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鳳姐兒說完,一眾金釵都笑,湘雲就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咱們且記下,待往後好續下。”


    偏寶釵此時道:“雲丫頭白高興了,過會子我們去得了,你怕是去不了呢。”


    湘雲眨眨眼,頓時恍然,旋即癟起嘴來。如今待字閨中,不好往夫家走動,可不就去不成?


    眼見湘雲臉上掛著鬱鬱,三姑娘探春便道:“我們如今倒是能去做客,往後說不得雲丫頭就常住隔壁了,少去個一迴兩迴的又算得了什麽?”


    湘雲被打趣的頓時紅了臉兒,與探春鬧了好一番才罷休。


    吵吵嚷嚷,鳳姐兒眼見著困乏,黛玉便笑道:“鳳姐姐這會子正燒著呢,最怕吵嚷,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吧。”


    當下一眾金釵自鳳姐兒院兒出來,進得大觀園各自去裝扮。因著二姑娘迎春還在東院兒,探春便與邢岫煙走在一處。


    探春心思細膩,偷眼觀量,便見邢岫煙換了一身兒銀鼠皮外氅,身上卻再無旁的點綴。因是過了蜂腰橋便與其道:“邢姐姐過會子可還要換衣裳?”


    邢岫煙笑著搖頭。


    探春便道:“那來我的秋爽齋可好?我正犯愁不知明兒穿什麽好呢。”


    “好啊。”邢岫煙應下,隨著探春去了秋爽齋。


    探春果然選了幾樣衣裳讓邢岫煙幫著選,邢岫煙幫探春選過,探春便自梳妝台裏尋了個物件兒,笑著塞給邢岫煙道:“總不好平白勞煩邢姐姐,這玉佩與你這衣裳極配,我看不如送與你。”


    邢岫煙趕忙起身推拒,探春就道:“又不是什麽好物件兒,邢姐姐又何必推脫?”


    說著探春又為其係上,扯著其到鏡子前道:“瞧瞧,這下更好看了。”


    邢岫煙如何不知,探春這是趁機送自己妝點的物件兒?她心下感念,略略掃量,便見點心匣子裏隻餘下幾枚糕點。


    邢岫煙便笑道:“我自己個兒私下做了些梅花糕、海棠糕,過會子也送來讓三姐姐嚐嚐。”


    她雖比探春大一些,卻因著出身隻管園子裏的姑娘都叫姐姐。


    探春也笑著應下,二人又說過一會子話,邢岫煙這才告辭而去。出得秋爽齋來,迎麵便撞見了往薛姨媽處去的寶釵。


    二人半路遇見,一並過了蜂腰橋停步敘話。


    寶釵掃量一眼,眼看邢岫煙外頭雖罩著大衣裳,內裏卻隻是夾衣,因是便蹙眉問道:“這天愈發的冷了,你怎麽還穿著夾的了?”


    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緣故,因又笑問道:“上個月月錢不是方才放過?”


    鳳姐兒管家時,因著自己個兒不差錢也不用往外放銀子,是以都是月初放月例;到了王夫人管家,這銀子放在外頭別有用處,時而拖到月中,時而會拖到月底。


    岫煙道:“不相幹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麽,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東西,她雖不說什麽,她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裏不尖的?


    我雖在那屋裏,卻不敢很使她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


    寶釵聽了,不免心下憐憫,愁眉歎道:“總這般也不是個法子……依我說,你如今也到了歲數,不若早早尋個婆家。


    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你,你隻管耐些煩兒,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索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後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她們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心下聽不過了,幹脆自己個兒走開。倘若短了什麽,伱別存那小家兒女氣,隻管找我去。便是你怕人閑話,隻管打發小丫頭悄悄的和我說去就是了。”


    岫煙麵上羞紅,低頭答應了。心下不禁暗歎一聲,此時結親講究門當戶對,她家不過是小門小戶,又哪裏去尋一門妥帖婚事?


    心下不禁想起蘇州時比鄰而居的李惟儉來,旋即又暗自搖頭。如今人家貴為一等伯,勢力人家女兒上趕著給人家做妾都不好,自己這寒門小戶又如何攀扯的上?隻怕當日種種,不過是存心逗弄吧?


