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這具身體從前很調皮,不似大家閨秀,像個潑猴般爬上爬下,練了一副好體質。東瑗來了之後,雖不做劇烈運動,卻也注意平常養生,比起家裏的姊妹們,她的體質算好的,一點風寒,用薑湯一驅,也就散了。


    她瞧著沒什麽精神,不過是心中有事罷了。


    老夫人一臉放心的表情,笑嗬嗬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然後又笑著對薔薇、花忍和榮媽媽道,“你們幾個去歇了吧,我看著瑗姐兒睡熟了再回去,留你們夫人在這裏就好。”


    薔薇幾人不敢忤逆老夫人,立馬恭敬應是,退了出去。


    老夫人又對詹媽媽道:“我就是怕山上天寒,她們姊妹們出門不知道保養,受了涼,特意帶了一瓶鹿茸養生丸。你去取兩粒來,等瑗姐兒睡前服下。”


    鹿茸養生丸…….能治風寒嗎?


    世子夫人心中明白,老夫人有話要單獨跟她和東瑗說。


    詹媽媽自幼服侍老夫人,比世子夫人還要清楚,當即道是,也出了廂房。


    老夫人那慈祥的臉瞬間沉了下去,定定望著世子夫人,沉聲道:“侑哥兒媳婦,你過來。”


    世子夫人腳下不敢耽誤,忙快步過來。


    老夫人坐在東瑗的床畔上,目光卻轉向了世子夫人,帶了三分凜冽:“侑哥兒媳婦,瑗姐兒怎麽受的風寒?”


    世子夫人知道老夫人的脾氣。她已經懷疑,剛剛那套說辭不能再用了,知錯不改就是錯上加錯,隻怕以後婆婆沒有好臉子給她。雖然已經當家十幾年,世子夫人仍是敬重、畏懼老夫人的,她不敢在老夫人跟前弄鬼。


    “娘……”世子夫人垂了首,不知如何開口。


    “那你先說說,這個是怎麽來的?”老夫人聲音越發陰沉,叫人聽了心裏發寒。她說畢,溫熱的手撩起東瑗額前的碎發,把那塊紫青的瘀痕露出來給世子夫人瞧。


    世子夫人瞧著那瘀痕,知道躲不過了。


    東瑗卻搶先道:“祖母,我方才見到了陛下。”


    世子夫人榮氏錯愕望著東瑗。她很意外,她以為東瑗會幫她遮掩,而且她的想法既合乎東瑗的性格,亦合乎邏輯,所以她沒有想到,東瑗一下子就抖了出來。


    世子夫人本想慢慢鋪墊一番,跟老夫人好好解釋,東瑗突然這麽一下子,她有些措手不及。


    老夫人震驚回眸,看了眼東瑗,瞬間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又轉頤看著世子夫人。比起剛剛的凜冽,老夫人的臉色添了五分陰霾。


    “你不是帶著瑗姐兒去整理行李嗎,她怎麽就遇上了皇帝?怎麽就把額頭都磕破了!”老夫人字字鋒利,望著世子夫人,語氣裏噙著洶湧怒意。


    她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世子夫人千言萬語,被老夫人的怒意逼得一下子就亂了章程,反而不知道撿哪句話說起,囁囁嚅嚅半晌不知道怎麽開口。


    東瑗立馬半坐起身,拉著老夫人手,道:“祖母,您別怪大伯母。聖上想見我,大伯母不幫他安排,他也會找旁人安排。況且聖上是君,大伯母是臣,她如何敢違抗皇命?”


    世子夫人聽著這話,心裏的雜亂減了一半,也理出了幾條思路。她道:“娘,盛貴妃娘娘又懷了龍種。我前不久才知曉,想著近來家裏事情多,我一直不敢說給您聽。今日遇到盛夫人,您也聽說了,媳婦不敢再瞞您。二皇子得太後娘娘喜歡,三皇子得皇上喜歡,您也是知道的。倘若盛貴妃娘娘再誕下龍子龍女,就把咱們娘娘比下去了。娘,蕭皇後無子失德,另立皇後是早晚之事,皇上喜歡三皇子,自然偏袒三皇子之母盛貴妃;盛貴妃娘娘子嗣眾多,是福祿之相,朝臣也會偏向她,咱們家娘娘就真的後位無望了。”


    東瑗聽著這話,就明白元昌帝拿什麽條件讓世子夫人心甘情願替他做這件事了,她心中的怨氣減輕了一分。


    原來她剛剛遇到的,是盛昌侯家的人。


    盛貴妃娘娘又懷了龍子,所以盛昌侯夫人帶著闔家老小上山,為盛貴妃娘娘祈福?


    那麽皇上此行的目的又是什麽?


    倘若隻有薛家上山,東瑗相信元昌帝隻是為了在她出嫁之前見她一麵,把玉佩還給她。


    可盛家也上山了。


    東瑗頓時對元昌帝的真正用意有了懷疑!他選擇見東瑗的小院,正好臨近盛家世子爺住的西南廂房。


    是湊巧?


