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到薛東姝噗嗤一聲笑:“五姐又笑話我”見三人的茶盞將空,薛東姝起身,笑盈盈道,“我來替兩位姐姐換茶,你們嚐嚐我的手藝。”說罷,起身徑直出去了。


    她是要避開,好讓薛東蓉和東瑗說話。


    那麽,薛東蓉有話跟自己說?東瑗心中一動,她隱約猜到,五姐想說薛江晚。


    果然,片刻的沉默後,薛東蓉望著東瑗,聲音前所有未的肅然:“九妹,姐姐有些荒誕話想告訴你。你若是覺得無趣,就聽在耳裏;若是覺得還好,定要記在心上。”


    說的如此嚴重。


    東瑗忙斂了笑,神情莊重頷首:“五姐,我會記在心上的,姐姐請講。”


    “你要提防薛江晚。”薛東蓉見東瑗態度莊重,並無不以為意,心中欣慰,她道,“九妹,識人若品茶,三沏顯茶味,日久見人心。不管薛江晚如何對你殷勤,你都要切記:你在她的頭上壓著她,她就不會真心對你……”


    說罷,她的表情湧現難以遏製的恨怒:“……你若是有了身孕,不要吃薛江晚送的任何東西,也不要因為丈夫偏袒她就同丈夫生分、慪氣。九妹,你要冷靜,你不能以犧牲子嗣來報複他人,否則你會悔恨一生。你的丈夫,你的恩寵也會消磨,對付那等小人,你不能客氣心軟……”


    說到最後,她眼眸有淚。


    東瑗聽著她這些語無倫次、雜亂無章的話,眉頭微蹙:薛東蓉的表情和語氣,東瑗看得出她對往事的悔恨與對薛江晚的憎惡。


    這樣強烈的感情,隻有經曆過才懂。


    那麽薛東蓉,真的是跟東瑗一樣,活過兩世的人?


    東瑗心中震撼。


    她不敢問薛東蓉為何說這些,但是她知道,薛東蓉說的這些話,肯定是她經曆過的。隻有經曆過,才能有這般真情流露;隻有經曆過,才能說得這樣仔細;隻有經曆過,才能恨得如此篤定;隻有經曆過,才會害怕旁人覺得她的話荒誕無稽。


    經曆過,卻不能對人明言。隻能借無稽之談,述說心中對未來的預計。


    因為東瑗自己,就是一個未來的靈魂,她對薛東蓉的事有了八分相信。她不能問薛東蓉是否重生,她害怕薛東蓉反問她。


    她和薛東蓉一樣,從來不問對方的反常,隻因她們深有體會:她們的秘密,不想外人知道,所以以自己推他人,旁人的秘密亦不想外人知道。


    東瑗垂眸斂了震驚情緒,給激動的薛東蓉遞了帕子,裝作茫然喚她:“五姐?”


    薛東蓉回神,知自己失態了,接過帕子掩麵,半晌不語。


    直到簾外響起薛東姝同薔薇說笑聲,薛東蓉才快速拭了淚,低聲問東瑗:“五姐的話,你切莫當成胡言亂語。九妹,人的命是上蒼注定的,可姐姐不想你走的那麽辛苦……”


    跟她曾經一樣辛苦?


    她的前生,發生了什麽?


    東瑗沒有問。薔薇撩起氈簾之際,東瑗衝薛東蓉頷首:“我都記在心上,五姐放心”


    薛東蓉淡淡笑了笑,也別無他話。


    這一夜,東瑗和薛東蓉都無睡意。姊妹三人,薛東姝和東瑗睡在浮雕牡丹花開拔步床上,薛東蓉歇在內室的炕上。東瑗躺著沒有動,卻聽到薛東蓉偶爾的翻身。


    東瑗不知薛東蓉在想什麽,她卻想起了她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她擅長交際,朋友很多,卻無知己一人,她的心總是藏得很深,不肯對任何人坦白;父母富足,卻各種隱晦,同床異夢,對東瑗的關懷都很膚淺,經濟上卻給予豪爽;唯一真心疼愛她的祖母,早年去世。


    她的工作很普通,她表現更加普通。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她已經有了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富裕,不知工作目標是什麽。長年累月,她一個人住在高高的大廈裏,透過冰涼的落地玻璃鳥瞰整座城市。


    跟此刻的薛府九小姐薛東瑗,是多麽相似


    她初來這個世界,人人稱讚她能耐得住寂寞。寂寞、孤獨,在繁華的都市女子身上習以為常,東瑗早已熟悉。


    她曾經也想找個人嫁了,最後直到她死都沒有成功。男人很多,她喜歡的卻太少,而她喜歡的、又值得托付終身的,就更加沒有了。


    如今想來,當初太挑剔了。


    那時的自己,從未想過要嫁一個自己不滿意的男人。現在,她要嫁一個未曾蒙麵的男子了。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笨拙,懦弱還是陰毒?