    寶釵又指她裙上一個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


    岫煙迴神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


    寶釵點頭笑道:“她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這樣來著,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咱們如今比不得她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必比她們才是。”


    岫煙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迴去摘了就是了。”


    寶釵忙笑道:“你也太聽說了。這是她好意送你,你不佩著,她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裏,以後知道就是了。”


    岫煙忙又答應,又問:“姐姐此時哪裏去?”


    寶釵道:“我到媽媽處。你且迴去把那當票叫丫頭送來,我那裏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扇了事大。但不知當在哪裏了?”


    岫煙道:“叫作‘恆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


    寶釵笑道:“這卻巧了!”心下不由暗忖,這邢岫煙性子溫厚穩重,懂得處世,又淡定自然,隻可惜家世寒微了些,加之哥哥薛蟠又早娶了夏金桂,不然倒是個好嫂子。轉念一想,如今薛蝌隨著儉四哥也做了官,說不得來日也有個前程。


    且前一迴險些就要與媽媽翻了臉,何不撮合二人一番,一來送個人情,二來也與二房緩和一番?


    想明此節,寶釵愈發篤定這主意極好。


    麵前岫煙聽說,便知是她家的本錢,也不覺紅了臉,一笑,二人便各自走開。


    岫煙進得綴錦樓裏,便見小丫鬟篆兒與良兒正苦著臉一並發愁。篆兒自是隨著邢岫煙自蘇州來的,那良兒卻是賈母眼見她隻一個使喚丫鬟,便又打發來的。


    見得邢岫煙迴來,良兒起身忙旁的活計,篆兒便扯著邢岫煙道:“姐姐,方才那刁婆子又要說怪話,話裏話外又要姑娘買酒買肉!”


    邢岫煙歎息一聲,道:“可說旁的了?”


    篆兒搖頭道:“那婆子隻說二姑娘的脂粉也是有數的,不好多用了。”


    邢岫煙咬牙道:“過會子你去街上買一些就是了,我不用二姐姐的就是。”


    篆兒發愁道:“往常司棋姐姐在時,雖也說尖酸話兒,可卻從不在意姑娘用什麽。如今司棋姐姐一走,那些丫鬟、婆子一個個都成了討債的。”頓了頓,又道:“姐姐,李伯爺可是欠著咱們人情呢,姐姐為何不去求李伯爺?”


    邢岫煙正色道:“不過是些許吃食,哪裏就算人情了?且先前人家也用東西換了的。李伯爺不過隨口一說,偏你當了真。”


    篆兒不肯死心,將邢岫煙扯到床邊道:“不是啊,我看李伯爺說話時極認真的。要我說,姐姐也該與李伯爺常往來著,不好每迴伯爺一來姐姐就往後躲。分明是他欠下姐姐的,怎地反倒是像姐姐欠了他的?


    我看那李伯爺也是個貪花好色的,昨兒我瞧那香菱,還有先前的晴雯,都是一等一的顏色。說不定李伯爺就——”


    “住口!”邢岫煙頓時惱了,教訓道:“再渾說我就趕你迴蘇州!”


    篆兒頓時麵上訕訕,癟著嘴道:“不說就不說。”


    邢岫煙道:“我人雖窮,卻也不是攀附權勢的,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白將我說成了那勢利眼。”


    篆兒麵上唯唯,心下不以為然。清高?清高又有何用?過日子還不是要柴米油鹽?不信看看這園子裏,沒了銀錢使喚,誰拿正眼瞧過她們主仆二人?


    邢岫煙眼見篆兒並未聽進去,歎息道:“罷了,與你說不通。你待會子先撿些梅花糕、海棠糕,送一匣子給三姐姐;再尋了當票給寶姐姐送去。”


    篆兒也不問緣由,悶聲應下。當即撿了一匣子糕點,又將當票藏好,這才起身出了綴錦樓。


    外間寒風一吹,篆兒不禁打了個寒顫。眼見往來丫鬟多是穿著珍珠毛(羊羔皮),有些大丫鬟還穿著鼠皮,單自己一個還穿著棉衣,篆兒便不由得忿忿。心下不禁暗忖,姐姐要臉麵不願去尋李伯爺,自己一個小丫頭左右也沒臉麵,幹脆去求一求李伯爺吧,說不得往後就有好日子過了呢?


