” 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目光如炬,一字一顿:“这里根本没有韩妃,你就是画镜夫人!” 长鱼酒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什么?画镜夫人? 第105章 画镜 站在长鱼酒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韩落瑛,而是画镜夫人,这教人怎么信服? 她说话的方式,眼神,小动作,都跟昔日的韩落瑛如出一辙,还有绝美的箫声,长鱼酒坚信不疑,举世上除了韩落瑛不会有第二个人吹得出来,又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偷梁换柱?这不可能!不可能…… “你营造了一切,又编造了那些荒唐的故事,只为让我们相信你就是韩妃,让曲生受到良心的煎熬拷问,好从心理上彻底击溃他,是不是?”云樗尖锐地指出道。 “哈哈!不愧是我道家弟子,果然洞察力不斐。”绿衣女子忽然哈哈大笑道,“你猜得不错,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韩落瑛,我就是画镜夫人。” 长鱼酒愕然。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韩落瑛。从头到尾,你见到的都不过是我一人罢了。你所深爱的、内疚的、后悔的、憎恨的,都只是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而已。怎样,这场游戏是不是很有趣?” “你说什么?”长鱼酒挣扎着起身,眼中是绝望的死灰色,“不!我不相信!这是一定是幻觉!落瑛,你一定是在骗我!” “曲生!你清醒点!”云樗大喝道,“韩妃和道家有何关系?你怎会这么巧就遇见她?这世上的偶然背后隐伏着的,全都是必然,而你所见到的偶然,都是在前方埋伏好的陷阱!” “不!”长鱼酒坚决摇头道,“我不相信!如果你不是韩落瑛,便是她的鬼魂。不然世间怎会有如此相近之人?说话的方式、神态,做的动作,乃至吹出来的箫声都一模一样,这根本就不是他人能够仿得来的!你确实变了,但给我的感觉却未曾变过,感觉不会说谎,我知道一定是你!” “哈哈哈!你正好说反了!”女子妩媚一笑,眼中带了三分揶揄,“感觉这种东西常常说谎。当你身处一个完全虚假的空间中时,你的感觉便失了作用,因为在这里,什么都是假的,你见到的是虚妄,你听到的是虚无。风景是假的,乐音是假的,你的感知是假的,就连你自身也是假的,这时的你又能相信什么呢?” 长鱼酒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冷声道:“你什么意思?荒唐!我明明好端端站在这里,怎会是假的?” “心胜剑的至高之境,懦弱者引火自焚。”画镜夫人轻抚秀发,勾唇一笑,“从你在城楼上见到我的那一刻,或者说当你听到箫声的那一刻,你已经陷入到一个彻底封闭的幻境中了。心胜剑,是一把剑?一种功法?非也,乃是造花幻境,心存之荡念。在这个虚妄幻境里遍布着镜子,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每一面镜子,都从不同角度照出你的心绪。而我则透过镜子里的层层映像,窥探你的内心。” “一切都是假的……”长鱼酒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一切,都是幻境?” 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忽然瘫软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哎……古人云一叶可障目,人的双眼被乱花蒙蔽乃时有之事。可听觉呢?那些字句,实实在在,难道我还会听错?纵然她的性子发生了巨大转变,变得几乎面目全非,但说话的方式却一如从前,还有那些小动作……就好像真的在跟落瑛对话一般,毫无破绽,可你,你为何会了解我的过去?” “心胜剑,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道家三绝,这会儿我相信了。”云樗叹道。 “不是说了么?一个人最不能轻信的就是他的感觉,否则一旦别人利用他的感觉做手脚,他就会陷入一种极度危险的虚妄死境。我不过是利用幻境里的镜子,将你的想法、情感、心绪向外投射出来。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能从这些模糊的映像中读出来一些碎片。”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我猜你一定很疑惑,为何你竟从头到尾都无知无觉,对不对?” 她弯了弯嘴角,露出与韩落瑛一模一样的笑容,“这就是原因,我通过镜子窥探你的思绪。我脱口而出的那些话,都是你幻想中韩落瑛会说的话,而我不过将你的心中所想复述出来,你自然不会发现个中的破绽。因念成想,因想成妄,世人皆病也。” “不!你撒谎!”长鱼酒大声反驳道,“你不可能对我一无所知。你是见过韩落瑛的,对不对?不然你无法凭空设计出这样的幻境来困住我!你了解我的过去,知道怎样做才能最有效地杀死我。韩落瑛现在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长鱼酒指着她,厉声质问道。 画镜咯咯一笑,魅然天成,“韩落瑛?这个小娃娃,我没把她怎么,她不是好端端地待在你心里吗?飞鸟之影,莫见其移。一个飘渺得连实体都没有的幻影,根本什么都不是,不是草芥,不是沙粒,甚至连水汽都不是,我画镜何德何能,又岂可夺得走她呢?” 长鱼酒敛眸不语。 “飞鸟之影,莫见其移?”云樗细细咀嚼着这句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长鱼酒稍稍镇定下来,用刀支起身子,沉声道:“所以……我始终都困在我自己的妄想之境里,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心声,而你通过心阵攫取我的心绪,并将它们转化为置我于死地的利剑。所以……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人?” 他冷笑一声,神色悲凉。 “不错。”画镜轻抚长剑,妖娆一笑,“不过呢,倒也没那么不幸,至少还有一个神识清明的小弟弟陪着你,不是吗?” 长鱼酒看向云樗,“你能听见箫声,你的所闻所见,难道也是虚妄吗?” “我……我不知道。”云樗摇头道,“也许我跟你看到的不一样吧。” 长鱼酒的目光重新回到残破的车顶上,一袭绿裙,衣袂飘飘,宛若画中仙,依旧是韩落瑛的模样。他没由来感到一阵胆寒。 “或许你是对的。”他对云樗说道,“你看到的正是画镜本人,而我看到的却是虚妄。可现在,这个幻觉仍在继续。” 云樗悚然一惊。 “那……那你能不能试着打破它?用自己的意识或是智识试试看?” 长鱼酒摇摇头,神色凝重:“不行啊,我根本无从着力。周遭的一切太正常了,跟真实简直没有区别。” “也许这就是现实呢?”云樗道,“也许在你周身,只有一部分是幻境,另一部分则是真实的呢?你可以先试着辨认一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你自己虚构出来的。” 长鱼酒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你不仅做不到,而且也没有这个时间去做了。”说话间,画镜夫人陡然间从车轴上腾跃而起,素手轻扬,心胜剑挥出,激起千层热浪。 四周立马响起一波惨叫声。三五士兵捂住心口,连排倒下,转瞬化为一团血雾消散而去。 “糟糕!剑阵变强了!”云樗惊声叫道,“快阻止她!” “心灭,心在,心花外。花杀,花开,花心来。时代正在改变她的面目,新的战争已经开始。时代的更迭需要鲜血来浇灌,没有杀戮,就没有新生。” “你这个叛徒!疯子!”云樗指着她怒吼道,“门派规矩,道家人不得入世做为,你难道忘了吗?你明知这场战争并非出于正义,uu看书 ww.ukans.cm又为何要助秦国屠戮无辜生灵?你背叛了道家,不是吗?” “我已经触犯过一次门规了,自然不介意再触犯一次。小弟弟,你要知道,这世上永远有比门规更重要的东西,是我要去探求的,神秘的传说。”画镜夫人优雅地漫步在战场之上,所经之处士兵连排倒下,化为血雾齑粉消散于天地间。 “该死的,这娘们翻了天了!”孤之过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强行镇定地指挥着,“格老子的!武卒那边怎么连个鬼动静都没有?再不行动,我们这边统统都要死光了!” “驾!”他一咬牙,勒马前行,“都给我顶住了!敢后退的,军法处置!” “杀——” 尽管内心满是恐惧,魏军依旧不怕死地向前冲,与强大的敌人缠斗在一起。 “誓死捍卫,以血祭河山!” 士兵发出了他们最后的呐喊。 战车碰撞,短兵相接,旌旗蔽日,流矢纷纷如雨下。兵卒的数目在急剧减少,遍地横尸,战场上满地狼藉,只剩下一颗颗温热的赤子之心,还在生者的胸腔里不息地跳动。一声呐喊激起千层浪,近处远处涌出一声声热烈的回应。 “以血祭河山!” “以血祭河山!”无数士兵呐喊着倒下,于血泊中死去。 “来吧!来吧!”画镜夫人狂笑着,将心胜剑舞动如风,“是时候告别过去了,新生!新的生命将在血泊中诞生!” “怎么办?曲生……”云樗虚弱地瘫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面如死灰,“我们是不是要完蛋了?” 第106章 血祭河山 “不!”长鱼酒咬牙怒吼道,“绝不!”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双目赤红,神色冷厉。在他体内,两种力量正不断抗衡,仿佛冰竞火炎一般,于他的脏腑之间上演冰火两重天。他只觉痛苦到了极点,痛苦到想结束这种痛苦,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不为自己,为那些士兵,那些与他一般渺小而宏大的众生。 “只要一息尚存,我便同诸君一起,作战到底!” 这是属于千万人的故事,而非身居高位者的一场游戏。这个故事,必须由千万人来将它谱写,管你是什么画镜夫人、绝顶高手,你一个人,还不够资格! 长鱼酒不顾自己流血的伤口和体内剧烈的能量波动,足尖一点,飞身掠向画镜夫人。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夜雨幽晦兮,浮生万千皆成祭!” 一出手,便是杀招!最后一搏了,不成功,便成仁! 长鱼酒用尽全身之力,凶悍异常的一刀劈出,凌厉地斩向画镜夫人纤弱的娇躯。 “哼!”画镜夫人冷笑一声,挥起衣袖,滚烫的热浪铺天盖地,巨大的能量几乎要将人吞噬而去。 毕竟差了好几辈,修为当然也差了好几倍。云樗思忖着,忽然变得焦虑起来。 “曲生!危险!快回来!” 在强悍的能量飓风之下,长鱼酒的攻势陡然一滞。 体内的两股力量似已经分出了胜负,因为心上的灼烧感并没有方才那样强烈了,取而代之是一股如清泉般的爽朗之感。长鱼酒咬了咬牙,顶着飓风的冲击向前去。 “蚍蜉撼大树,到底能撼到什么程度?”画镜夫人轻笑着,化为流光一闪,瞬间出现在了长鱼酒身后。心胜剑冷不丁刺出,仿佛毒蛇。 “糟糕!”云樗急得大叫,“曲生——” 长鱼酒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利剑刺穿了肩胛骨。 炼狱中的烈火,灼烧感即刻爬满了他全身。 痛!除了痛,还是痛。 “曲生——”云樗的声音宛如从天边传来,如此渺远不可及。 五色、五味、五音、五感,在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离了,周身一下变得空寂起来。长鱼酒只觉自己被封在一个巨大的蚕蛹之中,茫茫一片混沌,只有自己微小的呼吸声在这天地之间回荡。 身体正逐渐变得轻盈、透彻,直到可以自由自在地漂浮起来,不受丝毫束缚。一股能量正如洪流般从他体内源源不断涌出,流经他的周身八十大穴,缓缓弥合心剑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 他失败了吗?蚍蜉撼大树,最后的最后,依旧免不了失败的结局? 不!这绝非他活着的初衷!他来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为了要认输的! 平生少年时立下的青云之志,难道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一个人究竟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起身,挺直脊梁,走很长的路? 幽闭的空间寂静无比,只有他一人的思绪在无限反射,抛出疑惑的是他,得到的回应却也是他自己。 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吗? 空间中发出细密微小的“簌簌”声响,仿佛在回应他的提问。 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回到最初的地方?为什么平生少年时的志向,他竟已看不见了? “夫子,请问何为成人?”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平生之言是什么?” “所谓平生之言,就是一个人对仁的承诺。士以仁为己任,无终食之间违仁,将仁一字铭记于心,时刻不敢忘却。” “为什么要对仁承诺?我不明白!难道仁义之人必然会成功吗?” “呵呵,酒儿,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不过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仁是什么?吴起,你不是问仁是什么吗? 所谓仁,就是一个人最纯净的本心,是他的平生少年志向,是他的全部信念与热忱,也是他为人的最高原则与品行操守。 “酒儿,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嗯……我想成为夫子那样名满天下的人,既博学又受人尊敬,还有这么多弟子跟着。我还要把坏人统统赶走,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这样母妃就不会哭了,大家都不会哭了!我要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吗?” “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仁,这就是平生之言,虽然精致得有些不真实,但正因为它精致,才引得这么多士人前赴后继去追逐。 纵然他们最终失败了,亦不会轻易言弃,大不了站起来,挺直脊梁,重新来过。 “他没有疯,他只是很难过。” 姬俱酒未曾疯过,一刻也未曾丧失理智,即使这条路上已是枯骨满地,他也会大胆迈开步子,坚定地走下去,这样,他才能回到开始的地方。 天忽然亮了,一切痛苦是非如潮水退去,只余他一人,疏疏朗朗,天清地明,如在镜中游。一股清气在他心间游走,化作万千神光。 落瑛,不论怎样,你永远在我心里。 “曲生——” 壁垒层层破碎,又回到了喧嚣而血腥的战场。心剑还插在他的肩胛骨上,却没有了向时的灼烧感。淋漓鲜血顺着手臂流淌而下,惨厉异常。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一瞬间,长鱼酒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是紫黑两个瞳子相互交叠,妖异而冷酷。 “轰——” 狂暴的力量自他的体内喷涌而出,宛如脱缰的野马般朝着万里深渊奔腾而去。 天地变色,风卷云涌,雷霆震怒,江海逆流,万马齐喑!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兵戎交战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那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如飓风般回旋在天地之间,在冥冥中掌握生死轮回! 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道家?”云樗惊讶到难以置信,“竟然是道家!” 千军万马这一刻抬头,仰视这惊动天地的风暴,神色惊恐而肃穆。 长鱼酒双眼赤红,青筋暴起,似已失了神智,却又清明异常。只见他握住肩胛骨里的剑尖,轻轻一捏,“咔擦”一声瞬间将其捏成齑粉,纷纷扬扬地散落而下。 “果然没错!大宗师!”画镜夫人难掩眼中惊怖之色。 巨大的力量以雷霆之速沿剑身蔓延,画镜夫人应接不暇,反手生生接了下来。 “轰——” 两股力量在空中交汇,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冰竞火炎转而消散,化作霁月光风,疏疏朗朗镜中游。此处能猛然转念,勘破幻境而出,邪魔亦是真君子。”长鱼酒冷冽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云樗难以置信地倒退两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刻的长鱼酒当真宛若脱胎换骨一般,威严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轰——”巨大的能量从他的体内溢出,席卷整座战场。 “危险!骑兵下马,步兵趴下!”孤之过见状连忙惊喝道。 能量达到了顶峰,空前绝后,旷古绝今。uu看书.uukanshu只听画镜夫人闷哼一声,向后疾退三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旋即颓丧地瘫倒在地。 “糟糕!大人落败了!”见画镜夫人落败,秦军的攻势开始出现紊乱。 “好机会!”孤之过大喜过望,赶忙勒住马头,“给我杀!” “杀——”秦军后方竟忽然响起呼应之声。 “是武卒!”孤之过眼前一亮。 “嗖嗖嗖!” 利箭密集如雨点,箭箭无虚发,后排秦兵应声倒下。 “速速撤退!我们中计了!”马蹄隆隆如惊雷,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从身后冲杀而来,如砍瓜切菜般杀出一条血路。秦军霎时间血雾弥漫、惨叫连天。 骑兵分成三路,以中路冲阵,从左右包抄,将秦兵牢牢锁在圈中。秦兵惊慌着试图撤退,却发现后路已经被切断了,只得硬着头皮向前。 紧接着而来的是战车,车轮滚动速度之快仿佛是从山巅冲下,在满满黄沙上碾出一条条深深的印记。那是勇者的象征! 写着“吴”字的大旗缓缓出现在秦军视线中,高亢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士兵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尤其是未曾立过功勋的士兵,此刻只觉热血沸腾、心血澎湃。 这是他们立功的机会!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从头来过的机会!俘虏和战利品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怎么能够轻易放过?那些杀死他们同伴的人,那些让他们一度绝望的人,那些侵犯他们国家领土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 未曾立过功勋的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上去,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血流漂橹。 第107章 战争无义 顷刻间,武卒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上。同一时刻,阴晋城城门开启,守军将领从城内冲杀而出。弓箭、战车,守城将军调动了城里的全部军备,只求一举击溃秦兵,将这个外来侵略者永远赶出他们的城。 吴起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手中的长剑沾了血,满脸血污,神情冷酷,仿佛来自地狱的血修罗。 秦军还试图抵抗。 吴起冷笑一声,森冷利剑在前胸一封,一排人马应声倒地,每人脖子上一道血痕。 “挡我去路者,死!” 秦军阵地一片混乱,士兵一个个相互践踏、抱头鼠窜。一时间战鼓惊天动地,天地肃杀,浴血奋战的魏军双眼赤红几近疯狂,仿佛在暗夜中压抑等待许久的猎豹。 矛戈断了,挥剑便上,剑折了,随手操起一样顺手的家伙就杀,血溅到脸上抹都不会抹一下,只顾死死盯着敌人的咽喉。 洞穿!洞穿!直到眼前看不到一个站着的秦兵为止。 “以血祭河山!” “以血祭河山!” 他们仰天长啸,发出压抑许久的呐喊。 痛快!痛快! 春秋无义战,战争无义,人有义。 在这短短一瞬间内,局势陡然疾转,双方风水互换,胜与败、生与死、成王与败寇、领主与盗寇,功业与耻辱,都不过流光一瞬。好生奇怪!人这一生寒暑几十载,决定命运的往往却只是这些瞬间。 很快,武卒在秦军阵中开出一条血路,吴起与孤之过两军汇合,再加上城内的守军,三放势力联合贯通,局势有如天罗地网,置秦军于孤境,终沦为待宰的羔羊。败局已定。 吴起骑在骏马上,看前方狼狈溃逃的秦军,下巴扬起,嘴角挂着桀骜的冷笑,当真是鲜衣怒马、豪气万丈。 吴起,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但我毕竟还是成功了,不是吗? “刀剑无眼,战争无义。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战争的意义,便落在那生生死死的轮回之中。” 他转头看向战场的某一侧,那里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过,此刻还残留着一道道狰狞的裂痕。他的神色随即又变得凝重起来。 “一如我所料,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有大麻烦了……” “将军!”孤之过快马赶来,满脸喜色,“启禀将军,秦军已经剿灭得差不多了,只是逃了王僇那小子,是末将的失误,请将军责罚!” “无妨,穷寇莫追。你且去遣人保护长鱼酒和云樗,特别是长鱼酒,他现在很虚弱。” “回将军,已经派人去了。” “云樗,云樗……”长鱼酒靠在云樗身上,满身是血,满脸疲惫。 “曲生!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你放心。” 战争尚未结束,周围依旧是兵戎相接的厮杀,尽管胜负已定。长鱼酒挣扎着坐起来,看着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魏兵,那些平时疯疯癫癫嗜酒成瘾的软蛋,仿佛此生第一次认识他们。 他们也曾想家,也曾厌战,也曾作贱自己。可当他们走上战场,置身于千千万万个自己之间时,竟又英勇无畏地提起了刀,忘记了自己的痛楚,甚至忘记了自己。此时此刻,他们只是一名士兵,是国家的保卫者,回荡在他们脑海中的不过是那一分执念——前进,再前进,守住国家。 这一刻,双亲妻子、家乡月光,统统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守卫者。在国家与自己的家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保的是身后这片乐土,保的是千千万万条性命。那如果最终回去,发现自己的家还是没了怎么办?又该如何面对残破的一切?他们不曾为之恐惧吗?就像恐惧自己刀尖上脆弱的性命一般。 不,他们恐惧,恐惧到麻木,然后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长鱼酒只觉百感交集,那些士兵如此渺小又弥天弥地,这一刻,他只想与他们同在。 “曲生!你做到了。”云樗激动道,“你打败了那个坏女人!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谢谢你,云樗。” “谢我做什么?”云樗不解道,“我又没帮上忙。” 长鱼酒摇摇头,神秘一笑:“不,你帮上了,而且帮了大忙。” “我帮了大忙?”云樗眼睛“噌”地雪亮,“那太好了!比如呢?” “比如你把我的刀捡回来了,可算是大功一件啊!” “走开!”云樗赐他一个白眼,把他推开。 “哎哟!” 经过魏军的反复冲杀,秦国五十万大军被打得溃不成军,长达四个多月的西河保卫战终于落下帷幕。秦军溃败而逃,魏军乘胜追击,将丢失的十三个县城全盘收回,直将秦军又赶回西边去了。 吴起以五万人之力击溃秦军五十万人马,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将被永远铭刻在史书上的不朽传奇。 战争结束了,阴晋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个士兵在那里清理着战场。 风沙漫漫,雪落无痕,高耸的城墙静默地立着,仿佛守城的勇士。无数将士长眠于此,以天地为棺椁,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济送。魂魄自由来去于天地间,不受束缚。 十二月廿一。 吴起率主力部队先行返回禹王城复命,伤亡士兵留在阴晋城内,由军医照顾治疗。长鱼酒和云樗都受了不轻的伤,尤其是长鱼酒,便没有跟吴起回去,而是留在城里养伤。 天空中淅淅沥沥又飘起了小雪。云樗撩开营帐,手里拿了件冬衣。 “曲生,这几日好些了吗?我拿了些暖和的冬衣,你穿穿看。” “多谢。”长鱼酒接过冬衣,“让你费心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三日前那场能量暴走,于他而言,不仅是种发泄,更是与过去的一次诀别。经过那么多事以后,他还是希望能够脱掉以往的负担,向前看。 “嘿!不烦不烦!”云樗摆摆手道,“半月后咱们就得启程了,我还担心你的伤哩……” “长鱼先生,云先生,有人找你们!” 云樗探头问道:“谁啊?” “二位来了就知道了。” 什么人?长鱼酒不觉皱起了眉头。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找他们? 雪花纷飞,长鱼酒和云樗冒雪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迎面而来的冰花打在脸上,化为雪水流下。 隐隐绰绰,楚楚动人,一道窈窕倩影立于风雪之中,长长的银发留到腰际,如瀑布般亮丽,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依旧年轻。清雅白裙飘飘如仙,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玉腿。她的周身没有雪,雪一飘落,就被她蒸发了去。 路上行人纷纷转头,投来好奇而惊艳的目光。 “画镜夫人!”云樗立刻认了出来。 长鱼酒怔了一下,“画镜夫人……” “看呆了?俱酒公子?”画镜夫人盈盈一笑,瞬息间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前,前辈。”云樗迟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当真全是假的。”长鱼酒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真的一点也没分辨出来呵。” “那是自然。若你能辨得出来,心胜剑也称不上道家三绝了。”画镜夫人双臂环胸,一脸促狭。 “画镜夫人也就称不上画镜夫人了,不是吗?”长鱼酒回敬道。 “我?”画镜笑着摇了摇头,“天之骄女什么的,那都是后人乱起的称谓。区区扫地出门之人,何足挂齿?倒是你自己,你不觉得自己和常人有何不同之处吗?俱酒公子?” “当然有啦!”云樗抢着嚷嚷道,“曲生这么厉害!智勇双全、文武兼备、长得不赖唔——” 长鱼酒一把捂住他的嘴。 “唔……”云樗睁大眼睛,满腹委屈。 “我不明白,还画镜前辈指点。”长鱼酒俯身道。 画镜夫人撩起水袖,露出一小截白皙如藕的手臂,手臂上赫然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画镜夫人望着空中风雪叹息道,“换言之,凭我的实力,已经鲜少有人能伤得了我了,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 长鱼酒敛眸不语。 “你的眼睛有两个瞳孔。重瞳子,重耳的后人。” 长鱼酒点头。 “人的眼睛本只有一个瞳孔,你知道双瞳孔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画镜望着天空,神色飘忽。 长鱼酒没有接话。 她又接着道:“意味着矛盾。两个瞳孔会在眼球中争抢控制权,一个瞳孔会竭力杀死另一个,而不管哪个瞳孔死去,你的眼睛无疑都会痛苦。而你要学会的,则是如何去平衡二者的冲突,让二者达成和解,甚至让二者完美融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人合一!”云樗道,“这可是道家至高之境啊!曲生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吗?” “那就要看他如何把握这种平衡了。”画镜夫人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 “前辈似乎话里有话,晚辈愚钝,前辈以重瞳为喻,指的可是我体内的那道奇异能量?”长鱼酒困惑不解道,“这力量既能伤了前辈,想必威力不小,究竟该如何驾驭这种力量,还望前辈指条明路。” “话里有话?我怎么没听出来……”云樗一脸茫然。 “究竟该如何驾驭这种力量,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要把握住矛盾间的平衡。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来去自如,便是轻松驾驭了。” 长鱼酒反复念叨着画镜的话,随即拱手道:“我似乎感觉有些清晰了,谢前辈指点。” 画镜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些话我无法明说,一是要你自己去体悟,二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此番接下秦王的邀约,为的正是你。不过好在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确实和我猜测得一模一样,咯咯!新的生命自血泊中诞生,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又要不太平了,是我唤醒了新生命,唤醒了新的战争,天下人若怨,就怨我画镜吧。” “什么意思!”云樗急切地嚷嚷道,“你猜到什么了?天下为何不太平了?” 画镜神秘一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放在手里把玩,雪花竟未融化。 “我只能告诉你三个字:大、宗、师。” 云樗双眸陡然一凝。 “你师傅这趟遣你下山,不就是为了这三个字么?去问他呀,他想必是知道的。” “师傅……大宗师……”云樗细细咀嚼着她的话,有瞬间的失神。 “对了,不说我都忘了。uu看书 uukansh.co”画镜对着天空,忽然露出了自嘲的神色,“支离无竟呢?他还活着不?”她的语气略微有些生硬,丝毫不像是问候的口吻。 “师傅很好,前辈莫须挂念。”云樗拱手道。 “这样。”画镜嘟哝了一声,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媚笑。 “小弟弟,这趟下山好好历练一下。你有无限潜力,他日若得机缘,必能登堂入室、一窥天道,努力哦!” “多谢前辈夸奖。”云樗摸了摸鼻子,脸有些微红。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该走了。”画镜夫人盈盈一笑,魅然惑心,“此地一别,后会无期,告辞了。”她翩然转身,如蝴蝶般轻盈,踏入了茫茫风雪中。 “等等!”长鱼酒忙追上去,大声道,“前辈请留步!前辈设此造花幻境,想必是见过落瑛的吧!我听闻前辈曾是韩府的座上宾,韩落瑛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能否告知晚辈?” “告知?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清冷如竹的语音从风雪的另一端传来,恍若隔世之音。长鱼酒低下头,神色飘忽渺然。 “那,前辈!”云樗对着风雪大叫道,“云樗冒昧,也想问前辈一个问题,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前辈何错之有,为何竟会被逐出师门?”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清冷的妙音逐渐远去,最终淹没在风雪中,仿佛一场遥远的大梦,而随着西河战争落幕,这场梦也终于行到了尽头。 长鱼酒和云樗两个人呆愣着站在雪里,许久未缓过神来。 第108章 赐婚 二月初三。先行部队抵达禹王城。 阴晋城一战,魏军重创秦军。秦国元气大伤,退守洛水一带,不敢再造次。 国君魏击大悦,于宫中举办庆功宴,犒赏三军,赏赐金银珍宝,加官封爵。西河郡守吴起领军有方,战功显赫,特赐其宝马百驷,金银千两,爵加一等,赐婚安月郡主。 二月十八。余下部队抵达禹王城。 望着禹王城熟悉的城门,长鱼酒和云樗不禁一阵感慨。战争断断续续打了足有半年,离开王城之时还是萧瑟凄冷的秋日,归来时已接近开春了。 眼前的禹王城焕然一新,早已不见当时的萧索冷清,多了几分鲜亮的绿意,赏心悦目。和煦微风吹拂脸颊,带来花香阵阵。 远远地,就看见桑柔等在城门口,一脸焦急地四下张望。淡紫色的裙摆被风吹得飘起,仿佛紫云英轻轻摇曳。 长鱼酒忽然倍感温暖,再一抬眼,桑柔已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扑入他怀中。长鱼酒清晰地嗅到了她发间的馨香。 他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还有我呢!”云樗不满地嘟囔着,于是桑柔也送了他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桑柔。”云樗笑道,“最近还好吗?” 桑柔迟疑着点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很好,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长鱼酒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异样。 桑柔摇了摇头,叹息道:“跟我去醉玉天香吧,吴大人……他在那儿等你。他要走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坚持还要请你喝一次酒。” “他要走?”长鱼酒讶异道。 “他要走?”云樗一脸莫名,“不是刚回来么?又要回西河郡?” “不。”桑柔摇摇头,神色黯淡,“他要离开魏国了,因为抗婚,拒绝迎娶郡主。国君震怒异常,以此为魏国王室奇耻大辱,两厢闹得很是尴尬。大人自知没法在魏长久呆下去,便主动辞了官。” 她边说着,便带着长鱼酒和云樗上了一辆马车。 “你们不会刚知道吧?这事都已经轰动全国,马上就要传遍天下诸国了,你们竟一无所知?” 长鱼酒无奈地一摊手。 他们连日行军,沿途都是荒郊野岭,跟外界根本没有任何交流,又岂会知道这等消息? “什……什么……”云樗神思恍惚地跟桑柔上了车,“他竟然拒绝了郡主,这么美的差事……他傻呀!” 消息来得太突兀,看桑柔的语气绝不像是开玩笑,但长鱼酒仍需时间消化一下。 “那,他是怎么拒绝国君的,当场就回绝了?”云樗好奇地问道。 桑柔挑了挑眉。 “哇!太有骨气了!大混蛋不愧是大混蛋,就是混蛋啊!我要拜他为师!”云樗满脸崇拜。 “还好意思说!”桑柔没好气道,“赐婚的主意,据说是大夫王错出给国君的,此人在朝中向来与吴大人不对头,不过倒还挺了解他的脾性的。”她淡淡地讥讽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早有预谋?”长鱼酒蹙眉问道。 “奸佞小人出阴招!”云樗义愤填膺地骂道,“卑鄙!无耻!” 车轮辘辘地滚动,长鱼酒心情忽然就沉重下来。 一路无言。 醉玉天香依旧热闹,不论外界局势变幻,这里永远花天酒地、莺歌燕舞。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光景。 筵席很丰盛,美酒佳肴铺满一桌。 素萱娘沉默地立在一旁,神情飘忽,似有心事。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暗示她此刻的不平静。 吴起倒是显得很洒脱。他斜倚在织锦琉璃榻上,手里拿了杯酒,晃来晃去,和往常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厉害啊!连郡主都敢拒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是第一个,一定也是最后一个!”长鱼酒揶揄着,从侍女手中拿过一杯酒,肆意品啜。 吴起淡笑一声,不屑地冷哼道:“拿这种女人搪塞我?让她拖带我一辈子?笑话。” 素萱娘靠在墙上,眼角微微湿润,但她不希望这模样被人瞧见,于是拼命往角落里缩。 “你付出了代价,但你毕竟创造了历史,也没让这个女人拖带你。” “可惜啊……”吴起仰起下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代价太大了,把饭碗都给扔掉了。我吴起纵横疆场多年,未曾败绩,不想却输给了无耻小人。” 云樗与桑柔两厢沉默着,尽是无言。 气氛一下变得凄清了。素萱娘倒酒,吴起喝酒,一杯一杯复一杯。 长鱼酒喝着这酒,只觉腥咸异常,似乎酒里还混着泪水什么的,许久,他方才笑着开口道:“这么伤感,可不是献玉使大人一贯的风格哦!” “你都知道了?”吴起一挑眉。 “不是你告诉我的么,你的治国主张。”长鱼酒道,“你离开魏国,或许是件好事。魏击视为粪土的言谈,说不定在其他国君那儿就成了至宝。” 吴起勾唇,又露出了往日轻浮的笑,“确实,法家是更对我胃口的宗派。在谈论我之前,还是先说说你吧!” 酒光清幽,耀采日月,他端起酒樽,浅尝辄止,“你知道……自己的谥号是什么吗?” 长鱼酒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姬俱酒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早已不关心这些了。” “不用紧张,其实还好。”吴起淡笑道,“是静,晋静公。” 长鱼酒暗自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会是悼啊、哀啊什么的,竟然是静。” “你并不可悲,也不愚蠢,为何要用这些字眼?这世上有和氏璧,亦有卞和。你试图重振晋国,你的努力,毕竟世人还是看到了。” 从青从争。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是在歌颂他的品行吗?是在叹息他的沉默吗? 长鱼酒叹了口气:“静也好,哀也好,都过去了,不是吗?” “是啊,都过去了。”吴起挑眉道,“但又似乎没过去。重耳的后人,你身上有其他人不曾拥有的鲜花,从灰色荒原里开出的鲜花,而你已从沉睡中醒来了。” 长鱼酒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晋静公,虽谥号为静,可天下貌似要因你而不平静了。不过天下已经乱成这般了,倒也不在乎再添些乱!” “为何?因为大宗师吗?”长鱼酒道。 “阴晋城一战,你确实令我大开眼界,重耳的后人。本以为姬氏重耳一族会永久沉睡,谁知你竟会在最后酝酿出这么一场大风暴来。” 吴起舔了舔嘴唇,笑得意味深长,“不过可惜,我要离开了,没法欣赏你接下来的精彩表演了。” 他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素萱娘变得更哀愁了,她扭过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长鱼酒醉笑着端起酒樽,道,“不会嘲笑你的!来!干了这杯酒,上路!” 吴起毫不客气地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马儿不安地在大街上踟躇徘徊。马车已就位。大街上人流如织,繁华流荡。如此繁华的禹王城,偌大一个地方,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士人。 素萱娘没有跟下来,只有长鱼酒云樗桑柔三人为吴起送行。 吴起站在车前,神色有一瞬的茫然。晴空一碧如洗,天空旷远到让人无措。他抚着马儿的鬃毛,轻声叹息。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却还没开始,究竟何去何从?乱世中,一个渺小的士人又该做怎样的抉择? “你打算去哪儿?”长鱼酒问道。 “我?”他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坚定,“去楚国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会帮我打点一切的。” “你又要到楚王那儿碰运气吗?”云樗问道。 “碰运气?”吴起冷笑一声,“这个词我喜欢。说难,说难,国君的心思谁能猜?游说君主,何其难矣!大凡‘明哲’与‘保身’,又安得两全?” “凡俗之事,不过大梦一场,尽是蜗角虚名,又劳何抵上性命呢?”云樗叹了口气,摇头道,“心困于尘网,又如何能脱身?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文章止于润身,uu看书uuknshu 政事可以及物。君子不仕则无义。”吴起摆摆手,表示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争执。法道两家虽一脉相承,理想却相差甚远,争一时无用,争一世亦无用。 “以后若有需要,来郢都找我便可,吴某随时恭候。” 长鱼酒朝他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那,我们就此别过。祝你一切顺利。” 吴起轻慢地挥了挥手,转身钻入马车里,留给长鱼酒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夕阳下,马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素萱娘在高楼上惆怅的叹息声。很快,这辆马车又将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明明打了胜仗,却换来如此下场,哎……”云樗惋惜地叹道。 “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长鱼酒显得异常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是这般结局。 “接下来去哪儿,你们有何打算?”桑柔望着不远处耸立的城门,轻声道。。 “随便呀!去哪儿都行!”云樗笑道,“北国朔漠,南岭苍海……去好玩的地方!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去我们从没去过的地方!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去齐国吧,好久没拜访那老头子了,说不准能得到些关于大宗师的消息。”长鱼酒道。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桑柔道。 夕阳斜照在古城头,泛起金边。长鱼酒、云樗和桑柔伫立在禹王城的繁华街头,看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夕阳下,三道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泛着霞光的天际。 太阳就要落山了,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魏霸西河》完。 第109章 濮阳的雨 第四卷:《蓟涯惊风》 鱼如草贱,戮以刀剑。 兰膏明烛,华容错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魂兮归来,不可以托些。 空旷幽暗的宫殿在眼前展徐徐开,空气里充斥脂膏淡雅而沉郁的馨香,让人心醉神迷。烛火幽幽地跳动,照着堂上一樽华贵的青铜方鼎。 一条狭窄的甬道很长很长,无限延伸而去,一直通到心中的某个地方。甬道阴冷而潮湿,带着令人不适的霉腐气息。 轻轻拨开角落里的蛛网,拂去满积的灰尘,向甬道深处走去。 甬道两边布满令人心惊的枯骨,每一具,都腐烂得面目模糊、辨识不清。脚尖抬起,随意将枯骨拨到一边,又继续往前走,不去看它们的面容,亦不在乎它们曾经是谁。 风从甬道的出口处灌入,带着湿漉漉的冰凉和作呕的血腥味。甬道并不长,他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他听见了喧嚣的雨声,从甬道的尽头传来。 出口近在眼前,却没有想象中的光亮,因为那里同样也是黑夜。濮阳的雨下得好大好大,瓢泼大雨一下便是几天几夜,他走出甬道,贪婪地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空气,依稀感觉到故乡的气息。 “乞(起)儿!乞儿!” 白衣少年蹲在雨中,眼神麻木僵死之虫,他手里紧攥着的利剑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一把油纸伞,一个满面焦急的女人,一场瓢泼大雨。 “乞儿!这么大的雨,你蹲在这儿做什么?淋湿了要染风寒的,快跟娘回去!” 女人在雨中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出什么事了?乞儿,你,你,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少年抬起脸,仰视着他的母亲,目光里带着愤恨和绝望,像极了传说中的厉鬼,脸色比死人还苍白。他浑身上下浸满了鲜血,淋漓鲜血染在白衣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剑上有血,身上也有血,都是血。 徐氏心下悚然一惊,伞“啪嗒”掉在地上。 “乞儿!”她冲上去,不顾鲜血弄脏自己干净的衣服,一把将少年搂入怀中。 “出什么事了?乞儿,告诉娘,娘替你做主!” 少年神色麻木而冷漠,任凭徐氏搂着自己。 “我杀人了。”他淡淡道。 徐氏脸上登时血色全无。 “什么?你杀人了!你怎会——”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如死。双唇不住地剧烈哆嗦着,用颤抖的声音小心问道:“杀了多少人?” “三十七个。” 妇人一下子瘫倒在地。 “那几个小混混看不起我,取笑我。他们自找的!”少年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似乎仍嫌杀得不够痛快。 雨落下来,打湿了徐氏斑白的鬓发,淌过她苍老的脸颊,四周一片模糊,她环顾周身,却只看到一片茫然的白。 “他们取笑我!他们取笑我!”少年仰起脸,对着天空近乎发泄般地嘶吼,雨落在他的脸上,混杂着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下,回声在风墙雨幕之间回荡。 “他们笑我,一辈子穷命,没官做!敢取笑我,他们活该见鬼去!” “乞儿!”妇人抽泣着捧过他的脸,擦去他脸上的血水,“没官做就这么让你痛苦吗?乡里那些小混混嘴巴一向臭,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们吗?忍一忍,不行吗?” 少年倔强地转过脸去,避开了他母亲的目光。 “是,我没法容忍他们侮辱我。这一切,他们都要偿还!” 妇人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雨打在她脸上,仿佛一下让她老去了二十岁。 “你才十七,做官的机会多得很,不在乎这一时。”她轻声喃喃道,“可你这么做,又是何必呢?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不说,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少年陡然转过头来,目光里闪烁着灼热和疯狂。 “我绝不会让祖宗蒙羞的!”他大声喊道,“我不会让这个家一直穷下去!我会让你骄傲!让乡邻人对我们吴家点头哈腰,让你享受无上的尊贵荣耀!” “不!”大雨中,徐氏拼命摇着头,“我不要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安活着就好!你过得开心,我也就安心了!”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来不及了。”他看着徐氏,神色悲凉,“人都杀了,我这辈子注定不会安宁。更何况,我不快乐,若无出将入相,我一刻也不会快乐。” 少年吴起扶着剑从血泊中艰难起身,从容拍了拍衣服上的血污,“围观的都去报官了,要不了多久官府就会知晓此事,讲不定官差都已在路上了吧。” 他舒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我要走了,娘,这个地方已经容不下我了。” 吴起的话未说完,徐氏已然泣不成声。她哭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在自己衣襟里掏了掏,将身上全部的钱财都掏给了他。 “你走吧,后面的事,我会替你打点的。” 少年接了钱,退后两步,忽然张开嘴,往自己手臂上狠咬一口。鲜血横流,血肉模糊。徐氏发出一声惊叫。 少年抬起血流如注的胳膊,仰天呐喊:“我吴起自今日辞别母亲,若不为大国上卿,不出将入相,不掌天下权,一生誓不回卫国!” 雨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看上去触目惊心。 徐氏哭得更凶了。少年吴起屈膝跪下,朝母亲猛磕了三个头,然后提起剑,冒着大雨转身离去了,只留徐氏一人蹲在大雨里,掩面而泣。 一步一个血脚印,少年吴起寒着脸,径直在雨中踩出一条血路来。 原谅我年少求仕,心比天高。此生若注定碌碌无名,就当你无此犬子罢…… 这个雨夜,到处都是血,胳膊上有血,鞋底有血,脸上有血,剑上也有血,淋漓鲜血漫溢而出,将少年吴起吞没。许多人消失在大雨里,再没有回来过。 “沉玉先生?” 雨声逐渐远去,吴起恍然回神。兰膏明烛,华容错些。宫殿华丽得有些不真实,还是鲜血真实些。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还好,剑在,希望就还在。 “大王恕罪。”吴起俯下身,朝楚王拜两次,“不知缘何,方才竟走神了,许是臣这两日有些疲乏了吧。” 他闭上眼,一阵太息。往昔记忆如潮,汹涌难挡,在他最绝望的梦境里不断闪现。 楚王摆摆手,“无妨。想必是前些日子车马劳顿,把先生给累着了。先生一入楚便急不可待地前来觐见,这份心意,寡人很是感动,可先生多少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大王宏量,微臣感激不尽。” “先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楚王笑道,“寡人早已仰慕先生多年,自会倍加珍重。先生在寡人面前不必如此拘束。” 吴起拱手:“谢大王赏识。” “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楚王轻敲桌案,若有所思。肃穆的青铜方鼎在他身后一字排开,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 “众所周知,楚国于天下群雄之中,乃是一等一的顶尖强国,庄王在位时曾盛极一时,如今却开始走下坡路。国力衰微,府库空虚,百业凋零,四境之内灾祸连年,五谷常年不收。军队孱弱,寇盗遍地,四境混乱不堪。不知缘何,是寡人治理得有问题吗?还望先生能提点一二。” 吴起知道楚王是在试探他。片刻的思索后,他沉声答道:“微臣在来楚之前,已对贵国的情况作了了解。臣以为,造成楚国式微的缘由丰富多元,法令制度问题,人才问题,民生问题,但此乃次要因素,不罗列也罢。楚国之所以走向衰微,其关键症结在于——” 楚王挺直腰板,来了兴致。 吴起刻意地停顿了一小会儿,而后面容严肃道:“大臣太重,封君太众。” 楚王听罢眉头紧拧:“先生的意思是……寡人太仰仗大臣和贵族,这才误了国事,致使国家走向衰微?” “大王英明。”吴起拱手再拜,“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大臣权势太大,便会威胁到王权。而受封贵族太多,他们终日游荡,正经之事不做,一味消耗国家资源,致使国库仓廪徒减无增,进而向下搜刮平民百姓。长此以往,国力衰微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大臣太重,封君太重……”楚王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那,针对楚国现状,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吴起从容一笑,不慌不忙道,“应对之策,微臣早有了。” “大王有令——” 吴起侧身立在阶下,uu看书 .ukanshu 面貌从容恭敬,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封吴起为宛守,向北御韩魏二国,即日生效。” “大王有令——“ “自今日起,国内实行爵禄平均制。凡封君之贵族,传过三代者,取消爵禄,停止月例供给。减百吏之禄秩。迁旧贵族于边疆之域,开垦土地,植树造林,率当地百姓共同劳作,以期早日繁荣荒地。” “大王有令——“ “自今日起,朝中废黜一切空悬官位,削减官吏俸禄,国库余财充为军饷,资助军队,发展兵力。削减无用开支,用以奖励国家功臣,网罗天下人才。” “大王有令——“ “自今日起,驱逐国中全部游侠、纵横家、商人。拒不出境者,投入大牢,戮以斧钺刀锯。” “大王有令——“ “剥夺王室贵族之威权。” 一日之内连下五条政令,举国轰动。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这个名为吴起的士人身上。 到哪里都会掀起惊涛骇浪,放眼全天下,还有何人能与之比肩? “大王英明。”吴起拱手淡笑,“权贵猖獗,欺上压下,乃是国家首等蠹虫。微臣变法,即始于此。” “好!好!”楚王拍案大笑道,“先生真乃国之至宝。有了先生,寡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先生要在国中实行变法,寡人定当全力支持,过几日便提拔先生为令尹,到时候先生便可放开拳脚,大展身手了!” “谢大王恩典。”吴起屈膝跪下,以额触地,行稽颡大礼。 第120章 叛徒 “呼——” 烛火在黑暗中微微跳动。殿堂被布置成活生生一个刑室的样子,骇人的刑具依次陈列,殿堂中间用鲜血写了个“法”字,森严而恐怖,杀戮的阴影笼罩。 法是由鲜血浇灌的,这一点不错。 一个高大灰暗的身影立于堂上,手持烛盏,身躯在烛光掩映之下若隐若现,硕大的身子隐藏在黑袍之下,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暗夜的亡魂。 “怎么样,有献玉使的新消息么?” “回宗主,弟子尚未得到任何新消息。” “哼!”黑影一甩衣袖,怒道,“听说他在楚国当了宛守,正着手忙着变革出新,呵,很好。” 嘴角微勾,阶上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想要脱离宗派自立门户,就应该清楚地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法家弟子恭敬地侯立于堂下,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喘,宗主发这么大火,稍有不慎便可能牵累自己。 “那宗主,关于大宗师的事情……”他小心试探着问道。 “献玉使不传消息回来,当然可以派其他使者去。他真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黑影望着堂上用鲜血浇灌的“法“字,冷笑一声,“三百年了。大宗师重出江湖,压抑百年后的觉醒,是浩劫降临的前兆。你速去通知其余各分舵舵主,于天下列国中布下天罗地网,全力搜捕大宗师,不要让他逃了!” “是,宗主。” “呃,还有……”法家弟子忽然面露难色,犹疑着不知是够该开口。。 “说。”黑色的人影于幽暗烛光乍阴乍阳,和着殿里阴森的气氛,直让人心里发毛。 弟子咽了口唾沫,揩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条指令……是否要通知驭剑使?” “驭剑使?”嘶哑的嗓音从阴影中传来,一字一字,念得铿锵有力、咬牙切齿。 “那驭剑使也是个不安分的主,整日躲在山里不知在钻研些什么,多少时日都未曾与总舵有过联络,当真是不把本宗主放在眼里了。” “弟子听说,燕王十分赏识他,还三番两次请他出任丞相,可他竟都拒绝了。” “其进锐者,其退速。他倒是深谙此道。不过……他以为本宗主手伸不到燕国,就可以在那里逍遥自在、无所不为?呵,落雪崖远在蓟州,去一趟也费劲,不必知会他了。” “诺,弟子即刻去办。那,就先告退了!” 阴冷的风吹入大殿,将帘帐吹得飘起,黑影一挥衣袖,烛火尽数熄灭。 “驭、剑、使。任何背叛宗法家之徒,都不会有好下场。”他勾唇冷笑,“不过他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有意思得很。” “嗖——” 刀光森冷,于林间闪烁不止。茂密阴翳的小树林里正在进行一场恶战。 “当——” 长鱼酒挥刀格开冷剑,反身一脚,狠狠踹在身后黑衣人的小腹上,将他踢飞出去。 霎时间,林间又有更多黑衣人向这边涌来,不断围攻三人。云樗手势不断变化,在三人周身结了一层防御大阵,这才减缓了黑衣人进攻的势头。 细瞧那些黑衣人的打扮,竟与那日叔羽鬼手下的装扮如出一辙。是法家的人! 中了长鱼酒一脚的黑衣人疾退数步,稳住身形,足尖点地跃起,又卷土重来。他紧握剑柄,直冲长鱼酒要害而去。 “曲生小心!” “当——” 蓝光闪烁,剑势霎时被一把冰刃截住,巨大的作用力迫使黑衣人向后退去。桑柔飞身而来,手中刀刃顺势一旋,切出一道冰蓝弧光。黑衣人挥剑格挡,另一只手变拳为爪,抓向桑柔。 “小心!” 一条藤蔓“咻”地窜了过来,将黑衣人卷了起来。 “人家一个女孩子,有点廉耻心好吗?” 黑衣人挥剑欲砍,桑柔一勾腿,将他手中的剑踢飞。藤蔓越缠越紧,黑衣人紧攥着藤蔓一通挣扎。 “乖乖呆着吧你!”云樗冲他做了个鬼脸。 紫裙飘飘,翩若惊鸿,桑柔灵巧一跃,稳稳立在枝头上,身法轻盈无比。她喃喃念动咒语,湛蓝的冰刃一时光芒大盛,丝丝寒气所到处,草木尽数凋零。 “你们俩受了伤,撑不了多久。这里交给我,你们快走!” “走什么走?我们像是舍弃同伴的人吗?”云樗义愤填膺,身形一闪,躲开来自背后的偷袭。 “不行,他们人太多,你一人根本应付不过来。”长鱼酒面色冷峻,手起刀落,砍下面前黑衣人的脑袋。 “不!”桑柔大叫道,“必须有人突围出去,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哼哼!你们一个也别想跑!”阴测测的怪笑声自林间响起,三人心中登时一阵惊慌。 眼见长鱼酒云樗二人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桑柔一咬牙关,脚踩枝干飞掠而起,手中冰刃光芒大盛。素手一翻,轻轻划出,幽蓝色的光彩在黑暗中流动,又迅速向外流转蔓延开去,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浪一浪向外涌去。 “啊——”一声惨叫,对面树梢落下一个人。只听桑柔一声清喝,光芒四射,“轰”地一声,林间树木寸寸断裂。 法家弟子懵了一下,旋即恢复镇定,十几名弟子训练有素汇聚于一处,联起手来飞速结阵。 “星引,法引,屠刀引,引渡万物!” 陡然间,一股磅礴之力横空出世,带着屠刀的寒意与浩如烟海的沧桑渺茫,强悍的能量以雷霆之速席卷而来,重重轰击在桑柔的冰刃之上。一股压抑的阴气顷刻间窜入刀中,带着死亡与残忍。桑柔一声惊叫,冰刀瞬间消湮而去。 “桑柔!”云樗惊呼道。 桑柔闷哼一声,栽了下去。 长鱼酒眼疾手快,于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飞身掠下树梢,险险地接住了桑柔,没让她摔在地上。桑柔在他怀中吐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一时间情势急转直下。长鱼酒同云樗二人本就带伤,眼下唯一拥有战斗力的桑柔又挂了彩,他们还会有翻盘的希望吗?难不成他们就只得乖乖地束手就擒? “大家上啊!抓住大宗师,宗主重重有赏!” 树林里,一众法家弟子们顷刻间沸腾起来,数不胜数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朝涌来,数量之密集令人头皮发麻。 “完了!难不成真要栽于此地?”云樗急得如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长鱼酒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来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对自己的命运早有所预料。终其一身的拘禁,囿于牢笼难得自由,是这样吗? 就在法家弟子们的屠刀只差毫厘之际,幽暗阴翳的林间忽然光芒大盛。那光芒绝不是桑柔冰刃湛蓝的光,而是真正生机、耀眼的光彩,蕴含着生的喜悦与力量,刚健之人的意志与勇气。 “轰——” 成排树木于转瞬间迅速塌陷,死去的枝干横在道路中央,阻去法家弟子的路。不少弟子闪避不及,当场被树木碾压致死。 还不待他们喘息片刻,一股至阳至纯的刚健之力紧随而来,剑气所及之处法家弟子迅速退散。弟子们惊慌失措,一时没人敢动长鱼酒三人。 “什么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哈哈哈!”林间忽然响起一阵清朗的笑声,带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不敢当。我等装神弄鬼相较贵派,当真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了。” 林间一阵煎熬沉默,法家弟子一时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片刻后,只听得那声音又起:“呵呵,贵派在我儒家的地界上杀人,不觉得太放肆了些么?” 儒家! 弟子们大惊,可旋即又生出几分不甘来。 “抓人要紧,别理他,抓住大宗师,回去领赏!” “诺!” 弟子们得令,立马分散而去,展开新一轮进攻。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林间迅速飞出九人,手执长剑,白袍黑襟,玉冠束发,气度不凡。九个人站成一种玄奥的阵型,各自将剑横于前胸,旋即飞快变化剑势,高速旋转间动作精妙得如出一辙。 “他们是什么人?”云樗惊奇道,“为何要救我们?” “九思剑阵。uu看书 .uuknshu.co ”长鱼酒轻声念道。 “什么?”云樗愣了一下。 阵已结成,青光掩映,顷刻间林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九思剑阵,启!” 一瞬间,九把剑同时指向苍穹,炽热的剑光耀采日月,刚健之力席卷天地,仿佛天地间都被这种刚健精神所充盈。同一时间,九人同时大喝出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九把剑于空中描摹出一个“思”字,气吞山河,吐纳日月,天地间阳刚之气疯狂往阵眼涌去。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只听长鱼酒轻声默念道。 云樗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维,见德思义,是为九思!” “破!” 剑阵发动全力一击,少年面庞意气风发,这一刻,长鱼酒仿佛从这些少年的脸上,看到了天下苍生的希望。 剑阵的能量蔓延开来,激起阵阵能量波动。数不胜数的黑衣人应声倒地。日星隐耀,山林崩摧,惊起数只寒鸦。 幸存的法家弟子相互使了个眼色。 “走!” 树叶婆娑,簌簌摇动,黑影瞬间消失在密林间。 “终于走了。”云樗舒了口气,抹去汗水,“吓死我了。” 见法家弟子统统跑了,那几名少年立刻跳下枝头,走向长鱼酒三人,对他们行拱手揖让之礼,态度甚是恭敬。 “弟子奉端木大人之命,前来接应公子俱酒及其同伴,烦请三位移步舞雩台小叙。” 第121章 舞雩 临淄城乃齐国首府、商业枢纽,汇集天下大商,名人权贵。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其繁华程度相较魏国的禹王城亦不遑多让。而在那街市中心最为繁华的东街上,坐落着儒家学派最大的学宫——舞雩台。 舞雩台,虽名为“台”,但它千真万确是一座学宫。学宫内有座观景平台名为舞雩台,供弟子们于闲暇时间观景嬉戏吹吹风,深受弟子喜爱,学宫也因此得名。 数十年前,圣人孔子仲尼开创了儒家学派,本着“仁”的理念于齐地一带广施教化,行圣人之道,化育众生。孔子去世后,孔门十哲及其他弟子观念各异,各执一词,终因学术分歧而分道扬镳,儒家自此一分为十,各自冠以儒家名姓散落在列国之间,或为学府或为学宫。 而这舞雩台的主人,便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孔门十哲之一的子贡端木赐。孔子去世后,他在齐国首府临淄开设了这座学宫,吸引各国青年才俊投入门下学习儒道,于列国之间享誉盛名,被世人尊称为孔子之后第二人。 舞雩台当真是观景的好去处,立于高处,感受迎面而来的徐徐清风,有种意气风发的洒然畅快之感,既不觉得过于凄清寒冷,又不至被车马溅起的尘土迷了双眼,难怪如此受弟子们的喜爱。 站在台上,远处繁华的市井与学宫清幽的景色尽收眼底,在喧闹的临淄城内竟有如此一方净土,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长鱼酒、云樗和桑柔由弟子领着,穿过内院曲折的廊桥,走过小园香径,登上园内正中的舞雩台上。 天朗气清,春风和煦,园内柳色青青,让人耳目一新,心境恬愉,但见一名老者盘腿安坐台上,双目似闭非闭,面容安详宁静,眉目清朗,须发皓白,仿佛传说中的飘飘仙人,有种安宁而出尘的气质。 弟子领三人上座。虽说上座,实际并无座位,本就是吹吹风的地方,随便捡个位置即可,没什么可讲究的。 云樗和桑柔初来乍到,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唯恐惊扰了老人与这片圣地的清静,唯有长鱼酒毫无拘束,大剌剌地走到老者跟前,一屁股坐在对面。 在长鱼酒坐下的一瞬,老人忽地睁开眼,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好久不见呐,我的小酒儿!” 桑柔明显惊异了一下。 长鱼酒毫不示弱地眯起眼,促狭一笑,“是啊,老头儿,当真是好久不见,还以为你死了呢!” 桑柔和云樗对视了一眼,明显都懵了。 端木赐忽然“霍霍”大笑起来,白花花的须发簌簌抖动,“让你失望了呢,小酒儿,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他伸长脖子凑近长鱼酒,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本就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长鱼酒嫌弃地往后缩了缩。 “唔……许久不见,感觉小酒儿没原来英俊了呢,嗯,让我闻闻……这身上怎么好像沾了泥土的腥气?是在尘世里滚得时间太久了么?” “我说您老人家就不能挑点中听的讲么?”长鱼酒不悦地皱眉道,“你当年对孔老夫子的那套溜须拍马术呢?有种冲我来呀!本公子不介意的!” 云樗和桑柔两个人彻底懵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瞅着这一老一小,只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 “你要能把当年对付孔老夫子的一半功力使在我身上,我就对您老人家感恩戴德了,孰料你这老头不识好歹,尽挑些不中听的!” “忠言逆耳,古之至律嘛!国君总爱听些好话,可事实往往不那么好听。”老头子一脸坏笑。 “哼!别以为我现在没了国君的头衔,就治不了你这个老家伙了!”长鱼酒没好气道。 “哦?”端木赐一挑眉,“你要怎么治理老夫?老夫很好奇,若是想打架,我的徒儿们随时奉陪。” 长鱼酒被他气得没了脾气,“哼!真不知道这些弟子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远万里跑来接受你的思想荼毒,你还管他们要钱,倒霉啊……” “嘿!我收的钱可不是授课的报酬。君子普施仁德,化育众生,行不言之教。这些弟子有志于光复儒道、为往圣继绝学,老夫传道授业还来不及,怎会管他们收报酬呢!” 他狡黠一笑,振振有辞道:“可是他们平时吃住都在学宫里,伙食费和住宿费……还是要交一交的,不然我哪来的资用维持学宫周转呢?” 长鱼酒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无商不奸呐!”便没了下文。 端木赐得意地抚着胡须,仿佛一名得胜归来的战士。 “呵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身边这两位同伴,不跟老夫介绍一下么?”端木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身边的云樗桑柔,目光里一闪而逝的锐利。 “前辈好,我叫云樗,是曲生的朋友。”不等长鱼酒开口,云樗便抢先介绍道。 “啧啧,道家的小娃娃,从姑射山来的吧?”老头子眯起眼打量他。 “呃……是啊。”云樗挠挠头,显得有些尴尬,“前辈不会不欢迎我吧?” “哪里哪里!”端木赐连忙摆手道,“对于支离前辈,老夫可是一向仰慕得很啊,下次见到他,别忘了代我向他问好哟!” 长鱼酒不屑地撇了撇嘴。 “喂,老头!”他指着云樗,“算算辈分,你们俩可是平辈哟!” 云樗连忙拱手:“不敢当。” 端木赐懵了一瞬,“哦?是这样吗?哎,算了算了,这种细节不用在意!呃,我们之前说到哪里来着……” 关键时刻,还是桑柔挺身而出,替老头子解了围,“前辈,我是桑柔,来自南方九嶷山空桑部落。”尽管距离上次遇袭已过去数日,她因为身负重伤,双颊依旧显得苍白。 端木赐两只“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即刻被桑柔吸引过去了,但见他笑眯眯地凑近桑柔,上下打量,笑得不怀好意。 桑柔被他瞅得心惊,但又不好意思后退,只能任他打量着。 “喂,老头!”长鱼酒不悦道,“这么小的女孩子你都不放过?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岁了,君子要点脸面好吗?” 端木赐嘿嘿一笑:“这回你可错怪老夫了哈!老夫不是为自己看,是为你看呢!嘿嘿,这女娃娃生得倒不错,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范,你们俩不如……考虑考虑?” 桑柔红了红脸,拱手道:“前辈说笑了。” 长鱼酒尴尬地咳了两声,狠狠剐了老头子一眼,“算你狠!” “诶,老夫可是为小酒儿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哩,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老头子絮絮叨叨个没完。 长鱼酒不理他了。 端木赐忽然敛了笑容,正色道:“对了酒儿,你们在临淄城郊发生了什么,怎会遭法家那些亡命之徒的围捕?”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长鱼酒蹙眉道,“你怎知我们遭遇不测,还能及时派人营救我们?难不成你一早知道?” “我并不知道。”端木赐轻抚须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当你们踏上齐国土地的那一刻,便已全方位曝露在我的视野之中了,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老夫的眼睛。” “前辈你又没有千里眼,为何能看得这么远?”云樗挠头不解。 桑柔笑了。 端木赐指指脚下,“站在平地上自然看不见,可站在这舞雩台上,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里视角好,自然望得更远。” “如此说来,这舞雩台便是前辈的眼睛对不对?”桑柔微笑道。 “女娃娃说对了一半。舞雩台不仅仅是我的双目,也是我的耳、鼻、四肢、思维、站在这里,我能够循着风的方向感知万物。” “行了行了!讲那么玄乎!”长鱼酒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就是钱多人多么?” 老头子狡黠地笑了笑,再次正色道:“咳咳,酒儿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们三个怎会与法家扯上牵连,是得罪他们哪个分舵使臣了……还是招惹申老怪了?” 长鱼酒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uu看书 uukanshu他思索了片刻,道:“夫子,你可曾听说过大宗师?” 云樗猛地抬头,用热烈而企盼的眼神望着端木赐,“是啊,大宗师究竟何许人也,前辈可有耳闻?” “大宗师……”端木赐细细咀嚼这几个字眼,稍显茫然,“大宗师,听上去似乎与某个上古传说有关。” 他起身,踱到阑干边,负手而立,“可惜……自从孔夫子去世后,宗派内便再无人涉足此域了。” “上古传说?”云樗皱着眉头,似在努力回忆某件事。 自孔子去世后,宗派一分为十,各自为阵朝不同方向发展,儒家群龙无首,已然陷入尴尬两难的境地,而许多珍贵的古籍也随着派系分裂不知所踪了。 “师傅此番遣我下山寻找大宗师,我本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寻起,直至在阴晋城遇到我宗的画镜夫人。我清楚听见她称曲生为大宗师,但不明白曲生与大宗师究竟有何关联,又或者曲生就是我要寻的大宗师,我不确定,但法家此番围捕我们,估计便是与这大宗师有关。”云樗道。 “那天在小树林里,我听见那些法家弟子提到了‘大宗师’三个字。”桑柔补充道。 端木赐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大宗师……被你们一说,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唔……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长鱼酒摇头叹息道:“想不到区区一个大宗师,竟会给我惹来杀生之祸,而我至今尚处在混沌之中。” “等等!”端木赐猛然回过头来,面色凝重,“我似乎想起来了!” 第122章 风雨江湖 云樗一双眼睛瞬间被点亮了。 端木赐一脸严肃,神色飘忽,双手紧抓扶栏,继而脸上的严肃又被惊愕之色取代。 长鱼酒和云樗紧张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老头子陡然倒抽一口冷气,“天呐!我,我想起来了!” “想当年我还是个孩子……”他神色恍惚,倚栏遥望远处连绵群山,“一个十几岁的学童,就跟你们这般大。” 他伸出手,简单比划了一下,“那一晚,运交华盖,彭祖陨落。” 端木赐闭上眼睛,那模样,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双唇止不住微微颤动,“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寿命冠绝天下的彭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的肚子忽然裂开,长出羽毛、鸟爪、鸟喙,最终完全演变为一只大鹏鸟的形态。再然后……这只大鹏鸟,由彭祖尸身演变而来的大鹏鸟,它飞走了。” 他望着天空,神思邈然,“血流了一地。夫子,夫子带着我,还有其他弟子,目睹了彭祖殒落的全过程。” “变成大鹏鸟,这怎么可能?”云樗不相信。 “是啊,前辈,人怎会变成鸟呢?”桑柔也不相信。 “我不知道。”端木赐闭着眼,看上去苍老而疲惫,“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人死亡的全过程,或许当时太紧张,看花眼了吧。但我犹记得,在行将就木之际,这位世间最长寿最智慧的老祖道出了七条事关天下的预言,其中这最后一条,就提到了大宗师。” “他说了什么?”一想到大宗师的谜团即将被揭开,云樗不由一阵激动。 端木赐令弟子拿来笔纸,在纸上小心写下一行字。 云樗好奇地凑过去看。 “雨里刀……风中剑……啥玩意儿?等于没说嘛!” 端木赐无奈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雨里刀,风中剑,刀光剑影。江湖乱,宗师现,风雨如晦。其始死于乱军,其末囿于囚笼。” “风、雨、刀、剑、江湖、宗师……”长鱼酒将关键字一一点了出来,“这些字眼有何关联之处?” “我想这些字眼都是有所指的。”桑柔猜测道,“就像预言中的‘刀’和‘剑’,这些字眼所指的并不是广义上的刀枪剑戟,而应是在特指某一把刀、某一柄剑。” “有道理。”长鱼酒细细思索着桑柔这句话,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如果我的上述说法成立,那么‘刀’与‘剑’所指的就是某两把兵器,再联系‘风’和‘雨’便不难看出,刀和雨有关,剑和风有关。”桑柔顿了顿,目光落在长鱼酒腰际,那里正悬着一把刀。 “刀剑、风雨、江湖、宗师,既然句与句之间是承接关系,那是否可以说明,这些字眼也都是具有连动性的?我们不妨将其想象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端木赐含笑看着她,兴味盎然。 “就好比现在有一把名为雨的刀,又有一把名为风的剑,它们本居于天下两极,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一日,出于某种人为原因它们相遇了,两件兵器的主人角逐厮杀,刀剑交错之际风云变幻。而这场高手间的战斗引得江湖血雨腥风、纷乱无序,继而大宗师现身,风雨交加,他又以他强大的力量镇压这场斗争,重新规定江湖秩序,而掀起风浪之人,或死于乱军围剿,或遭到囚禁不复出世。于是乎江湖复归于静,与万事万物的结局一般无二。” 桑柔将她的联想力发挥到了极致,云樗惊讶之余连连点头,端木赐一时流露出赞赏与欣喜的神色。 “名为雨的刀,名为风的剑……”端木赐喃喃自语着,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雨里刀……感受到桑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鱼酒不由握上了腰间的雨祭。这把刀是他在九嶷空桑得到的,那一夜它乘着暴风雨而来,完美地演绎了一场大雨中的祭祀。 这是一把有关雨的刀。雨里刀。二者如此吻合,竟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彭祖预言中的“雨刀”,指的就是这把来历神秘的雨祭? 长鱼酒只知这是一把好刀,一把快刀,杀人顺手,可对于它的“身世”、来历却一概不知,或许就连它的上一代主人也不知晓吧。长鱼酒思忖着,不由将刀柄紧紧攥在了手中。 端木赐似乎并未觉察他的小动作,因为此时此刻,老头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自拔。 “乖乖!真是撞鬼了!”他咂着嘴,脸上再度涌现惊愕之色,于是长鱼酒和云樗又紧张地凑了上去。 “如果按照女娃娃的想法,所谓‘刀剑’指的只是某两把兵器,那风中剑难不成指的是……前些时日轰动江湖的……风沉?” “风沉?”长鱼酒蹙眉道,“传说中的上古名剑风沉?” 端木赐严肃地点点头:“正是。风沉于渊,注以神血。由风神飞廉之血浇灌,吸纳天地精华,耗时整整十年方才铸成。剑成之日,狂风大作,百鬼夜啼,乃是惊世神剑,剑中之剑,在各古籍里都能窥得其踪迹。” “一把剑罢了,哪有这么玄乎?”云樗咕哝道。 “确实玄乎,可我以为这只是传说罢了。难不成风沉当真存于这世上?”长鱼酒道。 端木赐点点头,面容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它一直存在于这个世上,并且每一次出世都会引得江湖轰动。不过它上一次的出世,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当时的见证者如今也都已不在人世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此剑之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直至前些日子,江湖上开始流传关于风沉出世的消息,大大小小的江湖宗派几乎都收到了一封秘密信函,上面隐晦地记述了风沉此次出世的具体位置,可算是震惊江湖的一桩大事哩!无数江湖名士前赴后继,却至今无一人得到此剑。” 长鱼酒听着老头子的叙述,不由陷入沉思。 “如果彭祖的预言真如桑柔所解,是前后有连动性的一连串事件,那么这些事件发生的导火索、连动事件的先决条件——便是那‘雨里刀’和‘风中剑’。”云樗掰着手指,细细盘算。 “也就是说,只有刀剑再度聚首的那一刻,整桩预言才会向前推进发展,我们也才有机会触碰到大宗师的核心机要。”桑柔接着道,“换言之,只有寻到风沉,我们才有机会揭开有关大宗师的秘密。” “女娃娃的分析,甚得老夫之心啊!”端木赐有悠闲地抚着胡须,含笑看向桑柔。 “前辈过奖了。”桑柔拱手向端木赐行礼。 长鱼酒见状不悦地皱了皱眉,咳了两声,正色道:“那……夫子,风沉这一次的出世地点在哪里?你既然提到了风沉,想必是该收到那封密函了。” 端木赐将手伸进衣襟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古旧得泛黄的羊皮纸,递到长鱼酒三人面前,纸上隐约可见斑驳血迹。 “这便是老夫半月前收到的江湖密函,不知是何许人所发。” 长鱼酒缓缓展开羊皮纸,云樗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信纸上端正地写着八个大字,铿锵有力,触目惊心。 鱼如草贱,戮以刀剑。 “什么意思?”云樗不解道。 长鱼酒和桑柔也同样是一脸不解地看向端木赐。u看书.ukansh 端木赐狡黠一笑,提笔,将句中的“鱼”、“草”、“刀”三个字圈了出来。 “此八字连句乃是一道字谜,瞧瞧,将我圈出来的这三个字合于一处,便成了“蓟”字。再加上句中的“剑”字,便不难推知风沉此次出世地点——蓟州,落雪崖,寻剑山庄。” “法家?”云樗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正是。寻剑山庄是法家位于燕国境内一处较大的分舵,庄主慎到乃是当今江湖年轻一辈中的青年才俊,年方二十有五,修为深不可测,在宗派内实力仅次于宗主申不害,道上人称公子慎。” 云樗不屑地撇了撇嘴,“冒牌货!我们有真正的公子在!” “夫子是说,风沉藏匿于寻剑山庄,就在那公子慎手中?” “正是。消息一经走漏,无数名士赶赴落雪崖,只为得到这仅存于传说中的上古名剑。当然,那公子慎绝非省油的灯,据说他跟这些慕名上山的侠客们约法三章,每人与他比试一场,但凡有人能够胜过他,他就将宝剑拱手赠英雄。不过迄今为止,倒还没有一个挑战者能够胜得过他。” “这么厉害!”云樗惊叹道,“那前辈何不去试试,前辈看起来很想要这把剑的样子!” “咳咳!”端木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们小辈打打闹闹,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参与了,哈哈……不然打输了,多丢面子呀……” “看来无论如何,蓟州落雪崖,寻剑山庄,还是有必要跑一趟了。”长鱼酒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神色坚定。 第123章 无心 桑柔不由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可法家已经对我们三人下了缉捕令,我们眼下前往寻剑山庄,岂不是自投罗网么?法家的人又岂会轻易放过我们?到时候剑没寻得,反而丢了性命,那可就万万不值了。” “诶,老夫知道女娃娃你关心酒儿,酒儿能遇到你,可是他的福祚!” 桑柔红了脸。 “喂!老头,拣重点的说行不?”长鱼酒有些不自在。 端木赐摆了摆手,“不过女娃娃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早已经派人事先探查过了,你们三人的缉捕令是那申老头下的。而据我所知,寻剑山庄处偏僻之境,天下东北角,地广人稀,清静无扰。公子慎常年闭关修炼,已许久未曾涉足法家内务,只怕并不知晓此令。更何况……一山容不下二虎,江湖上早有传言,说公子慎存了异心,想要脱离宗派自立门户,公子慎与申不害二人关系早已势如水火,保不准哪天就突然发难叛变。你这会儿去呀,说不定他还会保你呢!” “前辈你知道的真多。”云樗一脸敬仰。 “没什么的,哈哈,闲来没事,便听听这江湖秘闻解解闷儿。”老头子笑得很欠揍。 桑柔还是不放心。 长鱼酒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担心。 “不论如何,这是一次契机。去了,可能自投罗网,落入法家之手。不去,依旧无法逃脱被法家追杀的命运,而我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遭此一劫。横竖都是死,我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我们和你一起去!”云樗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此地稍作休整。准备准备,五日后出发,前往蓟州落雪崖。”长鱼酒面色严峻道,“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风沉。” 端木赐欣慰地抚了抚胡须,“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不多时,穿着宽袍的弟子上前禀告:“夫子,姑射山来客人了。” “姑射山?”端木赐兴致勃勃地看向云樗,“有意思。” 云樗十分惊愕。 “弟子已让其候于修身亭。” “走吧。”他起身道,“别让咱们的客人久等了。” 修身亭位于园中僻静一隅,环境清幽,绿意盎然。又逢春天,泉水叮咚,如鸣脆环。古亭中,一名少女正眨巴着眼,好奇地拨弄亭中一架素雅古琴。 少女一身浅蓝色衣裙,清丽修长,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一张鹅蛋脸好生俊俏,双目秀气灵动,仿佛会说话。 “我说前辈啊,这玩意儿看起来好厉害,怎么弄出声音来?快教教我!” “无心师姐!”云樗先是一阵惊异,旋即又是一阵失望。 “呃……我的天……” “呵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端木赐笑眯眯地抚着胡须,亲切地问候少女. 云樗却指着少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喂!你,你这家伙来干嘛?” “还能干嘛?”云无心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师傅不放心,派我来保护你呀!” 她晃了晃腿,从玉砌阑干上轻盈地一跃而下,笑嘻嘻跑过来捏云樗的小脸。 “你?”云樗被她蹂躏得面无人色,“师傅吃错药啦,派你来保护我!好说歹说,也该是大师兄吧!” 云无心撇撇嘴,不屑一顾,“切!这种小事儿还用得着大师兄出手?有师姐我保护你,足够了!”说着,还自信满满地拍了拍云樗的肩。 云樗被她拍得面无人色,只得无奈地抽抽嘴角,“师姐你确定……” “呵呵呵,又来个道家的小娃娃,有趣!” 云无心视线扫过长鱼酒和桑柔,“喂!不向你的同伴们介绍一下师姐么?” 云樗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介绍道:“诺,我师姐,云无心,整座姑射山唯一比我蠢的人。”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 “瞎说!你才是最蠢的好嘛!哼!” 桑柔“扑哧”一声笑了。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长鱼酒,桑柔。” “幸会。”云无心上下打量着二人,一双美目在长鱼酒身上多停顿了片刻。 云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哎哟,师姐你走神啦!怎么?看上这位少侠啦!” 云无心狠狠剐了他一眼,“小毛孩儿瞎说什么呢!让师姐多看一眼咋了?” 和煦的春风拂过,卷起花香吹入弟子的学堂,那朗朗读书声仿佛犹在耳畔萦绕。微风吹入饭堂,与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飘到遥远的时光里去了。春风让眼前之景渐渐虚化。 “哎……好好的,夫子今日又开始讲道德仁义了,讲得我好生头疼,恨不得倒头就睡!” “就是!这么飘忽的东西,谁弄得懂?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弄得懂?充其量也就弄个大概几分懂。仁德仁德,仁德是什么,可以吃吗?” “当当当——” 浑厚的编钟声在学堂之间回荡。开饭了。 弟子们三三俩俩聚在饭堂里用餐,聊着夫子上午的授课内容,和他那根系反了的腰带。学业很繁重,用餐时间是弟子们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饭堂里熙熙攘攘,气氛轻松而欢乐。 “肯定有人能理解!”一名弟子义愤填膺道,“那些脑袋生得跟孔夫子一般怪异的人,肯定毫不费力就理解了。诺,比如那个怪人!” 他抬手指向饭堂一角。 一名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正倚在角落里,一个人沉默地吃饭。 另一名弟子顿时露出轻蔑的神色,“就凭他?哼!” “诶,话说这人真是奇怪哎,来咱们学堂这么久了,都没跟大家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有一回听见他同夫子探讨‘君子’,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哈哈!” “为什么他不跟大家说话呀?连吃饭都是一个人,太孤僻了吧!” “哼,依我看啊,他是不屑于跟咱们大伙儿说话!” “这吴起什么来头,如此倨傲?竟敢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据说是从濮阳来的。穷乡僻壤,小地方。而且又不是什么乡绅土豪、大户人家,啥都没有!” “那他狂什么狂?怪人!” “这样,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谁先让那吴起开口说话,就算谁赢!赢的人呢,可免干一日的杂活,由输的人为之代劳,如何?” 学堂提供的午膳十分丰盛,口感也好,至少比家里的着实口味要好上不少。少年惬意地倚在不引人注目的墙角,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清静时光,边吃边回想着整一个上午夫子的授课内容。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今日夫子讲到了仁德与性命之间的关联。仁道与命,如果一个人为了苟活于世不惜违背仁道,做出不仁不义之事,那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倘若一个人为了成全仁道牺牲自己的性命,用鲜血来灌溉道德新生命,这样的人虽死犹生。命与道,君子杀生以成仁。 这般崇高的境界是他难以理解的,一个人究竟该多么无私,才会舍弃自己只此一次的宝贵生命,用以成全飘忽难觅的仁道?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太渺小,即便牺牲自己的一切,于大道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并不会有多大改变。 所以呀……吴起靠在墙边,心不在焉地吃着豆酱。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太高尚了,对于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终其一生仰望的“无何有之乡”罢了,把“仁”改成“理想”倒还差不多。人嘛,有时还是自私些好。 少年想得入神,不觉间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笑意,仿佛终于想通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般如获至宝。他欣欣然舀了一勺豆酱,准备犒赏自己。 “嗖!” 一颗石子划过,精准无误地打落他手上的调羹。“啪”地一声。 吴起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孔,其中一人手持弹弓,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毋庸置疑,方才一击正是此人的杰作。 