    不,更加像是故意的安排!


    元昌帝上山的目的,不僅僅是想見薛東瑗以慰相思之苦吧?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是敲打東瑗未來的丈夫,盛家世子爺?


    想到這些,東瑗心裏的寒意驟盛。


    她心念未轉,聽到世子夫人繼續道:“……皇上一直想著瑗姐兒,近來都消瘦了。還有一個月瑗姐兒就要出閣,他以後要單獨見瑗姐兒,隻怕不能夠的。皇上答應咱們家貴妃娘娘,隻要能見瑗姐兒一麵,他就會讓咱們家貴妃娘娘亦懷上龍種……”


    第059節玉葫蘆


    老夫人聽著世子夫人的話,臉色並未好轉。她仍是覺得怒火中燒,冷冷哼道:“能否懷上龍種,是老天爺的恩惠,也是自己肚子爭氣,皇上有什麽法子?”


    “去的多,機會就大些。”世子夫人見老夫人尚未鬆動,心中焦急起來,連忙道,“前幾日皇上在貴妃娘娘那裏歇了四日,夜夜恩寵。從前每個月隻歇兩晚,有時皇上乏了,就算了,耽誤了這些年……”


    三皇子的生母盛貴妃娘娘懷了龍種,對薛家、薛貴妃娘娘和二皇子都是個威脅。假如皇上有心讓薛貴妃也懷上,薛家自然是願意傾其所有來爭取這個機會。


    倘若是旁的孫女,老夫人睜隻眼閉隻眼也就認了。


    作為家族的一員,應該以家族的大業為重。被皇上看中了,除非她死,遲早會是皇上的人,哪怕嫁了人,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這就是被皇上看中、被太後不喜的後果。


    命中注定這樣的磨難,就必須承受,這是命。


    若是旁的孫女,老夫人會這樣想。


    可是瑗姐兒,就不行!


    她最疼愛的孫女,已經被皇家欺負到嫁給一個鰥夫做繼室,如今還在瑗姐兒出嫁前夕來招惹瑗姐兒,實在可惡!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老夫人不敢講,可是她心中的怒意越積越盛,甚至薛貴妃娘娘懷上龍種都無法消滅她的怨氣。


    她希望她的瑗姐兒能一生平順和美。瑗姐兒這樣努力,這樣小心,又這樣謹慎,而且天生的聰慧,在老夫人眼裏,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及她,老天爺應該給她一個美好的將來,這是瑗姐兒應得的。


    誰都不能踩著她的瑗姐兒往上爬,哪怕是為家族固寵的薛貴妃娘娘!


    “等貴妃娘娘懷了龍種,將來富貴顯達,我們都要仰仗貴妃娘娘恩澤,一個堂妹是不足微惜的,你做得不錯。”老夫人不敢說皇上,還是敢在世子夫人麵前抱怨薛貴妃娘娘的。


    口吻之酸,語氣之重,令東瑗和世子夫人心中各自一跳。


    東瑗眼睛有些酸。她從未想過,老夫人疼愛她,到了如此地步。因為憐惜她,老夫人連貴妃娘娘都要刻薄幾句。為了這份愛,再多的委屈東瑗亦能忍受。可再過一個月,她就要出閣,未來又是一片迷茫,而這份愛,也要疏遠了。


    想著這些,她緊緊攥住老夫人的手,低聲叫了祖母。


    世子夫人則心中震撼,老夫人真的把瑗姐兒看得很重。為了瑗姐兒,老夫人心裏對貴妃娘娘生了怨懟。有些話,世子夫人不能在藏著掖著了。她要替她的女兒——薛貴妃娘娘辯駁幾句。


    剛要開口,薛東瑗已道:“祖母,皇上沒有把我怎樣。我還是處子之身……我真的隻是受了風寒。”


    聽到老夫人對貴妃娘娘的那些怨言,加上自己這副模樣,東瑗猜想老夫人誤會了。


    聽到這話,老夫人眼眸迸出驚喜,反手緊緊握住東瑗的手:“瑗姐兒,這是真的?”


    “是真的!”東瑗連忙點頭,把在小院裏如何推開皇上,如何磕頭求饒,一五一十告訴了老夫人,又道,“祖母,今日是祖父生辰,我們來替祖父祈福,我遇著皇上的事不應該告訴您,讓您擔心的。”


    世子夫人就抬眸望著東瑗。


    東瑗頓了頓,繼續道:“隻是皇上說了句話,我心裏害怕。既怕大伯母拿不定主意,也怕瞞著不說給薛家惹事,才冒昧把這件事告訴您的……”


    原來是皇上說了什麽,薛東瑗覺得世子夫人不能處理,隻得告訴老夫人。


    世子夫人這才釋然。她就隻得自己沒有看錯,薛東瑗不是為了圖一時痛快就得罪人的女子。東瑗明知老夫人會替她撐腰而怪罪世子夫人,還是把這件事說出來,原來是有更大的事。


    世子夫人不由豎起耳朵聽著。她也怕更大的事。老夫人已經惱了,要是還有更加為難的事,隻怕老夫人心中對她和貴妃娘娘都會記恨上的。


    老夫人年紀越大,早已不顧忌寵愛平等,她偏袒東瑗越來越沒有避諱了。


    “祖母,皇上說:他今日怎麽把我送出去的,他日就怎樣把我接回來!”東瑗緩慢說道。


    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不由變色。


    這樣的話,瑗姐兒出嫁還有什麽意義?