    卻說寶釵往東北上小院兒而來,進得內中就見薛姨媽蹙著眉頭苦惱不已。


    問過方知,因著薛蟠行商之事,小兩口又是大吵一通。薛姨媽從中轉圜著,好說歹說了半日方才勸住。


    此時薛姨媽也迴味過來,這兒媳夏金桂不是個省心的。奈何木已成舟,且如今又挪用了夏金桂的嫁妝,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是以薛姨媽也隻能委屈了薛蟠,說起話來一直偏著那夏金桂。


    當下薛姨媽好一通非議,寶姐姐隻靜靜聽了,並不做評議。心下不禁暗暗想著,或許隻有這般的嫂子方才能管得住哥哥,不然還不知在外頭犯下什麽滔天大罪來呢!


    揭過此事,母女二人又計較著為薛蟠打點行囊。盤算一番,十四日是個好日子,眼看也沒兩天,又要騰出光景與眾人辭行,因是這拾掇起來未免有些緊迫。


    拾掇到一半,寶釵便與薛姨媽說了自己所想。


    薛姨媽心下厭嫌極了二房,聞言就有些不大高興:“二房過二房的日子,咱們又何必多管閑事?”


    寶姐姐心累,不由得勸說道:“媽媽這是什麽話?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二房過得好了,來日說不得也能提攜哥哥一番呢。我看蝌哥兒如今已是七品知事,他才多大年紀?再過幾年說不得又立了功,還能往上升一升呢。”


    薛姨媽聞言愈發吃味,那薛蝌能做官兒,還不是靠著將寶琴送去給那儉哥兒做小的?當日她若高看那儉哥兒一眼,說不得自家寶釵就成了正室夫人呢……那可是超品的誥命!數遍金陵四大家,也就老太太與王舅母能與之媲美。


    若果然如此,自家那傻兒子說不得也能有個官兒做呢!


    如今卻是說什麽都遲了——


    寶釵以為薛姨媽還在慪氣,當下又勸說了幾句,薛姨媽便歎息道:“罷了,你說的也有道理。”


    薛姨媽想那邢岫煙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配薛蝌倒是綽綽有餘,料想不過是提一嘴的事兒,那薛蝌斷無不許之理。


    又想著如今姐姐王夫人與老太太正鬧著別扭,隻怕王夫人說的話老太太未必肯聽。思來想去,便道:“過會子我先去尋鳳姐兒問問她是什麽心思。”


    寶姐姐思忖一番,總覺得不太妥當,又一時間沒旁的法子,隻得悶聲不吭。待寶釵迴返蘅蕪苑,薛姨媽便往鳳姐兒院兒而來。


    到得內中,問過了鳳姐兒病情,落座後半晌才提起正題來。鳳姐兒這一日昏昏沉沉,如今才略略精神來,心下卻一直想著昨夜癲狂,又哪裏肯為這等閑事下力氣?


    又念及那邢岫煙與儉兄弟本就是故識,說不得那愛嚼牡丹得野牛就存了什麽覬覦心思。若她出麵牽線搭橋,往後遭了儉兄弟氣惱怎麽辦?


    是以鳳姐兒歎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姑媽不妨先問過蝌兄弟,而後咱們再說旁的。”


    薛姨媽聽出鳳姐兒推諉之意,頓時道:“岫煙那般性情,千好萬好的,薛蝌又有什麽不滿意的?且這婚姻大事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如今母親不在跟前,我這伯母做迴主又如何?”


    鳳姐兒便笑道:“這卻不好說了,今時不同往日,昨兒還聽儉兄弟說蝌兄弟又立下功勳,連大司徒都青睞有加。姑媽最好還是問過蝌兄弟再說。”


    “還有這般事兒?”薛姨媽心下既訝然又泛酸,又與鳳姐兒說了一會子話,這才起身迴返。


    到得東北上小院兒裏,越琢磨越不對味兒,幹脆尋了個小廝,打發其去尋了薛蝌明日來問話。


    ……………………………………………………


    瀟湘館。


    臨近晌午,紫鵑提著食盒蹙眉迴返。


    雪雁方才伺候著黛玉裝扮過了,黛玉往鏡中一瞅,轉頭便笑問:“這又是誰惹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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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鵑也不發話,將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內中取出一碗粥來蹙眉道:“姑娘自己個兒瞧吧。”


    黛玉瞥了一眼,隨即也蹙眉不已。那一旁的雪雁就道:“咱們送去的是上好的燕盞,怎地做出來竟糟爛不堪?”


