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大臣們,都召進來罷。”


    皇帝聲音沙啞。


    “趁現在,朕…還有些力氣。”


    “是。”


    沈毅應了一聲,扭頭出去,將諸皇子以及中書宰相,六部九卿,還有要緊的宗室,都請了進來。


    眾人跪在皇帝床前,都是麵帶悲色。


    皇帝陛下看了看眾人,臉上露出了笑容:“諸位…莫哭。”


    他說話,比方才利索多了。


    但是沈毅感覺的出來,這種“亢奮”的狀態,是不太對勁的。


    皇帝努力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朕…朕這一生,相比皇考,還是幸運的,皇考畢生之望,隻是挫一挫齊人的銳氣而已,朕如今…”


    “已經將朱裏真人,攆到了關外去。”


    皇帝緩緩說道:“迴首望去,雖然步履維艱,但是…”


    “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眾臣拜伏在地,都是痛哭不已。


    皇帝看向跪在最前麵的太子,緩緩說道:“如今大陳,雖然富有四海,你即位之後,仍舊要愛惜民力,不可…”


    不可兩個字說出來之後,洪德帝似乎反應過來什麽,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會兒大臣們都在,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遺詔”,成為大臣們束縛新君的工具,身為皇帝,他自然不會見到自己的兒子處處受限。


    因此,雖然有很多話要說,但是畢竟還是沒有說出口。


    好在剛才,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


    天子頓了頓,默默說道:“要好自為之。”


    太子垂淚叩首:“兒臣遵命。”


    皇帝又看向諸位大臣,默默說道:“今日在這裏的諸卿,都是洪德一朝的肱骨之臣,在朕之後,諸卿要好生輔佐新君,讓大陳國祚綿延下去。”


    重臣自宰相宋垣以下,統統跪在地上,垂淚叩首:“臣等,謹遵聖諭。”


    皇帝繼續看向太子,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歎了口氣:“善待百姓,善待兄弟。”


    李鑒以頭觸地,淚流滿麵:“兒臣…遵命。”


    皇帝閉上眼睛,繼續說道:“朕去之後,宮中育有成年皇子的妃嬪,便搬出宮去,與皇子同住。”


    “其餘妃嬪,由皇後管理。”


    皇帝繼續說道:“傳位詔書,朕已經讓高明交給中書了。”


    他聲音沙啞,繼續說道:“靖安侯沈毅,功勳卓著,將來陪葬帝陵,配享太廟。”


    這話,依舊是對太子說的。


    不過太子低頭應是的時候,沈老爺也跟著跪了下來,叩首行禮:“臣叩謝聖恩。”


    他心裏,其實不太願意陪葬帝陵。


    他還是想迴到江都老家去,自由自在。


    不過當著這麽多大臣的麵,不好不給洪德帝麵子,沈毅也隻能低頭認下。


    在場的一眾大臣,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沈毅。


    這幾乎,就是人臣殊榮極致了。


    太子殿下低頭垂淚,應了聲是。


    接下來,皇帝陛下又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前前後後差不多有半個時辰,期間他甚至從床上坐了起來,臉色也好了不少。


    半個時辰之後,皇帝陛下躺迴來床上,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得灰敗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幾不可聞。


    太子殿下附耳過去,才聽清楚他說了什麽。


    太子聽完了皇帝說的話之後,迴頭看向一眾大臣,哭道:“父皇說,不願意讓諸位見到他的醜狀,請諸位都出去…”


    “隻沈侯與孤兩個人留下。”


    人死之前,有一段時間,模樣會發生變化。


    或者眼眶凹陷進去,或者嘴巴凹陷進去。


    反正很不好看。


    這麽些年,洪德帝也經曆了許多生離死別,自然清楚。


    眾臣聞言,都默默低頭,退出了寢殿。


    沈老爺與太子,留在寢殿之中陪伴皇帝。


    這會兒的皇帝陛下,已經幾乎說不出話了。


    他時不時睜開眼睛,看向床頂。


    沈毅與太子守在床邊,都麵帶哀傷之色。


    太子殿下跪在皇帝床邊,哭道:“父皇,您還有什麽事情要交代嗎?”


