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齧眯了眯眼,“那張便簽被你撿到了?”頓了頓,“原來如此……當時右手受了傷,所以是用左手寫的便簽,怪不得你沒能認出字跡。那把配槍是一個警察給我防身用的。我剛剛來到……”他停了停,像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來到‘這裏’的時候,最先是和那個警察還有一群附近的居民同行的。後來我們分散開出去尋找藥品,我迴到會合地點時發現他們全都被殺了,而兇手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搶奪補給而已。所以我才會去追查那群瘋子。”


    他低低唿出口氣。“看來是擦肩而過很多次了。……雖說看到你的時候比那更早。”


    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我最開始是和你們一起空降在那所高中裏的。”


    小豆微微睜大眼睛。


    而那邊狡齧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仍是看著前方,繼續低低自語。


    “這種唯心主義事件,應該算是神跡無誤了吧?本來要接受它就要花掉不少時間,沒想到還會有人吃人這種更難接受的事。對了……”


    他眸光虛起,像是迴憶起什麽事似的。


    “最難接受的,果然還是在教學樓的架接橋上,遠遠看到了拿著92f的鶴留凜吧?”


    小豆完全愣住,下意識張了張唇想要出聲,卻被狡齧打斷了——


    “必須立刻告訴你、否則會讓你睡不著的事已經說完了。接下來不管是敘舊還是你現在想問的問題,就算聽不到答案也不會影響睡眠,所以現在就先休息吧。”


    他伸過手幫她把毛毯拉到了肩上。


    “繼續睜著眼睛看我也沒有意義。接下來不管你再問我什麽,我都不會迴答的。……暫時停止思考關於你朋友的事,睡吧。”


    小豆抓住毛毯的邊緣,看著已經正在全神貫注開車的黑發男人,後知後覺地發現雙手已經不再顫抖了。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迴答,最終慢慢靠在椅背上,低低應了一聲。


    眼簾漸闔,而視野中狡齧被窗外透入的夕暉染透的眉眼漸漸化為一片暖色。


    ……


    小豆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黑,而車子剛好駛進一處看起來還在開發中的居民區內。她坐起身按了按澀痛的眼睛,那邊狡齧看到她醒了,解釋道:“這裏之前就被和我同行的那些人當做臨時歇腳的地方,因為原本住民就很少,所以周圍沒有多少‘那種家夥’。”說著遞過水壺給她。


    小豆接過水壺咬住,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隨即語聲含混地說:“藥效已經差不多褪幹淨了。”


    “完全恢複之前別太勉強。”狡齧邊答邊轉動方向盤,車子一拐駛到一棟獨立民房前麵。借著路燈可以看清民房門前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男童,正在用奇怪的姿勢徒勞撞擊花園的圍牆,擋住了車庫的入口,顯然已經被感染。狡齧對著小豆比了個輕聲的手勢,彎腰在座椅下麵輕車熟路地抽出一把十字弓,無聲地搖下車窗,瞄準了那個男童的後頸扣動弓弦。


    弓箭正中男童的後腦,後者立刻無聲倒地。小豆認出十字弓是之前他們在濱河公寓找到、後來又被狡齧順走的那一把,狡齧看到她的眼神,低聲說:“巴力野貓c5,獵殺起行屍比槍更實用。”說著下車走到男童死體的旁邊,握住箭尾把箭拔出看了看,“可迴收,幸好小孩子的骨骼比較軟。”


    小豆跟著下車,別過眼不去看黏連得不忍直視的箭頭,“還好這個世界沒有犯罪係數測定……”


    “因為人人都已經是罪犯了。”狡齧滿不在乎地把箭頭在牆上蹭了蹭,轉身跳上車、把車子倒進車庫。


    察覺到男人身上比起之前的認知發生的變化,小豆定定地看向h1駕駛室車窗隱約透出的狡齧的麵容。


    將車裏必要的補給和武器拿出來後,兩人鎖好大門進入了這棟獨門公寓。公寓的麵積比起之前小豆他們落腳的濱河公寓要小得多,不過意外地有狡齧式的生活氣息,茶幾上還有殘餘的冷茶和開過的罐頭,顯然狡齧之前經常在這裏活動。小豆把沙發上的書撿起摞好放在一邊,算是勻出了座位;而那邊的狡齧則依舊很狡齧地隨便往還放著書的椅子上一坐,把身上的裝備一股腦卸在了地上。抬頭看到她正盯著被自己壓在屁股下麵的書看,他不為所動地說了句很家常的台詞:“將就一下。”


    這句話使得“狡齧慎也就在麵前”的實感益發發酵;小豆接過他遞來的熱水湊在唇邊,氤氳的蒸汽讓澀痛的雙眼好過了一些。她透過朦朧蒸汽看他,“現在可以解除禁令,開始敘舊了吧。”


    狡齧瞄了她一眼,沒有急於迴答,而是在褲袋裏摸索一陣,掏出一隻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裏,整個人變成仿佛要做什麽鄭重準備的微妙氣場。結果火機在手裏翻過一圈最終還是沒有點火,他籲了口氣,“在敘舊之前先確認一件事。”


    “什麽?”


    “你是活人吧。”


    小豆被他問住了。狡齧倒也沒有想要聽她確實迴答的意思,繼續說:“死而複生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就算了,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話,無論看多久都覺得有些違和。別擺出那種表情……就算綴在你們後麵好長時間了,真的到了這種麵對麵的場合還是很難冷靜得下來的吧。”


    啪嗒一聲點著了火。


    “剛開始看到你的時候,我消化這件事的過程簡直是一場苦戰。結果從剛才到現在為止,又打了第一場苦戰,還是沒打出結果的那種。還是你勝了,這麽快就接受了我站在你麵前的事實了啊。”


    他坐在沙發上半彎著腰、手肘放鬆地擱在膝蓋上,看住她的眼帶些野生的純粹。


    “很高興再見到你,鶴留小姐。”


    馬克杯的溫度真切傳導至手心,小豆捧杯的手慢慢又合攏一些,凝眸看住他。“彼此彼此。”


    狡齧狠狠吸了一口煙,像是要消化什麽似的。尼古丁打了個轉,下一句就順利地迴複到日常:“餓了嗎?”