他沉默着起身,慢慢蹲下身,准备去捡调羹。可就在他伸手拿调羹之时,一只脚忽然横空出世,“啪”地一下将调羹踩住。 “哈哈哈!”刺耳的哄笑传来,声声入耳。 轻蔑的调笑声从头顶传来,“惜乎盘中餐,本欲为御膳,不想却做了尘中土。惜乎笼中鸟,原想变凤凰,孰料却成了弹丸乐。惜哉!惜哉!” 少年陡然抬起头,双眸如冷电般射向说话之人,那眼神仿佛来自幽冥的魔魅,触目惊心,令人不觉寒意顿生。 说话的弟子被瞪了一下,心中微微发怵。 “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么?”他扬起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少年,一副轻慢的模样。 少年缓缓起身,uu看书 wwuuanshu.c 与他平视,双拳紧握,右眼眯成一条缝。 那弟子冷不丁后退了一步,心虚道:“你……你想干嘛?” 那一刻,他甚至以为吴起会拔剑杀了他。 然而吴起并没有这样做。他身上带了剑,但他并不认为这种事值得他拔剑。 “你说得没错。”少年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嘶哑的音调。 “什么?”那弟子被他惊了一下,尚未回神。 “没错,我什么都不是,”少年勾唇冷笑,开口,一字一顿,似乎已将怒火压抑到了极致,“你们现在看不起我,不要紧。但是信吗?你们日后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他忽然扬起下巴,目光忽然变得冷厉而狰狞,仿佛一下子换了一个人,把一干纨绔子弟惊得连连后退。 “信吗?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后、悔。”他冷冷一扔碗,扬长而去,留给众人一个孤寂的背影。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长舒一口气,而后相视一笑,眼底尽是轻蔑与不屑。 “哈哈哈!就凭他?有病吧他!” “哼!莫名其妙的怪人,坏了大家吃饭的好兴致!” “他说我们会后悔的,哈哈哈!一个小地方来的穷酸书生,还敢口出狂言!嘿嘿!我让他狂!让他狂!你们看着,等会儿我再摆他一道!” “算了吧,渭思,我觉得这人不太好惹,要真把他惹毛了恐怕不好收场!”有弟子出声劝阻。 “你放心!”名为“渭思”的弟子信心满满,“不会暴露我自己的。我要让他在夫子面前出丑!” 第124章 仁与刀 “当当当——” 编钟又响,悠扬的钟磬音回荡在学堂的各个角落。下午的授课即将开始。 吴起捧着厚厚一大册简牍,如那七八岁稚童般摇头晃脑大声朗读,努力将书上歪歪扭扭的字映到脑子里去。 “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免而无耻。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有耻且格。”三两个弟子向这边瞟来,目光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个怪人!读那么认真干嘛?弄得好像夫子会奖励他一样。” “哼!他真以为认真读这玩意儿,咱们就能对他另眼相看了?笑话!” 吴起全不在意地大声朗读,将带有干扰性的杂音排除在外,一心聚焦于眼前。 当曾参步入学堂的那一瞬,原本乱哄哄的弟子们瞬间安静下来。 “昨日我为诸位讲述了治国,与道德以及礼乐之间的内在关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那么现在,有哪位弟子能说说昨日我都讲了什么?” “沉玉?这里就属你最认真,说说看吧。” 正中下怀,几名弟子掩嘴偷笑,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瞟向他。 吴起“唰”地站起来,朝曾参作了一揖。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免而无耻。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有耻且格。” 底下哄堂大笑。 “沉玉,你背反啦!”旁边一弟子抹着笑出的眼泪道,“施以仁政礼乐,人反而变得厚颜无耻,那还要咱们儒家行礼乐之道干什么?” 少年皱着眉头将简牍翻过来,只见背面赫然画了一只硕大的王八。有人将他的东西掉包了。 “哈哈哈!渭思,你这招实在是高明!这小子估计气得快炸了!” “嘣!炸了!哈哈哈!” 少年环视四周,心下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他不动声色将竹片翻了回来,抬头迎上曾参视线。 老头子看起来不太高兴。 “知道你为何会反着背么?”曾参走下来,在少年身侧来回踱步,语气淡淡的,含着几分微怒,“因为你根本未曾理解孔子此话的含义,这才张冠李戴,颠倒了是非黑白。这也就意味着昨日那堂课,你压根儿没听懂。” 底下一帮人笑得更厉害了。 “安静!”曾参狠狠瞪了几人一眼,他们这才讪讪缩了回去。 “所谓治国,重在治国之策,治得好,则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治不好,则烽火连绵,民不聊生。而治国之根本坐落于仁德与礼乐之流。仁德用以从心感化百姓,礼乐用以规范百姓日常行为,如此,百姓方具有廉耻羞恶之心。圣明的国君施行仁政,并辅以礼乐,施无形之惠,行不言之教。哼!若是照你背的那样,施行苛政,辅以刑法,百姓还要对你心存感激,那岂非颠倒是非黑白?” 曾参一拂袖子,叹气道:“只会死记硬背,不懂活学,学也无益。哎……你们这帮小鬼头,学习就不能用点心么?罚你,把这话誊抄一百遍以加深印象。” 吴起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站在原地。 “怎么?有意见?”曾参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少年僵着脸,双唇机械地开合,冷冷吐出一句话:“可我没说错,为何要受罚?” “什么?”曾参刚踏出一步,又折了回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并没有颠倒黑白!”少年昂起头,大声说道。 学堂内有一瞬的寂静。底下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不明状况。 “夫子方才只是询问弟子治国与仁德间的联系,并未让弟子背诵孔子的原话,弟子不过抒发己见,为何竟遭夫子诘责?” 曾参微微讶异了一瞬,旋即怒道:“背错了就是背错了,你执意狡辩又是何意?” 旁边的弟子悄悄拽了他一下,“沉玉,别跟夫子争辩了,大不了抄抄就是了。” “你若执意狡辩,那好,我问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免而无耻;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有耻且格。你凭什么提出这样的观点?” 吴起不慌不忙朝曾参作了一揖,从容道:“施行仁政,广布恩惠,此于百姓固然优善,但放弃刑戮刀锯而一味布德,长此以往,百姓便会忘记刑锯加身之痛,而国君充满好意的仁德反成了纵容。国中只知礼乐仁德,规矩方圆形同虚设,庶民意识不到法令条文的庄严神圣,只当那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于是他们纷纷变成蚂蟥水蛭,游离于规矩法度之外,肆意妄为,失了廉耻心,也失了为人起码的分寸。民免且无耻。《诗》曰:‘毋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此之谓也。” 底下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曾参侧头聆听着,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吴起自顾自说了下去:“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即是让百姓懂得自由的限度,天下本为自由之乐土,人却不得不戴着镣铐奔跑。仁与刑如同水火,分属尘世两极。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溺焉。尝过刑锯之痛,人方有敬畏之心,而所谓羞恶之心,正是建立在这如屡薄冰的敬畏之上。因而弟子以为,道德与刑锯乃治国之两翼,无可偏废。唯有两翼并驾齐驱,鹏鸟方能扶摇直上青天。仁德与刑锯交替并行,软硬兼施,猛以济宽,宽以济猛,民方有耻且格。” “仁德与刑锯交替?那是否可以理解为——抽他一鞭子,再喂他些草料?” 曾参一拂袖,怒声呵斥道:“你这是把庶民百姓当家畜养!百姓在你眼里,不过是耕犁的工具,看来你不仅未理解昨日的授课,连儒家修身治世的宗旨精神都不曾习得!” “弟子并未完全否定仁政!”少年争辩道,“子曰凡事过犹不及。仁政走到头,乃是人情泛滥,方寸失守。弟子只是觉得,孔子不该全盘否定法度与刑锯的意义。先王创此二者,非用以做摆设而已,其间必有特定殊用。” 曾参语气阴沉下来:“你口口声声叫嚷着刑锯,你可曾目睹受刑之状?鲜血淋漓,生不如死。在你说‘刑锯’二字以前,不妨先将这些刑罚加在你自己身上,以便充分体会这两个字的分量!” “可是夫子,我等谈论治国,无非是站在国君的立场上进行考量。吾治国,非治民。” “治国即是治民,民得治则一国得治。” “以天下观之,个人安危实在过于渺小,本可略去不看。” “仁政本应播及天下所有黎民百姓,略去一人,仁政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国君试图将仁德遍及天下苍生百姓,此无异于痴人说梦。打渔也有漏网之鱼,更何况天下众生?但必须牢牢抓住大体纲要,政权方才不会分崩离析!” “沉玉!”旁边弟子急得直拽他,“你疯啦!敢跟夫子对着干!” 之前还在幸灾乐祸掩嘴笑的那干弟子也不笑了,此时此刻,他们只觉一点也笑不出来。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曾参冷睨着他,语气生硬:“你若执意站到孔子的对立面,老夫亦无话可说,只是你既入了儒家之门,便收起这些悖逆我门的言论,花点心思听课!” 他气得一拂袖,“接着讲今日的课!”便没有再理睬吴起。 满座哗然,余下弟子自然再无心思听课。 “沉玉,夫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顶撞他?哎,幸好夫子忘性大,不记仇,要不然你可就完了!” 吴起不屑地冷哼一声,坐下了。 “沉玉……” “沉玉……” 多么久远的名字,沧海桑田,白驹过隙,好久都未有人唤过了他沉玉了,久得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你为何如此乖僻?大家同时儒家门徒,一起求学问道,可算作是同窗好友,为何拒绝与他们交流?”曾参满脸严肃。 “老夫知道你志在为官,料想着有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那你也该晓得官场交际的重要性。要知道但凡占据朝堂半壁江山的,基本都是几朝下来的元老人物,声名大,年纪也大,仗着他们的年岁,好好傲着哩!你跟你那几个同辈尚无法相处,又怎么指望能跟朝中的老冬烘处得好?你年纪轻轻,资质尚浅,于朝中又无显赫靠山,若再对那些老家伙冷眼相待,他们要打压你乃是易如反掌。可别怪夫子没给你提过醒,朝堂之险远胜江湖,到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多谢夫子提点。”吴起恭敬地拱手作揖,向曾参行了个大礼,“夫子所言弟子明白。uu看书 w.ukashu.co 弟子虽出身寒微,却并非乡野莽夫之辈,自然也明白朝中的个中隐规。但这些弟子于我并未存有利害关系,更无竞争关系,我自然无须刻意讨好之。至于入了朝,淌这朝堂的浑水,弟子自会倍加注意的。” “你管同窗之谊为讨好?不过是平辈之间相互交好,在你这儿却兀自变了味儿,变成了刻意讨好。难道于你而言,人与人之间仅仅存有利益纷争,而无半点真情实意?”曾参的语气有了一丝怒意。 “夫子会错意了。”吴起淡笑两声,“弟子并无此意,只觉得这些交往虚而无用,徒费口舌罢了,还不如阿谀奉承来得实在。实不相瞒,在弟子功成名就之前,弟子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因为这话没分量,说了也纯当是虚言妄语,没人会真的当回事,倒不如把这图费口舌的时间腾出来,温习温习课本。只有权势在手,一朝发令而天下风雨,这样的话语才是有分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夫子?” “你觉得跟人交往,是种不必要的困扰?” “既然人与人无法通过交际达成共识,又何须劳费口舌?” 曾参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老夫并未会错意。你太过激进,又过于功利冷酷——若此番言语皆是无用之语,敢问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真正讲得有用之语?就因为寒暄之语虚而无用,天下庶人都得噤声不成?你若执意秉承这种想法,老夫当然也拿你没办法,不过奉劝你一句。你若继续一意孤行,总有一日会因此而流血的。” 吴起轻慢地笑了笑,云淡风轻,“无妨,弟子不怕。” 第125章 小心危墙 “传寡人命令,宛守吴起在治理宛地期间,兢兢业业,功绩斐然——开垦荒地、发展农务、充实府库,提拔有能之辈,裁汰庸碌冗官,施行教化,大振宛地廉风。寡人闻之甚是欣慰,自即日起,迁吴起为楚令尹,主持国家政策变革,颁布新政令,提升国力,福泽四境。若有疑议者,论罪处置!” “传寡人命令,缩减贵族爵禄领地,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其爵禄。” “传寡人命令,自即日起整顿吏治,明法审令。裁汰冗员,精简机构,以余财抚养战斗之士。塞私门之情,一楚国之俗。使私不害公,谗不敝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合,行义不顾毁誉。若有行贿受贿、结党营私、损害国家利益之事,严惩不贷,轻则罢官,重则刑锯加身,家人同罪。” “圣王在上,臣以为发展农事乃是国家当务之急。楚国连年争战,庶民疲乏,国力凋敝,府库空虚。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饥则慌不择路,礼法皆失。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事,为开其资财之道——薄赋敛、广积蓄,以实仓廪,继而鲜少盗窃之事,民有耻且格,四境得治,且民心可得也。”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今楚地方圆千里,地广人稀。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国力尚有提升之余裕。还望大王重视农事,颁布新令赈济农人。” “先生之言在理。” “传寡人命令,自即日起募天下人交纳粟米,交纳者一律受爵、免除一切刑罚罪责。取此粟米,以供上用,充国库粮仓,取余者救济贫者。如此,富人有爵,农人有钱,粟有所分散流通,缩减赋税,以劝农功,务农者每人分得适当补偿。” “传寡人命令,精耕战之士,鼓励平民务农参军,务农则粮食丰沛,参军则国家盛强,以至兵精粮足,庶民生活状况方得改善。禁游客之民,非务农参军之平民,若无特殊情况,一律驱逐处境。禁止纵横家入境。禁止商人入境。” “传寡人命令,自今日起,砥砺甲兵之事交予令尹全权负责。国家将建新兴军队,招募身强力壮之士投身行伍,俸禄丰腆,待遇优厚。” “传寡人命令,书国之法令于方鼎之上,使王公百姓皆得明晓。” 一日之内,连发七条政令,举国震动。与此同时,吴起胜任令尹之事也全国传扬了开去。 春风拂过枝头,柳条微微颤动。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芳香,小园香径曲折幽静,鸟儿在头婉转鸣叫。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不知缘何,走在楚宫的蜿蜒小径上,竟仿佛有种走在学堂后院的花园里的感觉,同样地清静怡人,一切有关学堂的记忆又再度涌现。 春风暖融,吹得人有些微醺,夫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仿佛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窝,鲜血淋漓。 人总是在不断失去,不是吗? 无情之人尤其如此,不断地失去、遗忘、再跟个没事人似的站起来。反正他已经失去太多,不在乎失去更多。有时候,一无所有的贫穷往往更可怕,因为他一无所有,自将孤注一掷,将自己的全部押上。 两旁的柏树挺拔苍翠,绿叶在微风中颤动。那些他无数次抬头仰望的参天大树,如今想来依旧遥不可及,但毕竟没那么远了。是他长高了吧,不再是曾经稚嫩莽撞的少年了吧。 风里飘来一支歌。 远远地,但见一人朝着他这边走来,深色官服,头戴流珠官帽,腰悬玉佩,着一双金靴,雍容华贵,乃是楚国当朝执圭屈宜臼,屈家的重要人物。 麻烦来了。 两人打照面之时,吴起朝他微微弯腰,拱手作揖,体貌恭敬:“屈大人。” 屈宜臼似笑非笑,眯眼道:“令尹大人。”也不行礼,只是干站着。 吴起淡笑了笑:“这楚国偌大的王宫,方圆几十里,吴某不过随意散散心、赏赏园中景致,不想竟能在此遇到屈大人。幸会幸会!” 屈宜臼不悦地一挑眉,语气带着淡淡的揶揄:“怎么?这到处是花的官道就许你走,我便走不得了?” 吴起听出他话语中的芒刺,面上却装糊涂:“自然是走得了,春暖花开,楚宫如此良辰美景,若无人共赏,岂非白费了红艳花儿一番美意?” 屈宜臼冷哼一声,面色明显不善:“令尹大人孤身伫立于此,难不成就是为了欣赏这些花树?还是足下发虚,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了呢?” 一丝阴霾自吴起眼中划过,他不着痕迹敛了那抹狠厉之色,随口敷衍道:“哦,方才不慎被风沙迷了眼,一时半会看不太清,这才稍稍驻足,也好缓一缓。” “令尹大人的这个选择,下官倒是十分赞同。大人是对的,当一个人看不清路的时候,最好还是停下来思考一下再走,若是走得太快了,难保跌跌撞撞,走进了死胡同,作茧自缚。”屈宜臼假笑着,虚伪到了极点。 吴起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屈大人提醒,吴某自会倍加注意脚下的路,不致糊涂到走错了方向。” 那一刻,屈宜臼眼中仿佛冒出精光,狰狞狠戾,令人不觉发毛。他咬着呀,一字一顿,似要将积压已久的苦水统统吐出来,“可惜令尹大人已经走错方向了。” “屈大人何出此言?”吴起蹙眉不悦。屈宜臼话里有刺他并非感受不到,可问题是他已把芒刺抽出来,晾在面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屈大人可知此言已属冒犯?”他拉下脸,语气阴沉。 屈宜臼冷笑一声,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丝毫未有畏惧:“百年前,熊姓芈氏创立楚国,订立规章制度,协助历代君王安邦治国,统辖域中之民,协理帮中大小事务。你变故易常,违背祖宗之法,此乃逆天之举,于宗庙不敬,于礼不合!” “令尹大人颁布政令,妄图改造先祖的土地,阴谋逆得,好用凶器,残酷无道。新法颁布方几日,域内已流血漂橹,狱中人满为患,驱逐出境者数不胜数。你祸乱治安,令楚之黎民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由此可见,你是国家的祸患!” “何况你非楚人,擅自干涉楚国政权,罪加一等,孰知你居心何在?是否是卫国派来的奸细?从今日起,停止颁布新政令,一切尚还来得及。你若执意变法,哼!屈家自会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吴起轻慢地甩了甩头,从容一笑,冷冷回敬道:“古语有云: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古之制度律法,生于时序,今时序转变,制度律法亦随之而变。一味死磕古律,不顾当今时局变幻,其愚宛如刻舟求剑,舟乃行矣,而刻痕亦失其效用。” 他冷冷地看着屈宜臼,冷笑道:“《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今楚之势颓如危楼,而犹曰守旧守旧,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若无翻新变革,则楼倒人散。” “唯有施行新政,裨补阙漏,变革先前腐朽之制,楚国方能富裕强大,uu看书.uukansh 与赵、魏等国相较匹敌。因循守旧,则楚将处处受制,乃至有亡国之忧。” “大人竟为一己私利不愿楚国强盛,敢问大人又是何居心?忧心祖宗之法不立,忧心楚四境混乱,却不操亡国之忧。如屈大人这样的人,难道不正是国家的祸乱根源么?”吴起眯着眼,语气冷厉。 屈宜臼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紧握双拳,神色阴郁狠戾。 “哼!看不出来啊!令尹大人不仅于治国为政极具手腕,言辞亦如刀锋冷剑,不遑多让。” 吴起谦逊一笑,冲他拱手:“屈大人谬赞了。” “吴大人来楚国区区数月,便从布衣之人一跃成了宛守,两月之内又迁至令尹之位,如此深藏不露,想必甚得王上宠幸,下官佩服!” 屈宜臼忽然凑近吴起耳畔,声音阴冷如寒冰,“只是不知令尹大人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其进锐者,其退速。尤其像大人这样,孤身一人立于危墙之下,还是小心些好。” 吴起得了便宜,自觉再卖乖不太好,于是只得接着装傻充愣。 他转头,瞅了眼一旁高高的宫墙,墙用丹青白垩之漆粉饰得古朴精致,华丽而气派,与楚宫的奢华之风落落相合。 “这墙是危墙?”他指着那堵墙问道。 “不错,忘了提醒大人了。”屈宜臼冷笑道,“此地景致虽好,却莫要忘了身侧随时会塌的危墙。呵呵,大人还是小心些好。” 屈宜臼说罢,冷冷一拂袖,擦着他的肩离开了。那拂袖的动作依稀与夫子有几分相似,却完全不同了。 第126章 天下水火 吴起瞟了那堵危墙一眼,披上春光走了。 姑射山。 虚无缥缈的身影隐在轻纱帷幔中,宛如飞鸟之影,虚不可攀。云蔓衍时常怀疑这个背影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还不过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每每当他将目光投去时,都会被那人手腕上晶莹的玄珠吸引,继而陷入重重叠叠无止境的云马残影之中。 道家三绝,浮云马——浮于尘世,见万物如见云马。 大殿里瑶光闪烁,迷离旷远。 “情况似乎失去控制了。”空灵之音轻不可闻,却又明明白白充斥整座晶莹殿堂,“脱缰野马,深渊万丈。” 云蔓衍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师傅,小樗可是遇到危险了?” “岂止小樗一人?”空灵的声音回响在殿里,冥冥之中摄人心魄,“江湖浩劫,天下水火,能量波动如琴弦紧绷。琴断,则生灵涂炭,又会是一场流血。” 支离无静干净修长的手从雪白衣袍中伸出,指向殿堂一侧的星盘。在那里,每一颗星辰都在剧烈晃动着。 “天降异象,预示尘世将有一场剧变。” 云蔓衍望着星盘,没由来地一阵心惊。他思忖片刻,蹙眉道:“难不成这异象与大宗师有关?” 大殿里静默许久,静到云蔓衍以为时间静止之际,忽听得帷幔后传来一阵缥缈的浅斟低吟:“天地众生,百代光阴,宗师重出江湖,天下风雨倾乱。被鲜血浸染的枷锁开始松动,季隗的诅咒低微到尘埃里。宗师回归之日,是死亡,是流血,亦是新生。旧的时代即将消亡,一切恩怨如潮退去。其始者死于乱军,其末者囿于囚笼。开始于血泊之中的故事,必将于血泊中结束……” “大宗师重现江湖!”云蔓衍皱了皱眉,“不,不会是小樗……” 一阵幽幽叹息声自帷幔后传来,似乎在慨叹命运的无常,“此番让小樗下山,不过是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让他好好看看山下的繁华尘世。大宗师什么的,不过是随口一掐,也不指望他真的能寻到,只是让他有个前行的盼头罢了。谁知人算,终究敌不过天算,哎……” 支离无竟无奈地摇摇头:“大宗师……还真让他给寻到了,就像象罔终于寻到了玄珠。” 云蔓衍沉默了数秒,轻声道:“找到了?小樗他……可是他身边那位?” 支离无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剧烈晃动的星盘,发出一连串绵长的叹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凡俗之人即便修为再高深,也终究不是幽玄天道的对手。大道在冥冥之中选中了小樗,那是天地间生生不息的因果。” “其始者死于乱军,其末者囿于囚笼……”云蔓衍低下头轻声默念着,旋即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师傅,既然天下苍生即将流血,那小樗此刻必已陷入水火之中。无心师妹修为尚欠火候,于乱世中自保都成问题,是绝无能力保护小樗的!还望师傅准许弟子下山,保护小樗与无心。” “你觉得无心不足以保护小樗?” 帷幔后面传来一声轻笑,云蔓衍不由地心神一动。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无心,为师相信她有能力保护好小樗。” 云蔓衍眨眨眼,似乎仍有些不甘心,不过他最终还是妥协了,“既然是师傅的决定,那这中间必然有弟子看不破的门道。蔓衍尊重师傅的抉择。” “无心刚传回消息,他们往蓟州落雪崖去了。” “落雪崖?法家?”忧思又一次爬上了云蔓衍的脸庞,“弟子听闻,法家宗主申不害前些时日下了缉捕令,派出座下四十七位使臣于天下各地缉捕大宗师。他们此去,岂非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不见得。至少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安全的,可至于之后情势会导向何方,却始终是个未知数。情况确实已经失去控制了。” “那……那又该如何是好?姑射山虽独立于尘世之外,大难当前却决不能作壁上观!” “这也正是为师一再阻止你下山的缘故。这山中必要有个镇得住的人,来主持大局,维持宗派继续有条不紊地运转。” “这里有师傅您难道还不够吗?”云蔓衍话未说完,忽觉心惊,“难道师傅你……” “看这情况,为师有必要下趟山了。”支离无竟闭眼叹息道,“必须有人前去阻止事态的发展。一旦宗师能量暴走,整座江湖乃至天下诸国都会陷入水深火热的苦难中。哎……蔓延啊,倘若为师此行没能活着回来,你便接替为师的位置吧……” 云蔓衍大惊:“师傅说的什么晦气话?” 他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修为深不可测,如神仙般飘渺虚无又异常强大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种没把握的话来。 大宗师,究竟要强悍到怎样的地步?两股看似完全对立的力量,真的有朝一日能够达成和解、融为一体吗?到那时又该是何等壮观宏伟的景象? 他明白眼下危机如水火的状况,更能体会到支离无竟此刻焦虑的心境,可他功力尚欠火候,注定帮不上师傅大忙。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支离无竟添麻烦。 “弟子定当竭力替师傅分忧,在师傅下山期间打点好宗派内部一切事宜,师傅放心地下山去吧!” “师姐!能让你那条蠢狸猫离我远点不?臭都臭死了!”云樗一脸嫌恶地盯着脚边那团雪毛球,而这小家伙此刻正欢快地舔着他的脚踝。 “枉它那么喜欢你,你竟糟践了小淘气的一番心意!”少女倚在晃动的车厢里,悠闲地打着饱嗝。 “小淘气可是通灵性的哟!你这么嫌弃人家,人家可是会生气的!嗝……这蓟州城的柑橘味道就是甜,难得我下山一趟,竟得如斯口福,哈哈!”云无心轻拍雪白的胸脯,神色得意而满足。 云樗恼怒地提起毛球丢到她腿上,小野猫“喵呜”一声,十分委屈。 “你怎么能如此对待小淘气?”少女柳眉一竖,怒喝道。 “我不爽,咋啦?”云樗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我才不爽呢好嘛!”云无心伸长了脖子回骂道,“好死不死,上落雪崖这种鬼地方找什么上古名剑,那儿可是法家的地盘哎,你们嫌命长啊?害得师姐我陪你们受苦受累,颠来颠去好不容易颠到了蓟州城,本想在城里吃顿好的,谁料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被你们拉出去车马劳顿了,哼!” “你若是嫌累嫌苦,就别跟着我们呀!”云樗没好气道。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们啊!”少女理直气壮,挺直腰板,“还不是师傅……要我来保护你,要是你这小家伙出啥幺蛾子,师姐我可担待不起!” “你?”云樗故作惊讶,“保护好你自己吧!无心女侠!” 云无心瞪大眼睛:“你——” 望着这吵嘴吵一路的师姐弟,桑柔无奈地叹了口气,“哎,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吵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小樗,你师姐一路跟着你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她嘴上发点牢骚,你就让着她点儿呗!” 两位姑娘都不买他的账,长鱼酒又闭着眼作死人状,云樗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战略性转移目标。 “哎我说你们两个。”他指着对面二人道,“你们俩还能靠得再近些么?手都要牵到一块儿去了!” 桑柔闪电般地向一旁挪了挪,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长鱼酒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此刻的尴尬。 “车厢里就这点儿空间,不然你让我坐哪儿?”他故作镇定地问道。 “哎,师弟啊,我说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云无心娇笑着凑过来,掩住云樗的双眼,“人家两个正是情投意合时,眉来眼去、暗送秋波,那也属正常之举,你瞎掺和个什么劲?” 一席话,竟说得对面两人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云樗嫌弃地打开了她的手:“哼!说得好像你风月经验很丰富似的!我的好师姐,uu看书.uukahu 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道家弟子与人私通,门规处置哟!” 云无心噎住了,“你!你这个小鬼头,竟敢开你师姐的玩笑!许久不见,嘴巴倒是越发厉害了!” 她不悦地撅了撅嘴,掀开车帘欣赏车外景致。 一个多月前,长鱼酒一行四人拜别端木赐,离开临淄舞雩台前往蓟州城,在城内简短修整了两日后,又于当地集市上雇了车夫,驱车赶往坐落于城外西北角的落雪崖。 落雪崖虽位于蓟州城外,实则距离蓟州城尚有很长一段车程。车外两旁是绵延不绝的青色山峦,一直通到远处天的尽头。道路两旁青松苍翠,清流映带,硬而矮的灌木隐伏在风中,赫然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落雪崖是一座巍峨高耸、奇伟雄壮的山峰,山上嶙峋怪石遍布,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在外,荒凉萧条,最高处斜插入云霄,顶端终年为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从此望去,距离落雪崖尚有很长的山路要走。 不消一会儿,云无心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哎,说实在的,讲真,我觉得端木赐那老头子在忽悠我们。别看他一副嘻嘻哈哈老顽童的模样,实际可是精明得很!他自己不敢来落雪崖啊,就让我们这些小辈替他去取风沉渊!” 长鱼酒皱了皱眉头,明显有些不悦。 云樗见势不妙,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哈哈……我师姐就是这个率性脾气,是话就说。你们大可不必在意,不必在意……”说罢狠狠剐了云无心一眼。 第127章 公子慎 云樗说罢还不忘狠狠剐云无心一眼。然而云无心根本没有理睬他,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什么雨刀风剑,什么乱军牢狱,什么江湖纷争、彭祖预言,全是他瞎编出来骗咱们玩儿的!那老头子啊,贼精明了!他摆在亭子里的那架古琴,我碰一下他都嫌不舒服,还生怕让我弄坏了去,哼!”她扯下一瓣柑橘,放在口中大快朵颐。 “喂喂!你别瞎说!端木先生好说歹说也是曲生的师傅,即便平日做生意再精明,也断然不至于做出忽悠我们的事情来吧!”云樗嚷嚷道。 长鱼酒蹙着眉头,似乎陷入到某种思考中去了。桑柔瞟了他一眼,对云无心道:“师姐,你可知大宗师为何方神圣?” 云樗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就凭她?她这么笨的家伙,能知道个鬼?” “唔……大宗师……”云无心轻托香腮,作思考状,“我下山前貌似听师傅提起过这事儿,只不过呢……他讲了林林总总一大堆,我没怎么听懂。” 云樗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 “哦?”桑柔玩味地一挑眉,“师姐当真连一个字也没记住?” 云无心不在意地笑了笑,“若说一无所知,那倒还不至于,毕竟师姐我还没笨到这步田地!嗯……我是听见师傅提到了儒家,所以特意先你们一步赶到舞雩台,在那儿专程候你们来。” “儒家?”长鱼酒这回算是彻底混乱了。大宗师竟还与儒家有所牵连?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难道大宗师在儒家?那道家又为何能先一步觅得他的消息?我本以为大宗师会与道家有所牵连。”桑柔蹙眉思索道。 “也许两边都沾一点呢?”长鱼酒双臂环胸,沉吟道,“现在我越发怀疑,那所谓的‘大宗师’根本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或许,连人都算不上。也许只不过是某种特定的名称,某种事先约定的暗号,抑或某种我们读不懂的江湖暗语,而它的指向至今未明。” “暗语?比如呢?”云樗问。 “比如那个预言。”长鱼酒道,“那段话也像是某种暗语,我们根本读不懂它的意思,或许我们应该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看。”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偷听师傅和大师兄的秘密谈话,无意中听见了……‘超凡’两个字,似乎是说,那大宗师其实是超越凡俗般的存在,于冥冥之中统御整座江湖,掌握生死轮回和通往生命终极的秘密。”云无心道。 “什么跟什么呀!”云樗听得云里雾里,头瞬间变成两倍大。 桑柔道:“师姐,你这不讲还好,一讲倒是弄得我们越发混乱了。本就已经被那彭祖的预言弄得一头雾水,现在竟又多了儒家和超越凡俗,哎……更加理不清思路了。” “好了,现在真要理,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一切还是待寻到风沉渊后再议吧。”长鱼酒道。 “哎……说到风沉渊,这车都快走了大半日了,怎么还没走到落雪崖?”云无心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撩开车帘,冲车夫大喊: “喂!这位大哥,落雪崖还有多远?” 车夫是个肤色黝黑的大汉,约莫四十来岁,个子不高,戴一顶宽大草帽,是长鱼酒一行人从蓟州城最热闹的集市上雇来的。那些车夫一听是去落雪崖寻剑山庄,一个个都争着哄抬价钱,唯恐落后,似乎把他们当成了待宰的大鱼。长鱼酒费了好久的功夫,才挑到一个要价相对合理的,却也花了他们不少银两。 “早着哩小妹妹!”车夫不耐烦地哼哼道。 桑柔探出头问道:“还有多远?” 车夫往前一指,“还要翻过一座山。” 云无心认命地趴下了,“累死本姑娘了!姑娘我不干了,要回去!” 云樗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切!人家马儿还不嫌累,你累个包子啊!大不了回山便是了!” “怎么?各位可是要上山跟那公子慎比试切磋?”车夫回头问道。 桑柔反问道:“像我们这样的江湖来客,想必大哥碰到不少了,是吗?” “可不是嘛!”车夫嘿嘿一笑,“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有一个或是好几个像你们这般打扮的江湖人来蓟州城,嗯……来集市上雇车夫,要求上山,找公子慎比试切磋……这样的境况几乎持续了快半年了,嗯,都是来找一把什么剑的!” “那……可曾有人得到那把剑?”桑柔试探性地问道。 车夫果断摇了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你为何如此确定?难道你亲眼见他们空手而归?”云无心犀利地指出道,“还是你原本就知道些什么……” 她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善。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车夫小声道,“我能确定这件事,是因为这些人,一个也没回来。” 云无心瞬间愣住了,“什么?他们……他们一个也没回来?” 岂止云无心,全车的人都愣住了。 没回来就意味着绝对没拿到,即便拿到了他们的人也没回来,那就相当于从未有人寻到风沉渊。 那么这些人都去哪儿了呢?一个都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死在寻剑山庄了吗? 直到这一刻,长鱼酒四人方才意识到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多么危险,不是去寻剑山庄观光游览,吃了饭拿了剑抹嘴走人,而是一趟极有可能跟那些江湖人一样有去无回的旅行。 “他们……他们都死了吗?”云樗迟疑着问道。 车夫还是摇头,“大概吧,反正我没见着他们的尸骨,也没法确定,估计是被那公子慎处理掉了吧。” 桑柔又问:“这位大哥,请问你对寻剑山庄公子慎有几分了解?还望详细告知我等,越详细越好!” “嘿嘿!你们果然也是来找那把剑的!”车夫忽然诡秘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长鱼酒见这笑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位客官,不瞒你们说,这公子慎在咱们蓟州城老百姓心目中,可就是如同神灵一般的存在。不不,岂止蓟州城呢,在整个燕国百姓心中他都是神灵一般的存在。相传他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他的剑法号称天下第一,只要剑一出鞘,就必定要见血。从来没有人胜过他的剑,而见过他宝剑出鞘的那些人,现在大抵都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了。他的威名赫赫冠绝列国,就连……” 车夫左右环顾了一圈,忽然压低声音小声道:“他寻剑山庄在此,就连咱们国君都要敬他三分,不但划给他这么大一块土地当爷,前些日子啊,还将自己的宝贝郡主嫁了过去,好生伺候着他哩!” “江湖上传说,申不害与公子慎虽同出法家,却心有嫌隙,现在想来倒有几分可信度!”云无心思忖道,“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属下在那儿镇着,要我是申不害那怪老头,我也会心生忌惮的!” “呃……师姐,这不是重点。”云樗提醒道。 “哪有人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呀?”桑柔不信,“就连咱们九嶷空桑的巫师都做不到呢,大哥你可曾见过公子慎本人?” 车夫还是摇了摇头,“那公子慎素来神秘,鬼神莫测,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寻剑山庄远在城郊落雪崖顶,终年积雪覆盖,地势偏僻罕有人迹,山庄里的人也很少与外人往来。我们蓟州城老百姓只晓得有这座山庄,有公子慎这号人物,却连那寻剑山庄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别提见到公子慎本人了!” 长鱼酒低头沉吟道,“这般神秘的人物,u看书ww.uukanshu 他的剑究竟有多厉害……” “寻剑山庄对外放出消息,只要有人在比试中能胜过庄主公子慎的剑,山庄便将那啥宝剑拱手相赠,几位客官可是冲着这消息来的?” 云樗点点头,“那公子慎多少也算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大人物,又是一庄之主,地位尊贵,名誉和信誉两方需得兼顾,若是输了想来该不会耍赖吧……” “你以为人家都和你一样喜欢耍赖啊!”云无心调侃道。 不过她随即又改了口,“那倒也讲不准啊,人家可是主场作战,若是真想要耍赖,你也只好认栽呀!” “应该不会。”长鱼酒道,“公子慎乃江湖名士,又非地痞流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讲江湖道义。许多粗鄙下流之事,君子不齿,江湖人更不屑于为之。” “这位客官说的有理。”车夫咧嘴道,“不过还是要提醒诸位一句,那些江湖人士究竟缘何而死,或者究竟缘何失踪,就连咱们蓟州老百姓也不清楚。依我看呐,诸位还是小心为妙!” 马车载着一行人走了大半日,翻过眼前那座黑瘦的高峰,落雪崖的巍峨的轮廓这才逐渐清晰起来。高耸奇骏,顶峰斜入云霄,山的南面平缓宽阔,坡上草木葱茏灌木丛生,登山之人可由此上山。山的北面狭窄而险陡,如断崖直入大地,形成一个冷峻的坡度,令人望而生畏。 山的最顶端处隐在大片朦胧的云气之中,隐约显出一块黑乎乎的阴影,如同山妖长着黑黢黢的大嘴巴。 这块黑色阴影,便是长鱼酒四人此行的目的地——寻剑山庄。 第128章 双璧辉夜 “寻剑山庄,这名字可起得真应景!”云樗闲坐无聊,忍不住打趣道,“该不会是来他们山庄找风沉渊的人实在太多,干脆就把山庄改名为‘寻剑’了吧!” 马车行到一处岔路口,忽然停下了,无论如何都不再前行了。 “剩下的几里路,还望各位客官徒步走完,恕小的就送到这里,决不再往前送一步路了。”车夫道。 云无心柳眉一竖,叉腰娇喝道:“凭什么!我们可是付了大价钱的!送爷要送到底,你小子没听过这等规矩吗?” “好了,师姐。”云樗连忙劝阻道。 那车夫却很有一套道理,“送命于此地的江湖人士,已经多得不可计数喽,蓟州百姓都不愿再往南去,唯恐沾染了那股血腥气。江湖纷争,那些都是你们江湖人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只想安心过日子,不想卷进来。” 桑柔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说的不无道理。江湖纷争还是敬而远之为妙,若是一个不慎卷进来了,往后想要脱身可就难喽!无妨,剩下的路自己走便成,也好赏赏沿途的好景致,就不叨扰大哥了!” 云无心失望地瘪了瘪嘴。一行四人拜别车夫,踏上了茫茫寻剑之路。落雪崖尚在远处,路还很长。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正午的阳光最是明媚。道途两旁山花烂漫,星星点点绮丽缤纷。一行人和着春光唱着歌,走在芳菲菲的蜿蜒小径上,恍然间仿佛走在孔子的弟子曾皙勾勒的春行图中。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此地无一丝血腥气,有的只是那盎然的春意和无比惬意的时光。落雪崖连同寻剑山庄的小黑点在他们眼前慢慢地、慢慢地放大,他们正在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一个有目标的人,难道不是最快乐的吗? 风沉于渊,注以神血,剑成之日,百鬼夜啼。仅存于传说中的上古名剑风沉渊,当真就藏匿在这座山庄之中? 一想到有关大宗师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长鱼酒内心便不由一阵激动。到那时,一切恩怨是非都会如潮水般退去,他便能尽情享受这美好春光了吧! 开满鲜花的小径弯弯曲曲,一直通到落雪崖山脚下。斑头雁从他们头上飞快掠过,尖叫声呼啸着堕入清溪。 献岁发兮,吾将前行! “叮铃铃!” 铃铛在风中摇晃。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鲁国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十八岁的吴起一个人孤零零在大街上徘徊。确切地说,是在一座府邸大门前迟疑徘徊。 府邸气派而恢弘,青砖红瓦,飞阁流丹,道途两旁威严石狮护卫,一瞧便知,绝非寻常人家宅院。 府邸正中悬挂的牌匾上题了一个“田”字,乃是齐国大夫田居位于鲁国境内的一处宅邸。 吴起紧握拳头,心里止不住地一阵忐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他怕自己又一次对不起自己。 田氏代齐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天下众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姜太公的后裔已经退出了统治舞台,那把利剑辗转到了田家手中。 吴起忽的想起不久前才发生的“三家分晋”事件。短短数月,端氏城已悄然沦陷,韩、赵、魏三家以闪电之势夺取国家大权,将晋国一劈为三。他深切地意识到,卿大夫是靠不住的,一国之君绝对不能跟任何人分享他的权力,尤其跟那些根生蒂固又野心勃勃的士大夫。 他又想起了那位可怜的晋国国君。不知晋国最后那位、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国君,此刻又身在何方?又是怎样的状态?他会想些什么?他能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对那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生出一丝怜悯来。从高高的青云端一下坠入无底深渊的感受,想必不太好受吧。 吴起深吸一口气,抬腿跨过精致的门槛。这是他的青云之路,是仕途。这个门槛,他一定要跨过去! “什么人!”门口守卫将他拦下。 不认得他?无妨,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不过将来会如何,那可就说不准了。 “在下曾参学徒吴起,与你家大人有约在先,烦请进去通报一声。” 守卫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谄媚的笑,“哦,原来是吴先生到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大人一早便已吩咐过了,先生请随我来!” 田府内院与外门看上去一样华丽气派,花园水榭、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春意融融。钟鸣鼎食之家,绝对并非仅仅徒有虚表。 “晚辈吴起拜见田大人,久闻大人令名在外,今日能够一睹大人风采,晚辈实感万分荣幸!” “哎呀,你这孩子,油嘴滑舌!”田居佯怒着骂了一句,笑意却自嘴角扩散开来,显然极其受用。 “老夫已是风烛残年、糟老头子一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后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呀!”他叹气道。。 “大人说的是什么玩笑话?”吴起温润一笑,貌色恭谨,“大人身居高位,手握国家重权,一静而朝野息,一怒而举国惧,你的风采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吾辈少年人即便心怀大志、年轻有力,没有青云之乘辅以为势,又如何能够与大人比肩齐论呢?” “哈哈哈!”田居仰头大笑道,“原来沉玉不但学识渊博、身怀绝技,这唇舌功夫也是不遑多让啊!今日一见,确实让老夫大开眼界。” 吴起不着痕迹地蹙起了眉头,“身怀绝技?不知大人从何闻之?此番说法,着实太抬举晚辈了!” 田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鼻腔里发出一串“哼哼”声,“老夫看人一向准得很,且不说你是鲁国大学士曾参门下高徒,不久前老夫还有幸拜读了你的‘兵书’大作,读完后心中很是震动。这兵书上记录的,虽都是些少年人的青云之志,却绝非冲动用事、纸上谈兵,将其法置诸于风云战场之上,竟也能成杀敌的利刃,流血的快刀。如此文韬武略,老夫甘拜下风!” 吴起有些糊涂了:“兵书?晚辈未曾编写过兵书,又何来兵书一事?” “还记得与你夫子齐名的大学士卜商么?”田居笑道。 “自然记得。”吴起点头,心下了然。 田居又问:“你曾登门拜访过他,可有此事?” 吴起垂眼答道:“是。” 但凡鲁国有点名气的达官显贵,名人学士,他都曾登门拜访过,与其畅谈治国之策,裨补缺漏的同时也拉拢关系。卜商虽不在朝为官,却是国中德高望重,博学多知的大儒,名声威望极高,很受老百姓尊重。这种大人物,他自是要去拉拢的。 “那你可曾记得那日,跟卜大学士谈到行军用兵之道?”田居接着问。 “这个自然记得,卜先生让晚辈谈谈治国用兵之道,晚辈于是略述己见,随口胡诌了几句,作不得真的。” 田居捋了捋胡须,笑道:“那日卜先生听完你的陈述后,心中大为震动,不愿这金玉之言没于尘土无人得知。待你离去后,他特命家仆誊抄了一份,流传于市井,不知不觉竟传到齐国来了。不过老夫手上也仅有那么零星几片,难成大体,姑且称作兵书。” “原来如此,可着实吓了晚辈一大跳呢。”吴起低着头,心下暗暗冷笑,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效果。 “不过是些鬼蜮伎俩,相较于姜尚孙武之辈,实乃班门弄斧,做不得数的!大人倘若一心想看,uu看书 ww.ukanshu.c 晚辈再去写一份便是了,不过仅仅是博大人一笑,若真要依此行军用兵,那怕是真要滑稽千古了!” “沉玉过谦了。老夫知道沉玉平素学务繁重、难得抽身,兵书之流有闲隙便写,无隙作罢亦无所谓。” 田居望天,语气一下变得飘忽起来,“玉隐于粪土之中,无乃为璞玉?无乃为粪土?若无巧匠慧眼识珠,璞玉也为尘中土。怀才不遇,一世无名,此恨谁知?” 吴起目光陡然一凛。他随即不着痕迹地低下头,拱手淡笑道:“吴起不过顽石一块,与大人口中的璞玉着实相去甚远。不过倘若大人能够加以提点,使顽石不至终身囿于粪土之中,为人肆意蹂躏践踏,晚辈自当感激不尽,十倍报答大人之恩!” 机会来了!不抓才是傻子! 田居听罢豪迈地大笑三声,“这个自然!沉玉这样的人才,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亦难寻其二,倘若能莅临齐国,辅佐我们田家成就霸业,实乃国之福泽!” 吴起又拱手:“能为大人效劳是晚辈的福分。” 田居满意地点点头:“实不相瞒,老夫此番邀请沉玉光临寒舍,不仅仅为促膝一叙,更是为了小女的婚事。不知……沉玉如今可有妻室?” 吴起的双眼亮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敛去眼中的光,抬头直视田居道:“回大人,晚辈尚未娶妻。” 田居大喜过望:“老夫有一小女,年方十六,待字闺中。她叫玉儿,田间玉,跟你一样,名字里也有个玉字。双璧辉夜,珠联璧合,料想也是极其般配的!不知沉玉意下如何?” 第129章 燕雀梦 吴起拱手道:“能得到大人的赏识,下嫁令媛,乃是晚辈天大的福分,再好不过了!那晚辈便在此谢过岳丈大人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嘴角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却依旧出卖了他。 田居笑着打趣道:“这就猴急着改称谓啦?连新娘子的面还没见着呢!若是不称你的意呢?” “令媛出生名门望族,又有如此贤达稳重的父亲言传身教,只怕她嫌晚辈寒微无能,又是一副落魄穷酸相,又岂有不称晚辈心意之理?” 田居拊掌道:“好!好啊!老夫已让她在门外候着了,这会儿就让她进来。玉儿!玉儿!”他起身去门外喊人。 “回老爷,小姐去小花园里捉蝴蝶了。”答话的是田府里的下人。 “什么?”田居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知朝哪儿发,只得无奈地摇头,“这个小妮子!是老夫把她宠坏了,你速去喊她回来!” “咳咳!”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吴起道,“我这丫头生性贪玩又喜折腾人,但她心思单纯,绝无恶意之想,你莫要对她有偏见……” 吴起礼貌一笑,风度翩翩,“女孩子这个年纪贪玩些也属正常,晚辈向大人保证,待得日后成亲自当好好待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有你这句话,老夫可就放心了!哎,毕竟是老夫欠她的……”田居忽然有些感伤起来,“孩子命苦,生在卿相世家,命数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老爷,小姐到了!” “爹!” 少女一身白裙,清新亮丽,楚楚动人。锦缎束发,饰以玉簪,鬓角处别着一朵娇艳的紫丁香。一双会说话的灵秀大眼“滴溜溜”地直转,仿佛黑曜石般澄明通透。她的手里拿着一只箩筐,一个网兜,大概是用来捉蝴蝶的。 “让你在门外候着的,怎么?才呆了一小会儿就呆不住了?”田居厉声指责道。 “爹!” 少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道:“你们在屋里都快聊了一个时辰了,把女儿一个人晾在外面,我又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讲到什么时候,当然走啦!” 听着田玉儿“噼里啪啦”一通陈述,田居的语气立刻放软下来:“好,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爹爹擅作主张为你定了门亲事,包你满意!来来,快过来见见你未来的夫婿!” 田玉儿转头看向吴起,目光里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打量。 “你是谁呀?”她好奇地眨巴着眼,“怎么长得比我爹爹还高?” “玉儿不得无礼!”田居呵斥道,“此乃鲁国大学士曾参门下高徒,吴起,沉玉先生,老夫见他志存高远,气度不凡,文韬武略俱全,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在下鲁国吴起,拜见大小姐。” 田玉儿为难地看着田居,噘嘴道:“玉儿根本就不认识这人啊!爹你怎能如此轻率就替女儿做了决定呢?这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这,这也太唐突了……” 田居道:“算是爹对不住你,但沉玉真的是社稷不可多得的人才,嫁给他你定不会吃亏的。况且沉玉方才已向爹保证过了,成亲后定不让玉儿受半分委屈,爹料想着也尽到自己所能了,玉儿就放心地跟他走吧!” 田玉儿忽的一回头,拿手里的网兜指着吴起,“那……我问你,你喜欢捉蝴蝶吗?” 田居无奈地摇了摇头,“哎,这孩子……” 吴起极有修养地一笑,礼貌答道:“回大小姐,在下虽于捉蝴蝶蜻蜓一类并无太大兴趣,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哦,或许是接下来的所有年岁里,在下会用尽全部光阴来慢慢说服自己,喜欢上捉蝴蝶这件充满童趣的小事儿。到时候,在下便能同大小姐一道,在花丛里消磨时光了。” “太好了!”田玉儿开心地跑到他跟前,拉起了他的手灿烂一笑。吴起被她这么一晃,竟失了片刻的心神。 “你能陪我捉蝴蝶,往后本小姐可就跟着你喽!你可不许反悔哟!” 时光奔流不息,不曾有一刻回过头。如花笑颜逐渐模糊、淡去,直到最后连那一抹亮丽的白色都消失了。曾经许下诺言,要穷尽余生光阴陪她捉蝴蝶,如今他却要用余生的时光去忏悔,为自己的无知,为自己的年少。 人总是在不断失去,却从不吸取教训。 “你想借助老夫在齐鲁境内的名声攀结上流名贵,你扬名求官心切,老夫也能理解,但凡事皆应有个度,你莫要做得太放肆了!”曾参双目圆睁,眼中射出冰冷寒光,代表此时此刻,他是真真正正地发怒了。 时值正午,学子们都蜂拥着出门打饭去了,学堂里空廓寂寥,只余他们师徒二人。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有一丝冷意。 “此地乃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净土,远离尘嚣,不染世垢。你莫要引那污水进来,坏了老夫的清望,也坏了本门的风气,为儒家蒙羞!” “夫子责怪的是,此番是弟子太过心急了。”吴起垂下眼眸,低声道,“弟子无意诋毁夫子清望,更不愿学堂流落世俗,沾染世垢。恳请夫子原谅徒儿,绝不会有下回了。” “荒唐!”曾参怒喝道,“下回?怎么,倘若老夫此番不开口,你还准备娶第二个不成?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敬慎重正昏礼。眼下你却以田家小女的婚事为乘辇,助己飞上青云之端,对待嫁娶之礼如此轻慢草率,蔑视礼法,颠倒人伦,弃本门大义于不顾,成何体统?” 吴起从没见曾参发这么大的火,登时就慌了,“弟子绝无半分悖逆之心,此番嫁娶亦非弟子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草率为之。恳请夫子顾及往日情分,网开一面,给弟子一个重新改过的机会,千万不要赶弟子走啊!” “哼!这是最后一次,老夫给你的最后宽容,好好珍惜吧!”曾参冷冷一拂衣袖,转身扬长而去。 吴起自知心中有愧,于是屈膝跪下,朝曾参离去的背影磕了三记响头。 “若还有下一次,不必夫子赶,弟子自然会离开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走出学堂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晃得他有些恍惚。静思池的池水依旧清澈见底,游鱼在水中活泼戏耍,水波轻轻荡漾,让人见而心静忘忧,继而陷入冥想沉思之中,破除一切外在杂念。 然而顽劣好动的弟子们总不干些好事,大夏天的总喜欢拉帮结派去池子里泡个凉水澡,好爽快爽快。 吴起一次没下去过。这并非是因为他惧怕曾参责罚,也不是因为没人拉他下水,只不过是因为他总怕自己会玷污了这池中水,让其他人也洗不了干净澡。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在池边驻足,望着池中嬉戏玩闹的调皮弟子们,看得出神。 “哗!” 池水搅动,溅得他满身都是。 “喂!我说你——”水里一人毫不客气指着他怒骂道。 “一群大老爷们在水里洗澡,你看得这么起劲,是不是变态啊你!” 吴起陡然回神,“呃,抱歉,方才不过在想些心事,一时路过此地失了神。我对你们诸位并无什么非分之想,都是误会,误会,呵呵。”他歉意一下,欲转身离去。 “哎等等,这不是咱们的沉玉么?”水里另有人认出了吴起,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挖苦道,“但闻沉玉喜得爱妻,新婚燕尔,这会儿刚娶亲不久,怎么又上学堂念书来了?不回家陪陪你的小娇妻么?” 池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怎么?莫不是女人的身子看腻了,想来静思池换换口味?看来你的小娇妻没啥吸引力呀,这么快就让你厌烦了。” 弟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吴起淡淡瞥了诸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这个怪人,以为攀上田居就能从此飞黄腾达了?笑话!侏儒即便站上了巨人肩膀,他还不就是只侏儒,得看巨人的脸色行事,u看书 .uukashu 你们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那田居不过一时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迷惑,充其量也就把他培养成自己的爪牙走狗,能有多大出息?” “是啊!”其余弟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等哪日那田居老儿厌烦了,或是小娇妻过得不顺心了,保不准田家就一脚将他踢开了!” “嘿嘿!虻蝇燕雀还想飞上青天?简直是痴人说梦,等他哪日摔下来颠了屁股,就知道疼的滋味儿了!哼!” “痴人说梦?”一个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大伙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从水中钻出来。 “夫子……” “痴人说梦,即便是痴人一个,好歹还有梦可说。从青天落下来的麻雀,即便摔得再惨再痛,也是上过云端的麻雀。你们这帮麻雀又有些什么?除了破坏学堂的池子,在这儿嚼舌头,你们还会干什么?” 曾参平静地立在岸边,看着他的一众顽皮学徒们,不怒自威。 “夫子,弟子们知错了……” “好啊,既然你们喜欢大夏天光着身子洗澡,那就罚你们围着学宫跑上十圈,不准穿衣服。” 弟子们闻言个个一脸苦涩,“啊?夫子,这……这样恐怕于礼不合吧……” “呵,你们不是希望他巅着屁股吗?那你们索性就光着屁股好了,也好让大伙们瞧瞧,你们的屁股是健全的,没有跌伤过,这不是很划得来么?” “啊?”弟子们纷纷委顿在地,“这样不好吧夫子……” “啊什么!现在就去跑!” “是,夫子……” 第130章 往事如风 正午的学宫欢乐明快,仿佛世间一切阳光统统汇聚于此,让人不由心境朗照,精神焕发。 “哟,沉玉!沉玉!你老婆来给你送饭啦!”好事学子一路吆喝下来,顿时引来无数起哄声和口哨声,仿佛这话不是专门说给吴起听的,而是说给整座学堂里人听的,唯恐有人不晓得这事儿。 “哟呵,有妇之夫就是不一样呢,有艳福还有口福!哎……哪像咱们这些打光棍的,成天尽吃些粗茶淡饭!” “哼!这小子艳福是不浅!哎,他老婆就在学堂门口站着呢,好多人都去看了,你们没瞧见吧?小娘子长得可俊了呢!” “呵,这回倒是让吴起那家伙大赚一票了,不过……我看他下回还能这么走运?”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女子在学堂门口送饭,这成何体统?学堂里可都是男子啊!” “嘿!你也太迂了吧!给你个机会瞧瞧美人你都不瞧,还嚷嚷着要赶人家走,这成何体统?” “别看书啦沉玉!整天就知道看书,快去看看你老婆吧!她可是到学堂门口来给你送饭了呢!” “什么?”吴起陡然抬头看着来人,似是受了十足的惊吓,“你说……她来学堂给我送饭?” “是啊,她本想进来找你,可被看门的给拦下了,这会儿还在学堂大门口蹲着哩!大伙儿都跑去门口看了,现在可就差你了!” 吴起闻言“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 “你说那帮臭不要脸的家伙,都跑到门口,去看,我的老婆?” “呃,好像是这么回事……” “娘的!你怎么不早说?这帮禽兽!”吴起低声咒骂了句,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正午,学堂门口人潮涌动,人头攒动,场面异常壮观。弟子们纷纷引颈侧头,争先一睹芳容。 “喂!我问你们我家夫君在哪儿,怎么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似的杵在那儿,没人答我话吗?”田玉儿双手叉腰娇喝道。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走上前去,用极其轻佻的语气道:“小娘子真俊啊!可惜……我们连你夫君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又要如何答你的话呀?” 田玉儿柳眉一竖,不耐烦地喝道:“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夫君姓吴名起字沉玉,濮阳卫城人,你们到底认不认识啊?” 来人轻浮一笑,上前,促狭地笑道:“认识,当然认识,你夫君在我们这儿,可着实名气不小呢,怎么会不认识?”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呀!”少女焦急地抱紧怀中的饭盒,“我还要给他送饭呢!” “渭思,你快告诉她吧,别玩过火了。”有人道。 渭思并未理会。 “我可以告诉你,只不过……”他挑眉一笑,对田玉儿道,“这样吧,你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夫君在哪里,怎样?” 少女一双美目瞪得老圆。 “你……你滚开……” “来嘛来嘛!”渭思轻佻地笑着,俨然一副登徒子的模样,不由分说便将嘴巴往少女脸上凑。 “哎呀,真香啊!” 眼见渭思那一张丑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少女被惊得连连后退。 “呼——” 霎时间,凌厉的拳风呼啸而至,一拳狠狠砸在渭思脸上。“咚”地一声,打下他三颗牙,又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围观弟子一片哗然。 “谁?谁打我?”渭思满嘴都是血,拼命挣扎着欲起身,却被吴起狠狠一脚踩住脑门,动弹不得。 少女紧紧抱住饭盒,犹然惊魂未定。 “夫……夫君……” “怎么,想亲我的女人?”他的语气阴沉有如刀锋般冷酷,“那,我也只好教你亲亲我的鞋底了。” “哇!夫君好身手!”田玉儿兴奋地鼓起掌来,衣带飘飘,清雅俏丽,笑颜明媚胜日光。 在场的弟子全都吓懵了,大气都不敢喘。 吴起轻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将少女揽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调笑声、口哨声。 “想不到沉玉竟是如此护妻,啧啧啧!” 在一众起哄声中,田玉儿红了脸,连饭盒都差点没拿稳。 “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怎么这样……”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唯恐被围观的人听到。 吴起勾唇笑道:“那我的玉儿,就可以随随便便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那帮禽兽之辈看去?” “我就想给你送个饭嘛……”田玉儿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咕哝道,“都是我亲手做的呢!你整天尽知道读书读书,又不来看我,我就来你们学堂找你啦!” “好好。”吴起放软了语调,贴在她耳畔温言细语道,“下次让侍女送来吧,你一个女子,不方便出入这种场所,会被那些禽兽看去的。” 田玉儿不由得更加委屈了,“可是……可是侍女也是女的呀,有何分别……她们怎么就能来了?” “自有分别,你是我的女人。”吴起振振有词道,“我可绝不容许我的女人被别人看去了,知道么?” 田玉儿一张俏脸羞得更红了,“不讲理。” 人群中登时发出意味不明的怪笑声。 少女这才意识到他们俩这会儿还是在人前,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放浪不齿,慌忙一把将吴起推开。笑声却变得更加聒噪了。 “哎呀哎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好一副恩爱场景啊!大家还是散了吧,免得打扰了他们小夫妻亲热!” “哎,对,散了散了,有功夫看他俩在这儿腻歪,还不如找个美人儿来,哈哈……”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往事亦如潮水般纷纷退去,拥挤喧闹的学堂消失了,眼前只有肃静幽暗的楚国宫殿。吴起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心下顿生几分茫然。 楚王端坐在阶上的王座之上,与他仅有一帘之隔。 吴起心里很清楚,这个王座上的男人将会是自己全部的希望。他定了定神,恭敬地说道: “回大王的话,新令初下,难免受阻。大凡革新之力,其要在于循序渐进,做不得急。《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庶民需磨足以适履,新令亦需修缮以适民意。微臣可向大王担保,不月余,新令便可步入正轨,只不过……” 他特地上扬了语调,以调起楚王的胃口。 “不过什么?”楚王果然上当。 “国之腐朽根深蒂固,一时半会难以根除。屈、景、昭三家把持朝廷大权,势力遮天蔽日。新令于其不利,三家想必怀恨在心,定会不时从中作梗,阻挠新令稳步推行。臣闻大夫太重者,国之祸患,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晋国即是前车之鉴。” 吴起停顿片刻,不着痕迹地瞟向楚王,又接着道:“大王此番若不下令摧折三家势力,uu看书 ww.uash长此以往,国必将腐于蠹虫。况且大王此令既下,亦属推行新令之举,既救国于水火,又劝勉国之革新,岂非两全之策?” 楚王点头:“善。寡人视此三家为心腹之患亦久矣,此番先生进行国之革新,寡人恰可假此契机,扶植新兴势力,制衡三家,再徐收其兵权,弱其壮大之势。如此,先生推行新令,亦可如履平地,在国中畅行无阻。不过三家根基稳固,地势由来亦非朝夕之事,摧折其势亦在于循序渐进,需要先生的帮助。” 吴起拱手再拜,“大王英明。臣定当效犬马之劳,为大王分忧。” 明知将手中全部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极度危险的,但他仍然想放手一搏。 “终于到啦!累死本姑娘了!”云无心喘着气走得满头大汗,“这山路看着不长,鬼晓得竟让咱们走了整整一天,蓟州城那帮家伙,真是没良心,竟然让我们自己走过去!” “这帮人说来也真是奇怪呢!”云樗道,“明明这地儿的景致这么好,愣是一步路都不敢往前走,还说这里有什么血腥气,我咋地闻不出来呢?” “好不容易到了这落雪崖山脚下,咱们先修整一下吧。”桑柔提议道,“你们瞧!前面有条小溪!” “有小溪!”云无心不由眼前一亮,“走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些水了!” 山脚下绿草如茵,树木葱茏,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上潺潺流下,在山脚处拐了个弯儿,岸势曲折蜿蜒。 “我们就在这条溪边落脚,歇息歇息吧。”桑柔提议道。 第131章 路遇乞者 溪边景致极佳,阳光普照,云无心欢天喜地跑去戏水。桑柔在石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理自己的衣衫。 长鱼酒“死皮赖脸”地坐到她身边去了。这一坐一靠,动作如行云流水,非常地自然。 “喂!我说,刚刚是车里空间小,你们挤在一块儿,这会儿天地如此地广阔,你们俩咋又坐到一块儿去了?”云樗愤愤道。 桑柔脸红了红,扭头不理长鱼酒。长鱼酒尴尬地咳了两声,也不敢吱声。 “喂喂!人家亲热你管这么多做什么,给人家点私密空间不行么?”说话间,云无心冷不丁地从他背后出现,一把揪住他,将他往水边拖,“师姐我现在可寂寞了,快过来陪我玩水!” 云樗一脸怨念止不住地碎碎念,“师姐你多大年纪了,竟然还玩水……” 他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下去了。这一刻,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变得很奇怪。双目仿佛失了焦距一般,愣愣盯着虚空。 “嘘,你们听见了么?”他嘴唇翕动着轻声道,“婴儿啼哭声,你们听,这山下竟然有婴儿啼哭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无心一声尖叫打断了。 “这溪水怎么是血红色的!”她惊声大叫道,“不对,不对!这水里有人!” 长鱼酒没听懂。水里有人?水里哪来的人? 一行人赶到溪边一看,才知这水里,是真的有人。 溪水是血红色的,红得触目惊心,水里漂着一具女尸。 “不,这她还活着。”云无心摇头道,“她还有气息。” “女尸”从溪流的上游一路漂下来,少女轻柔的身子浮在溪水中,就好像是被溪水托着肆意闲逛一般,安详而平静。 但事实却是令人不那么平静。 少女身着锦衣绣缎罗裙,颈缀璧月流苏,手腕上带着流光溢彩的首饰,一看便知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双颊瘦削几乎见骨,两块颧骨高高隆起,而双眼则兀地凹陷下去,像是被铁锤凿了两个大空洞。不得不说,这个女孩的长相着实有些怪异,绝不是令人舒服的那一类。 然而她的面容却是绝对安详沉静的,就好像处在睡梦中那样。她的双臂在胸前合拢,紧紧将一个婴儿箍在自己怀中,力气大得连婴儿脸部都挤压得变形了。 婴儿被她抱在怀中,仅有头部露出水面用以呼吸。云樗先前听见的婴儿啼哭声,正是来自于此。 片刻后,少女静静地躺在岸边,全身都被血色的溪水浸透,但身上没有一丝伤口。 “哇!” 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桑柔小心掰开少女紧箍的双臂,将婴儿抱了起来,丢给长鱼酒。 “照顾好孩子,我把她胸腔里的积水逼出来。”桑柔嘱咐道。 她蹲下声,掏出腰间的银制小刀,在少女周身画了一个圈,随后循着这圈子的辙迹围着少女跳起巫舞来,边跳还边“咿咿呀呀”地唱些晦涩的调子,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听不懂的话。 云无心头一回见此场景,觉得很新鲜,心中极其惊讶。不过对于那些看过一次的人来说……实在是够了! “喂!我说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可以直接略过这段不?”云樗忍不住道。 “行!”桑柔蹲下身去,在少女的胸腔腹腔用力按压了两三下。 少女剧烈地咳嗽起来。 桑柔手上猛然加力,左手陡然伸出,以闪电之速点在少女胸腹几处大穴之上,手法精熟让人眼花缭乱,不得不佩服她高超的医术。 少女吐出几口水来,旋即又昏了过去。桑柔抓过她的手,替她细细把脉。 “脉象平稳,身子无恙……她胸腔内的积水方才已被我逼出大半,已没有性命之忧了,估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醒过来。” “你……确定?”云樗将信将疑,“她在这冷水里泡了这么久,胸腔里的积水岂止这点?即便没呛着水,起码也得脱层皮了!你确定吐这两口水就没事了?” “你怎知她不是刚落的水?”桑柔反问道。 长鱼酒坚决地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他手里抱了个婴儿,看上去稍显局促,“落雪崖除去崖顶的寻剑山庄以外,并无其他人家居住。况且看此女衣着打扮不凡,想必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你们看,这条溪流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源头极有可能位于山崖顶部,照我看,她必定就是那寻剑山庄里的人。” 婴儿“哇”地啼了一声,似是对长鱼酒的话表示赞同。长鱼酒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哄他,仿佛在烘一个烫手的山芋。 “有道理耶!”云无心点头道,“你看这婴儿裹的襁褓,绝对是上好的锦缎玉帛啊,价值不菲!寻常人家哪能这般阔气呀!” 云樗得意地冲桑柔嘿嘿一笑,“看我说什么来着!倘若她当真是山庄里的人,从山顶被冲到山脚下,肯定都泡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你要不还是再给人家瞧瞧吧!” “可她确实是刚落水不久啊!”桑柔不死心地反驳道,“在水中泡了很久的人,皮肤会起一层层的褶皱,腹中河水淤积过多,胸腹就会隆起来。但显而易见,两种症状她都不具有,显然是刚刚落水不久。” 几人说话间,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真的很瘦弱,眼窝深深凹陷,双目空洞无神,白净的脸上疲态尽显,似乎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觉了,憔悴到无以复加。 “孩子,我的孩子……”她直勾勾地盯着长鱼酒,口中无意识地叫唤着。 长鱼酒连忙将孩子递还给她,她立马伸手将婴儿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搂着一件稀世珍宝。 “孩子,还好…还好你还在,不然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浑身发颤,几欲晕倒,就好像风中娇弱的花蕊。 见少女醒来,桑柔连忙吩咐其余人一起取料生火。 “姑娘,湿衣服捂在身上会捂出病来的,我这儿还有套干衣服,你且先换上吧。” 少女瞥了桑柔一眼,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用茫然无焦距的双瞳望着眼前的四个人。 “是……是你们救了我?” 桑柔点点头,用温柔的语气道:“姑娘你当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掉到水里去呢?都冲到山脚下来了,幸好我们路过这里发现了你,把你救上了岸。” “我还活着……”少女似乎并未在意桑柔说了些什么,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思恍惚地凝望着碧天,喃喃自语。 “我……哦竟然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两行伤心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而下,uu看书 .ukash 但她的脸却是僵硬而苍白的,带着一种被苦难反复折磨而生出的麻木。 长鱼酒等人这才发现情况不对。 “苍天啊,你让我活下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她望天,发出一串长长的叹息声。 长鱼酒对桑柔使了个眼色,桑柔了然,上前柔声安抚少女。 “姑娘,能够活下来自然是你的幸,说明苍天还不愿绝你的路,你还有机会,可以重新振作起来,重新生活。” “不!”少女凄楚地摇了摇头,“活下去,是我的不幸。没有他陪在我身边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一种非人的酷刑!” 众人愕然。 桑柔愣了一下,又柔声道:“不管是幸还是不幸,既然苍天让你活下去,你便要遵从苍天的安排。瞧,你身上的衣服都湿光了,还是赶快换一件吧。我们生了火,你也好过来暖暖身子,以免染上风寒。” 少女含泪点头,“多谢各位。” 少女换了衣服,靠在暖暖的火堆边取暖,神思依旧保持着恍惚的状态。长鱼酒和云樗两个大男人虽然试图跟她交流,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说、从何说起。 少女低着眉,望着怀中的孩子看得出神。桑柔蹲下身去,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方才探姑娘的脉象,发觉姑娘之脉象强健有力,比寻常人缓沉些,想来也是习武之人。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从寻剑山庄而来?” 在众人焦灼的目光里,少女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我是山庄里的人。我叫遇乞,乃是寻剑山庄大总督之女。” 第132章 枯溪 云樗立即变得激动起来。 “既然你是庄里的人,那你可了解公子慎吗?他是怎样一个人?厉害吗?” 云无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这小子真毛躁,会跟女孩子讲话么!” 云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行,那你们讲吧,我听着。” 桑柔又试探地问道:“那遇乞姑娘又是为何落水?可是碰到了什么困难,受了什么委屈?” 遇乞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说话。 这回桑柔也没辙了。遇乞不说话,一行人只得僵立着干瞪眼。 “哇!”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声,衬得气氛更加冷寂了。云樗冲着云无心努努嘴,露出一个“你平日不是最厉害了么”的表情,云无心两眼一翻装死人。 就在一行人即将放弃希望之际,少女忽然仰起头看向桑柔,她那没有血色的唇颤抖得很厉害,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惊的,然而她的眼神却是凌厉摄人而充满了决绝,仿佛冷电一般让人震颤。 桑柔心头蓦地一跳。 “几位可是要上寻剑山庄?”遇乞问道。 “是的,我等陷入了一些麻烦的江湖纷争,急需贵庄的风沉渊指点明路。”说话的是长鱼酒。 遇乞甩了甩枯灰的发丝,双目飘忽看向远方,似乎根本未曾在意长鱼酒等人上山的意图,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要“上山庄”这件事上。 “不管你们上山做什么,你们此行都非去不可!” 她仰起脸,原本无神的双眼在一瞬间射出凌厉的寒光,森森恨意爬上脸颊,让她整张脸显得愈加灰暗扭曲了。 “因为,我要你们替我杀一个人。” 桑柔惊了一下,急忙问道:“是谁?” 遇乞咬着牙,一字一顿,“公、子、慎。” 云无心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吹得人阵阵心惊。 究竟缘何,眼前的少女竟会对寻剑山庄庄主公子慎恨之入骨,恨到定要叫人杀了他的地步,桑柔没有问出口。眼下,少女的神经已经脆弱到了极点,仿佛一碗水在半空晃动,稍微有些风吹草动,理智就会崩溃。一直以来听闻公子慎的种种神秘传说,这个公子慎究竟是何模样,大伙儿都很好奇。 “公子慎很厉害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云樗第一个没忍住,又问了起来。 云无心狠狠地扯了他一下,云樗回瞪了她一眼。 遇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慢条斯理地抬起头,一双美目直视云樗,目光里闪过一抹癫狂的沉醉。 “公子慎?他呀,是这个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就好像一块通透通透的璞玉,任谁都挑不出一丁点儿瑕疵来,一丁点儿都没有。”她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眼中闪过复杂而不知名的情愫,接着又发出几声诡异的怪笑。 “哈哈!你们能想象吗?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一生下来似乎就带了上天诸神全部的祝福与荣宠,放眼整个天下能难以寻到一个替代。” 桑柔瞧出了些端倪,便接着遇乞的话继续问道:“姑娘方才讲公子慎完美,那他到底完美在哪里呢?为何竟能得到姑娘如此盛赞?” 遇乞痴痴地笑了两声,似有些迷狂,“他呀!如你们所闻,他是这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是法家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也是名满天下的刑术大师,当然,他还是寻剑山庄的庄主。他高大英俊,健康强壮,剑术绝顶莫测,出神入化,刑势术造诣颇深,尤好势学。不但如此,他还是个古道热肠,心怀天下的男人,虽然偏安一隅远离尘世,可大凡世情变迁皆入其耳。其目远,其襟宽,其志雄,任哪个女人第一眼见了他,都会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 “那,你爱他吗?”桑柔直截了当地问道。 遇乞“咯咯”笑了两声,语气痴迷,“爱!当然爱!简直爱得要死!” “爱得要死是有多爱?”云无心不屑地嘲讽道,“难不成你真的会为了他……”她说到一半,忽然打住了。 “呃,你们接着聊,哈哈……”她不自然地用眼神示意桑柔。 然而遇乞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岂止会为他去死?”少女反笑道,“为了他,我愿意舍弃我的全部,包括性命,还有良知、清誉,我愿意为他堕入十八层修罗地狱,也愿意被世人唾骂糟践成不守规矩的荡妇。为了他,我可以舍弃更多更珍贵的东西,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娇弱的身躯因为情绪激动在风中微微发颤。很难想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会发出这样的惊天之响,而这样强烈而炽热的爱欲也令得世俗之人为之羞惭。 长鱼酒悄悄和桑柔对视了一眼,桑柔接着问道:“那……遇乞姑娘,恕我冒昧,你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是……” 遇乞忙不迭地打断了她的话,“不错,是我与他的孩子!只可惜,他怕是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个孩子了。” 她紧紧将孩子拥入怀中,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 “一个会给父亲乃至整座山庄蒙羞的孩子,很可怜,是不是?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比其他人背负更重的包袱,而选择的权利却永远在苍天,哈哈!” 她苦涩一笑,双手抱膝坐在溪边,看潺潺流去的血色溪水。 “可这个孩子,现在却是我的全部。” “世人只知公子慎英俊贤德,修为高深,剑术超群,侠义正直,却不知他其实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有的名声都是假的,是他自己编纂出来的。实际上,他是一个冰冷无情的怪物!一个无耻的负心汉!” 众人皆愕然无语。 “我与他自幼相识,平日里侍奉他起居,他有时兴头上来便会教我剑术。我们两个志趣相近,情投意合。后来他在落雪崖建立寻剑山庄,又把我带进了山庄,我们约结了山盟海誓,发誓一辈子相守,永不分离。可我没料到这个誓言发得快,破碎得更快,自打那个女人来到山庄以后,一切都变了。” “郡主?”长鱼酒问道,“听说半年前,寻剑山庄办了桩喜事,庄主公子慎大摆排场,迎娶了燕国最受宠爱的郡主,燕国国君亲自莅临山庄致以祝辞。” 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在蓟州城里道听途说的,至于这传闻有几分真伪,尚不明朗,姑且一说。 “是啊。”遇乞叹息一声道,“那个夜晚,我想定会为许多人所铭记。”她的眼神已不再怅惘,而是涌现出无尽的滔天恨意。 “但于我而言,那一夜是我这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宾客欢腾的喧嚣声、燕王恶心至极的祝辞,还有我手上的血,它们比那蒙冤的鬼魂还要难以散去,总还在我最深重绝望的梦境中闪现。” “那一夜不但是他们二人的新婚之夜,u看书 ww.uukanshu 也是我的临盆之日。当时的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即将临盆。那夜,他在山庄之中大摆筵席,宴请八方宾客,好不风光热闹。然而,再与那美丽可人的郡主共赴醉乡,翻云覆雨,好不风流快活。” “而我呢,我却在一个沉闷的房间里不断打着滚,忍受非人的临盆之痛,你们能想象吗?血流得满地都是,就连墙上也都沾上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救我。大家都忙着吃喜酒,向新人祝杯道贺,根本没人有功夫理我。” “天!这该是有多痛!”云无心蹙眉道,“难道没人为你接生吗?” 遇乞冷笑一声,眼里有幽幽的寒光,“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敢与我亲近?因为迎娶了郡主为妻的缘故,他不愿我生下这个孩子,甚至不愿纳我为妾,只因我出生微寒,身份低贱,连做他的妾都不配。如此,这郡主一来,我便成了寻剑山庄的罪人了。” “他们只希望我的血流得多些,流得快些,好把我这个无耻的荡妇连同肚子里的小麻烦一同带走,哼哼!这样,名满天下的江湖剑圣便再不必为自己的名誉发愁了。” “他们的心愿,可就差点便成了真呀!我挣扎多时,几乎一只脚跨入了鬼门关,可天知道我咬咬牙,却又挺了过来,把孩子生下来了。犹记得那晚,我整个人倒在血泊中,差点死掉,父亲张罗完婚宴之事,三更半夜推门进来,把我揽在怀里,就像这样……” 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而后便乖乖靠在了她怀里。 “他就像这样,抱着我枯坐了一整夜。” 第133章 其新孔嘉 云无心听得不由一阵心酸。 “你们庄里的人都是禽兽吗?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女孩?那公子慎呢?他没来看望过你吗?”她愤慨地抛出一串问题。 “每个人都有些最绝望的梦,不是吗?我以为只要生下这个孩子,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谁知道……那不过是梦魇的起点。”遇乞双目迷茫地望着天空,缓缓道,“自打孩子生下后,他再没有来看过我一眼,哪怕只是可怜的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十几年光阴就好像打了水漂。” “真不知那郡主究竟有何等魔力,婚后他便日日伴在郡主身侧,同她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有人说他是对郡主动了真情,也有人说他这么做不过是做戏给燕王看,好稳住自己在国中的声誉和地位。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愿意施舍我与孩子一眼。我想,他怕是真的变心了罢。” 她叹了口气,走到溪边临水自照。灰蒙蒙的头发凌乱地纠结在一团,苍白的面容哀伤憔悴,有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失路之相。 “郡主……燕国郡主,她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很美吗?还是身上有某种勾人的魅力,让人深陷下去无法自拔?”桑柔不依不饶地问道。 “是啊,很美。”遇乞的双眼在瞬间流露出一种渴求。 “那是一种健康活泼的美,就像飞跃积雪山巅的白头翁,总是欢快积极向上的。不过,她的美又岂止停留于皮相?虽自幼生长于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她那美丽的裙摆上却未曾沾上一丁点儿俗世的荤腥,当她哭泣的时候,她的泪水是清澈透明的,就像鲛人守护的珍珠。她的心是善良纯净的,是的,就好像那初升的旭日,有如婴孩般甜美的脸蛋……” 遇乞望着天空,目光里闪现出一分痴迷。一个能令自己的情敌都赞不绝口的女人,那该是多么美丽的女人。众人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然而遇乞的目光转瞬间又变了,生出几分燃烧的妒意来。 “这么好的女孩子,难怪那公子慎会对她动心呢!”云无心忍不住感慨道。她随即发觉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改口。 “呃……我的意思是……那个公子慎可真是个薄情的负心汉!你们俩十几年的感情,他竟转头就抛弃了,抛得一干二净。见着新人便忘了旧人,这种人啊,根本不值得你爱!” “其新孔嘉,其旧之如何?”遇乞失神地低声呢喃道,“十几年光阴,竟敌不过她一夕笑颜。我不过是下人的女儿,她却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背后有一整个庞大的国家作支持,我该怎么做?恨她?陷害她?杀了她?一个没有没有身份没有地势的人,任她如何努力挣扎,也终究是螳臂当车,徒劳无功,就想现在的我。” 她无助地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看着自己灰蒙蒙的头发,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语气低落,黯然神伤: “杀死自己,是我眼下能做出的唯一壮举,或许唯有这样,他才会将我永远铭记在心,让我成为横亘在他与郡主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此,那我便也死得其所了。”她无力地闭上眼,显得很是疲倦。 