    自從賜婚,她就時常叫薔薇打聽盛修頤的事。有三個兒女、三房姨娘、無才幹、不荒唐,依橋風流的年紀,他卻似一潭孤寂的潭水,不見任何波紋。


    這樣的人,要麽就是怯弱膽小、昏庸無用,要麽就是胸有大誌、隱忍蟄伏,而她未來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長得如何、他性格如何,都打聽不出。整個盛京,提起盛修頤,隻說他命不好,注定克妻;隻說他無能,仗著盛貴妃的勢才做了刑部五品郎中;隻說他怪異,一點風流韻事都無。


    這樣的男子,定是老氣橫秋。


    也好東瑗安慰自己,他越是老氣橫秋,越是中規中矩,重禮法,就不會做出任何有違綱常之事。


    寵妾滅妻這等事,盛修頤大概做不出來。有法可循,她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差。


    東瑗想著,不知不覺已是寅初。迷迷糊糊睡了半個時辰,薔薇喊她們起床。


    卯初一刻,東瑗由薔薇和紫薇攙扶著,去給五老爺薛子明和五夫人楊氏請安。


    薛子明已經起身,和楊氏穿了嶄新的衣裳,坐在炕上等著東瑗。


    楊氏的丫鬟碧桃給東瑗遞了蒲團,她跪下去,給薛子明和楊氏磕頭。按照習俗,成親早上先給長輩請安,再去宗祠跪拜,才要按新娘妝妝扮,在家廟旁邊的廂房裏,等待新郎家的迎接。


    這時磕頭,薛子明和楊氏應該給她一個紅包,說些吉祥的話。


    先給薛子明磕頭,楊媽媽攙扶起東瑗,塞給她一個紅包。東瑗接了,規矩立在一旁,等待父親的祝福。


    “從今日起,你便是盛家婦。在夫家要敬重公婆、丈夫,不得有違婦道”薛子明聲音有些冷靜,婦道二字咬得極重。


    東瑗心中微寒,恭聲道:“多謝父親教會,女兒謹記於心。”眼睛卻有些澀,這就是她的生父啊


    什麽樣的恨,讓他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碧桃又遞了蒲團,東瑗給楊氏磕頭。楊氏給了紅包,說了些什麽萬事和順、夫妻和睦的吉祥話。


    東瑗謝過父母,要去榮德閣給老夫人和老侯爺磕頭,就由薔薇和紫薇攙扶著,出了楊氏的錦祿閣。


    回眸間,她望著青磚紅瓦的院牆,清湛眸子有些許霧氣。


    薔薇忙問小姐怎麽了。


    “若我母親還在,這裏會不會熱鬧些?”東瑗語氣有些悶。


    薔薇正要說話,東瑗已經淡笑起來,表情輕鬆道:“走吧,祖父、祖母還等著呢。”


    第066節大婚(2)


    東瑗去了榮德閣,給老夫人和老侯爺磕頭請安後,老侯爺和老夫人分別說了吉祥話,給了壓箱紅包,東瑗由薔薇和紫薇攙扶著,依舊回了拾翠館,準備新娘大妝。


    薛家選了福祿最厚的世子夫人榮氏替東瑗妝扮,三夫人、四夫人在一旁幫襯。二夫人寡居,不能到新娘子的房裏,五夫人是嫡母,亦要避嫌。


    鳳冠霞帔早已備好,世子夫人幫她綰了青絲,化了穠豔的新娘妝,兩頰豔紅,雙唇點胭脂,菱花鏡中的女子穠麗嫵媚,絲毫不顯妝容的突兀。


    新娘妝要喜氣濃鬱,很多眉眼清淡的女子撐不起,雖然瞧著喜氣洋洋,卻沒有太多美感,隻是為了一種儀式。


    而穠麗妝容落在東瑗臉上,卻有相得益彰的華貴與嬌媚,她肌膚越發白皙,雙眸越發璀璨,連世子夫人等人都愣住。


    沒有鳳冠霞帔的映襯,她照樣驚豔萬物。


    天成的美貌,不怪皇上魂牽夢縈。


    三夫人性子直爽,連連驚呼:“瑗姐兒如此裝扮,真是好看,把天下美人都比了下去”


    很誇張的口氣,卻惹得四夫人的連聲附和。


    世子夫人榮氏笑起來,幫東瑗帶了鳳冠,穿了豔紅色新娘禮服,大顆朱紅色流蘇的雲霞披肩,然後攙扶起東瑗,對著拾翠館正西北方向跪拜三次,辭了閨閣,由陪嫁的薔薇、紫薇、紅蓮、綠籬陪著,去宗祠旁邊的廂房,等待盛家的花轎。