    自上迴寶釵送了燕窩來,黛玉又看過一迴太醫,王太醫果然認同寶釵所言,又增改一番,便定下了每日晌午必用燕窩銀耳百合粳米粥。


    黛玉吃了一陣,隻覺肺中清爽,於是每日必食用。也是因此,黛玉心下對寶姐姐略略改觀——總算這迴沒存了害她之意。


    眼見紫鵑不放聲,雪雁又問:“那柳嫂子是怎麽說的?平日裏少得了姑娘銀錢了?何必拿糟爛貨來哄人?”


    紫鵑道:“方才人多,柳嫂子不好言語,隻一個勁兒的朝我使眼色。我前腳從小廚房出來,後腳周嫂子就去了。”


    周嫂子便是周瑞家的,那可是王夫人的陪房。往常鳳姐兒管家時從無此事,如今換了王夫人管家,忽而就變了個情形,這內中誰在使壞,不問自知。


    雪雁聽得氣惱不已,罵道:“趨炎附勢的東西,隻怕上頭不曾吩咐了,她便巴巴兒的來害人。我去尋她說理去!”


    黛玉緊忙攔下雪雁,說道:“說了又有何用?如今我寄人籬下,便是沒有這迴,往後還不是要瞧人眼色過活?”


    王夫人厭嫌她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如今黛玉也習以為常,隻是十分不解,她這二年分明離那寶玉遠遠的,為何王夫人偏要來針對自己?


    轉念又想起父親臨終所言,當下便有些恍然,隻怕……還是那銀子鬧的。


    雪雁兀自氣惱不已,紫鵑囁嚅說道:“正好下晌要去伯府,我偷空與晴雯、香菱說說,看看儉四爺有什麽主意。”


    黛玉緊忙道:“還是莫說了,隔著一道牆,他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力氣。且名不正言不順的,他也不好出頭。既如此,還是別讓他煩心了。”


    紫鵑與雪雁一並搖頭,後者便道:“事關姑娘身子,這等事兒怎能瞞了?姑娘不好開口,那便我去尋了四爺言說。”


    紫鵑也歎息一聲,說道:“可惜姑娘還小,不然臘月裏除了服(前文有誤),過了正月正好過門兒。”


    黛玉笑道:“哪兒有剛除服就急著嫁過去的?說的我好似生怕自己個兒嫁不出去一般。”


    黛玉雖好似渾不在意,可紫鵑、雪雁又如何不知,姑娘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


    當下黛玉略略用了午點,過了午時,寶釵、岫煙、探春、惜春來喚,黛玉便隨著一應人等往會芳園而去。


    到得沁芳亭,便見平兒獨自一人在此等著,寶釵問過了,那平兒便笑道:“好叫姑娘們知道,老太太怕姑娘們沒人看顧著,二奶奶這會子又病著,便隻好打發我來湊趣。”


    探春聞言便笑道:“平兒姑娘來的正好,正愁大嫂子、湘雲、鳳姐姐去不成,少了人就少了熱鬧呢。今兒也不用平姑娘作詩聯句的,不過這插科打諢的差事可免不了。”


    平兒頓時笑道:“瞧三姑娘說的,我可沒我們奶奶的本事。我啊,過去了也是扮彌勒佛,絕不開口,誰瞧我都笑。”


    眾人頓時笑作一團,隨即齊齊往東角門而去。不想剛到臨近櫳翠庵的甬道上,迎麵便撞見了寶玉。


    寶玉與襲人快步而來,笑吟吟便問:“你們這是要做什麽去?”


    黛玉瞧見寶玉便躲在了寶釵身後,寶釵心下怪異不已,心忖這黛玉還真是避寶玉而不見,莫非真個兒與儉四哥定下了不成?好似也不對,湘雲都下過小聘了,風言風語的,兼祧也許了二姑娘迎春,寶姐姐一時想不出黛玉又如何能嫁過去。


    轉念又想,莫非是林鹽司臨終前為其另尋了婚事?隻怕唯有如此,黛玉才會這般恪守待字閨中之禮吧?


    此時就聽探春說道:“寶二哥,隔壁下了帖子來,請我們去詩會呢。”


    寶玉聞言頓時雀躍不已,合掌跳腳道:“著啊,風雪剛過,我方才登高遠眺,瞧著會芳園裏的紅梅也開了,正是辦詩會的好時候。這般雅事怎能少得了我?你們且等我一等,我換過衣裳就來。”


    說話間興衝衝拔腳就要走。襲人趕忙扯住其衣袖:“二爺!”