云樗道:“所以你……你并非不慎失足落水,而是投水自杀?” “山庄里早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不是吗?那些人,他们不仅未曾因着孩子的缘故对我有所顾惜,反倒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会给整座山庄带来麻烦的人。我受了那般非人的委屈,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叹了口气,掬起溪水洗脸。流动的溪水映照出她苍白而扭曲的倒影。她看着自己水中落魄的倒影,不由地握紧拳头,眼中燃起熊熊仇恨之火。 长鱼酒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因为现在说任何话,都会是一种徒劳。 “所以,我现在要求你们上山,替我杀了公子慎。”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 众人被她那凌厉的气势震慑到了,这种带有冒犯性的命令口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过了许久,遇乞又问道:“你们可是要上山跟他比试?” “是。”回答的是云樗,“我们是为着风沉渊而来,你应该明白的。” “你们一定会失败。”遇乞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公子慎的剑,是不可战胜的。” 云无心闻言,不由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哼!谁说的?你可别小瞧咱们!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三大宗派的人,岂会打不过这小小的公子慎?” “可咱们俩是最差的两个。”云樗悄悄提醒道。 “咳咳!”云无心尴尬地笑了笑,“也对哦!嘿,你不说,我都给忘了呢!” 桑柔问道:“既然遇乞姑娘觉得我们一定会输,却又叫我们去杀他,那岂非是让我们白白送死?” 遇乞笑了。 “这位姑娘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眼下尚不具备杀死他的能力,却不是在我将他剑法的破绽告知于你们以后。” “你知道公子慎剑法的破绽?”云樗眼前一亮,惊喜道。 长鱼酒蹙着眉头,明显不相信遇乞的话,“慎到的‘飞龙乘云’冠绝天下,威震四海八荒,号称登峰造极、完美无缺,无任何破绽可寻。正是因为这样,江湖中人方才对他这一剑如此忌惮。眼下你竟说他的剑法有破绽可寻,谁会相信?” 遇乞冷笑一声,道:“有。” 长鱼酒不信任地看着她,挑眉道:“真有?” 遇乞又笑,“绝对有,但只有一处。” “你知道?”长鱼酒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但他还是想再三确认,遇乞没有在骗他。 遇乞静静注视着他,忽而神秘一笑,就好像藏了玩具的孩童一般狡黠,“只有我知道。” 长鱼酒内心不由一阵激动。 现在,他已经坚信,眼前这个憔悴的少女绝不会骗他。这世上若是还有一个人了解公子慎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无疑就是她。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或者,现在仍然相爱着,至少在他们有了这个孩子的一瞬间,他们的心意是完全相同的,他能读到她的内心,她能窥视到他的破绽。 岂止长鱼酒,众人心中皆是异常激动。 对于一个名满天下的江湖剑客而言,他最大的秘密就是他剑法中的破绽,而只有跟他心灵完全贴合的那个人,才能够掌握他的这个秘密,并努力为之保守。 不过现在,这个与他沟通的人被他伤害了,她失望了,不愿意再为他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他也就陷入了一名剑客最危险的死境。一旦他的秘密被公之于天下,他将失去一切。他将不再是名满天下的剑客,而是一条狼狈而可耻的“落水狗”。 长鱼酒的眼中放出光来。这对于他们而言,将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一次契机,本来希望渺茫的一件事仅在瞬间就成为了可能,原本凶险的旅程在瞬间忽然就有了保障,这怎能教他们不激动? “你们几个,谁来跟他比试?”遇乞问。 寻剑山庄的比试规矩:一次只能比一场,每次只能上一个人,倒还算公平。 “我。”长鱼酒应声出列。 遇乞闻罢忽然站了起来。她依旧是那么苍白、瘦弱、灰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然而,她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却是摄人心魄的凌厉光芒,仿佛在一瞬间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仇恨统统发泄了出来。 她坚定地注视着长鱼酒,u看书.uukanshu 一字字道:“现在,我已经是公子慎了。” 说罢,她眼里的光芒竟又变成一种漫透寒意的杀气,那是杀人无忌的高手独具的杀气。这凌厉的杀气令得阳春三月无端蒙上一层冰霜,令得云樗等人牙根直颤。 长鱼酒犹记得,狼的一双眼睛里也有这样的杀气。而仅仅就在下一秒,这杀气便会转为杀人的利牙。难道,这般柔弱如柳树的少女也曾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 长鱼酒不知道。 遇乞随手从旁边的榆树上折下一截枯枝,对长鱼酒道:“这是我的剑。” 长鱼酒平静地与她对视。 刀已出鞘,雨祭锋利森寒一如往昔。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有当一个人心如止水,摒弃一切外物杂念之时,他方才能够发出世间最绚烂的招式。心若是乱了,章法也就随之乱了。 当那截枯枝到了遇乞手中之时,她的人又变了。原先那种毁天灭地的杀气早已不再局限于她的双眼,而是在她的全身上下扩散蔓延开去!无处不在!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早春独具的寒意,吹起遇乞身上华贵的衣衫和她灰蒙蒙的发丝。 在风势即将湮灭殆尽的那一瞬间,她娇小的身躯陡然跃至半空,纤长的枯枝直指长鱼酒眉心刺来。 云樗等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见娇弱的少女突然发难,皆是吃了一惊。 仅仅数个瞬息间,遇乞娇小的身形已经来到长鱼酒面前,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根本不给对手留任何喘息余地。 “小心啊!”云无心惊叫道。 第134章 风满天地 遇乞挥动枯枝,轻飘飘地一剑刺了出去。 枯枝的尖端处距眉心仅有数寸之遥,就在那一刹那,长鱼酒疾速挥刀迎击,同一时刻脖颈迅速向后仰去,躲开她这凌厉一击。 薄如蝉翼的刀锋无隙不入,恍若庖丁解牛一般贴着他的脸颊,自那几寸宽度的狭小缝隙间滑过,势如闪电游刃有余。 枯枝尖端狠狠地刺在刀身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霎时间,长鱼酒手腕一翻,将那刀刃如灵蛇般疾速转动九十度,径直向枯枝尖端劈去。 遇乞吃了一惊,连忙回身退避,然而长鱼酒的速度比她更快。 “咔擦!” 寒光一闪,遇乞手中那截枯枝已被劈成两片,本就细而轻薄的树枝如今变得更薄了。 溪边登时鸦雀无声。云无心头一回见长鱼酒出手,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忘记了,一张俏脸上写满了惊艳。 “喂!看傻啦?”云樗拍了拍她的脑袋瓜。 长鱼酒蹙眉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龙乘云’?” 遇乞笑了,继而摇了摇头:“不是。方才不过是掂量下你的出手速度。” 长鱼酒又道:“那……我的速度够快吗?” 遇乞点头,道:“够快。” “难道……只有速度够快,才有机会破他的剑法?”长鱼酒又问。 “只要出手速度足够快,这世上没有什么剑法是破不了的。”遇乞道,“慎到的‘飞龙乘云’看似完美无瑕、牢不可破,但它终究不过是一种剑法,需要依凭‘剑’这种载体生存,自然难逃‘剑’自身带有的破绽,即势。” “剑势!”云无心竟也知道,“一种潜藏在‘剑’中的巨大能量,可以不断积聚,供剑的主人随意调度使用。” “不错,这便是‘飞龙乘云’的唯一破绽。这套剑法所依靠的,便是‘剑’本身重量所带出的剑势,换句话说,便是出招后持续时间愈久,剑内累积的剑势愈多,剑本身的速度也就愈快,出手也就愈加凌厉难挡,这很容易想象。”遇乞解释道。 “而在他出手的那一瞬,剑的走势才刚刚形成,就好比刚出生的婴儿,最为脆弱也最易受攻击,没有任何剑势累积,在那一刻所显露出来的是一把剑最本真的形态。” 遇乞拿着断掉的枯枝比划了一下,长鱼酒立刻心下了然。 “但是,许多高手被他那些花哨的假动作迷了双眼,不敢轻易出手,最终丧失了破他剑法的唯一契机,最终败在他的剑下。” “哎……”遇乞叹息一声道,“也是呢,谁会在尚未弄明情况之时就盲目地冲上去?真正的高手总是小心又小心,可这便也成了‘飞龙乘云’独步天下的原因,懂了么?” 长鱼酒点头。 遇乞欣喜一笑,道:“现在,我来演示一遍,注意看了,他剑法的破绽。” 她重新从树上折下一段枯枝。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冽的冷意,隐约可以嗅到冰雪的气息。 枯枝在手,化为坚不可摧的利剑,杀人的凶器!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个缓慢、优美的弧旋划过青空,惊起乌鸦阵阵。 长鱼酒站着没动。 “呼——” 巨大的风势席卷天地,吹得林中树叶“沙沙”作响。霎时间,一股冰冷的杀意陡然在天地间蔓延开来,铺天盖地,将长鱼酒等人所在的山谷尽数包裹而去。 长鱼酒的瞳孔在剧烈收缩。 新生,总是接在暴风雨之后。 片刻后,她的剑已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来,从最不可思议、最刁钻的角度刺了出来,刺出时旋即又有了最难以预料的变化。这般生涩、稚嫩的走法,简直跟初入江湖的少年人没有分别,破绽太明显了! 但这样的破绽,实在太过于微小,并且只会持续短短一瞬。当狂风侵袭大地的时候,岂非会有遗漏的地方?可又有谁会注意到这样微小的遗漏?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一刻,长鱼酒猛地飞身跃起,轻薄的刀片快若闪电地横劈而去,在枯枝即将落下的那一刹那,生生截断它下落的趋势。 长鱼酒将刀柄一旋,只听清脆的“咔擦”一声,枯枝折断了。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不假。机会转瞬而逝,但决定人命运的,往往就在这短短数秒之间。 云无心又一次看呆了。 “喂!帅不帅?”云樗拍拍她的脑门儿。云无心一个劲地直点头。 长鱼酒收了刀。 遇乞随手丢了枯枝,抬头凝视着长鱼酒,目光似笑非笑,“很简单吧!” 长鱼酒摇了摇头,抬手揩去额头上的冷汗。 遇乞又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长鱼酒轻轻点了点头。 遇乞又道:“你能看得出来,只是因为我方才的动作比他出手时慢了数十倍不止。我这么做,是好让你看清楚些,也好利用这空隙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她重新坐了下来,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那一瞬,她又回到了一个慈母的角色。 “我已将他剑法的破绽很明白地告诉你了,到时候究竟能否承受他的出手速度,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修为和造化了。” 长鱼酒郑重地冲她拱了拱手,道:“多谢遇乞姑娘相告,姑娘的恩德我等必将铭记在心。” “是啊,这回可要多谢了遇乞姑娘。”桑柔道,“若非在此地救下遇乞姑娘,我们怕是真的要有去无回了。” “谢我?”遇乞冷笑,“不必谢我。别忘了,你们此行是带着我的任务上山的。慎到不死,难解我心头之恨!” 长鱼酒拱手道:“必不负姑娘所托,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遇乞道,“你们现在还不能走。落雪崖上安置了守护山庄的机关,虽然都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机关,即便我不出声提醒,你们也一样能够应付得了。不过我既有求于你们,自是要给你们提个醒。” “绕着山脚走,在缓坡面的某个入口处,你们会发现一樽口衔绣球的石狮雕像。此地便是寻剑山庄在落雪崖开辟的上山入口。记住,千万不要在石狮上乱摸乱按,也不要试图搬动底座,因为那样会触发雕像内部的机关。” 云樗问道:“机关是什么?” “很多。有箭,有飞羽,有快刀……总之若是随意乱摸乱动,就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石狮内部是一座庞大的机关体系,里面机关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远超我们的想象?”云樗一下子紧张起来,“很厉害吗?” “不过幸好你们遇到了我。”遇乞得意地咧嘴一笑。她这一笑,让本就瘦削的双颊显得愈发苍白瘦削了。 “这座石狮最关键的部位,就是它张开的大嘴。你道它是衔了个完整的球,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半面的球壳,仅有球的形状,内里却是空的,从后面吊了个银色的铁环,铁环的一端连动着山上大片大片的机关。” “把手从石狮的牙缝里探进去,拉一下那个银色的铁环,山体便会自动裂开,铺出一道阶梯,直通到山庄的大门入口处。这是最便捷的一条上山途径,我们庄里的人上山走的就是这条路。当然,这一路上同样会遇到不少机关障碍,但会容易对付得多。” 桑柔忙冲她抱拳,“多谢姑娘指点,免去了我们不少麻烦。” “嗯……”长鱼酒沉吟着,似乎难以做出决断。 他经历过了这么多事情,宫闱中的血腥杀戮、尔虞我诈,战场上的阴谋诡计、死亡陷阱,uu看书 wknsh 现在的他,已经很难再去相信一个人了。 遇乞见他面色犹豫,不由挑起了眉,“怎么,不信我?” 长鱼酒摇摇头。 “难道你还怕手伸到石狮嘴里的时候,它一口咬下去不成?”她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呃,也不是……”长鱼酒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不友好,却又无法立刻做出决断。 云无心双手环胸,傲慢地冷笑道:“我们才不怕这个哩!哼,怕就怕到时候一拉铁环,那些箭啊飞羽啊快刀啊,统统都往我们身上招呼,那我们可就亏大了!” 遇乞又平静了下来。 “信不信由你们,我已落到要寻死的田地了,还能奈你们如何?若是不相信我,你们尽管寻别的法子便是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云樗在云无心耳边小声嘀咕道,“人家都半死不活了,你这样说话太刺了!” “去!小孩子懂什么?”云无心翻了个白眼,把云樗推到一边。 “不不!”桑柔连忙摆手道,“我们自然是相信遇乞姑娘的,姑娘对我们有恩,我等必将铭记心头,一刻不敢忘。” “好了好了,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遇乞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我的生命之烛离熄灭也不远了,即便被你们记在心头又能怎样?你们若是真要报答我,就去完成我的任务,其他的话一概别说。” 长鱼酒拱手道:“姑娘之托,必不敢忘,我们就此别过。” 遇乞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第135章 飞羽大阵 “那姑娘今后打算怎么办?”桑柔担忧地问道。 遇乞愣了一下,随即抱起孩子道:“放心,我会一直在山脚下等着你们完成任务,提着他的人头回来。” 不知缘何,遇乞的话让长鱼酒等人感到极不舒服,仿佛有层厚厚的浓云笼罩在心头,十分压抑。但他们确实不知道为何不舒服。 一行四人无言地拜别了少女,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踏上了前往寻剑山庄的道途。 落雪崖山脚下的植被异常茂密:芷草、宿莽、金银花、美人草……一行人没摸索多久,便在缓坡一面处发现了一尊杂草覆盖的石狮雕像。 “这就是遇乞姑娘口中的石狮了吧。”云樗道。 石狮比他们想象得要大得多,足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那么高,体格矫健而庞大,只不过隐在树木植被之中,倒也难寻踪迹,若未经指示,寻常人等绝对注意不到。 这尊巨大的石狮雕像矗立在通往寻剑山庄的山脚下,仿佛一名威猛的巨人护卫,在无声守卫着身后的山庄,或者守卫山庄里的风沉渊。它又好似一名威严的首领,向着挑战者们宣誓主权。 如此庞大的身躯,可以想象里面究竟安了多少机关,又有多少机关正整装待发,迎接他们这些“侵略者”的到来。 一行四人围着石狮转了足有五六圈,却始终没一个人敢上去碰它。最后,还是长鱼酒跳上近旁的一棵千年古树,脚背勾着树枝以“倒挂金钩”此等高难度的方式,将手顺着牙缝探进石狮的口中,拉下了安置在它上颚的铁环。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巨响从山体深处传来。长鱼酒一行人能够清晰感觉到,一座巨大的机关正缓缓地启动,仿佛沉睡千年的山怪从地底醒来,抖落一身的风尘。 紧接着,眼前的山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两块硕大的山体分别朝两旁缓慢移动,露出山体内部一条漆黑幽深的窄缝。 冰冷的风不断从黑黢黢的洞穴中涌来,仿佛来自山体深处的呼啸声,盘旋在洞口处,伴随着“咯嗒咯嗒”的机关运行声,正片山体都开始剧烈地震动。 长鱼酒四人不由地疾退数步,紧张地盯梢着那呼啸不止的洞口。 许久之后,风停了。伴随着富有节奏的“隆隆”响声,一排排断口平整的阶梯自洞中漆黑幽暗处升起,升到大山的表面,直到将裂痕的空洞悉数填满为止。不多不少,阶梯的宽度与缝隙的宽度完全吻合。 于是方才还能照进一丝光亮的山体深处,此刻又恢复了一贯的黑暗与冷寂。 长鱼酒一行人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云无心搓着手兴奋道:“幸好我们晓得破解的法子,哎呀,这下好了,找到上山的路了!” “事实证明遇乞姑娘并没有骗我们,我们遇到好人了。”桑柔道,“若是我们先前不曾遇到她,这会儿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如此庞大一座机关群,威力可以想象。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江湖名士,大概就是这鬼地方着了他们的道。” 云樗道:“可这里并没有一具骸骨啊。” 众人同时看向脚下的大地。似乎确实没有一具骸骨,干干净净,只有大片植被层层密密地覆盖着。 “或许是被机关吞掉了呢?”云无心摸着下巴思索道,“那狮子虽是石头做的,或许真的会吃人也讲不定。” “瞎讲!”云樗白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厉害的机关?要不然这天下早就是燕国的了!” 他寻思了片刻,又道:“我看北方的风沙挺大,或许尸体都被沙尘掩埋了也说不定呢。” 众人又一次看向脚下的大地。那里尽管植被茂密依旧,但很难想象,在这青葱绿草之下,竟也埋葬了无数怨念的冤魂,为他们的大胆无知一次次付出代价。 “咦,真恶心!”云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走吧。”长鱼酒冲着大伙儿挥了挥手,一行人按照遇乞的嘱咐走了台阶,据说最便捷也最安全的一条路。 长鱼酒道:“小心机关,大家走慢些。” 他拔出雨祭护在心口,双眼警惕地不断环顾四周,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其余众人也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护身武器。云樗唤出葛曼绕袖,桑柔招来湛蓝冰刃横在胸前。 云无心手里拿了一把外观别致的长剑。剑柄处雕着一个巨大的马头,马头的雕工异常精致,连马头顶上的鬃毛都历历可数。马头下方凸出一块,微微向下蜷曲有如流体般飘忽。 此剑一看便知来头不小。 “大家凑紧些。”长鱼酒小声嘱咐道,“遇了事就呼救,别一个人落了单。” 话音刚落,就听见山道上忽然传来“咯咯”的怪响声,似金属摩擦。长鱼酒立即停下脚步,警觉地向四周张望。 “咯咯——” 山道两旁,一尊尊人形铜像正缓缓从地底升起,密密麻麻的铜像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远远望去仿佛一排穿着盔甲列队整齐的士兵。 “咯咯咯—— 冰冷的金属开始转动,好似在开启一扇封尘多年的大门般,那些铜像机关开始了艰难的运转。 “嗖!” 霎时间,一根尖锐的长矛状物划破空气朝桑柔而去。 “小心!” 长鱼酒欲推开桑柔,但云无心的反应比他更快。人未至而她那柄精致的长剑已横插过来,稳稳地挡在桑柔面前。桑柔感激地对她笑了笑。 长矛的尖端触碰到剑身上,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叮当”声,一个弧线狼狈地掉落在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全都傻眼了。这哪是什么长矛?只不过是一片轻薄的羽毛。 不过是一片羽毛,速度竟能快到与投掷出的长矛相比肩,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相信也没用。 长鱼酒捡起地上那片羽毛,轻声道:“是风。” 话音刚落,成千上万支飞羽自两旁铜像口中飞出,如同雨点般铺天盖袭向长鱼酒一行人。两排铜像左右夹击,前后包抄,形成一面固若金汤的包围网。 众人连忙执起武器进行格挡。 长鱼酒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山上的风很大,并且越到上面风势就越猛烈,羽毛最初从铜像口中飞出,还没有那么快的速度,正是经这山风一吹,才有了如飞矛般的凌厉速度,当然,也具备了更大的杀伤力。 不仅如此,这些铜人机关都设置得十分高明,可以根据山风的方向来调整自身的发射角度,以便取得更大更强的杀伤力。这一点,令得长鱼酒四人皆是十分头疼。 “不就是几片破羽毛嘛!怎么如此地烦人!”云樗不耐烦地甩动着衣袖,驱动香草挡开飞羽,“真没想到,我们道家人有一日竟会被这小小的羽毛给困住。” “你们道家不是有小大之辨么?”长鱼酒将雨祭挥动如风,在他脚下积累了厚厚一层羽毛,但更多的飞羽正络绎不绝地飞驰而来,让他应接不暇,“长矛就是羽毛,矛就是毛。” “哼!谁说我们道家人被困住了?被困住的只是最笨最懒的那一只而已,看师姐的!”云无心灵活地挥动长剑,将飞驰而来的羽**片格开。她忽然朝树丛的某个隐蔽处吹了几口哨。 “小淘气!” 雪白的小绵球打了个响鼻,兴奋地冲了过来。由于身形娇小,她的狸猫得以在飞羽大阵中穿行无阻。 云无心指了指那些铜人雕像。小淘气摇头摆尾,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它打了个响鼻,悄悄绕到铜像的背后去了…… 不多时,众人感觉“羽毛雨”渐渐小了下来,u看书 ww.uukshu “雨点”越来越稀疏,最终完全消散而去,只剩满地狼藉的白羽一堆一堆。 仿佛劫后余生般,长鱼酒一行人瘫坐在石阶上,一个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简短的休息之后,云无心绕到铜像的背后细细察看。 “果然如我所料。”云她细细察看着道。 “怎么回事?”其余众人纷纷绕过铜像,凑近察看。 “这些羽毛全都是连接在片簧上的,你们看。”她边说边从铜像“体内”取出一块有弹性的金属片。 “雕像体内的片簧催动羽毛伸缩,进而赋予羽毛以惊人的速度与爆发力,羽毛自铜人体内飞出后又受到山风加速,于是便成了我们方才所见类似飞矛的效果。这个设计非常简单,也非常容易破解,我让小淘气把那些片簧全都咬坏了,瞧!” 众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每一尊铜像的片簧都被咬坏了,只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断口,那是小狸猫的牙印。 “没了片簧的加速作用,那些羽毛连铜人的嘴都飞不出来,飞羽大阵也就失效了。” 桑柔听罢由衷赞叹道:“师姐果然冰雪聪明!” “那是!”云无心倒也不客气,“尤其是某些人要记好了,我跟你可不是一类人。” 云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们看这些雕像!”桑柔伸手轻轻抚摸面前的雕像,预想中的冷硬金属触感并没有出现,入手处一片柔软光滑,软得更像是人的皮肤。 “那根本不是雕像。”长鱼酒摸了摸,随即皱眉道,“是人的躯体。” 第136章 阡陌之路 “人的躯体!”云樗触电般退开三尺,“是活人,还是死尸?” 长鱼酒道:“是死尸,但被处理过。” “皮肤表面镀了层铜,并涂抹了防止腐烂的药汁,内脏被掏空,在胸腔和腹腔中装上了机关。”桑柔道,“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九嶷空桑的祭祀。” “这绝不是祭祀。”长鱼酒摇头道,“而更像是一种宣示,一种威吓。” 他举目望去,成排铜像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给人一种无明的恐惧感。 “那些下落不明的江湖名士,全都在这儿。”他轻声道,“而我们,正踏着他们的尸骨前行。” “那我们到时候会不会也变成他们?”云无心蹙眉道。 “有可能。”长鱼酒叹了口气,道,“来都来了,走吧。” 话音刚落,只听山中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大地在剧烈颤动,地动山摇,随着巨响的节奏一颤一颤,仿佛千军万马正迈着凌乱的步子列阵而来。 “小心!” “轰——” 一块足有两人大的巨石兀地从长鱼酒身侧滚下,一行人慌忙闪身躲避。可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更多的巨石又从山道两旁纷纷滚落,“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坑。 长鱼酒一行人东逃西窜,努力挣扎着在巨石的夹缝间求生存。 “你们看那儿!”云樗指向头顶巨石滚落的方向。 众人抬头望去,在那高耸陡峭的山崖上,只见无数衣着肮脏的奴隶正缓缓推动巨石,一步一步艰难上山,再将好不容易推上山的巨石从山崖推下。巨石重重地砸在地上,顺着台阶一级级滚落回山底。 那些奴隶转而又下山,将巨石从山底推上山崖,如此周而往复,永无尽头。他们的神情空洞呆滞,行进的脚步僵硬而麻木,透出一股灰色的沉沉死气。 这般永恒重复的无用功,除了徒然消耗他们自身的体力,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那些都是山庄的奴隶吗?”云樗问道。 长鱼酒摇了摇头,道:“不,那些也都是失踪的江湖人。” “这是对失败者的惩罚吗?”桑柔道,“他们明明还活着,却和死了没分别。” “轰——” 一块巨石忽然滚下,惊得众人四处逃窜。 “快登上台阶!”长鱼酒大声喝到,“这个地带处于巨石的攻击范围之内,过了这片区域就安全了!” “走!”一行人沿着台阶疯狂向上攀爬。云无心猝然拔出剑,将横空飞来的巨石劈成两截。一时间山中轰鸣声不断。那些江湖侠客们空洞呆滞的神色犹然在眼前,仿佛厚重的浓云压在众人心头。 比起死亡,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更加可怕? 渐渐地,巨石轰鸣声变轻了,轻得不能再轻,最终完全消失在了众人身后,只余大地的震颤仍在继续。 “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脱离险境后,云樗喘着气,犹然心有余悸。 “因为他们是死的。”长鱼酒道,“他们最远只能走到预先规定好的位置,并不能走得更远。” “他们死了……这真是可怕。”桑柔轻声慨叹道。 “哼!那女的还说这点小机关难不倒我们,她也太高估我们了!”云无心双手叉腰,气喘吁吁,柳眉倒竖,“我觉得,她根本就是在骗我们!骗我们来这鬼地方送死!” 云樗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拉下脸道:“师姐,我觉得你很奇怪耶,为啥你看谁都像是骗子?曲生的师傅,遇乞姑娘,统统都被你说成骗子。那我是否有理由怀疑,你也在骗我们?” 云无心听罢明显噎了一下,继而两眼一蹬,反驳道:“我,我只是觉得平日里该多留个心眼儿,免得被人骗去了最后狼狈收场!我岂会骗你?” “可你三番两次告诉我们,这是骗子,那也是骗子,统统都是骗子,恐怕就是意在挑唆我们起内讧吧!你此次忽然下山寻我,恐怕也不仅仅是来保护我这么简单吧?”云樗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小樗,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奉了师傅的指令下山保护你的,你若怀疑我,就是在怀疑师傅!”云无心脸也拉了下来。 “师傅不派大师兄,派你来保护我?谁信?”云樗不甘示弱地质疑道。 一场争论发生得很莫名,也很突然,亏得桑柔反应极快,见情况不对,连忙出面打圆场。 “好了好了,别吵了,小樗。你师姐也是怕咱们吃亏,被人骗了去。有什么问题,等上了山再说嘛!” 云樗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而尴尬。一行人在煎熬的静默中走完了剩下的山路,没有任何机关阻碍,有了山庄修筑的台阶,原本险阻高耸的落雪崖攀登起来如履平地,异常地轻松。 不多时,长鱼酒一行人已将落雪崖踩在了脚下。 “要不是遇见了遇乞姑娘,咱们现在不知还在哪处艰难攀爬呢!”桑柔忍不住感叹道,“这台阶修筑的,真是便捷!”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则龙蛇与蚓蚁同。慎到的学说着重强调‘势’的运用,君王倘若失去无上的权力、左右臣子和军队的拥戴,就不会有人服从他的政令,那他便和寻常乡野莽夫没什么分别了。”长鱼酒解释道。 桑柔听罢恍然道:“难怪他要将山庄建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这般,他才能总览天下、俯视众生!” “还有我们方才碰到的那些机关。”长鱼酒补充道,“飞羽借助片簧的韧性和山上强劲的风势,巨石借助两旁山崖的高度。当然,我们能够如此便捷上山,也正是依托于这些石阶。所有一切的机关都在告诫上山之人一个道理:失去了可依凭之势,你什么都不是。” 落雪崖山巅并没有众人想象得那么荒凉,尽管四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覆盖,但依旧有些顽强的植被挣扎着从雪中探出头来,形成一小片青葱的绿色。 寻剑山庄气派的大门赫然立于积雪之中,仿佛雪神一般绵延千里,规模宏大而奢华。精巧的楼宇一座紧挨着一座,飞阁流丹,鳞次栉比,极尽奢华气派之能事。 大门上龙飞凤舞提着“寻剑山庄”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乃是燕王特赐的之匾,可见公子慎在燕国的名誉声望。两旁的柱子特意被雕成了一柄巨剑的形状,好似昭示着剑就是这座山庄的守护神。 跨入山庄的大门,入眼处尽是锻铁之人,打铁的声音络绎不绝此起彼伏,在山庄上空不断盘旋回响,不时还能“呲呲”的煅烧声。众人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丝毫未曾注意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几个孩子在空地上无所事事,跑来跑去地嬉戏玩耍。 一名小女孩注意到了长鱼酒一行人的到来,朝他们走来。她梳着童花头,眼睛水汪汪的十分灵秀,看上去稚气未脱。 她拉了拉桑柔的裙摆,怯生生地问道:“姐姐,你们也是来山庄游玩的吗?” 桑柔蹲下身,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是啊,姐姐来拜访你们的庄主,你知道我们该走哪条路吗?” 小女孩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指了指脚下道:“什么路?路不就在你们脚下吗?” 桑柔失笑。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去之际,小女孩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压低声音,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说道:“姐姐要小心了,你们现在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坟墓,每一条路,都通向死亡。” “什么?”桑柔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珞儿!”一个男人大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嘛!”小女孩委屈地瘪了瘪嘴,躲到男人身后去了。 “诸位是来寻剑山庄挑战的吧。”男人五十岁左右,貌不起扬,身材矮小,眼里放着精光。 一行人点了点头。u看书.kanshu “我姓莫,是寻剑山庄的大总督。” “莫总督。”长鱼酒等人上下打量眼前身材矮小的男人,思忖着他是否就是遇乞的父亲。 “诸位都知道规矩么?我再重申一遍:挑战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派一个人上场。胜了,小庄至宝风沉渊自当奉上,败了,便放你们下山,但你们从此不得再来挑战。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误了性命,小庄自不负责,各位只能自认倒霉了。” 云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送我们下山?”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一名挑战者活着回来? “公子宅心仁厚,待人素来宽和有雅量,不过是江湖人之间切磋技艺,并不会为难大家的。”大总督答道,“公子眼下还在黑屋里修炼,你们跋涉千里想必也乏了,还是随我到偏院小憩片刻吧。” 长鱼酒道:“那最好不过了。” 一行人紧随大总督进了山庄,穿过来来往往的密集人群,向山庄深处走去。 山庄内一片热闹繁华,仆人婢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忙着清扫积雪的,种花种草的,浣洗衣裳的,谈笑嬉闹的……往山庄深处走去,人群则开始变得稀疏起来,周遭环境愈发清静,甚至变得有些寂寥起来。 一股阴冷寒意自众人脚底直蹿心头。 莫名的惶恐,却又说不真切。 阴冷的北风自山的深处吹来,吹得一行人瑟瑟发抖。风里夹带着恐怖的呼啸声和冰冷的雪花。 云樗惊恐地指了指风吹来的地方,悄声问大总督:“那,那是什么地方?” 第137章 夕阳清风 “那是落雪狱,是山庄关押重犯的地方。你们脚下的这条路啊,名为‘阡陌’。” 群山在那个阴暗的空洞处投下一片阴影,而风正是从那个漆黑空洞中吹来,仿佛巨大雪怪呼出来的气息。 云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往那鬼地方看一眼了。 长鱼酒道:“你们山庄门口,为何有这么多人锻铁?难道寻剑山庄,还缺一把剑吗?” “那都是夫人的意思,我们下人也不好过问。”大总督的口风很紧,什么都探不出来。 他将长鱼酒四人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此地乃山庄偏殿,你们且静候片刻。” 长鱼酒点了点头,道:“不急。” “那我先告辞了。” “等一等!“桑柔道,“总督大人请留步。” 大总督略带讶异地扫了桑柔一眼。桑柔也在看他。 “请问总督,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名叫遇乞?” 总督的脚步僵住了。就在那一瞬间,悲伤忽然涌上了他的脸。 “遇乞,我的孩子,莫遇乞……”他踉踉跄跄冲了两步,全身无力,几欲跌倒。 桑柔本不过是想试大总督一试,却不想他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方才……我们在山脚下遇见令媛了……”她迟疑着道。 大总督冷冷地打断了桑柔的话,“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不,她没死,我们……” “她已经死了。”大总督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 “莫,遇,乞。”他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当然……”他轻声道,“千万不要遇到乞者,不然,你们都会有麻烦的。” 云樗没听明白,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大总督没有回答。 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走进来,同大总督小声耳语了几句。当大总督转过身面对长鱼酒一行人时,面色已经恢复了常态。 “庄主已在山庄主殿恭候各位了,请随我来吧。” 长鱼酒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但凡剑法,都会有破绽,即便是冠绝天下的“飞龙乘云”。它的破绽,就潜藏在它最为本源的地方。 大总督领着四位客人,穿行在阴冷不见尽头的长廊中。在火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两边石壁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都是慎到的学术主张。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说得很在理。”云无心由衷赞叹道。 长廊尽头是一座空旷宏伟的大殿,殿中隐约有火光闪烁,忽明忽暗,明暗交替,仿佛坟地里的鬼火,森然诡异。 雪山之巅本就寒冷异常,封闭的大殿又照不到一丝阳光,寒上加寒。 “启禀庄主,人已经带到了。”大总督的声音压得很低,唯恐惊扰了殿里的人。 这座大殿便是公子慎平日里修习功法、钻研学术之地,跟各路寻剑之客的比试也在此地。平素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只要庄内没有出现大的异动,他一般不会踏出这座大殿。 大殿里空荡荡的,除了壁上悬吊的两簇灯火和角落里一扇小门外,几乎没有任何冗余的陈设品。很难想象,这座大殿的主人平日里都在过一种怎样清苦简朴的生活。大概唯有摒弃一切世俗外物的纷扰与杂念,一个人才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向更高远的境界迈进。 一个男人静默伫立在大殿中央,身形修长匀称,一身黑袍从领口一直垂到脚边,仿佛是挂在身上的一块巨大幕布,令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是隐在了夜色里,看不分明。 但凡法家人都喜穿黑衣,这倒真是有趣,大概唯有黑色方能凸显出法的庄严肃穆吧。 男人背对他们站着,看不清面容,但他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和束发的白玉冠,都显示着他尊崇的身份和良好的修养。 不必说,眼前这人便是寻剑山庄的庄主,传说中剑法冠绝江湖的慎到、公子慎。 长鱼酒飞速地瞟了眼他的腰际,却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风沉渊,只见一条银丝镶边龙纹腰带,象征主人极高的身份和名望。 大总督悄悄退下了。 公子慎没有开口,长鱼酒亦没有开口,大殿里两厢沉默着,唯有火苗跳跃不停。 大殿两侧的石壁光滑平整,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长鱼酒估摸着大概是以前的打斗痕迹都被处理掉了,又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打斗痕迹。总之,这座大殿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江湖侠客是如何一一落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长鱼酒不得而知。 在这短短数十秒内,他的脑海中闪过遇乞憔悴的脸,她手中紧握的枯枝,她舞动枯枝时暴露出来的破绽,剑法最本源的形态。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些推巨石的呆滞的眼睛,和山庄里那个小女孩。 “开始吧。”长鱼酒坚定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有如惊雷,回响在大殿各个角落,昭示着他已经准备完毕。 公子慎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木剑。他这动作是如此娴熟,仿佛已经重复了一万次,又透着一股沉闷的厌倦感。 那确实是一柄木剑,纯粹的木剑,不掺杂其他任何东西。 公子慎依旧静默地站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他怕是早就厌倦了这些永无止境的挑战了吧,甚至懒得回头看看他的对手。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不同了。他一定会回头,一定要回头。 长鱼酒暗自冷笑。这一次,他的对手握着他剑法的唯一破绽,他怕是要为自己的怠惰与轻敌付出代价了。 “嗖!” 清冷的刀光在大殿中一闪而逝,长鱼酒率先发动进攻。他猛地足见点地鱼跃而起,有如矫健的猎豹般朝公子慎暴掠而去。 公子慎保持原状态没有动。手中木剑透着寂寥古意。他就这么静默地伫立着,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 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直冲着公子慎的脖颈部位而去。那是一个人的要害,必须牢牢护住。 果不其然,公子慎动了。但下一秒,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长鱼酒面前,连虚影都没有留下。 好快的速度! 刹那间,公子慎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长鱼酒身后。多年的战斗经验和敏锐的直觉救了长鱼酒,他反应极快地一回身,准备应战,却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潭水般寂静幽深的双眸中。 这双眼睛很空,什么都没有,但又不是推巨石的呆滞无神。处于这样一片幽深寂静的黑域中,长鱼酒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的窒息恐惧。 公子慎手里的木剑已经开始了变化。和遇乞如出一辙的启动方式,却也如遇乞所言,出手速度快了数十倍。 木剑在大殿半空划过一道古朴的弧线,清风般自然,夕阳般绚丽。一个拙劣的剑的形态顷刻间生成,宛若初生的婴儿在无声啼哭。 长鱼酒心里很清楚,下一秒,这个拙劣的形态就将不复存在,而他也将失去击败公子慎的唯一机会。 雨祭已经出手,一如他先前对付遇乞那般,薄如蝉翼的刀锋从细小缝隙间斜插入初步成形的剑阵中,出手迅速,毫不犹豫,直切向剑形中最致命的那一点。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森然的寒意从脚底蹿起,将长鱼酒整个人浸没其中。 杀意! 冰冷的杀意! 但那杀意并非来自公子慎,而是来自他那把看似杀不了人的木剑! 恐惧感瞬间占据长鱼酒全身。u看书 .uukanshu.cm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算他能破得了遇乞这一剑,也未必真能破得了公子慎这一剑。这并非是因为遇乞出手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当她执起那截枯枝时,她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她手中那截枯枝当然也不是杀人的剑。 她毕竟不是公子慎。公子慎手中的这柄木剑,是会杀人的。 长鱼酒不知道慎到曾用这柄木剑杀死过多少人,但他坚信,这柄木剑绝对是杀得了人的。 他正思忖着,雨祭锋利的刀刃已完全插入了公子慎的剑形中,闪着寒光的刀锋在瞬间砍中最为致命的那一点。 剑形即将毁灭,很可能就在下一秒,公子慎这招冠绝天下的“飞龙乘云”就将消散于无形,沦为一种有破绽的寻常剑法。 然而长鱼酒想错了。 当他的刀刺入这一点时,公子慎手中的木剑忽然又有了变化。一种他无论如何也绝对想不到,遇乞也未曾演示过的变化,仿佛晴朗的天际忽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那是“飞龙乘云”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并且它的变化速度远超长鱼酒的想象。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当一柄剑的速度快到极致时,其本身的破绽就能忽略不计了,这就好比瀑布从高山上冲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流水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飞龙乘云”怕是根本无破绽可寻,而他自以为掌握了这冠绝天下的剑法的破绽,多么可笑! “叮”地一声,火星四射。众目睽睽之下,雨祭折断了! 第138章 囚徒困境 就在长鱼酒眼前,雨祭生生被一柄木剑折断了,断成三段。 碎片散落在地上。长鱼酒手中握了一把残破的刀,公子慎的木剑尖端停留在离他咽喉仅两寸的地方。 长鱼酒十分确信,只要这柄木剑再前进分毫,他将立刻殒命当场。 桑柔呆呆地凝视着地上残破的雨祭碎片,俏脸上露出由衷的伤痛。 “我输了。”长鱼酒道。 公子慎收了剑,又背过身去。 整个过程仅持续短短数秒,以至于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胜负便已分于电光火石间。 “这……这就结束了?”云无心不确定地问道。 胜负已分,大总督上前道:“既然各位输了比试,那么依照规矩,我将送各位下山。” 他慢慢挪到角落里,伸手在门上旋了两圈,打开了那扇隐蔽的小门,“诸位,请随我来。” 似乎还没从失败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又似乎这大殿有种莫名的吸引力,长鱼酒等人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是一点点龟速挪到门边。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长鱼酒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公子慎依旧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仿佛是寂寥到生了根的树,亘古不变。 他确实英俊,但,也可怕。 “嘎吱——” 门轻轻地关上,大殿又恢复了孤独寂寥。 又是一条阴冷幽深不见尽头的长廊。长鱼酒无法想象,寻剑山庄的主殿设计到底是怎样的,会不会是一座孤独的大殿被困在无数长廊之中? 随着众人不断前行、不断深入,长廊变得愈加森冷起来,两边石壁上也不见了玄奥晦涩的文字,只余大片空白。 云樗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小声问道。 阴森可怖的呼啸声从长廊深处传来,还有冰冷的雪花不断打在脸上,异常疼痛。他们正朝雪山深处进发。 “后山。”大总督道,“从后山走便捷些。” 云樗顿时紧紧抓住了长鱼酒的袖子。他抓得很紧,长鱼酒能清晰感受到他此刻的恐惧。 渐渐地,眼前的长廊开始分岔,两个岔口,三个岔口……大总督带着长鱼酒四人弯弯绕绕,左拐右拐,仿佛走在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迷宫之中。 他带着众人拐进了一条更幽深更阴寒的甬道。借着甬道内幽暗的火光,长鱼酒一行人可以隐约看到石壁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和这上面诡异玄奥的文字。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他停住了脚步,不再挪动一步。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只闻“轰”的一声巨响声,闸门在他们身后重重落下,恍然将一片天地隔绝而去。 众人连忙回头,却见来路早已消失不见,在他们身后是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的漆黑石壁。当然,这些石壁上都有血迹。 这座庞大的迷宫竟然是会移动的。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同时从大伙儿心底升起。 整条长廊,包括之前公子慎所在的那座大殿,统统都处在一座复杂而庞大的机关体系之中。这里的长廊通过闸门升落不断改变着走向和岔路。变的不是路,而是障目的墙壁。 大总督脸上悄然闪过一丝阴霾。 “对不住各位了。”他冷冷一笑。 一行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两旁石墙忽地向上升起,十多个人以闪电之速从两侧空洞涌出,将雪亮的刀剑架在猝不及防的四人脖子上。 微暗的火光里,大总督的神情闪烁不定。 “这些人,他们个个都曾是燕宫里一等一的高手护卫,放眼整座江湖上也罕逢对手。尔等若是执意硬拼到底……”他指了指墙壁上暗红色的血迹,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你这个骗子!”云无心拼命挣扎着,却又无能为力,卫兵雪亮的钢刀架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随时会取她性命。 “枉我还相信你是个好人!”她怒骂道,“你那个死掉的女儿,恐怕就是被你活生生逼死的吧!你背着庄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迟早要遭报应的!” 大总督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一眼。黑暗中,一行人听见他轻声吩咐手下卫兵。 “带走。” 云樗惊慌地大喊道:“你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大总督没有回答,他也不必回答。 阴冷的风从幽深的甬道尽头出来,灌入单薄的衣领中,云樗不由打了个寒颤。 风里有恐怖的叫声。 长鱼酒一行人在静默与恐惧中穿过漫长曲折的甬道,来到那个充斥着恐怖呼啸声和阴冷风雪的地方——落雪狱。 “公子慎不是让你送我们下山吗?为何将我们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云无心讽刺一笑,轻蔑地看着大总督。 “不错,送你们下山确实是慎庄主的意思。”大总督缓缓道,“不过,却不是夫人的意思。” 落雪狱中漆黑一片,阴森可怖。看不见其中垂死挣扎的犯人,看不见那些扭曲可怖的面孔,也看不见那些潜藏在黑暗深处的眼睛。 在他们头顶布满了隐隐绰绰的鬼影,血红而贪婪的眼睛似要将来人蚕食殆尽。一股森冷寒意直窜心头,在恐怖呼啸声此起彼伏的应和下,这个地方活脱脱成了一座人间地狱。阳关照不进来,永远在午夜。 “这是……这是什么东西?”云樗紧紧抓住长鱼酒的衣襟,不再敢抬头看。 两旁漆黑的栅栏后露出一张张肮脏呆滞的面容,就好像受过世上最严酷的折磨了一般,他们的脸上有着几乎麻木的痛苦,仿佛痛苦原本就该属于他们,因此他们心安理得地倚在栏杆边,等待时光的流逝。 见到有人进来,犯人们将手从栅栏的缝隙间挤出。一次次地努力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无功。 那手也是脏的,全都已经被冻得龟裂出血了,仿佛一块粗糙的石头,简直不堪入目。 怪笑声不断传入耳畔,冲击着长鱼酒一行人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雪狱中的犯人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咧开嘴痴痴地笑着,但眼神却是如出一辙地失了焦距,都已经神志不清了。 “原来你是郡主的走狗。”桑柔毫不客气地指出道,“你背叛了你们庄主,也背叛了寻剑山庄。难怪可怜的遇乞会绝望到选择自杀,连你这个父亲都抛弃了她,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指望谁来救她!” “够了!”大总督发了疯似地怒吼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局外人,少在这儿指手画脚!” “那些下落不明的江湖名士,怕是都被你关在了这个地方吧。”桑柔毫不畏惧地接着道,“他们或者是被做成了铜人,或是成了机关阵里推巨石上山的奴隶。你背叛公子慎,暗中投靠郡主,在暗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究竟居心何在?” 大总督没有回答,只是一个人失神地喃喃自语,“遇乞已经死了,遇乞已经死了……一切都是假的,从最初的那一个小点开始,你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坟墓,每一步,都通向死亡。” “放我出去……”阴森的鬼叫声从身侧铁栅栏后传来,敲击着众人的心房。 隔壁那人显然刚被关入落雪狱不久,神智尚未完全颠倒错乱,但从他口中发出的一串串哀嚎声,却又好似地府冤魂般森冷可怖。 云樗听不下去了,将双耳捂上。 “就这里。”大总督在一座空牢房门口停下脚步,朝卫兵使了个眼色。 “哎哟!” 长鱼酒一行四人被粗暴地推了进去。“轰”地一声,铁栅栏在他们身后重重落下,将两方天地隔开。 “好好准备准备,uu看书 ww.uuknsu.m一会夫人会亲自前来探望你们。”大总督慢悠悠说道,“哦,对了,小心蝙蝠。”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一众鬼叫声中。 云无心气得直咬牙。 “混账东西!”她紧紧攥着马头长剑,攥得宝剑“咯咯”作响,末了又无力地松开了。 “这山下的人果然没一个可信,统统都是大骗子!哎呀!那是什么?”她惊恐地看着头顶血红圆睁的大眼,颤颤巍巍道,“那儿……那儿还有更多……” 桑柔小声安慰道:“别怕,蝙蝠而已。” 这落雪狱,说得好听些是座牢狱,实际上就是一座巨大的天然山洞,洞里倒挂着蝙蝠,当然不足为奇。 “那……蝙蝠会吃人吗?”云无心心虚地问道。这大约莫是她头一回对蝙蝠有所耳闻。 桑柔坚决地摇了摇头:“绝对不会。”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隔壁的牢房传来,那声音本不大,可在这寂静的雪狱中却显得如雷贯耳,惊心动魄。 “该死的畜生,滚开!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奸邪之辈得逞的!” 紧接着,长鱼酒等人只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挣扎声,乒乒乓乓惊心动魄,仿佛一场庞大的厮杀盛宴。渐渐地,声音小了下去,最终没了声息。因为被厚厚的石墙所阻隔,众人看不见隔壁的景象。 “是吸血蝙蝠。”长鱼酒小声道。 “会……会吸人血吗?”云无心紧张地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洞顶上几只蝙蝠陡然扑棱起翅膀,朝着四人俯冲而来。 第139章 99个 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它们红而狰狞的双目透出残忍的嗜血欲望。它们已经很久没饮过新鲜血液了! 黑暗中闪过冰蓝色的刀光,桑柔翩然掠过,手起刀落,“咔擦”一声,蝙蝠瞬间断成两截,残破地尸身无力地飘落在地上,做了尘中土。 但更多吸血蝙蝠正向他们源源不断涌来,它们张开满是黑毛的嘴,露出其中森白的牙齿,或许那上面仍然残留着上一名囚徒的血,但它们吸血的欲望却是无止境的。 长鱼酒挥舞着断刀顽强抵抗着,不断砍杀飞来的蝙蝠,鲜血一蓬一蓬溅在他的脸上。尽管雨祭已被折得不成样子了,但刀身折断处依旧锋利无比,依然能够杀人,凑合着倒勉强还能用。 云樗从锦袖中甩出藤蔓,云无心拔出马头长剑。阴暗狭窄的牢房里一时刀光剑影,蝙蝠的尸体“哗啦啦”落了满地,宛若雪狱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哎呀!” 混乱之中,云樗的胳膊处被蝙蝠咬了个正着,鲜血瞬间汩汩涌出,很快染红了他半条胳膊。但他不敢停下来,谁都不敢停下来。 渐渐地,蝙蝠的进攻速度开始放缓、放缓,最终慢慢消停了下来。残存的几十只黑毛怪物扑棱着双翅四散而去,只留下一个狭小压抑的牢房。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一波攻击后,长鱼酒四人早已气喘吁吁,疲惫不堪。 桑柔连忙上前为云樗检查伤口。 “没事吧?” 云樗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莫名的异样。 桑柔简单看了一下,道:“只是给咬了一下,没吸着血。” 云无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绝望,“天哪!我们竟然被关到这种鬼地方来,鬼才呆得下去!”她无力地瘫坐下来,在黑暗中抱膝沉默。 桑柔颓丧道:“所以这些囚犯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众人正说着,只听“轰”地一声沉闷巨响,落雪狱尽头那座大门忽然向上开启了。 “呼——” 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并且迅速充斥整座落雪狱,使得原本阴冷的监狱更加寒冷彻骨了。 寒风与雪花中,一个人走了进来。 孤零零的,就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长鱼酒看见守门的狱卒向她行礼。 “夫人。” 来人走得很优雅,高贵又典雅,俨然有昔日郡主的架势。她走得很从容,仿佛走在一场热闹的盛宴之中,两旁的人纷纷向她举杯祝酒,抛以鲜花和果实。 可惜并没有人想她祝酒,两旁的囚犯们看了她,只是一个劲地哀嚎,颤栗,瑟瑟发抖。 一路上,狱卒们纷纷向她行礼,她似乎在这座落雪狱之中有着颇高的声名威望。 借着牢房内幽暗的火光,可以看见那镶着金丝做工考究的裙子轻轻摆动,精巧金靴踏在地上,晃得人一阵目眩。 那个被称作“夫人”的女人穿过一座座牢房,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她走得十分悠闲,不时扭头向两边张望,仿佛在参阅她的“战利品”。 她在长鱼酒等人的牢房前停下了脚步。 通红的火光映在她光洁的脸上,仿佛为这张脸染上了一层血色。在看清那女人面容的一刹那,除长鱼酒以外的其余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无比的震惊,震惊到难以言喻。 那震惊继而又转变为被欺骗的愤怒。 “是你!”云无心冷冷地斜睨着她,“你……你竟然……呵,真是意外呀!” 长鱼酒打断了她。 “我以为你会在山脚下等我们的。”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就像平常聊天一样随意。 “是啊,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腐朽的铁栏杆上轻轻滑过,拂去表面那一层浅浅的灰。 她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可惜……我再没有耐心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等。”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演员,遇乞姑娘。”桑柔冷冷地嘲讽道。 “遇乞姑娘?那个勾引慎到的野丫头,早在半年前就已被我下令处死了。” 她弯起嘴角,露出了冷酷的笑,“现在,你们该称我为玉麒郡主。难道咱们山庄的莫大总督没有跟你们说过吗?不要遇到乞者。当你们遇见我的那一刻,这张阴谋的巨网就已朝你们张开。你们每走一步都是坟墓,每一步,都通向死亡。” “你利用了我们的同情心,真下作!”云无心朝她啐了一口。 玉麒郡主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没错,我不但利用了你们的同情心,也利用了你们过度膨胀的自信心和高傲的自尊心。要知道,他的剑法,根本就没有任何破绽可寻。” “是啊。”长鱼酒无奈地自嘲道,“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那些江湖名士们,他们也知道得太晚了。” “你是第九十九个。”玉麒笑道。 “怪不得!明明前面那些人全都失败了,可挑战者却依旧络绎不绝,就好像不怕死的飞蛾一样,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云樗道,“每一个人都天真地以为自己掌握了破慎到一剑的秘法,可实际上他们却没有,于是不知不觉间,每一个上山的人都沦为了你的猎物。” “是呢,要知道,演这么一出戏可伤神了!”玉麒又笑,“他是根本不可能战胜的。” 丰满的红唇吐出冰冷无情的话语,仿佛一把利剑,深深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长鱼酒冷冷地望着她,“你引诱我们杀了公子慎,又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究竟是何居心?” 桑柔道:“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何一次次要别人去杀他?” 玉麒轻蔑地掩口一笑,“我说过,你们根本杀不了他。但,为他的心蒙上一层痛苦而扭曲的阴影,你们足够了。试想想,如果你是他,从早到晚,每日都有人上山向你发起挑战,而当你轻而易举地击败他们后,那些人依旧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你会作何感受呢?” 长鱼酒道:“孤独,厌倦。” “不错,孤独于无人能敌的剑法,厌倦于永无止境的挑战。” “你要逼他离开?”桑柔道,“或者,逼他自我了断?” 云无心冷哼了一声,“为了区区庄主之位,竟出此歹毒之计,你这个女人真是可怕!” “兵不厌诈。”玉麒郡主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云樗小声对云无心道:“她这心理战术,倒是跟咱们道家的心胜剑有几分相似。” “可惜我失败了。”玉麒又露出了她那刻薄而残忍的冷笑,“这男人的骨头可真硬,一直忍到现在都没放弃,愣是一声不吭。所以,我把你们关到了这里。” 她又转向长鱼酒,朝他绽开了一抹妖娆的媚笑。她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掩映下依旧毫无血色可言,冰冷得令人心中发寒。 “我需要你的帮助,uu看书 ww.uukansh 大宗师。”她轻轻对长鱼酒说。 那一瞬间,长鱼酒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脑子里一片混沌。不仅是长鱼酒,云樗三人同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震惊神色。 “江湖乱,宗师现……”云樗默念着那段预言,随即又摇了摇头,“大宗师,难道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哼,怎么?你想让我们帮你推翻公子慎,好让你当上庄主?”云无心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别做梦了!” 长鱼酒淡淡道:“我们不会帮你的。” 玉麒冷笑一声,环顾四周,而后道:“不帮我?那么瞧瞧你们的同伴们吧。” 她指向斜对面的一间牢房。一名衣衫褴褛的囚犯正对着冰冷的石壁喃喃呓语,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条理,模糊得让人心里发颤。他的精神已然游走于崩溃的边缘,一根稻草都能让他顷刻间覆灭。 “现在的你们,还拥有选择的权利,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们了。是被罚在山上永生推巨石,还是随我一起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这才是你们该做的选择。不要选错哦。” 玉麒又露出了她一贯的招牌媚笑。落雪狱一时更加冷寂了。寒风夹带着风雪不断从闸门中灌入,仿佛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生疼。 “你就这么想要庄主之位吗?”桑柔道,“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不惜杀害自己的丈夫。你就这么渴望权力吗?” 然而玉麒已经转身离去了。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我们还会再见的。” “轰”地一声,闸门重重地砸下,狱中一片森冷。 第140章 独酌 云无心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这下好了,剑没拿到,反把小命儿给赔上了,这山下怎么尽是骗子?” 桑柔默默地坐了下来,清点着随身携带的干粮。长鱼酒坐在她身边,在静默中看她慢慢把干粮取出来,又放回去。 “那是否意味着……师姐你,也是骗子。”云樗冷冷道。 他的脸色是出乎意料的阴沉,他说出来的话是出乎意料的惊人。长鱼酒和桑柔都懵了,更别提云无心自己了。 “小樗,你在说什么……” 云樗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三番两次离间我们三人的关系,又总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说丧气话,好让我们知难而退打道回府。你还让我们不要相信端木前辈。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他冷冷地看着云无心,就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但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阻止我们找到风沉渊,阻止我们揭开关于大宗师的秘密。江湖乱,宗师现,你们唯恐当今世道不乱,于是千方百计阻挠大宗师出世。很好,现在你已经成功了。” 桑柔忙劝道:“小樗,你怎能这么说你的师姐?快道歉!” 云无心显得很伤心,可当她开口时,语气却是从前未曾有过的镇定,镇定得让人心里发慌。 “小樗,你不要胡闹了。知道吗,你在姑射山的罗盘已经非常不稳定了,罗盘上到处燃着星火,随时都有被焚毁殆尽的可能。师傅此番遣我来保护你,正是因为在他心目中,我比大师兄更加适合这个任务,我也有十足的信心完成师傅的任务,将你平安带回姑射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云樗张了张嘴,似乎仍然想要辩驳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他生硬地开口道:“我还是不相信你,除非你能证明给我看!我现在困了,想睡觉。” 说罢,他便将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当真睡了过去。 云樗那孩子气的举动引得长鱼酒哭笑不得,他轻叹一口气,打趣道:“没想到这一次,咱们又给女人骗了。” 云樗没有回答他,竟然是真的睡着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回荡在牢房狭小的空间中。 “你们两个啊,若是再不长些心眼,以后还得被咱们女人骗。”桑柔强颜欢笑着打趣道。 “如果还要下一次机会的话。”她小声道。 云无心从腰间拔出马头长剑,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丝绢,从头至尾小心翼翼,一遍遍地擦拭着剑身剑锋剑鞘,仿佛在爱抚自己的孩子一般。剑锋被她擦得雪亮雪亮,在黑暗中盛放幽幽的光彩。 桑柔终于将携带的全部干粮清点完毕。 “还够吃一个月。”她轻声叹息道,“我们四个人,只够吃三十天了。” 长鱼酒道:“那些狱卒不是会定时送饭过来么?” 桑柔肯定地说道:“那饭菜肯定有问题,不然那些江湖人也不至变成如今这般癫狂模样,这饭菜肯定是被下了致幻的迷药。” 长鱼酒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桑柔叹了口气,将头枕在长鱼酒肩上。 “这两日,大家都少吃些吧,能挨一日是一日。” 长鱼酒伸出一只手,轻轻环在了她的腰际。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并排坐着,听洞外隐隐绰绰的风雪碎玉声,碎成万千晶莹珠玉,仿佛蜷缩在烧着火盆的温暖屋子里,外面是天寒地冻、风雪交加,而屋内是这世上唯一安全的地方,他们尚可偷得一日安稳清闲。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学堂里读书声朗朗,泥土的清新味道从花园另一边飘来。吴起斜倚在窗边,目光不时瞟向窗内读书的学子们。 那些稚嫩青涩的面庞,多么像当初的自己。不过时间是不等人的,他也再回不去当初意气风发的状态了。三个月前,通过岳丈田居的举荐,他在穆公手下混了个芝麻小官,无足轻重。好在聊胜于无,他总算距离自己出将入相的志向又近了一步,哪怕只要小小的一步,却也是可喜的。 他有了妻室,有了牵绊,不再只是自由自在、潇洒无度的一个人了,他注定要负担更多,也注定要承受更多,可他义无反顾。 不知何时,曾参已经来到他身后,用温和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 寂静的学堂里,莘莘学子们还在认真研习着《论语》,曾参的声音压得很低,尽量不打扰到他们。 吴起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 “六年了……”他叹了口气,轻声道。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那个鲜血淋漓的绝望雨夜,已经过去整整六个年头了。 曾参又问:“想家么?” “想。” 微风轻轻拂过,唤起吴起心头最温暖的记忆,那是独属于家的温暖记忆,最真实,最不可忘记。 “年关将至,大伙儿都忙着收拾包袱回家过年,你也回去看看吧。我听说,你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你打小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现在你又走了,家里便只剩她一人了,怪冷清的。今儿个你若是回去,她定会很高兴的。” 出乎意料,吴起摇了摇头,决绝道:“我不回家。” 曾参皱紧了花白的眉头,显然对吴起的回答颇为不满,“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离家六年,却一次也不曾回去探望过你母亲,是为大不孝。说说看吧,你为何不想回家?” “不想回就是不想回,哪来那么多缘由呢?” 吴起叹了口气,又道:“六年前,在我离家远走的那个雨夜,我曾亲口向母亲发下誓言,若不为大国上卿,不出将入相掌天下大权,我吴起誓不回家。可如今我依旧没能兑现当初许下的诺言,在齐鲁一带混了那么久,却依旧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小官,即便我回家了,依旧还是会想家,拼命地想,想得要命。不如不回。” 曾参的脸上有了怒意,他没法理解,也不愿理解。他冷哼一声,道:“宁愿天天在外流浪想家,却不愿回家,真是莫名其妙!” 吴起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并非不愿回家,夫子,难道我现在不正试图回家吗?我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领我回家,每条路都是回家的路,难道不是这样吗?已经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要到家了。” 他凝望着碧蓝如洗的青空,似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透出一种独酌无相亲的寂寞。 “我不管你在说些什么,在你拿出实际行动以前,任何言语的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曾参脸上怒意依旧,并未因着吴起的一席话有分毫转变,“你太自私了,一味追求自己的理想,可你又何曾为你母亲着想过?她何罪之有,竟要受如此冷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母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曾参说完冷冷一拂袖,转身离去了,只留下吴起一人倚在窗边,心神不宁。 一年后。 吴起心神不宁地坐在墙角下,也不管那墙是不是危墙,会不会忽然倒下来压着他,这一切他统统都不想管了。 在鲁国摸爬滚打了七个年头,uu看书 .他终于混到了官位,离大权在握仅有一步之遥。只要再进一步,他就能达成期盼已久的愿望,兑现他当初对母亲发下的誓言了。 然而现如今,这个誓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因为他再也不会回卫城了。今晨他刚刚接到乡里的信函,得知母亲不久前已过世了。他对着那封皱巴巴的信看了许久,直到悲伤彻底麻木他的心,直到他已经痛到习以为常,痛到漫不经心。 母亲走得很不放心。 信里说,母亲亲临走前一直都很想见他最后一面,却终究没能达成心愿,最后还是带着无尽遗憾离开了人世。 要是这世上没有遗憾,那该有多好。大家心里都好受。 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还来不及更加悲伤,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门。他本是要去官府的,那里还有一大堆官文繁务等着他去处理。 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带他到了学堂。 唯有在这个地方,他才敢放肆地嚎啕大哭,把心底郁积已久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他在繁花盛放的墙角下孤独徘徊,听远处学子们郎朗的读书声,细细回味过往的点点滴滴。 这一切,唯有他一个人独自品尝,又独自咽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来与他分享,那是独酌无相亲的寂寞。 原来六年前那个雨夜,是他跟母亲的最后一面,一转身就是永别。那时候他还咬下自己的皮肉,蘸着鲜血信誓旦旦向母亲许下青云誓言,然后一转身,就把她丢弃在了大雨中。 这记忆最真实,最无法悔改。 第141章 无法悔改 这记忆最真实,最无法悔改。 现在想来,母亲大抵是不愿他走的吧。 “我不要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母亲掷地有声的话语伴随那夜的雨声犹然在耳,可他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一刻都不愿意停下来,或者不敢停下来。他不愿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地回到家中,让母亲见着他狼狈的模样。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多么地渴望回家,渴望能回到娘亲身边,睡个踏实安稳的好觉,不会被任何事所惊醒。渴望到发疯。 七年来,这样的情绪不断反复重演,犹如粘人的苍蝇,无论如何也无法驱走,只得任由其一遍遍地折磨自己。 现在,母亲走了。这对他而言,倒像是一种解脱。可他旋即又坠入到了另一个噩梦的深渊。 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终于再没有家了。 曾参来到此地,见吴起独身一人徘徊彷徨,便趋步走向他。 “你找我?”他问吴起。 吴起默默点了点头。 曾参轻声道:“听说令堂过世了。” 吴起默然。 曾参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悲凉,“你这些年来东走西顾,为了将相之位费尽心思,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在你母亲眼中,你依旧什么都不是,因为她对你的记忆,仍然只停留在七年前,那个任性侠气的十六岁少年。” “什么都不是……”吴起抚摸着粗糙开裂的石墙,轻声呢喃道,“什么都不是,到最后,我依旧什么都不是。” “其实你母亲是希望你回来的。”曾参道,“不管你做了多大的错事,在外头混得多么窝囊、多么糟糕,她还是希望你回来的。她根本就不在乎任何功名利禄,对于她而言,只要你平平安安活着就好了。你错得太彻底,以至于你将为这个错误付出毕生的代价。” 吴起沉痛地笑了,“是啊,沉痛的代价,一生都不会好过,一生都将在自责与懊悔中度过。” 静默了良久,曾参又问:“不回去奔丧么?” 吴起仍旧摇头:“不回去了,那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曾参的脸上有了愠色。 又是一阵煎熬的沉默过后,曾参开口道:“你走吧。儒家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弟子。” 吴起愣住了。 曾参的神色很坚决,仿佛万古不化的寒冰,不会再有任何融化的可能。 吴起静默了半响,俯下身去,朝曾参深深作了一揖。 七年了。如今他的身高早就超过了曾参,曾经的少年褪去了青涩稚嫩,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成熟干练。 “学生今日前来,也正是想同夫子告别的,弟子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夫子的拳拳教诲之恩,吴起他日倘若青云志得,定当以涌泉相报。” 吴起再拜。 曾参摆摆手,淡笑道:“不必了,老夫什么都不需要你报答,只要别忘了到你娘坟上烧些纸便罢了。” 他看都没看吴起一眼,转身离开了。 “去法家看看吧,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这是曾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吴起静默地立在风中,望着曾参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随后,他缓缓屈膝跪下,郑重朝着背影磕了一个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朗朗读书声从远处的学堂传来,吴起怔怔凝视着那栋楼,脚下愣是一步也挪不动。 沉玉,沉玉…… “大人,大人,不好了!屈、景、昭三家成立了反新政联军,三家家主现已联名上书,要弹劾大人!” 吴起兀自冷笑,“何罪?” “莫须有之罪。” “说说看。” “扰乱国家秩序,为祸社稷百姓,妨碍生产农耕,滥杀无辜子民……还有很多,还要……” 吴起冷笑一声,道:“既是莫须有之罪,君子坦荡荡,又有何患可言?” “可……只怕大王误信了奸邪之辈的谗言,对大人你有所不利。” “那就赌一赌喽。”吴起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看看大王是更信任我,还是更信任维护旧制的老顽固们。” “是。” 两日后。 不出吴起所料,楚王驳回了全部针对他的弹劾。 “啪!” 楚王冷冷将杯盏摔在地上。屈宜臼一干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楚王冷哼了一声,怒斥道:“国家正是因着汝等老蠹虫在背后作祟,才会如此腐朽破败、停滞不前。今寡人幸得沉玉先生,眼见得救国家于水火之中,熟料尔曹竟屡进谗言、挑拨离间,妄图加害于先生,损国之不足以奉汝之有余!寡人留尔曹何用?” 楚王这一席话,说得阶下三人连连磕头求饶。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臣等也是误信了奸人挑唆,这才做出此等昏聩之事,不会再有下次了!望大王看在臣等祖辈功德的份上,网开一面,放臣等一马!” 楚王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尔等祖辈好歹都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为国立过赫赫功勋。这回,寡人也不为难你们了,不过你们若是再妄图加害于沉玉先生,寡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谢……谢大王……” 屈宜臼等人连忙俯身拜谢,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随后颤颤巍巍地让家臣扶着出了大殿。 在离开的那一刹那,屈宜臼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怨毒的阴霾。 “大人赌对了。大王此番狠狠教训了那三个奸邪小人,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吴起似乎早就料到了,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中天清地明。 “人生如赌局,押得越大,收益越大。就看……你敢不敢押。” 落雪狱生活的日子艰辛又难熬。一个月内,长鱼酒等人几乎吃完了携带的全部干粮,万般无奈之下开始尝试狱中伙食。 一个月以来,他们遭遇了大大小小不下二十轮蝙蝠攻击,初时几人尚能应付得来,到后来便已疲惫甚至麻木了。在轮番永无止境的应付中,长鱼酒和桑柔均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令他们状态有所下滑。 狭小的牢房里,吸血蝙蝠的尸体早已积了一层又一层。没有人来打扫,尸体的腐臭味弥散在整座落雪狱之中,令人直想作呕。 云樗近来总是嗜睡,有时仅有半天时间是清醒的,余下的时间里都在呼呼大睡。醒着的时候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比如“今晚的星星真美”、“墨子是个大骗子”。然而从落雪狱中既望不到星星,墨子也不至于是个大骗子。 长鱼酒三人渐渐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桑柔紧皱着柳眉,替云樗细细诊脉,“小樗最近是怎么了,刚刚醒来这会儿又睡下了……” 长鱼酒面色凝重地问道:“怎么样?” “脉象平稳,只是比寻常人的弱些。uu看书 .uukanshu.cm ” 云无心紧张地问道:“会不会是狱里头太冷,染了风寒了?” “不,绝对不会。”桑柔皱着眉头道,“小樗应该是出了状况。” 她轻轻将云樗的胳膊翻转过来,看了半晌,又展示给长鱼酒和云无心看。只见云樗小臂处的那道咬痕赫然已结痂,狰狞的黑色疤痕一直横亘半条小臂,看得众人皆是一阵心惊。 “你们瞧那人。”她指了指对面牢房,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倒挂在房梁上唱歌,他也曾经是盛极一时的江湖名士,在江湖上有很高的声誉,现如今却落得如此哭笑不得的下场,怎教人不唏嘘长叹? “你们瞧,小樗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与他们何其相似,如若再发展下去,没准儿就会步他们的后尘。” 长鱼酒蹙眉道:“你是说……那些吸血蝙蝠的牙上含有致幻成分,通过噬咬,将雪狱里的囚犯变成了如今的癫狂状态?” 桑柔严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仅含有致幻成分,且其致幻作用异常强烈,如若没能及时处理,便会在体内急剧蔓延扩散。” “小樗……”云无心无助地抱着她的马头剑,轻声喃喃道,“吸血蝙蝠的毒液是不是已经在他的体内扩散了?” 桑柔点了点头,“不过应该扩散得不多。”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制小刀,小心在云樗身上划了七道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是黑色的血。 受到痛感的刺激,云樗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做什么?”他警觉地看着桑柔,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光。 第142章 骨笛 “放血。”桑柔淡淡道,“毒性分散在全身各处血液中,只能在你全身都开点口子,好把毒素放出来些。” 云樗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要把我全身的血都放干吗?”他问道,“那我可就要枯掉哩,那些樵夫就不会砍我喽!” 此刻的云樗精神明显已出了状况。长鱼酒见状不由一阵心焦。他走上前去,抓住云樗的双肩轻晃了晃,焦急道:“云樗,你感觉怎么样?看着我!” 云樗抬起头,用呆滞而麻木的眼神看着长鱼酒,眼神疏离而淡漠。 “你是一个人,不是一棵树。来,跟着我说一遍。” 云樗“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是一棵树,你是一条鱼……” 长鱼酒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桑柔叹了口气,安慰长鱼酒道:“没事的,等放掉些血,他会清醒过来的。” “可惜这终究是个权宜之计,没法彻底将毒素逼出体外。” 桑柔沉默。接着,她又在长鱼酒和自己身上分别有割了几道口子。云无心坐回原位,拂拭起她的剑来。 沉默良久,长鱼酒沉声道:“我们都被端木赐那个老精怪骗了,我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可眼下,纵使我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了。” 桑柔不相信。 “他不是你师傅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是师傅又岂会骗你?” “我早就告诉说过了,那老怪是在骗你们。”云无心道,“早在你们进入齐鲁地界前三日,他便已获知你们来访的消息。所谓的彭祖预言、故事,只怕都是他随口胡诌出来忽悠你们的。他煞费心机地欺骗我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替他夺来风沉渊。之所以要编这么长一串复杂的谎言来,只因他深谙你们都是聪明人,没那么好上当。” “不,我们不是聪明人。”长鱼酒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已经上过很多人的当,却不知还要上哪些人的当。” “不。”桑柔摇头道,“并不全是假的,只能说半真半假。至少那个有关彭祖陨落的预言,我觉得是真实存在的。” 云无心挑起秀美道:“何以见得?” “只是感觉而已。” 长鱼酒道:“师傅平日虽然滑头了些,却绝不至于害我们。” “或许他只是高估了我们的实力。”桑柔道,“也许他根本不曾预料到山上的险况。公子慎原本承诺放失败者一条生路,你师傅便也没多想,权当是一次难得的契机。” 放了些血,云樗稍许清醒了些。 云无心关切地询问道:“感觉怎么样?” 云樗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而又睡下了。长鱼酒三人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在漫长而煎熬的静默中,唯有风雪敲打石壁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在告知众人时光的流逝。 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只听“轰”地一声,落雪狱尽头的闸门缓缓打开了。 跟月前如出一辙的景象,玉麒郡主轻盈地走了进来。她苍白消瘦的脸上涂抹着廉价的脂粉,似乎想要掩饰这一脸的憔悴,却欲盖弥彰。 直到被关进了落雪狱后,长鱼酒四人方才知道,这个地方的管制权属于玉麒郡主,并且最初就是由她下令兴建的这座雪狱,一座隐匿于雪山之巅的监狱。或许就连庄主公子慎都不曾觉察到落雪狱的存在吧,长鱼酒很怀疑。 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那些败给他又被他放下山去的江湖侠客,最终一个都没能走掉,统统都被关在了他家后院儿里,而他的庄主之位也在摇摇欲坠之中,岌岌可危。 不出意外地,玉麒又来到了长鱼酒等人的牢房前。她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小心拂去栅栏上细碎的雪花。 “这一个月,不知各位在落雪狱过得如何呀?” 大殿里烛光昏暗,一条带刺长鞭从房梁垂下,一直拖到地上。昏黄的烛光描摹出一个黑色人影。那人全身隐在黑袍中,只露出一张苍白僵硬的脸,脸部正中镶嵌一只扭曲的鼻子,看上去极不协调。 “启禀宗主,玉麒麟违背计划,擅自开始行动了!” “啪!” 烛台被打翻在地,蜡油流得到处都是。 “这个不成事的小贱人!”申不害冷冷朝地上啐了一口,“她勘破大宗师的秘密了吗?” “回……回宗主的话,属下不知……” “混账!”申不害猛地一甩袖子,将跪着的弟子震出三丈开外。 “大宗师的力量,就连老夫都要敬上三分,若是用在不恰当的地方,会酿成大祸的!”申不害怒吼道,“这些后果,她想过没有!” “回宗主的话,即便酿成大祸,顶多也就是毁了寻剑山庄,这不正合了您的意吗?” “但也可能连带毁了大宗师,不是么?”申不害阴沉着脸道,“大宗师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借助他的力量,法家称霸江湖指日可待。为了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几十年了,绝对不能让法家千秋霸业毁在这个贱人手上!” “可……可宗主,玉麒麟已经开始行动了,没人拦得住她!” 申不害在堂上来回踱着步子。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看来我们也只好指望,慎到不是真的只会耍剑的蠢材了……” “宗主,需不需要飞鸽传书将您的意思带给她……” 申不害摆了摆手,冷笑道:“不必了,她垂涎寻剑山庄庄主之位已久,这一次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心里那些个鬼点子,老夫清楚得很。她一方面假意答应跟总舵合作,另一方面又借助我们的力量在庄内招兵买马、暗中布武。风沉渊,好大一个骗局,好歹毒的阴谋!待我大业得成,此子必不能留。” “回宗主的话,属下以为驭剑使大人也不是真傻,玉麒麟暗地里做了那么多手脚,他绝不可能一无所知,说不定已经采取行动反击了。” 申不害冷哼了一声,道:“我们也只能希望是这样了。你现在立刻调一支人马赶赴寻剑山庄,那里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属下明白!”法家弟子领了命令,飞快地离开了。 昏暗冷寂的大殿中,法家宗主露出了阴森而恶毒的狞笑,“哼哼!支离无竟,老夫倒要看看你的这颗棋子,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桑柔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来给你们一次机会。” 云无心阴沉着脸道:“我们不需要机会。” “你们不需要机会。”玉麒郡主指了指地上昏睡不醒的云樗,道,“可他需要,一线生机。”