    他日到底是哪一日?


    皇上還要不要瑗姐兒安生?


    老夫人一掌拍在床畔上,怒喝道:“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手上的青筋都突出來。


    世子夫人望著老夫人的怒氣,一向機敏的她此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


    皇上這個意思,隻要稍微透露一點,身為禦前侍衛的盛家三爺就會明白。盛家三爺明白了,盛家世子爺對薛東瑗,隻怕要敬而遠之。


    弄了這麽多周折,讓薛東瑗嫁入盛家,隻會讓她陷入一個冰涼、疏離,沒有真情的深宅。


    丈夫不會要她,婆婆不會喜歡她,小姑子和妯娌不會同她親近。


    皇上封她為郡主,是想著這等情況下,無人敢欺負薛東瑗。可是生在皇家的皇帝不明白,普通人不僅僅害怕有人欺負,更加害怕無人疼愛!


    而無愛的折磨,比被欺負更加難捱。


    “祖母,自從姻親是合二姓之好,兩族同聲共氣,互幫互助。我嫁入盛家,隻怕不會帶來盛、薛兩族的和睦,隻怕將來有一日,還要連累兩族成仇。倘若薛家有事,盛家因恨我而落井下石,打擊薛府以泄私憤……”薛東瑗理智又冷靜,說給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聽,“祖母,您替我想個法子,我不想成為薛家的罪人!”


    老夫人聽著這話,萬箭鑽心般的疼,緊緊將薛東瑗摟在懷裏,眼眸已濕了:“日子就像蚌殼裏的石子,合著血淚打磨,才能得到珍珠。瑗姐兒,年輕時把苦都受了,你將來會有好日子的!”


    老夫人是告訴她,先苦後甜,隻要努力,逆境裏亦能步步生花。


    東瑗撲在老夫人懷裏,禁不住眼淚簌簌。


    她並不是對未來有多麽絕望。日子是一步步過出來的,她明白這個道理,絕境處總能逢生。她隻是被老夫人這些話觸動心弦而已。


    世子夫人瞧著東瑗和老夫人,一時間既感觸又愧疚,望著東瑗那譎豔的臉龐,世子夫人倏然覺得:上天給薛東瑗美貌,原來是對她的懲罰,並不是對她的厚愛。


    東南廂房那邊,盛家世子爺和盛家三爺已經安頓好行禮,過來陪盛夫人吃飯。


    盛夫人坐首位,世子爺盛修頤居於盛夫人之下,三爺盛修沐挨著世子爺,而後是二奶奶葛氏、三小姐盛修琪、表小姐秦奕、孫大小姐盛樂芸、孫二小姐盛樂蕙。


    世子爺向來沉默寡言,三爺心中有事,也不多語,吃飯時顯得沉悶。


    吃了齋飯,世子爺和三爺送了盛夫人等人回廂房,就去了西南廂房歇息。


    孫大小姐盛樂芸低聲說了句什麽,二小姐盛樂蕙就啊呀一聲驚呼:“真的嗎?姐姐你沒有瞧差?”


    盛夫人笑盈盈問盛樂芸和盛樂蕙:“你們小姊妹倆說什麽呢?”


    盛樂芸忙給妹妹使眼色,叫她不要說,自己臉上訕笑;盛樂蕙也跟著訕訕笑。


    兩個小鬼這樣擠眉弄眼,把大人都逗樂了。


    二奶奶葛氏就笑道:“什麽好事還藏著掖著?”


    盛修琪和表小姐秦奕都含笑望著盛樂芸和盛樂蕙這對小姊妹。


    七歲的盛樂蕙天性開朗,心裏藏不住話,雖然姐姐不停給她使眼色,她仍是笑嗬嗬道:“姐姐說,薛家那個叫晚兒姑娘的,她腰際墜的玉葫蘆墜兒,是大伯父的!”


    聽到這話,大人們皆是臉色一沉。


    唯有盛夫人表情變化不明顯,依舊慈祥和善,把兩個孫女叫到跟前,柔聲笑道:“這個世上,模樣相似的東西很常見,薛家晚兒姑娘有個玉葫蘆墜兒跟大伯父的一樣,可不能說那就是大伯父的。男女不能私相授受,你們這樣說,晚兒姑娘清譽不保,會惹大禍的,知道嗎?”


    盛樂芸忙點頭,說她知道了:“祖母,我以後不會亂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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