    “怎麽了?”寶玉不解道:“方才與妙玉遊逛過,這衣裳滾了不少雪汙,可不得換一身兒?”


    襲人心道,你先前唐突了傅秋芳不說,過後又被李紋、李綺好一通數落,如今還哪裏有臉子往人家家中去的?再者說,人家又不曾送來請帖請你。


    這般話好說不好聽,襲人隻能求助地看向寶釵。


    寶釵倒是有心勸說,隻是這一陣寶玉隻顧著與那妙玉獨處,自己去尋他,每迴不過說上幾句就要避開。如今再要勸說,隻怕又會引得寶玉心下厭嫌。顧及此處,寶姐姐便不曾開口。


    她不開口,黛玉自然也不會開口,邢岫煙與寶玉並不熟稔,惜春年歲還小,因是也都不開口,一時間僵在那裏,任憑寶玉與襲人鬧騰。


    探春實在看不過,歎息一聲道:“寶二哥可得了請帖?”


    “什麽請帖?”


    探春道:“是傅姨娘下的帖子。”


    寶玉聞言一怔,這才想起過往來。想那傅秋芳不識好人心,寶玉頓時沒了興致,隻蹙眉拂袖道:“她那般攀附權勢的,又能做得出什麽好詩詞來?罷罷罷,這詩會不去也罷!”


    說罷徑直負手而去。襲人緊忙朝著幾人屈身一福,又拔腳去追,生怕這位祖宗再惹出什麽事端來。


    黛玉、寶釵、岫煙、探春、惜春五女彼此相望,盡皆無言,就連年歲最小的惜春都瞧出寶玉此番不妥了。算算寶玉如今年歲也不小了,也不知何時才稍稍懂得些人情世故。


    尤其那黛玉,看向寶釵的目光裏滿是同情,又有些僥幸。若無李惟儉出現,數遍身邊人,隻怕也就寶玉最懂她心思。偏那寶玉又是個不靠譜的,若果然鍾情於此人,來日還不知要吞下多少苦水、委屈呢。


    寶釵苦澀一笑,隻道:“咱們快些吧,免得耽擱了時辰。”此時寶釵心下已對寶玉絕望,隻覺此人爛泥扶不上牆,若有別的機緣,她又何苦守著這一灘爛泥?


    五女領著丫鬟方才過了東角門,迎麵便有香菱來迎,說笑一番又往東麵兒一處齋堂行去。


    探春觀量一眼,便見四下散落紅梅,又有白雪妝點,果然幽靜無比。禁不住問道:“香菱,這裏何時多了個齋堂來?”


    香菱就笑道:“早些時候修葺屋舍時起的,那處本是個花圃,四爺瞧著有些浪費,又想著家中女眷也沒個地方寫寫畫畫的,便幹脆起了個齋……哦,連名字也是四爺自己個兒起的,還請了嚴閣老題額匾呢。”


    此時已然走得近了,探春仔細觀量,便見額匾上題著‘知覺齋’三個鎏金大字。


    寶釵抬眼觀量著念道:“知覺齋,這又是什麽由頭?”


    此時李紋、李綺、寶琴並傅秋芳自內中來迎,傅秋芳就笑道:“好叫寶姑娘知道,老爺說此處留與姊妹們讀書作畫,卻也要‘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覺也’,那書畫不能白讀、白作了。”


    黛玉聽得心下不禁連連點頭,‘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覺也’,這話正對了黛玉的心思,又想:若儉四哥沒這般才情,又哪裏會說出這般言語來?


    黛玉不好開口,卻也麵上帶了笑意。那寶釵與邢岫煙不過讚了兩聲,探春與惜春兩個卻是沒口子的讚起來。


    尤其是惜春,進得內中兀自還道:“我這些時日學著作畫,畫來畫去總是不得其法,先前還道是初學乍練,沒師父教的緣由。如今聽了儉四哥這話,才知我那畫隻得其形、未得其神。”


    寶琴湊過來笑道:“這般說,四哥哥這話可算是一句點醒夢中人了?”


