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背頓時一涼,頭皮有些發麻。


    大約兩盞茶的功夫,麵前出現一座精致小巧的庭院。黑漆大門緊閉,榮媽媽環顧左右,見無人,就輕輕叩門。


    裏麵有男子低沉的問:“是誰?”


    東瑗的心一下子跌入穀底,倘若無意外,她已經能猜到是誰在裏麵了!


    廂房那邊,老夫人及眾人正在吃飯,大爺薛華靖快步進來,給老夫人請安,道:“祖母,我娘在前頭分派箱籠,正好遇到了上山進香的盛昌侯夫人。盛家世子爺護送,也是滿滿一行人,聽說您在這裏,想著給您請安,讓進來問一聲可方便。盛家世子爺和三爺是男眷,已經讓人領取西南廂房歇下了,不妨礙小姐們。”


    盛昌侯夫人,就是九小姐薛東瑗未來的婆婆。


    老夫人眼眸微靜,須臾才笑嗬嗬道:“快請來,快請來!”


    薛家不辦壽宴的事盛京望族皆知曉,可是來湧蓮寺祈福,卻是低調而行的,知道的人家不多。


    盛家這個時候居然也來了,可謂之巧。


    盛家世子爺和三爺也來了?


    東瑗剛剛去了前頭幫世子夫人安排箱籠,是不是見到了?


    老夫人心中又是一沉,表麵上卻不動聲色。


    第054節祈福(4)


    榮媽媽帶著東瑗,來到寺院最西南角的一處小庭院。


    院外兩旁小徑種滿青翠湘竹,微風中青葉若煙絲斜卷;院中則栽種百年古桃,三兩虯枝攀牆而出,嫣紅嫩蕊若錦霞紛披。


    院門未開,東瑗就錯愕回眸看了眼榮媽媽。


    斜陽將晚,昏黃餘暉中,薛東瑗那斜長妖媚的眸子似染了血色,嫵媚撩人裏似乎有股子煞氣,叫榮媽媽心頭一驚。


    榮媽媽正想說話,院門已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他看到榮媽媽和東瑗,亦不多問,熟稔道:“快進來吧,主子在裏麵等著。”


    榮媽媽就拉著東瑗,進了這處的小院。


    院子很小,卻幹淨整潔,牆角一株桃樹正吐蕊盛綻,落紅滿地,似錦緞如雲霞,絢麗灼人,空氣裏有淡淡幽香彌漫。


    有外男。


    世子夫人叫人帶著她這個未出閣的姑娘來這樣的小院見外男,這個男人是誰,東瑗心中已經明了。


    小院中隻有一棟三間正房,不帶耳房和抱廈,似專門為身份貴重的香客而建。


    那個給她們開門的男人對榮媽媽拱拱手,道:“請這位媽媽留在這裏,小姐請!”


    氣勢咄咄逼人,不容質疑。


    東瑗複又看了眼榮媽媽,隻見榮媽媽垂首,不敢抬頭,很是害怕的樣子,她心中更加有數。


    隨著那青年人的腳步,東瑗踏上了廂房前的丹墀,她的心一直在沉,沉得無邊無沿,腳步不由虛晃,差點就被丹墀滑了一跤。


    深吸一口氣,她才能斂住情緒。


    那青年人就用餘光掃了她一眼,見她害怕,替她推開了雕花木門,低聲道:“小姐請,敝主等候多時了。”