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瓶子,对云无心道:“中了落雪蝙蝠的剧毒,除非有我手上的解药,不然幻毒便会在你们体内疯狂滋长蔓延,最终夺去你们的神智与魂魄,把你们变成只会推巨石的奴隶,瞧瞧山脚下那些可怜的侠士们!” 云无心骂道:“你卑鄙!” “我不卑鄙,自然有人比我更卑鄙。”玉麒冷笑道,“只要你们答应助我夺取庄主之位,事成以后解药自当奉上。” “你威胁我们?”桑柔怒道,“可我怎知事成以后你会不会反悔?” 玉麒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们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吗?机会握在我手上,要不要活下去,全在你们一念之间。” 她又转向一言不发的长鱼酒道:“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大宗师。” “可我并不知道如何将这力量分给你。”长鱼酒一摊手,无奈道。 这些时日,他已渐渐开始接受自己大宗师的身份,uu看书 开始接受这个令人心生敬畏的称呼,尽管一切依旧成谜,但阴晋城下那一场能量暴走也让他从中嗅出些端倪来。 “不!你不可能不知道!”玉麒忽然变得很狂躁,“你一定在骗我!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长鱼酒对无理取闹的女人也无可奈何。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脸真诚道:“我是真不知道。” “我不管!”玉麒忽然双手抱头,大发雷霆,滔天怒气在落雪狱中疯狂蔓延,“到时候你若是躺倒不干,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庄主之位对你就有这么大吸引力吗?”桑柔放缓了语气道,“权力有这么大好处吗?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会到了权力带给人的充实感和成就感?低处的人挖空心思往上爬,高处的人却想方设法要下来。” 玉麒眯了眯眼,用魅惑而森冷的声线道:“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小妹妹,还是想想你的小命吧!” “你很爱他吧。”桑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惜他不爱你,所以你恨他,你要毁了他。” “够了!”血涌上了玉麒的脸,她看上去就像一条发狂的母狗,“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支银色的骨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动。低沉的笛声在落雪狱中颤动回旋,回旋在监狱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幼兽的呜咽,凄凉而冷寂,比山巅的白雪更冷,比落雪狱的午夜更加黑暗。 在听到乐曲的那一瞬,痛苦陡然爬上了囚徒们的双颊,云樗也在那一刻睁开双眼。他的脸部表情是扭曲的,他的双眼中是绵延无尽的恐惧凄楚。 第143章 风言风语 “小樗!”云无心惊叫一声,不停地摇晃他,“小樗你怎么了?” 玉麒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痛,痛……”云樗双手抱头,不住地在地上打滚,“杀了我,杀了……” 笛声忽然变得迷乱起来,仿佛奔跑在夜色里的醉汉,又仿佛在黑夜里四散惊飞的寒鸦。这一刻,长鱼酒和桑柔同时感到一阵痛苦猛然袭来,从落雪蝙蝠噬咬留下的伤口处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 “你们……你们怎么了?”云无心被眼前的突变吓得六神无主。 落雪狱中一时惊叫声连连,痛苦的呻吟到处可闻,死神躲在角落里狞笑。云无心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吹笛的玉麒以外,整座落雪狱就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她依旧神智清明,所有囚犯都在玉麒的笛声中痛苦挣扎。 “你……你要做什么?”桑柔强忍疼痛对玉麒喊道,“你这般折磨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落雪狱中哀求声连连,令人不忍听闻。 玉麒笑了。她放下骨笛,用魅惑的声线道:“可以。不仅放过你们,今日我还要放你们出来。来人!” 笛声息了,哀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囚犯们一听见自己即将被释放,眼中立刻迸发出了生机的光芒,一个个激动得手舞足蹈。 “她竟要释放我们?”云无心一头雾水,“我莫不是听错了?” 桑柔坚决摇了摇头,道:“不,不对,这其中一定有古怪。”忽然,她的表情凝固了。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从她体内升起,然后一点点,逐渐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 疼痛,麻木。这一刻,她只觉得这副躯体不再属于她自己。 “怎么回事!阿酒!”她无力地呼喊道。 长鱼酒同样深陷在这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中,无法抽身而出,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一直滴到肮脏的地面上。 然而在他体内根本就不止有一股力量,而是两股。两股力量相互撕扯、撕咬、斗争,夺取这副躯体的控制权。在如此强烈痛苦的冲击下,长鱼酒整个人只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神色扭曲。 “阿酒,你怎么了?”桑柔强忍痛苦,爬到他身边,“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长鱼酒大吼道:“离我远点!” 落雪狱守门的狱卒过来,将牢房的大门打开。 “各位,都出来吧。在这鬼地方呆久了,也该出来透透气了。”玉麒朗声大笑道,“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辛辛苦苦筹划了这么久,冒着生命危险演了一场又一场戏,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轰”地一声,门开了。一个个江湖侠士失魂落魄地走出监狱。没有一丝重见天日的喜悦,他们的神智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是一台冰冷而强悍的杀人机器。 桑柔感觉自己的双腿正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随着那些被放出来的江湖侠士一道,在玉麒面前排成整整齐齐的两列。 长鱼酒兀自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被自己双脚带离了原地。 “轰——” 落雪狱的大门升了起来,久违的日光透进来,照在囚犯们麻木而僵死的脸上,照出一股沉沉死气。 云无心跟着云樗悄悄混迹在江湖侠士之列。 这时,大总督走了进来,跪在玉麒面前,恭敬地禀告道:“启禀夫人,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大半座山庄。属下已命人将主殿围了起来,慎到无处可逃了。” “事实上他也不会跑。”玉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是绝对不会抛弃他一手建立的山庄,独自溜走的。那些自称君子的人,总要做些像君子的事。” 大总督低声应道:“夫人所言极是。” “哈哈哈!”玉麒仰天大笑,“今日果然是良辰吉日。随我一起吧诸位,去完成你们没能完成的任务!杀了公子慎,可怜的遇乞还在山脚下等着你们,哈哈哈!” “是,夫人。” “轰——” 通往主殿的闸门缓缓升起,机械摩擦发出的“咯咯”声,似乎昭示着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拉开序幕。 玉麒迈着优雅的步履率先走入甬道,她灰色头发下一双眼睛奕奕发光,却怎么也掩盖不了眼眸深处的憔悴与疲惫。两眼空洞无神的江湖侠士跟从她鱼贯而入。大总督殿后,神色飘忽不定。 长鱼酒也在队伍之中。他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从眼中挤出一缕清明的光。 黄昏。霞光烂漫。 绚烂的夕阳一直延伸到天际,烂漫霞光映照着鲁国都城人潮涌动的繁华大街。 夕阳本是很美的东西,却又象征着某种结束,于是对于夕阳这种东西,人们总是又爱又恨。 吴起独自一人行走在那条他已走过无数遍的,回家的大路上。这个家,是他和田玉儿的家,承载着他们一切温馨的回忆。 他有些犹疑。 长到这个岁数,他已鲜少犹疑,因为举棋不定的最终结果,很可能就是无子可下。 但是今日,他还是犹豫了。 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映照出粼粼飞舞光斑。他顿了片刻,仍是抬脚向家中走去。 旬月前,他被鲁国国君封为镇国大将军,一夕之间平步青云,战袍加身,威风凛凛,似已将全天下都握在了手中。。 但很快地,风言风语随之而来,就像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他,走到哪里都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说!他们是如何议论我的!” “回……回将军,他们都说……你夫人是齐国人,你的心必定是向着齐国的。齐鲁两国共处一界,向来水火不容。你此番当上大将军,实际乃是齐国人策划已久的大阴谋。还说,还说您其实就是齐国在鲁国安插的一颗棋子,一旦掌握兵权,就会与齐国里应外合,消灭鲁国……” “混账!”吴起拍案怒骂道,“小人与谗言,就像野牛身上的牛虻一样,永远都甩不掉!” “将……将军,小的刚得到消息,说公玉、叔、蔡三家已联名上书鲁君,陈述利害,请求撤换您的大将军之位。” “那,国君怎么说?” “国君将信将疑,约莫还在犹豫之中。” “知道了,你退下吧。” 低沉的声音为夕阳蒙上了一层阴影。眼下,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愁肠寸结,但他随即又握紧了拳头,仿佛终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随即又被他否决了。他站在一个岔路口,摇摆不定。 摆在他眼前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条路,一条带他回家,一条带他远走。他站在岔路口,久久难以决断。 大街上车流如织,人来人往,他穿得很普通,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位高权重的鲁国大将军,这个引发举国议论的大将军。原来即便位高如吴起,在面对选择之际竟也同平凡人一般无二,就像墨翟也曾站在岔路口,忧伤彷徨。 吴起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家的路,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条路其实是在带他离家远去。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洗礼和岁月打磨,那双不听话的腿最终还是将他带回了自家府院。 “回来啦?”田玉儿还是如往常一般,热络地招呼他,替他脱去身上冗余厚重的冬衣,“今日累不累?” 吴起强装笑颜摇了摇头,“还好,不累。”但那双眼中依旧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疲惫之色。 静默良久,田玉儿忽然问道:“怎么不说话?” 吴起沉默。 田玉儿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柔声道,“出什么事了?” 在那一瞬间,吴起忽然有了退缩的念头,不过毕竟也只有短短一瞬。 “又受那些老家伙排挤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爹说这对年轻的士大夫是常有之事,u看书.ukh 多忍着点就好了,把这当成一种历练。如果心里实在憋屈得难受就回家嘛,跟我说说话,应该会好受些……” 吴起叹了口气,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田玉儿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伤心了就回来,看自己喜欢看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像我现在这样,不依赖任何人活着……”她握住了吴起的手,“其实人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不论出将入相还是寻己所爱,我们希求的都不过是那份简单纯粹的欢喜。你若能这么想,自然也不必为那些老家伙劳神费心了。” “你说的不错,不过就是那一点纯粹的欢喜,可我却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去追寻。”吴起将头枕在田玉儿肩上,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那是因为你太不知足了。”田玉儿道,“整日诚惶诚恐地东走西顾,唯恐停下来虚度了光阴,白白浪费大好年华。或许你可以试着驻足片刻,没准儿心里就好受了。” “不。”吴起痛苦地摇头道,“我没法停下来!一刻也停不下来!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无趣,不,是恐惧。我不知这到底是何缘故,只知道自己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是因为当你停下来的那一刻,你最贴近自己的生命。”田玉儿的唇在他而耳边翕动,吐气如兰,“这一刻,时间被拉得好长好长。而你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自己,庸庸碌碌几十年,却只留下一片荒芜的生命。你害怕了,只得接着赶路,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吴起又沉默了。 沉默在这片大地上永久。 第144章 浮沉 田玉儿又道:“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快乐大抵也是如此,无需去寻,只要用心感受。” 吴起默然。 这些年以来,田玉儿确实成熟了不少,从最初懵懂青涩的少女,到如今温婉娴静的妇人,这其中的艰辛大概也只要她自己知道吧。 “我这一生,怕是永远都停不下来了。”吴起叹息道,“功名、利禄,这些包袱我无论如何都甩不掉!我是多么肮脏、卑鄙、下作的人啊,可我一刻得不到它们,我就一刻不会快乐!” “不,你会快乐的。”田玉儿轻声道,“你可以试着忘掉它们。” “那……我的生命就什么也留不下了。”吴起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两眼定定凝视着她:“玉儿,你是个好姑娘,不该为我耽误了一生。” 田玉儿摇摇头,轻笑道:“可我从没有后悔过,今生今世能嫁给你,是玉儿的福分。” “不!不是!”他忽然失控般地怒吼道。 田玉儿见他如此,一下子慌了神,“夫君,你怎么了?” 吴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力平息着胸中的无名火。 “你今日很奇怪。”田玉儿道,“今日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鲁公拜我为镇国大将军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呓语。 “这不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么?”田玉儿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吴起深吸一口气,道:“可遭到了许多老派势力的反对。他们说……我是齐国派来的奸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哎……国君若是真相信了这些谗言,那我这些年的精心布置可就功亏一篑了!” “是……因为我吗?”田玉儿迟疑着问道。 吴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田玉儿忽然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原来……你竟是因为我才心里不好受……”她叹息一声,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那些简单纯粹的快乐仿佛一下子远离了她。 纷繁复杂的人世间,简单纯粹的快乐本就难得,更何况还要去精心地维持、守护? “那……我就离开你吧。”她轻声道。 吴起滚了滚喉咙,似乎有根鱼骨头梗在那里,让他几乎难以开口说话。 “不……我希望……”他艰苦地开口,一字一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希望,把你的人头借给我。” “什么!”田玉儿吃了一惊,连忙向后疾退数十步,惊声道,“你,你要杀了我?你竟要用我的命,去换自己的前程!你,你当初是如何承诺我爹的?” “对不起,玉儿,对不起……”吴起轻声默念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前迈进。 “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够真正洗脱奸细的嫌疑。这是唯一的办法,别无选择……” “你,你疯了吗?”田玉儿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她紧紧抿着唇,泪水却失控般地夺眶而出,“杀了我,你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对不起,对不起……”吴起仿佛入定了般轻声默念着,右手却紧紧按在了腰际的剑柄上。 田玉儿惊恐地看着他,抽噎着道:“你会后悔的!吴起,杀了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吴起平生最看不得女人哭,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那个决定早已在他心中重复了无数遍,如果现在还不动手,他将失去生命的全部。 再没有丝毫犹豫,他拔出剑来。 那一刻,残阳如血。 “王上大可放心,臣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为了让您足够信服,微臣已于昨日亲手结果了荆妇的性命,大王您瞧。”吴起接过下人递来的一个匣盒子,恭敬地呈给鲁公。 “这匣子里边装的,便是荆妇的人头。请大王过目。” 匣子打开,满座皆惊。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少女临死前惊怖的表情被永远地定格,并将成为在座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才只有十九岁! 阴暗的大殿里瞬间升腾起丝丝寒气,冰冷彻骨的寒气直钻入每个人的衣襟里,敲骨吸髓。 一个人为何能够残忍到如此地步?谁也不明白。 鲁公见此惨状,勉强笑了两声,道:“沉玉的一片忠心寡人看见了,只不过……沉玉此举未免有些欠妥当了。哎……十几岁的姑娘,正值韶华,怪可惜的!” 吴起闻言立刻跪了下来,“为了大王,为了社稷,微臣什么都愿意做!并且微臣以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大王千万莫要觉得委屈了微臣!” 鲁公叹了口气,将匣子关上,递还给吴起,“行,寡人知道了,沉玉你且退下吧。” “大王!”吴起急切地喊道,“齐鲁两国开战在即,还请大王授予臣虎符,以便微臣及时调兵遣,将做战前准备!” “哎,不必了……”鲁公摆摆手道,“令正新丧,乃举家之不幸,沉玉你还是早些回去料理后事吧……” “大王!大王!”鲁公起身,从他身边走过。 吴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 他失去了将位,失去了七年,也失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挚爱,到最后,两手空空,孑然一身,两眼一抹黑。 国中谣言并没有平息,反倒传得更凶更厉害了,说镇国大将军吴起做贼心虚,急着洗脱自己的嫌疑,这才狗急跳墙杀了自己的妻子。当然,除了愈烧愈旺的谣言,吴起还落了个丧尽天良的千古骂名——古往今来杀妻求将第一人。 秋风吹得鲁国街头凄凉萧瑟,金色的落叶在秋风中无助地飘零。吴起呆呆地伫立在城门口,思索着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已得到和已失去,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潮,细细历数这七年来离开他的人。 先是母亲徐氏,然后是夫子曾参,再是爱妻田玉儿,岳丈田居,最后,就连鲁国国君也抛弃了他。每个人都是一叶扁舟,在尘世的浪潮之中艰难漂泊浮沉,为的便是有一日,能寻到一处可以休息停泊的港湾。 而现在,他这个从来不愿停下的人,终于再也寻不到供他停泊的港湾了。 瑟瑟秋风中,吴起忽觉有些惆怅。他伫立在城门口,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夫子曾参的音容笑貌。 “不要企图消灭谣言,它是这个世上比火更难扑灭的东西。只要你一刻身居高位,谣言便一刻不会停息。除非——你愿意走下高位。” “不要怨恨,沉玉,身处尘世即是如此,浮沉无定才是常态。”这是曾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夫子,今朝一别,有缘再见。”吴起最后看了一眼鲁国繁华热闹的街头,uu看书 .knsh 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钻进了马车,离开了这个与他有着七年牵绊的国家。 最后的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什么赋予一个人勇气起身、挺直脊梁、走很长的路?与其说是对远大前程的期盼,不如说是对于过去的逃离。 “客官要去哪儿?”车夫问道。 “魏国,禹王城。” 吴起一人独自在楚宫中游荡。此时的楚国已然渡过新令初下的适应期,随着新令有条不紊地施行,曾经的泱泱大国再次步上正轨,楚国人的生活得到了飞跃性的改善和提升。、 当然,并不是全部的楚国人,就像渔夫对着江面张开网罟,收网时总还会有些漏网之鱼,比如…… 远远地,就看见屈宜臼带着一干随从朝这边走来。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两人硬生生打了个照面。 屈宜臼的脸色很不好看,比上一次两人相见时要难看得多,想来是在楚王面前吃了瘪,又无处发泄一肚子的火。 屈宜臼见了吴起,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瞪着他看。吴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像个没事人般径直向前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屈宜臼忽然转过头,轻声对吴起道:“你得罪的人还真不少啊,吴大人。” 吴起冷笑一声,没理他。 屈宜臼也冷笑:“吴起,你有种就给我笑,咱们走着瞧!” 谣言从没有一刻停下来,恨你的人永无止境,人这一辈子,想听几句真话,认识几个真心人,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吴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45章 1把木剑 “阿酒?” “嗯,我在。”长鱼酒艰难地应道。 在他体内,两股未知的强大力量正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斗争,就好像落雪崖山脚下推巨石的奴隶,刚一抢到身体的控制权又被对方夺了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终点。 随着体内两股势力此消彼长,长鱼酒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混沌,精神时刻处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幸好你俩中毒不深,不然我们可就彻底完喽!”云无心这话虽是对桑柔说的,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云樗。 此时的云樗已被幻毒麻痹,却又似乎尚存一丝灵智,可他确实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呼唤,他和其他中毒的囚犯现在只听命于玉麒一人。 桑柔轻声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云无心小声道:“去主殿。她想借我们的力量杀死公子慎。” 桑柔看了看那些麻木无知的囚徒,又道:“这里有几百多号人,势力强劲。眼下玉麒的胜算似乎很大,我们必须阻止她!” “那不一定。”长鱼酒强忍痛苦道,“兵在精而不在多,江湖纷争更加如此。若是人多却不懂得相互协作,再多的人终究也只是一盘散沙,人心相异,各自为阵。公子慎孤身一人,倒恰好避开了这样的麻烦” 云无心摇摇头,“可你别忘了,这一百多号人都已不再具备自身意识了,如今的他们是完完全全服从玉麒的号令的,所以他们的心,实际上还是齐的。” “如此说来,看似一场围攻,实际上乃是公子慎和玉麒两个人的博弈。”桑柔沉吟道,“成与败,都只看这两个人。” “嘘——”云无心冲长鱼酒和桑柔比了个手势。 玉麒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长鱼酒和桑柔立刻噤了声。 玉麒的目光在长鱼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地移开了。 “莫总督,你方才说……我们的人已把主殿团团围起来了,可我看,这前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冷声质问道,“难道,战斗已经结束了?” “回……回夫人的话,属下,属下不知。”大总督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声音止不住地发颤。鬼都看得出来他此刻有多紧张。 “你会不知?笑话!”玉麒冷哼一声,“你不是已经在山庄里布下天罗地网了吗?整座山庄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回夫人,属下,属下迄今为止尚未收到任何消息。” “哈哈哈!”玉麒忽然笑了起来,“你当然收不到任何消息,因为他们全部都死了!全都被公子慎杀了!我果然……果然还是小瞧了他的手段。” “应该……应该是这么回事……” 长鱼酒三人闻言,心下不约而同皆是一惊,惊异于公子慎如此残酷凌厉的雷霆手段,竟连自己庄里的人都敢下狠手,实在不顾惜旧情。 可他又曾是仁慈宽厚的,对待三番两次前来挑战他的江湖侠士们,他总有使不完的耐心,他手中那把木剑总能恰到好处地放对方一条生路。可以想象,倘若他手上拿的是一柄真正的剑,那些不畏死的挑战者们早就血溅当场了。 一把既仁慈又残忍的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玉麒闻言不由笑得愈发欢乐了,“反正那些人本就是挡箭牌,就像打仗时冲在最前头的士兵,本来就是要死的,死不足惜。不过想来他这会儿……心里该不好受吧。” 对于一名剑客而言,他的心若是乱了,出剑的章法自然也会跟着乱掉。对于这一点,玉麒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这一招障眼法当然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现在这个时间点,是我们一举攻下山庄的好机会!走吧!”她朝大总督勾了勾手指,转身向地道深处走去。两眼无神的江湖侠士忠实地跟在她身后,全然不觉自己即将面临的境况。 桑柔小声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公子慎隐藏得很深。”云无心小声道,“兴许对于这个人,我们之前仅是管中窥豹,看到的不过是他千面中的那一面。他的真实实力究竟如何,谁也不清楚。毕竟这天下第一剑的称谓可不是随便封的。更何况玉麒暗地里做这些手脚,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因此……” 她顿了顿,道:“究竟哪方的胜算更大一些,目前尚不明了。” “那就静观其变,随即应变。”长鱼酒道。 桑柔轻轻拍打他的背部,试图帮他缓解痛感,但并不奏效。 云无心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实在不行还有我呢。玉麒没发现,我没中毒。” “你?”桑柔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就凭你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了天下第一剑?” 云无心憔悴地笑了笑,“因为我是你们的师姐呀!我要保护小樗,也要保护你俩,要不然我回去也不好跟师傅交差啊!” 桑柔勉强笑了笑,“先摸清情况再说吧。” 地道幽深而漫长,如迷宫般曲折繁复,伴随道路两旁冰冷的石壁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长鱼酒忽然就忆起了禹王城底下的“地下城市”。 曾几何时,他也曾穿行在黑暗而迷茫的地道中,前方等待他的是中秋圆月和刀光血雾的战场。那么这一次,命运又会将他带往何方? 体内两股力量的斗争隐隐有了分出胜负的迹象。慢慢地,一股欢心鼓舞的精神力量从他的体内升腾而起,伴随着清晰的痛感传递到他身体各处。 那是一种异常的振奋感,就像是饮了酒一般愉快,愉快地忘乎所以,连自己都忘掉了。一种强烈地想要遗弃自己的身体,投身茫茫造化苍穹的冲动几乎压垮了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现在,玉麒终于站在了甬道的尽头,那道紧闭的窄门前。就在今日,一切都会结束。不是你亡,便是我亡…… 她不由地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窄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了。 跟初次相见的场景如出一辙,公子慎背对众人伫立在大殿中央,身形修长挺拔。烛火依旧昏暗,火光勾勒出他隐没在黑袍中的轮廓。 接下来,是一阵压抑而煎熬的沉默。 地上密密麻麻横着数十具尸体,身上穿着乃山庄服饰。鲜血尚未干涸,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在空中四散飘舞,仿佛无形的狰狞怪物正在急剧逼近,气氛剑拔弩张。 玉麒直勾勾地盯着公子慎的背影。公子慎没有回头。 玉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怎样?杀人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公子慎沉默不语。 玉麒皱起了眉头。她发现自己似乎无法掌控全局。 长鱼酒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沿着梁柱缓缓滴落,与地上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每分每秒都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过后,公子慎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仿佛喉咙中盛满了尘沙,又兴许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他的声音竟有种旧匣子启封的沧桑感。 “不错,我来了。”玉麒上前一步,uu看书 .ukanshu 抬头道,“我今日来,是要向你索要两样东西。” “哦?说说看。” “一,是寻剑山庄的庄主之位,二,是上古名剑风沉渊,怎么样?” 公子慎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很轻蔑,笑得很冷冽,“很遗憾,这两样东西我都给不了你,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玉麒冷笑一声,转身扬了扬手。跟从她的江湖侠士顿时宛如被下了蛊般走上前来,将公子慎团团围在中央。 气氛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给不给,可不是你说了算,而是他们。” “嘘——跟上!”桑柔挥了挥手,三人悄悄混迹在人群之中。 公子慎转过身来,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他的木剑。 玉麒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你的风沉渊呢?”她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口吻道。 公子慎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这把就是。” “不可能!”玉麒突然失控般地叫道,“名震江湖的风沉渊怎么会是一把木剑?你一定是在骗我!难不成你整日将自己关在这不见光的地方,就是在捣鼓这把木剑?” “随口一说罢了。”公子慎轻轻抹去剑上的灰尘,将木剑横亘在胸前,“夫人缘何激动至此?” “风沉渊乃是天下名剑,也是每个剑客的毕生追求。若是得了这风沉渊,一统江湖还会遥远?” 公子慎轻蔑地挑了挑眉,“你一个女人,要这么大权力做什么?还是……你背后有别的什么人在指使你?”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很阴沉,阴沉得可怕。 第146章 风云瞬息 “没有人指使我。”玉麒冷冷道,“我就要这权力,与你何干?你从来就不曾了解我,当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甚至你根本不曾了解我的意愿!你整日里就知道守着这把破剑,不知道究竟在捣鼓些什么,你何不封它为夫人?” “夫人是在发牢骚吗?”公子慎扫视着将他团团包围的江湖侠士们,淡然一笑,“夫人嫁到寻剑山庄,已经一年有余了吧。这些时日以来,慎某确实有些怠慢夫人,没能够时常过去看望你。”他叹了口气,道,“是我,把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又把我自己逼上了绝路。原来早在一年前,我已亲手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事到如今,可还有回转的余地?”公子慎苦笑了一声,语气很悲哀,“我希望,你我二人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要将无辜的局外人牵连进来。” “一切都晚了。”血涌上了玉麒的脸颊,她的眼神阴鸷而怨毒,“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一切都回不去了。自打那个叫遇乞的女人出现,自打我诞下孩子的那一刻,我向上苍发誓:我玉麒今生今世,定要亲自手刃你慎到。为了杀死你,我不惜放出风沉渊出世的消息,又整日苦心守在山脚下,没日没夜地扮演着可怜的遇乞。为了今日,我筹划了那么久,你现在竟让我坐下来同你商谈?笑话!” 她发出一串刺耳的尖笑,笑声尖利几欲将墙壁刮出痕迹来,“什么公子慎!什么天下第一剑!你慎到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怪物!这也难怪,你会自掘坟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你心里怕是早就知晓了吧!” 公子慎沉默不语。 “他俩……原来并非传闻中那般恩爱啊……”云无心悄声慨叹道,“哎,你们觉得公子慎对玉麒究竟有没有感情啊?” 桑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难说。” 云无心拍了拍长鱼酒,“喂,你是男人,你倒是说说看啊!” 长鱼酒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桑柔对云无心使了个眼色。 “我倒觉得公子慎对她是有情意的,毕竟……”她正絮絮叨叨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谁?”她警觉地回头,见大总督向她递来一个玉制小瓶。 “这里边,是落雪幻毒的解药……”他停顿了片刻,仿佛正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你……且让他们服下吧。” “大总督,这……”云无心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我不会骗你们的。”大总督的眼中流露出了无尽的伤痛,“小女莫遇乞自幼侍奉公子,两人感情甚笃,谁知竟会遭此毒手……哎,只留下了珞儿,却是个爹不认的苦命孩子。这孩子平日在山庄里常遭人冷眼欺负,久而久之变得怪癖阴鸷、愤世嫉俗。这母女俩,都算是毁了……” 大总督说到这里,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 “你长得很像她。”他对云无心说道,“一样地活泼好动、娇俏可人。每当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死去的遇乞,那种感觉……”他忽然双手掩面,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桑柔拿过瓶子,从中取出一粒药丸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认真审视片刻后,又看了看殿中对峙的玉麒和公子慎,而后小声道:“这药应该没问题。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让他们服下。” “很可惜,我这里并没有什么风沉渊,夫人还是请回吧。”公子慎低着头,小心翼翼拂拭他的剑,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般小心,那手法竟隐约和云无心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的!”玉麒又一次失控般地叫道,“这些年若非有风沉渊相助,你的剑术又岂会达到如此造诣?想来你定是借助了风神飞廉的血脉之力,方才有这突飞猛进。风沉渊必定在你手中,你把它藏哪儿了?” 公子慎无奈地笑了笑,似乎面对玉麒就像在面对一个幼稚的孩子,“你若执意说它存在,它就存在。” 他指了指心口,道:“在这里。” 长鱼酒和桑柔将药服下后,云无心趁着场上二人对峙的间隙偷偷混进人群,让神志不清的云樗服下解药。 片刻后,云樗苍白的脸颊重新被血色填充,一双呆滞无神的大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 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球。 “唔……我……” 云无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轻声道:“怎么样,感觉能动了吗?” 云樗艰难地点了点头。云无心扶着他悄悄潜到人群最外围。 桑柔服下药后情况明显有好转,眼下的她基本全身都能自如活动了。然而长鱼酒这边似乎并没有太大起色,依旧处在痛苦挣扎的边缘。 云无心向桑柔递了个问询的眼色,桑柔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鱼酒愣愣地睁着眼睛,神色异常古怪。 “没事吧?”桑柔关切地问道。 长鱼酒叹息着摇摇头,“没有方才那般难受了,只是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 “异样的感觉?” “我不信,我不信!”玉麒抱着头大叫道,“风沉渊绝对是真实存在的!一定有这把剑!一定有!” 她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那支骨笛,放在唇边用尽全力吹奏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玉麒发出了残酷血腥的命令,各路江湖人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鱼跃而起,手执森然利器直取公子慎的咽喉。 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如此明确而统一,看似是一群人的战斗,实际上只有一个人。 公子慎从容地举起木剑。 慢慢地,他的剑开始有了变化,并且这变化愈来愈快,直至剑身化作道道残影,以雷霆之速快而狠地切向每个人的咽喉。 飞龙乘云! 还是这一招,却是快到了巅峰,快到了极致。 大总督带着长鱼酒四人,悄悄躲到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静观其变。 “轰——” 公子慎的木剑准确刺入一名江湖侠士的喉颈中,蛮横的劲道直接将其震飞三尺,重重地坠落在地上,没了声息。渐渐地,他的身下氲开一片血迹。 玉麒脸色瞬间一寒。她连忙催动骨笛,发起更加凌厉的攻势。 “变!”随着玉麒一声清喝,傀儡们立即变换阵型,不怕死地又冲了上去。 木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清风般流自然,夕阳般绚烂,那是由道道剑影凝聚而成的幻象,而营造出如此至美极境的始作俑者,不过只是一把简素无华的剑,还有那只苍白的手。 “轰——” 大殿中,巨响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傀儡被无情地轰出战圈,如丧家狗般滚落在地上,鲜血淋漓。 那些傀儡,活着的时候都曾是名冠一方的江湖高手,如今却不过是公子慎剑下的一只可怜的蝼蚁。 玉麒脸色阴寒到了极点。她愈发疯狂地吹奏着骨笛,笛声刺耳心惊。 残存的十几具傀儡在听闻笛声后,又如打了鸡血般变得癫狂起来。他们抄起手中的兵器,不要命地冲向公子慎,就好像扑入火海的飞蛾。 公子慎淡然地笑了笑,轻轻挥动手中的木剑。曾经的江湖高手在呼吸间毙命于当场。 “呼——” 狂风席卷整座大殿,脆弱的房梁在风中无力地挣扎着,随时都有塌落的危险。在那一瞬间,冰冷的杀意陡然自公子慎眼中涌出,顷刻间蔓延到大殿的每一寸角落。 他的剑开始有了变化。那是“飞龙乘云”的一招变式。 木剑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来,看似轻飘的一剑,却从那最不可思议,最刁钻的角度刺了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凌厉杀气。 剑上染了杀气,uu看书w.uuknshu.co 无疑是更可怕的杀器。 “轰——” 大殿里顿时血肉横飞,可怜的江湖侠士们就这样做了无辜的肉盾,惨死于公子慎一柄木剑之下。 玉麒冷不丁地向后退了一步,眼里闪烁着犹疑的光。 见公子慎如此凌厉霸道的剑法,长鱼酒忽然想起了玉麒曾在山下对他说过的话:“‘飞龙乘云’依靠的是剑自身重量带出的剑势,即出手后时间愈久,累积的剑势就愈多,剑的速度也就愈快。到那时,即便天大的破绽照样忽略不计。” 这便是公子慎得以八面玲珑、轻松制敌的缘故,。一个剑法无破绽可寻的剑客,该是多么得可怕。 此时此刻,寻剑山庄主殿已然被傀儡们的鲜血浸染。剑已出鞘,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停下来。 眼前血雾弥漫,主殿俨然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横尸遍野,情况完完全全颠覆了长鱼酒三人先前的预想。 “这座大殿除了正门和我们方才进来的小门外,还有别的什么出口吗?”桑柔心神不宁地问道。 大总督泄气般地摇了摇头。 桑柔又问:“那……你能打开那两扇门吗?” 大总管无奈地叹了口气,“两扇门的机关都被夫人预先破坏了。” 云无心急了,叉着腰大骂道:“她是准备和公子慎拼个鱼死网破,那我们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我本残命一条,承蒙主子照拂方才有今日。更何况主子的意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绝不会违背。” “你——”云无心气得直跺脚。 第147章 法者之剑 “你——”云无心气得直跺脚。 “要不我们一起把那小门轰开吧!”她提议道,“逃命要紧啊!” “不行!”桑柔立即阻止道,“这扇门背后是极其复杂的地道,我们根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若是主殿里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很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重重地道中。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能往地道里退。” 长鱼酒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云无心急切地晃着他的肩膀,焦急道:“喂!你觉得呢?” 长鱼酒摇了摇头,只觉得一种怪异的感觉在他体内来回流窜、敲骨吸髓。恍惚间,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阴晋城下大雪纷飞的战场,群山惨悴,尸横遍野,鲜血染红纯白大地。 重重刀光在他眼前闪过,血雾模糊了他的双眼,一种强烈到极致的念头不断鼓动着他:放弃自己!放弃自己这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投身混乱而血腥的战场,融入旷莽而辽远的天穹! 这一刻,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想法! “阿酒,你怎么了?”桑柔见他这般模样,也跟着慌了神。 长鱼酒摇了摇头。 桑柔沉默。黑暗中,长鱼酒感觉到她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又有一种温度被传递过来,令长鱼酒惶恐无措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许。 长鱼酒深吸一口气,用力回握住她,握得很紧。 “没事吧?”黑暗中,桑柔轻声问道。 “阿酒,无论你遭遇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昏暗的烛光下,长鱼酒看见她淡红色的嘴唇轻轻翕动。他忽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延宕。 “我,没事。”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主殿正门被玉麒封死了,绝对打不开。”大总督道,“你们眼下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只有这扇小门了。” “那……我们随机应变吧。”云无心握紧了腰间剑柄,“倘若情况实在紧急,我们就往地道里逃。” 云樗傻愣愣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后退!后退!”见情况有变,玉麒连忙催动骨笛。可那些傀儡一见到血就彻底失了控制,变成只会杀人的机器,誓要将这杀戮进行到底。 要让杀戮停下来,何其困难?一旦下了绞杀令,更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疯了!他已经疯了!”玉麒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曾经优雅不可一世的燕国郡主,在面对恐惧的那一刻依旧免不了丑态百出。 阴郁的大殿中,幽暗的火光里,一个男人将一柄染红的血剑挥舞得优雅而精致。每挥动一次,便有一条生命释放出他的全部精华,在飞溅的血花中死去。 一剑,一条命,不多不少,正好。 玉麒呆呆地望着那个她自以为很熟悉、却忽然变得异常陌生的男人,那个全身都浸润在鲜血之中的男人。 其实在他骨子里,是有血性的,只不过他将自己的凌厉锋芒深藏,示人以温柔儒雅的一面,示人以君子的面目。 在那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那柄剑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吸食每一个人的生命。被鲜血染红的剑锋每一次挥动,都有一种奇异的血色光彩倏然绽放,就像被杀者的生命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依附在他的剑上,成为一朵剑花、一缕冤魂。 一场原本残酷血腥的屠杀,此刻竟有种异样的美感。长鱼酒看得出来,尽管公子慎剪屠傀儡的举止癫狂决绝,但他的内心却沉浸在绝对平和纯粹的安宁之中。 那是一种经受历练、勘破尘世的安宁。唯有心如止水,手中的剑才不会颤抖,才不会在杀人前有丝毫迟疑。木剑的每一次舞动,其实不过是他思绪跳动的外现而已。 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整座山庄。 玉麒似乎后悔了。她终究还是太天真了,整日做着郡主的幻梦,到来时不过是一场荒唐,一纸空谈。 屠戮临近尾声,傀儡的尸体铺得遍地都是,淋漓鲜血一直流到活人的脚下,开出凄美的血花来。这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嘶声呐喊,但这呐喊活着的人是听不见的,在他们耳边只有压抑到窒息的寂静。 看着自己辛苦栽培的死士像狗一样毫无意义地死去,玉麒知道自己输了,输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她从来都不曾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现在不了解,以后也不会了解。 公子慎轻轻甩去剑上的血珠,低头扫视地上狼藉一片的尸身。玉麒绝望地垂下双手,眼中露出一种苍凉的死灰色,就像曾经的少女遇乞那般无助,可这一次却不是演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 公子慎定定地凝视着满地尸体,眼里满是哀伤与痛苦。 “夫人可知道这世上有三种剑?”公子慎看着那些死去的人,声音低沉而冷冽。 玉麒沉默了一秒后,道:“不知。” 公子慎淡笑了一声,轻轻拂拭着自己的木剑,“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还没等玉麒答话,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谭,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云无心在角落里小声跟着念。桑柔诧异地看着她。 玉麒眼神茫然了一瞬,道:“那诸侯之剑又如何?”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谭,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以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至于庶人之剑……” 云无心跟着默念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这话,师傅也说过。” 玉麒冷不丁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夫人要找的什么风沉渊,更未曾耳闻江湖名剑的传说,我所秉持的,乃是一柄由法浇铸而成的天子之剑:以法治国,御之以术,恃之以势。” 他上前一步,负手立于大殿中央,冷冷地开口道:“天下倾乱,九州辐裂,世道早已污浊不堪,庄重而端正的话语早就失去了它的效用,故以严法绳之。野心勃勃杀人如麻的诸侯们,他们的剑锋残忍到了极致,我的刑法也就偏激到了极致。” 玉麒霎时间面色惨白。 “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玉麒,我不愿禁锢你的心,可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宽容。”公子慎的语气沾染了怒意。 玉麒战战兢兢又往后退了一步,“你……你太残忍……” 她用颤抖的声音道:“你表面上看是那么得和善仁慈,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残忍冷酷的一个男人!” 她指着公子慎,歇斯底里地惊叫道:“这些年来,你究竟禁锢了多少人?又毁灭了多少人?你深爱的遇乞,就是被你亲手推向死亡的深渊!” 公子慎闻言淡笑了笑,那笑容,儒雅文良、和煦如春,“是,我是残忍。但当今世道,早已容不下宽厚忠良之辈了。唯有刑之以斧钺刀锯,方能尽绳天下之民。” 玉麒已经退无可退,退到了山穷水尽处,反倒有恃无恐起来。她指着公子慎,厉声怒骂道:“你们,u看书w.ukashu 你们法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冷血无情之辈。你们倒行逆施,杀戮无道,手上早就沾满了鲜血。你今日若是杀了我,日后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些可怜的魂灵都会围绕在你身边,看你如何一步步堕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公子慎依旧淡笑:“不重要了。” 他轻叹一口气,道:“至少我按照自己的意志活过了。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四境之内,一匡诸侯,生时轰轰烈烈便好,至于结局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将目光移向大殿里最后活着的六个人。烛光明灭跳跃,映出他们一张张带着阴影的面庞:或惊恐,或平静,或绝望。公子慎的目光慢慢地从留人身上逐一扫过,最终落在了长鱼酒的身上。 大殿静极。公子慎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向长鱼酒勾了勾手。原来,公子慎竟是要和他单挑。 桑柔有些担忧。长鱼酒安抚性地拍了拍她,向前踏出一步,与公子慎面对面而立。 “你很特别。”公子慎忽然开口道。 长鱼酒不语。 “你身上有公子重耳的血脉,但毫无疑问,它被另一种神秘的力量束缚住了,不然你的武学造诣绝不会仅仅止步于此。” 火光中,长鱼酒盯着他那英俊而深沉的面孔,依旧不语。 公子慎又接着道:“但恰恰又是这种桎梏铸就了你,在压抑到极点以后,你体内另一种僵死的潜藏力量活了过来。你,可曾听闻大宗师?” 长鱼酒心中“咯噔”一下。 他摇了摇头,道:“不知,烦请阁下赐教。” 第148章 赐教 公子慎轻笑了一声,不语。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公子慎并没有任何告知自己的责任或义务,他当然可以拒绝告诉自己。 可这时,公子慎却开口说话了:“道可道,非常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便我将大宗师的真相和盘托出告知于你,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很多事情,还是要靠你自己去领悟。” 长鱼酒闻言,忽然朝公子慎郑重作了一揖,“那么,烦请阁下行不言之教。” “唰”地一声,他从腰间拔出了寒光闪闪的雨祭,摆开架势。 “若阁下输了,就请放我们四人下山去。” 公子慎并未立刻作答。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殿顶的梁柱,目光飘忽又带有一丝犹豫。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难道,这就是天意么?罢了罢了……” 玉麒眼神陡然一变。 嫁到寻剑山庄那么久,她还头一回见自己的丈夫如此迟疑怯懦。他在惧怕什么呢?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已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究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难道……就是因为申老怪口中的大宗师么……人总是对不可预知的变化感到恐惧吗? “我接受你的挑战。”公子慎冰冷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掷地有声,“可你若是输了,你们统统留下。” “很好。”长鱼酒道。 这将是众人最后的生机,他心里很清楚,因此无论如何他都想再搏一下。 公子慎徐徐举起木剑,指着长鱼酒问道:“你瞧这柄剑,它的剑锋和剑柄,到底哪头更锋利些?” “剑锋。”长鱼酒不假思索地答道,“都说了它叫剑锋,自然更加锋利些。” 公子慎笑了笑,摇头道:“不见得。剑柄又不叫剑钝,未必不及剑锋那般锋利。” “可毫无疑问,剑锋才是用来杀人的。”长鱼酒道。 公子慎笑道:“那不见得,剑柄也能杀人。” “那么到底是哪头更锋利些呢?”长鱼酒问。 “一样锋利。” 长鱼酒沉思片刻后道:“一把由法浇铸而成的天子之剑,剑锋与剑柄一般锋利,都能杀人,这乃当真奇事一件。” “不错。”公子慎道,“这把剑很特殊,剑锋与剑柄都能杀人。剑既出鞘,必定要染血,前行是杀人,后退也是杀人,杀的是自己。” 云无心紧张地握着剑,随时准备应对意料之外的变化。 霎时间,长鱼酒体内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由强烈战斗欲望激起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痛苦之余,他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喝醉了酒般兴奋,全身上下都蓄满了力量,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吸收着天地间丰沛的清气。 潜藏在体内濒死的力量,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是否可以为己所用? 再没有一丝犹豫,长鱼酒旋风般冲了上去。这一战,关乎自己和三位同伴的命运,他绝对不能输! 在他动身的那一刹那,公子慎的木剑同时有了变化。 仍就是干干净净的一招“飞龙乘云”,在长鱼酒眼中却又是那么得棘手。剑势即将成形,宛若襁褓中的婴孩正缓缓睁开双眼。 快! 长鱼酒将毕生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以风驰电掣之速闪入公子慎的剑阵之中。 你的速度快,我就比你更快! 冲入剑阵的那一刹那,长鱼酒蓦地睁开双眼。绚烂无比的晚霞铺满天际,刺眼的霞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而转瞬间霞光又扩大了无数倍,整座天穹都被霞光映照得通红通红,流光溢彩,好像喝醉了酒,又好像燃烧了起来。 这一刻长鱼酒意识到,他又一次错过了破剑的机会。 霞光随即又化作风墙雨幕,毫不留情地朝着他横扫而去。长鱼酒刹那间只觉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密集的雨点狠狠轰击在他身上,带来火辣辣的强烈灼烧感。他不断后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真正的飞龙乘云,原来竟是如此可怖…… 雨点汇成根根鞭子抽打在他身上,留下一条又一条鲜红色的烙印。霞光不断缩小光照范围,长鱼酒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挤压,再挤压,直到气息离他的鼻尖一点点远去。 没想到,公子慎这回是真的下了杀心。他确实是一个残忍到极点的男人,但能成就大事业的往往也就是这类人。 恍惚中,长鱼酒仿佛又一次听见云樗焦急的呼唤。 “曲生——” 那是幻觉吗?不!决不是!是他的同伴们在呼唤他,他们的命运还维系在自己身上,他决不能就这般轻易死去! 漫天的夕阳风雨中,他看见公子慎嘴角噙着的那抹残忍笑意。 “知道么?申不害正试图借助你的力量达成他一统江湖的霸业,这也是他派人追杀你的缘故。”公子慎在长鱼酒耳边轻声呢喃道,“我不确定,冥冥之中是否真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我宁可毁了你!” 天空中夕阳光芒陡然大盛,天穹风雨如晦,狂风之中徐徐显出一柄巨剑的虚影,仿佛手握生死轮回的天神于冥冥中掌控着命运。那无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暴增数倍。 长鱼酒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撕成碎片了。巨剑的虚影还在以肉眼可见速度疯狂增长着,每增长一寸,长鱼酒周身的压力就随之增加一倍。 “大宗师,让我看看你潜藏的力量究竟多么强大。” 公子慎话音刚落,只见天地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长鱼酒被挤压到了更狭小、更黑暗的角落里无法动弹。全身的血液都在狂烈地沸腾,那是被压抑到了极点后的一次狂欢式的反叛,是绝地反击。 这一刻,全身的知觉离他远去,他再一次堕入了那座漂浮的虚空尘世。 “告诉我,夫子,一个人究竟能够强大到何种地步?” “可以强大到你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等于什么都没说嘛!无法想象是多强大?” “当你被险阻的关隘所惊恐,当你被道路两旁的迷阳刺得鲜血直流,你发现那一刻自己依旧活着,并重新起身,向着下一座关隘进发。” “是啊,好奇怪。”长鱼酒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喃喃道,“或许是我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不,那是因为生命中总还有些事情值得我们去期盼,值得我们付出遍体鳞伤的代价。为了那些可能是无谓的期盼,你却可以勇敢到令人叹服的地步。” 长鱼酒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我总是要马不停蹄地向着下一座关隘进发呢?我是不是很傻?为什么我不能停下来喘口气,让自己好过些呢?” “呵,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停下来呢?” “因为停下来的时候,我感到空虚,甚至恐惧。”他低声道。 “那,你又为何感到空虚和恐惧呢?” 他默然。 “因为你所期盼的那些花都还在远方。只要人一刻活着,就一刻不会停下追逐的脚步,当然,也不应该停下。人生的全部难道不就是追逐吗?一旦停下来,生命就成了空白。” “原来如此……”长鱼酒喃喃自语道。 “你是勇敢的,你为自己选了一条布满险阻关隘的路,你必须不断斗争方能到达彼岸。你应该为你自己而骄傲,因为唯有斗争方能配得上人的尊严,即便是永生永世推巨石上山。u看书 ..o去吧,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百倍。” 虚空破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重新回到了长鱼酒的身体。巨剑的虚影在天边忽明忽暗,仿佛死亡的使者扇动着双翅。 “我比自己想象的强大百倍……”耳边已经没了声响,唯有体内的血液在剧烈沸腾。长鱼酒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被挤压到了极限。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无声的寂静中发出惊天呐喊。 “轰——” 天边一声惊雷响,闪电将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狂风骤雨中,长鱼酒艰难地举起了雨祭。这把刀已经折断,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它更锋利,更有恃无恐。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刀。 密集的雨珠开始迅速聚集在残刀周围,逐次汇聚成一个个小漩涡,不断打着旋儿,最后凝成一条腾跃欲飞的神龙盘绕在刀身上。 神龙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转瞬间,狂风蓦地被驱散大半,露出头顶碧蓝如洗的晴空。刀出鞘,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长鱼酒毫不犹豫地挥起了雨祭,向着整片蔚蓝色的天幕横劈而去。神龙腾空而起,金色的龙鳞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它将飞往更遥远更广阔的天空。 遮天蔽日的剑影同一时刻陡然压下,天空重新被大块的阴影所占据。神龙与虚影重重地轰击在一起,顷刻间整座空间静极。 刀剑相击,惊天巨响。 霎时间,一股原始而狂暴的力量如山洪倾泻般而来,势如破竹毁天灭地,山岳崩摧江河倒流,流回遥远莫测的上古鸿蒙初生纪元。 第149章 金戈铁马 这力量刺激着在场每个人的脆弱神经,令得他们欢欣鼓舞,振奋得手舞足蹈,忘记自己眼下的安危,甚至忘记自身躯体的存在,令得他们勇敢无畏向着遥远彼岸进发。 那究竟是何等的力量,谁也说不清,只觉得那是一种古老而原始的力量,是深藏在一个人体内的本能力量。 神龙发出强有力的嘶吼声,撼动长鱼酒所在的整座空间。大地一片莽荒,天穹为之变色。巨大的剑影顷刻间分崩离析,碎裂成道道残影。夕阳,狂风,骤雨,一瞬间全部静止,旋即化作齑粉消湮而去,留下一片白茫茫的荒原。 整座虚无空间随之坍塌,天穹崩裂,露出寻剑山庄主殿的梁柱。天际消失在视线中,化作永恒冰冷的石壁。一切都在消失,一切又重新浮现,天地人神各归其位。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则龙蛇与蚓蚁同矣。”当夕阳与风雨消失的那一刻,这把剑已然失去了为剑的资格。它失去了依凭,连一堆木屑都不如。 “当——” 木剑掉落在冷硬的地上,碎成一片一片。公子慎平静地注视着地上的木屑,长鱼酒平静地注视着他。 大殿依旧是原先的模样,狂暴之力并未对大殿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一切凶险的博弈仅仅存在于那座空间中。原来所谓风雨,所谓夕阳, 所谓刀剑,都不过是残影一道、残念一缕,它们不在天边,不在眼前,而在人的心中,是精神世界无形的金戈铁马。 大殿一片死寂。云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公子慎叹了口气,道:“我败了。” 这一声,宛若惊雷回响在每个人心头上。天下第一剑竟然承认自己败了,这怎能教人不震惊? 长鱼酒疲惫地瘫坐在地上,仿佛经历了一个冬季那么漫长的严酷鏖战。 “曲生赢了吗?”云樗自言自语道。 “嘎吱——” “把门打开吧。”公子慎道,“我将履行承诺,放你们下山离开。” 长鱼酒听罢,顿时长舒一口气。 “不!”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沉默许久的玉麒忽然惊叫起来。 “你们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她恶毒地冷笑道,“慎到,我今日毁不掉你,就与你同归于尽!” 桑柔见状不妙,惊呼一声:“糟糕!” 可已经来不及了。玉麒猛地疾退数步,迅速退至墙边,伸出二指扳动第三块砖。 “没想到吧哈哈!”一片死寂中,只听见她癫狂的狞笑,“我早已命人在这里做了手脚,为了这场行动,我筹划了无数个日夜,岂会打无准备的仗?慎到,我毁不掉你,就与你同归于尽!” 公子慎淡淡一笑,道:“哦,这样吗?你为何不给自己修条后路呢?” 那语气仿佛是在闲聊般轻松随意。 “快阻止她!”云无心冲了上去。 可惜还是来不及了。玉麒两指指尖猛然发力,砖块在瞬间被旋开。 “轰隆隆——” 整座大殿乃至山庄都在剧烈震颤,仿佛地动山摇、势崩山岳,巨石块如雨点般从头顶砸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将窄门砸出一个大洞来。 桑柔惊声道:“快跑!” 公子慎立在原地没有挪动。他将断剑重新拾起,挥动剑锋,格挡周身坠落如雨的碎石。 “快!你俩去把他架起来!”云无心当机立断吩咐道。 桑柔和云樗冲过重重巨石,一人一边架着长鱼酒,将他搀扶起来。。 “轰——” 一声巨响,大殿主梁柱倒了。转瞬间,整座大殿宛若融化了的泥人开始往下塌陷,混乱中只听见玉麒疯狂而无力的笑声。 “哈哈哈!什么寻剑山庄!什么天子之剑!很快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怎么样慎到?你终于可以跟你的遇乞小贱人团聚了哈哈!” “你们先走,我断后!”云无心吩咐完桑柔和云樗,又拔出宝剑护在心口。 “走!”桑柔和云樗二人合力架起虚弱的长鱼酒,朝着门后的地道里退去。 “想跑?”玉麒冷哼道,“你们有胆子进山庄,就别想活着离开!”她拔出腰间短剑冲了上去。云无心挥剑格挡。 “当——” 大殿已然塌陷半边,巨大的落石不断从头顶砸下,很快地道也将塌陷。 “你们先走!”云无心当机立断,将云樗三人推进了地道里,转身挡住玉麒疯狂而凌厉的攻势。 “不行,师姐你跟我们一起走!”云樗的语气里满是惊恐。他的神智虽然尚未完全恢复,但潜意识里的那份柔软却未曾毁灭。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云无心怒骂道,“这样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可……可我不能……” 云樗还想说些什么,玉麒的剑已经刺了过来。她的剑虽不及公子慎那么快,威力却同样不容小觑。 “少啰嗦,快滚!”云无心不顾形象地狠踹了云樗一脚,“到时候见了师傅,把我讲得悲壮些!” 云樗含泪点了点头,飞快地架起长鱼酒,拉着桑柔头也不回地奔进了地道里。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生存是多么艰难多么苦涩的一件事,艰难到寸步难行,苦涩到泪流满面。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为什么那个人一定是我?可又为什么不是我呢? 大殿在剧烈的震颤中宛若秋风中的落叶,渺小无力。很快整座山庄都会塌陷成一片废墟。 公子慎站着没动。他曾想象过整座山庄毁于火,或者毁于水,可他却从未想过,自己一手辛苦建立的寻剑山庄会毁于一把剑。 七年前,为了远离法家派系纷争,潜心钻研修习剑道,他离开繁华的大都城,踏上这片遥远而荒芜的土地,并在落雪崖巅建立了寻剑山庄。寻剑寻剑,寻的是一把天子之剑,寻的是法者之剑,寻的是心中的剑。或许他终其一生都可能不会寻到这把剑,但寻剑的漫长过程本身就是对剑道,乃至人生天地最个性最深沉的体认。 他将这山庄定名为寻剑山庄,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志,心无杂念皈依剑道,勿要为外界纷繁扰了清净。跟随他一同建立山庄的,有打小照顾他的莫总督,还有总督的女儿莫遇乞,他的贴身侍婢。 人怕麻烦,可麻烦总是黏人。再后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响,慕名前来的访客络绎不绝。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留了下来,将寻剑山庄改造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庄,甚至发展壮大成了燕国大地上一支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成了传说。这传说在江湖上流传开去,最终传到了庙堂上,传到了燕国国君的耳朵里。国君亲自登门拜访山庄,并允诺将自己的女儿玉麒郡主嫁与他。 他明知国君这个决定荒谬而昏庸,必定会为郡主留下终生遗憾,但他无法拒绝。半月后,玉麒郡主嫁了过来,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日的婚宴排场:丰盛的酒宴,连排席位,琳琅珠玉,鲜红的嫁衣尾摆曳地。一切热闹光鲜背后隐藏着百无聊赖的萧索。 她的剑舞得很出彩,uu看书 .uukansu.o 却始终浮于剑道表层。她始终无法与他有共同的人生追求。 想那夜,莫遇乞在房中诞下了自己的孩子,珞儿。玉麒什么都没说。半个月后,玉麒也有了身孕,国君大悦,再度登门造访,于庄内摆下酒席宴请四方宾客,灯火通明直至夜半。 莫遇乞那夜似乎很伤心,喝了不少酒,脸通红通红的,连走路都走不稳,愣是被大总督搀扶回了屋。 后来,他就再没有见过莫遇乞。他只当她是病了,或是离开了,直到她的尸身在山脚溪涧中被发现,那一幕最终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唯有死亡方能助他洗清罪孽。 这一刻,死亡在他的脚边狞笑着狂舞。他从未如此接近死亡。在那一刻,他忽然找到了他苦苦追寻一生的剑——不是杀人的利剑,不是驾驭群雄的权力之剑,不是尽绳天下之民的法者之剑,而是一把能将自己交付出去,为之豁出性命,为之笑忘生死的剑。这把剑原本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被尘封在无数细小繁复的脉络中,被浇铸于血肉躯体里,消解在每一寸肌肤之下。 他说不出这把剑的名字,但这把剑本身就不需要名字。无名,有名之始也。 “哈哈哈!”玉麒大笑道,“这里马上就成废墟了,慎到,你怎么不走呢?” 她轻轻松松地避开云无心一剑,扭头对公子慎嗤笑道:“凭你的轻功想要逃离此地,虽非易事,却也绝不是毫无可能。可你怎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呢?难不成你已经自暴自弃了?” “看剑!” 云无心又是一剑刺向她的心口。 第150章 浮云马 玉麒挥剑格挡。 “我不会走。”公子慎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宛若一名忠诚的护卫守护着山庄,“我将与山庄共存亡。” “轰——” 前殿左侧的柱子砸了下来,正压在大总督脚背上。大总督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却依旧沉默着一动不动,不闪避,更不会逃离。他要陪伴他的主人走向生命的终点。他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于是上天降临惩罚,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女儿。现在,他要为自己赎罪。 玉麒又一次大笑起来,“你的确是个勇敢的男人,慎到,我敬佩你的勇气,可你的牺牲毫无意义可言,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公子慎紧抿薄唇注视着她,目光如寒潭般波澜不惊。 云无心的剑再度袭来,玉麒忽然感到无比恼怒,她挥起短剑横扫而来,仿佛在驱赶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云无心闪身躲开,却被头顶坠落的碎石打伤了小臂。 “哈哈哈!放弃无力地挣扎吧,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她迅捷地躲开了云无心一剑,以闪电之速掠向摇摇欲坠的危墙,纤纤二指精准而迅速地叩住第七块砖,猛地向外一旋。 糟糕,必须阻止她!云无心在同一时刻弹了出去。 玉麒在狞笑,“地道马上也要毁了,和你的朋友们说再见吧!” 她大笑着开始扳动机关。 “不——”云无心大声惊呼。 倘若玉麒真的扳下了这个机关,那么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再没有一丝迟疑,云无心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剑光如雪,艳红色的血珠瞬间沁出,一滴一滴,开出凄婉的剑花来。 云马剑饮了血,兴奋地发出一声清脆剑啸,仿佛云端上那匹烈马终于苏醒。顷刻间,殿里忽然腾起了一层银白色的水雾,朦胧的白雾之中隐约可见万马飞驰。马儿矫健的雄姿化作道道残影,投落在大殿冰冷光洁的墙壁上。 空气中隐隐有战马嘶鸣声,云雾间电闪雷鸣,火花四射,一股惊天之力在云团中悄悄酝酿。那是云无心的毕生功力。 “浮云马。”公子慎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此生有幸,得见道家三绝。” “什么?道家?”玉麒怔了片刻,手下愈加发力扳动机关,却又慌得直颤抖无从着力。 云无心轻移莲步,自云雾仙境而出,一身蓝衣劲装,长发飘飘若天外飞仙,娇躯悬于半空腾云驾雾,恍若仙子误入凡尘。 大总督惊异地仰望云端上的美丽女子,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危险境地,因为从云无心身上,他看到了更遥远更广阔、无限美妙的生机。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道家与法家,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无心左右手交叠着按在剑柄上,云马剑剑锋向下,直插入朦胧云雾之中。衣衫翻飞,长发轻扬,白云逐渐归聚,轻柔地将她环在中央。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怅惘。但这怅惘仅仅持续了片刻。 这天上的云,到底有心吗? 云不语。倘若云能够开口说话,她应该是有心的吧,比任何人都向往蓝天,比任何人都热切。 艳红色的鲜血顺着剑尖流淌下来,染红了足下纯白的云气。可云气本身就是虚幻的,又怎会被任何属于现实的东西所侵染? 还记得当初她被告知,师傅决定遣她下山保护云樗时,她有多么得伤心失望。 “这很可能是一趟极度危险的旅程,无心,你要做好准备。” “为什么是我?”她问支离无竟,“是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吗?所以师傅决定牺牲我?” “你若真这么想,为师也无可奈何。在吾心中,你们都是同等可爱的孩子……无心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下山历练历练的时候了,但这趟历练毫无疑问比任何一次都要艰难,因此,为师将‘浮云马’剑决最后一重传于你,以助你更加深入地理解‘道’的含义,但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决不能轻易施展此诀。” “可师傅……我担心自己最后会失败。” “你不会。”支离无竟轻渺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比白云水雾还要朦胧虚无,“因为,你比其他人更勇敢。” “徒儿定当不负所托,将小樗平安带回姑射山。” “不仅是小樗,你也要平安回来。你们俩,一个都不可缺。” 虚渺生烟的云雾顷刻间充斥整座大殿,蔓延到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雾中万马奔腾,暴风雨在其中悄悄酝酿。 公子慎透过那层轻如薄纱的云雾,怔怔凝视着云雾中的蓝衣少女,亭亭而立,傲世无双。 “支离无竟……”他轻启薄唇,喃喃自语,深如寒潭的双眸在一瞬间有了神采。 “师傅,无心终究是没有能够完成任务。这次回来的,或许只有小樗一人了……” 那一瞬,云无心陡然睁开双目。云马剑飞旋半周直指天穹,团团朦胧水汽骤然聚成奔腾万马,四散奔驰在苍茫云海间,不断变幻着自身形态。马蹄踏在虚渺的水汽上,发出隆隆巨响,凌乱急促的马蹄声又在大殿光洁的墙壁间数次反弹,最终化为一体和光同尘。千万匹马忽地聚拢成一匹马,忽地又四散开成一群马。虚实之间幻象丛生,令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人浮一世,驾马乘云。云马无形,奄忽互化。人世无常,世事飘萍。惟愿天地一云,万物一马!” 云无心念完最后一个字,云马剑陡然血光大盛,耀眼而鲜艳的血光中开出一朵凄婉的血莲,仿佛是云无心生命的最后绽放。仅仅一次,却是最绚烂的一次。 “浮云马,第七重,启!” 狂风吹起她湛蓝色的衣衫,她依旧安静地立在飘渺云雾之中,仿佛头顶那片安宁的青空,纯粹而旷远。天空中都有些什么,一眼望去是看不尽的。但当你抬头看天时,内心就是会产生一种没由来的闲静,仿佛时间凝固了。一切都未曾毁灭,一切都还在身边。 血光刹那间照亮整座狼藉大殿,一片刺眼的白色荒芜。玉麒扳动机关的双手在那一刻僵住了,机关仅仅被旋到了半周位,然后永久定格。 “轰——” 一声惊天巨响,剑光滔天,整座主殿转瞬间化作虚无,融入到周流无定的天道中去了。 “当”地一声,剑落地的声响。 “师姐!”爆破声震耳欲聋,从地道里能够清晰听见。云樗听见那声巨响,明白是云无心发动了“浮云马”剑诀。 “‘道家三绝’的力量强悍异常,单凭她那点破修为,根本就承受不住的。”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她要用‘浮云马’杀人,自己也会遭反噬。” 桑柔沉默了片刻,也流泪了。 “你师姐……是个好女子。” “她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是不是?”云樗哽咽道。 桑柔摇了摇头,“不,这本就是最好的结局,有天下第一剑为她陪葬,她这个剑客也算死得体面。” 云樗沉默了。 “轰隆隆——” 幽深曲折的地道在他们身后急剧塌陷,地道里传来恐怖而惊心的巨响声。脚下大地在剧烈震颤,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向他们逼近。 “不好,地道要塌了,我们快走!”桑柔和云樗合力架起近乎昏迷的长鱼酒,飞也似地向前仓惶逃窜。身后不断有巨石碎石重重砸下,一个巨坑就是剧烈的一震,震在亡命者的心头上。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口。 “走哪条?”云樗焦急地问道。这是一个关乎性命的选择,马虎不得。 “右边。”桑柔凭借模糊的记忆,果断选择了右边这条岔路。 身后的地道忽然温度骤升,周遭灼热异常,就连两旁光洁的墙壁都出现了软化迹象。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云樗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uu看书uukasho “‘浮云马’的风暴马上就要席卷过来了!” 幽深繁复的地道中不断有巨石重重砸下,砸出一个个巨大深坑,三个人冒着如雨巨石阵,在地道中跌跌撞撞,慌不择路。 “轰——” “轰——” 惊天巨响声此起彼伏,后路已经被落石彻底封死,他们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怎么办!我们要被困死在这里了!”云樗惊慌地大叫道。 这寻剑山庄的地道原本就是座庞大复杂的迷宫,弯弯绕绕,无数岔路口和拐弯处。走出去的机会有多大?走死路的机会又有多大? 剧烈而炎热的风暴从三人背后袭来,强劲的风势几乎要将整座天地吞噬而去。那一刻,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的灼烧感和死亡笼罩的恐惧。 “热……要喝水……”混乱中,只听见长鱼酒模糊不清的呓语。 “再,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桑柔咬着牙道。 地道在继续塌陷,不断有路被封死,原本庞杂精密的迷宫被乱石分割得更加细密复杂而凌乱了。迷宫尚有出口,可眼下的地道却已是一片狼藉,连迷宫都算不上,又遑论出口? 狂烈炽热的风暴无情扫荡而来,又将那凌乱与精密尽数吞噬殆尽,不管这个地方曾经多么宏伟壮观,最终都不得不归于一片废墟,供后世之人瞻仰、缅怀乃至重建。 黑暗中隐隐有了一丝微光。 “这里!”云樗惊喜地大叫起来,仿佛一个即将渴死的旅行者终于寻到了水源。三人原本快被浇灭的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 第151章 鱼如草芥 桑柔和云樗架起长鱼酒,拐入了那条幽深狭小的地道。与其说那是一条地道,倒不如说仅仅是条地缝,因为这通道异常狭窄,每次只能容得一人通过,两旁的石壁靠近到似乎随时都会合拢。在这种艰难的条件下,三人只得侧着身子向前挤。 地缝的尽头处赫然有一个狭小的洞窟,明媚的日光从洞外透进来,照在黑暗而冰冷的石壁上。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日光了,对于日光的渴求,对于生的渴求,让他们不顾一切朝着通道尽头奔去。 长鱼酒的意识在慢慢恢复。 “唔……”黑暗中,他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声。 “快到了。”桑柔轻声安慰道。 “光,有光……” 白色的光点在一行人眼前无限放大。他们终于又一次沐浴在了温暖的阳光下,跳跃的光斑精灵瞬间驱散他们心头无尽的寒冷与阴霾。 “师姐,你瞧,阳光……”黑暗中,云樗喃喃自语,让人没由来地一阵心酸。 今日的灿烂暖阳,是昨日死去的人再也欣赏不到的花。 须臾后,三人终于来到了地缝尽头,那个小小的洞窟就在他们面前。遗憾的是洞窟尺寸实在太小,常人根本无法从洞口钻出。 “哎呀,这,这可怎么办啊?”云樗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看到了日光,他们怎么能够轻易放弃?更何况身后的地道已经塌陷得面目全非了,他们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让我看看。”桑柔艰难地挤上前去,玉手轻轻抚摸洞窟周边的石壁。 “你看出什么来了?”云樗紧张地问道。 桑柔勾起指节,在石壁的各个方位都轻轻敲击了几下。云樗紧张地注视着她。 “你瞧。”桑柔轻轻敲击石壁,石壁发出清脆的“铿铿”声,“这里的石壁相较其他地方,要更稀薄一些,并且这石头中间是空的。” “空的?”云樗讶异道。 “据传工匠在建造密道时,由于惧怕被雇主杀人灭口封死在密道里,总是会在建工时,悄悄为自己修一条逃生的小道。这些小道往往修得极其隐秘,通常难以察觉。”桑柔解释道。 两旁石壁已经隐隐有了灼热感。云樗和桑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没能逃出山庄,那么他们将会永远沉眠于火海之中,成为公子慎和他的剑的陪葬品。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蓝光一闪,桑柔手中忽地多出了一把刀。冰蓝森冷的刀锋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气凝而成,快若闪电。她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刀。 “轰——” 石壁在瞬间被劈出一道狭长的裂缝。桑柔大喜,又接连不断劈出十七刀,几乎把自己所剩无多的体力统统用尽了。 十七刀过后,石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窟,石壁后的景象也随之呈现在长鱼酒三人面前,如画卷展开般,一览无余。高耸的山崖,崖壁险峭,底下是茫茫一片白雪皑皑,积雪慵懒地伏在半山崖石之上,万里荒寒草木稀疏,斑头雁惊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再往下看,有青草,有灌木,有溪涧,有绿意盎然的山谷。 三人深深凝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当光明突然来临的那一刻,就是会有这样的手足无措。不知这一次,命运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地缝开始急剧升温,灼热的云马风暴已近在咫尺,只等着将它那滚烫的触手伸向面前三个活人。 “来不及了,快跳!”云樗惊呼道。 桑柔大声道:“我数三下,一起跳!”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一!” “二!” 这一刻,长鱼酒蓦地睁开双眼。他看了看脚下的景象,又看了看一旁的桑柔,最后闭上了眼睛,仿佛沉沉睡去,孩童般安详恬静。阳光普照大地,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了。 “三!” 桑柔喊出最后一个数字,三个人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轰——” 猩红的火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狭窄的甬道扫荡一空,整座山庄伴随着地动山摇顷刻间塌陷下去,坠入到无底的黑暗深渊。 “轰隆隆——” 巨大而精致的楼宇轰然倒塌,仿佛一个人的血肉突然凭空消失,只剩下那张柔软脆弱的人皮。不久后,这里也将变成一片废墟。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公子慎和他的剑,将在这次巨大的毁灭中一并被埋葬。倘若后人有幸拾到它,如同拾到大海中的贝壳一般,公子慎的剑客神话亦将重新开始。一切的寂静、尘封,只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u看书ukanshu头顶不是不断塌陷的山庄,身体骤然向下坠落,清晰地感知失去重量、无依无凭的恐惧,感知前途未卜、生死无定的惊惶。温柔的风轻轻将他们的身躯托起,一寸一寸抚慰他们受惊的心。 没能寻到风沉渊,却一头栽进了风的深渊。这趟寻剑的旅程,究竟值不值得? 浮于尘世,命运飘忽无定,大道暗昧不清,一个漂亮的弧线从崖顶坠落而下,融进大地母亲的骨血之中。 鱼如草芥,不管是鱼还是草,是桑木还是樗栎,都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同等尊贵。 “天地有自己的大时间,在这漫长的剧情中,我们不论何时出场,都可能赶不上它的前一段,也来不及等它的后一段。我们原以为不能移动是一朵花的局限——因为不能走动,所以寻找和遇见在它们这里都成为不可能。” 那人呢?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走遍世界,却未必真能遇见未知的自己。我们辛苦奔赴,常常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在生命的际遇中,或者我们并不一定能比一棵草拥有更多的选择。” 三个同样渺小的生命,此时此刻能够聚在一切,携手周游天地,又何尝不是一种关乎生命的幸运? 可人这一生尽管狭隘仓促,却总还是要想些法子突破狭隘,寻找更浩大更广远的天地。 天地之法,自然之法,生命之法,人这一生总在试图寻找些什么,那些冥冥之中悄然存在于世上的花儿。幸运的人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法则,可是更多的人,却终其一生困于迷茫。 《蓟涯惊风》完 第152章 和氏璧 第五卷:《沉璧天下》 和氏之璧,不饰五彩。——《韩非子解老》 楚宫。 兰膏明烛,风灯摇曳。幽暗的壁上插翠羽,翡翠和明烛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烛台上,交相辉映光芒齐放。五色珠帘垂于殿中,上面联结着璀璨玉璜,莫名刺眼。芳香的膏烛一闪一灭,映照着阶上美人姣好的脸庞。 修长的蛾眉下转动双眸,秋波频传闪闪发亮,肤如凝脂娇容可人,顾盼生辉意态缠绵。八队侍女的环绕下,楚厉王慵懒斜卧在王位上,一条腿肆意踩在座上。 美人殷切地娇笑着,替他斟酒捶背。