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薄荷糖


    深夜風寒, 涼氣止不住往單薄的睡衣裏灌入,徐嘉寧匆匆跑進電梯按下按鈕,然後攥著鑰匙, 靜靜看著變化的數字屏幕。


    電梯門打開時,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有些放空,直到快要關閉時才醒神迴到家。


    大門輕聲關閉,隻留下鎖舌清脆的彈音在黑漆漆的小房子迴響。靠在門上身體慢慢滑落, 徐嘉寧蹲在地上抱住雙腿沉默著, 幾分鍾後才站起身。


    起身過猛,體位性低血壓讓她頭暈眼花, 撐在鞋櫃上緩解片刻,徐嘉寧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 坐在電腦前開始修改教案和課件。


    左右都是睡不著,比起在夜晚的被窩裏胡思亂想,工作還是更適合她。


    畢竟,漆黑寂寥的夜晚總是容易放大情緒,讓人變得感性和情緒化, 她不能放任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思考某些問題。


    備課反反複複多次,徐嘉寧翻看修改教案很快就開始犯困, 她朝電腦係統時間看去,已經是淩晨兩點半。


    懶懶打了個哈欠, 她關閉電腦準備上床睡覺, 經過窗戶時無意中往外看一眼,又轉道打開櫃子, 找到想要的東西後再次下樓。


    這次她長了記性, 特意穿著外套下樓, 一陣涼風刮過卻依舊有些發冷。男人懶散靠在椅子上,抱臂而坐,頭顱微微低垂,連身邊有人靠近也沒有察覺,隻能聽見唿吸聲。


    他睡著了。


    把手上的毯子撐開,徐嘉寧輕手輕腳蓋在他身上,她頭發披散著,垂眸壓好角落時,發絲從肩膀滑落,輕輕蹭到聞朔臉龐,男人癢得皺眉,稍稍動了動,像是要醒來。


    大氣不敢喘一口,徐嘉寧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到他不再有什麽反應後,才更加小心給人蓋好毯子,然後轉身上樓。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晨起床出去買早飯時,椅子上的人已經不見蹤影,隻剩下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毯子。


    今年氣候格外反常,一入秋開始,江城的氣溫直線下跌,前幾年還勉強可以穿短袖的十月,到現在竟然需要穿上長袖長褲。


    臨近教學考核,徐嘉寧愈發繁忙,不是在跟著隋教授等其他老師旁聽課程,就是悶在辦公室裏麵一遍又一遍磨課。


    枯燥乏味,生活就這樣規整地度過了半個月。


    又是新的周一,徐嘉寧下課後跟著隋教授來到會議室。下周就是正式考核,隋教授特意讓她過來試講十五分鍾,幫她指點指點。


    安靜的辦公室內,徐嘉寧體態端正,麵部表情溫和,自然且自信地進行試講授課。她語速適中,板書娟秀清晰,枯燥的課程內容在她這裏變得新奇有趣。


    “本節課就上到這裏,感謝同學們,下課。”


    眼眸清亮,徐嘉寧說完這句話舒了口氣,最後溫聲請隋教授批評指正。


    滿意鼓掌,隋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挺好挺好,下周你能拿出這個水平,到時候考核絕對沒問題。”


    離開會議室,兩人有說有笑朝著辦公室走去。徐嘉寧之前一直是自己對著鏡子練習,這次是頭一迴在別人麵前試講,得到不錯的評價,她心情很好,臉上也帶著比往常更加真切的笑容。


    這抹笑意在接到外婆的電話後更濃了幾分。


    施學容退休後閑不住,成天到晚琢磨從前沒接觸過的事物。這些年跟著街坊鄰裏跳過廣場舞,也在村裏的小河釣過魚、撈過蝦,這段時間又開始研究種菜。


    她也懂循序漸進的道理,於是先選了最簡單的發豆芽實驗,成功後迫不及待喊外孫女過來,說是要給她做菜嚐嚐。


    試講後安心不少,徐嘉寧翻了翻台曆上的日程表,看到沒有重要安排就答應了下來,下午四點多結束工作離開學校。


    從江城打車去臨市需要大概一個多小時,啟程前徐嘉寧先迴了趟家。小區附近有一家小有名氣的糕餅店,招牌老婆餅皮薄餡厚,入口即化,她給外婆帶過一次後,外婆就念念不忘,打電話時常常和她念叨,說特別想吃。


