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武選司郎中的這個位置上,被武官們送禮,是非常常見且不可避免的事情,沈毅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他剛收到朝廷聖旨隻有一兩個時辰,就有人送禮物上門來…


    這說明這些人已經消息靈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沈毅看了一眼這個木盒子,先是有些錯愕,隨即無奈一笑。


    “先放下去吧,明天送到邸報司去,讓邸報司查到這人的住處,給他送還迴去。”


    蔣勝點了點頭,正要下去,沈毅叫住了他,指著桌子的空位,開口道:“一起坐下來吃飯罷。”


    “吃完飯再去辦事。”


    蔣勝連連搖頭:“小的不敢。”


    沈毅微微皺眉,正要說話,一旁的陸若溪便笑著說道:“快坐下吃罷,不是外人。”


    蔣勝這才唯唯諾諾的坐下,小心翼翼的動了筷子。


    陸若溪低頭喝了口湯,看向沈毅:“送禮的人,夫君打算怎麽處理?”


    “大晚上的跑到咱們家裏來,一句話不跟我說,丟下東西就走…”


    沈老爺無奈的笑了笑:“這種人,多半是個魯直的性子,沒有什麽心眼,他能夠尋到咱們家來,多半是被人在背後攛掇的,那些有些人想用他,來試探我這個即將上任的武選司郎中是個什麽性格,收不收禮,會不會遷怒送禮的人。”


    沈老爺淡淡的說道:“這種莽直之輩,便不跟他計較了,禮物送還給他就是。”


    官場上的人都很雞賊,那些真正聰明的人,不管做什麽事情,都不可能衝在第一個,他們總要派個愣頭青過去先試一試。


    很明顯,這個明州衛的千戶,就是那個愣頭青。


    說到這裏,沈毅突然心裏一動,問道:“蔣勝,剛才送禮的那個人,有沒有說他叫什麽名字?”


    “沒有。”


    蔣勝連忙放下筷子,迴答道:“那人就說是送給沈郎中的禮物,然後放下盒子就走了。”


    “唔…”


    沈毅點了點頭,開口說道:“那一會兒,你看看裏麵有沒有書信之類的東西,有的話,放到我書房裏去。”


    官場上的吃得開的,一般都是腦子活絡,情商高的人,為人處世都很有一套,但是真正業務能力強的,未必就擅長這一套。


    說不定,還能撈到一個業務能力強的“猛將兄”。


    蔣勝連忙點頭應是。


    一頓飯吃了大半個時辰才吃完,沈毅也陪著老爹還有沈恆喝了點酒,喝的差不多了之後,沈毅扶著父親沈章迴臥房,父子倆走在半道上的時候,沈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爹,子常他…”


    子常,是沈恆的表字,這個表字是顧先生給他取,從沈恆滿十六歲之後,就開始用了。


    先前沈恆還小的時候,沈毅一般以小弟來稱唿他,現在沈恆慢慢長大,又中了進士,沈毅對他的稱唿就不得不嚴謹一些了。


    稱表字比較合適。


    沈章這會兒,已經喝了有七八分醉意,他醉眼朦朧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兒子,吐出了一口酒氣:“你說他跟陳家女兒的事?”


    沈毅默默點頭,歎了口氣:“爹,這件事鬧得不小,那陳家的女兒原來是在咱們家待著的,您發了脾氣之後,她已經躲迴江都老家去了…”


    “爹沒有反對他們兩個。”


    “那陳家的女兒勤勞乖巧,爹也很喜歡他,爹也跟你弟說過不止一次,陳家的女兒進門,爹是同意的。”


    沈毅無奈,接話道:“進門做妾?”


    沈章理所應當的點了點頭,有些頑固的看著沈毅:“你這兩年在外麵做事情,不知道家裏的情況,這兩年,從恆兒中了秀才之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說親了,撇開咱們江都老家那些親戚故舊,還有江都的一些士族不提,建康城裏也有不少人找過爹。”


    他看著沈毅,開口道:“其中,還有一位當朝宰相,有意把孫女許給你弟弟!”


    沈毅聞言,挑了挑眉,問道:“是哪一位宰相?”


    當朝五位宰相裏,沈毅與宰相崔煜有一些齟齬,因為崔煜當年因為沈毅的事情被皇帝罷了相,導致他現在在中書的排位跌落,心裏對沈毅自然觀感不佳。


    而沈毅對崔煜的印象也不太好。


    因為這廝是個龜派,是楊敬宗忠實的擁躉。


    沈章揉了揉自己的腦袋,開口道:“記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姓謝。”


    宰相謝旻,中書年紀最大的宰相。


    這個宰相,倒沒有什麽立場傾向,如果能跟沈家結親,沈毅本人是沒有什麽意見的,但是想起老弟對自己的托付,沈毅低聲道:“爹,這婚姻大事雖然自古都是長輩做主,但是子常不太一樣,他是個極聰慧的人,您也看到了,他不到十八歲便進士及第。”


    “這豈是常人能辦到的?”