    東瑗藏在袖底的手在發顫,腳步亦不穩。可是當這扇門推開,裏麵昏暗一片,她知道她無路可退。不管有多麽狼狽,多少恨意,都要把這關過了。


    和上次相比,她有親自參與這場考驗的機會,不是把運命都交在旁人手裏。她害怕,可是必須撐起她的僥幸與勇氣,扭轉她的局勢。


    她斂衽進了室內。


    那青年人見她雖然害怕,卻一語不發,不問、不逃、不喊、不囔,好似心中有數,不覺對她暗生欣賞。隨手,那青年人關了門。


    室內沒有點燈,日暮西山,屋內影影綽綽,看不清楚,一扇屏風擋住,裏麵臨窗大坑上依稀有個端坐的身影。


    東瑗停在那屏風前,噗通跪下,低聲又恭敬磕頭:“柔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她不是民女,她是禦賜的柔嘉郡主,是同親王女、如皇帝姊妹的柔嘉郡主。雖是第一次稱萬歲,可她聲音清晰、恭敬,帶著權臣對皇帝的崇敬之情,婉轉妙音透過屏風,傳入元昌帝的耳裏。


    東瑗心中早已明了,這個主子,是萬民之主,當今天下的聖主元昌帝。她的大伯母管著薛府內宅,最明白女子閨譽關乎女子性命。


    倘若不是這個人不能在此處久留,倘若不是這個令世子夫人不敢違抗,世子夫人是不會在老夫人眼底底下搞鬼的。


    唯一的可能,這個人是皇帝,才敢讓世子夫人冒天下之大不韙,把東瑗推入這間房。


    端坐在屏風後臨窗大炕上的身影頓了頓。


    也許是驚訝她的聰慧,也許是震驚她的沉穩,亦或者是在猜測為何世子夫人要提前告訴她,好半晌,東瑗才聽到他說:“起身吧,過來說話。”那聲音溫和低醇,很好聽,沒有威儀天下的冷酷,而是似鄰家兄長的親切。


    東瑗沒有起身,而是重重將頭磕在湧蓮寺廂房的青石磚上。


    三月春暖花妍,可黃昏的湧蓮山,依舊有料峭寒意。陰暗的內室寒意更甚,東瑗穿著月白色挑線襴裙,跪在冰涼地板上,那寒意就沿著膝蓋,緩慢浸透她的身子,伏在地上的手不知是凍的還是害怕,有些僵。


    “陛下,柔嘉是未嫁之身。倘若朝堂,自當覲見。可鬥室容龍軀,本就是柔嘉罪該萬死,讓陛下身陷此地。若再以孤身相見,衝了龍氣,柔嘉萬死難抵其罪!”東瑗的聲音有些慢。


    因為緊張,因為寒冷,她有些顫抖,不敢快聲,怕泄露了自己的異態。


    屏風後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須臾,元昌帝淡淡笑道:“瑗姐兒,你好聰慧!朕恕你無罪,到朕身邊來。難道你要朕親自去扶你?”


    東瑗字字句句稱自己為柔嘉,就是希望他想起她是禦賜的柔嘉郡主。


    可元昌帝恍若不聞,一句“瑗姐兒”把東瑗一大半的希望澆滅!


    他以萬金之軀離京來到此處,又這樣隱秘,定是偷偷出宮的。他怎麽可能任由她口吐蓮花、三言兩語就放棄他原本的念頭?


    東瑗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


    以為賜婚了,她就能躲開進宮。


    可元昌帝此番前來,也許她的命運,就要這樣注定了。


    不!


    她心中不停的反抗,她不要進宮,不要成為那禁牆之內一個孤寂的靈魂。她還有一個月就要出嫁了。隻要她出嫁了,她就再也不用和宮闈有任何牽扯。


    她不能功虧一簣。


    東瑗依舊附在地上,把額頭貼著冰涼地麵,聲音越發沉穩堅毅:“陛下,柔嘉不敢!”