楚厉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又将美人揽入怀中,尽情欢歌享乐。 当卞和迈进大殿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奢靡景象。美人银铃般的笑声自阶上传来,听得人一阵心神荡漾。卞和定了定神,将手移到腰间的囊袋,紧紧按住。 囊袋里装了一块璞玉。未经雕琢的玉藏匿于乱石之中,很难被辨别。但当它全部的美被领略到的一瞬间,你会发现它根本就不同。那样的美,是刚出生的婴孩的纯洁无暇,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是绰约处子的冰清玉洁,纯洁得不染世垢。只有你真正领略到它的美,才会为之疯狂。 当卞和将手用力按在玉上时,他的内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所怀揣的这块玉,会是他前行的一切勇气,也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 他迈开了脚步。破靴踏在白玉铺成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大殿里一下一下地回响,叩击着所有人的心弦。 地面光洁得近乎透明,卞和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地面上的那个人,做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动作,神情安然自若,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 卞和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至少还有人在做和他一样的事。 “草民卞和,叩见大王。”他恭敬地跪伏在阶下,叩首,行礼。 楚厉王慢悠悠地转过身,放下酒樽。 “你,就是那个卞和?”他捋着胡须,漫不经心地问道。 卞和恭敬地答道:“正是。” 楚厉王点了点头:“哦。你有什么稀奇玩意儿要给寡人看?” 这一刻,卞和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取下囊袋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 “启禀大王,草民郢都人,平生以琢玉为业,七日前与友人游历荆山,见有凤凰栖落于山中古松上,奇之,遂驻足。常言道,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吾与友人果得此璞玉于松根。” 他慢慢地从囊袋中将璞玉取了出来,小心用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黑色的“外衣”,粗而大的沙粒,没有一丝光泽。乍看之下,不过是块稀疏平常的石头。 阶上的美人顿时一阵嬉笑。 “这哪是璞玉啊?这么粗糙,连光泽都没有!” “要我说啊,这分明就是块破石头。” “嘻嘻,你们瞧这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拿一块破石头来蒙骗大王,该当何罪!” 楚厉王冷冷地瞪了一眼,美人们纷纷识相地住了嘴,但美目中依旧掩饰不住轻蔑之意。 白玉阶下,卞和接着又道:“回大王,草民以琢玉为业,平素阅玉无数,却未曾见得此等上品。通体灵光,白净无暇,隐于深山草木之间,汲日月秋雨之光华,集天地精气于一身,乃是稀世珍品,不可多得,还请大王明鉴,令此璧得以显扬于世,为人所知。” 这么好的玉,若是养在深闺,终年人迹罕至,谁又知道她曾到过这个世上?谁知道她曾经存在过?原来,人都是不甘心的。 “这玩意儿究竟值不值你口中的价,不是寡人说了算,也不是她们说了算。”楚厉王指向伺候他的美人们,美人娇笑着往他的樽中斟酒。 “而是要行家说了算。”楚厉王挥了挥手,“公玉先生!” “臣在。”公玉觳早已在阶下恭候多时。他闻声走上前去,恭敬地向楚厉王行礼。 “公玉先生乃是寡人宫中最好的琢玉师,他的眼光,一向都不会错。”楚厉王向卞和简短地介绍道。 卞和向公玉觳深深行了一礼。 公玉觳微微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玉石细细端详。楚厉王和他的美人们都好奇地伸长脖子,等着公玉觳揭晓答案。 但此刻更为紧张的无疑是卞和,他的命运就栓在面前这位宫廷琢玉师手中。公玉觳轻轻吐出的任何一个字眼,旦夕之间就能将他推上命运的山巅,或是令他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这一刻,卞和感觉时间格外漫长难熬。 他本可以将这块璞玉带回家,藏起来供起来,然后继续做他的琢玉师,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庶民小卒,可他绝不甘心平庸一生。他相信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绝非偶然。这将是他改变命运的一个契机,无论如何,他想赌一把! 公玉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玉石,眉头微蹙,时不时用指关节敲击石头的外壳,又将耳朵贴上去,聆听里面传来的回声。他不能剖开石头察看里面的情况,因为那样很可能会破坏一块绝世珍宝,于是他只得以这种方式进行辨别。 时间久得就连看戏的楚厉王和他的美人们都等不下去了。 “怎么样了,公玉先生?” 卞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寂静的大殿里,他屏气凝神,烛火在他鼻翼轻轻颤动。 公玉觳摇了摇头,发出一串悠长的叹息,“启禀大王,这确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珍贵的。” 卞和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美人们发出一串刺耳的讥笑。 “我就说嘛!这分明是块破石头,怎么可能是块玉呢?” “这个傻子还说是稀世珍品呢,岂非把咱们大王当傻子糊弄?” “就是就是!” 楚厉王的脸上有了愠色,“公玉先生所言当真?” 公玉觳瞟了一眼旁边僵立的卞和,垂头对楚厉王道:“启禀大王,千真万确,这确实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楚厉王的眼中陡然迸射出凌厉寒光。 “大胆卞和,竟敢拿一块破石头糊弄寡人!来人啊,拖下去!刖刑伺候!” 卞和的神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到木然,似乎对这样的结局早就有所预料。但,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两名侍卫上前,一人一边将他架了下去。前方等待他的,是惨绝人寰的刖刑。 卞和默默低头,注视着脚下被擦得光洁明净的白玉地面。那里有一个和他一般愚蠢的人,即将遭受和他一样的命运。他忽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大王喝口酒消消气,不过是个傻子罢了,犯不着为他发这么大火。”美人娇笑着,将晶莹的酒樽递到楚厉王嘴边。楚厉王顺势喝了下去。 “还是我的美人儿贴心。”他大笑着,将美人揽入怀中。 楚厉王和美人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轰”地一声,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关上。卞和被带到一条幽深不见天日的狭小巷子里,那里住着最次一等的宫人。 老宫婢浑浊的双眼,患了病的宫人绝望地望天等死。他们早已不再对苍天对命运抱有任何祈愿幻想。这条巷子如此阴暗,以至于一切恶性在这里都能隐形。谁又能想到,这条小巷也是繁华楚宫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两旁的宫人向卞和投来怜悯的目光,他们自己本该受到怜悯,现在却又来怜悯别人。 卞和被按在了地上,左腿高高抬起,用粗麻绳固定在一根血迹斑驳的木桩上。u看书 .uukashu.cm 巷子里的人全部都围了过来。每逢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围过来,就像参加某种仪式盛典般热闹隆重。 刺眼的刀光在眼前闪烁。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已然多了一名手提刀锯的宫人。 刀锯磨得很锋利,巨大的刀刃在黑暗中闪着幽寒森冷的光。在那一瞬,卞和想起了集市里待宰的猪牛羊,当它们看到屠刀的那一刻,心中是否也会被恐惧填充?但它们毕竟只是畜生而已。 他又想到那崇高的献祭仪式,活人为祈求神灵庇佑而献出他的心脏和全身的血。当献祭者被推上祭坛的那一刻,大概是跟他现在差不多的景象吧。 黑暗中,卞和的心在剧烈跳动。他只是一名琢玉师,毕竟他也是会害怕的。于是他闭上眼,不再理会那刀。 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后,刀锯重重地砸落在木桩上,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巨响声。卞和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淌下,挂在鼻尖上,挂在眼角上。一种粘稠而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小腿一直流,流到大腿处。卞和已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但不用闻也知道那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酷刑远没有结束,行刑的宫人旋即又砸下第二刀,就像砍柴那样奋力而肆意。卞和再也忍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昏了过去,昏迷前还依稀能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惊恐声。 宫人又接连劈下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但卞和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像一条死狗般蜷曲在那里,神色仍旧保持着昏迷前的惊怖和痛楚。 第153章 商与禁商 “曲生!曲生!” 黑暗中,长鱼酒陡然睁开双眼。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的眼中依稀残留着梦中的惊恐。 云樗和桑柔一脸焦灼地望着他。 见到朋友熟悉而亲切的面庞,长鱼酒顿时长舒一口气。 “做噩梦了?”桑柔用一块白绢替他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长鱼酒点点头,神色疲惫。 云樗担忧地问道:“你梦到什么啦?怎么流这么多汗?” 长鱼酒顿了片刻,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耳边传来“嗒嗒”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长鱼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里。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弄清楚状况。 “小心。”桑柔忙过来扶住他,“你受伤了,慢点来。” 长鱼酒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缠了厚厚三四层纱布,并且不仅仅是他,云樗和桑柔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两人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他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是车队?”长鱼酒问道。 云樗点点头,小声道:“是燕商。” 盘山曲径弯弯绕绕,两旁裸露的岩石棱角分明,只有稀稀拉拉几株枯草从岩缝中探出头来,在寒风中无力招展。他们来到落雪崖时正值明媚春日,现在却已是深秋时节了。他们错过了整整一个夏季。 落叶在秋风中无力地飘零浮沉,夕阳西下,萧条的黄草上蒙了薄薄一层秋霜。商旅队伍在秋风中缓缓前行。 长鱼酒放下帘幕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分明记得三人是从落雪崖顶跳了下去,然后就在疾速坠落中失去了意识。哪里来的商旅队伍? “断崖下方其实是一座雪坡,破面很缓,且积了厚厚一层雪。在我们跳下去的时候,这座雪坡恰好接住了我们。我们沿着雪坡一路走下去,最终返回了山脚下。”桑柔解释道。 云樗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些工匠们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后路,他们算准了从那个方位跳下去,恰好能够落到下方柔软的雪坡面上,再顺着坡面一路下山,便可返回山脚。于是他们就在那个地方凿了一个小洞,这样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生天了。” 长鱼酒沉默着点了点头,良久又道:“寻剑山庄……是不是毁了?公子慎呢?” 云樗露出了伤痛的神色,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云无心。他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没了,全没了。” “全毁了?”长鱼酒的讶异仅仅持续了片刻,转瞬又被无尽的悲痛所取代。 桑柔叹息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公子慎和他的法者之剑一起毁灭了。” 长鱼酒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他是在悼念那名剑客,还是在悼念那柄尊贵的法者之剑?两者都该是值得敬畏的。 桑柔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死亡这东西,我早就已经看得很开了。人世间有生必有死,生生死死无尽轮回。当你看到死亡时,不妨绕到它的背后去看看,我相信你一定能看到新生。” 虽然长鱼酒并没有嗅到一丝新生的气息,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云樗又补充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个公子慎死去,自然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公子慎活过来,将他的剑道乃至精神传承下去。” 长鱼酒对此并不抱希望。他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这时,商旅队伍缓缓停了下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掌柜的吩咐了,商队在邙山脚下停留一日,整顿休息,清点货品,明日申时继续前进。” 云樗撩开车帘应道:“好的,知道了。” 桑柔道:“连日奔波车马劳顿,大伙儿都累坏了,休息一日也好。” “我们怎么会在这商队中?”长鱼酒问道。 桑柔接着道:“之后,我和小樗便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安顿下来。身上带的干粮全都吃光了,我们只得靠那儿的野果充饥。落雪崖处天下偏僻一隅,终年车马罕至,我们本打算等伤口愈合后徒步返回蓟州城,熟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竟给我们碰上了这支商队。” “这么巧?” “是啊。”接话的是云樗,“他们是燕商,商队掌柜是个姓吕的大财主,富得流油。他们此番是要去楚国郢都做生意,途径人迹罕至的落雪崖。那掌柜心肠倒是很好,二话不说便收留了我们,还特意让人腾了一辆马车给我们。” “去郢都?”长鱼酒冷不丁地蹙起了眉头。 “吴起那个大混蛋不就在郢都嘛,到时候有他接应我们不就行了么?”云樗显得很笃定,似乎料定吴起不敢干晾着他们不管。 桑柔也应和道:“我们现在已经断粮了,身上的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为今之计,也只有随他们去郢都,再做下一步打算了。反正吴起就在城里,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投奔他。” “可郢都据传不是禁商了么?”长鱼酒蹙眉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城里的商人统统都被赶出了城。” “那怎么行呢?”云樗撇撇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像郢都这样一座繁华大都城,没了商人怎么行?” “嗯……”长鱼酒沉吟道,“或许他们又把通商口径放开了吧,谁知道呢?哎对了,这些商人做的是什么生意?” 云樗飞快扫视了眼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似乎是大生意。昨日我无意间看到他们清点货品……” 桑柔也将脑袋凑了过来。 “里头装的全是值钱的器物,有玉器、礼器,还有玉璧,酒樽,方鼎,一件比一件值钱!” “具体有多值钱?”桑柔问。 “绝对是天价,我敢保证!”云樗拍着胸脯道,“他们清点得很小心,小心到了偏激的地步,生怕有一件货品落掉。那些玉器通体纯净无暇,晶莹光润,礼器制作精良,雕工精细,成色端庄大气,一看都是上上阶的稀有珍宝。” 长鱼酒摇了摇头,“这么贵重的货物,谁敢接手啊?” “那可讲不定哦。”云樗摆摆手道,“郢都城里卧虎藏龙,光吕大掌柜一个就富得流油了,遑论其他。那些商人囊袋里的钱财啊,是咱么想象不到的多。那姓吕的想来是寻到了接手的下家,这才去郢都做这笔买卖。” 桑柔点头,“我想也是。” 长鱼酒忽然发现,自从湘江那一夜后,他们三人已经许久未曾想现在这般围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了。是在怀念那个夜晚吗? “哦,除此以外,我们还发现了大批的玉帛、缯帛,做工精细程度非同寻常,用的一律都是金丝银线。”云樗掀开车帘,看商人们清点货品,“他们每日都要像这样清点一次,而且清点得格外小心,好像唯恐落掉什么东西似的。” 长鱼酒仔细地审视商人们正在清点的那批布帛。确如云樗所言,华丽异常。日月星辰、龙蟒川泽,这样的衣饰图案,绝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可以穿的。不过,他没有看见云樗所说的玉器礼器。 云樗打了个呵欠,道:“那姓吕的确实是阔气呀!” 长鱼酒不由地紧蹙起了眉头。 云蔓衍跪在地上,uu看书ukanshu 愣愣盯着支离无竟虚渺的倒影看得出神。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虚幻的,还是真实存在的。倘若是虚幻的,为什么还能看得见影子?倘若是真实存在的,又为何这影子如此飘忽虚幻? “师傅。”云蔓衍轻声呢喃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背对他的白衣男子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竟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在这偌大的逍遥殿里,他的身躯无处不在。他的躯体仿佛融入了茫茫苍穹之中,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难道师傅已经达到道家至高的“天人合一”之境了吗?那,他还在忌惮什么? “大宗师又一次现世了。蓟州,法家,落雪崖,寻剑山庄。申不害无论如何都没料到。” “是。”云蔓衍道,“申不害派出的大批援助人马未能及时赶到,寻剑山庄不知缘何毁于一旦,现在已是残破废墟。” 他说罢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现出晶亮的光,“师傅,寻剑山庄的毁灭,会不会跟大宗师有关?” 支离无竟闭上眼思索了片刻,而后睁眼道:“有可能。尽管山庄早已成了废墟,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已无从得知,但这一次我有极其强烈的感觉,宗师之力已隐隐有了暴走迹象。” 云蔓衍闻言不由眉头紧锁,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 “不是好兆头啊……”支离无竟幽幽地叹息一声,大殿里跳动的烛火似乎黯淡了一瞬,“蔓衍,你应当明白宗师之力暴走的后果吧……” 第154章 群英集会 云蔓衍垂头道:“弟子明白。一旦宗师之力失去控制,那么毁掉的,就不止一座小小的寻剑山庄了。”他的目光在大殿侧面的星盘处停留了一瞬。 每一尊星盘都呈现出黯淡无光的状态,似乎昭示着某种巨大危机的降临。云蔓衍不禁感到一阵惶恐。当今天下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倘若将全天下比作一条大河,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势力就好比凶猛的水中猎手河豚,无时无刻不在等待那些自作聪明的天真小鱼。 支离无竟认真地凝视着眼前虚空,恍惚间仿佛陷入沉睡。 “师傅,你看到了什么?”云蔓衍忍不住脱口而出。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忐忑了。 支离无竟简短地吐出了四个字:“天下大势。” “而今,天下各路豪杰都在赶往郢都城的路上,那个地方,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赶赴郢都城?为了什么?”云蔓衍困惑不解地问道。 “为了他们各自的目的。” “各自的目的?” 支离无竟面色显得极其凝重,云蔓衍从未见过他师傅这么紧张。 “为了他们各自的目的,此刻的郢都城早已是卧虎藏龙、危机四伏,前往郢都城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险象环生。” “什么?”云蔓衍失声叫道,“可……可我刚得到消息,小樗一行人正是向着郢都城方向去了呀!” 支离无竟叹息一声,道:“我看到了。这是他的夙命,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无……无所逃……”云蔓衍神色愣愣地盯着脚下。 “很多事情是人必须面对的,不去也得去。”支离无竟叹息一声,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只是不知这一次,郢都城又将成为多少人最后的归宿?” “师傅,小樗……” 支离无竟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还记得我曾对你许下的承诺吗,蔓衍?” 云蔓衍木然地点了点头。 “当今天下局势确已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前行的漫漫长路充斥着惊恐与未知。现在,是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了。三日后,我将亲自下山,赶赴郢都城,姑射山这里就交给你全权打理了。” 这话尽管支离无竟已经对他讲过无数次,但当这一日真正来临时,云蔓衍依旧不免神伤。他知道自己渺小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宗师之力相抗衡,唯有师傅亲自出马,形势才会有一线转机。 “倘若我此次回不来了……” 云蔓衍哽咽着打断了他师傅的话。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断支离无竟的话,当然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徒儿明白,师傅放心地去郢都吧。” “那……你准备一下吧。”支离无竟道。 “是,师傅。嗯……还有一件事。”云蔓衍迟疑着开口道,“有关无心师妹的事……” “我看到了。”支离无竟轻声道。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伤痛的神色。那并非是因为他冷酷,而是出于一种看淡生死的释然。 “她是个好孩子,她的身躯已经融进了大化流衍的天道,她的魂魄飘荡在苍茫天地间,为万物带去福祚。她的神识已经先一步前往另一个世界,静静等待造化的因因果果。” “她的剑,在山庄的废墟中被找到了。”云蔓衍从怀中取出云马剑,恭敬地呈给支离无竟,“都不知她‘浮云马’剑决练成了没。”他小声咕哝道。 支离无竟接过云马剑,叹息一声,将它收入怀中。 “这,是一把好剑呐……” 即便人的肉身消失腐烂了,剑却依然存在着,历经风吹雨打未曾消解,人们亲手煅出了剑,煅出了永恒,却依旧无法成就自身的永恒。山川日月星辰亘古不变,它们是天地的主人,人才是过客。天地宇宙苍茫的大时间下,人生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又何必分个长短高下? 云蔓衍朝支离无竟微微躬身,以示恭敬,“无心的事……哎,那么弟子告退了。” 道家从不举办葬礼,更何况云无心的肉身早已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又何必再念? 云蔓衍走了。 支离无竟一人独自伫立于神龛上。他仰望着遥远的夜空,忽而轻启朱唇,唱出一支无名的歌: “草叶上的露珠,月影倒悬于水转瞬即逝。生生死死,辗转无定,何不秉烛逍遥游……” 卞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回家的了。巷子里好心的老宫婢替他简单包扎了伤口,却依旧无法止住他腿上如泉水般外涌的血。淋漓鲜血淌了一地,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辙迹,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卞和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全身绵软无力,断口处更是传来非比寻常的剧烈疼痛,痛到难以言喻,痛到撕心裂肺。他只想赶快睡一觉,到梦里去尽情奔跑跳跃。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睡。他若是此刻睡下去了,那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和他的玉璧,将会被永远埋没在尘土飞扬的人世间。 路上行人一见到他这副模样,都仿佛触电般,将头飞速扭到一边,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同情和怜悯。 卞和很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于是他低下头默默爬行。他还不太习惯失去一只脚的感觉,只觉得那剧烈痛苦传来的地方缺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他甚至仍然抱有幻想:自己还能自由地行走,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他的左脚又会长出来。 卞和终于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信念爬回了家。妻子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手中的菱角“哗啦啦”撒了满地。 “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哭泣着冲了过来,将浑身是血的卞和揽在怀中,“咱们把这块玉卖了,不是能赚很大一笔钱吗?你又何苦一定要将这玉献给国君呢?” 卞和虚弱地笑了笑,用尽全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妇人何知,妇人何知……”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昏迷时,卞和做了一个荒唐滑稽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楚王奢华的宫殿里自由自在地奔跑,五色珠帘在风中轻微摆动,美人们嬉笑着与他竞相追逐。他献出的那块玉被雕琢成了一块精美的玉璧,供奉在大殿中央的红木桌案上,泛出洁白无暇的光芒。 美人的嬉笑声和玉璧无暇的光芒,如此美好而不真实,就像是在水一方的伊人,身处遥远彼岸,永远也求不到。 卞和醒了。 还是那座破旧的老屋,简单乃至简陋的摆设,看得他一阵惆怅。他掀开了被子,发现左侧小腿以下部位仍是残缺的,只是包扎的纱布换了新的,包扎得更紧实了。 卞和更加惆怅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再也不能自由在在地行走了,拜那块“破石头”所赐,他的余生不得不在残缺与不便之中度过。u看书 w.uukanhu 人这一生机会不多,很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他可曾后悔过?卞和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可当他想起方才梦里的情景时,他又觉得浑身上下瞬间蓄满了力量。或许一个聪明的商人想要盈利,就必定先要赔些本吧…… 三年后。厉王薨,武王即位。 卞和被藏匿在角落里、结了蜘蛛网的梦再次燃起了火焰。他艰难地翻身下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跋涉到了楚宫。 他的左脚上安了一个木头假肢,走起路来显得既笨拙又滑稽。当然,他绝对不会忘记将那块“破石头”揣进兜里,那是他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全部支柱。 翡翠羽毛织成的帷帐悬挂于高大殿堂上,朱砂涂绘门窗,黑玉装饰屋梁,方形画椽上雕刻着龙蛇盘绕谱图。五色珠帘垂下,隐隐绰绰,幽秘晦暗。 还是那座繁华宫殿,可面前的王位早已换了主人,就连殿里的摆设也跟着改换了,当年的美人如今身在何处?原来一切繁华终究会催归尘土,唯独他手中的这块璞玉历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却依旧保有它的光鲜亮丽、澄澈高贵。 玉终究是玉,不会突然变成一块破石头。 卞和深吸一口气,按住腰间的玉石,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对王座上的楚武王恭声道:“庶民卞和,参见大王。” 和三年前一样的话,他的心不曾变过。 楚武王淡笑了笑,道:“寡人听闻,三年前你也曾来过。” 卞和垂下头去,手上的力道却冷不丁加大了:“是。” 第155章 第2梦 楚武王用幽深不见底的目光打量着他,许久才开口道:“寡人还听闻,你当年是带了一块破石头来,还谎称那是你在荆山脚下发现的绝世璞玉。作为惩罚,你失去了一只脚。” 卞和缓缓看向自己的左脚,那里只有一根丑陋的木头假肢。他拄着拐杖,艰难地弯下腰,向武王行礼,“启禀大王,庶民三年前确实来过,也确实失去了一只脚,但庶民当年带来的,确实不是一块破石头,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璞玉,一块举世难寻的稀世珍宝。” 接下来,卞和将三年前对楚厉王说过的话又原样照搬对楚武王说了一遍。 “通体灵光,白净无暇,隐于深山草木之间……”他的耐心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大感佩服,似乎为了这块璞玉,他可以不厌其烦地滔滔不绝,即便让他在这里讲三天三夜他也心甘情愿,只要有人在听。 楚武王的指关节叩击在王座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涣散的目光投落在了殿里的七色帷帐上。 卞和说完了。楚武王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他身上。 “所以……你把三年前那块‘破石头’又带来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 卞和垂头道:“是。” 楚武王的脸上有了愠色。他发起怒来倒是和他的父亲颇为相像。 “你……是在怀疑先王当年的眼光吗?” 卞和心下一惊,连忙跪了下去。拐杖被丢到一边,他踉跄了半天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庶民不敢,只是觉得公玉先生当年鉴玉有失公允。玉隐于石,又不可剖石明察,本就难以鉴别,公玉先生误将璞玉认作顽石,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个公玉觳啊。”楚武王淡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那你该庆幸,今日你并不会见到他,因为他前不久刚被抓去给先王殉葬了。毕竟到了阴间,还是会有络绎不绝的献玉者,还是需要公玉先生这样明察秋毫的鉴玉大师呀。” 卞和冷不丁感到全身一阵恶寒。 “先王平日素喜玉器,有公玉先生下去陪他,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卞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呆呆地应了句:“是。” 楚武王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左脚上,“卞和先生为了这块玉,也真是够执着的。” 卞和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按紧了兜里的玉石。 “可若是今日鉴出来还是块破石头,你就不怕寡人要你的命?” 卞和神色自若。 为了这块玉,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残酷的刖刑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生活还能变得更糟吗?他还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了。 卞和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纵使赴汤蹈火万劫不复,庶民也要将这块璞玉献给大王,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只要卞和有一口气在,便一刻不会停下献玉的脚步。纵使一只脚已经不在了,纵使还要献一千次一万次,千千万万次,庶民也不在乎了!” 楚武王被卞和的执着深深震撼到了,闻言他点点头道:“卞和先生献玉的精神确实令人动容,只不过这究竟是否真是块稀世璞玉,还是要行家说了算的。” 他挥了挥手,候立在一旁的公玉莆走上前来。 “这位是公玉觳之子,公玉莆。”楚武王向卞和简短地介绍道。 卞和朝公玉莆深深行了一礼,公玉莆微微颔首,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玉石,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楚武王饶有兴致地打量阶下的二人,眼中闪烁着和他父亲一样冷酷的光芒。 卞和显然已经没有三年前那么紧张了,他两眼平静地望着公玉莆。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吗?不!因为他已经堕入过无边黑暗的深渊,已经不能再痛了,不论这回他再要遭受何种刑罚,他都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挺得过去,毕竟他的意志坚强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又让他失去了一只脚,他相信这绝非偶然,而是一次历练、一次考验。无数偶然中隐伏着必然,无数必然中又处处充斥着偶然。 公玉莆细细端详着玉石,不时用指关节敲击石壁聆听回声,正如当年公玉觳所做的那样。 楚武王轻笑一声,用一种近乎讥讽的语气问公玉莆:“怎么,你听见了什么?” 公玉莆叹息着摇摇头:“启禀大王,什么都没有听见。” “什么也没有听见……也就是说,这根本就不是块玉?”楚武王的语气里明显带了怒意。 公玉莆垂头道:“启禀大王,这确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千真万确。” 卞和已经不会伤心了。他看着双手捧玉的公玉莆,又看看王座上满脸怒意的楚武王,突然笑了。很奇怪,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楚武王的眼中涌动着冷厉的寒光。 “笑你们没眼光!笑这世道不公!笑我生不逢时!”卞和拄着拐杖,挣扎着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他的脸上依旧保持那抹冷冷的笑意。 楚武王也冷笑,“那你就笑吧,卞和先生,尽情地笑,大声地笑,对着你那块破石头去笑吧。哼!糊弄了先王,还要接着来糊弄寡人!来人,拖下去,刖刑伺候!” 卞和显得很平静。 他的人生境遇已经不能再糟了,他必须学会坦然面对一切,不然还没等到命运折磨他,他自己就会率先崩盘。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又一次,卞和被无情地拖了下去。他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发愣。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尤其对于他这样一个蠢人而言,尤其如此。时间就好像美人腕上碧绿的玉环,不断地将他带回曾经跌倒的地方。 楚武王和公玉莆消失在了身后,“轰”地一声,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关上,卞和又被带回了三年前那条巷子里。 屋瓦还是一样简陋破败,巷子里臭气熏天不减当年,可三年前的那些人,如今却难觅踪影。当年的老宫婢如今安在?当年病得骨瘦如柴的宫人如今安在?他们都和楚厉王一起,消失在了不断流动的时间年轮里。 然而人虽然换了一批,历史却在不断重演。 已经失去一只脚的卞和被按在地上,完好的右脚高高抬起,用粗麻绳固定血迹斑驳的木桩上。那木桩上,当然有他自己的血,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血却依然留在这里,这样想来倒是比风过无痕的楚厉王好多了。 巷子里的人又一次围了过来。其中,不少人认出了他。 “瞧!那不就是三年前被砍脚的那个人吗?难道他现在又要被砍掉一只脚吗?” “砍掉一只脚,拄着拐杖倒还勉强可以走路,要是两只脚都砍掉了,那可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哩!” “是呀是呀!明明已经受过一次处罚了还要再犯,u看书.uukansu偏要弄得最后没法收场才太平,傻不傻呀!” 纷纷议论声传入卞和的耳,同情怜悯的目光落在卞和身上,卞和没有在意,只是紧紧揽住了怀中的玉。唯有这块玉,才能助他挺过残忍的刀锯之刑。 “一块破石头,跟个宝贝似的。”宫人发出一声讥笑,冰冷的刀锯呼啸着砸了下来,深深劈入骨头里。 “咔擦!” 入骨之痛,痛到难以言喻。 卞和痛得不住发出惨叫声,淋漓鲜血浸透了他的小腿,可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块“破石头”,指关节都发白了。 行刑的宫人看着他那模样,冷冷道:“奉劝你一句,还是安分些,回家当个良民,安心过日子吧。这宫墙之内啊,处处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过是被砍掉两只脚,应该觉得庆幸。” 他说着,又劈下了第二刀。 卞和痛得咬紧牙关,脸色煞白,一双细嫩的手在石头上磨出了血痕,鲜红的血染红了玉石。意识渐渐离他远去,他愣愣地看着接连劈出第三刀、第四刀的宫人,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古老的献祭仪式。 他躺在祭坛上,他鲜活的血和心脏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恭敬地呈给天神上皇。所有人跪伏在他身下,祈求他的心脏和血能够为他们带来福祚和庇佑。 恍惚间,卞和感觉粘稠而冰冷的液体顺着脚踝流出来了,他知道那根木桩又要染血了。他慢慢地抬起脸,模糊的视线徐徐投向碧蓝如洗的天空。他的脸英俊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第156章 骗子和狗 黑暗中,长鱼酒蓦地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了梦境中卞和的脸。那张面孔是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似曾相识一般。 他长舒一口气,揩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一个人静静坐在黑夜里。梦里卞和鲜血淋漓的断肢和繁华楚宫犹然在眼前,这个梦境是否预示了什么,或者只不过是一个梦? 正值午夜,桑柔和云樗都还睡得香甜,马车里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均匀呼吸声。长鱼酒睡不着,于是披了件外衣出去了。 初冬的夜晚很凉。寒风呼啸,月光朗照。 月光下,他看到白天那些商人们,正在仔细清点着自个儿车里的货品。他们似乎小心谨慎到了一种极致,白天清点一次,夜里又要清点一次。商人对待货品小心些虽是好的,但这般谨慎,着实有些过分了。 长鱼酒隐没在黑暗中,看这些人将商品一件件拿出来清点,又一件件地放回去。 “眼睛睁睁大,弄坏了可不是你能赔得起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长鱼酒看见面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璧。玉璧在月光下泛出淡而柔和的清光,清光投射在地面上,斑驳一片,美得让人心醉。刹那间,梦中场景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眼前这块精美无暇的玉璧,和梦中卞和所献玉璧是如此地相似。 长鱼酒在这一瞬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眼前这块玉璧,正是梦中卞和所献的和氏璧。 但他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和氏璧历来为各国王室争相抢夺,其价值和抢手程度可想而知。名震天下的和氏璧,怎么可能出现在小小一个商队中呢? “轻点搬!这玩意儿可是要献给天神上皇的,敲碎了把你献上去都不够!”一个大胡子吆喝道。 天神上皇?长鱼酒有些糊涂了。是指楚王吗?他们不是做生意的商人吗?又怎么会把货品献给什么天神上皇? 月亮在夜空中缓缓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过头顶上中天,将长鱼酒的影子悄然投射在了面前的空地上。 “什么人?”大胡子警惕地喝道。 长鱼酒迅捷地一闪身,偷偷溜走了。 马车里,桑柔和云樗依旧沉浸在睡梦中。长鱼酒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直愣愣盯着车顶横木,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快要发生了。 阴森的大殿里摆满笼子和刑具,石壁上遍布鞭笞和刀割火烧的痕迹。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在昏暗的烛光下喝着酒。 他平时很少喝酒,但这一次他却突然很想喝,因为激动,他所期盼已久的那一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他看了看跪伏在脚下的一众弟子,看着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秘笑意。倘若天下苍生都能像这般跪伏在他脚下,向他俯首称臣…… 黑暗中,申不害缓缓开口说道:“听说……寻剑山庄毁了?” 他早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却明知故问。 弟子恭敬地答道:“启禀宗主,玉麒麟启动了毁灭山庄的机关大阵,全庄上下无一幸免……” 申不害闻言忽然仰天大笑,“哈哈!这个玉麒麟,还真会为我省心省力,不但毁了慎到,还毁了自己,真可谓一箭双雕,一下子为我除去两桩心头之患!” 弟子们齐声道:“恭喜宗主,达成心愿!” 申不害又笑,“不但如此,而且大宗师逃了,他还活着,真是天助我也!” 底下一众弟子低声道:“是的,大宗师确实还活着,可是……可是……” “可是你们失去了他的踪迹。”申不害毫不留情地替他们说了下去。 “启禀……启禀宗主,我们的人在山脚下寻到了大宗师一行人逗留的痕迹,却并未寻到他们。落雪崖一带终年人迹罕至,若是徒步出山,定能为我们的人所截获,可……可他们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寻不到踪迹。” 申不害闻言嗤笑了一声,“那是因为他们早就离开了,有人先我们一步,带走了他。” 弟子们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弟子该死,请宗主降以刑戮之罚!” 申不害依旧冷笑,“这不怪你们,怪就怪那人不仅出手迅速,而且算准了时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弟子们这才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哎,只可惜……”申不害顿了顿,忽然不说下去了。 他转向了其中一名弟子,“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弟子出列,恭声答道:“启禀宗主,办妥了。屈宜臼已联络楚国及齐国魏国各路势力赶赴郢都城,到时候只待得宗主一声令下……” 申不害忽然诡秘一笑,道:“好,好啊。你做得非常好。看来这郢都城,马上就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启禀宗主,除去各路豪强势力,来的还有道家宗主支离无竟,儒家舞雩台执掌人端木赐及其弟子。” “支离无竟和端木赐么……”申不害摩挲着手中的酒樽,眼底的笑意陡然间扩大了无数倍,“支离老儿会来我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大宗师与道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热闹他想来是凑定了。只是想不到这一次儒家也来了,端木赐那老家伙装傻充愣的功力不浅,对他的爱徒倒还是呵护备至的。” “那到时候大宗师也会来吗?”有弟子问。 申不害冰冷一笑,将烈酒尽数倒入喉中,“这个当然,哪有看客和配角儿来齐了,主角却迟迟不登场的道理?” 弟子垂眼道:“是。”虽然他并未理解申不害话里的深意。 “好,好啊。”申不害拊掌道,“当世三大宗派齐汇郢都,再加上天下诸国各路豪强势力,那场面,想必生动异常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大宗师的力量能够为我所用,法家灭儒道二宗称霸江湖的愿望指日可待,这将是最好的机会。” 弟子齐声道:“恭喜宗主,即将达成心愿!” 申不害嘴角缓缓勾起,弯成一抹诡秘的弧度,“看来,我也要离开总舵一段时间了。我不在的时日里,宗派大权交由大长老全权掌管,尔等直接听命于他。” 弟子齐声应道:“是!” 申不害嘴角诡秘的笑容在烛火掩映下无限扩大,烛光在墙上映出他幽幽的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 “郢都城,很快就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卞和依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回家的,他只记得那日的夕阳很红,红得像鲜血一样。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若要走路,只能双膝着地跪着走,或是以两手辅助爬着向前走,那姿态活像一条蠕动着的硕大虫子,让人望而生寒。 乡人见了他,u看书 .uknshuco皆掩面快走。他们同情怜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无情割裂他的心肺。他不需要他们的怜悯。他还有机会,因为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存有最后一口气,希望就还在,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希望正变得越来越渺茫。 他终于爬回了家。他看见了他的妻子,她站在自家柴房门口,形容愈发枯瘦憔悴了。她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盯在卞和断去的脚踝上。许久,她轻声道:“进来吧,我替你上药。” 卞和没有动。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妻子走了几步路,回过头道:“不进来吗,你这个骗子?” 卞和笑了。 经此一事,他早已是全天下闻名的大骗子了。他的名声狼藉败坏,他的家人遭人讥讽,即便他们的双脚依旧健在,却也同卞和一般,再也直不起身子来了。 卞和笑了,笑得很凄凉。一千个一万个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新的希望燃起,尽管那希望微茫得可笑,但他已经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此刻放弃就意味着沉入无边的深渊。唯有咬着牙向前走,他才有翻盘的希望,他才能给无故替他背黑锅的家人们一个合理交代,尽管他已经失去了赖以行走的双脚。 乡邻之人全都围过来看热闹,看这个失去了双脚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的可怜人。妻子在柴房门口向他招了招手,就好像在召唤一条狗。 卞和默默地跟了上去,像一条狗似的。 十年后,武王薨,文王即位。 第157章 苍山血泪 卞和在床榻上躺了整整十年,躺得背上腿上都生了脓疮。在这漫长的十年间,他深深切切地体会到了失去双脚的痛苦。他厌恶行走,因为行走时,他不得不跪着或匍匐着前进,那是对他莫大的折磨与折辱。 于是他整日如同死狗一般蜷缩在病榻上,除去妻儿以外拒不见任何人。妻子冷漠的眼神,儿女惊疑的目光,他像吞虫子一样将它们悉数吞入腹中,一条不剩。 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注定要接受惩罚。但卞和毕竟还是等来了最后一丝希望。残忍刻薄的楚武王终死于昏庸暴虐,他的儿子接替王位。 不知新的国君会像他的父辈们那样吗?在经历了看见希望的狂喜以后,忧虑与彷徨又接踵而至。卞和承认,他对历史的轮回诅咒抱有本能的恐惧,他年事已高,又失去了两只脚,再多一次刑罚都会将他拖至生命的尽头。 这一次,卞和迟疑了。 “怎么,还去么?”妻子倚在门边,用十年前一样的淡漠眼神看着他。 十年了,面前这个女人已经老去,老得面目全非,身体枯瘦,他自己当然也老了,老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儿女们……都长大了。 “去,当然要去。”他咬紧牙关,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大声喊道,“一定要去!” 妻子默默地替他收拾了行囊。 于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带着当年的那块玉石,踏上了茫茫的征程。 卞和凝视着那块未曾改变的玉石,一时间内心唏嘘不已。十三年了,璞玉还是璞玉,任凭岁月洗礼打磨亘古不变,可一个人却在无尽的等待与期盼中消磨着自己的时光和生命。 人脆弱至此,生命短暂至此。一块隐匿于山中的玉石可以无限期地等下去,一个人却根本经不起等待。 他老了,凭他现在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连一半的路程都撑不到,更不可能还有力气上殿觐见楚王。他最终没有去王宫,而是去到了荆山脚下。 十三年前,他在山坳里无意发觉了这块璞玉,至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为了这块璞玉,他失去了双脚,然后又失去了生活,最终失去了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依旧坚信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一定是在冥冥中作了精妙的安排,定是有一番精打细算在其中。 可是他现在就快要死了。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献玉,而他终其一生都在等待,并逐渐被无期的等待消磨了全部耐心,他已经看不清前路了。或许命运并不总替人做出安排,或许命运让他遇见这块玉,不过是一时兴起,人生中绝大多数事情,其实都是没意义的,而人们自己强行赋予它们某种牵强的含义。 卞和看着怀中那块宛如初生婴儿的玉石,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他的眼神已经淡漠到灰暗,但泪水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儿。 他开始哭泣,抱着那块他捡来的玉石,在荆山脚下绝望地哭泣,哭声响遏行云,哀恸震动四海。这一刻,天地万物为之沉默哀悼。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苍天大地诉说自己的不幸。 “人啊,你为何如此脆弱!” “苍天啊,大地啊,你们为何如此冷酷无情!” 在宏伟旷远的天地山川面前,卞和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稀世璞玉被当作破石头,忠贞之人被当作欺君之徒,一片忠心却无故受刑戮!苍天大地无情,世道黑白颠倒,谁来哭悼我的不幸?” 卞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眼泪流干了,接替泪水流出来的是血。眼中流血,心中绝望如死灰。斑斑血迹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流淌到下巴上,脖子上,染红他雪白的衣襟。 他残破得一塌糊涂的身躯已不再有任何力量,任何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天地苍茫,山川旷远,草木扶疏。天地之间仅余他一人。卞和将怀中的玉石搂得更紧了。 “玉啊玉啊,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了。” 他这一生啊,终其一生都在等待。 卞和的血泪转而化作漫天腥红血雨,在苍茫天地间铺洒而下。天边为血色染红,红得触目惊心。再一低头,山岳和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楚宫在红云掩映下泛出怪异的光芒,鲜血沿着朱红色的宫门流淌而下。 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楚国宫殿繁华依旧,乌云却在上空不断累积。血雨腥风早已悄悄笼罩这个国度,城里寂静如死。 片刻后,雨落下,血雨如注,不消多时,血水已经没过小腿肚。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死去,尸身的腐臭味一直飘到几丈开外处,令人一阵作呕。 血漫进了精致华丽的楚国宫殿,冲走了随风摇曳的明亮风灯,冲走了翡翠羽毛织成的帷帐,五色珠帘在狂风中无力飘摇,王座剧烈地震颤,几欲翻转过去。 精美雕刻的案几在血水中剧烈晃动,与之一同晃动的,是摆放在案几上的玉璧——洁白无瑕,晶莹通透,在血红的月光下泛着淡而柔和的清光,光影斑驳,美得让人心醉。 是卞和怀揣的那块玉吗? 血漫了上来,“哗啦”一声惊天巨响,大殿正中巨大而坚实的王座被血冲走了,只留下一个苍白的大窟窿。 玉璧已半身浸入水中,它拼尽全力挣扎着,仿佛一个落水的美人在疾声呼救。可是并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更不会有人来救她。 长鱼酒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无边的血海之中。 “不——”他嘶声大喊着,拼尽全力想要将那玉璧打捞起来。 “曲生!曲生!” 长鱼酒陡然惊醒,发现自己正两手紧攥着云樗的袖子,几乎要将那衣料扯破了。 桑柔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 “又做噩梦了?”她柔声问道。 长鱼酒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怎么出这么多冷汗?”云樗忙不迭地打理被长鱼酒弄乱了的衣衫,小声埋怨道,“你刚才可差点把我的衣服都扯坏了呢!” 长鱼酒依旧沉默。 桑柔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轻轻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云樗踌躇了片刻,道:“你明明是记得这个梦的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或许说出来了,你会感觉好受些。” 长鱼酒摇摇头,道:“说出来,你们都不会好受。” 桑柔沉默了许久,道:“可我们毕竟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难受。” “是啊。”云樗道,“如果我们能为你分担些痛苦,那我们宁愿心里不好受。” 长鱼酒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痛地叹了口气。 桑柔叹道:“你还是不愿说。” 长鱼酒道:“是。” 桑柔道:“你总是这副德行,从来都把痛苦和担忧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独自承受。你以为你这是在保护我们吗?不,这只会让你自己陷入到更孤独更封闭的境地。” 云樗轻轻扯了扯她,无奈地摇摇头,“桑柔,算了,别说了……” 桑柔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着急啊……既然他不愿说出来,那我也无计可施。” “只是个梦罢了。”云樗小声安慰道,“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看书 uuknsh ” “是啊,只是个梦罢了。”桑柔强颜欢笑道,“可梦其实就是现实的另一面,不是吗?就好像照镜子一样,梦就是现实在铜镜中的映象。” 马车里顿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只听见隆隆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从外头传来,在寂静的车厢内被无限放大。 长鱼酒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窗外的景色早已变了模样。群山不再如原先那般冷硬光秃,山坡上铺满了绿油油的植被,岩石的线条愈加柔和起来,松软的泥土散发湿漉漉的馨香。这景致像极了九嶷山,却没有九嶷山那种神秘高雅的格调。 长鱼酒忽然忆起了和桑柔坐在断崖上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山风轻轻吹拂她秀丽的长发,日光洒落在他身上。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桑柔一眼,她闭着眼睛正在小憩,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在俏丽的脸颊上洒下一片阴影。她大概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吧。不过幸好,她还在这里,近在咫尺。只要她还在这里,一切就未曾改变。 “眼下我们已经渡过淮水了。”云樗道,“南方和北方的景色果然有云泥之别。”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长鱼酒轻声问道。 “已经入楚国地界了。”云樗小声答道,“商队正在赶赴郢都城的路途中,约莫还有三四天车程吧。” 长鱼酒点了点头,随即重重叹了口气。 “只有三四天了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从他心底升起。 第158章 诡城 “是啊,我们马上就能进城了,到时候也好找个地方歇歇脚,好好休整一下。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长鱼酒展了展筋骨,道:“已无大碍了。” 云樗笑道:“嗯,那就好。等你的伤愈合,咱们就去周游列国,闯江湖走天涯海角,怎么样?” 云樗笑得仿佛晴天里最灿烂的暖阳,阳光洒落在车厢里,氲散开一片柔和光晕。 长鱼酒见他如此欢快,心境也跟着放松下来。他温柔一笑,捏了捏云樗的小脸蛋,“哎,你这个小调皮……只要你师傅他老人首肯,我就带你走遍山川湖泽,走遍七国诸城,走遍天涯海角,怎么样?” “好好!”云樗拊掌大笑道,“师傅他老人家岂敢不同意?” 桑柔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正一脸微笑地注视着他们大闹。 “我也要去!”她温柔地笑道。 “当然当然!”云樗道,“咱们要一起去,我们三个人,一个都不能少哟!” 桑柔笑了笑,调侃道:“就怕你师傅不放心,到时候陪着你一起去,这样咱们的旅队可就要多出一个人了哟!” 长鱼酒笑了。他已经许久未曾笑得如此畅快了。想到前方还有那些黄金般灿烂的日子在等待他,顿觉一下子心情轻快起来。 云樗悠闲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唱着一曲轻快的小调:“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长鱼酒朗然一笑,摇头晃脑地吟诵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马车里一时充满了欢歌笑语。 三日后。平地逐渐开阔起来,郢都城灰色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商队的视野中,仿佛一尊巨大的怪物,正冲着一行人招手。 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落下雨水。长鱼酒讨厌这种鬼天气,阳光照不到的时候,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鬼事情发生。而这种不详的预感随着一行人逐渐靠近郢都城,也慢慢变得愈来愈强烈。 商人们清点货物比往常更勤快了,勤快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清点一次,所幸这一路上货品都安全无虞,没有丝毫损毁遗失。 “等我们进了城,就到全程最好的客栈落脚。若是嫌身上带的盘缠不够花呀,就找吴起那混蛋要去!”云樗还在眉飞色舞地絮絮叨叨着,述说他进城后的大计划,但长鱼酒却早已没了听下去的兴致,他眼下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那在眼前不断放大的郢都城。 云樗还在絮叨个不停。 “如果那个混蛋拒绝给钱,那我们就……” 桑柔忽然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进城了。”她悄声道。 马车里顿时陷入了煎熬的沉默,一股浓重的紧张氛围瞬间在三人间蔓延开来。 非但是长鱼酒三人所在的这辆马车,整座商队都陷入一片寂静中。 云樗一脸困惑,完全没弄清状况,“他们……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这问题刚问出口,他就立马知晓了答案。马车刚一穿过郢都城厚重的城门,他就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威压所笼罩,仿佛有千斤磐石压在身上,让人愣是喘不过气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异常,却鲜少有人开口说话。路上行人见面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继续赶路。整座城仿佛下了闭口令似的,静悄悄的一片,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然而在这寂静无声中,却又透出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让人无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长鱼酒不清楚这里的人鲜少说话,是否是受了城中那股无形威压的影响,还是另有他因。总之这一切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街两旁纷繁热闹,商铺客栈赌坊,酒楼茶肆,应有尽有,一应俱全,郢都城依旧是座繁华富饶的大都城,只是这繁华之中隐隐透出说不出的诡秘。 在进城至今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长鱼酒已能够清晰感知到不下三十股强大气息隐伏于附近。桑柔似乎也感觉到了,秀气的眉头紧皱。 随着商队渐渐深入城内,长鱼酒的心境也变得愈发复杂。这才刚刚进城,能够感知到的强大气息就已不下三十股,这整座郢都城里到底隐藏了多少未知高手?还有多少看不见的危险,在前方等待着他? 商队行进到半道上,被巡防的士兵拦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卫兵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连目光里带了种莫名的敬畏。 “我们是燕国商人,来贵城做些玉器生意。”答话的商队头领,那个大胡子,长鱼酒曾在某个晚上见过他。 守城卫兵闻言,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上月月初,郢都城就已经下了禁商令,禁止任何外商进城做买卖。尔等身为商人,难道不知道这事吗?” 卫兵说罢,作势就要轰他们出城。 “我说的不错吧。”长鱼酒悄声道,“郢都城的确是下了禁商令。” “既然城里下了禁商令,这些商人又岂会不知?”云樗疑惑道,“还偏要跑来这郢都城做生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大胡子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秘的笑,笑得众人浑身发毛,“楚国新官上任,新令初下,郢都禁商早是四海皆知的消息。我等此番进城,不为别的,只是想跟你们国君谈一笔生意。怎么,难不成你要赶我们走?” 卫兵听闻此言,脸色忽然就变了。他四下扫视一周,旋即压低声音,悄悄对大胡子道:“几位……可是要去‘沉璧’?” “不错,正是要到那‘沉璧’去。” “哦,原来是丞相大人的贵客!小的们有眼无珠,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几位大爷高抬贵手!”卫兵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恭敬得不像话。守城卫兵们自觉地“哗啦啦”退到道路两边,留出一条宽敞大道,容商队车马从容通过。 “各位爷请!” “丞相大人?”云樗不解地重复道。 长鱼酒听见“丞相”二字时,目光顿时一凝。 “楚国现任丞相是谁啊?”云樗悄声问道。 “不知道。”长鱼酒摇了摇头,但他心里头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 商队缓缓驶入了郢都内城,滚滚车轮扬起阵阵尘土,马儿焦虑地在秋风中嘶鸣。 一路上,长鱼酒三人只觉得那股无形威压愈发浓重,仿佛有千斤方鼎从头上压下,又好似一面面铁盾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威压之大,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还没走多远,长鱼酒就已经感应到至少五十股强悍气息,零零散散隐藏在城中各个角落。那些酒楼茶肆,商号赌坊,每一处都被这样的气息深深浸染。郢都城表面上繁华依旧,实际却早已暗流汹涌、危机四伏,那些匆匆掠过街头的行人,酒楼掌柜,乃至赌坊里的赌鬼,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隐藏在暗处的绝顶高手。 煎熬的沉默中,桑柔忽然道:“我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有人?”云樗条件反射性地伸手,想要掀开车帘向外观望。 长鱼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云樗紧张地看了看长鱼酒,长鱼酒冲着他轻摇了摇头。 桑柔压低声音,小声道:“而且盯着我们的,似乎不止一道目光。我能感觉到他们来自四面八方。” “他们为什么要盯着我们?”云樗问道。 桑柔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长鱼酒透过车帘间细密的缝隙,向外观望。 “你们看。”他挥了挥手,示意云樗和桑柔凑过来,“这条街好生古怪。” “怎么了?”云樗道。 然而他只是略略扫视了一眼,就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条大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酒楼、赌坊、饭馆、商号、铁铺,一家紧挨着一家,排列得整齐而紧密。街上的人流量不大,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鲜少有人驻足停留,因而店铺的生意相对而言萧条清淡,这原本无可厚非。 然而唯独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u看书ww.uukashu.co 生意却异常兴隆,兴隆得不像话,食客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店里店外热闹非凡。 “郢富面馆。”长鱼酒轻声念出了面馆的名字。 桑柔蹙起秀气的蛾眉,神色无比凝重,“区区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为何生意竟如此兴隆?” “这有何奇怪的?”云樗不解道,“这只能说明这家面馆做的面好吃呗。方圆百里的馋鬼全部都出动了!为了一碗面跑大半座城,也不是没可能的嘛!” “可我并不认为这座城里的人会有如此闲情。”桑柔望着车窗外寂静得诡异的街头,小声道,“他们过来吃面,却不是真的要吃面。” “不要吃面他们还来这里吃面做什么?”云樗依旧不解。 “掩人耳目。”桑柔一脸凝重地说道。此时此刻,她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那又能说明什么?”云樗问道。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长鱼酒。 “这就说明,一些江湖势力已经悄悄混入了郢都城中。头领乔装打扮为掌柜坐镇馆中,而那些坐在外头吃面的所谓食客,便是他的属下,或是他豢养的打手。” “江湖势力?”云樗紧张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混进郢都城?” 长鱼酒望着车窗外貌似繁华、实则沉寂冷清的大街,沉默不语。 秋日萧瑟的寒风吹得光秃秃的树枝直颤,枝头上零星几片枯叶,在风中做最后一分挣扎。路上行人行色匆匆,灰色天穹积雨云攒聚,楚国宫殿矗立在云雾遮蔽的地方隐隐绰绰,教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分明。 第159章 沉璧 随后的几个时辰里,长鱼酒三人又陆续发现了好几家类似店铺。店铺已经不再是店铺,而成了各路江湖势力的秘密据点。郢都城也不再是座城,而成了一片浓雾弥漫、危机四伏的战场。 长鱼酒眼见着一栋栋青砖红瓦从他面前飞快掠过,思绪飞驰万千。它们背后又藏匿了些什么呢?还有多少势力潜伏在这座城里,各据一方?他能够感到一道道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正将他一寸一寸,耐心地千刀万剐。 有些事情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可人们却断不能否定它的存在,有的时候,它甚至远比能够看见的、听见的要更真实,更具有生命力。 一种森然恐怖的氛围悄然弥漫整座城。 商队的车马在静默中驶到城北三字街一座玉器商铺门口。商铺名为“沉璧”,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干净利落。店门口摆着三座雕工精巧的玉器,一座春江山水雕,一座游春雕,一座蜂蝶戏花雕。店面乍看不大,仔细一瞧又觉别有洞天。铺子里琳琅满目摆着各式青铜玉器酒器,精致的珍品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柔和淡雅的光。 都是些值钱的玩意儿。 “沉璧”里头非常冷清,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店。 听见店外有动静,伙计抬起头来,飞快地扫视商队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为首的大胡子身上。 “你们来了?” 大概是一早就接到了掌柜的吩咐,伙计对商队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 大胡子点了点头。 伙计又问:“都来了?” 大胡子继续点头:“都来了。” 云樗一脸莫名地小声咕哝道:“什么都来了?” 长鱼酒摇摇头,桑柔也是一头雾水。 大胡子忽然问伙计:“他也来了?” 伙计点头:“来了,一大早就来了,正在里头候着你们吶。” 大胡子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似乎有意要让里面的人听清楚,“我们把一切该带来的都带来了!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了!” “货都带来了?”伙计道。 “带来了!一件不多,一件不少,总共七十二件。” 大胡子逐次掀开马车车帘,将车内货品呈给伙计过目。 伙计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对他们道:“进来吧。” 他忽然起身,将一件巨大的貔貅玉器费力挪开,在玉器后面的墙壁上摸索了几下。只听得“咔哒”一声,机关启动,那面石壁如闸门般缓缓升起,露出门后幽暗空旷的密道。 这店铺果然别有洞天!长鱼酒一行人躲在车内,掀起车帘一角偷偷观察。 大胡子冲其余人挥了挥手,商队缓缓驶入了密道。 密道是条下坡路,坡度很陡,车马必须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密道两旁灯火幽幽,将石壁映得通红通红,石壁上镌刻着某些古怪的浮雕。 想不到小小一家玉器铺竟有这么大的后室。云樗惊讶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可那些商人们的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 黑暗中,长鱼酒三人能够清晰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密道尽头是一间宽敞巨大的储藏密室,巨大到难以置信,容纳他们这样一座商队绰绰有余。密室里井然有序堆放着各式精美器物,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上品玉器,通体灵光,色泽晶润,洁白无瑕,澄清剔透。 马车行驶到密道尽头缓缓停了下来。紧接着,就听见大胡子粗犷的声音在空旷密室里响起:“卸货。” “是!” 商人们接了命令,开始一件件从马车上卸下货品。 “都给我小心些,别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是!” 他们搬得十分小心,就好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清点货品那般。 “我们怎么办?”云樗蜷缩在马车一角小声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长鱼酒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于是三个人悄悄溜下马车,躲在暗中偷偷观看商人们卸货,同时警惕地四下打量周遭环境。 商人们依旧忙着卸货,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些精贵的货品上,没有人注意到长鱼酒一行人。但是,长鱼酒三人却看到了一个人。 在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场合,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见到了这个他们一直计划着想见的人。 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一个人也无法在精妙缜密的计划中安然度过他的一生。生命中总是充斥着各种无可奈何的意外变化,也许你还没来得及赶上自己制定的计划,便已先一步落入了他人设下的计划中。 吴起静默地伫立在琳琅玉器之间,幽暗火光映在他的双瞳之中,仿佛眼中有赤色火苗跳动。他的半张脸被火光所覆盖,另半张脸却隐没在阴影中,光与影在他脸上交替,阴与阳在他眉间变幻,边界却模糊不清。 一年不见,他的双颊愈发苍白了。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那双锐利有如鹰隼的眼睛隐隐透出一丝疲惫。 他身着一袭华丽的玄色锦服,锦服外罩了件黑色披风,一身的黑色装扮,腰悬长剑,剑鞘也是黑色的。一年不见,他依旧是那样器宇轩昂,不可一世,气势凌厉教人不敢逼视。 吴起一双深邃如寒潭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卸货的商人们,压根儿就没朝长鱼酒他们那儿看一眼。 “他看见我们了没?”云樗悄声问道。 桑柔迟疑着摇了摇头,“似乎没有。” 云樗闻言“嘿嘿”笑了两声,笑得像只小狐狸,“他在明,我们在暗,果真有趣!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有今日。”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忽而坏笑道:“要不要我们等会儿过去吓他一下,给他来个意外惊喜?” 话音刚落,吴起忽然抬起头来,向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 云樗顿觉身上仿佛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吴起这混蛋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锐利恐怖啊…… 吴起的目光旋即又回到了卸货的商人身上,仿佛刚才那一瞥根本就不曾存在。 桑柔扭头瞪了云樗一眼,没好气道:“让你说得轻些,差点被他发现了!” “他早就看见我们了。”长鱼酒轻声道。 他太了解吴起了。凭吴起敏锐精准的感知力,又岂会觉察不到他们三人的存在?笑话!只怕他们三人刚一进城,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他看见我们了?”云樗惊道,“既然他看见我们了,又为什么不理睬我们?哎,原本还准备吓他一下的呢……” 长鱼酒沉默不语。借着室内跳跃流动的火光,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夜在月光下见到的精美玉璧,和他梦境中的和氏璧如出一辙。大胡子正亲手将这座玉璧从一辆车里搬下来,摆放在密室一隅。 长鱼酒越看越感到心惊。这块玉璧让他想起了卞和,想起了他怀里揣了十三年的和氏璧,想起了那个诡异而惊恐的梦。 “多么美的玉璧啊……”吴起定定凝望着那块玉璧,语气中竟有几分迷狂感,俨然一位忠贞不渝的信徒。 “是啊大人。”大胡子忙不迭地拍马讨好道,“这块玉璧,可是小的们能拿出手的最杰出的一件作品了,模仿和氏璧的雕工手法和色泽形态,花去了我等整整两年时间。丞相大人的满意,是对小的们最大的肯定。” 丞相! 云樗用一种惊异乃至敬佩的目光看向吴起。他真的做到了!那看似虚言妄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却真真正正地将它实现了,那么接下来,他是否就要开始实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了? 吴起随后的一句话,却令得长鱼酒的心凉了半截。 “只可惜啊……这样无暇纯透的美丽,马上就要不存在了……”他忽然露出了一种由衷哀恸的神色,uu看书 .ukansh他看向那块玉璧的眼神,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大人若是真喜欢这块玉璧,小的再命人去打制几块便是了!咱们燕国那边的琢玉师啊,仿制水平高超着哩,大人犯不着为这么一块玉璧而神伤。” “不,你不懂啊。”吴起摇了摇头,伸手轻抚玉璧光滑细巧的轮廓,“这么好的一块玉,从今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会有的,大人,一定还会有的!”大胡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若是再让小的们发现这等质地的玉胚,定当第一时间打制好进献给大人!” 吴起点了点头,淡淡道:“嗯……你们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想必也很辛苦。等把这儿的事情料理完,你们也好休整休整,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一下了。” “是!托大人的福,小的们马上就能休息了,这不过……还差一件事没办。” 吴起颔首道:“是,你们还差一件事没办。” 长鱼酒三人正听得起劲,那头忽然就没了说话声,只听见商人们搬动玉器发出的轻微碰撞摩擦声 “喂!我们要不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啊!”云樗悄声道,“我总觉得这里气氛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走?往哪儿走?”桑柔环顾四周道,“我们现在只要一动,他们就会立刻发现我们。”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云樗还在喋喋不休地发问,长鱼酒忽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许久不见,几位别来无恙?” 不知何时,吴起的目光早已落在了他们身上。 第160章 又见故人 “许久不见,几位别来无恙?” 不知何时,吴起的目光早已投落在了三人身上。他的眼神空淡到了极点,宛如寒潭般深不可测,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含在其中。他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昔日的三位故人,幽幽的火光中有一丝淡漠的疏离感。 云樗和桑柔方才还讨论得起劲,听闻吴起熟悉的声音,心下皆是一惊。 “三位老朋友既然来了,又为何急着要离开呢?何不坐下来喝杯酒,陪吴某人叙叙旧?”他的语气跟他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起伏变化,更没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从头到尾都只有一种调,一种疏离淡漠乃至冰冷的调。 长鱼酒瞬间懵了。 他曾无数次想象再遇到吴起时,他的脸上将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是讶异,还是开怀大笑,抑或是唏嘘感叹?或许他们会席地坐下喝一杯,或是上城里最大的窑子里去喝一杯,或是……他却独独想不到会是今日这般光景。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也许你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就已经猝不及防落入了他人制定的计划中。 吴起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三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语气到眼神都充满了疏离与淡漠,仿佛他们从未共同经历过生死的风雨,仿佛他们从未一起并肩作战过,仿佛他们不曾在禹王城的酒楼里喝得酣畅淋漓、畅谈各自的志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境,醒来时依旧两手空空。 长鱼酒不明白。感情这东西,为什么说淡就淡?它最初被建立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得坎坷、艰辛,那么得小心翼翼,可变质起来为何如山庄塌陷般干脆迅速?或许对于吴起这种人而言,感情根本就是块随意可以丢掉的破布,一旦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利用价值,就必须立刻舍弃。或许他从未了解过吴起这人…… “托大人的福,一切安好。”长鱼酒模仿大胡子的话,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口吻淡淡答道。 他不是那种会用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人,吴起用这种疏离淡漠的态度待他,他自然不会予以热情回应。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你不说我便也不问,你对我冷淡我必定要对你更冷淡,不然好像是我占了下风、吃了大亏,而感情便是以这种莫名的方式,逐渐变冷变淡乃至最终消失殆尽。 “听说你们把慎到的寻剑山庄给毁了。不但毁了山庄,还毁了他的剑,毁了山庄里的所有人。”吴起的语气依旧淡淡的,透着一种疏离甚至冰冷的敌意。他用了陈述句,说明他对三人的行踪根本了若指掌。 “是。我们毁了慎到的寻剑山庄。不仅毁了山庄,还毁了他的剑,毁了山庄里的所有人。”长鱼酒并不否认。 吴起的脸上不仅没有分毫哀恸之色,反而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这让长鱼酒看更不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吴起与慎到同出法家,又都是申不害座下得力使臣,两人多少也该有些交情吧。可是听吴起提到慎到时的语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更别谈什么同门之谊了。 室内的幽幽火光描摹出他冷硬的下巴线条,一双幽深不见底的双眸中似有火苗跳动,狭长眉目连成一条微微弯曲的弧线。他的冷酷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商人们终于将全部货品卸了下来,但他们并不急着离去,而是恭敬地候立在一旁,等待吴起进一步差遣指示。 吴起讽刺地勾唇一笑,道:“她不过是个想要寻求你们帮助的可怜女人,可你们却杀了她。” 这句话,也是陈述句。看来长鱼酒三人在寻剑山庄的一切行踪,经历的一切事情,这位丞相大人都早已了若指掌。 云樗想要开口反驳,被长鱼酒制止了。 “她要行不义之举,我等自然有权利拒绝帮助她。”长鱼酒朗声道。 “不义之举?”吴起饶有兴致地眯起双眼,冰冷的语气微微上扬,“这个词很新鲜。什么是不义之举呢?” “她妄图谋害丈夫慎到,篡夺寻剑山庄庄主之位,将上古名剑占为己有,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心肠歹毒,是为不义之举。”长鱼酒沉声道。 “哦,原来如此。”吴起假模假式地点了点头,仿佛幡然醒悟过来一般,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虚伪的了然。 “可我现在,刚好也想请你们帮一个忙呢。”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逐次扫过,然后严肃地点头道,“不错,是你们。”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可愿意帮我这个忙?”虽是在乞求别人的帮助,可吴起言谈间却连丝毫乞求的语气都没有,甚至不带任何商量的口吻,反而有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压得长鱼酒三人喘不过气来。 “丞相大人有求于我等,我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尽管气势上受到压制,但长鱼酒依旧保持从容镇定,“不过,这要取决于你想请我们帮你做什么。若是又要我们行些不义之举来替你铺路,我们一定会拒绝你,就像拒绝玉麒郡主那样,拒绝你。”他的语气渐渐有了冷酷的杀意。 “像拒绝玉麒麟那样,拒绝我?”吴起嗤笑一声,道,“怎么,难道你想杀了我?” “为什么不?”长鱼酒反问道。 吴起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很惋惜。 “哎……我又岂会让你们去行些不义之举呢?不不,那太无趣了,一点也没意思,一点也不好玩……” 他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寂静密室中响起,“我要你们行的,是逆天之举。” 长鱼酒三人瞬间愣住。就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冷寒意从头顶一直窜到心间,于是心也凉了半截。 “逆……逆天之举?”云樗喃喃道。 长鱼酒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快走!”他拽起云樗和桑柔,转身就跑。 吴起依然在笑,目光里带了几分轻蔑讥诮。那是他一贯的笑,一贯的目光。 “你们现在才想到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帮帮你们的老朋友呗,何乐而不为?”他淡淡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冰冷无情。 不管是离开这间昏暗的密室,还是离开这座昏暗的城,都已经成为不可能。自打他们踏入郢都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被卷进这场政治旋涡之中,注定无法明哲保身,注定无法置身事外。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吴起没有动。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看长鱼酒三人做最后的无意义抗争,那眼神,就仿佛在俯瞰一群渺小的蝼蚁。 