    皇帝沒有說話,或者說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他隻是看著沈毅。


    沈侯爺默默上前,低聲道:“殿下,能讓臣與陛下說幾句話嗎?”


    太子默默讓開,退到了一邊。


    沈老爺蹲在床邊,看著皇帝。


    兩個人目光交匯,皇帝努力張口,說了幾句什麽。


    沈毅附耳過去,隻聽到了一兩個模糊的詞。


    他迴頭看了看太子,太子又退後了四五步。


    沈老爺歎了口氣,這才輕聲道:“陛下您…猜的很對,臣是有一些事情瞞著陛下。”


    “當年…”


    沈某人閉上眼睛,迴憶起了二三十年的舊事,他聲音低沉。


    “洪德五年,臣被誣入獄,幾乎被打死在獄中,生死之間,彌留之際…”


    說到這裏,沈毅不知道怎麽才能讓皇帝理解,他頓了頓,說道:“就像是…就像是做了個夢一般。”


    “黃粱一夢。”


    “夢裏,是另外一個人間,也是另外一個人生。”


    “一夢醒來,臣依舊在牢裏,卻又像是變了一個人。”


    “或者說,成了另外一個沈毅。”


    皇帝努力睜開眼睛,目光中露出詢問之色。


    沈毅默默說道:“是,臣的一些本事,仿佛是夢中所得。”


    “到如今二十七年過去了。”


    沈毅歎了口氣:“夢中的那個沈毅,似乎已經有些模糊了。”


    皇帝唿吸急促了起來,努力張口。


    沈毅附耳過去。


    皇帝陛下聲音輕微。


    “是…是物自動…”


    “是。”


    沈毅點頭,然後迴頭看了一眼太子,再靠近了一些,開口道:“那是個…沒有皇帝的地方。”


    “百姓…十成裏,有九成九能吃得上飯,穿的上衣。”


    皇帝陛下閉上眼睛。


    “朕…”


    他聲音沙啞,努力說出幾個字:“朕明白你了…”


    到現在,皇帝陛下才終於明白,科考士族出身的沈毅,為什麽從來不與官員們站在一起,為什麽一直心心念念,想讓百姓吃飽飯。


    為什麽,這個臣子與朝廷,似乎總有些格格不入。


    為什麽,他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為什麽他…不想當皇帝。


    洪德帝已經全然沒了力氣,不過又似乎能說出來話了。


    他看著沈毅,努力讓自己笑了一下。


    “朕…”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說出了最後的幾個字。


    “也…想去…看…”


    最後一個“看”字還沒有說出口,一股無可匹敵的困意襲來,洪德皇帝閉上了眼睛,隻覺得眼前光明一片。


    朦朧中,他似乎真的瞧見了一個新世界。


    一個車自行,物自動,光怪陸離的世界。


    一個百姓們人人吃得飽飯,穿的暖衣的世界。


    這個世界裏,也有一個沈毅,衣著古怪,正衝著他招手。


    洪德帝渾渾噩噩,邁步上前,跟著這個衣著古怪的沈毅越走越遠。


    模模糊糊之中,他似乎聽到了身後有一些朦朧的聲音。


    但是聲音太過朦朧,實在是聽不太清楚。


    於是乎他停下腳步,迴頭看去,聲音似乎清楚了一些。


    皇帝有些好奇,正要繼續聽清楚,卻被那個古怪的沈毅催著往前走。


    這會兒,他腿腳似乎好了,迴到了年輕的時候,沒多久就走出極遠。


    等一直走到道路的盡頭,洪德帝才猛地迴頭。


    這個時候,他才聽清楚那一聲聲哭喊。


    而且聲音愈發清晰,帶著濃濃的悲傷。


    “陛下…”


    “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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