    隊伍排得很長,人群嗚嗚泱泱,徐嘉寧安靜等待,無聊看手機時突然彈出一條暴雨黃色預警。


    要下大雨了。


    原本打算買好老婆餅直接去外婆家,她卻轉道繼續往小區內走去,迴到家拿出一把雨傘,最後放在每天會經過的長椅上。


    自從上次半夜偶然碰見後,徐嘉寧和聞朔心照不宣達成某種默契,一個是每晚在椅子上坐著,一個在深更半夜趁人睡覺下樓送東西。


    有時候是薄毯,有時候是礦泉水和解酒藥。


    他們再也沒有聯係過對方,卻又好像是天天見麵。


    一切就這樣僵持在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也不能再後退一步。


    天空陰沉沉的,烏雲壓得很低很低,讓人喘不過氣。坐在出租車上打開車窗,又冷又濕的風湧入,吹拂起徐嘉寧臉側的碎發。


    凍得微紅的鼻子吸了吸,她突然有些後悔留了那把雨傘。


    誰雨天還在外麵淋雨,留傘的舉動簡直蠢得過分。


    一個多小時候,徐嘉寧拎著老婆餅來到外婆家。


    進門便是令人胃口大開的噴香,施學容正端著最後一道炒豆芽走出廚房。她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徐嘉寧手裏拿的是老婆餅,笑得眼角皺紋也深邃。


    “來了就快點洗手,趕緊嚐嚐外婆的手藝。”


    進門前,徐嘉寧已經做好了“豆芽全席”的準備,但是看到滿桌的豆芽湯,豆芽涼菜還有炒豆芽,還是覺得好笑,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都是自家種的,”外婆給她舀碗豆芽湯,嗔怪看她眼,“好好吃飯,不許笑。”


    作勢在嘴巴拉上拉鏈,徐嘉寧眼睛笑彎彎的。


    晚飯過後,兩人出門散步消食。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瞧著霧蒙蒙的,鄉間小道上來來往往人不少,施學容在路上碰到熟人閑聊,徐嘉寧在一旁跟著打招唿,然後見沒自己的事情躲到一邊踢石子玩。


    旁邊嗚啦啦跑過來一群小孩子,手裏攥著一根根棒冰,她看著有些眼饞,抓住一個小孩問清楚路,最後從商店咬著一支小布丁出來。


    小時候小布丁不過五毛錢,到今天也要兩塊了。


    奶甜的味道在嘴裏蔓延,她想起了遇到聞朔的那個夏天。


    隻不過當時的小布丁更大些,也更好吃些。


    本想著快點吃完消滅證據,結果徐嘉寧囫圇吞棗,剛準備吃掉最後一口時,外婆正好聊完天找過來。看到她一副小饞貓兒的模樣又氣又笑,點著她的額頭說:“胃不好,天冷還淨吃些冰的。”


    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她挽住外婆的臂彎,撒嬌著靠上:“外婆抱抱就不冷了。”


    “你呀。”外婆無奈搖搖頭。


    繞著小村落轉一圈,快要到家時路過馮韻嫻家門口。施學容瞧見她花園裏的那堆花,突然拍了拍徐嘉寧的手:


    “糟了糟了,原本想著散步的時候給你馮奶奶帶點豆芽,著急出門就給忘了。”


    徐嘉寧心不在焉點點頭,說等會自己幫忙再送過來。


    迴到家後,徐嘉寧吃著水果,陪外婆說說話後,拎起滿滿一大袋子豆芽準備出門。


    “我已經和你馮奶奶說了,”趁熱打鐵,施學容蹲在廚房裏正在準備發下一批豆芽,“過去敲門就行。”


    夜幕降臨,小道兩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將徐嘉寧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她在門口站立很久,都沒能摁下門鈴。


    最後還是出來澆花的馮韻嫻叫住她,把她領進了門。


    整整八年,除了高考前那一麵之外,兩人再也沒見過,馮韻嫻卻還是能夠一眼認出徐嘉寧。


    記憶力好得令人驚歎。


    月光在厚重的雲層裏時隱時現,微弱的光芒從窗戶傾瀉入戶,灑落在客廳的茶幾上。馮韻嫻之前似乎在翻看相片,一本厚厚的相冊放在沙發上,沒有裝好的照片露出一個角。


    拉著徐嘉寧坐在沙發上,馮韻嫻給她倒了杯茶,笑眯眯道:“先喝口水潤潤。”


    “這麽多年不見,出落得愈發好看了。”


    “什麽時候迴國的啊?”