就在那一瞬间,长鱼酒三人同时觉得脚底一软,一种说不出的酸麻奇异的力量陡然自他们体内升腾而起,于五脏六腑间疯狂流窜涌动,所经之处穴位尽数被封锁,经脉好似被冻住了一般,僵硬无比,举步维艰。 桑柔惊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樗又惊又怒,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失去知觉和意识。 “你……”他挣扎着抬起手臂,指着吴起大声责问道,“你,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却一点点也不设防,就连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毒都不知道,真可笑。” 吴起轻蔑的声音在密室里响起,那嘲讽的口气宛如一盆冷水,无情浇在三人心头上,让人全身发寒。 “我想你们应该早就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了。”吴起道,“我乃法家献玉使者,七十二使臣位列第二。uu看书.uukansh 还有,申不害在追杀你。”他将目光投向长鱼酒,显然最后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长鱼酒也在淡淡地注视着吴起,注视着他那一双眼睛。那双深如寒潭的双眸,冰冷得再也寻不到一丝昔日的情谊,有的只是疏离冷漠与讥诮。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吴起——冷漠,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玩弄他人的感情。 吴起轻笑一声,接着道:“那你想必也该知道,我是听命于他的。” 长鱼酒此刻几乎已经虚弱得说不动话了,但他仍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开口道:“是,我知道。”他的语气出奇地镇定,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中毒的人。 “那你也该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吴起说的很简单,但长鱼酒当然能够理解他在说些什么,当然也理解他在做些什么了。 “你……你无耻!”云樗骂道,“枉我们一直把你当朋友看,你竟然这般作践我们的感情。你这个出卖朋友的可耻叛徒,注定不得好死!” “都是快死的人了,居然还跟我谈感情,你这小神仙,还真是有趣儿!”吴起骤然仰天大笑,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概感情对于他而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罢,原本就可以轻易地舍弃。 吴起大笑着,又将目光投向了长鱼酒,“俱酒,你现在知道,你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大宗师是谁了么?即便不知道,我想你心里大致还是有些眉目的吧。” 长鱼酒心下陡然一惊。 那个最为敏感,他最不愿意去触及的话题,终于还是被吴起提了起来。 第161章 山雨欲来 在长鱼酒最终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吴起低沉的声音,如呓语般在他耳畔轻轻呢喃:“所谓大宗师,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沉睡于血脉之中的古老力量,这力量能教人夜半背山逃跑,能让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放弃彼此,相忘于江湖。能让满身是血的鲲鹏不顾一切冲上天穹,冲开身上沉重的枷锁镣铐……” 他黑色的影子开始变模糊,变淡,慢慢淡成一个冷硬的轮廓,最终缩成灰色的小点,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大片黑暗如幕布遮天蔽日,长鱼酒三人终于失去了意识。 “放心,不过是让你们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等醒来时,一切都会好的。”吴起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浮动,好似在诱哄小孩子入睡,带着某种说不分明的魔障。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真的都会好吗? “你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吴起冲昏睡的三人扬了扬下巴,吩咐一旁候立的商人道,“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是!” 伴随着“嗒嗒”的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商队马车缓缓驶出密室,驶出“沉璧”看似狭小的店铺,驶上了郢都城繁华又冷清的大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卞和的哭声终于得到了回应。远在郢都王宫里的楚文王听闻此事,心中异常震惊,于是派遣使臣前往荆山查探情况。 当使臣跋涉千里,最终踏上那片凄凉的大地时,卞和的血泪已经流干了。血和泪,统统流干了,流得一滴不剩。天地间一片萧条,唯有冷冷的风扬起亿万年前的尘土,无情吹打在使臣脸上。天地山川孤独寂寥。 使臣寻觅了许久,终于在荆山脚下一片灌木丛中,发现了那个年迈苍老的男人。因为没有双脚,所以极其容易辨认。可以确信,他就是楚王要寻找的那个男人。 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山脚下湿漉漉的泥土几乎要将他埋葬。 他的双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蜷曲着,皮肤干裂皱起。他侧躺在地上,枯黄的头发凌乱披散,白衣襟上血迹斑驳,两条胳膊仍然保持着临死前怀抱玉石的姿势,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怀抱着信念那般。 血已流干,他的躯体干瘪而僵硬,仿佛一只死去的大甲虫。 使臣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用自己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一点一点,奋力将卞和的尸身从泥堆里刨出来,湿软的泥土在使臣身边堆成一座小山丘。 卞和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上面写满了不甘与遗憾,不甘心他最终没能将玉石献于楚王,遗憾他这一生竟无端做了这玉的奴仆,终其一生都在等待。 卞和的怀中空空如也,没有玉,也没有石头。玉去哪儿了?石头又去哪儿了?使臣茫然地站在荆山脚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咕嘟咕嘟!” 身后的溪流中忽然冒起一串绵密的水泡。两条鱼儿合力托着一块玉石浮上水面。日光忽然穿过浓厚的云层直射下来,照在溪流中,照在玉石身上。在阳关的照耀下,玉石表面隐隐有光泽流动。 “是那块玉石吗?也许吧。” 使臣从鱼儿那里接过玉石,小心地揣在怀中。自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本应该回郢都楚宫复命,但他并没有就此离去。 他转过身,看着卞和僵躺在尘土之中的尸身,轻声呢喃道:“你不该是这样离开的。” 仿佛是回应使臣的话,卞和身下的土地忽然裂开了,裂成一大块一大块,裂痕宛如蜘蛛网一般,顷刻间遍布整片荒凉大地,并朝着更遥远的地方蔓延而去。 “这地方裂了,不再适合你待下去了……”使臣用身上唯一的佩刀砍了几根树枝,用这些木料打制成了一艘简陋的小舟。 “你辛苦劳累了一辈子,死后便自由快活些吧。” 小舟在溪水中轻轻摇晃,载着卞和的躯体顺流而下,漂到遥远而迷濛的江湖里去了。 日光下彻,鱼儿们围着小舟欢快地打着转儿,唱一曲有关风的歌谣。 楚宫。 宫灯摇曳,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声,明暗无定。暗色帷幕从房梁垂下,遮蔽大半座宫殿,仿佛郢都城上空凝聚不散的积雨云。 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落下,楚宫之内寂静一片,无形之中被某种压抑的紧张感所笼罩。 “沉玉先生,不必拘束,起来吧。祭天大典相关事宜,你近日筹备得如何?” 楚王端坐在尊贵的王位之上,低头俯瞰阶下跪着的那个人。 “启禀大王。”吴起恭敬地拱手沉声道,“与祭天大典相关的事宜,微臣已悉数打点完毕,祭坛牲口礼器及相关人员皆已准备就绪,大王可亲自莅临检视。唯有庆典服饰尚在赶制之中,臣不日前已派人前去催促,相信三日之内,便能将衮服成品呈到大王面前。” “嗯……” 楚王沉吟着点了点头,道:“很好。重要的祭祀仪式,就要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免得庆典中途遇到什么不测之情。你马上派人去司制传话,祭典事关重大,寡人明日就要见到衮服成品,不然他们统统要掉脑袋。” “大王说的极是,微臣这就去办。”吴起俯首,恭声道,“孔子《礼》曰:夫祭为物大矣,其兴物备矣。唯充足筹备,礼方可顺利实行。如今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大王只需高悬于王座之上,安然等待冬至之日到来。” “嗯……” 楚王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尸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所谓“尸”,即是在某些盛大的祭祀仪式中,由活人来扮演所祭之神,代表所祭之神接受祭享与天子朝拜,可谓神的化身,身份尊贵无比。 不过,这场祭典中“尸”的身份究竟是否尊贵,并不在楚王的考虑范畴之内。 “启禀大王,‘尸’的人选已经确定。” 吴起忽然上前一步,左眼微微眯起,压低声音道:“此人乃客家巫族祭司,地位崇高、身份尊贵,法力高强且经验丰富,主持过大大小小无数祭典,见识过人有魄力,是‘尸’的不二人选。最为关键的一点是……” 他勾起嘴角,用上扬的语调小声道:“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听我们的话。”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楚王原本紧绷的身躯瞬间放松了下来,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他长舒一口气,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镇定地开口道: “不但尸祝要听话,寡人要这所有参与祭天大典之人都乖乖听话,如此,方可确保祭典万无一失,顺利进行,先生可懂?” 吴起俯首作揖,“大王尽可放心,这一切微臣早已打点妥当。整场祭典从头至尾,统统都是我们的人,上到尸祝,下到呈菜呈酒的礼官、祭官,他们全部都会乖乖听大王的话。” “嗯,那就好。”楚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做的不错,沉玉先生。” 吴起跪地叩首,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谢大王赞誉,微臣惶恐。” “先生大可不必惶恐。”楚王淡笑一声,道,“此番祭天大典,反对者大有人在,先生身上的担子可不轻,要挑挑好绝不是件容易事。” 吴起恭声应道:“是!微臣绝不负大王殷殷期望,定要挑好这重担,令其余六国对我大楚顶礼膜拜。” 大殿里沉默了片刻,楚王又开口道:“周天子那边有动静吗?” “启禀大王,什么动静都没有。周王室式微,早已失去了开口的权利,只能龟缩于一隅苟且偷安,大王根本无需将其放在心上。” “当真一点动静都没有?”楚王有点不相信。 他顿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道:“哈哈!祭天大典本是象征天子权力的祭典,唯有天子方具有资格举办。如今寡人于南域封地举办祭天大典,周王室敢怒而不敢言,想必已是末路之徒,不堪一击了。” 吴起颔首道:“大王说的不错,周王室早已成了摆设,无需理会。” “那其余诸国呢?这些日子以来,唯有齐、韩两国遣使臣献上贺礼,uu看书 ww.uukanshu.om 其余几国皆无任何表示,难不成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大王英明。”吴起叩首道,“如今我大楚国力强盛,疆土绵延千里,步兵骑兵勇猛难挡。其余诸国虽不满我等如此作为,却又忌惮我大楚兵力雄厚、疆域庞大,只得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可他们也未曾表露出臣服之意。”楚王皱眉道,“昔日齐桓晋文霸主之位,乃是由各路诸侯倾力举荐、共同推选而成。若无其余诸侯倾力扶持,寡人又如何得以轻易坐上这霸主之位?” “大王想要他们臣服于您,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吴起抿唇一笑,凑近楚王,压低声音小声道,“等到大王的军队开到他们国家边境上的时候,他们就是想不献上贺礼都难喽!” 楚王也笑了,笑得贪婪而诡秘,“先生说的极是!” 仲尼已经死了,礼乐成了过去的故事。在这个漫无王法、礼崩乐坏的年代,冰冷的刀剑是唯一的通行证。武力,唯有武力才能征服天下。 “大王尽可放心。昔有管仲辅佐桓公称霸,今有吴起辅佐大王称霸。祭天大典虽是第一步,却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微臣将拼尽全力担保此次祭典顺利举行。到时候大王的威名必将震慑宇内,使四方诸侯来朝,跪伏在您脚下,做您的子民。” “好啊!”楚王拊掌道,“有沉玉先生这句话,寡人便可高枕无忧了!那么,寡人便高悬于这王座之上,静候冬至之日降临。到时想,必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宴。” 吴起眯起双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定如此。” 第162章 梦,囚笼 长鱼酒缓缓从梦中醒来。 梦中卞和蜷曲的尸身犹然在眼前,清晰鲜明得仿佛身临其境。当和氏璧被鱼儿托上水面时,不知为何,他的内心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喜悦感,朦胧而真切。大概是庆幸和氏璧终究没被风沙与河流所埋没,而卞和几十年的等待也终究没白费,一切刑戮折磨到头来都值了,只可惜卞和没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滴到他的鼻尖上,浓烈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渐渐地,看清了横亘在眼前、阻隔视线的一排排铁栅栏,以及缠绕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铁锁链。幸好锁链较长,他尚具有一定活动范围。 长鱼酒慢慢地起身环顾,仔细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巨大阴冷的牢房中,由八名持剑狱卒严加看守。云樗仰躺在他身边,此刻依旧处于昏迷状态,不省人事。 桑柔并不在这里。长鱼酒在牢房中搜寻了半天,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以至于最终他不得不确信,桑柔的确没有同他们关在一起。 四周的石壁已经开裂,蛛网般的裂痕几乎爬满整座墙,墙面上有一块块斑驳的红褐色状物。令人作呕的霉味从脚下的茅草垛里散发而出,几乎难以忍受。他方才正是躺在松软的茅草上。 长鱼酒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恍然间似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寻剑山庄的落雪狱。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梦吧,他只不过是在梦里又回到了落雪狱而已,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假象。他总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有时在梦中还有做梦,以至于他常常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得清楚呢? 或许他梦里出现的那些人,又会将他所谓的现实当做梦境呢。 可他又总是从一座囚笼跳到另一座囚笼,有时身陷囚笼之中,还要自己给自己再造一座,以至于他常常觉得自由是个注定与他无缘的女人。 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得清楚呢? 有的人即便身处层层囚笼,也照样能过无限广大的自由生活,只要他的心是永远向着自由的。而有的人即便人身自由,却总是作茧自缚,自己莫名为自己建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囚笼,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长鱼酒慢慢挪到散发腐臭味的狭小木窗前,静静眺望铁栅外头的景致。 不是阴冷的积雪山巅,而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原野,荒野上零星有些许枯草枯树。花已凋零,只余几片枯叶在树梢上做最后的挣扎。栗烈朔风一吹,它们就摇摇晃晃随风飘零而下,落入冰冷的泥土地里。 远处依稀矗立着几所民宅,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冒出,在晚霞烂漫的天穹下积于一处。郢都城宏伟的城门在更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淡灰色的轮廓让人无端产生某种畏惧感。 这里是郢都城郊,荒芜,荒凉,虽然并不是没有一丝烟火气,但也丝毫感受不到大都市的繁华气象。 长鱼酒立刻意识到,他并没有做梦,他就身处于所谓的现实之中。 巨大而空旷的荒原上没有任何作物生长,只唯有大片枯黄杂草覆盖其上,空得令人心惊。北风在寂静的荒原上空呼啸着打旋儿,衬得整片荒原更加凄凉冷寂了。 但这荒原之上并非毫无人迹,长鱼酒扫视一周后才发现,在距离他们较远的荒原另一头,成群赤裸着上身的奴隶正搭建着什么。奴隶们身上套着绳索,披发赤脚,正费力向前拖动沉重的石料。监工毫不留情地挥起鞭子,狠狠抽击在他们裸露的后背上,催促他们加快速度。 因为离得太远的关系,从长鱼酒的视角看过去,这些人这些景象都不过是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但细细查探之下。还是勉强能够看清一二。 这么多奴隶,他们究竟在搭建什么呢? 入夜,云樗缓缓转醒。 “唔……”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牢房和正俯视着他的长鱼酒。 “唔……我死了吗?”他呆愣愣地问道。 答案显而易见。 “没错,你已经死了。”长鱼酒面无表情道。 云樗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了。 “什么?我真的死了?那我现在是在阴曹地府吗?哎,曲生,你怎的也跟我一起下来了?你也死了吗?” 长鱼酒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你说呢……” 他冲着窗外努了努嘴,道:“你现在身处何地,自己出去瞧瞧不就得了么?” “有道理哦。”云樗扶着石壁缓缓起身,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 “呀!我身上怎么全是锁链?”云樗尝试着挣了挣,铁索却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连我都挣不断。”长鱼酒道。 云樗沮丧地瘪了瘪嘴,只得认命般地拖着锁链走到窗边,踮起脚向铁窗外眺望,“郢都……我们还在郢都吗?” 他轻声喃喃道:“郢都城郊……原来我们没有离开……” 长鱼酒点头:“是。” 许久,云樗又问道:“桑柔呢?她怎么没有跟我们关在一起?” 长鱼酒耸了耸肩,“或许女犯人被关押在另一个地方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不愧是大都城,讲究也多。”云樗不禁感叹道。 他凝望着暮色下郢都宏伟的城门,声音比夜风还要轻飘,“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哦,活着真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我为什么还活着……” 长鱼酒闻言沉默了。忽然有股钻心的痛楚向他袭来,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知道云樗指的是什么。云樗是想到了吴起。 吴起的忽然背叛使得云樗对世间一切事物产生了怀疑,那些看似美妙亲切的事物,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誓言,如今云樗却再难以轻信。 长鱼酒心想着云樗此番下山一趟,于他而言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倘若他这一辈子都待在姑射山,受他的师傅师兄们无微不至的呵护,或许还能对山下的繁华尘世保留一份纯真的念想,或许就不会对人对情对生命如此绝望了。 但云樗已经下山了,任何推倒重演性的假设都是毫无意义而滑稽可笑的。 夜风吹拂荒原,枯黄的野草成片倒下,发出“簌簌”摇动声,令听者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悲凉。远处的修筑工作依旧没有停止,更多的奴隶和监工正源源不断加入到修葺队伍之中,圆形的台面初见雏形,俨然是夜风中的庞然大物。 云樗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又默默地坐回到了长鱼酒身边。空旷寂静的牢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被铁索束缚不得解脱的人。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从头顶滴下,打湿散发着腐臭味的茅草垛。云樗愣愣地盯着不断渗下的水滴,良久又开口道:“他骗了我们。” “是,他骗了我们。”长鱼酒重复道。他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怀抱目的接近我们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他早早设好的局。” “是。”长鱼酒依旧点头。此时此刻,他除了点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云樗沉默良久,又道:“可我们却当他是朋友。” 长鱼酒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荒凉无边的旷野,那些枯黄杂乱的野草忽然被夜风吹散又重新聚拢,层层密密在寂静的夜里“沙沙”作响。 “可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相信他也同样将我们当成朋友。我是不是瞎了眼?” 云樗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阴郁而低沉,“你们曾在阴晋城下生死与共、并肩作战,如斯深厚的患难情谊,到头来竟不过是个精妙的局,这真是可笑!他从湘江边带走桑柔,引得你我赶赴禹王城,又恳求你替他对付画镜夫人。这些,其实统统都是他预先计划好的,uu看书.uukansh 不是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他其实是怀着和画镜夫人相似的目的接近你我,而我们竟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长鱼酒无言。 如果整场阴晋之战都不过是他预先设下的一个局……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将一场战争纳入自己的算计范围,没有人能够将局设得这么大,大到拿家国命运开玩笑,更何况…… “不管你信不信,我吴起绝无此意。我不会拿这场战争和家国的命运作赌注,更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情去羞辱一个朋友,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要知道,这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俱酒。” 吴起战前信誓旦旦的承诺还在他耳畔回响,那个雪夜,他失魂落魄地从阴晋城回来,吴起冷冷地掰开了他的手。他很难想象那一刻吴起竟对他说了假话。从眼神到举止再到讲话语气,根本看不出有半分作假。他真是一个说谎高手,比使用幻术的画镜夫人要高明得多。 吴起说他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还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朋友,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根本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云樗道,“他这一辈子根本不需要任何朋友。他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竟然把这种人当成了朋友,真是瞎了眼。” “是啊,我们竟然把这种人当成了朋友。”长鱼酒也只得无奈地苦笑,“真是瞎了眼。” 除了苦笑,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对被动的境地,就仿佛那待宰的牲畜,等待吴起手中屠刀落下的那一刻。 第163章 魅,惑 申不害发动座下七十二使臣,于天下诸国追捕大宗师,吴起当然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相较于叔羽诡等人简单干脆的捕杀,他更有手段些,更懂得伪装隐藏罢了。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足够赢得他们的信任,足够骗过他们的眼。 “还记得中秋那夜在禹王城酒馆里,你曾向我质疑他吗?”云樗忽然轻声道,“那时我竟还劝你信任他,出于朋友之间的情谊答应他的请求。现在想来,我真是愚蠢得要命。”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为阴郁和绝望所浸染。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他轻声道,“这山下的繁华尘世,真是可怕得要命。” “连我也相信了?”长鱼酒轻声问道。 云樗沉默了,为自己的不成熟而沉默。片刻后,他才断断续续地小声道:“我……我当然相信你,你,还有桑柔,你们都是我信赖的伙伴。” “还有呢?”长鱼酒循循善诱般地启发道,“你师傅呢?” “是啊,我还有师傅。”云樗幡然醒悟道,“师傅和师兄们,他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可以相信的人。” 长鱼酒笑了。 这世上有个人可以信任,本就是件幸福的事情,更可况云樗还有这么多人可以信赖。人决不能因为遇到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就断然去否定所有人的信用,同样地,人也决不能因为遇到一点挫折,就断然否定生命的全部,就像鼹鼠拾到一根枯木而断然否定整个春天。生命中总还有些值得留恋的人事,支撑着一个人挺直脊梁、勇敢坚定地活下去,一如现在的云樗。 长鱼酒道:“你的一双眼睛总是盯着那些不值得信任的人,却忽略了你身边那么多值得信赖的人。” “人不总是这样吗?”云樗反问道,“说的好似你不是这样。你那双眼睛,总是盯着那些未得到,却常常忽略你已经拥有的东西,还好意思讲我?这是人的通病!” 长鱼酒点点头,无奈地笑道:“是啊,人总是以追逐高远目标为借口,望得太远却看不见脚下的路。或许在抬头与低头之间,人应该学会做一个取舍,平衡二者的关系。” 云樗再度沉默。长鱼酒也习惯性沉默。 巡逻狱卒手持刀剑经过他们的牢房,金属碰撞声在静夜里十分突兀。 “怎么回事?”长鱼酒和云樗听见一名狱卒询问另一名狱卒,语气很是不耐烦。 “有人夜探大牢。”另一名狱卒声音惊惶,在寂静的夜里尤为突兀。 “什么人?” “没抓住,让他给跑了。” “丞相那边呢?” “已经派人去禀明情况了。” “咱们这牢房,明明看守森严得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等事情?”清脆的金属声伴两名狱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午夜的大牢里,诡秘的黑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了浓重如墨的夜色中。 “是他们。”长鱼酒轻声道。 “他们是谁?” 问题刚问出口,云樗心里边已有了答案。正是隐伏在城中监视他们的那些江湖人。那几股强大的气息,来自江湖各路宗派之中的顶尖高手。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要开始行动了。 “他们是为了大宗师一事而来的吗?”云樗问。 长鱼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吴起说大宗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潜藏在你血脉中的远古力量,这种力量你可曾感觉到半分?” “我能感觉到。事实上我常常感觉自己体内有狂暴的异动,或许就是因为有这血脉的缘故吧。”长鱼酒道,“可这股异动似乎又被另一种力量给封住了,封得死死的,难以突破,不得自由。眼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运用这力量,甚至都不能够控制它,只得依赖于另一股力量对它的约束。倘若有一日,那股力量不再受到束缚,或许我将被这力量所控制。” “就像那日在阴晋城下,是吗?”云樗问。 那日从长鱼酒体内爆发出的力量是如此强悍,以至于就连画镜夫人那样的绝顶高手都无法承受,只得退避三舍。可毫无疑问,长鱼酒根本无法控制那股力量。那股强大的滔天之力牵动着他的全身经络,随着他的心绪起伏忽强忽弱,忽高忽低,难寻规律,更谈不上控制驾驭。 “等我回山后问问师傅,他或许该清楚各种缘由。”云樗道。 “回山?”长鱼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们连眼前这座大牢都出不去。” “也是哦。”云樗沮丧地叹了口气,“哎……拜咱们那位故交所赐,我们现在只能傻愣愣地待在这里任人宰割。真不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又将会是什么……”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滴流到他们的脸颊上,冷得痛彻心扉。 后半夜,巡逻的狱卒人数忽地增加了一倍,十六名狱卒在牢房门口不断来回巡逻,把大牢守得密不透风,连一只小小的蚊蝇都飞不进来。 长鱼酒和云樗就这样相顾无言,默默地对坐了一夜,看星光在晨曦到来之前慢慢淡去。 桑柔心神不宁地绞动着襦裙裙摆。 两个时辰前,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馨香而舒适的大床上,身上盖着金丝绣的华丽锦衾,深红色罗帐从旁垂下,映得室内朦胧暧昧,昏暗不清。床上堆的满是绫罗绸缎、玉帛红绡等丝织物,美人迷醉的芬芳弥散其间,极尽奢靡浮华之能事。 吴起正静默地坐在床头,用一种淡漠到空寂的眼色注视着她。 桑柔慌忙挣扎着起身。 “我这是在哪儿?”她冷声问吴起,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惊惶与不安。 吴起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道:“这里是相府,显而易见,你在我床上。” 桑柔紧张地向后缩了缩,小声道:“为……为什么只有我,他们……他们人呢?” 不必说,桑柔口中的“他们”指的便是长鱼酒和云樗。 吴起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假装是在搜寻这两人的身影。 “他们去哪了呢?显而易见,他们并不在这个房间里,所以即便你叫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会出现的。” “你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桑柔冷声质问道。 “你若是杀了他们,老天定会惩罚你的!” “你放心,他们还活着。”吴起勾唇一笑,眼底是浓浓的戏谑与讥诮,桀骜不可一世,“我把他们关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即便他们叫破喉咙,也插翅难逃。” 桑柔不着痕迹地又向后退了退。 “那,你又为何把我带来你府上?”她故作镇定地问道。 一年不见,眼前的吴起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她无论如何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知为何,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腾而起,她明显感觉到情况不对。 “哦,原来你是关心这个啊……”吴起上扬了语调,笑得意味深长。 桑柔心里“咯噔”一下。 吴起轻笑着,忽然凑近桑柔,贴着她的耳畔轻声低语道:“因为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低沉的声音犹如蛊惑般,带着可怕而致命的引诱性。桑柔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什么忙?”她警觉地向后退了退,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倘若这忙不合礼义,我是定不会助你的!” 吴起无声地凝视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神色。 桑柔只觉得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你,你要做什么?” 她慌张地退到大床一角,退无可退,只得将双膝蜷缩起来,仿佛这样便可以离吴起远些再远些。 吴起凑了过来,uu看书 .uuanshu.co 将唇贴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道:“我要你帮我的忙,你上一次已经帮过了,一模一样,再来一次。” “不!我决不会帮你的!”桑柔伸手想要推开他,“那等触犯鬼神大忌的逆天之举,做一次就够了!我决不会再帮你第二次!” “哦?是么?”吴起轻笑了一声,俯下身,在桑柔耳畔低声道,“你两位同伴的性命,现在就握在我的手里。你深爱着的男人姬俱酒,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头,他就将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魂飞魄散。” 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在桑柔耳畔轻轻颤动,桑柔只觉得心在“怦怦”地剧烈跳动。 “你威胁我?”她的语气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不错,我威胁你。”吴起轻蔑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拿你两位同伴的性命威胁你,这个忙看你究竟帮不帮。” “丞相大人行事一向如此卑劣下作吗?”桑柔奋力想要推开他,吴起却纹丝不动。 “卑劣下作?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阴森冷厉起来,似乎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桑柔冷不丁地抖了一下。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正面回应我。这个忙你究竟是帮,还是不帮?你两位同伴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一阵煎熬的沉默。华丽的相府卧房寂静如死,两个人离得很近,吴起一直保持着问问题时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桑柔,无形之中给她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许久,桑柔叹了口气,开口道:“说说看吧,丞相大人,这一次你又要搞什么鬼?” 第164章 隔墙有耳 吴起笑了,笑得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军。他从衣襟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卷宗,递到桑柔手中。 “楚国这个冬至,要在郢都城郊举办祭天大典,卷宗上详细记述了祭典的流程形式及礼仪规矩,拿去看熟,到时可别丢我的脸。” “我不识字。”桑柔摊了摊手,道,“你们中原人的字,我看不懂。” “无妨,这上面都是些图画,你一定看得懂。” 桑柔小心地展开卷宗,一幅幅图细细浏览过来。用朱砂笔勾勒出来的图画,栩栩如生描绘出了祭天大典的场面情景,鲜艳的红色笔迹无端给人心惊之感,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了血。 青葱指尖轻轻划过一幅幅精致的图画,忽然顿在了其中一个人像身上。画面上,那人端坐在圆形祭坛正中央,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恭敬地跪伏在他脚下,正将一盘类似祭品的东西呈到他面前。 “怎么?”吴起觉察到了她的停顿。 “你想让我扮演此人的角色?”桑柔指着图上这个人像问吴起,“你要让我扮演东皇太一?” 吴起点头,“你很聪明。” 桑柔显得有些忧虑,“可……可,可我……” 还没等她说出口,吴起便已替她说了出来,“放心,戴了面具,穿上了男人的服饰,根本没人会察觉出你是个女人。更何况,也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我不在意,楚王更不会在意。我们要找的,不过是个听我们话的人。” “那……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桑柔问。 “你无需操之过急,到时候自会有人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记下来便可。”吴起淡笑一声,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你现在只需在相府好生待着,一步也不准踏出去。” 他的唇近得几乎要触碰到桑柔脸颊了。桑柔只觉得脸上滚烫。 “你,你做什么!放开我!”桑柔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 吴起静静地凝视着她,忽然就笑了,笑得玩世不恭。 “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有兴趣吧,小丫头?” 桑柔好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冷冷地蹬着吴起,一言不发。 “哎……你毕竟是他的女人,我若对你存了什么念想,那岂不成了遭人唾骂的无耻禽兽?” 他将卷宗收入衣襟里,起身下床,“我吴起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毕竟不是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小人。” “那你刚才凑我这么近做什么?”桑柔怒道。 “隔墙有耳。” 吴起抛下这简短的四个字,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座城已经不安全了,密密麻麻的眼线在郢都上空纵横交错,即便在守卫森严的相府,依旧无处躲藏。 桑柔微愣了片刻,忽然冲门外大喊道:“喂!其实你并不想杀他们的,是不是?你只是将他们关了起来,但你并不会将他们献给申不害,是不是?” 她没有听到应答声,吴起已经走远了。 桑柔重重地叹了口气,倚在床头思绪万千。 祭天之礼乃是周天子方有资格举办的祭祀典礼,吴起要在郢都举办祭天大典,这无异于逆天而行…… 屈府。 “属下屈宜臼,恭候宗主大驾。”昏暗的石室中,屈宜臼恭敬地跪伏在黑袍人的脚下,战战兢兢向他行礼。 “起来吧。”申不害冰冷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些老家伙都已先我一步进城了。” “可宗主大人也毕竟不算太晚。”屈宜臼谄媚地笑道,“眼下距冬至日尚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我们大可做充分的准备。”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申不害环顾四下,冷笑道,“在郢都城各个角落,无处不在,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都城上空,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都脱离不了他们的监视范围。” “其中有大半是我们的人。”屈宜臼的眼里闪着冷酷而诡秘的光,“其余那些,即便不是我们的人,至少也是对我们有利的人。” 申不害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比如支离无竟?我并不认为他会是对我们有利的人。” “可支离无竟毕竟与我们拥有共同的企图,即夺取宗师之力,为己所用。更何况这个老家伙生性谨小慎微,一般不轻易现身,因而在得到大宗师的力量之前,他是绝不会阻挠我们动手的。” “可他也绝不会放任我等将大宗师带走。”说起昔日的老对手,申不害不由地双拳紧握,情绪激动,“支离无竟这个难缠的老怪物,可绝不是省油的灯!” “宗主说的极是。”屈宜臼献媚般地附和道,“支离无竟可绝对是块难啃硬骨头,此人必将是我等此行的最大障碍!” 申不害没有接话。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人手……都已经安排好了?” “启禀宗主,景、昭两家及齐、鲁、韩、魏四国势力日前均已抵达都城,眼下正处于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随时等候宗主大人进一步调遣。” “冬至日那天,你们有什么计划?”申不害又问。 “回宗主的话,冬至之日以血为信。鲜血滴落在地之时,即是我等动手的时刻。” 他向申不害递去一个深沉的眼色,申不害会意一笑。黑纱下的嘴角勾起,笑得异常诡秘。 “鲜血滴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就是郢都城血流成河之时。” “不错。” 申不害沉吟了片刻,又说道:“对了,大宗师的踪迹可曾有下落?” “宗主,这……”屈宜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然,申不害这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 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神色,“启禀宗主……属下已经派人全力搜查了,可至今未能探查到他的下落,想来定是被那胆大包天的献玉使藏起来了。” 申不害冷哼一声,眼底有了愠色,“笑话!小小一座郢都城竟然还找不到一个大活人,若非你的那些手下都是吃干饭的,就是那献玉使果真有两下子!” 他顿了顿,又道:“但我相信,他决不会把人藏得太远,大宗师一定就藏在相府附近一带。让你的人接着搜,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 “哼!敢跟我叫板!”申不害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阴鸷的双眼迸发出冷厉而狠毒的光,“吴起,既然你胆敢跟我申不害叫板,我就让你好好体验一回流血的滋味,免得夜长梦多,助长了你嚣张的气焰!” 长鱼酒和云樗并排而坐,看窗外荒原里永无止境劳作的奴隶。他们仅仅用了七天的时间,便已将那高台巨大的框架初步搭了出来。 一座圆形的高台,有点像殷纣王的鹿台,台面宽敞,可容纳几百人同时站在上面,规模与空桑人在湘江边搭建的大祭台颇有几分类似,只不过空桑人的祭台是棱角分明的四方形,而这座高台是光滑的圆弧形。 框架搭得四平八稳,工匠们正仔细考究地打磨高台的弧形弯势,尽量让圆台轮廓更加光滑圆润些。一些后续的镂刻装饰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巨大的暗色幕布笼罩在圆台之上,以保护圆台不受风雨侵蚀,幕布一角在夜风中“簌簌”抖动,从荒原的另一头传到寂静的牢房中。一些奴隶从更远的地方搬来礼器、祭器等贵重饰物,将它们有序摆放在圆台下方空阔的旷野上。 “祭礼。”黑暗中,长鱼酒小声道。 “什么?”云樗没听懂,“什么祭礼?” “类似于空桑人的招魂节仪式,但比这更加隆重且正式,通常由一国之君亲自主持。” 云樗了然地点点头,“哦,你这么一说,我算是能明白个大概了。” “祭礼作为礼仪的一种,相较其他仪式要庄重严肃得多,对繁缛礼节的要求尤为苛刻。行祭礼可不比参加招魂节,可以尽情放歌纵舞,每一个行祭礼之人都会受到来自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约束,而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样的约束,以表示对天地对鬼神的敬畏。” “说得好复杂啊……”云樗挠了挠头,道,“那你以前可曾主持过祭礼?” 长鱼酒摇了摇头:“我才刚上台晋国就倒台了,哪有这个机会?只是在我还是公子之时,见父王主持过一回,那场面挺隆重的,让我印象很深。” “可行祭礼的人都要受限制受约束,不能像空桑人那样尽情纵歌享乐,这多没意思呀!”云樗抱怨道。 “本来就是没意思的事,u看书ww.uukanshu 国君的小把戏罢了,群臣百姓不过是配合他演场戏,你要它有多少意思?”长鱼酒轻蔑地“嗤”了一声,似乎对于祭礼本身的形式也颇有微词。 “这种事情,最虚伪,最流于形式。”他尖锐地指出道。。 云樗摇了摇头,“可吴起从来不做流于形式的事。” 长鱼酒沉默了。 许久,他又说道:“你说得对,他从不做流于形式的事。若非你刚才提醒我,我倒还把最关键最致命的一点给看漏了。” “这里要举办的,根本就不是楚国当地祭礼,从祭台规模和祭器数量均可窥见一斑。这么大一座圆台,又有如此多数不清的玉器祭器,还将祭祀地点选在了都城郊外,此举根本就是意图效仿周朝天子的祭天大典。” “周天子?”云樗听见这几个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僭越啊!是大不敬!” “是啊。”长鱼酒耸了耸肩,“他从不做流于形式之事,只做目无王法的僭越之事。” “岂止僭越?那是逆天之举!逆天子之意,逆苍天之意!” 长鱼酒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做,是在向其他诸侯示威。楚王意欲效仿齐桓晋文称霸诸侯,就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天下诸国施压。” “你觉得这一次,他会成功吗?”云樗问。 长鱼酒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就要看他自身有多大能耐了。” “你要看谁的能耐啊?”一个突兀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惊得云樗猛然回过头去。 “谁?”云樗警觉地大喝道。 第165章 剑已出鞘 午夜的大牢并非漆黑一片,清冷月光透过铁栅栏,斑斑驳驳投落在茅草地上,荡漾开一片柔和明亮的清辉。黑暗中都是细微的月光在舞动跳跃。 在月光的掩映下,长鱼酒二人能清楚看见来人的面庞。云樗的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那双幽深的眼眸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每每忆起就觉心口一阵疼痛,那是他们由于轻信而付出的惨烈代价。 吴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牢房外头。他慵懒地倚靠在铁栅栏上,神情悠闲安逸,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似乎于他而言,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场儿戏——葬礼是儿戏,战阵是儿戏,友情是儿戏,女人是儿戏,郢都的祭天大典当然也会是一场儿戏。 “偷听别人谈话,这就是你最大的能耐吗?”长鱼酒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你们是我的囚犯,囚犯是不该有任何秘密的,知道么?”吴起淡淡一笑,面上波澜不惊,“能把你们困死在这里动弹不得,这就是我的能耐。” “能在荒郊野岭里搭建这么高的一座祭台,也是你的能耐?”云樗反问道。 “不错。但这个地方,马上就不是什么不知名的荒郊野岭了,我大楚万世基业由此而始,芈氏的光辉发祥于此而照耀天下列国,这将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被我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铭记于心,一代代口口相传下去。” “纪念意义?”云樗嗤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笑话,“诸侯擅自举办祭天大典,是逆天而行之举,老天不会接受你的献祭,更不会助楚王称霸诸侯!” 吴起又笑了,笑云樗的幼稚,笑云樗的无厘头,“老天?接不接受献祭,老天说了不算数,得我吴起说了算!天又如何?天已沉默了这么多年,呛人的战火到现在还没有个尽头。天既然不说话,那自然就由我吴起来说!” 长鱼酒叹息着摇了摇头,“只可惜,即便你说了,把你全部的野心、抱负、宏图大业统统说出口,却也未必真能作得了数。你势必将要面临许许多多反对的声音,而这些声音会一次次阻挠你前行的脚步,想方设法盖过你的说话声。” 吴起点头,“是。” 长鱼酒又道:“也许我也会是其中之一。” 吴起仍旧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长鱼酒讥讽一笑,“既然知道,你还敢继续胡来,行这逆反天理的不义之举?” 吴起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面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就是我的能耐,你现在该知道了吧?” “不,你根本不明白!你这次的疯狂冒险,极有可能赔上泱泱大楚数万条无辜性命!”长鱼酒义正言辞地警告他道,“我这么说并非危言耸听,你若真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就应该立刻收手!” 云樗也道:“是啊,你逆天而行,是要受老天诅咒的!到时候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小心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退回去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是赶紧收手吧。”长鱼酒劝道,“等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想去挽回,到那时可就迟喽!” 他极富耐心地一遍遍劝阻吴起,就仿佛在劝诫一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全心全意地为对方考虑。 吴起隔着冰冷的铁栅栏静静注视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目光里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好似冰冷月光在他眼中跳动。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月光还冰冷,冷酷而决绝。 “来不及了。剑已出鞘,就要染血。不杀别人,就杀自己。这一场祭天大典注定要流血,流的是他人的血,也是我自己的血,但无论如何,我都要痛痛快快地赌一把!” “用你自己的血去赌,你不觉得这代价高昂了些吗?”长鱼酒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吴起摇头,“不高昂,绝对不高昂。不仅不高昂,反倒很划算。我吴起原本就是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用我的血替楚国赌一个天下,划算得很!” “不,你不能去!”云樗拼命地摇头道,“求求你,放弃吧,大家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整些乱子出来才太平?” 可是云樗不知道,在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不愿好好活着,他们本就是为制造乱子而生的。而吴起,恰恰就属于这类人。 云樗还想说什么,却被长鱼酒制止了。云樗转过头看着长鱼酒,目光里有种深切的悲伤,长鱼酒对着他轻摇了摇头。 剑已出鞘,来不及了。他鞘里那柄法者之剑锋利而冰冷,却是一把会反噬主人的要命的剑,若是无法驾驭,就势必要自尝苦果。当一个人握起这柄剑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前进就杀别人,后退就杀自己,只有这两种选择。吴起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隔着厚厚的冰冷铁栏,吴起对云樗轻浮一笑,用戏谑的口吻道:“怎么,小神仙,怕哥哥丢了性命不成?放心吧,你哥哥我平日里也不是吃素的,鹿死谁手,还真讲不定呢。” “谁稀罕你的命?”云樗赌气地背过身去,再不看他一眼,“像你这种背叛朋友不讲信用的人,还是早早死了的好!免得见到你再让我难受!” “我这么做,不过是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记住到底什么样的人值得结交,什么样的人不值得结交。”吴起冷哼一声,似乎根本没把云樗的话放在心上,“儒、法、道三家本就水火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虽早年师从儒家曾参,却早已不再是儒家的人。如今的我乃申不害座下第二使臣,法家的主张我自是要贯彻到底。” “法家的主张?”长鱼酒讥笑道,“你们法家的治国主张就是举办祭天大典,触犯鬼神大忌?儒、道两家致力于济世,法家却执着于毁世,多么可笑又无趣的主张!” 吴起嗤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俱酒,儒、道的治国主张皆是济世良方,而我法家的主张,却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这把剑随时随地都架在你我的脖颈上,只要天下这座巨大的杆秤有毫厘偏斜,就势必会有人流血。” 他提到“流血”二字时的神情,就好像在说“流水”那般轻松随意,眼底尽是漫不经心的疏离冷漠。大概是把人世间所有的失意苦痛都品尝了一遍,这才会显得如此漫不经心吧。 “儒道争鸣,不过是唇枪舌剑的鬼蜮伎俩,而我法家却是要豁出性命来实践,流出血来祭奠。” 长鱼酒闻言忽然沉默了。这一刻,他想起了公子慎,那个以身殉剑的男人,寻剑山庄的主人。他以生命的代价换得了有关一把剑的秘密,这究竟值不值得呢?吴起与公子慎,他们显然是一类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而这种人通常最要命。 见长鱼酒沉默了,云樗也跟着沉默。 片刻后,长鱼酒问道:“你今夜来此探视,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向我们解释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必要。我今日来此,不过就是单纯地想看看你,大宗师。” 又一次听见这个熟悉的称谓,长鱼酒冷不丁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冷电般射向吴起。 “大宗师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体里,为何会蕴藏所谓的宗师之力?” 沉默许久的云樗忽然抬起头来,失神般地喃喃吟诵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意思是,两条鱼与其相互扶持艰难生存,不如好聚好散,回到江湖之中忘记彼此,重新生活。这是道家非常经典的故事,重在一个‘忘’字。” “不错。”吴起接口道,“大宗师秘密的关键,就在于那一个‘忘’字。大悲,大忘,大江湖,大宗师。所谓大宗师,说到底就是一个‘忘’字,忘掉自己具有局限性的躯体,就能够如天地般宏大宽阔,忘掉自己有限的寿命,就能活得比天地岁月还漫长。” 长鱼酒听得有些糊涂了。 “我不明白。”他摇头道。uu看书 .uknsu.cm 吴起道:“你最终会明白的,这个有关大宗师的故事。” “有关大宗师的故事?”这一回,连云樗都听糊涂了,“是指我刚才说的那两条鱼的故事吗?” “不。”吴起摇了摇头,又看向长鱼酒,“是你的故事。这个故事自打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自从你我相遇于鲵桓沉渊,鲲鹏扶摇直上的那一刻,这个名为大宗师的故事就已经开始了。而一旦故事开始,就绝没有回头的道理。” “鲲鹏扶摇直上……”长鱼酒和云樗记忆又回到韩国屯留的山谷中。春末夏初,日光明媚而柔和,天地万籁生机盎然,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年轻人在这里意外相遇,一个从杀机四伏的晋王宫逃出来,在外流浪奔走多年,一个从百无聊赖的姑射山逃出来,对山下的一切尚保有一份新鲜的好奇感。 “当时我就感觉,那鲲鹏于冥冥之中对我有种牵引力。”长鱼酒细细回忆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全身的血液五脏六腑都要被它吸过去了。” “就是因为这股无形而奇异的吸引力,才令得我们逃过一劫。”云樗道,“不然我俩早在屯留,就被你和那个什么韩玘给‘喀嚓’了,哪还有后面的故事?” “你能够感知到这股强大的牵引力,是因为在鲲鹏的体内同样蕴含了宗师血脉,它嗅到了你的气息,两股血脉相合,自然会相互牵引。当你受它的牵引之时,它同样在受你的牵引,这确实是件奇异的事。”吴起道。 云樗禁不住又问:“鲲鹏的体内为什么会有这宗师血脉?” 第166章 有关朋友 吴起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鲲鹏是当今时代最契合宗师精神的圣物吗?因为忘记岁月的流逝,它才能陷入久远的沉眠;因为忘记坠落的恐惧,它才能飞上九万里青空;因为忘记自己躯体的存在,它才能生出超越凡俗的铁血意志,冲破尘世枷锁飞上飘渺云端。鲲鹏的蜕变,是当今世上最美丽、最令人惊叹的故事,一个从血泊中重获新生的故事。也可以说,鲲鹏是这种宗师血脉的伴生物。” 云樗惊叹地张大了嘴巴。 “啊……也就是说,这种力量是超越凡俗般的存在。” “你与其问我鲲鹏的体内为何蕴藏宗师血脉,不如该问问你的酒哥哥体内,为何会有这等血脉的存在。”吴起道。 长鱼酒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叹息一声道:“我能感觉到它被封住了,被另一种不知名的强大力量封住了。” “是的。这是你们晋国姬氏世世代代传承的血脉,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尽传递下去。我猜想,这宗师血脉或许最初便是由某种不知名的古老力量衍化而来,却也可能是某种原生性力量。你父亲的体内有,你祖父的体内也有,你的先祖重耳的体内也一定有。可这种力量传承到某个时间点就忽然停滞了,被另外一种无名之力所尘封,尽管它依旧一代代被传承着,但后继者已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了。” “可当我们遇见鲲鹏的那一刻,曲生体内的血脉力量再度被唤醒了,是吗?”云樗执拗地追问道。 “或许吧。”吴起透过牢房冰冷的铁栅栏,望向窗外的荒原,目光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大荒原遥远的另一端,高大的圆祭台正在紧锣密鼓地修筑之中,就好像殷纣王修筑鹿台那样,片刻都容不得迟缓。 “这一切也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测,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得而知。”吴起道。 “或许到时候就知道了。”长鱼酒道,“倘若我有幸能够活到那个时刻。” “什么时刻?”云樗问道。 问题刚问出口,他自己就已经明白了。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那一刻,长鱼酒体内宗师之力再度决堤的那一刻,许多原本迷茫的问题,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那我呢?”长鱼酒忽然问道,“我会不会也是这种宗师血脉的伴生产物?” 云樗沉默了。 “你相信自己不是,你就一定不是。”吴起道,“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而不依托任何外物的。” 长鱼酒苦笑一声,“那可讲不准。” 吴起沉默了片刻,道:“讲得准讲不准,一切还要靠事实说话。” 长鱼酒叹了口气,点头。许久,只听得他又问:“你把我们关在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欣赏你一手操办的祭天大典吗?” “就是!”云樗委屈地嚷嚷道,“还把我们给锁起来,难受死我了!好像不缚条铁链我们就能破门而出似的!少臭美了,谁要看你的祭天表演啊!” 吴起淡淡地瞥了云樗一眼,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秘的笑意,“你不想看我在祭天大典上的表演,难道也不想看你们的伙伴了吗?她可有很精彩的戏份呐!” 长鱼酒双瞳骤然一凝。 “你说什么?”他骤然向前一步,两手紧攥铁栅栏,“你,你把桑柔怎么了?你让她参加祭天大典?” “什么,什么情况?”云樗还处在茫然之中,“桑柔不是被你关起来了么?” “是,她是被我关起来了。”吴起得意地笑道,“我把她关在了我的相府里,专门有人负责教她一切祭典的礼仪规矩,她会是一个好尸祝,她会有精彩的表演。” 云樗怒道:“你疯了吗?你竟然让她参加祭天大典!这很危险!” “为什么不呢?我们一向合作得很愉快。”吴起淡淡道,“上次合作得很愉快,这一次想必也合作得愉快。” “若是这一次合作得不愉快呢?”长鱼酒声音冰冷,两眼几乎要喷出火焰来。他奋力地挣扎着,意图挣脱锁链的桎梏,但无济于事。铁索晃动发出的“咔擦”脆响声,在寂静的大牢里显得尤为突兀。 “我不许你让她卷进这桩事!”他的手穿过铁栅栏的缝隙,一把攥住吴起的衣襟。 吴起没有闪躲。 长鱼酒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目光森冷而凌厉。 “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么?呵,想来你也是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行这等逆天之举。可你自己发疯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拖上别人为你陪葬!” 吴起极富耐心地等他发完了火,这才静默地将他的手掰开,冷冷一笑,道:“你还是很关心她的,不是吗?其实你心底里还是很在意她的,所以表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十足的疯子。” “我若是疯子,也没有你一半疯癫!”长鱼酒冷笑一声,没好气道,“我当然关心在意她,你不需要管这些,我要你现在就让她从这桩事情中抽身!我可以代替她做祭典的尸祝。” “你以为东皇太一是人人都可以扮的么?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吴起淡淡地注视着他,嘴角兀自噙着冷笑,“你现在不过一个可怜的阶下囚,连跟我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说话?” 他轻笑一声,又道:“有时候,人真是愚蠢得可笑。” “是呀!”云樗故意提高了音量道,“有的人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偏要逆天而行触犯鬼神大忌,到时候身败名裂为天下人所嗤笑,这才是当世第一大蠢货呢!” “那……算我求你了。”长鱼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近乎乞怜的口吻,“我姬俱酒求求你,桑柔是无辜的,不要让她参与你的什么祭天大典,她本该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不及了……”吴起望着窗外的夜空喃喃道,“这个当口换人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她已经亲口答应会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然没有不让她参与的道理。” “你这是强词夺理!”云樗怒骂道,“你这个大蠢货,还要别人为你的愚蠢付账!” “好不容易来这脏兮兮的鬼地方看你们一回,竟然被你这小家伙骂作大蠢货。”吴起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我今日都带酒来慰劳你们了,你们竟好生不领情面。” 他忽然朝身后的黑暗里拍了拍手。 “来人,上酒!” 两名卫兵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恭敬地将酒器呈到吴起面前。托盘里有一个酒壶,三个酒杯。长鱼酒忽然忆起在禹王城的沉玉阁里,吴起似乎也曾是这么招待他的,如今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 “你要做什么?毒杀我们吗?”云樗立刻警觉起来。 吴起不屑地冷哼一声,“要取你们的性命,不过是我动一动手指的功夫,何必煞费苦心亲自光临大驾?我敢保证,这酒绝对没毒,你们尽管可以相信我。” 他从托盘上拎起酒壶,先给自己倒了半杯。 “我先干为敬。”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绝对没毒,这回你们算是信了吧。” 长鱼酒点头,“我们是信了,可你带酒给我们喝做什么?” 他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善,但吴起并未在意。uu看书 wwuuanshu “不做什么。”吴起忧郁地笑笑,“只是想和你们再喝一杯。唔……一个人待在郢都有点闷,偶尔也会怀念在西河郡和禹王城的日子。” 他又拎起酒壶,在两个空酒杯中各倒一些。卫兵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从铁栅栏的缝隙间递了过去。 “二位请吧。” “呵,看来你还是挺顾念旧情的一个人啊。”长鱼酒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杯子。 “你从来不做没道理的事情。你此番忽然送来这酒,怕是为我们送行的吧。怎么,准备等我们喝完了动手?这样一来,大宗师的秘密将永远不见天日,申不害得不到,你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江湖还能维持原有的井然秩序,你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助楚王谋夺天下,将每一步都纳入你精妙的掌控之中。”他毫不留情地指出道。 云樗刚要接酒杯,听得长鱼酒这话不由地愣住了,“原来……原来你竟安了这等心思,果真人心险恶!” “哼,我还真没想到,你的死竟对我有这么大好处!” 吴起自嘲地笑了笑,晃着酒杯轻声喃喃道:“可我真的只是想请你喝杯酒啊。无关宗师,无关江湖,无关天下,我只不过想请你喝一杯酒。” “无关宗师,无关江湖,无关天下,那到底有关什么?”长鱼酒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倘若你执意要问出个‘有关’来……”吴起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看起来有些忧郁。 “大概有关朋友吧。” 他的语气透出一丝疲惫,和他憔悴的双眸一样疲惫。 第167章 今夕何夕 朋友。短短的这两个字,其所承载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恐怕也只有朋友自己知道吧。 “还记得那日你在醉玉天香送别我的时候,唱的是哪首歌么?” 长鱼酒点头:“当然记得。”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怎样?那你俩今天,究竟买不买我吴起这个面子?” “你这个没信用的混蛋!”云樗低声骂了句,又瞥了眼长鱼酒,道:“我们今日可以买你这个面子,但你要记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买你这混蛋的面子,绝不会有下一次了!像你这种不讲信用的家伙,朋友只会越来越少,最终全部离你远去!”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吴起道,“反正你们今日能买我这个面子,我就很开心。保不准你们下次还会买我面子呢!” 他愉快地端起酒杯,向长鱼酒和云樗示意。 “混蛋!无耻!”云樗虽满脸愠怒,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酒杯。 长鱼酒也伸手接过酒杯,但他没喝,只是冷冷地看着吴起。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霜,散发丝丝寒意。 “要我买你面子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买我的面子?我请求你换下桑柔,你做得到吗?” 吴起叹了口气,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摇头道:“哎,看来这酒是注定喝不成了……真是可惜。” 明月无声,星光无语,大荒原里一片沉寂,秋蝉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鸣叫声,仿佛在挽留秋天的脚步。秋霜即将逝去,随之而来的是严酷的寒冬。 “谁说喝不成?”长鱼酒忽然端起了酒杯。 “喝酒就是喝酒,无关脸面。” 他将杯中烈酒统统灌入咽喉中,一滴不剩,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直想流泪。 “酒很烈,慢些喝。小神仙,如果你觉得撑不住了,就停下来。”吴起好意地提醒道。 云樗怕自己又像之前那样呛着,便小口小口地品啜。可还没喝上几口,两朵红晕便浮上了他的小脸。果然还是不胜酒力……半杯过后,云樗已隐隐显出醉态。 吴起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三个人隔着冰冷厚重的铁栅无言对酌。长鱼酒平日里自诩酒量不错,可这回他还没喝上几口,就已经半醉半醒,有些神志不清了。 “喂,我说,你把桑柔换掉吧。”他打着酒嗝对吴起道,“换我也行……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我最……最在行了。” “那怎么行?”吴起也喝得有些微醺。若是换作平日,他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这样醉过去的,但今夜他只想大醉一场。 “规矩都教了,哪还有换人的道理?” “切!你这人,不是从来都不讲规矩的么?”长鱼酒醉笑着倚在铁栏上,又一口气将杯中酒全部喝干,“像我这种没规没矩的人,上去不正好。” 吴起也笑。他笑着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你是爱着她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么,这么紧张她了……” 云樗已经喝得两眼冒金星了,狱中微暗的灯火在他视线里不断氲散开来,放大,模糊。 “我说你们两个,还……还真是厉害,这么烈的酒,还能边喝边聊天……不像我,嗝……” “那你呢?”长鱼酒笑着又问,“你是爱素萱娘多一些呢,还是爱田玉儿多一些呢?哎,这酒烫得我肚子里都起泡了呢。” “好久没人在我面前,提田玉儿这个名字了。”吴起倚靠在铁栏杆上,与长鱼酒仅有一拳之隔,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你现在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感觉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我的意思是,恍如隔世,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所以你上辈子爱的是玉儿,这辈子爱的是萱娘喽!”长鱼酒含混不清地醉笑道。 “别瞎讲,我吴起连半辈子都还没活到呢,哪里来的两辈子?” “那……说说你这半辈子不到的事儿吧。”长鱼酒眯着眼睛道。 “玉儿吧,算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绝对是假的,更何况后来啊,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在那以后她就像一块顽石硌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很不好受。但无论如何,生活总是不得不继续呀,所以我总是不断不断地强迫自己去忘记她,至于究竟强迫了多少回,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 “那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长鱼酒毫不留情地如斯评价。 “是啊,是我自作自受,活该受折磨,不像你俱酒,是真的命不好,生不逢时。韩妃跟了你,也是苦。” “可毕竟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往事莫重提,提了也无益。” 长鱼酒端起酒杯痛饮一口,将头枕在冰冷的栏杆上,偏过头对吴起道:“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总有种莫名强烈的感觉,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了。生活就是生活,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交错和机缘巧合?我和我的过去,中间就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水雾,我们只能两厢对望,看到个大概的朦胧轮廓,却始终回不去。” “是啊,根本就回不去呐!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断地试图逃离自己厌恶的过往,最后却发现,它根本就不会追过来,多么可笑!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在同自己较劲罢了!” “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呢。”长鱼酒道,“玉儿和萱娘,你究竟爱谁多一些?” “玉儿吧……”吴起咂了砸嘴道,“那时年少轻狂,懵懂无知,也容易动感情坠入情网。现在年岁大了,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反倒不太容易再爱上一个人。” “那么萱娘于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长鱼酒穷追不舍地问道。 “红颜知己吧,或许更多。人生在世,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总还免不了有些孤单。偌大一座禹王城里有她相伴,知道当自己一身疲惫地归来时,还有人会为自己点一盏灯,牵挂自己的喜乐安危,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不再奢求更多。”吴起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怅惘。 “可你毕竟还是一个人离开了魏国,不是吗?你没有带她一起离开。”长鱼酒道。 云樗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嗝……你们在聊什么呢……我也要听……我,我……” “呵,带她离开?你当是带件衣裳带几个铜板吗?这么容易!”醉眼朦胧间,吴起笑得很是惆怅,“你要让一个女人跟你走,就要好好负起责任。现在的我,就连自己的前程都担不起,更何况是她的呢?” “也是呢。”长鱼酒轻笑一声,道,“不过你现在已经混到丞相了,位高权重、势力滔天,叱咤风云、唯我独尊,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派人接她过来,与你同住吗?” “混到丞相那又如何?” 吴起略略一挑眉,偏过头对长鱼酒道:“即便混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担不起自己的前程。我们做奴才的,不过只有看主子脸色行事的份。伴君若伴虎,朝堂上杀机四伏,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从深渊上走过,从薄冰上屡过。倘若我哪天一个不慎丢了相印,到时候又该如何?难道要带着她睡大街么?” “所以你这辈子是注定不会带她走喽。”长鱼酒扼腕叹息道,“兴许她宁愿跟着你睡大街呢?” “纵然她心甘情愿,我也是绝不会答应的,就像你也不愿见到韩妃跟着你吃苦受难那般,我心里同样也会不好受。” 酒喝得差不多了,吴起吩咐随从再取些酒来。 “或许往后有机会,我还会回禹王城去看看她,顺便也去看看我曾经的那些部下,孤之过,uu看书 .uukansh.co孟公冶,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哎……说到阴晋之战,我总觉得就好像是一场隔世大梦,在不见天日的落雪崖里关了那么久,都关得我记忆模糊了。”长鱼酒轻叹一声,思绪犹然停留在那个朔风凛冽的冬季。 “阴晋之战也成过去了,回也回不去,纯当是个念想吧,想到还有人曾与你一起出生入死,想到当年的金戈铁马,冲锋陷阵,如今也就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了。” 长鱼酒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悲凉。他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辛辣得眼泪直流。 “还记得吗?”吴起望着窗外,眼神飘忽,“当时,你可被画镜那个女人折磨得差点发疯,有一回还从城楼摔下去了。幸好你这家伙福大命大,不然早被战马踏成肉泥了。” “你不也是吗?”长鱼酒笑道,“战败第二日在雪地里,你面对着阵亡将士的尸首,情绪几乎濒临崩溃,却依旧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吩咐剩下活着的人清理战场。” “不装能行么?”吴起醉眼朦胧地轻笑道,“我若慌了神,你们俩还有孤之过那小子,能不跟着慌神儿?” “也是哦。”长鱼酒又举杯,“不过咱们最后总算也赢了,至少没白枉费弟兄们的性命,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嗯。”吴起低声应了句,便不再开口。 “哎呀这酒喝得我头晕死了!我不喝了!”云樗任性地将酒杯丢到一边,索性枕着茅草堆呼呼大睡起来。 “所以你依旧不愿放弃桑柔,是吗?”长鱼酒又问。 第168章 君子有酒 “是。”吴起坚决道,“她是能听我话的人,我绝对不会放弃她。” 长鱼酒沉默了片刻,道:“那你要答应我,此番定要拼尽全力保她安全无虞,不然的话……” “我答应你。”吴起道,“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遇到半点危险。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记住你说过的话。”长鱼酒道。 “我答应你们,等祭天大典一结束,我就立马放你们离开郢都。楚国如今正值非常时期,你们现在一步也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有性命之虞的,就会是你们两个!” 长鱼酒轻笑了一声,道:“你是在保护我们吗?” 吴起也笑,笑得意味不明,“我是在企图保护你们,但你们若是不配合我,我也爱莫能助。郢都城毕竟是我的地盘,那些家伙暂时还找不到这边来,但依他们的能耐,迟早都会探听到消息寻过来的,不过到那时反正祭天大典也结束了,我就派人护送你们安全出城。当然,你们一旦出了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长鱼酒点了点头,“好。” 酒过三巡,两人都醉了。 冰冷的铁索在黑暗中泛出幽亮光泽,清泠的月光透过铁窗投落在茅草垛上,投在云樗酣睡的小脸上,安详恬静。 寂静的黑暗里,只听得长鱼酒又道:“你看看你自己,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待会儿可怎么回去啊?郢都城夜里这么多鬼,走在大街上可不怕被索了命去?” 迷迷糊糊中,吴起茫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我醉了吗?不可能,我吴起纵横半生、遍饮天下美酒,何时何地何曾醉过?嗯……无妨,反正我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哩!” “哎,有车就是好啊……”长鱼酒不禁感叹道。 “唱首歌儿吧。”吴起道,“唱完了我就回去。” “行。”长鱼酒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向窗外寂寥清冷的夜空,恍惚间感觉又回到了禹王城那个漫天流霜的夜。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吴起倚在铁栏边静静地聆听着,眼中闪现出深沉略带酒意的光芒。长鱼酒一直看着那缕光渐渐消失在破晓的晨曦中。 屈府。 “我听说,献玉使已经完成了祭坛的修筑工作,他的速度显然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得多呐!” 申不害负手立于窗边,望着远处夜幕下的繁华楚宫。长长黑袍披在他身上,袍子的边缘一直垂落到地,仿佛暗夜里一只硕大的蝙蝠。他紧攥着双拳,手臂上根根青筋凸起,宛若一条条青色的小蛇。 “宗主大可放心,不管他的速度有多快,筹备得多么周密详实,计划多么完美,他都一定会失败。因为……他是孤军奋战,而我们群起攻之。”屈宜臼嘴角噙着一抹阴鸷的冷笑。 “哼哼!”申不害也笑,“胆敢背叛我法家的,最终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慎到就是最好的例子,驭剑使是第一个,他献玉使就是第二个。” “不错,胆敢背叛宗主大人,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屈宜臼笑得极其谄媚。 申不害凝视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顿片刻后,又道:“公子那边有消息了?他是什么想法?” “打听过了。”屈宜臼眯起双眼,笑得像只老狐狸。 他凑上前去,压低声音在申不害耳畔道:“回宗主的话,小的不日前已亲自登门拜访过公子,顺便也跟他聊了聊,了解了他的意向。他是站在宗主这边的。” 申不害笑了,笑得志得意满,笑得恶毒狰狞。 “看来这楚国万里辽阔疆域,马上就将是法家的天下了!” 屈宜臼不失时机地出声恭维道:“恭喜宗主!贺喜宗主!” “若此番事成,法家的势力很快就能遍及到天下各个角落了。” “是的,宗主。” 申不害瞥了眼伏倒在脚下的屈宜臼,淡淡地开口道:“你此番也算立了大功一件,事成之后,献玉使的位置就是你的。” 屈宜臼两眼之中顿时放出光来。他连忙屈膝,向黑袍人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多谢宗主大人!” 吴起慵懒悠闲地斜卧在软塌上,饶有兴致地看桑柔费力记诵祭典礼仪规矩。 “你们中原人举办祭典真麻烦,规矩多,礼仪多,办一场祭典得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啊!” 桑柔看着礼官为她一一演示各种祭典礼仪,不觉头痛心烦,忍不住出声抱怨起来,“不像我们空桑人,即便如招魂节这般严肃重要的场合,也远没有你们来得繁琐。” “祭天大典是周天子祭祀东皇太一的盛大典礼,周天子乃天下之主,祭典当然庄严隆重些,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吴起悠闲地晃着酒杯,漫不经心搭着桑柔的话。 “周天子是天下之主?谁封的?我们空桑人可不承认!”桑柔较真道。 “你不承认便不承认吧。”吴起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反正你现在来了中原,就必须要守我们中原人的规矩。该遵守什么礼仪规矩,祭什么神,念什么祭典祝词,都由不得你,你必须听话。” “是呀……”桑柔叹息一声,苦笑道,“你们中原人祭典礼节多,可就苦了我了……” “你们空桑人的祭典又是怎样的呢?”吴起问。 桑柔拨开额前碎发,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空桑人的祭典随意多了,几乎没什么规矩礼仪可言。不论是主祭人还是巫师,或是参与祭典之人,在祭典上只管尽情欢歌纵舞便好。招魂节虽说是祭祀神灵和逝去的亡者,但祭祀的人脸上没有半分关于死亡的哀恸。空桑人用歌谣和舞蹈让自己精神振奋,在这场狂欢中尽情发泄平日里的不快和郁闷。众人在一片欢乐声中迎来神灵的福泽、亡者的魂灵,又在一众舞蹈中将它们送回天上地下,就好像稚子幼童玩的过家家那样美好。” “真有那样的祭典?”吴起不相信,“一个人若真能活得那般无拘无束,哪怕只活一夜也好。” “一个人当然能够活得这般无拘无束。”桑柔道,“只要他不在自己的心上栓一根锁链。” “启禀大人,祭天大典的全部礼仪规矩已为这位姑娘演示完毕。”礼官向吴起禀告道。 吴起点了点头,“嗯……这几日辛苦你们了,下去领赏吧。” “多谢大人!”礼官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吴起锐利而深沉的目光又落在桑柔身上,“都记下了?” 桑柔点点头,道:“繁缛礼节很多,但我基本都已经记得差不多了。” “知道自己到时候要做什么了?” 桑柔仍旧点头,“知道了。” “这场祭天大典对楚国的重要性,想必你也该知道的吧,泱泱大楚的前途命运可全系在这场祭典上了。”吴起又道,“到时候可不容许你出半分差错。只要这场祭典的任何一环出现任何一个小小差错,对整场祭典而言都将是致命性的打击。” 桑柔垂眼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吴起叹了口气,重新倚回软塌上,“那你同样也要明白这场祭典的危险程度,国中敌对势力鱼龙混杂、层出不穷,郢都城卧虎藏龙危机四伏,我此番举办祭天大典,国中定有人存了异心欲伺机制造混乱,所以这个任务于你而言,绝对是一次不小的挑战。我答应过他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安全无虞,你也要尽力配合我。” “他?”桑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吴起口中的“他”是谁。 “你,你见过他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起点头,“你放心,郢都毕竟是我的地盘,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哦。”桑柔松了口气,眼底流转着淡淡的情绪和不知名的情愫。 “我把他们关在了郢都城南郊大牢里,正对着举办祭典的都城大平原,届时他们将有幸目睹祭典的全过程,看书 w.ukansu.m 所以你要好好表现,不能让他失望了。” 桑柔默默地注视吴起许久,忽然开口问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我想见一见他们。” “你想见他们?”吴起略略一挑眉,“没这个必要吧。等祭天大典一结束,你们自然就能够见面了。” 桑柔一双美目黯了黯,旋即又不死心道:“可我现在就想见他们。我只想跟他们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不行!这样很容易暴露他俩的位置!”吴起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可知在当今郢都城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吗?” “我知道!”桑柔情绪激动道,“我知道他们如今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才更想见他们一面,向他们交代一些事情,况且……况且……”她突然不说话了,泠泠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 吴起平素最见不得女人哭,见桑柔流泪顿时一阵心烦。 “算我求求你了,大人!” “哎……”吴起叹了口气,轻声道,“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哎,他这辈子尽管命途多舛,却碰到了你这样一个好女人,终究也不算太亏。罢了罢了,让你们在祭天大典前见上一面也好,免得到时候发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女人啊,真是麻烦……” 桑柔一双美目瞬间迸发出光芒。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他们在哪儿了吧?”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吴起道,“今天夜里,我会派相府的车送你过去,下了车自会有人接应你。” 桑柔感激地俯下身子,朝吴起深鞠一躬:“谢大人成全!” 第169章 7日 “他们藏身的具体地点,我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即便是你。” “无妨,我不过是想同他们见上一面,只要知道他们现在平安无事就好,并不需要知道他们具体在哪儿。” 