    東瑗頭上戴的鳳冠,以黑絲線的骨架上施金地點翠為底,麵飾金鳳。風頭飾兩顆大東珠,鳳尾飾中號東珠;金鳳翅膀各飾珍珠、紅藍寶石、貓睛石。金鳳嘴裏各銜一排垂珠瓔珞,垂珠低飾紅藍寶石綴角。


    整個鳳冠流光溢彩,襯托她麵如明珠般灼目,似盛開的牡丹,芬香馥鬱,顏色濃豔,嬌麗、婀娜,靜靜釋放傲視萬紫千紅的譎麗。


    薔薇服侍東瑗穿了“多福”,就是繡了各種福字的套鞋。出了閨房門,到進了洞|房之前,新娘子腳不能沾灰。從前是鋪滿地的福字氈毯,而後覺得太過於奢侈,到了本朝,漸漸發展到了做一雙“多福”套鞋,代替氈毯。


    尚未出閣,就不需要紅蓋頭,家裏的賓客紛紛在拾翠館門口等待。


    見丫鬟婆子簇擁著,世子夫人和三夫人攙扶著東瑗,眾人紛紛上前,說些吉祥話,也有連連吸氣,誇讚新娘子似天仙般美麗的。


    東瑗不開口,隻是羞赧含笑。世子夫人和三夫人替她應答。親戚朋友跟著,去了薛府正西北角的宗祠,離老夫人的榮德閣很近。


    自古就是以西北為尊,皇帝禦座坐北朝南,背靠西北,象征權力至高無上。薛府的西北角,隻有老夫人的榮德閣。繞過榮德閣,是一處池塘,水中有一方小亭。兩條長長的抄手遊廊,繞過假山,才是宗祠。


    親戚女眷們在宗祠旁的廂房裏坐了片刻,已是午初。


    前頭丫鬟來稟開席了,眾人都紛紛起身,去了前頭坐席,吵鬧的廂房裏隻剩下東瑗和四個丫鬟。


    東瑗一直沉默不語,此刻才輕輕舒了口氣。


    詹媽媽捧著紫檀木浮雕金蓮食盒進來,笑盈盈問東瑗:“九小姐,累著了吧?”


    東瑗頂著至少十斤的鳳冠,脖子酸的厲害,又被親戚朋友的女眷們目光如炬的打量、評價,累得不輕。她卻不敢抱怨,笑容不免羞赧,違心道:“還好,不是很累。媽媽,您叫個小丫鬟送食盒來就是,怎麽親自走一趟?”


    詹媽媽笑:“老夫人怕您不舒服,又不敢同旁人開口,就叫我親自來瞧瞧。您都好,老夫人才放心呢。”


    東瑗心中一陣暖暖的漣漪。


    詹媽媽把食盒擺在東瑗麵前,四碟素淡的菜,一碗粳米飯,又拿出鑲銀頭的象牙著給東瑗:“您每樣吃些,別餓著了。”


    東瑗知道,老夫人怕婚禮鬧到很晚,她不能吃到東西,餓得慌,就特意叫了詹媽媽做了她平日愛吃的送來。


    接過筷子,東瑗說了句多謝媽媽,細嚼慢咽,吃了整整一大碗米飯,比她平日裏吃得都要多。


    詹媽媽看著很高興。


    東瑗吃了飯,薔薇和紅蓮收拾好食盒,送詹媽媽出了廂房。


    東瑗就頂著重重的鳳冠,在屋子裏來回踱步。綠籬和紫薇不明所以,兩人麵麵相覷,最後綠籬小聲道:“小姐,您要做什麽,奴婢幫您做。您……”


    東瑗回神,笑道:“我就是消消食。”


    見兩個小丫鬟一臉錯愕,估計是穿著新娘妝消食很怪異,就坐回來炕上。


    吃了飯,世子夫人榮氏先過來,帶了鏡奩。見東瑗臉頰的胭脂有些散,唇瓣的胭脂被吃飯全部弄掉了,重新幫她抹了。


    隔得老遠,東瑗依稀能聽到鞭炮陣陣。


    世子夫人笑道:“盛家迎親的人來了。”


    東瑗莫名的心口發緊,她攥住了手中一方錦帕,呼吸微頓。莫名的緊張感將她包圍:真的要上花轎,要出嫁了。


    申初三刻是吉時,現在應該末初了。還有一個多時辰,她便要離開她生活了六年的薛府,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那個地方,將要度過她的一生。


    不管多麽鎮定,此刻對未知的恐懼引發的緊張,令她不安。


    世子夫人看得出東瑗的不同尋常,就坐在她身邊,輕輕拉著她的手道:“瑗姐兒,你不用害怕,盛夫人不是刁鑽之人,盛家世子爺儀表堂堂,你安心服侍盛家世子爺和公婆,日子會好的。”


    是在安慰著她。


    可此刻,這些安慰的話杯水車薪,東瑗不顧世子夫人在場,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才強自鎮定些,笑道:“我記住了,大伯母。”


    世子夫人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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