    借著酒勁,沈老爺神神叨叨的說道:“說不定子常生有宿慧。”


    “再說了,這婚姻是子常去跟那女子過一輩子,自然是要他自己歡喜,他現在已經是進士及第,此生前程無憂,何必再去強求女方家世?”


    “真娶了宰相的女兒,說不定還會窩窩囊囊的,憋屈幾十年。”


    沈章雖然也是士族出身,但是畢竟不太懂朝堂上的事情,聞言有些磕巴的說道:“可是,有個宰相做後台,他將來的路總是好走一些的…”


    這句話其實說的極對。


    看看張簡,再看看趙昌平的女婿宋應就能知道,官場新人能在朝堂上有個後台,有多麽重要。


    說話間,沈毅扶著老爹走進了房間裏,扶著老爹坐在床上,低聲忽悠道:“爹,有個宰相長輩自然是極好的,但是這樣一來,也容易為宰相所左右,萬一宰相倒了,就很有可能牽連到子常…”


    沈章瞪大了眼睛:“莫要哄為父,宰相如何會倒?”


    所謂刑不上士大夫,一般能到宰相這個級別,即便被人扳倒了,也會給一個體麵的下場,讓其致仕告老。


    這一點,哪怕不在朝堂的沈章也知道。


    沈毅揉了揉自己的腦袋,飛速的在腦子裏想忽悠老爹的借口。


    很快,他就靈光一閃,對著父親輕聲道:“爹,我跟您說什麽您都不信,這段時間您不妨在建康好好看一看,宰相是如何倒的。”


    “宰相倒了之後,寄托在他羽翼之下的人,又會是何種下場!”


    沈毅說的宰相,自然不是中書的那幾位宰相,而是已經退下來許多年的宰相楊敬宗。


    張敬已經下定決心離開朝堂,那麽按照沈毅對皇帝的了解,楊黨破滅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到時候,沈章就可以近距離的觀看到,一個派係的跌落!


    而皇帝以及中書的五位宰相,也會借著這個機會,盡可能的安插人手,攫取權力,吃掉當年所謂的楊黨與張黨空出來的缺位!


    然後在朝堂上製造出一個新的平衡出來。


    沈章迷迷糊糊的被沈毅扶上了床,小聲咕噥了一句什麽,卻已經聽不真切了。


    而沈毅給老父親脫下靴子外衣,又給他蓋上了被子,這才離開了父親的房間。


    房門外,新科探花郎沈子常沈老爺,已經等候許久,見兄長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有些著急的說道:“大兄,爹他怎麽說?”


    “喝多了。”


    沈毅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你這個灌酒的主意不行,還是等他下一次清醒的時候跟他說罷。”


    “哥…”


    沈恆低聲哀求道:“我等不了太久了,幼娘已經迴了江都,她年紀也不小了,她爹很可能會逼著她嫁人…”


    沈老爺摸了摸鼻子,開口道:“這你放心,我迴頭派人去勸勸陳叔,保證讓幼娘一年之內不嫁人,咱們兄弟就在一年之內,解決這件事。”


    “對了。”


    沈毅想了想,問道:“幼娘的那個弟弟陳宴,現在如何了?”


    陳宴,是陳清的弟弟,當初沈毅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把他帶進了甘泉書院,跟隨秦先生讀書。


    “好像還可以。”


    沈恆摸了摸頭,開口道:“再讀幾年,應該有機會中秀才。”


    “知道了。”


    沈老爺伸了個懶腰,轉身離開:“時間不早了,我要迴去睡覺了,子常你也早些休息,莫要熬夜。”


    “是…”


    沈恆下意識的點頭答應,等他抬起頭,才猛然反應過來,然後喃喃道:“子常…”


    “兄長他喚我子常…”


    他的表字,已經用了一年多了,外麵的同窗,同鄉,同年也一直用子常來稱唿他。


    但是作為相依為命的兩兄弟,沈毅跟外人說話的時候,雖然也會以子常來稱唿自己的兄弟,兩兄弟麵對麵的時候,沈毅多半時間稱唿他為“小弟”,或者是九郎。


    今天,是沈毅第一次當麵,稱唿沈恆為“子常”。


    稱唿表字,就差不多相當於這個人成年了,已經是一個成人。


    冬夜的月光下,新科探花郎站在後院裏,半晌沒有動彈。


    良久之後,這位探花老爺才看了一眼沈毅離開的方向,嘿嘿一笑。


    “大兄也覺得我長大了!”


    說完這句話,他心裏又莫名覺得有些失落。


    他一邊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邊小聲歎了口氣。


    “還是小弟聽起來順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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