    屏風後的那人呼吸一滯。


    東瑗的心似敲鼓般的亂跳,手不禁發顫,可額前湧出了細汗,她玉色繡卷草紋褙子貼在身上,才警覺後背汗濕了。


    元昌帝沉默片刻,遽然站起來。


    東瑗就聽到了輕緩又急促的腳步聲,繞過屏風,朝著她走來。


    她不敢抬頭,身子顫抖越發厲害。明明想逃,可理智告訴她,逃走是下策。


    那腳步聲就在她身畔停下,悉悉索索的衣裳響動,元昌帝彎腰,一隻堅毅溫暖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東瑗身子發虛,此時此刻,她再也不敢不從,隻得隨著他的手,站起身來。


    她低垂眼簾,感覺到身邊人微重的呼吸,卻不敢抬頭去看一眼。


    那拉著她胳膊的手漸漸發緊,隻要一個力道,她就會跌入他的懷抱。自古皇家寺廟多齷齪,失身於此的女子不再少數。倘若她今日失身此處,這輩子,她薛氏東瑗,就隻能是元昌帝的女人,不管她是什麽身份。


    冷汗沿著臉頰,毫無征兆滑落,東瑗原先想過的很多方法,此刻消邇無蹤,她腦袋裏一片空白,好似孤獨行走在茫茫雪域,她有種看不到出路的寒冷與絕望。


    原來,她這樣渺小,若螻蟻般任人踐踏。


    第055節祈福(5)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東瑗薄薄春衫,傳到她的肌膚。


    可能是她太冷,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熱。近在咫尺的人,她甚至能聞到他呼吸間的暖意。


    隻要誇過這一步,她的未來就一片昏暗。


    東瑗仿佛瞬間回到了六年前自己剛剛睜開眼的那天,跟現在一樣的懼怕與無奈。


    她不能反抗這個男人。


    她的身後,是整個鎮顯侯府。倘若觸怒天顏,禍及她的族人。沒了鎮顯侯府,她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寸步難行。


    胳膊上的溫暖,不能驅走她身上和心裏的寒,反而似把她推入了冰淵。


    那拉著她胳膊的手掌收緊,而後有緩慢鬆開,元昌帝輕微歎了口氣,後退兩步,離開了她的身畔。


    壓在東瑗頭上的烏雲好似瞬間被撥開,刹那的明媚。


    她快要停滯的呼吸終於能吐出來,一口氣順過來。


    繞過屏風,元昌帝往內走,東瑗不敢不跟著。


    他坐在臨窗大炕上,指了跟前的一個錦杌對東瑗道:“坐下說話吧。朕不能久留,有些話跟你說,你莫要害怕。此處非朝堂,不需俗禮。”


    東瑗屈膝行禮,道謝主隆恩,就半坐在錦杌上,似普通人家一樣。她低垂了眼簾,濃密青絲梳了雙寶髻,帶著一支赤金嵌紅寶石細鈿,昏暗光線裏依舊襯托她肌膚水潤白皙,眼波顧盼流轉。


    元昌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不肯挪開,亦忘了言語。


    東瑗更加不敢出聲,她緊張坐著,掌心捏出了汗。


    屋裏靜謐無聲。


    良久,元昌帝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係著紅色蝙蝠穗子,遞到東瑗麵前,聲音溫醇道:“朕當時拿了你的玉佩,隻是想留個念想,怕你們家不肯認,不成想害了你下嫁…….朕……朕不能…….”


    半晌說不出不能什麽,聲音裏卻有了怨懟。


    他說他怕薛家不認,是怕東瑗不能進宮的。


    東瑗依舊不敢抬頭,正襟危坐著。


    元昌帝自己打住了話,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才道:“這個不是你原先那塊,是朕叫人重新雕刻的,你那塊叫朕不慎跌碎了。你看看是否有什麽不同…….”


    東瑗知道他要叫自己接東西,就忙起身,又跪下,高高舉起雙手捧著。


    元昌帝見她這樣,心裏越發難過。


    皓腕凝脂,素手纖柔,就這樣舉在自己麵前,而他居然不能握住。他貴為天子,位處九五,眾人皆曰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可是他連一個女人都得不到,他算什麽天子?


    他不算天子,他連男人都不算!


    想到這些,元昌帝心中莫名就湧起憤怒。


    他猛地抓住了東瑗的手,把那岫岩玉玉佩放在她手裏,然後雙手將她的手捧在掌心,緊緊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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