    “九月份剛迴來的。”徐嘉寧說道。


    出乎意料,馮韻嫻並沒有聊起相親的話題,隻是握著她的手說些家常話,語氣和神情都很溫和,讓人緊繃的身體不自覺放鬆。


    話說一半,廚房響起“叮”得一聲,馮韻嫻拍拍她的肩膀,“瞧我這記性,做的小點心給拋腦袋後了。”


    “等我拿過來給你嚐嚐,到時候給你外婆也帶點迴去。”


    怕徐嘉寧無聊,她找來一堆雜誌放在她麵前,又把電視遙控器遞給她,說無聊就隨便看看,自己馬上就迴來。


    徐嘉寧拿起了放在沙發上的雜誌。


    雜誌大多是音樂雜誌,甚至有些是徐嘉寧感興趣卻早就絕版的。看得津津有味,徐嘉寧撿著自己感興趣的文章很快就讀完了,她意猶未盡去取下一本,取過來才發現自己誤把沙發上的相冊拿了過來。


    一時慌張,她急忙起身,想把相冊放迴原位,結果沒有注意到腳邊的垃圾桶,被絆了一下,相冊內沒有裝好的照片不慎掉在地上,又滑落到沙發底。


    暗叫糟糕,徐嘉寧彎腰去伸手去抓。沙發和地板之間的縫隙很窄,她身體幾乎貼在地麵上才把手成功伸進去,順著微弱的光芒尋找,她手指沾滿灰才將那張照片取了出來。


    照片倒扣在地上,徐嘉寧一開始並沒有看到內容。


    直到她翻過來準備放進相冊。


    手腕被沙發粗糙的布料磨出半圈淺紅,而徐嘉寧此刻的眼睛也漸漸漫上一圈紅。


    照片上,聞朔穿著眼熟的聖誕樹服裝,表情不屑地被程越嘻嘻哈哈摟住,心不甘情不願拍下照片。


    少年青澀的麵龐上,是熟悉的張揚恣意。


    右下角的時間,正是她出國第一年的聖誕節。


    盯著手中的照片,徐嘉寧眼裏慢慢溢出淚水,一滴一滴掉落,模糊了男生的麵容。


    原來當年不是錯覺,聞朔真的來找過她。


    不是她的一廂情願。


    被放在茶幾邊緣,相冊晃了好幾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恍如她這段時間搖搖欲墜的心髒,終於踏踏實實落在地上。


    撿起相冊,徐嘉寧把它放在腿上,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手指落在封麵上唿吸沉重,顫抖著遲遲不敢打開。


    碟子落在茶幾發出清脆的聲音,徐嘉寧麵前出現一張紙,耳邊傳來歎息的聲音:“本來想著你們在一起後,再拿來你給看的。”


    “那如果,”徐嘉寧喉嚨疼得難受,“如果沒有在一起呢?”


    馮韻嫻摸了摸她的頭,眼裏滿是包容。她仔細幫她擦掉眼淚,溫柔笑笑沒說話。


    其實他們都知道,如果不是這次意外,如果最後徐嘉寧和聞朔沒有在一起,這本相冊就會成為永遠的秘密。


    窗外開始落雨,沙沙作響。


    稍稍平複心情,她看了馮韻嫻一眼,慢慢翻開鼓鼓囊囊的相冊。


    起初是成堆的機票,擺放得整整齊齊,可以看出主人保存很用心。時間是近八年的,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對往返票,有時候密集到一月會有三對。


    一張張往後翻,徐嘉寧眼淚不受控製一直流,心髒疼得難受。


    機票後麵是成堆成堆的照片,大部分是徐嘉寧模糊的單人照。有些照片是完整的,有些是被人為剪裁過的,她勉強想了想,記起來拍這些照片的時候,她身邊好像正好有其他人,大部分是男性同學同事,或者是齊牧。


    “幼稚鬼。”手指緊緊攥住衣角,她又哭又笑。


    重逢以來,她一直都覺得不太真實,也對聞朔熾熱滾燙的感情有過疑慮。


    分別八年,如此濃烈的感情太過失真。


    而現在,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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