    惜春笑道:“可不就是?”旋即又蹙眉道:“隻可惜畫紙顏料都不夠了,又要問鳳姐姐去討。”


    寶琴剛要開口,寶釵就道:“這有什麽?鳳丫頭如今病著,隻怕四妹妹不好去討。我那處好似還有些,迴頭兒拾掇了打發人給你送去就是。”


    惜春頓時高興起來:“寶姐姐,那可說定了,你不送我也要打發人去取。”


    此時探春纏著傅秋芳道:“傅姐姐,今兒是什麽題,什麽韻?”


    傅秋芳道:“擬雪月風雨四夜為題,限寒、天、豪、聲四韻。”


    探春長出了口氣,說道:“這倒是還寬泛些。”


    寶琴扭頭笑道:“你們不知,昨兒我們可是商議了好一會子才商議定了的,總要既有意趣,又要脫了俗套。”


    話音落下,香菱便苦著臉接嘴道:“你們倒是有意趣脫俗套了,可憐我才剛入門,昨兒想了一夜也不曾想個名堂出來。”


    眾人笑過,探春扯著香菱道:“你怕什麽,徒兒做不出,這不是還有師父呢嘛?”


    黛玉略略訝然,隨即也笑著道:“不好不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香菱昨兒都出徒了,怎好再來尋我幫襯?”


    香菱頓時急了,撇下探春過來扯住黛玉道:“好姑娘,你若不救我,我可就要現眼了。”


    黛玉就笑道:“都是作著玩兒的,好賴都各憑心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的?”


    邢岫煙在一旁道:“香菱莫怕,我也是沒怎麽讀過書的,正好兒陪著你一道兒現眼。”


    香菱便蹙眉作怪湊過來,扯了邢岫煙道:“危難之時見人心,可憐我三五天跑一迴林姑娘處,如今卻棄我不顧了。”


    眾人又是一通好笑,這才圍著紅泥小火爐紛紛落座了。傅秋芳又讓人送了溫過的女兒紅與果品、糕點,內中不時歡聲笑語,姑娘們幾杯酒下肚,便少了往日的拘束,多了幾分恣意。


    紫鵑在一旁侍立著,眼見此間無事,心思轉動,湊過去與黛玉低語一聲,隻說是去解手,返身便自知覺齋裏行了出來。


    紫鵑沿著抄手遊廊往南而行,盼著最好撞見晴雯。結果方才走了一陣,迎麵便撞見了提著食盒的琇瑩。


    二人撞在一處,紫鵑過問一嘴,那琇瑩就嬉笑道:“四爺生怕雲姑娘悶了,這不——”她提了提手中食盒道:“——就讓廚房割了一塊鹿肉,讓我送去讓雲姑娘烤了吃。”


    紫鵑笑著讚道:“四爺真真兒周到,連這個都想到了。”


    琇瑩笑道:“何止?連烤肉的香炭、箅子也都預備了呢。不說了,我須得趕快送去了。”


    紫鵑忙問:“可瞧見晴雯了?”


    琇瑩頓足道:“四爺正病著,晴雯這會子在東院兒伺候著呢。”


    丟下一嘴,琇瑩樂嗬嗬蹦蹦跳跳往大觀園而去,半點也沒瞧見紫鵑滿臉的無奈。


    琇瑩這憨丫頭提了食盒一路到得怡紅院,進門便嚷道:“雲姑娘,瞧我帶什麽來了?”


    湘雲這會子正在房中托腮煩悶,聞言緊忙出來觀量,待琇瑩展開食盒,湘雲觀量一眼便高興起來:“哪兒來的鹿肉?別說,我如今還真就想著這一口。”


    琇瑩忙壓低聲音道:“四爺特地打發我送來的,就怕姑娘煩悶了。”


    湘雲眨眨眼,頓時扭捏起來,道:“其實我也沒什麽的,不用他總是這般……是了,儉四哥可好些了?”


    琇瑩搖頭實話實說道:“不大好,今兒一早都沒起來,這會子晴雯正伺候著呢。”


    湘雲聞言頓時擔憂起來,想要為李惟儉做些什麽,一時間又不知能做什麽。


    卻說篆兒眼見無人矚目,也瞧瞧自知覺齋溜了出來,遙遙瞧見紫鵑在遊廊裏頓足躊躇,隨即又朝著登仙閣後而去。篆兒心下納罕,不覺便快步追了上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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