吴起用他那双深沉的眼眸打量着她,目光里淡淡的波澜不惊。他忽而一笑,道:“你方才说这话的口吻,倒是跟某个女人很相像,我差点都以为你被她夺了魂去。” “哦?”桑柔美目“滴溜溜”地转了转,狡黠一笑,“是萱娘么?” 吴起没有答话。他从桌上拎起酒壶,为自己重新斟上满满一杯,无声啜饮起来。 见他沉默不语,桑柔又笑,“我觉得,其实你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冷酷,你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哦,是么?”吴起眯了眯眼,放下酒樽,“人们往往容易被眼前美好的幻象所蒙蔽,以至于他们最终天真地以为,那就应该是事实本身。他们用‘其实’这两个字眼儿,来描述这种所谓的事实真相。” “可你确实不是个冷酷的人啊,我又没说错。”桑柔道,“对待女子,你一向温柔有礼。” “温柔有礼?”吴起冷笑一声,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倘若我真是个温柔有礼的男人,也不至于会对女人拔刀相向了。” 桑柔沉默了。那个让她觉得“温柔有礼”的男人,却是天下人眼里最冷血最残酷的人渣无赖,因为“杀妻求将”而臭名昭著、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是多么滑稽而矛盾的一件事! 良久,桑柔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是多么巨大的一股信念,才会逼着一个温柔有礼的男人,去杀一个他爱的女人。我真的不懂,每时每刻,分分秒秒,你内心都在想些什么?”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吴起的语气淡淡的,依旧是那句话。 “即便知道了,你也不会真懂。做好你该做的事,少管闲事。” 桑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祭典的礼服今晨刚刚送到相府,你且穿上给我瞧瞧。” 桑柔乖巧地垂下眼帘,“好。” “启禀大王,祭典的礼服已于昨夜全部赶制完毕,祭坛修筑事宜也已步入尾声,大王可亲自前往南郊视察。” 楚王满意地点了点头,轻捋着胡须道:“好,好,不愧是沉玉先生,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寡人叹为观止。” “启禀大王,祭祀用的食材也已备齐,只待冬至前夜教膳房精心烹调。美酒与祭器礼器均已备齐,一切就绪。” “嗯……沉玉先生,今日距冬至祭典还有几日?”楚王沉吟着问道。 吴起恭敬地答道:“启禀大王,还有七日。” “只有七日了么……”楚王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后脑勺枕在王座上,面露疲态。 “是的,大王,祭天大典即将到来。在这七日内,大王定要好好休息,斋戒其间还是以清心静修为主,切莫累坏身子影响祭典。” 楚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寡人知道了,先生且退下吧……” 吴起还想说些什么,他动了动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诺。”他恭敬地朝楚王行了一礼,转身步出了大殿。 夜深了。午夜的大牢寂静到令人战栗,仿佛一座冰冷的坟场,充斥着惊怖与恐惧。唯有铁链仍在黑暗中闪着寒光,让这个本就寒冷的冬夜愈发寒冷惊心了。 桑柔跟随管事狱卒无声地穿行在这寂寥的“坟场”里,清冷的月光在地上氲开一片光圈,映照出她苍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扑扇,一双美目尽管疲惫憔悴,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起期盼的光芒。 “到了。”管事狱卒在一座牢房前停下脚步。 “多谢这位大哥引路。” “相府的车在外面候着。今天的事,你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是。”桑柔乖顺地冲他点了点头,管事狱卒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桑柔?是你吗?”黑暗中传来了云樗的声音,带着小心谨慎的试探。 听见同伴久违熟悉的说话声,桑柔不由大喜过望。 “是!是我!你们,你们都在吗?” 长鱼酒忽然站了起来,黑暗里,只听得铁链发出“哗啦”一声响动。但他也仅仅只是站了起来,既没有走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桑柔优美的轮廓一点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云樗飞奔至门边,双手紧紧攥住冰冷厚重的铁栅栏。 “桑柔,我没有听错吧桑柔,真的是你?”他激动地大声道。 桑柔听着云樗温暖热切的问候,忽然有种掉眼泪的冲动,但思及三人眼下所处的危险境况,她毕竟还是忍住了。 “桑柔,你可总算是来了,可把我和曲生给吓坏了。”云樗激动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看你现在安然无恙,我们也可放心了!” 黑暗中,桑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嗯……放心,我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在祭天大典开始之前,再来看你们一眼。” 长鱼酒拖着铁链走到门边,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她,深沉而复杂的目光教人难以读懂。 “阿曲。” 桑柔也看着他,许久又开口道:“你瘦了。” “你也瘦了。”长鱼酒道。 桑柔叹了口气,“哎……最近为了祭天大典的事情,忙进忙出累得快虚脱了。又是这套礼节又是那套规矩的,流程繁琐得惊人,我都快被那丞相大人折腾死了。” “吴起么……”长鱼酒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桑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正色问道,“这分明是楚国的祭典,你一个外族人为何会被卷进去?” “难道九嶷山不是楚国的一部分吗?”桑柔反问道,“空桑人尽管独立于世,不与外界来往,但湘江与九嶷山毕竟属楚国地界范围之内,怎么说我们也算半个楚国人。” 桑柔编了个荒唐可笑的理由。她企图绕开吴起,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都始终绕不开。 长鱼酒已经开口了,“吴起究竟为何要那样安排?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是啊!”云樗附和道,“我们都还以为那混蛋把你给关到别处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他竟会让你参加祭天大典!” “啊,这没什么的……”桑柔刻意压低声音,显得局促不安,企图避开某些关键部分,“他说我们一向合作得很愉快,这一次同样不会例外。” “如果这一次就是个例外呢?”长鱼酒冷冷地反问道,“如果这一次,你们的合作失败了呢?你拿什么承担失败的后果?” 云樗沉默了。桑柔沉默了,她在思索着该如何向长鱼酒解释。 过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道:“可我别无选择了,阿曲。他以你们俩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答应他。”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和盘托出,因为现在的她同样也没有选择。 长鱼酒忽然冷笑,“以我们俩的性命相要挟?他怎么说?如果你不答应与他合作,他就会杀了我们?” “我当时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并没有考虑太多其他……”桑柔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渐渐听不见了。 “可他根本不可能杀了我们,不是吗?”长鱼酒冷声道,“我体内蕴藏的神秘宗师血脉,无数江湖高手趋之若鹜、纷而争之,u看书 .uuknshu.c 他留着我还有用,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结果我的性命的。难道你不会用脑筋稍微想一想吗?” “曲生!”云樗突然出声怒喝道,“你怎么这般对桑柔说话?她只不过是担心我们的安危,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根本不该答应吴起的,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了!”长鱼酒也怒了,“这场祭天大典注定会流血!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我知道。”桑柔平静地答道,“我全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只能前进。但毫无疑问我没有选择,不是吗?我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可言。若是我当时拒绝了他,像他那样偏激执拗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我如何担得起你们的性命?我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曲生,你去责怪桑柔做什么?”云樗道,“她也是被逼无奈才迫不得已答应与吴起合作。既然现在已没了退路,那就迈开步子大胆地往前走呗!” “哎……你这小家伙,倒是豁达。”长鱼酒看着云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是着急啊,楚国此次祭天大典意义重大、非比寻常,祭典能否顺利举行,关系到楚国在天下诸国中的地位,如今江湖上各路高手暗中汇聚郢都城,恐怕便是与这场祭典有关系。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祭典上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我既已卷进这件事中,再要抽身已是不可能。祭典重要也好,不祥的预感也罢,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桑柔轻叹一声,闭上眼。 第170章 黄金岁月 “那一日……你们应该也会在此地观摩吧。”桑柔迟疑着道。 “从这里望出去,一览无余。”云樗道,“吴起精心设计的局,我们不看都不行。” “哦。”桑柔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似乎显得忧心忡忡,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掩盖住了眼里的光。 “怎么了,桑柔?”云樗觉察到了她的异样。 “啊……没什么。”桑柔忙乱地理了理云鬓,小声道,“吴起答应过我,等祭天大典一结束就立刻放我们出城,到时候我就能陪着你们云游四方、走遍天下了。” “好啊好啊!”云樗一双灵秀的大眼睛顿时神采奕奕,“咱们要不现在先讨论一下吧,到时候去哪儿玩?” 一想到祭典后等待他们的黄金般的日子,长鱼酒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由轻快起来。 “我们往北走吧。”他提议道,“去瞧瞧传说中万里冰封的雪国。” “哪有这样的国度呀!开什么玩笑?”云樗嚷嚷着摇头道。 “那就去你的姑射山做客。”长鱼酒半开玩笑道,“到时候你的师傅和师兄们不会不欢迎我们吧?” “当然不会!” “或者我们仨干脆就乘个葫芦瓢,从湘江的源头顺流而下,一直漂,一直漂,漂到哪处好景致就上去看看,如何?”长鱼酒又道。 “好啊好啊!”云樗灿烂地笑道。 桑柔也笑了。想到前方触手可得的黄金岁月,郢都城郊阴冷潮湿的大牢里一时充满欢歌笑语,仿佛融融春意照进冬夜长空,驱散万古悠长的寒冷。 桑柔温柔地注视着长鱼酒,忽然用一种认真的语气轻声道:“阿曲,我想说的是……其实以后的路,你大可不必一个人走完。” 云樗也看着长鱼酒。 长鱼酒认真地点了点头,将双手穿过铁栅栏的缝隙,用力握住桑柔那一双冰凉的手。她的手很凉很凉,就好像不存在体温似的,让人忍不住心疼。 “我答应你。”他轻声呢喃道,“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桑柔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清丽的脸上终于绽开许久未见的笑颜,如紫云英徐徐盛放,明艳迷人。 “别忘了你今日许下的诺言,倘若你敢抛下我一个人先走,我可是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的哟!” 长鱼酒笑了,“谁毁诺还不一定呢!若是你先毁诺了呢?倘若你抛下我一个人先离去了呢?” 桑柔腼腆地低下了头,小声道:“绝对不会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追我到天涯海角好了。” 长鱼酒笑了。他已许久未曾如此放松地笑过了,那一笑就好像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重负统统卸走了,整个人瞬间轻盈畅快起来。果然,平日里多笑笑还是有好处的。 毋庸置疑,他的过去是沉重的,家国离乱,谋权篡位,爱恨纠葛,生活动荡,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但随着天下时局风云变幻,过去的一切也终于成了过去,再不会回来。他的未来可以是轻盈的,只有无限美妙的风景和他深爱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畅快轻盈的欢歌笑语,那样美妙的黄金岁月,他思之如狂。 长鱼酒伸出手,轻轻抚摸桑柔白皙清丽的脸颊,仿佛要将她美丽的容颜永远镌刻在脑海中,直到地老天荒山河崩摧。冰冷的铁链发出刺耳冰冷的“叮当”声。 “咳咳!”云樗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喂喂!连这位铁链大爷都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个人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他的感受?哼!小心我抛下你们两个自己去玩!” 听了云樗赌气般的玩笑话,长鱼酒和桑柔不由地相视一笑。 “那我们俩就一直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云樗不悦地小声咕哝道:“我回姑射山去!谅你们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回姑射山?”桑柔笑着打趣道,“那我们即便把整座姑射山掀翻了去,也要把你这小家伙挖出来!” “有师傅师兄在,你们俩还想把姑射山掀翻了去?”云樗嗤笑着瞪了两人一眼,“就凭你们两个家伙的功力,连我师傅的衣袍都掀不起来!” “可我们为何要掀你师傅的衣袍呢?”长鱼酒坏笑着道,“我们可都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种苟且不义之事呢?” 这下子云樗算是无话可说了。 “好吧,你们赢了,我跟你们走便是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道,“不过我可要跟你们约法三章,你们到时候若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我就丢下你们回姑射山喽!” 桑柔的脸“唰”地红了。 “说什么呢你,小家伙!”她伸手在云樗脑门上弹了一下。 云樗还想跳起来反驳她,但管事狱卒已经过来了。 “时辰已到,姑娘请随我速速出去。” 桑柔向他颔首致意,彬彬有礼道:“有劳大哥了,我这就来。” 她最后看了长鱼酒和云樗一眼,美目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与不舍,纤长的睫毛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娇弱而凄美。长鱼酒淡笑着冲她微微点头。 “别怕,我们会在你身后注视着你的。” “要是怕了,就往我们这边看一眼!”云樗嚷嚷道。 桑柔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般,她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道:“那……我先走了。咱们祭典后再见。” 她转身跟着管事狱卒离开了。在转身的那一刻,忧虑与不安又重新爬上她明艳又憔悴的面庞。 一声悠长的太息,在寂静而阴冷的大牢里响起。距离祭天大典仅有七日时间了。 十二月十七日。屈府。 秋兰丛生的堂上在举行某种隐秘聚会,雕工精致的朱红色窗门关得死死的,不让一点声音漏出去。 聚会排场盛大而隆重,堂上左右各摆一张长桌,桌边顺次而下坐一排人,他们面前摆放精致的菜肴和茶点,每个人都面色严肃,从穿着举止和相貌身形来看,都绝不是什么凡俗之士。 屈宜臼面朝两张长桌,坐在堂上正中央,俨然是一家之主的气魄,面容端庄严肃,威严不可侵犯。谁又会想到他曾对着申不害露出那般谄媚的神色呢? 这时,屈宜臼左手边第四个人起身道:“敢问屈先生,宗主大人到了吗?” 那人穿一袭黑衣,以黑布遮眼,形貌异常诡异,一看就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屈宜臼闻言只是笑了笑,端起手边的香茗轻抿一口,这才悠闲地开口道:“宗主大人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已经在这儿了?”问话的那个黑衣人慌忙环顾四周,神色警觉,却并未见到一丝人影。 “敢问宗主大人眼下身在何方?在下为何看不见他?”话一出口,那人便立刻后悔了,因为毫无疑问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才是当世顶尖高手具备的能耐。 好在屈宜臼并未嘲笑他的愚蠢,更没有厉声数落他,只是淡然地一边品啜着香茗一边道:“对于此事,诸位大可放心,到了你们需要宗主大人的时候,他自然就会露面的。” 屈宜臼话音刚落,一股巨大沉重的威压忽然在堂中弥漫开来,惊天的压迫力令得空间都起了褶皱涟漪,变得扭曲而虚幻。 “咯嗒咯嗒!” 茶碗在桌案上剧烈震颤,里面的茶水晃晃悠悠洒了大半,流得到处都是。 毫无疑问,那人当然是在的! 霎时间,满座宾客无不变色。千斤顶般的压力由上而下传递而来,压迫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屈宜臼站起身来,朝着堂上某处虚空恭敬地拱了拱手。 “宗主大人。” 就在一瞬间,那股强悍的威压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满座宾客不由长舒一口气,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uu看书 .uukanshu.cm以平复自己方才紧张压抑的情绪。 众目睽睽之下,屈宜臼转过身来,面向众宾客。 “今日屈府小聚,首先感谢诸位赏光莅临,买法家和我屈某人的面子。楚国于郢都南郊举办祭天大典,实属熊氏开国以来头一回,实不相瞒,此次祭典关系到我泱泱大楚的前途命运,意义非凡重大。诸位能够于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楚国祭天大典,这份情意我屈某人定会铭记心头,宗主大人亦会铭记心头。倘若各位能助我大楚顺利完成祭典,事成之后宗主大人必有重酬。区区宴席,无需过多讲究,诸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大可一吐为快。” 宴席上沉默了片刻,忽见得屈宜臼左手边第一人起身道:“在下齐国田路,进城之前曾听说,屈兄想请我等在祭天大典上帮一个忙,在下很好奇,斗胆一问,究竟要吾等帮什么样的忙?屈兄可否说得详细些?” 这个名为田路的人问得很直接,以至于习惯于迂回的屈宜臼明显怔了片刻。这样直接的问题,让他始料未及,但他立刻用平日里一贯谦和的笑容掩去了面上的慌张。 “呵呵,没想到田兄问话如此直接,倒让屈某人有些讶异。不过也好,在座诸位都是江湖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直接开门见山倒也无伤大雅。既然各位对此事如此好奇,在下就不妨直说了,屈某此番邀请诸位莅临郢都,实乃希望诸位能……” 一袭黑袍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嘴角勾起的冰冷弧度宛如世上最锋利的刀子,幽幽寒光顺着刀尖流过,森冷而残酷。 第171章 冬至日 “倘若诸位能助法家成此大事,不仅公子允诺将同诸位结秦晋之好,法家也会为各位在江湖上提供一片荫蔽之所。天下七十二分舵和郢都城的大门,将随时为各位敞开,各位可以随意在江湖和朝堂上自由来去,只要那日事成……” “倘若诸位日后遇到什么麻烦,可随时前来投奔法家,吾辈自当倾力相助,以报答诸位今日的大恩大德。” “屈兄言重了。”田路摆了摆手,起身道,“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何况此事本就于我等有利,本在义务之内,谈不上帮忙。” 屈宜臼谦和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森冷寒光。 “那么屈某人,就在此谢过各位了。宴席已经开始,诸位可尽情开怀畅饮……” 灰色的天穹阴沉沉的,大块浓云囤积归聚,郢都城隐没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孤独萧条。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走来一个人,白衣胜雪,墨发飘飘,面色清朗肃穆如画,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近狎。他明朗而清澈的双眸深深凝望远处的地平线,眼底闪过微微不可见的光芒,明月般苍茫,桃花般烂漫,又似旷古悠长的岁月,一眼望不穿。 “只剩下五日了么……” 他抬起头,注视着天空中阴郁厚重的积雨云,伸手捋了捋微有凌乱的白色衣衫。 郢都城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了吧…… 他长长太息一声,踏着飘忽而虚渺的步子,消失在了郢都城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 十二月廿二。冬至。 郢都城南,楚祭天于郊。 冬日清晨的寒风冰冷刺骨,如刀子般凛冽锋利,毫不留情地鞭笞人们本就紧绷的神经。高耸宽阔的圆形祭坛上空阔寂寥无人,唯有栗烈寒风在台面上肆虐狂舞,仿佛是这祭坛的霸主。 祭坛周围累起了一圈又高又厚实的柴垛,柴垛顶端稍高于祭坛台面。干燥的柴垛上按照某种顺序摆放各式祭器玉器:酒樽、玉璧、玉圭、龙舟。甘美的琼浆玉露装在酒樽里,雕工精巧的酒樽装在龙舟中,来自五湖四海的珍奇异宝交相辉映,争奇斗艳流光溢彩,粼粼彩光照亮郢都城灰蒙蒙的天空。 这是一个阴郁的冬晨,不出意外地,阳光依旧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出现,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半空中,如捕猎的鹰隼般盘旋徘徊,“呜呜”的哭泣声绵延千里。 高大的圆形祭坛在祭天礼仪中被称作“圆丘”,天圆地方,圆形正好代表了人们臆想中苍天的形象,圆形的祭坛专门为祭天而建。 冷得要结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无形而巨大的威压笼罩在祭坛上空,随时都可能将这堆脆生生的木头压塌。南郊大荒原上早已挤满了上千人:国君、百官、庶民,所有参与祭典之人平等地踏在荒原之上,无贵无贱,无长无少。所有人共同呼吸着荒原上冰冷的空气,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感受因紧张而带来的战栗惊怖。 庶民百姓在祭场两侧围观,国君与百官站在祭场中央整顿服饰,耐心等待祭祀开始。乐官在祭坛下准备就绪,竽、箫、鼓、埙,只待时辰一到众乐齐响。 长鱼酒和云樗透过厚厚的铁栅栏向外望去,恰好能望到肃立于祭场正中的楚王。楚王身上披了厚厚的玄色貂皮裘袄,身穿富丽繁复衮服,服饰上绣着日月星辰、山川龙蟒等纹饰图案,意即“与天地齐光,与日月同寿,福泽庇天地,万寿永无疆。” 楚王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华贵冠冕,长长的旒从眼帘垂下,在寒风中簌簌晃动,映得他的面庞隐隐绰绰、看不分明。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又怀有怎样一种心境,但毫无疑问,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一名合格的君王决不能让任何人揣度出他的心思。 在凛冽寒风之中,他伸手接过礼官恭敬呈上的大圭,将圭别在自己腰际。纯澈的碧玉与金色龙纹腰带交相辉映,清新亮丽,为原本灰淡的荒原平添几分色彩与光芒。 楚王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和天下之主周天子一般无二。 吴起今日穿着一件蟒纹玄色长袍,以玉锦带束腰,玄色暗纹带束发,足蹬金靴,灰色披风罩身,无过多繁琐累赘的纹饰,大气端庄而不失华贵,气宇轩昂丰神俊朗。那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眸满是奕奕神采和凌厉气势,好似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但意气风发之中又带了三分成熟稳重,显然比起那些少年人,他经历过了太多的岁月磨砺和风霜洗礼,多到已经懒得去回忆了。 云樗还从见过吴起打扮得如此大气俊朗,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凌乱破旧的衣衫,内心不由感到一阵沮丧。长鱼酒负手立在铁窗边,两眼紧盯着祭场,不让任何一丝微小动静逃过他的感知。 片刻后,又一名礼官缓步上前,以双手恭敬地呈上镇圭。 镇圭镇圭,以大圭镇之,镇四境六合,镇八荒天地,以玉圭镇天下。《礼》曰:“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此镇圭以四镇之山为雕饰,取其安定四方之义,天子持镇圭祭天,以抒其一统天下之祈愿。 楚王伸出双手,小心接过镇圭捧在怀中,神色肃穆地一步步缓缓登上祭坛,将镇圭持于胸前,面朝西方肃立于圆丘东南角。 群臣百官一字排开,整齐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吴起身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跪在距离祭坛最近的地方。 祭场外侧的庶民百姓也纷纷效仿着跪下来,向他们的国君俯首称臣,致以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时辰未到,祭典尚未开始。楚王孤身立在高耸宽阔的祭坛上,任由凛冽寒风在他头顶呼啸肆虐。与脚下的祭坛相比,他的身影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小到极有可能落入他人视线的缝隙。不过毕竟没有任何一道视线会漏过他。这一刻,万千视线共同汇聚在这道渺小的身影上。 “呼——” 北风呼啸着,吹起楚王厚重的大裘,澄碧纯澈的镇圭在风中泛着幽亮的流光,风中隐隐传来场外百姓的窃窃私语声。一切准备就绪,祭天大典即将拉开帷幕。 长鱼酒的视线在场内搜寻了半天,却始终没见着桑柔。 “你看见桑柔了吗?”长鱼酒轻声问同样紧盯祭场的云樗。 云樗摇摇头。 “最好她不要出现。”长鱼酒轻声喃喃道。 云樗叹了口气,依旧摇头道:“祭天大典还没开始呢。等正式开场后,她大概就会现身了吧。” “是啊。”长鱼酒苦笑一声,无奈叹息,“可我们却只能傻傻地呆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他用力挣了挣束缚手脚的铁链,却没有任何效果。冰冷的铁链晃动了两下,依旧纹丝不动。 “他既已将我们关在这里了,干嘛还要用铁链锁住我们的双手双脚?难不成还怕我们破门而出?”云樗没好气地抱怨道。uu看书ww.uukanh.m 显然这恼人的铁链弄得他行动极不方便。 “或许是的。”长鱼酒道,“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而且眼下他非常害怕我们离开这里,足以见得他对这场祭典的重视程度。” “难不成他还怕我们跑到祭场上捣乱?” “不是。”长鱼酒摇头道,“他是怕我们跑出去被人抓住。如今郢都城里卧虎藏龙、危机四伏,到处是隐秘门派江湖高手,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眼线,这座城已经容不下我们乱跑了,倘若我们不慎被哪个敌对门派捉了去,后果很可能对他不利。” “哈,原来他也有害怕的事呢!” 长鱼酒叹了口气,视线移向祭坛下方神色肃穆的吴起,漆黑的双眸里有不知名的情绪在跳动。 “他当然有。只要是人,都会恐惧。”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南郊大荒原上忽然鼓乐齐鸣,乐官开始演奏,意味着祭典正式拉开帷幕。各式各样的乐器声音有序掺杂在一起,给人以莫大的听觉享受。 那乐曲的基调是庄严肃穆的,与祭天大典的场合相称,但在庄重之中分明又夹杂了些许淡淡的悲悯情绪,宛若天神俯瞰天下苍生,宛若天下苍生与天神朗然相对。 鼓声铿锵有力,如雨点急促迅速,无形之中渲染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咚、咚、咚、” 在急促激昂的鼓乐声里,只听一名礼官高声大喊道:“时辰到,祭天大典开始——” 他嘹亮的声音渐渐为寒风呼啸声淹没,而随着他那一声宣告,一场最盛大的祭典在这凛冽冬至缓缓拉开序幕。 第172章 烟火气 冬至日,阴鬼越过冥界大门,游离飘荡于天地之间,肆虐无辜黎民百姓,故而天子率领百官百姓祈求天帝庇佑,使良民无受鬼怪侵扰,平安喜乐无殃。 礼官用尖利的声音高声大喊道:“吉日兮辰良,临风发兮浩歌。葳蕤玉树兮祝杯,舞长剑兮驱鬼。蕙肴桂酒兮俱陈,象白曲生兮穆祀。君之来兮乘云,欣安康兮乐极!” 随着他高声道出祝词,另一名礼官牵着祭天用的猪牛羊缓缓登上圆丘,恭敬地将牵绳交到楚王手中。 楚王接过牵绳,小心翼翼地鲜活的猪牛羊等牲口牵到圆丘正中,然后当着底下百官百姓的面,拔出腰间长剑,毫不留情地将牲口全部宰杀。 长鱼酒只看见几道冰冷寒光闪过,然后就见了血。淋漓鲜血顷刻间流得满地都是,鲜血染红了楚王脚下的祭坛,染红了泛着寒光的森冷剑锋,染红了楚王那双尊贵的手,又顺着祭坛的边缘淌到地上。 “嘀嗒、嘀嗒、” 血珠落地的声音如缕不绝,一声声扣动着观者的心弦。 但楚王根本毫不在乎。因为他手上这血一点都不肮脏,不仅不肮脏,反而是高贵而神圣的。从牺牲体内流出的新鲜血液是要献给天上诸神的,是用来祭奠他们脚下这片辽阔的疆域的,它们的血是这个时代的一瓢圣水,无比珍贵。 “真是恶心。”云樗看着这血淋淋的场景,直蹙眉头,“咱们中原人素来以儒雅守礼闻名四海,可这南蛮子偏偏丢咱们的脸面。祭天大典怎可如此血腥?跟没受过教化似的!” “他们没有做错,祭祀原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长鱼酒道,“更何况这还是一场会流血的祭典。” 楚王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小心抱起死去的祭品,围着圆丘的边缘缓步走了一圈,将它们的血慢慢淋在圆丘外围处。 紧接着,他又迈着庄严的步调,走向摆在祭坛上的祭器和玉器。长鱼酒感知力敏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先前在“沉璧”里头见到的那批宝贝,也就是吴起命燕商运来的那批值钱货物。 楚王高举祭品过眉,将祭品的血淋在晶莹剔透的玉璧上,又洒在精美华丽的酒樽里,滴落在缤纷柔滑的缯帛之上,毫无怜惜之意。云樗眼睁睁看着那些奇珍异宝为鲜血所污染,却什么也做不了。 “多好的宝贝,可惜了,还不如给我……”他不满地咕哝道。 这鲜血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流光溢彩的祭器染了鲜血,反倒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来,粼粼彩光照亮阴沉的天穹。天边微微有光芒流动,浓云隐约有散去的兆头。 这时,五名礼官登上圆丘,将楚王淋了血的祭器、玉器抬起,小心翼翼地搬运到累得高高的柴垛上,接着又从楚王手中接过被宰杀的猪牛羊,将它们的尸身也一并摆放在柴垛上。 空气里溢满了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那味道弥散在整片祭场中,弥散在萧索的大荒原上,弥散在郢都城南郊,弥散在苍茫天地之间,久久不愿散去。那是祭品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执拗的印记。 祭场上的围观人群受了这血腥味的刺激,不由地一阵骚动混乱。 “真恶心。”云樗嫌恶地捂住口鼻,连声抱怨道,“离这么远都闻到了,我都快吐出来了。难道这就祭祀要付出的代价吗?” 长鱼酒轻点了点头,两眼紧紧盯着大荒原上的圆形祭坛,看也不看云樗一眼。 吴起肃立在祭坛之下,静默注视着圆丘上楚王和礼官的一举一动,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幽深若寒潭,波澜不惊,没有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长鱼酒的目光落在祭场外围骚动的人群中。在那里究竟隐藏有多少高手?他们虽已在人群中敛去了行迹,也敛去了那独属于高手的强悍威压,但他们的气息还在,虽然比起即将燃尽的烛火还要微弱三分,但长鱼酒依旧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他们强大而隐晦的气息。 祭典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天地间早已被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充斥弥漫,就好像郢都城里的大街小巷,表面看似繁华祥和,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云樗缓步上前,轻拍了拍长鱼酒的肩以示安慰。 “放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长鱼酒轻叹一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但愿如你所言。” 祭场上再一次响起鼓乐声,乐官开始第二次演奏:高举大槌把鼓擂响,舒缓节拍歌声悠扬,吹竽弹瑟纵情欢唱,五音交汇众乐合鸣。 纷繁嘈杂的鼓乐声中,只听见一个空灵纯净的女音在轻轻吟诵:“吉日兮辰良,临风发兮浩歌。葳蕤玉树兮祝杯,舞长剑兮驱鬼。蕙肴桂酒兮俱陈,象白曲生兮穆祀。君之来兮乘云,欣安康兮乐极!” 在听到歌声的那一刻,长鱼酒和云樗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是桑柔! 空灵纯净的嗓音,欢快明丽的歌声,带着豆蔻年华少女特有的灵动,和空桑山水的清新神秘,绝对是桑柔在唱歌,没有错。 可偌大一片祭场上只闻歌声,却不见歌者。 与长鱼酒和云樗一般困惑的,还有祭坛下方的百官和祭场外围的庶民百姓。 “究竟是谁在唱歌?” 他们四下环顾打量,却始终不见唱出这美丽歌声的歌者。 空灵的歌声消失了。 礼官尖利高亢的声音在凛冽寒风中响起,“穆将愉兮上皇,恭请东皇太一大人降世!” 另一名礼官高举火把缓步登上祭坛,火星在寒风中不断四散飞溅,温暖的火微微驱散冬日的寒冷,但片刻后,铺天盖地的寒气又随之而来,将那仅有的温暖蚕食殆尽。 祭场上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缕跳动的火光,就好像在看漫漫无尽冬夜里唯一的一丝光亮,这光亮在寒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未曾熄灭,未曾消失。 礼官缓步上前,恭敬地将火把呈给楚王。 楚王神色肃穆地接过火把,将其高举过眉,向大荒原上全体参与祭典之人示意,以宣示他对这缕唯一光亮的主权——唯有他,才能带领圆丘之下的众生走出战火纷飞的长夜,走向光明的永生。 “他在做什么?”云樗指着祭坛上的楚王问道。 “禋祀。”长鱼酒解释道,“凡人没有能力将祭品运到天上,只得把祭品放在柴垛上点燃焚烧,让它们的气味伴随烟火气一起升到天上,使诸神得以嗅到,并感受到祭祀之人的虔诚与敬意。” 说话间,楚王小心翼翼地用火把引燃了柴垛。 “轰”地一下,整座柴垛旋即剧烈地熊熊燃烧,狰狞而巨大的火舌将柴垛尽数吞噬而去,场面惊心动魄、壮观异常。 楚王将火把递还给侯立的礼官,然后转过身,在静默中注视着柴垛“噼噼啪啪”地燃烧。祭场上温度骤升,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一阵燥热,离祭台较近的人甚至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豆大的汗珠不断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吞噬一切的烈焰在寒风中狞笑着,愈烧愈旺,无情吞噬澄澈通透的玉璧、华丽气派的大圭、雕工精巧的酒樽、缤纷绮丽的缣帛,也无情吞噬那早已没了气息的猪牛羊的躯体。uu看书.uukansh.cm “这么好的东西,他们就这样一把火全烧掉了?”云樗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长鱼酒眼睁睁看着那块清润玉璧沉入熊熊火海之中,化为一堆焦黑丑陋的糊状物。他简直不忍再看,但他仍然强迫自己看下去。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焦味,一簇巨大的烟火徐徐升腾至半空,那烟火仿佛是被吞噬的珍宝在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那是它们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最后证据。 “烟火真的升腾起来了耶!”云樗惊异道,“天上诸神真的能够嗅到这难闻的焦味吗?要是真能嗅得到,估计死也不肯下来了吧!哈哈!” “可祂们确实能嗅到玉璧的气息。”长鱼酒道。 人们幻想着那缕烟火能够真的升上天际,一直通到天神那里。天上诸神嗅到烟火里的祭品气息,为下界祭祀之人的诚意所打动,于是现世降福,以庇佑众生。多么奇异而美妙的幻想,就好像人世间凋谢的花的芳香,升上天际,又绽开和人世间一样的花朵来,就像人的魂魄从尸身袅袅上升,然后在天上积聚一处,把地上的肉体描摹绘写出来。 燃烧祭品的烟火上升到天穹,凝聚成祭坛上缤纷华丽的祭品的情状,这想象多么天真烂漫? 霎时间祭场上鼓声齐动,弹起锦瑟交相擂鼓,撞击洪钟震动架柱,双管齐鸣吹响笙竽,和应旋律节拍明快。 纷繁缭乱的鼓乐声中,只听得礼官高声大喊道:“穆将愉兮上皇,恭请东皇太一大人降世!” 这一刻,大荒原上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第173章 司命祭舞 凛冽寒风中,只有礼官尖细嘹亮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着,余音久久不散。 在那一瞬,祭坛上忽然有光闪动。绛紫色倩影倏忽一闪,如猫儿般轻盈地出现在祭坛边缘,皮靴点地,鲜亮缤纷的华丽衣摆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刚刚恢复平静的人群此刻又骚动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人?根本没看清楚啊!” “不知道啊!怎么感觉这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看到倩影的那一刻,云樗第一时间拱了拱长鱼酒。 “是桑柔!曲生快看啊!桑柔来了!” 长鱼酒两手紧紧扒着铁窗栅栏,用紧张而审慎的目光仔细打量祭坛上那道倩影。 那人身着一袭华美缤纷的绛紫色长袍,袍面上用金丝考究地绣着日月星辰、龙纹麒麟、貔貅饕餮,五彩纷繁,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长长的衣摆一直拖曳到地,纤细的腰枝上悬挂五光十色各式琳琅玉坠,晶亮的珠链串一直垂到膝边。裙摆上缀满辛夷、辟芷、宿莽等十七种香草,馥郁芬芳,仿佛真是那从天际下凡的神灵,炫目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极尽人世间奢华之能事。 她那一头柔滑若锦缎的黑发披散开来,直垂到肩上,梳理得一丝不乱,发丝上点缀着珩、珞等五种珠玉,亮闪闪的夺人眼球。在她的脸上罩了一个宽大而奇诡的面具,以至于人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长鱼酒看着那个面具,只觉得着实诡异,诡异得心下发毛。那面具远看像是人的面容,近看却又隐约能体认出兽的轮廓,面具上一双血红色奇异双瞳飘忽不定,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面具,面具上的眼睛都好像在盯着自己看,多么奇特而诡异! 面具的嘴夸张地咧着,直咧到后耳根,似是在仰天大笑,却又像是在嚎啕大哭,仿佛是要张口说话,又仿佛是要将见到的活物尽数吞噬而去。 围观之人看到那张面具,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脊背,心下毛骨悚然,两股战战几欲逃离祭场。 “不过她带着面具耶。”云樗道,“你确定这个人就一定是桑柔吗?” 长鱼酒坚定地点头,“是她,一定是她!” 除去那张教人胆寒的面具,毫无疑问桑柔是美丽的,她从未打扮得如此美丽过。 “干嘛非要戴那种面具啊?多吓人!”云樗小声咕哝道。 “或许这就是人们幻想中,东皇太一的模样吧。”长鱼酒道。 和着激烈高亢的鼓乐声,肃立于祭坛上的桑柔开始翩翩起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华丽的衣袍在旋转中撑开一个优美圆形,衣袂飘飘宛若紫云英悄然盛放,她挥动手足,跳起精美绝伦的舞步,纤纤素手在半空中绕着一个又一个弧,仿佛日神挥动缰绳驱赶他的马儿,黑而浓密的秀发在空中迎风飘摇,给人英姿飒爽的清新之感。她美丽而白皙的下巴微微仰起,好似在欣赏天空中明媚绚烂的朝霞。 朝阳即将从东方升起,明媚绚烂的红光照耀栏杆和扶桑,东皇太一已经降世,只待日神东君乘上骏马驰入人间! 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缕微弱的红光,太阳即将从东方升起,祭坛下的茫茫众生遥望辽阔天地间的朝阳,恍惚间真以为日神东君显灵降世了,漫漫的万古长夜即将褪去,代替它的是永生。 在漫天绚烂霞光的掩映下,桑柔舞姿蹁跹有如翠鸟展翅高飞,她一边热烈地起舞,一边口中喃喃念诵着礼赞诸神的颂诗,和应鼓乐旋律打着和谐的节拍。 慢慢地,太阳从东方升了起来,柔和的红光照耀苍茫大地,照在郢都城高大而气派的城门上,照在荒凉一片的祭场上。祭场上茫茫众生在期盼中仰起头,享受造物主莫大的恩赐。 随着太阳升起,桑柔的舞跳得更加热烈了,天空中霞光烂漫仿佛众神齐临。此时此刻,她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支亮丽的箭,搭弓上弦,蓄势待发。 “嗖”地一声,箭矢脱手飞出,化为一道流光落入更遥远的天际。围观人群惊呼数声,旋即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 “哇!”云樗见状不由地感慨了一声,“没想到桑柔竟也会射箭!她是在还原东君射杀天狼的场景吧。” 百官群臣静默地肃立在祭坛下方,楚王静默地肃立在祭坛正中央,他们的脸上全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显然事先已经知晓。 热烈的祭祀舞蹈还在继续。桑柔一个飞快的闪身,陡然旋出千万道残影,好像祭坛边缘每一处都有一个她,她窈窕的倩影无处不在,旋转的速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鼓声宛如雨点般密集,渲染出明快又紧张的氛围。在纷繁的鼓乐声里,桑柔忽然翻飞而起,用纯净甜美的嗓音高声念诵道: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一阴兮一阳,众莫知余所为。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她展开双臂拥抱青天,仿佛真要乘着旋风扶摇直上,飞向九万里云端之上。 “她现在是在请司命。”长鱼酒解释道。 云樗有些不解地问道:“司命?司命是做什么的?” “司命就是掌管生死性命的,是人们非常敬畏的一个神,地位绝对不在东君日神之下。” 云樗了然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在这个战火纷飞、生死无常的年代里,死亡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但是人死后究竟会通往何方,就连伟大的哲人孔丘都三缄其口。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加对这种未知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分外关切并希望能探求出生命的奥秘和意义。司命神轮廓的出现,就是人们对这种探求的回答——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悄然主宰着每一个人的生死。 太阳越升越高,恍然间仿佛司命神打开了九天的大门,乘上白马与旋风从天而降,握着生死大权,飞向芸芸众生所在的九州大地。灵衣飘飞,玉佩摆动,全身上下都隐没在迷人绚丽的光彩之中。 那一刻,祭坛下的众人仿佛真的从她身上窥见了生的希望。但那渺小微弱的生机又转瞬而逝,被漫漫长夜所取代。她翩然一转身,又成了河边顽劣戏水的孩童,一双手看似胡乱地挥动着,好似掬起河水向外泼洒。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随着日光慢慢照亮郢都城郊,桑柔的舞姿变得愈发热烈起来,有如腾云驾雾乘风破浪,势如破竹百里之内无人能挡。 乘坐水车以荷叶为盖,驾起飞龙疾行如梭,登上昆仑极目远眺,神思飞扬襟怀浩荡。顽劣的孩童带着美丽的姑娘们在黄河边玩了一整天,却依旧怅然留恋不返,直到见到那源远流长的河水,方才想起了遥远的故乡。 “是河神。”长鱼酒轻声道。 云樗愣了一下,道:“河伯吗?” “不错。”长鱼酒点了点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黄河涨起的景象是多么美丽啊!”思及道家经典传说,云樗不禁心生感慨。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三个好像又回到了空桑招魂节那一夜?” “是啊。”长鱼酒也有同感,“确实在某个时刻会有这样的错觉。” 桑柔依旧在祭场上跳着优美的河神祭舞,长鱼酒和云樗在荒原另一边远远观望着,却忽然心生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感慨。他们初相识的那一夜依旧历历在目,鲜活得好像是昨日发生的,可转眼间,三个人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常听人言时间过得飞快、人这一生宛如白驹过隙,短暂得可怕,原来并非虚言妄语空穴来风。uu看书 .uukashu 但实际上时间过得并不快,它给了每一个人公平均等的喘息余地,人这一生当然也不短暂,生命给每个人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当一个人身处于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挣扎着向前迈进时,他并不会真的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只有当他终于走完这一程,再蓦然回首的那一刻,方才会有这种岁月飞逝的感慨。 这一刻,长鱼酒只觉得时间快得不可思议。 “春之兰兮秋之芷,长无绝兮终古。” 祭坛上,桑柔一个翩然旋转,完美地结束了祭舞。天空中的浓云又开始缓缓地聚拢,先是聚成一块一块,然后是一大片一大片,最后将日光彻彻底底地遮蔽而去,大荒原上又恢复了一片阴沉,旷古悠长岁月里原本的那一点微光,现在全部都消失了。 “云中君降世!”礼官扯着嗓子高喊道。 天空中的浓云越聚越多,黑压压地积聚了一大片,黑云压城遮天蔽日,恍惚间仿佛真是云中君降世显灵。 见此情此景,长鱼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场梦中的景象:楚宫上空阴云笼罩,腥风血雨蓄势待发,璧沉于血海之中不见踪迹。他一向相信梦境必然预示着什么。看样子不是个好兆头,长鱼酒瞬间神经紧绷。 祭坛上,桑柔也缓缓抬起了头,于静默无声中仰望阴沉沉的灰色天穹。太阳刚才明明已经升起来了,这会儿怎么又消失了?大块的凝云宛如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死死笼罩在大荒原上,给人沉闷和压抑的感觉。 这一刻,桑柔转向了肃立于祭坛正中央的楚王。 第174章 5齐 桑柔的面具上依旧噙着毛骨悚然的诡异笑意,似要将人活吞而去,祭坛下的百官庶民见此情景,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楚王恭敬地向她俯身行礼。尸祝作为天帝的象征,即将代表天帝接受祭享。 万众瞩目中,只见桑柔轻移莲步,缓缓来到祭坛中央。七名礼官合力将一尊巨大的王座抬上祭坛。王座上缀着辛夷、辟芷、宿莽、江蓠等各式香草,又镶嵌着绚彩缤纷的玛瑙玉石,芳香怡人,光彩夺目,与桑柔今日的装扮落落相合。 桑柔来到王座边,撩起衣袍下摆小心坐了下来。礼官又忙着将玉璧、方鼎、簋等各种盛放祭品的礼器搬上祭坛,依次陈放在她脚下。 “请东皇大人接受祭享——” 在听到礼官高喊的那一刻,王座上的桑柔微微抬起了头。面具上的诡异双瞳在寒风中教人心生恐惧。 但她没有动。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坐于王座之上,等待楚王亲自献上祭品。 “请东皇大人享用!”楚王恭敬地弯下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玉璧,高举过眉。 “请。”他用谦卑恭敬的语气对桑柔说道。 桑柔缓缓伸出白皙的双手,接过楚王献上的玉璧,小心将它轻放在脚边。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恭请东皇大人显灵降福——” 桑柔轻挥了挥玉臂,柴垛上的烟火腾地一下,陡然蹿高数十倍,烈焰在寒风中剧烈燃烧,袅袅烟火在半空中描摹出一个奇诡怪异的轮廓——牛头蛇身人面狗尾,青面獠牙,双眸闪着狰狞的光。 祭坛下的人群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那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难道是东皇大人显灵了?” “多谢东皇大人垂帘——” 礼官尖利嘹亮的声音在大荒原上回响,为这个本就阴冷的冬至日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围观之人只觉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借着瑟瑟寒风钻进他们体内,敲骨吸髓。 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长鱼酒忽然痛苦地蹲下身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曲生!曲生你怎么了?”云樗毫无准备,仓惶间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 “怎么又……又来了……”那一刻,云樗惊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回,长鱼酒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他体内,一股强悍狂暴的力量正疯狂地于经络之间横冲直撞,似要挣脱他的身躯的桎梏,但任凭拼尽全力却总挣不脱,因为有另外一股力量正在疯狂地与它相抗衡,阻碍它冲破束缚与桎梏。 两股同样强大的力量缠斗撕咬在一起,在长鱼酒体内不断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一股又一股热浪,接二连三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余波延及四肢百骸,灼热的能量风暴似要将他燃烧殆尽。那一刻,长鱼酒只觉得撕心裂肺,痛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轰”地一声,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发生猛烈的惊天碰撞,长鱼酒无法承受体内的剧烈波动,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曲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样?快!快来人啊!”云樗慌乱地撕下一块衣襟,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平躺下来。 “放松,放轻松……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也不要抗拒你体内的异动。放轻松,深呼吸……” “大宗师,大宗师,大宗师……”长鱼酒剧烈地挣扎着,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 “大宗师怎么了?你,你看见了什么?”云樗惊慌地问道。 “我已经……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长鱼酒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不仅是他的声音,他浑身上下都在剧烈颤抖着,好像抽搐痉挛一般,夸张而剧烈。 “那股力量,大宗师,它……它就快冲破我的身体了!” 祭天大典仍在如火如荼地继续。礼官又将新一批猪牛羊牵上祭坛,一只只牺牲活蹦乱跳的,只待命运之神的审判。 楚王从礼官手上接过牵绳,像刚才那样拔出腰间的宝剑,十分干脆地将祭祀的活物统统宰杀。 豆大的血珠沿着剑锋缓缓流下,汇成血河。空气里又重新被血的腥臭气所充斥。楚王抓住一只死去的羊,将其尸身高举过眉。一名礼官端着精致的祭祀酒樽走到他面前,用酒樽接住羊身上流出来的血,鲜红的血汇成满满一杯酒,乍看去光鲜而精致。 楚王又将死去的猪和牛抓起,仿照先前的模样,也盛了满满两杯酒。总共三杯血酒,一次陈列而下。 楚王端起羊血酒,屈膝恭敬地跪伏在桑柔脚下,祭祀酒樽高举过眉,鲜艳的羊血在樽中泛出晶莹而奇诡的光泽,妖异怪诞。 “恭请东皇大人接受祭享——” 桑柔轻点了点头,伸出白皙玉手接过楚王呈上的羊血酒,将酒樽递到唇边微微沾了沾,表示已经饮用过。羊血沾到她的面具上,为那原本狰狞诡异的面具又平添几分妖邪恐怖感。 祭场上围观众人无不战栗惊怖。 众目睽睽之下,桑柔缓缓举起酒杯,将剩余的羊血酒统统洒到了地上。 “呲啦呲啦——” 新鲜的血液尚还冒着热气,温热的羊血在祭坛上腾起一层朦胧的血雾。 接下来,楚王又相继向她进献了牛血酒和猪血酒,桑柔每一杯都只用唇略微沾了沾,然后将剩余的酒统统倾倒在了地上。 “谢东皇大人垂帘——”礼官高喊道。 云樗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地怦怦直跳。 “曲生,你,你现在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长鱼酒虚弱地点了点头,竭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但似乎并不奏效。 “没刚才那么难受了,哎……不知道刚刚究竟出了什么鬼。”长鱼酒轻叹一声道。 “没事就好,你且运功调息一下。” 长鱼酒点点头,盘腿坐下,全神贯注地细细梳理全身经络。体内的两股力量明明仍在激烈地交缠斗争,但局势已明显向其中一方倾倒,这意味着战斗即将结束,一切即将见分晓,这也是为何他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所以宗师之力再一次被你成功压制了?”云樗见他没事,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啊呀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 “不,大宗师……它成功了。”长鱼酒无奈地摇了摇头,笛声道,“它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控制了。” 云樗的呼吸瞬间一滞。 “你,你刚才说什么?”他小声道,“什么,什么叫完全脱离你的控制?” 长鱼酒轻叹一口气,神色异常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整个人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墙边。 祭场上,只听见礼官高声大喊道:“祭酒——” 五名礼官走上祭坛,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精致的祭祀酒樽,五个酒樽中分别盛有五种不同的酒,这五种酒并称为五齐。 五齐者,一曰泛齐,二曰醴齐,三曰盎齐,四曰缇齐,五曰沉齐,五齐流香,酒香醇厚,光彩照人。 “献五齐——” 楚王缓步走向最靠近他的第一名礼官,从礼官手上接过五齐之一的泛齐酒,用双手恭敬地托起,高举过眉,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跪伏着献给王座上的桑柔。uu看书 ww.uukanshu “恭请东皇大人接受祭享——” 桑柔接过楚王呈上的泛齐酒,轻轻抿了一小口,以示接纳,随即又将剩余的酒倾倒在祭坛上。腥臭的血液和醇香的酒液混杂在一起,如此泾渭分明,却又好似融合在了一起,给闻者刺激而奇诡的嗅觉盛宴。 接下来,楚王又依次向桑柔进献了醴齐酒。 前两齐进献完毕,礼官扯着嗓子高喊道:“献祭食——” 几名礼官端着大羹、铏羹、脾析等大食走上祭坛,一道道地呈给楚王。楚王一道道地接过,又一道道按次序献给扮成东皇太一的桑柔。桑柔一道一道地接过,每道菜都简单地品尝两小口,以示接纳,然后将那精美的银制托盘放到一边,与祭器礼器杂放在一块儿。 “多谢东皇大人垂帘!” 楚王又依次献上了盎齐和缇齐,桑柔每一樽酒照例喝上两小口,然后将酒樽放到一边去。 “喂,曲生,你饿不饿?”云樗担心长鱼酒被宗师之力夺取心神,于是思忖着讲几句玩笑话,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瞧桑柔这角色,多舒服啊,又是好酒又是好肉伺候着,既不用挪位又不用讲话!” “可是要跳舞啊,你会么?”长鱼酒此刻尽管心乱如麻,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同云樗开着玩笑,“你要是能跳,这尸祝就叫你当了。” 云樗失望地叹了口气,“也是哦,不然我也不至被关在这里了。哎……那么多好酒好菜,却每种都只尝一口,那多浪费呀!” 长鱼酒哑然失笑。 第175章 盛世云门 “若是换作你,可就把献上的酒统统喝光了,献上的菜肴统统吃光了?” “那个自然!”云樗得意地一拍胸脯,自豪地说道,“我的战斗力可不容小觑哦!” “那这东皇太一也太不矜持了。”长鱼酒打趣道,“像是在天上受了虐待,几百年没吃饱饭似的!” 云樗嘿嘿一笑,笑得很贼,“那有什么关系?” 祭场上,礼官声音又起:“献食——” 数名礼官端着黍稷之食走上祭坛,楚王从他们手里依次接过昌本、蜃、深蒲等菜肴,并一盘一盘恭敬地端到桑柔手边。 桑柔缓缓接过黍稷菜肴,每种都品尝一小口,又将银制托盘放到一边。 最后,楚王从第五名礼官手上接过沉齐酒,双手托起高举过眉,献给桑柔。桑柔啜饮一口沉齐酒,放到一边去。 “献祭完毕,礼成——”礼官高声喊道,“恭请东皇大人赐酢。” 三名礼官双手捧着酒樽走上祭坛,三个酒樽中分别盛有三种酒,尸祝用着三种酒来答谢天子丰厚的献祭。 礼官将三种酒呈到桑柔面前。桑柔接过酒樽,将其放到与膝盖齐平的位置。楚王谦卑地跪伏在她脚边,恭敬地从她手里接过酒樽,将这三杯酒每一杯都饮得一滴不剩。 饮毕,楚王跪伏在她的脚下,高声喊道:“多谢东皇大人赐酢!” 霎时间鼓乐声齐动,乐官开始吹奏《云门》之曲。鼓声密集如雨点,竽瑟高昂如鹤唳青空,不同乐器交汇在一起,绮丽缤纷,喧闹欢快。 穿着月白裙袍的舞女翩翩登上祭坛,长袖曼舞轻拢薄纱,皓腕若霜雪白皙清润。她们在祭坛上徐徐旋转,玉手在半空挥出优美的弧线,浅浅一笑间,舞姿优雅而端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有种庄严神圣的肃穆感。 舞姿大气若黄河一泻千里,舞姿秀美又如小溪涓涓流淌,典雅一舞蔚然壮丽,隐隐间竟有消弭时间裂痕的意味在其中,让人有重返三皇五帝时代的错觉。岁而沧桑,天地悠悠,祭舞穿越漫长的岁月与历史长河,给今人带来有关古典之美的视觉盛宴。 “这就是宫廷舞队吗?果然非同凡响!”云樗不由啧啧赞叹道。 “《云门》之舞,相传乃是黄帝举办祭天大典时跳的一支舞。”长鱼酒解释道。 云樗醒悟般地点了点头,“难怪我觉得这舞与我们所处的年代格格不入,原来竟是三皇五帝年代的祭舞。” “怎么看出来这支舞不属于我们年代的?”长鱼酒饶有兴致地问道。 “因为这支舞……有些出乎意料地安宁。当我欣赏这支舞的时候,我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宁。没有被过度的欲望、野心和躁动所侵染,人人谨守秩序安于本分,没有四处纷飞的战火,天下大同四海为家,多么美好的盛世之舞!”云樗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穹,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美好的幻想中。 “是啊,多么美好的愿景啊,我们这个年代根本都不敢奢望了。”长鱼酒颇有同感地慨叹道,“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在我们这个年代大概是永远也见不着了。” 在一个连梦都没有了的时代,当人们彼此遇见时,他们又该谈些什么?又该依靠什么艰难度日? 楚王加入舞队,和着悠扬的节拍与众宫廷舞者共舞。 舞步节拍缓慢如溪流悠长,曲调华丽美妙若天外之音,恍然间仿佛时间突然被慢了下来,时空的通道被拉得很长很长,天地悠悠一眼不见尽头,漫漫生命旅途中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桑柔安闲地坐在王座之上,静静注视着楚王与众舞者呈现的《云门》之舞,仿佛东皇太一审视周天子的献舞。 这支舞,是开天辟地第一支舞,亦是后世一切舞蹈的滥觞,具有古老而独特的魅力。伴随着舞者的每一个动作,恍然间似有种源源不断的古老力量从中倾泻而出,将大荒原上的众生尽数笼罩而去,又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牢牢吸引着众人的眼球。 鼓乐声徐徐停下,层层叠叠的余音在祭坛上空环绕不散,悠扬绵长,好似少女的薄纱百褶裙在风中飘动,一层又一层。 一舞毕,宫廷舞队向王座上的桑柔深鞠一躬,迈着端庄缓沉的步履退下了祭坛。 祭坛下依旧寂静一片,但毫无疑问,不论是群臣百官还是庶民百姓,都已被这古老的《云门》之舞深深震撼到了。真正壮丽的舞蹈,是不需要任何言语的描述的,或者说,任何言语在这舞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头顶的天穹依旧阴郁一片,白得让人茫然无助。在一片寂静之中,礼官的声音又起:“饮福——” 闻言,桑柔又将她脚边的酒樽一一端起来,端到与双膝齐平的位置。 楚王又重新跪伏在了她脚边,将她先前品啜过的每一杯酒悉数接过,每杯都喝上一口,喝完后依次递还到身边的礼官手中。 礼官接过酒樽,迈着整齐庄重的步履走下祭坛,将酒樽呈给跪在底下的群臣百官,每个人都喝上一小口,直到这杯酒被喝完为止,以示东皇太一赐福于楚王及楚国百官,福泽朝堂,恩及大地。 在这之后,桑柔又坐回王座上,不再有动作。 礼官们将剩余的祭肉装入奢华的礼器之中,恭敬地跪伏着,将礼器呈给楚王。 楚王从礼官手中接过礼器,又在一众目光里缓缓登上了祭坛。 这时,只听得礼官高声大喊道:“赐胙——” 百官屈膝齐跪,向楚王三叩首。 “要赐胙了。”云樗小声道。 长鱼酒当然明白云樗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刚有些放松的心情此刻又紧张起来。赐胙仪式马上开始,他双目紧紧盯着祭坛上的楚王,几乎要把他盯出个大窟窿来。 楚王将沉重的礼器高举过眉,用威严而肃穆的语气对百官百姓宣布道:“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承天景命,特赐胙于众卿。惟愿众卿齐心协力,匡扶社稷,兴我大楚!” 吴起带领百官屈膝再叩首,齐声答道:“谢东皇大人垂帘!谢我王恩赐!臣定当以社稷为大,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长鱼酒已经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在他手臂上,根根青筋暴起,宛如青蛇盘踞。冰冷的铁链在他身后发出“嘎啦嘎啦”的脆响声,无形之中一股狂躁情绪在狱中蔓延开去。 云樗陡然觉得情况有变。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不断告诉自己必须冷静。若是他自己也无法做到冷静镇定,又谈何让长鱼酒冷静下来? 他轻轻拍了拍长鱼酒的肩,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曲生,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现在只需要放轻松,然后把全部的重负都甩掉……” 长鱼酒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一切都不会过去。那股力量,已经蠢蠢欲动了,要不了多久……” 云樗闻言登时变得紧张起来,“你说哪股力量?是你自己体内那股,还是隐没在人群里的……那几股强大力量?” 长鱼酒用以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挣扎着吐出两个字:“都是。” 这一刻,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开始蠢蠢欲动。 “放轻松,曲生。”除了小声安慰,云樗也想不出能再说些什么了,“我们现在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即便你紧张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u看书 ww.uukns反会加剧你体内的能量异动,百害而无一利。” 长鱼酒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他轻声对自己呢喃道,“这不过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当不复存在。” 牢房内光线昏暗,微弱烛火闪烁不定,好似命运难以揣测,前途凶险未卜。但他们没有选择,只得咬牙面对,只得坚定不移地向前迈开步子。 圆形祭坛之下,楚王从精美的礼器中取出祭肉,两手持祭肉向前平伸。吴起作为百官之首,率先起身走向楚王,玄玉在他腰间不断晃荡,在阴郁的天穹下泛着幽幽的光。 吴起走到楚王面前,恭敬地低头、弯腰、屈膝、两手交叠于胸前行礼,神色庄严肃穆,幽深的双眸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噌”地一声,楚王从腰间拔出宝剑,在大块祭肉上飞快划了一道,从祭肉上砍下一小块肉来。淋漓鲜血瞬间从鲜活的祭肉中喷涌而出,流得祭坛下满地都是,场面血腥得令长鱼酒和云樗心惊肉跳。 “我还以为他拔剑要杀吴起那混蛋呢,吓了我一大跳!”云樗心有余悸道。 长鱼酒见此情此景,不由地更加紧张了。 阴冷的朔风在郢都城南郊上空盘旋不散,发出恐怖而凄厉的“呜呜”声,祭场上寂静如死,却又于无形之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杀气。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吴起和楚王。 长鱼酒的目光又落在祭场外围的人群中。那里同样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心惊,寂静得不可思议。他相信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第176章 天神降鬼 吴起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双手向前伸出,平摊开来,楚王将祭肉中流出的血淋在他手上。 吴起叩首再拜:“谢东皇大人恩赐!谢我王恩赐!” 楚王又将割下的那一小块肉赠予吴起,吴起恭敬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退了回去。 长鱼酒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能清晰感觉到昏暗的烛火在他鼻息间轻轻颤动,现在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了。 紧接着,屈宜臼又从群臣之间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楚王面前,恭敬地叩首、屈膝、行礼、跪伏在他的脚下。 楚王又从祭肉上割下一小块来,鲜血顿时从鲜活的肉中喷涌而出,红艳艳的,令人胆战心惊。 众目睽睽之下,屈宜臼缓缓伸出双手。他的动作是如此迟缓,似乎有故意拖延之嫌。 长鱼酒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了,体内的能量波动随着他的心绪起伏越来越剧烈,狂躁的宗师之力已然挣脱束缚,正肆无忌惮在他的体内疯狂流窜冲撞,只待寻求一个豁口,好让它从樊笼中挣脱而出。 这一刻,长鱼酒痛苦到难以自持。手脚都在疯狂地抽搐痉挛,他咬紧牙关坚持强撑着,不让自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倒下。 黑暗中,云樗用力地握住了长鱼酒的手。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长鱼酒此刻所受的痛苦,但他坚信,唯有信念的力量才能给予长鱼酒面对一切的勇气。 屈宜臼跪伏在楚王脚下,缓缓伸出双手,手掌心向上平摊开来。楚王将祭肉上流出的血一点一点,淋洒在他的手上,他本就沾满鲜血的那双手上。 这一刻,就连云樗也紧张地屏气凝神,全身肌肉僵硬紧绷,愣是一动也不敢动。 屈宜臼淋过了血,又恭敬地接过楚王的赐胙。 “臣屈宜臼谢东皇大人恩赐!谢我王恩赐!” 什么都没有发生,长鱼酒原以为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一切照旧如常。屈宜臼就这般慢慢起身,退回了群臣的行伍之中,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 跪在百官之首的吴起也回过头来,狐疑地瞥了屈宜臼一眼。大概他也原以为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可能以及做好了万全的防护准备,然而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 屈宜臼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让人揣测不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接着,阳城君又从群臣百官的行伍中走出,上前接受国君的赐胙。 “没事。”云樗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他肯定没这个胆子。” 长鱼酒见吴起的老对手屈宜臼没有任何动作,也不由长舒一口气。或许是他先前太过紧张的缘故,此刻忽然放松下来,竟觉得全身肌肉酸痛无比,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 “喘口气,歇一会儿。”云樗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安抚道。 “多谢。”长鱼酒低声道。 “哎,我们俩谁跟谁啊!有什么好谢的?”云樗白了他一眼,神色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不过祭天大典尚未结束,我们还不能就此放松警惕。” 云樗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围观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凄厉尖叫。尖叫之人似乎正在经受极大痛苦,声音嘶哑而扭曲。尖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冲击着听觉,尖叫声充斥整片南郊大荒原,比阴风的呼啸声还要阴森恐怖。 “啊——” 是一个女人的惨叫,因为声嘶力竭而令人寒意顿生。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投到那个角落里,祭天大典被迫中断。正在行赐胙之礼的楚王和阳城君都扭过头,朝那个方向看去,就连高悬于王座上的尸祝桑柔也在往那个方向看。 须臾后,忽听得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道:“降鬼了!降鬼了!东皇太一降鬼了!” 人群登时骚乱起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怎么降鬼了?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人们议论纷纷,讨论热烈,言谈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慌之感,那是对神灵、对未知天地、对超然力量的本能恐惧,如此清晰,无处可躲。 “快来人啊!我的闺女被鬼附身了!”一个女人忽然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原本骚乱的人群登时更加混乱了。 “快来个人救救她呀!” 大荒原上登时混乱无序到了极点,此时此刻,庶民百官已完全没了祭典之时井然的秩序。 随着女人这一声尖叫,人群“哗啦”一下往两旁散开,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痛苦地伏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发色枯黄,神色扭曲而痛苦。 少女通体焦黑如漆炭,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身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数十玄奥晦涩的符文,好似受了天神诅咒后天神降下的咒语。少女时而咯咯大笑,时而又低声抽噎,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儿,听也听不明白。 人们看着眼前这个离奇诡异的少女,只觉得头皮发麻、如临大敌,两股战战,几欲逃离这个鬼地方。 “快救救我的闺女!她刚才明明还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降鬼?被鬼附身?”云樗不解地重复了一遍,用困惑的眼神看着长鱼酒。 长鱼酒沉吟了片刻,蹙眉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降鬼似乎与楚国本地的传说有某种关联。传说当天神对献上的祭品满意时,祂就会降下福泽庇佑众生,若天神对祭品不甚满意时便不会降福,而当天神对祭品感到极度不满乃至震怒时,祂就会降下小鬼,附着在凡人身上,使人成为小鬼的傀儡,以示惩罚。” 云樗不屑地摇着脑袋,嘴里咕哝道:“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作不得真的,更何况这传说还如此荒唐!一个人好好的,怎么会被鬼给附身?这不是明摆着来捣乱的嘛!” 捣乱! 长鱼酒心头陡然大骇,霎时间,他双手死死地抓住铁窗栅栏,两眼暴凸,飞快扭转过头去,忐忑不安地瞪着祭坛下的楚王和阳城君。 楚王的注意力仍然聚焦在那受了诅咒的少女身上,但阳城君已经转过了身子。在那一瞬,长鱼酒只看见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已没入楚王的心口,出手果断,毫不迟疑,精准无误地扎在心上,可谓快、准、狠。 楚王两眼向外暴凸,死死盯着那柄没入他心口的匕首,完全不敢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云樗几乎要叫出声来了。吴起陡然回身赶来支援,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淋漓鲜血从楚王心口源源不断涌出,毫不怜惜地染红他华贵的龙纹衮服,豆大的血珠沿着匕首尖端流下,一滴一滴,狰狞而凄惨。 桑柔陡然从王座上起身,炫目蓝光已经闪过,锋利的冰刃已然在手。 这一刻,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叮铃铃——” 铁链被长鱼酒挣得直响,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已经狂躁到了极点,体内的狂暴之力随着他的情绪起伏已然蓄势待发,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将悉数喷涌而出。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剧烈地“怦怦”直跳,全身经络膨胀到了一种饱满的状态,一种超越人体承受范围的极限状态,超越凡俗的力量。 血色瞬间涌上了他的双眼,一双重瞳冷不丁变幻出妖异的紫色来,紫色与血色交叠在一起,妖邪如梦魇,只是交叠,却不混同。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不!不要啊!”云樗扒着铁窗失声大叫道。 吴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uu看书ww.uukansuco 祭天大典这样严肃正规的场合,臣子本不能随意将兵器带在身边,但吴起却不同。即便冒再大的险,犯再大的忌讳,他都会将剑带在身边,因为只有剑在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心里安全踏实。这是一种病吗? 人群剧烈地骚动起来,惊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弑君了!阳城君弑君了!叛变了!叛变了!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郢都城马上就要大乱了,我们快走吧!” “快走快走!” 百姓相互踩踏推搡着作鸟兽散,唯恐这场突如其来的政变波及到自己。不消片刻,祭场上已经空出一大片来。 “噌”地一声,阳城君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匕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一地,洒溅在圆形祭坛上,与猪牛羊等牺牲的血混杂在一起,血滴的形状呈尖利的锥子状。 血溅在阳城君狠戾恶毒的脸庞之上,就好像他的脸上忽然长了红斑点,密集的血点转而汇聚成血河,顺着他的脸一直流淌到下巴。血溅在赶来保护楚王的吴起脸上,染红他的眉眼,鲜红的血滴从他的眼角滑落,又染红他华贵鲜亮的衣袍。 吴起的剑转瞬已近在咫尺,阳城君麻利地挥起匕首格挡。 “当——”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碰撞声,在郢都城上空激荡开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一圈圈和着阴冷的风,在头顶盘旋徘徊,不断向四周蔓延扩散。 匕首脱手飞出,转瞬间吴起的剑已刺入阳城君的咽喉,没有犹豫,也没有偏差,精准而狠戾,迅捷而无情。 第177章 弦断 楚王重重地倒了下去,倒在南郊辽阔的大荒原上,没了气息。他那一双眼睛依旧圆睁着暴凸而出,失神地凝视着白茫茫的天穹,死状之凄惨令人扼腕叹息。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长鱼酒和云樗都还来不及回神,楚王就已经没了气息。就连场上扮作东皇太一的桑柔也慌了神。她匆忙地摘下面具,手持冰刃立在祭坛上,神情严肃戒备。 吴起的部下以雷霆之速冲进祭场,吴起一指祭坛,十六名手持长戟的卫兵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祭坛,将桑柔护在中间。 就在这时,祭坛下沉默良久的屈宜臼忽然起身,朝着身后的人群高喊一声:“放箭!” 话音刚落,人群中陡然冲出数十名手持弓箭的卫兵。 原来人群中竟然隐伏了这么多弓箭手! “嗖嗖嗖——” 五支利箭瞬间射出,呼啸着划破空气,直指祭坛上的桑柔而去。 长鱼酒的心脏在这一刻狂跳起来。 “不!不要!”云樗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锁链,可锁链却纹丝不动。 桑柔挥起了湛蓝色的冰刃。 “当当当!” 桑柔和吴起的部下奋力抵抗飞扑而来的流矢,桑柔将她那湛蓝色的冰刃舞动如风,锋利的刀尖在半空中带出一道道华丽炫目的光影,将密集如雨的箭矢尽数打落在地。然而箭矢的数目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桑柔连格挡加躲避,才勉强得以在流矢的疯狂夹击之中生存下来。 吴起的眼中划过一道狠戾的阴霾。“噌”地一声,长剑毫不犹豫地拔出,艳红的鲜血喷涌一地,浓重的腥味在空气里弥漫飘荡。阳城君倒了下去,倒在了楚王的血泊之中,鲜血慢慢在他的身下汇聚成河流,和楚王以及牺牲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无贵无贱,分不清你我。 霎时间,数百名身着甲胄的卫兵冲上祭场,将吴起团团围住。大荒原上,吴起的部下和屈宜臼的卫兵已经开始了激烈战斗。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短兵相接刀剑相杀,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荒原上的枯草,刀剑的金属声伴随着惊恐尖叫声,一声声刺激着长鱼酒和云樗的心神。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楚王僵冷的身躯静静躺在一边,仿佛是这场流血狂欢的局外人。 “砰砰!” 长鱼酒奋力地砸着铁窗。 “桑柔有危险,我们必须去救她,可我们现在出不去啊!怎么办?”云樗焦急地问道。 “该死的!让我出去!”长鱼酒咒骂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砸铁窗,可牢固的铁栏杆纹丝不动。 “吴起这个蠢货!娘的!” 桑柔命悬一线,他就在离她不远处,却无法脱身赶去救她,这种情况换作谁都会被逼疯。 长鱼酒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感觉自己的神智正处于一种混沌不清的状态,就好像一张琴上紧绷的琴弦,随时都可能会断裂。 “我明白了!”云樗幡然醒悟般地大喊道,“他早就料到祭典上会来这么一出,才故意把我们锁在这儿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绝望地大叫道,“我们现在根本就出不去啊!啊,曲生,曲生你怎么了?说话啊!” 长鱼酒的双眸已完全变成了妖艳的血红色,他的气息因为焦灼和恐惧剧烈地起伏着,一双妖异的重瞳陡然暴射出精光。 这一刻,云樗清晰而惊恐地意识到,琴弦断了。那股神秘的宗师之力已完全地、彻底地占据了长鱼酒的心神,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已被宗师的力量充斥,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长鱼酒。 “曲,曲生?”云樗试探性地唤了了一声。 长鱼酒没有反应。 云樗又叫了一声:“俱酒。” 长鱼酒依旧没有反应。 云樗冷不丁地疾退两步。狱中寂静如死,唯有他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在这座空间回响。 霎时间,只听得“轰”的一声惊天巨响,缠绕在长鱼酒身上的道道锁链出现了裂痕。只见长鱼酒奋袖出臂,怒目圆睁,猛然发力一挣。 “咔擦咔擦!” 束缚在他身上的锁链尽数断裂而去,旋即迅速从他身上剥落,断去的铁链就好像条条死去的小蛇,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曲生!曲生!”云樗卯足了劲大声叫喊,试图唤醒他的意识。但琴弦已经断了,长鱼酒的意识当然也不可能再被唤回来了。 刹那间,一股狂暴的能量陡然自长鱼酒体内流泻而出,能量之强悍有毁天灭地之势,好似狂风巨浪风卷残云,天地风雨突变,日月星辰无光,狂暴的能量席卷整座空间。 只听得“轰”的一声,坚固的牢房墙面硬生生被冲开一个大窟窿,阴冷的风瞬间灌入,在黑暗中发出“呜呜”幽咽声。大片苍凉旷野和混乱不堪的祭典场面在眼前平铺开来,仿佛一幅华丽激昂的春秋画卷,又似一首热烈悲壮的战国颂歌。 缠绕在云樗身上的铁链被能量余波挣断,云樗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舒活了一下筋骨,召出香草护身,盘腿坐地调养内息。 长鱼酒虚弱地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难看,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劫后余生,整个人都好似被抽空了一般虚弱。 “轰隆隆——” 在他们身后,关押他们的大牢陡然塌陷下去,砖块瓦砾满天乱飞,乌烟弥漫之中不时传来狱卒和犯人的惊惶叫喊声。 云樗为自己调完内息,又忙将真气灌入长鱼酒体内。长鱼酒接收到源源不断的充盈补给,面色这才稍稍红润了些。他虚弱地倚靠在云樗身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一片混乱的祭场。 “曲生,曲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云樗轻声问道。 长鱼酒没有说话。 云樗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沉到了深深的谷底。 “你现在很虚弱,千万不要随便动弹!”他明知道长鱼酒不会理会自己,但依然尝试着跟他说一些话。云樗不确定长鱼酒现在是否听得见,或者是否听得进他的话。 长鱼酒似乎真的将云樗的话听进去了。他乖乖地倚靠在云樗身上,剧烈地喘着气,神色疲惫。 云樗意识到自己所处境况的危险程度,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地一声,桑柔挥舞冰刃,将袭来的冷箭尽数打落,密密麻麻的流矢铺天盖地射向祭坛,一时间呼啸声破风声不断,地面上插满了箭镞,鲜艳的血珠顺着箭头流淌而下,染红枯草。 弓箭手的攻势太过迅猛,吴起的部下很快支撑不住,一个接一个地中箭倒下,尸身铺满祭坛,鲜血流淌一地。 糟糕! 桑柔心下暗道不妙。气聚而成的冰刃舞动如风,截断一根又一根箭,她咬紧牙关奋力抵抗,且战且退,伺机突围。 “噌!” 吴起的利剑准确而狠戾地刺入卫兵的心脏。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回身又砍在另一名卫兵肩上。卫兵发出一声凄楚惨叫,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倒了下去。 包围圈迅速出现一个缺口,吴起冷哼一声,足尖点地飞身跃起,一手挥剑抵挡漫天流矢,另一手变拳成爪,抓向祭坛上的桑柔。 桑柔已然将舞刀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尽管她已渐渐体力不支,但神智依旧无比清醒。她一个劲地朝吴起摇头。 不要管我! 她看向吴起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乞求。 吴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未曾因这眼神有半分动摇。他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做出改变,uu看书 .uukn 以往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副老样子。 我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他,要保你此次安全无虞。这事端既是由我挑起的,我自然不能放手不管。我既已许下诺言,当然更不能食言。 “快阻止他!”屈宜臼双眼赤红地勒令弓箭手,“快!把她射下来!” “糟糕!桑柔有危险!”云樗惊叫道。 “曲生,我们现在怎么办……”他明知道长鱼酒已经不会理睬他,但他此刻真的好无助,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来为他指明道路。 “曲生,曲生?”当云樗转过头时,才发现长鱼酒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原先坐着调养内息的地方,此刻只余荒草一片。 糟糕!云樗心下陡然一惊。 在那一刹那,吴起已经冲开层层箭雨掠上了祭坛。 “拦住他!” 屈宜臼急得暴跳如雷。他一把夺下卫兵手中的弓箭,搭弓上弦,准备亲自射箭,然而有个人动作比他更快。 “呼——” 一袭黑袍乘着风从他头顶划滑过,宽大的黑袍遮天蔽日,俨然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翅膀飞过。就在那一刹那,申不害手中的弓已张成满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转眼间,吴起已经抓住了是桑柔的衣袖。 “嗖——” 锋利的箭矢化作一道流光,闪电般向祭坛暴射而去。箭镞上被申不害灌输了磅礴浩瀚的内力,比起寻常箭矢竟是快上不少。 “小心!”云樗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申不害的嘴角在黑袍下悄悄勾起冷厉的弧度。 第178章 东皇已死 “嗖——” 箭矢破空而来,速度之快如入无人之境,就连空气都被摩擦得“嚓嚓”作响。箭矢锋利的尖端直指桑柔,出手准确而狠戾。 吴起紧紧抓住桑柔的衣袖,足尖猛然发力,向外飞掠而去。同一时刻,申不害陡然大喝一声:“变!” 箭矢飞快地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带着凌厉的破风声飞向桑柔。 “不要啊!” 云樗的惊呼声被阴风呼啸声吞没,只有他惊恐万状的神色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冬晨,一同被定格的,还有桑柔如花般的笑颜。 