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雖以冪籬遮麵,但單聽聲音他也能輕易辨得出是誰。


    可她此時不應該待在景仁宮內嗎?


    章佳吉毓方才在馬車內已得見了那彥成欲強闖霽月園的舉動,猶自心驚間,來到他麵前,立即抓住了他一隻胳膊,將他扯到了一側來。


    那彥成厭惡地甩開了她。


    “你來此處作何?”


    許久未見,卻仍得他如此對待,章佳吉毓心口猶勝刀剜,而思及這一切的根源皆是馮霽雯,她不由咬緊了牙關。


    但無妨……


    她拿餘光瞥了一眼霽月園高高矗立的院牆,嘴角緩緩泛起一絲冷笑。


    現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二哥,你聽我說。”她再次抓住那彥成的手臂,語帶勸告地說道:“我知道你心急見她,但若這般強闖進去,便是抗旨不遵、大不敬的罪名——你即便是擔得起,可難道也不怕牽連阿瑪和瑪法嗎?”


    這些當然都是誰都清楚的明話。


    那彥成重哼了一聲,一個字也不願與她多說,隻將她再次重重甩開。


    見他又走向手中持刀的官兵,儼然是不聽勸阻,執意要闖進去,章佳吉毓的下唇都咬出了血來。


    他眼裏心裏果然都隻有馮霽雯一個。


    為了她,家人可以不顧,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拋之腦後!


    這種真真切切的嫉妒再次被擺到麵前,她隻覺得恨到了極致。


    她未再上前阻攔那彥成。


    眼中的恨意一點點覆蓋,再盛不下時,逐漸便被滿目的嘲諷所取代。


    她早料到了。


    昨晚在景仁宮偷聽到那些話之後,她就料到她這個二哥必然要有所舉動。


    她本是真的抱了一絲好意前來的。


    但她早知自己這一絲微渺的好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或可說,她來之前便未有能勸退他的把握,而是想親眼瞧一瞧他究竟能為了馮霽雯做到何種地步。


    “你盡可去吧。”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卻分外古怪的笑意,盯著那彥成的背影,凝聲說道:“但無論是你今日是死是活,都別想再見到她了。”


    這種感覺單是想一想便讓她覺得暢快極了!


    她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那彥成轉過頭,隔著冪籬似乎也能看到她那張已經笑到扭曲的麵龐。


    他內心一陣劇烈的不安。


    “你知道什麽?”他重聲喝問。


    章佳吉毓仍在笑著,似乎沒有看到他的慌亂。


    “我問你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那彥成朝她逼近兩步。


    章佳吉毓隔著冪籬與他對視著,漸漸收迴了唇邊的笑意。


    “你進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話裏話外,滿都是古怪的戲謔。


    那彥成再顧不上同她多費口舌,當即揚起了手,就要命令手下們衝進去。


    “少爺……少爺!”


    阿六急急地趕來,在雙方動手之前來到了那彥成身邊,匆匆一行禮後,附在他耳畔同他低聲說了一番話。


    那彥成的精神忽然為之一振,連忙就問:“當真是福康安的原話?”


    阿六忙不迭點頭。


    “走!”


    那彥成丟下一個字,不作片刻停留,當即上了馬離去。


    章佳吉毓望著眼前被揚起的塵煙,臉色一陣變幻。


    二哥態度突變,難道是出了變故?


    ……


    “押犯人馮英廉、和珅進殿!”


    內監的聲音一層層遞傳出金鑾殿。


    一陣腳步聲夾帶著窸窣的鎖鏈碰撞之音緩緩傳到眾人耳中。


    官員們的目光皆是定在了那兩道身著囚服、雙手以枷鎖扣押的身影之上。


    走在前麵的馮英廉已是滿頭銀白,雖也大致梳洗過,形象上不至於過分失態,但同往日一板一眼、循矩幹練的內務府大臣形象已是差之千裏——尤其是那副腳步緩慢無力,胡須雜亂,且眼神渙散迷茫的模樣,已是再找不到往昔的半點影子了。


    這還是馮英廉嗎?


    雖說身處牢獄,條件艱苦,但這儼然是判若兩人的模樣還是令眾人暗暗心驚。


    阿桂更是險些沒忍住紅了眼睛。


    他早已得知馮英廉患了呆癔之症,可如今在這金鑾殿上見他如此模樣,心底仍是酸楚難言。


    他究竟是受了怎樣的折磨?


    而再觀和珅,卻讓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同樣被縛著鎖鏈,同樣穿一身寬大單薄的囚服,再沒了往昔一品大員的諸多光環加持,可讓人納悶兒的是……他這麽被押進來,竟全然無法給人以重犯麵臨廷審的感覺。


    說得再具體些,竟就像是換了身衣服來上朝一樣。


    有人暗暗交換了一記古怪的眼神,卻不料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原來大家在感覺上統統出了錯,這根本不是一個人的問題。


    而隨著那道身影在殿中跪拜,動作緩慢得體,這種‘他隻是忘了穿朝服來上朝’的錯覺感,一時間竟是更為濃烈地在金鑾殿內傳播覆蓋開來。


    “罪臣和珅叩見皇上——”


    和珅清晰的聲音在四下迴蕩。


    站在原處的馮英廉見狀兀自迷茫著。


    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隻見左右兩側站著的皆是穿戴相似的官員,唯有正上方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一身明黃衣袍,其上金線織就蟠龍圖騰,頂戴上綴著燁燁生輝的夜明珠,神情十分威嚴。


    低頭反觀自己,鐵鏈加身,衣履單薄,最是寒酸不過。


    好在有身邊這個俊俏的年輕人與他身穿同款,倒不至於叫他感到太過於孤立無援。


    再加上這位‘俊俏的年輕人’方才在殿外喊他‘祖父’,還叮囑過他‘莫怕,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於是麵對此等陌生環境,心下也就稍稍安定了一些。


    這種安定使他顯出幾分坦然,站在和珅身旁動也不動。


    諸官見狀眼神各異,乾隆亦皺了皺眉。


    “大膽罪人馮英廉,麵見聖上為何不跪!”


    此乃大不敬。


    內監的聲音有幾分尖利刺耳,馮英廉卻毫無反應。


    押送其進殿的侍衛強按著他的肩膀使其跪了下去。


    膝蓋重重地磕在光滑冰涼的大理石地麵上,馮英廉眼中本能地閃過一絲懼怕,有幾分瑟瑟地跪在那裏不敢抬頭。


    “皇上。”代表刑部會審的丁韜上前說道:“這馮英廉在金鑾殿之上麵對皇上尚且如此不敬,反叛之意果真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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