锋利的箭镞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洞穿了她的胸口,从前胸射入,后背穿出,射了个透心凉。 在那一瞬间,吴起将自己全身的内力统统注入了剑中。 “咔擦!” 吴起狠狠一挥剑,将那根杀人的箭矢砍成两截。箭镞落下,“当”地一声倒插在祭坛上,鲜血顺着冰冷的箭镞缓缓流下,在地上漫成一个小血泊。 “桑柔——” 云樗的呼喊声回荡在这个寒冷的冬晨,弥天弥地,却又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这一刻,长鱼酒几乎忘记了呼吸。混沌之中,他忽然感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断了,又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疯狂地倾泻而出。 桑柔……桑柔……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呼唤,一股异常强烈的悲伤陡然袭上他胸口,痛到无法呼吸。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间变成一片黑白。山峦崩摧,江海逆流,天旋地转,天下倾乱,唯有淋漓鲜血在这片荒凉大地上无声流淌,将血腥味散到每一处角落。天空中是阵阵阴风和凝聚不散的浓云,白茫茫一片,让人如何也看不清方向。 “桑柔——” 云樗惊恐的呼喊声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遥远而凄凉,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悲伤。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已经太多了,多到不可计数,多到让人麻木。在历史的圈圈年轮中,人渺小得什么都不是,明明深陷在永远也走不出的年轮圆中,却天真地幻想着有一天能侥幸逃脱历史之手。岁月沧桑,一代代人在不断老去,历史却不知疲倦地上演老戏码,谁也无法逃脱,谁都要学着去享受。 无尽荒芜的大陆上白茫茫一片,他看不到前路,看不到这片大地的尽头。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景象不过发生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中。 在那一刻,长鱼酒趋于混沌的脑海中忽然跳出招魂夜的场景。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桑柔的女孩时,她正提着裙摆跳一支祭舞,纤细的足尖轻轻点在祭坛之上,美艳而神秘,好似来自幽冥世界的使者,却又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但凡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谁说的话?他从来不相信预言,更不相信诅咒和生死轮回,但现在,这个所谓的预言似乎真的得到了应验,就像命运在一刻不停地轮转,就像历史不断反复重演,而人在漫长的生命旅途中不断回到原点。 一股强烈而巨大的痛苦陡然漫上长鱼酒全身,一阵一阵汹涌如潮,以世上最狠戾、最无情的方式侵袭着他,就好像云樗一声声惊恐的叫唤声。他们道家人原来还是恐惧死亡的,不是吗?在感情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保持心如止水? “桑柔——” 往事如风不断回溯,沿着湘江一路向下溯去,九嶷山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闪过。他们曾并肩坐在断崖上,聆听风穿过石罅穴的美妙旋律,眺望雾气朦胧的九嶷山,他们也曾并肩作战,携手抵御湘夫人强大的怨念之力,他们也曾在寻剑山庄走投无路,也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当他在命中最无助的时刻,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她,想到她温暖而明媚的笑颜。而现在,这个她将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桑柔——” 云樗那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心如刀绞,让人听得心碎。 这一刻,长鱼酒忽然觉得好后悔,后悔到万念俱灰。他们相识那么久,他竟从未向桑柔表露过自己的心意,因为记忆里那个虚无缥缈的韩落瑛,他时常觉得自己和桑柔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事实上,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鸿沟,鸿沟只在他心里而已。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 在那个宁静安详的月夜,他们并肩坐在湘江边,看鱼儿翻起水花,看点点月光洒在江面上,那一刻,心中欢喜,空明澄澈。 人为什么总是等到失去了才会后悔? 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她心口汩汩涌出,染红鲜亮的绛紫流纹衣襟,在胸前氲开一大片血迹,仿佛开出了一朵血色的鲜花,艳丽而凄美。 她秀丽的长发在风中无力地飘零着,就好像乱世中无根的浮萍。 风过处,花香一片。 在阴冷的寒风之中,在压抑而惊恐的天穹之下,她无力地倒了下去,仿佛紫云英在秋天凋零枯萎。原来再艳丽的花,也终究还是有凋零的那一日。 这一刻,世上再无艳丽的花。 长鱼酒挣扎着,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发了疯似地冲了过去。这一刻,他陡然回神,就好像临死之人回光返照,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倒下的女孩是对他很重要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忘掉。 泪水从云樗的眼角滑落,吴起沉默。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地高呼声: “东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泽大楚!” “东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泽大楚!” “东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泽大楚!” 在桑柔倒下的一刹那,长鱼酒大步流星地冲了上去,稳稳接住了她不断向下坠落的身躯。她的躯体已经慢慢开始变冷了。 那张清丽无暇的脸渐渐开始泛出死灰色,那是濒死之人才会显出的征兆。但她的呼吸尚未停止,她仍然活着,但她绝不会希望自己以这种姿态活着。 吴起沉默地站在祭坛上,就好像一根立到腐朽的木桩子,深如寒潭的漆黑双眸紧盯着桑柔,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猜透他此刻的情绪。 长鱼酒定定凝视着她胸口氲开的一大片血迹,心痛得直想哭泣,而这片血迹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着,不断蔓延,将她华丽的衣袍尽数吞没。 “桑……桑柔……” 长鱼酒颤抖着双唇,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撕下一片布料。 “我……我替你止血……你把外衣脱下来……我……” 桑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都射穿了,哪里还能止得住血?”她的语气如此轻松随意,就好像在询问明日的天气,但她确实已经看不见明日的天气了。 这一刻,长鱼酒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他全身。 “吴起,你这个大混蛋!大骗子!”云樗带着哭腔大吼道。 “你难道忘了曾在狱中答应过我们什么?你现在做到了吗?什么都没做到!你害了她,也害了我们!你这个大骗子!” 吴起低头凝视着脚下鲜血横流的祭坛,u看书 w.ukanshcm 在呼啸的寒风中沉默不语。 狂暴异常的能量如潮水般再度袭来,从丹田处一直扩散到长鱼酒的四肢百骸,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体内的能量异常丰沛,仿佛山间飞瀑源源不断冲下,令得他的骨骼肌肉急剧膨胀。体内的另外一股力量已经完全被压制,狂暴之力获得了天地间的主宰权。 此刻的长鱼酒急需一个发泄口,否则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因能量过盛爆体而亡了。 “说话呀!”云樗对着吴起怒吼道,“你平日里不是废话最多了吗?现在怎么一个屁都没有?你这个大骗子,骗了我们所有人!” 吴起依旧沉默。他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剑柄。 寒风中有人在笑。 在这个本就寒冷的冬晨,听见如此毛骨悚然的怪笑,着实是件雪上加霜的事情。 申不害披着长而宽大的黑袍,从日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他走路的时候没有一丝脚步声,就好像是踏着虚空而来,无声无息,无依无凭。 这就是当世顶尖高手的真正实力么…… 在申不害出现的那一刻,长鱼酒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暴增数十倍,就好像郢都城厚实沉重的城墙倒在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申不害毕竟还是有所保留的,长鱼酒所感受到的浓重威压,不过是他全部实力的冰山一角。 当世顶尖高手的实力究竟有多么恐怖,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 在一众目光里,申不害缓缓开口道:“他确实是个骗子,一点不错,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第179章 花落 “他不但骗了你们所有人,也骗了法家,骗了儒家。这个滑头精,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在听到申不害这话时,吴起忽然抬起了头。他看看申不害,又瞥了眼缩在申不害身后的屈宜臼,忽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老鬼。”他盯着申不害的眼神狠戾而决绝,仿佛要将他活剥皮吞到肚子里去似的。 “我道屈宜臼那软蛋岂会有如此气魄,原是有你这老鬼在背后撑腰。” 屈宜臼闻言顿时脸色一寒。 “怎么?想不到吧。”申不害得意地冷笑道,“有你的好同僚在郢都城做老夫的内应,老夫此次楚国之行,可真算是如履平地啊。” “阿曲……”桑柔艰难地抬起手,在半空中来回摸索着,试图抓住些什么。长鱼酒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桑柔……对不起……”他艰难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最终还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全是,全是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桑柔同样说得很艰难,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我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下场。像我们这种行巫蛊之事的人,生时太风光,知道太多不可泄露的天机,死时定不会……定不会好看。” 云樗捂着脸小声啜泣着,无论如何都不愿桑柔听见他的哭泣声。 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从她眼角滚落,让人几欲心碎。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 “只是……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客死异乡,落得个比老巫祝还要凄惨的结局……” 她说到一半,忽地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俨然一个濒死之人,拼命夺取生命的最后一丝新鲜空气。 “我……我好不甘心……我好遗憾……” 长鱼酒紧紧地搂住她,神色绝望得让人心碎,大片苍凉的死灰色爬满了他的整张脸庞。 “我,我带你回去,回空桑,带你回湘江,带你回九嶷山。”他俯下身,在桑柔耳畔轻声低语,声音颤抖。 桑柔笑了,笑得凄凉而孤寂。 “把我葬在凤凰树下吧,这样……这样每当我的族人们经过这棵树下时,都会……都会想起我……” 申不害用狰狞狠戾的眼神冷冷看着吴起,磅礴雄浑的内力在他的掌心凝聚。 “我的献玉使者,这些年来,你背着法家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你真当老夫是瞎子还是聋子么?你真以为,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知道了又怎样?”吴起幽深的双眸里闪着寒光,语气淡到空寂。 “这段日子以来,你千方百计阻挠老夫得到大宗师,先是矫托老夫之命暗中藏匿大宗师,又打伤了镇守禹王城分舵的屠鬼使,别告诉我你这是在为法家办事。你做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背着老夫,私吞宗师之力!” 申不害冷笑了一声,又道:“可惜……你根本就不了解这力量,更不知道如何得到这份力量,因而你只得接近他,与他结交,与他称兄道弟,实际暗中试探他,以探出这力量的来龙去脉和得到的方式,献玉使大人心思缜密,老夫甘拜下风。” “不,你错了,宗主大人。”吴起笑着摇了摇头,“我接近他并非是为了试探他,因为我很了解宗师之力,很了解这力量的来龙去脉,自然也了解,外人是绝无可能得到这力量的。” 申不害双眸陡然一凝。 “你说谎!既然外人绝无可能得到这份力量,你又为何煞费苦心地接近他?”他忽然失控般地怒吼道。 吴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有几许轻蔑。 “这不关你的事。” 申不害冷哼了一声,“不关我的事?那么,你违抗命令、背叛法家一事,可就与老夫大有关系了。” 屈宜臼闻言忽然上前一步,指着吴起的鼻子怒斥道:“大胆叛徒吴起,宗主大人亲自驾临问罪,你竟还敢出言顶撞?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跪下!” 吴起歪着头打量了屈宜臼一眼,忽而冷笑了一声,对申不害道:“恭喜你呀宗主大人,这些天来又收了一条好狗。” “你说什么?”屈宜臼一张脸因愤怒涨得通红,“吴起,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申不害陡然发出一串诡异的怪笑声,阴鸷而冷酷,听得人寒毛倒竖,“你确实该恭贺我,献玉使大人,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老夫近日来收养的好狗还真不少,一条条都摇尾乞怜地乞求老夫杀了献玉使,为天下苍生除大害。” 阴风吹过,屈宜臼面色一僵。 申不害叹了口气,神色惋惜道:“老夫此番也是万般不得已啊,实在经不住他们的怨诉和乞求,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抽空赶来郢都城,清理门户。” 他说话的语调虽是柔和而平静的,可说出来的话却比刀锋还要冷酷无情。顷刻间,一股战栗的杀意陡然自他体内蔓延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天地,跟从他的一众弟子纷纷向后退去,唯恐被这杀气的余威波及。 大难临头,吴起脸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波澜不惊,好像在和申不害闲聊家常般随意。 “我看你这法家,倒可以改名为狗窝了。”他淡淡地揶揄道。 “你放肆!”屈宜臼勃然大怒,“你这个叛徒,竟敢玷污法家的名声!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宽大的黑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申不害阴鸷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厉弧度,“狗窝?哼!真是新鲜的称谓,既然你觉得我大法家是座狗窝,那老夫今日便让你好好欣赏欣赏,法家新收的好狗。” 他缓缓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稀稀拉拉的人群拍了拍手,“都出来吧,我的小狗儿们,带着你们的小狗仔出来吧!” “桑柔,桑柔,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云樗蹲在血泊里,轻声安慰着桑柔。与其说是在安慰桑柔,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想想看,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呢!北岭雪国,西域朔漠,南溟天池,咱们说好了一起去的,怎么会去不了呢?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日的……” 桑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那一双艳丽的美目直勾勾凝视着云樗,脸色惨白,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云樗崩溃了。 “桑柔,你不能死!我……我们不想带着遗憾远行!若是没了你,我们接下来的旅程也就没了意义,我们的余生都将在你的阴影中度过!所以你就算是为了我们,也千万不能死!” 痛。一股钻心的痛苦席卷长鱼酒全身。谁都害怕遗憾,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遗憾,但有时候人却不得不面对遗憾,不得不带着遗憾走完生命的全程,最后深切地意识到,原来遗憾才是生命的主旋律。 长鱼酒低下头,柔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痛吗?” 桑柔点了点头。 她挣扎着抬起颤抖额手,想要触碰长鱼酒的脸颊,可是她已经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纤纤素手在半空中巍巍颤抖了片刻,又垂落在地。 长鱼酒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正渐渐变得僵硬、冰冷,那是生命正在慢慢流逝的声音。一切生命的繁华即将落下帷幕,就像浮华盛宴终究酒阑人散,盛大的祭典终究笙歌落尽,繁华过后悄然无痕。 “桑柔,uu看书.uukanshu 你,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维护着神智的清明,但清明的神智已经维持不了多久。琴弦已经断了,回光返照终究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必须赶在风暴到来之前作最后的诀别。 “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柔声对桑柔呢喃低语。 桑柔用温柔恬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双美目中仿佛有千万烂漫山花。 “桑柔,我爱你,真的爱你,今生今世,你……你可愿做我长鱼酒的妻?” 繁华盛宴的最后,他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般手足无措。泪水从云樗的眼角淌落,他双手捂脸无声地啜泣着,双肩剧烈颤抖个不停。 “桑柔,你可愿意?”长鱼酒柔声低语道,“今生今世,你可愿意嫁于我长鱼酒为妻?” 桑柔依旧恬静地注视着他,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长鱼酒敏锐地注意到,她那一双美艳的眼眸已经没有了焦距,眼中烂漫山花已尽数凋零,星辰坠落天际,只余一片灰茫的荒原。 长鱼酒茫然地伫立在荒原上,环顾四下,皆是茫茫一片,四面八方混沌若鸿蒙初生,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来时的脚印。 他使劲地摇了摇桑柔。 “桑柔,你听得见吗?桑柔!桑柔!” 她的双臂垂落了下来,任凭长鱼酒如何使劲摇晃她、呼喊她的名字,她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她那一双眸子依旧睁着看向长鱼酒,好像仍然留存一丝不甘,或是对人世的留恋。长鱼酒伸出手,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第180章 7个仇人 “桑柔——” 凄厉的呼唤声宛若一道惊雷,狠狠撕裂整片白色天空,一并撕裂的还有这个寒风凛冽的冬晨。阴风阵阵,黑云压城,苍凉的死灰色将视线填满。 这一刻,尘世间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至少从长鱼酒眼中望出去的景象,已经尽数变成了单调的黑白灰三色。他的双瞳在发生着疾速的剧烈异变,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紫色的瞳孔逐渐灰淡下去,一抹浓重的血色悄然在他眼中蔓延开来,条条血丝如蜘蛛网充斥他的整个眼球,狰狞可怖,令人不敢逼视。 “曲……曲生,你怎么了?”云樗第一时间发现了长鱼酒的异常,他意识到,连返照的最后一缕微光都已消失殆尽,琴弦将彻底崩断。 长鱼酒没有回话。 云樗还想说些什么,“曲生,你……” 长鱼酒忽然上前一步,伸手重重地推开了云樗。 “快走!”他陡然怒吼道。 一丝灰色的阴霾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脸颊,就好像鲲鹏身上灰色的羽毛,一种苍凉的死灰色,象征死亡与绝望。 “曲生,你的脸!”云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此刻,长鱼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整张脸都在剧烈地蠕动、扭曲、变形,发生剧烈的异变,他的嘴已经无法张开了。道道血丝如蛛网般在他脸上扩散蔓延,狰狞而诡异有如邪魔妖兽。 “曲生,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樗被吓得六神无主,冷不丁倒退数步,“师傅……师傅你在哪里?”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 屈宜臼忽然向着身后人群拍了拍手。 “你们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稀稀拉拉的人群中赫然走出七个人来。七人虽都是庶民百姓的打扮模样,着粗麻布冬衣、蹬破旧的皮靴,但举手投足间仍然掩饰不住高贵的气质,一看就非凡俗之士。 吴起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从容气度,仿佛只是偶然与几位老朋友不期而遇,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微露寒意。 “这几位,想必你已再熟悉不过了吧,沉玉先生?还需要我再一一介绍吗?”屈宜臼用嘲讽的语气对吴起道。 “魏国丞相商文,大夫王错,卜筮申屠问羊;齐国大夫田居、家臣田路;鲁国大夫微伯期;楚国景家家主景之裕,昭家家主昭克。”屈宜臼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一为吴起介绍。 他明知道吴起根本不需要他的介绍,比起他与这七人的交情,吴起与他们的“交情”毫无疑问更深些,更难忘些。他只不过想要炫耀些什么,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看着吴起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将死之鸟,带着浓重的嘲讽和虚伪的怜悯。 “小心危墙,沉玉先生。”他缓缓勾起了嘴角,勾出一抹冷酷的弧度,“常在危墙下行走,难免有一天会被塌下来的墙压着喽。” 吴起的目光从七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眼中的神色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淡淡地开口道,“各位朋友,别来无恙?” 田居冷笑一声,道:“托你的福,一切安好,我的好女婿。” 他用嘲讽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挖苦着吴起。 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两鬓苍苍,走路的时候跌跌冲冲,双腿不住地打着颤,俨然一位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当他开口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的牙掉了好多。他已经老得吴起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父亲。”对于田居,吴起仍然抱有尊敬的态度。他俯下身子,当着众人的面向田居深深作了一揖。 凛冽的寒风无情吹起他华丽的衣襟,无端有种凄凉萧瑟之意。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士大夫,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才子,两人一见如故,相与共同谋划齐国前程。如今时光荏苒,光阴逝水,吴起早已离开鲁国,在天下列国之间如野狗般流窜,而田家也早就没落,不复当年如日中天的繁盛气象。物是人非,谁能不心生感慨? 见此情景,田居冷笑一声,用讥诮的语气道:“丞相大人金贵之躯,哪能随便向人折腰?这一拜,我田居可受不起。” 吴起并未因田居的冷嘲热讽而动怒,他又一次俯下身子,总共向田居拜了三次。 “父亲大人倘若要杀吴起,吴起绝无半句怨言。”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无喜无悲,无思无想,无惊无惧。 这一回,田居没有说话。 魏国大夫王错向前一步,指着吴起的鼻子大骂道:“吴起!你在魏国暗地里捣的那些鬼,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祭坛上那个扮作东皇太一的尸祝,正是当年冒充申屠大人出面问卜的客家巫女。先王出殡仪式那日闹出的鬼,想来与你吴起脱不了干系吧!” 吴起冷冷地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言不发。 王错见吴起不说话,以为他是心虚了不敢还口,一时骂得更加起劲了,“不敬先君,不敬鬼神,不敬死者,不敬参加葬礼的宾客,你的胆子还真是大得离谱啊,郡守大人。”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奸诈的冷笑,“不过呢……郡守大人想必也该知道,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此番正是国君大人命我等前来郢都城,协助宗主大人清剿你这蠹虫。准备好以死谢罪吧,郡守大人,向国君大人谢罪,向先君文侯谢罪,向天地鬼神谢罪,向我们所有人谢罪,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吴起冷冷地看着他,依旧不说话,目光里有一丝轻蔑。 王错的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没有一句是他杀人的真正目的。杀人的人总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好让自己杀得安心些,不至让自己的双手被罪恶之血沾染。 吴起的目光又在申屠问羊和商文身上扫过。这两人与他都未有太多交情,但他却在无意中和无形中得罪了他们。 鲁国大夫微伯期最后站了出来。 “吴起!当年你勾结齐国征讨鲁国,通敌卖国,卑鄙无耻!亏得鲁公和朝中大臣都如此信任你,可你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不可饶恕!此番鲁公派我前来郢都城,便是要剿杀你这国家叛徒,以平息众怒,了结国君大人郁积已久的怨怒!” 吴起淡淡地注视着他,仍旧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微伯期当然恨他,因为当年正是他抢走了本属于微伯期的大将军之位,微伯期也不过是想找个杀人的理由罢了,他只是想杀人,什么理由都该成立,什么理由都有道理。吴起百口莫辩,不如不开口。 “怎么样?万万没有料到吧?”屈宜臼冷笑着走上前去,在祭坛与人群间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咱们一向心思缜密的沉玉先生,竟然也会有失算的那一日呢。” “是啊,确实惊喜。”吴起笑得很轻松,轻松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不过有七个老朋友同时自远方前来拜访他而已,他们只不过聊了些前程往事,谈到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uu看书.uukanshu “是我太小瞧屈大人了,忘了屈大人也是法家门下的一条好狗呢!”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狠戾冰冷起来,仿佛嗜血恶鬼,森然可怖。 “狗和狗交流起来,显然要容易得多啊。屈大人朝狗窝里叫一声,自然是一呼百应,同类们全部都摇头摆尾地蹭过来了。” 王错闻言脸色登时一寒,“你说什么!” “能够一呼百应,自然是因为沉玉先生平日里得罪的狗太多了,不然法家的小狗儿们,也不至于摇头摆尾地蜂拥过来了。” 屈宜臼冷冷一挥手,麾下部将立刻搭弓上弦,锋利的箭镞直指吴起咽喉部位。 “咔嗒咔嗒!” 一时间剑拔弩张。 “先生别忘了,狗的牙齿比起人的牙齿,可要锋利得多了。若是一个不慎被狗咬了脖颈,你的小命儿可就悬喽!所以人们平常都是怎么讲的?唔……宁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 吴起讥讽一笑,道:“屈先生正是一条称职的好狗,在下佩服!” 申不害叹了口气,道:“哎……实在没想到,献玉使大人的宿敌竟如此之多,援令一经发出八方响应,反响之热烈就连老夫都叹为观止啊!” 吴起孤独地伫立在高耸的祭坛之上,宽大的灰色衣襟在寒风中猎猎飞舞,一同飘动的,还有他腰际悬挂的蛇形古玉佩。 君子温润如玉,有时却也会被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现在的他只有他自己、一把剑,和他那不屈的灵魂。他紧紧攥住剑柄,锐利如鹰隼的双眸中闪过一抹狠戾而决绝的光。 第181章 浴血惊变 “看来你不但背叛了我大法家,还背叛了不少原本信任你的人啊,献玉使大人。”申不害在狞笑,笑得很得意,“你本可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才华平步青云,谁知却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哎……就连老夫也为你惋惜不值啊。” 吴起站在祭坛上没动,但他的双腿正在积蓄着力量。 “宗主大人,我们莫要与这等无耻之如白费口舌了。”王错面色阴沉道,“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只管动手便是了。弓箭手!” 他挥了挥手,身后数百名弓箭手一齐搭弓上弦,瞄准吴起,尖利的箭镞在天穹掩映下闪着寒光。 田居叹了口气,用颤抖的声音吩咐属下,“弓箭手,准备!” “咔嗒咔嗒!” 搭弓上弦。数百支锋利箭镞一齐瞄准吴起,每一支都在迫切地等待着饮他的血。 “哼哼!你唯一的靠山楚王眼下已经死了,你已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呢,献玉使大人,身体悬空的感觉怎么样啊?在江湖上混,就跟在悬崖峭壁上走路没什么区别,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付出让自己后悔一世的代价。” 申不害抖了抖宽大的衣袍,双手抱胸,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在你临死之前,还是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下。”屈宜臼轻蔑地冷笑着,指向他身后的一众弓箭手,“这些弓箭手,都是天下诸国间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每一位在江湖上都有不低的地位。再瞧瞧这些瞄准你的箭矢,每一支都是用千年寒铁经过数十道工序煅烧而成,任凭你穿的内甲多么坚固厚实,它们依旧能够轻易地突破层层防线,刺入你的血***穿你的心和咽喉。” 他看向吴起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随时能被捏死的臭虫。 “好好看看他们吧。”屈宜臼指着弓箭手对吴起道,“他们将会是结果你性命的人,也将会是你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怎么样?是不是独具纪念意义?” 一个让你憎恨的人,你曾经千百次努力挣扎着,试图将他踩在脚底下的人,如今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站在你面前,将你肆意玩弄于鼓掌之上,毫不留情地践踏你全部的人格和尊严。这种境况,换做谁怕是都受不了吧。 吴起毕竟还是受住了。除了默默承受,他倒也没其他选择。 他静默无言地伫立在祭坛上,似已落地生根站成了一棵树,站成了永恒。 “曲生!曲生!”云樗焦急地呼唤着,试图唤回他的神智,但并不奏效。 此时此刻,长鱼酒已然异化得面目全非、不成人形。他的双目已完全被血色与灰色填满,两种色彩以一种诡谲的方式交叠在一起,透出一缕妖邪魔魅的意味。重瞳的两个瞳孔完全分离,各自占据眼球的半壁江山,就好像一个原本完好的瞳孔忽然硬生生分裂成两个。 他的脊背开始疯狂流血,淋漓鲜血浸染他的衣服,氲散开一大片血迹。云樗见状不妙,连忙掀起他的衣衫察看。 只见长鱼酒背上的皮肤和肌肉正剧烈地蠕动着,扭曲着,仿佛一条条隐形的小虫在爬动。一条大口子正以肉眼可见速度急剧裂开,汩汩鲜血从裂口中喷涌而出,几乎在瞬间染红云樗的双手。视线里一片模糊的血红色。 “哎呀,我……我给你止血!” 云樗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帛,想要给长鱼酒缠上,可是很快他就发现,长鱼酒流的血实在太多了,小小一块布帛根本止也止不住,即便缠上了也没用。 不多时,裂开的伤口处开始长出一片片细密的羽毛,那羽毛呈现金色,一片一片层层密密地相互交叠,排列错落有致,在天穹的掩映下闪着耀眼的金光。 金色羽毛渐渐开始积聚,形成小半截翅膀状物。见此景象,云樗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鲲鹏血变的场景。两个场景实在太过相似了,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曲生会变成大鹏鸟飞走吗?”他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端木赐说过的有关彭祖的预言。 “雨刀,风剑,江湖乱,宗师现。” 刀在这里,在长鱼酒腰际悬着。那剑呢? 云樗在这一刻转过头去,看向祭坛上静默肃立的吴起。此时此刻,吴起已然被四面八方的箭镞包围,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他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只待申不害一声令下,他的生命将会在顷刻间消散于天地间。 “糟糕!不要!” 云樗想不明白,这一刻,自己为何会如此焦急,如此恐惧。那个被他称作“混蛋无耻之徒”的男人,原来自己打心底里还是将他当作朋友的吧,不然也不会这般担心他的安危。原来自打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把吴起当做了朋友,过命的至交。 “曲生,你快醒醒啊!”云樗无力地摇晃着长鱼酒,“快睁眼看一看,吴起那个大混蛋遇到危险了,我们快去救救他呀……” 云樗清楚地意识到,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无胜算的,唯有长鱼酒施以援手,吴起才可能有得救的希望。 “曲生!曲生!” 此时此刻,长鱼酒已经浑身是血,神志不清,千百缕细密的羽毛不断从他的伤口处长出,层层密密覆盖在背脊的表面肌肤之上。 感受到云樗疯狂而剧烈的摇晃,长鱼酒茫然地抬头,看向站在祭坛上的吴起。 “曲生,你还记得他是谁吗?”云樗拼命地晃动着他,企图以这种可笑的方式唤回他的意识,“他现在有性命之忧,我们快去救救他啊!” 长鱼酒依旧茫然。他的身躯已经产生了剧烈的异变,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妖邪鬼魅。他努力张开扭曲变形的嘴,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呓语: “吴起……吴起……不……不要……” 尽管他双目此刻已变得妖邪而诡异,但他的视线依旧在,并且超乎寻常得清晰。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是血的长鱼酒迈着缓沉的步子,一步一步向祭坛走去。 “快!拦住他!”申不害大手一挥,数十名法家大步流星冲上前,将异化的长鱼酒团团围在中央。 “大宗师,你终于出现了……”申不害一双漆黑冷厉的眼睛放出了精光,如饿狼般贪婪而狰狞。 “谁……敢……” 长鱼酒的说话声就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嘶哑而阴郁,带着嗜血的诡异恐怖之感。当他开口说话时,淋漓鲜血就沿着他的下巴不断流下来,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嘴部流血的地方慢慢开始长出一些硬状物,呈深灰色,上面有层层密密细小的纤毛。 云樗惊呆了。他木然地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天……那是鸟喙吗……”他望着眼前异化得面目全非的长鱼酒,失神般地喃喃自语。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不知几万里也。他竟是要异化为大鹏鸟。uu看书wwuukans大宗师……这就是大宗师的奥义吗……” 法家一众弟子见如斯恐怖情状,皆吓得两股战战,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犹豫踌躇了半晌,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他。 “吴起……”长鱼酒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宛如梦中呓语,飘渺如风。但众人毕竟还是听懂了。 这一刻,长鱼酒猛地抬头,两只妖化的眼眸怔怔注视着祭坛上的吴起。他觉得这个人好熟悉,熟悉得要命,绝对是一个对他十分重要的朋友,但任凭他如何努力挣扎都想不起他是谁了。 “重耳的后人,你身上有其他人不曾拥有的鲜花,从灰色荒原里开出的鲜花,而你已从沉睡中醒来了……” 是谁在说话?长鱼酒而今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混沌,日月颠倒星辰无光,他身处一片茫茫荒原之上,看不清来路也看不见去路。 吴起也在看他。 吴起静默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大宗师,你终于醒来了,我这些年来的努力,毕竟还没有白费。旧的岁月马上就要过去了。”他望着苍茫荒原的尽头,轻声呢喃道,“新时代的曙光很快就将照耀这片大地,只是不知道在这新的大地上,又将会开出怎样的花来?” 屈宜臼见状冷喝道:“好你个吴起,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屈某人实在佩服。要不然,下到阴间去陪先君如何?” “一群没用的废物!”申不害气得胡子直翘,“难不成还要老夫亲自出手么?”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掠至半空,枯瘦的手呈鹰爪状,狠戾而精准地朝长鱼酒抓去。 第182章 祭玉 吴起慢慢将目光移到屈宜臼身上,眼中带着一丝高傲与轻蔑。他还是这么高傲,高傲得令人厌恶,高傲得眼睛里容不下任何人、任何事。其他人生来就该是他的陪衬,魏公子击如此,楚王如此,申不害亦如此。 他穿越纷飞战火,驰骋风云战场,看天下大势潮起潮落,在沧桑岁月里漂泊浮沉。他颠沛流离半生,一把剑,一壶酒,将足迹留遍天下每个角落,纵然生无所息茫然自失,也要实现理想留名青史。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字已经和这个时代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以至于当后世之人谈到他时,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个硝烟四起的时代,以至于当人们谈到这个时代,也会想起这个时代里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活得壮烈,活得伟大。 吴起轻蔑地斜睨着屈宜臼,“可惜,我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多么悲痛的事,为何我又不能笑了?假若一个人的死能够成就另一个人,那他也不算是白死了。” 屈宜臼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弓箭手准备!” 他冷冷一挥手,大喝道:“放箭!” “嗖嗖嗖!” 漫天流矢裹挟着江湖高手的磅礴真气射向吴起,铺天盖地有如排山倒海之势,泛着森冷寒光的箭镞仿佛等待饮血的怪物,在阵阵阴风中兀自狞笑。 “放箭!” 田居、王错、申屠问羊等七人令声齐下。 “嗖嗖嗖!” 锐利的箭夹带着破风声掠过天际,以雷霆之速射向祭坛,就好像申不害枯瘦的手臂。 申不害并未去抓长鱼酒。众人原以为他要伸手去抓长鱼酒,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申不害那如蝙蝠般宽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灵活地拐了个弯,径直抓向长鱼酒身后的云樗。 云樗猝不及防,根本无从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申不害锐利的鹰爪在眼前无限放大。 “曲生……” 他无力地呼救着,但他知道长鱼酒已经听不见了。 漫天流矢铺天盖地纷至沓来,若是不明情况之人,还以为是祭天大典上的某种祭祀表演。 在这一瞬间,吴起漆黑的双目忽然变得阴沉冷厉,带着方刚血气和决绝的信念。他傲立在高耸的圆丘之上,偏着头俯瞰祭坛下的渺小苍生,刚毅的下巴微微仰起,孤傲,不可一世。 那一刻,他的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嗜血的狞笑。 “我要你们,统统给我陪葬!” 屈宜臼等人心下皆是一惊。 “快拦住他!”屈宜臼大喝道。 话音未落,吴起已足尖点地鱼跃而起,冒着呼啸而至的尖锐流矢掠下祭坛,一把抓起楚王已经僵冷的尸首。 “噌!” 一支锐利的箭镞正中吴起后背,裹挟了真气的箭镞劲道极大,直穿过内甲刺入血肉之中。触目惊心的鲜血瞬间浸透后背的衣甲,顺着华贵的衣袍流淌而下。 吴起脸上根本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他一手提着楚王僵冷的尸首横在胸前,一手执剑,以抵御满天飞来的流矢。 屈宜臼见势不妙,急忙大喝道:“停止射箭!停止射箭!” 可是箭已出手,又哪有收回的道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数以百计的箭镞在半空中划过道道长弧,狠狠钉在了楚王的尸身之上。楚王的尸身转瞬间被射成了只刺猬,暗红色的血涌上了尸身表面。 “弑君了!哈哈哈!”漫天流矢中,吴起不顾一切地疯狂大笑着,享受报复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弑君了!哈哈哈!弑君者,杀无赦!弑君者,满门抄斩!弑君者,五马分尸!” “嗖嗖嗖!” 七支箭镞从七个不同方向射来,于同一时间洞穿了他的咽喉,仿佛代表七个仇人对他的强烈憎恨。 “当”地一声,长剑落地,风中传来剑的悲歌。 吴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苍凉的死灰色爬上他的四肢。他僵立在那座他自己修筑的祭坛上,无声无息,唯有凛冽寒风在他的头顶盘旋。 “嗖嗖嗖!” 千万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毫不留情地钉在他身上各处。鲜血淅淅沥沥地流淌而下,在他的脚下汇成溪流。转瞬之间,他变成了一个血人,全身上下都流了血,嘴角却依旧保持着断气前狠戾的狞笑。 长鱼酒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了。千百条细小血丝爬上了他的手臂、脸颊和脖颈,仿佛一条条吐着芯子的小蛇。 申不害的鹰爪距离云樗的咽喉已不到三寸。 “我……我要死了吗?”云樗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暗自在心里默数。 就在申不害鹰爪即将洞穿他咽喉的刹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凭空出现,稳稳地截住了申不害的鹰爪。磅礴内力在无形中进行着激烈的博弈。 申不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立即收了鹰爪,快若闪电地向后疾退三丈,幽暗的黑袍在寒风中猎猎飘舞。 “支离无竟,你终于现身了,等得我好苦啊。”他用低沉暗哑的嗓音对着虚空说道。 眼前的虚空渐渐凝实,开始流动,变得有质感。慢慢地,虚空中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清润修长,高洁脱尘。 那道人影仿佛悬在半空中没有依凭,又似乎只是一道飘渺残影,没有形体,只是人们双目产生的幻觉,抑或是光的小把戏。 那人身披月白色长袍,袍子尾部一直拖曳至地,如墨青丝安然垂于腰际,黑发衬得他的脸颊愈加白皙光润。一双幽深智慧的双眸宛若星辰般绚烂,点点星光轻柔闪动,照耀尘世中人晦暗无明的长路。天地至纯清气在他周身归聚,恍然间似有万千柔光笼罩,明月般苍茫,桃花般烂漫,远远看去仿佛天神降世,教人不由自主生出崇敬与羞惭之意。 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云樗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师傅!” 昔年为了一窥世间繁华任性下山,而今饱尝思念之苦,几经辗转飘零,师徒二人终于再度相见。分离的日子明明不过一年半载,云樗却总觉得有数十年那么漫长。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怎能让人不潸然落泪? “师傅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看小樗了呜呜……” 他挣扎着想要过去拥抱支离无竟,可他浑身上下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哎,小樗……”支离无竟轻轻叹息一声,走上前来,轻轻拥住了云樗, 被支离无竟拥住的那一瞬间,云樗似有种从冬日寒风中抽离出来的错觉。恍然间他已跌入了春日里和煦的惠风中,没有血,没有死亡,只有接连不断涌现的生命。 支离无竟只是简短地和云樗拥抱了一下,立马又放开了。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轻揉了揉云樗的头顶心,然后缓缓转身,两眼平静地注视着申不害。 在倒下的一瞬间,吴起两手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拼命在虚空中摸索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长鱼酒迈着缓沉的步子登上了祭坛。他虽已记不得眼前这个人是何许身份,又与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这个濒死之人与自己千丝万缕的联系。uu看书 uukansu.cm 是怎样的联系呢?他用一双妖异奇诡的眼瞳怔怔凝视着吴起。 吴起倒在了祭坛正中间,身下氲开一大片血迹。他万万没料到,他自己最终也成了这场祭天大典的祭品,并且是这祭典上最盛大的一道祭品,需要供奉在祭坛的最中央位置。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一双幽深的星眸静默地凝视着长鱼酒,一手向前直挺挺地伸出,不断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 长鱼酒怔怔地看了看他,忽然起身,从祭坛边缘的祭品中挑出一只精致的三足酒樽,塞到吴起向前平伸的那只手里。 “当”地一声,酒樽滚落在了祭坛上。 吴起没有抓这只酒樽,即便长鱼酒费力地试图将这酒樽塞到他手里,他没有去抓这只酒樽,酒樽依旧不可避免地摔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依旧保持着松弛状态,他的双眼已经阖上,他的双臂已经垂下,他已经没了气息。 一个人生而孤独,死时依旧孤独。 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他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不过幸好他还有个朋友。幸好他在临死之前,最后看到的不是敌人狞笑的面孔,而是朋友亲切的面孔,尽管那张脸已经异化得面目全非,变得惨不忍睹,连他也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田地。但事态接下来又会如何演变,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但变化仍在继续,不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止。此时此刻,长鱼酒全身上下正以暴风骤雨般的剧烈之势进行异化,速度之快已然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申不害与支离无竟。 第183章 压抑 死了……都死了……全部都死了…… 那一刻,长鱼酒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压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琴弦断,琴声永绝。楚宫崩裂,风雨交加,玉璧沉入血海,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当繁华盛宴即将行至尽头,一个人该如何将自己从离别的畏惧中抽离出来,又该如何重新投身于宴席的欢乐氛围之中?一个人究竟该如何自处,才能在死亡与遗失面前从容轻漫,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激荡,只是略略地仓惶一下,然后继续前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难道,这就是大宗师的真谛所在吗? 原来大宗师并不仅仅只是一种血脉力量,这短短三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是一种超越凡俗的意志力,一种遗忘自身躯体,投身于茫茫大道,将自己融入天地万物中去的生存本能。 头脑一片混沌之际,长鱼酒忽然想起了阴晋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士兵。因为他们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将生与死抛至脑后,因而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非凡勇气。他们也曾畏惧死亡,畏惧一世无名而终,但畏惧过后,他们仍旧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千军万马之中,投入到刀剑无眼的战争之中,就好比问道之人忘记自身躯体的局限,义无反顾地投身茫茫天道,而他们由此生出一股信念的力量,并凭借这非凡的信念之力勇往直前。这,才是大宗师的最终意义。 “清风明月之下,有人半夜偷山,这该是种多么强大的力量。”时至今日,吴起虽已逝去,但他说过的话却依旧在长鱼酒耳畔回响不绝,“这力量能让相濡以沫的鱼儿放弃彼此,相忘于江湖,能够让仲尼意识到自己是梦中的执迷者,固守着礼教的束缚不得逍遥自在,这种力量名叫大宗师……” 吴起……吴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该被记起…… 在那一刻,长鱼酒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弦断之音。 申不害同样在审视着支离无竟。他们两人每一回的碰面,似乎都会在世间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众人不由屏气凝神,紧张的目光一齐投向祭场上静静对峙的两人。 支离无竟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三百年了……你们法家终究还是不愿放弃么……” “你们道家又何尝甘愿放弃呢?”申不害讥笑着反驳道。 “是啊。”支离无竟轻声笑道,“道家从未停止过追寻大宗师的脚步,从唐虞这一代起,绵延三百年的追寻宗师之路就未曾停下过脚步。” “直到公子重耳?” 支离无竟轻轻地点了点头,雪色纱幔在天穹下泛出柔和的光晕,仿佛东皇太一显灵降世,众人见此景象皆不由心下暗叹。 “三百年前,因为一段爱恨纠葛,重耳的结发妻子季隗以毕生修为发出封印血咒,封印了姬氏重耳一族血脉中蕴含的宗师之力。而在随之而来的漫长三百年间,大宗师骤然销声匿迹,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痕迹,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我们甚至都以为大宗师已经死了,但事实上它一直都在。” “一个满怀嫉妒的女人以毕生怨念发出的血咒,想要冲破可绝非易事。”申不害冷笑,“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不是吗?” “毕生的怨念?” 不知怎么的,云樗忽然就忆起了湘夫人遗留在湘江中的那缕残念,或者说连残念的算不上,只是偶然她偶然路过湘江,留下的几分心迹。一个女子以毕生之力凝结而成的血咒,他能够想象那是多么恐怖而强悍的力量。 “是啊,比如像现在这种情况。”支离无竟面色凝重地望着异化的长鱼酒,凛冽朔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中,飘飘如仙,“季隗的血咒已经彻底失效了,如我所料,宗师之力即将暴走,一旦失去控制,极有可能流毒世间,波及无辜黎民百姓。” 他忽然转过身,对着身侧一处虚空道,“还不出来?你的好徒儿遇上麻烦了。” 云樗连忙将目光投向那处虚空。那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端木赐缓缓从虚空中显出身形。“老顽童”的脸上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轻松和狡诈,而是被一种凝重乃至恐惧的神色所取代。 “酒儿,我的小酒儿……”他惨白的双唇微微颤动着,目光里流露出凝重乃至茫然。 “难道……难道是重耳的幽魂降世?”他轻声喃喃自语。 申不害显得兴致盎然。 祭场上很安静,安静到了极点。人们无不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唯恐打扰到了场上对峙胶着的三人 支离无竟注视着不断异化的长鱼酒,继而轻声道:“三百年前,重耳凭借超越凡俗的宗师之力,颠沛流离四十多年,辗转于天下列国之间寻求帮助,终于在各国诸侯的帮助下返回晋国,清剿叛乱继承先王衣钵,乃至最终跻身五霸之流。然而重耳毕竟懂得如何使用这力量,然而这一次,力量却完全不受控制。” 申不害听得此言,嘴角骤然勾起冰冷的弧度,“既然不受他的控制,就说明这力量处于无主的状态,那我便也有机会驯化它为我所用。”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跃起,以雷霆之速向长鱼酒掠去。 云樗大叫一声:“不要!” “快阻止他!”支离无竟和端木赐同一时间跃起。 “大宗师,这力量是我的了!”申不害双目中闪过贪婪而狰狞的光。他已经伸出了鹰爪。 “申不害,你快住手!”支离无竟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然而一切还是晚了。申不害锐利的鹰爪已快若闪电地抓向了长鱼酒的咽喉,鹰爪上蕴含的磅礴内力如山洪般倾泻而出,铺天盖地地压向长鱼酒妖化的身躯。 受到申不害强大的内力震慑,此刻长鱼酒只觉得压抑无比。他的意识虽已完全趋于模糊,但他的五感依旧打开,他的知觉依旧无比清晰地存在着。 压抑!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这一刻,耳边一片寂静,静到极点,整座天宇仿佛轰然倒塌,压在他的双肩之上,由他背负而起。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天与地又将融为一个整体,而一切将回复到那个混沌苍茫的纪元。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他长久以来一直处于这样一种压抑的状态里,从小到大向来如此:父王的期许,国君的重担,母妃的失宠,对韩落瑛的亏欠,来自韩赵魏三家的威胁,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随时降临的死亡,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从高空坠落的恐惧,独自踏上征程的孤寂,以及宗师血脉所带来的折磨。 这一刻,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压抑,压抑到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身心极限,比郢都城上空凝聚不散的阴云还要令人压抑。 他再也不想背负这样的压抑沉重!一刻都不想再背负!他要甩掉这一切,从此轻盈自在无拘无束,他想要重新生活。 刹那间,长鱼酒妖邪的双目陡然睁开。 那双眼睛俨然已异化了一大半,血色瞳孔占据大半壁江山,而他属于人的那两个黑色瞳孔已经被挤得蜷缩到了角落,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生存空间。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看书 .uukanshu他的一双血色瞳仁陡然盛放出耀眼的精光,远远看去只觉妖异无比,仿佛魔魅降世,屠尽众生,令人不敢逼视。 “糟糕!宗师之力不受控制了!”支离无竟和端木赐转瞬间已掠至长鱼酒身侧。 “你这蠢老头,瞧瞧你干的好事!”端木赐气得胡子直翘,“要是我的徒儿今日有半分差池,我端木赐跟你没完!” “轰隆——” 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地昏乱,日月星辰黯淡无光,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震颤,那是一个人绝望压抑到了极点后发出的嘶声呐喊。 长鱼酒背上的双翅已经张开,但翅膀尚未完全长好,仅有残破的小半截在寒风中飘摇。倘若申不害没有对他的异化进行干预性刺激,他体内的宗师之力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失去控制。然而眼下,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长鱼酒脊背上一双残翅变得血红,一条条细密的血丝如蛛网般遍布于残翅表面,远远看去就好像残翅上染了血一般,恐怖而诡异。 “曲生……曲生……”云樗紧紧地绞住了衣袍,“曲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地间狂风乍起,凛冽阴风如羊角般盘旋直上,风势转瞬间变得无比迅猛,将荒原上的沙砾尽数刮起。 云樗艰难地举起衣袖,试图挡住迎面吹来的飞沙走石。天地间霎时昏暗无光,一片黑暗阴郁之中唯有“呼呼”的风在耳畔狂欢作乐。随着风势愈来愈猛烈,长鱼酒一双残翅慢慢开始扇动起来,隐隐竟有大鹏鸟振翅腾飞之意。 云樗惊愕得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第184章 宗师之怒 借着天地间迅猛的风势,长鱼酒扇动残翅在空中稍稍悬浮了片刻,转而还是坠落在了地上。显然,残翅毕竟只是残翅,还没有长成,还不够宽大,还不足以支撑长鱼酒沉重的躯体在虚空中浮起。 残翅在飓风中不断扇动着,试图将长鱼酒带离地面,但经过屡次的尝试后,依旧免不了坠落的命运,只得放弃。 生命原本就是沉重而充满负累的,人们天真地幻想着有一日可以将负累甩去,从此轻盈自在、无拘无束,然而直到最后,他们方才幡然醒悟,原来这根本就是一个只存在于梦中的愿望,根本无从实现。只要一个人活着,就必须要忍受沉重,必须要背着各式各样的负累踽踽独行。 原来生命在其最好的状态,并非无拘无束地活着,而是要背着负累逍遥快活,戴着枷锁自在起舞。 那个在尘世里摸爬滚打还不忘喝酒的人,最终付出了血的惨痛代价,但他的人生并不能算作失败,毫无疑问他是勇敢的,为了追寻活着的最好状态。 那个一次次逃避职责害怕孤独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选择担起这份责任,尽管最终付出了血的代价,但她的人生并不能算作失败,毫无疑问她是勇敢的,为了追寻活着的最好状态。 那些渺小而卑微的士兵,他们即便已经抛开生死的负累,却依旧要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履行国君对臣民的承诺。 在这个世上,谁都不会是完全轻松的,也没有人能做到真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只要一个人活着,他就永远不可能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 然而,尽管人们无法在肉体上抛去全部负累,他们却可以在精神上无限接近逍遥的境界。 刹那间,长鱼酒陡然发出一声清脆吟啸,啸声震烁河山,旷古绝今。余音在天地间盘旋回荡着,一层一层,如汹涌波澜排山倒海,似是在大笑,笑其终于挣脱了尘世的桎梏;似是在狂欢,欢其即将去往帝乡之幽瑟。这一刻,天地为之震颤,万物为之稽颡。苍茫辽阔玉宇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孤独的人,芥子般微小,又弥天弥地。 陡然间,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狂暴力量如山洪般自他体内倾泻而出,并以雷霆之速在身侧蔓延扩散开去,巨大的能量波动宛若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地压了过来。 “小心!”支离无竟大喊一声,飞身跃起,双手飞快结印。 在这一瞬间,当世三大顶尖高手同时使出了他们各自的最强招式。 “浮于尘世,如云如马。天地一马,万物一云,浮云马,破!”支离无竟伸出一指,快若闪电地点向长鱼酒。 “风乎舞雩!” 端木赐徒手挥出,双手作剪屠状虚晃一刀,劈出连绵不绝的风刃。虽是同样的招式,出手速度相较长鱼酒却快了将近十倍。当然,是曾经的长鱼酒,他的好徒儿,而非眼前这个异化的长鱼酒。 冲在最前方的申不害更是连忙振臂抵挡,双手变爪成拳,在胸前划拉出一个玄奥的符印。 长鱼酒一声怒吼,震烁天地,铺天盖地的狂暴之力以惊人之势席卷而来。在那一瞬间,他那一双妖邪的重瞳中血光大盛。 “小心!” 当世三大高手陡然精神紧绷。 强大的宗师之力瞬间充斥天地,力量中裹挟着一种强烈要突破天地桎梏的欲望。这欲望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令人感到愈发惊恐乃至敬畏。 天地本已宽大,却依旧有着边界可寻。如此说来,那天地岂非也是一座牢笼?天地是这个世上最大的一座牢笼,也是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脱的牢笼,一代代人前赴后继追寻的逍遥之境,原来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天地的存在。 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申不害见势不妙,转身欲走,却一不小心撞进了长鱼酒那双妖邪的眼眸中。在那妖邪的血色里,一半混沌,一半清明;一半入世,一半出世;一半负累,一半逍遥;一半有为,一半无为。 儒家与道家精神的统一。 异化后的长鱼酒,终于寻找到了画镜夫人所说的平衡点——修齐治平与任侠逍遥之间的平衡点,就好比孔子在四处积极游说后,也曾对曾皙的春行图感慨万千。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该是种多么逍遥闲散的状态,就连积极入世一刻不停的孔子,偶尔也会驻足,聆听一下曾皙对生活的畅谈。 霎时间,申不害陡然感觉一股磅礴之力从头顶压下,强劲的力量震得他心惊肉跳,直有种想要逃离的战栗惊怖之感,然而,他发现自己已无法将视线从长鱼酒身上抽离开来,他被困在了长鱼酒这双妖邪的眼眸之中,难得脱身。 宗师之力达到巅峰之境,即将彻底爆发。 支离无竟与端木赐见状不由卯足了劲,将毕生武学发挥到极致,拼死抵抗失去控制暴走的宗师之力。 “轰——” 宗师之力彻底爆发。千里流毒,万里荒寒,暴风所及之处,草木花树尽数凋零,天地失去了色彩。 “轰——” 这一刻,在场众人一齐向长鱼酒下跪称臣。恍惚间他们仿佛看见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以直冲九万里之姿冲破尘世桎梏,跃然而上飘渺青云端,最终遇见一个卓然美妙的世界。 绝对的自由,无拘无束。 这一刻,天地为之俯首,万物为之稽颡,他背负青天向南飞去,飞往超越天地的另一重美妙境界,飞往传说中的“无何有之乡”。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经年的韬光养晦,只为今朝的一飞冲天!被人世间种种苦难压抑了许久的心灵,也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彻底底的释放。 这一刻,众人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鹏鸟,穿梭于野马般的云气之间,两翼宽大若垂天之云,金色的羽毛在天穹下映现出耀眼的光芒。它带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俯瞰渺小众生,天地主宰唯我独尊。旷远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头孤独的鸟,一刻不停地扇动翅膀向南飞去,明明微不足道,却又不容忽视。 见状,当世三大顶尖高手不约而同将平生最强招式使出,以期能够抵挡暴走的宗师之力。 “轰——” 宗师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一浪高过一浪。 “挡住!” 在与宗师之力相触的那一刻,三大高手同时吐出一口血来,强悍至极的能量几乎要震碎他们的五脏六腑。 “轰——” 四股能量交汇于半空中,进行激烈而胶着的缠斗撕咬。霎时间天地昏乱,风雨如晦,日星隐曜,山岳潜形,郢都城上空飞沙走石。众人惊恐地望着眼前骇然的一幕,两股战战早已不听使唤,他们甚至忘记了逃离。 宗师现,江湖乱,风雨如晦。 这场旷世之战如此惊天动地,以至于每当后世之人提起这场战斗时,眼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仰之色,倘若将这场战斗比作一次盛宴,那这盛宴必是旷古绝今的浮华盛宴,宴席上不仅有丰盛可口的菜肴,还有歌舞,有酒樽,有人。 吉日兮辰良,临风发兮浩歌。葳蕤玉树兮祝玉杯,舞长剑兮驱鬼。蕙肴桂酒兮俱陈,象白曲生兮穆祀。君之来兮乘云,欣安康兮乐极。 今日良宴辰,uu看书wwuknsh 每个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盛世狂欢之中,一些人沉醉于美酒与温柔乡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如今,这场盛宴终于行至尾声。 “轰——” 四股力量在空中发生毁天灭地般的碰撞,旋即纷纷消湮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轰轰——” 大地塌陷,山岳崩摧,方圆百里仿佛被风暴席卷过一般,百草凋敝,城门倒塌。吴起修筑的圆形祭坛已经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留下。郢都城郊一片狼藉,废墟瓦砾惨不忍睹,大荒原一片苍凉不见尽头,唯有硝烟在荒原上空飘散着,久久不愿散去。 霎时间,支离无竟、申不害和端木赐三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猝然倒飞出十丈远,沉重的身躯坠落在四分五裂的荒原大地之上,滚了一身沙土污泥,狼狈不堪。 大鹏鸟突破重重关隘阻碍,最终踏上了飞往南溟天池的征途!他背负幽深青空,洁白飘渺的云气在眼前一览无余。他扑扇着宽大的翅膀飞走了。 但毫无疑问,这一切仅仅存在于众人的幻觉和美好愿景之中。长鱼酒毕竟是没能飞起来,当然也没能逃离天地这座巨大的囚笼。 想要逃离天地之间,那是何等愚蠢而困难的一件事?一个人想要甩脱全部负累,又是何等愚蠢而困难的一件事?谁都做不到。长鱼酒做不到,支离无竟做不到,端木赐、申不害、乃至吴起、桑柔,他们没有一个人做得到。 长鱼酒倒了下去,在一众敬仰的目光里,他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郢都城郊苍凉萧瑟的大荒原上。 第185章 酒阑人散 “咳咳!” 支离无竟吐出一大口血,挣扎着起身运功疗伤。申不害也挣扎着起身运功。这一战虽并未要他们的命,却为他们带来了难以磨灭的重创,而他们将会用余生的全部光阴去慢慢回忆,慢慢忍受,慢慢偿还。 屈宜臼木然地看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申不害,仿佛在看一条可怜的虫子。那个目空一切,将他视为蝼蚁的法家宗主!那个践踏侮辱他的人格,让他活得比狗还不如的申不害!他屈宜臼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作践他的人的! 屈宜臼看着倒在地上虚弱的申不害,眼中忽地闪现出狰狞恶毒的光来。 申不害见屈宜臼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甚至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愣在那里干什么?你这小狗,还不快过来帮老夫一把!” 屈宜臼连忙垂下头去,不着痕迹地敛去了眼中狰狞的光芒,恭声对申不害道:“弟子不是,让宗主大人受苦了,弟子这就扶大人起来。” 说罢,他缓缓走上前去,小心将地上的申不害搀扶起来。 “乖,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在屈宜臼的搀扶下,申不害慢慢地、慢慢地起身。忽然,他的双眸凝住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目光下移,一直移到胸口处。 一把雪亮的、锋利的匕首,正从他的后背刺入,前胸穿出,扎得他透心凉。 “你——” 申不害气急败坏地握紧拳头,想要转过身去杀了屈宜臼,可眼下的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能为力。 “想不到吧。”屈宜臼露出了狰狞而恶毒的笑容,也露出了他原本狰狞而恶毒的面目。 鲜红色的血珠从刀尖一滴滴直流淌到地上,浇灌枯萎凋敝的霜草,顺着大地的裂缝流入地底深处。申不害如同一个滑稽的玩偶般倒了下去,一代江湖高手,就这样窝囊地死在了一把匕首之下。 屈宜臼狠狠地踹了死去的申不害一脚,仿佛踢开挡在路上的垃圾般随意。他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申不害的尸首在风中渐渐干冷枯萎。一代法家宗主,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了这荒凉的鬼地方。 见状,支离无竟不由叹息着摇了摇头,“哎……这些豁出性命去实践理想的人啊,当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曲生——” 云樗不顾自己身上还有伤,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长鱼酒身边。 “曲生!曲生你快醒醒!”他拼命地推搡着长鱼酒,然而长鱼酒却已毫无反应。 那腥红色的如蛛网般的血丝在慢慢变淡、消退,长鱼酒的脸上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而虚弱。 残翅消散于凛冽阴风中,金色的羽毛化为齑粉四散飞舞,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抖落一地金粉金沙。云樗独自一人跪在寒风中,怔怔地望着那些四散飘零的金色粉末,任恼人的粉末拂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又从水蓝色的衣襟里簌簌抖落,仿佛乱落如红雨的桃花瓣,又仿佛一场盛宴终于落下的帷幕。 一场盛世旅行终于走完了全程,走到了旅途的终点处。云樗望着漫天纷乱洒落的金粉,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屯留漫山香草的小山谷。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两人初见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好似昨日发生的一般生动而鲜明,可一转眼,他们却又已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刻骨铭心到要用余生全部的光阴去慢慢回忆、品尝。 云樗仍然不死心地摇晃着长鱼酒,企图用这种简单幼稚的方式将他摇醒。 “曲生,你醒醒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祭天大典一结束,就立刻离开郢都城这个鬼地方,去北岭雪国,西域朔漠,还要去南溟天池,去看一看传说中的‘无何有之乡’!我们的这些约定,难道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长鱼酒依旧双目紧闭着,没有反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人形面目,但看上去比异化前更加消瘦,也更加虚弱,似乎这一场惊天动地的能量暴走已经攫取了他毕生的力量。 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这趟盛放中。他生来就是为了这场盛放,现在,他的使命完成了,他的生命也该结束了。 微弱的气流在长鱼酒的鼻翼轻轻颤动,簌簌寒风卷起枯叶盖在他的脸上,凄凉萧瑟落寞。这一瞬,云樗忽然感到好孤单、好无助,他一个劲地摇晃着不省人事的长鱼酒,似乎是在和脆弱而无用的自己较劲。 “曲生,你醒醒啊……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旅行的……现在桑柔已经抛下我们独自离去了,你可别再留我一个人了……” 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他脚下裂开的大地上,滑入缝隙之中,悄然无痕,冰冷无助。 这一刻,云樗方才幡然醒悟,原来这场他期盼已久的旅行,其实自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自打他们两人在屯留漫山香草的山谷里相遇的那一刻,他们便已踏上了浮于江湖、周游列国的漫漫征程。 鲵桓沉渊,九嶷湘江,魏都禹王,秦魏阴晋之战,落雪崖寻剑之旅,楚国郢都祭天大典,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故事交替上演,月升月落,花开花败,繁华幻灭,悲欢交错,潮起潮落,聚散一杯酒。 他所期盼向往的旅行,原来他早已经历过,并已行至了旅程的终点,就好像黄帝费尽心思想要寻找玄珠,而象罔在无意间其实便已经寻到了。 眼下,他所期盼的旅行已经来到了终点,是该说声告别了。与他同游的小伙伴们都已消失在了风中,消失在了历史一圈圈的年轮中,不会再有相聚的那一日。他一个人再走下去,也没了趣味。 云樗愣愣地凝望着昏迷不醒的长鱼酒,忽然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即便再浮华绚烂的宴席,也终究有酒阑人散的那一刻,但重要的不是宴席何时散去,而是当宴席散场的那一刻,一个人究竟该怀抱着怎样的心境,才能从容面对冷冷清清的遍地狼藉,又该如何整理心绪,去拾起忽然扑面而来的孤独压抑,并将它扛在肩上。 “曲生……”他在风中轻声呢喃道,“一切还会重新开始的,对吗?我们……我们可以假装不认识对方,然后再遇见,然后再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去完全不同的地方,北岭雪国,西域朔漠,南溟天池……” 长鱼酒依旧毫无反应,他身上金色的羽毛都已褪尽,鸟喙和残翅也已消失,完完全全恢复成了原来的面貌。 “曲生……” 长鱼酒静默地躺在这片尘埃云气弥漫的大陆上,面容安宁祥和,似已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在他的梦境里,有南溟天池,无何有之乡,有一切让他感到心安的人和事。 “曲生,你回答我呀……对不对?对不对?” 云樗悲伤地哭了起来,痛哭声在阴风中盘旋回绕,如九曲回肠寸寸断。 恍然间,他听见一个虚渺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叹息。他没有回头去看。 “师傅,你终于还是来看小樗了……”他轻声咏叹道。 他曾在梦里无数次重复着与支离无竟相见的场景,他会飞奔着扑入师傅温暖的怀抱中,或是贴着他的耳畔,讲述自己在山下的不幸遭遇,抑或是哭泣着,尽情享受重逢后的喜悦。但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支离无竟一眼,只是出神般地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好像他此刻的心绪那般起伏不定。 支离无竟轻轻叹息着,风中的呢喃声宛如轻柔的歌声,又如玄奥的咒语。 “时间是个圆,不断把我们带回原点。历史终将会重演,而你们的旅程也将继续……” 云樗又流泪了。 “师傅,你骗人。” 他伸出食指,轻轻贴在长鱼酒的鼻翼处,感受长鱼酒此刻比蝴蝶翅膀颤动还要微弱的鼻息,随时都会停止,随时都会消失。 “咳咳!”支离无竟虚弱地咳了两声,捂住臂上尚在流血的伤口。 “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云樗轻声问道。uu看书 .uukanshu.om “为什么?为什么!”他忽然变得无比痛苦而狂躁,“为了权势,连命都不要了,这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会到了权势的充实感和满足感?我不懂!” “小樗,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道家所谓的出世,本就依傍于入世而存在,若是没有了初始的入世,那也便不会有后来的出世。那些连命都不要的人,便是他们自身修为还不够的缘故。你若读不懂世情,便永远也无法参悟出世的奥义。” 支离无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路还长着哩,小樗,不必太沮丧,你的生命旅途,才刚刚开始。” “可我接下来的旅程中,就不再会有他这个人了,是不是?”云樗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长鱼酒,轻声道。 “这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支离无竟反问道,“人与人之间,彼此原本就该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在漫漫岁月长河的大幕之下,个体生命的行动力和转换空间实在有限,一个人不论何时出场,都可能赶不上另一个人生命的前一段,也来不及等他生命的后一段,因而失之交臂才是彼此之间的常态,遗憾与错过才是生命的主旋律,正如不久将来的某一日,我也终将会离你而去,而你必须学会承受孤独,一个人走完旅途的全程。” “师傅……”云樗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好像忽然一下子长大了,一夕之间,从不谙世事的少年长成了勇敢的男子汉。 静默许久后,他指着昏睡不醒的长鱼酒,轻声对支离无竟道:“师傅,我想带他离开。” 第186章 尾声 “离开?你要如何带他离开?又要将他带去何方?”支离无竟俯下身问道. 云樗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这趟旅程结束得实在太过突然……就好像戛然而止的歌声,我甚至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想,我想和他再走一程,走这趟旅行的最后一程。” 支离无竟叹息着摇了摇头,“小樗,你跟我回姑射山。” 凛冽寒风中,月白色的长袍如精灵般飘飞舞动,纯白高洁不染纤尘,与周遭狼藉萧索的废墟景象格格不入。 云樗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支离无竟。 支离无竟叹息着,又加了一句,“你放心,这个人,他会跟你一起走。宗师之力随时可能再度苏醒,以免他为祸世间流毒天地,我会命人将他带回姑射山囚禁起来,并且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出姑射山一步。到时候你若是想见他,自然可以随时去见他,哎……也算是陪你走完这趟旅行的最后一程了。” 云樗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沉的悲戚。 “那……他还会醒来吗?”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平长鱼酒衣衫上的褶皱。 长鱼酒此刻的面容如此安详,如此宁静,以至于云樗几乎可以确信,在他身上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发生,仿佛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状态,仿佛他原本就该属于安宁,仿佛他本就应该以这种姿态存在于世。 支离无竟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云樗的小脑瓜,目光里三分悲悯七分无奈。 “你觉得他会醒来,他自然就会醒来。倘若你愿他永远沉睡,他也可能再不会醒来……天地万物,冥冥中因果相生互化。” 云樗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已不会再流泪。 “谢谢你,师傅……”他喃喃低语道,声音轻得仿佛不是说给支离无竟听的,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支离无竟默默注视着周遭的断壁残垣和废墟瓦砾,良久,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郢都城是该改换新面貌了,我们也该启程了,走吧。”他转过身,轻声吩咐两旁静默候命的道家弟子。 弟子们默默地走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抬起昏睡的长鱼酒,跟着支离无竟走了。云樗在原地干立了半晌,最后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跟在队伍的最末端。 一行人默默行进于苍凉阴郁的天穹之下,灰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绵延到天地交接处。 战后的郢都城狼藉一片,萧索满地。残破的城墙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之上,荒烟寒鸦盘旋其上,它残破的身躯已不足以保护它身后这座繁花似锦的都城。 祭场被轰成一片废墟,断木残铁横七竖八堆在一处,还有祭典上用到的酒樽、玉圭、玉璧,但它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一样冒着青烟,一样残破不堪。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木弃于沟中。牺樽与沟中断木,则美丑有间别,然其于失天性一也。” 不管是断木还是酒樽,经过雕刻和打磨后都已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面目,自然也不值得再为之痛心。 寒风簌簌而来,吹拂着荒原上萧条的枯草,发出“沙沙沙”的摩挲声,一片凄迷萧索。祭场上空茫一片,围观人群早已作鸟兽散,只余下几只寒鸦在废墟上空盘旋回环,久久不去。 “英雄半生豪迈,酒一杯,提刀上马,纵横骋疆场。纵然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亦求扬名天下尽扫狼烟。若我英年弃世,带我回故乡。爷娘泣涕零如雨,乡邻奔吾丧,慰我天之灵……” 风中传传来了渺远的悲歌,轻灵而空淡,仿佛从时空的另一头传来,与现世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大人?大人?” 素萱娘茫然地伫立在郢都城的废墟之中,一双美目凝望着同样茫然的荒原,和满地狼藉萧索的景象。 听闻那人在郢都南郊举办祭天大典,她特地千里迢迢从禹王城赶过来,只为瞧瞧他在祭典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什么也没见着。她心下忖度着,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大人,你在哪里?萱娘想见你。” 她提起镶着银线的鹅黄色裙衬,小心踏过血迹斑驳的枯草和瓦砾,一双美目在残破的废墟间焦灼寻觅着,试图从破碎的瓦砾间寻到那人的身影。 但她什么也没有寻到。荒原上寂静如死,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睡去般安宁,唯有几缕青烟在半空纷纷四散,凄凉萧索,仿佛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绫罗绸缎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东南,瓯花满身。葬我河流中,静水深流,菱叶拂面……” 一队人马在死寂的天穹下缓缓走来,踏着沉寂的步履,似乎生怕惊扰了这片即将睡去的大地,或是惊扰了这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队伍整齐而紧密,走得庄严肃穆,好像是禹王城肃杀秋日里为国君送葬的队伍,每一步都如灌了铅般沉重。他们这是在为谁送葬呢? 素萱娘一眼瞧见了走在队伍最末端的云樗。 云樗的脸色苍白而灰冷,就好像深秋时节枯草上凝结的一层冷霜。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停步地向前走着,不因任何一丝悲戚而停留。 一切都未曾发生改变,他仍旧是道家弟子,仍旧住在姑射山上,只是内心深处多了几分抹不去的回忆。那是独属于他的美妙回忆,就好像在酒窖里搁置了几十年的陈年美酒,每每拿出来品尝,都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甘冽醇厚,且历久弥新。 素萱娘旋风般冲上前去,uu看书 w.uukansh一把抓过云樗的衣袖。 “大人呢?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又不见他人?”她一脸焦灼地问道。 云樗拼命咽下内心的苦楚,勉强对她弯了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愉快。 “他走了。”云樗淡淡地答道。 “他走了。”素萱娘无力地垂下双手,美丽动人的脸庞之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又走了?” 风吹过,枯草簌簌,远山沉睡,天地萧瑟。荒丘残城独立,天边几缕青烟。罗裙迎风飘摇摆动,素萱娘孤身立于郢都城残破的城墙之上,听风中飘来的一支挽歌。 “以松为茵,以草为盖,以风为裳,以水为佩。日月作明灯,天地为穹庐,星光长伴我入眠。英雄纵横半生,一杯酒,不愿把泪流……” 走了就走了吧,无所谓,反正我早已经习惯了。不管你将去往何方,无论是立于危墙之下,或是乘桴浮于海,我都会在你身后,默默祝福你。 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城头上,聆听风里浅唱低吟的挽歌,一如儿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一般轻柔。 慢慢地,一缕阳光透过凝云,天边又有了光。 淡而柔和的微光倾洒在她的发梢上,一片轻灵澄澈。日光一线一线地穿过凝霜,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在一起,梦境般光怪陆离。 她静立于城头之上,独自迎接天边第一缕曙光的到来。 旧的岁月已经逝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浮樽记》全文完 2016年于复旦大学南区学生公寓 后记 本书到此就完结啦~感谢能看到终章的你,下面是我想说的一些话: 我不记得这部小说我写了多久,也不记得确切是从哪一日开始写的,只记得它最初是我人生行入某种危机后的产物。来自各方的压抑与挫折让我不得不提起笔,将脑海中无数次闪现出的场景写下来,写成一首歌。但就结果而言,它并不仅仅只是某种产物,而是一部可以呈到世人眼前的作品,这很幸运。我始终坚信写作是秉烛夜游,唯有写,天才会一点点亮起来。就好像小说中那个在葬礼上捣鬼的人,于前程,即便忙乱自失,也要在禹王城阴郁的天空下自娱自乐。 感谢这段时间以来陪伴在我身边的人。 谨以此书献给同样不曾放弃生活的大家。 ps:新书《剑竹客书》即将开坑,武侠,与竹林七贤有关,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