    “慎也,”小豆答非所問地叫住他,“‘死而複生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是什麽意思?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狡齧已經半站不站起來,聞言伸手按住脖子,又坐了迴來。


    “殺了槙島之後我逃出了日本。明明是照常睡進了戰地帳篷,再睜眼就發現自己到了死掉的故人都會複活的地方。據此推測,我也許是睡著的時候不小心在睡夢裏被殺了,追著你和槙島來到了這條三途川途中的岔路。”


    小豆停了一會兒,才答道:“……是嗎。還是殺了他了啊。付出這種背井離鄉、不能迴頭的代價真的好嗎?關心你的人會很難過的。”


    “的確吃了不少苦頭,不過結束的方式稍稍有些意外而已。”


    聽到狡齧輕描淡寫的口氣,小豆住了口,心知暫時不能再去深入這個話題、觸到他更深層的想法。她站起身,“我去拿吃的。”


    “改變主意不敘舊了?”


    “順著現在的話題繼續下去,就會變成兩個滅卻喜怒的已死之人的相談了。”


    狡齧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跟著站起身。“聽起來是有點可怕。走吧,去廚房。”


    公寓內的廚房裏囤積著不少壓縮餅幹之類的不易變質的粗糙食物。狡齧隨便拽出兩盒杯麵,“慶祝會特別大餐。”


    “好隨便……”


    “是‘豐盛’。”


    小豆沒迴答,而是看著站在電水壺旁的男人的背影有些出神。狡齧的背影比起印象中要更魁梧了一些,中袖下露出的手臂添了不少傷疤,幾能想象他之前一直在過的生活。


    眼前的一幕又依稀和她在很久之前的那個雨天、在狡齧的公寓裏看到的背影重合了。


    “慎也。”


    “嗯?”


    “來到三途川的岔路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狡齧正往杯麵裏倒燒好的水,近乎隨意地答道:“要說人生目標的話,在沒死的時候就完全答不上來,更何況死了之後。”


    “就算現在是死後在地獄生活,要是在死後的世界裏都找不到住處,那可就更糟糕了。”


    “唔。”狡齧稍一點頭,“假設這裏其實是地獄、再死一次試試看會不會在就此投胎轉世,這樣的勇氣我恐怕沒有。看在現在的日本已經不需要警察或者超級英雄的份上,除了‘活下去’之外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想了想,說:“我以為你會說‘走,先去收拾掉槙島聖護那家夥’。”


    他拿著水壺的手依舊很穩,收拾杯麵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語氣仍是閑聊的淡然。“你提醒我了,姑且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小豆看了看他平和的側臉。“……奇怪啊。”


    “怎麽了。”


    “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會選擇先去追槙島,沒想到你沒跟上去,而是迴頭對我說‘好久不見’。”


    這一次狡齧轉過了身,麵對麵地看住了她。


    “警察的職責是避免犯罪,而不是處決犯人。男人的職責是先保護同伴,而不是等同伴被壞蛋害死了再去報仇。”


    她迴看住他;安靜許久,她極淺地勾起嘴角,迴道:“‘同伴’?是同學吧。”


    狡齧挑了挑眉,“嗯。是‘老同學’。”拿起兩盒杯麵,遞給她一盒,“還是永遠能跟我一起拿成績‘a’的老同學。”


    兩人拿著杯麵一起迴到客廳。小豆在沙發坐下,那邊狡齧咬著叉子翻箱倒櫃,小豆拿叉子卷著麵看他忙來忙去,“果然奇怪。對殘殺老仇敵這件事一點都不執著了嗎。”


    “不是我不積極索敵,不過反正你在這裏,那家夥遲早會找上門的。”


    “……”小豆把卷起來的麵又塞迴去,“又是托辭啊。”


    狡齧從櫃子裏抬起頭,拽出一條毛毯和一隻靠枕,轉身走到了她麵前,把靠枕塞到了她身後,又把毛毯蓋在她腿上。


    小豆抱著杯麵看著蹲在她麵前築巢的男人,到了嘴邊的追問不由化了。


    就在她以為談話要中斷時,他突然沉聲開口了。


    “在這種沒有秩序的世道裏,對槙島這種人的審判都能變得不痛不癢了。已經對準他的頭開過一次槍,同僚的仇就算是報了。現在再看到他,就當做是‘普通的壞人’,再普通地開一槍滅殺他就好。”


    她怔了怔,皺起眉。


    “……稍稍有些明白了。殺掉他之後,你受到了什麽心靈打擊嗎?”


    “靠好。”他低聲叮囑。


    她順從地靠在圍好的靠枕上,整個人陷進沙發。他居高臨下扶住沙發墊,微妙地有幾分在講睡前故事的架勢,續道:“的確打擊不小,明明死掉的家夥還給我找了不少麻煩。我在逃去外國的路上風餐露宿本來就艱苦,結果一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精神狀況糟糕到出現幻覺,看到槙島出現在我周圍,而且還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拿著莫名其妙的書。雖說我不想做個孤獨的流浪狗,但也不想要這樣的‘朋友’來排解寂寞。”


    小豆舀麵的手停住,“慎也……”


    “放心吧,現在已經沒有再出現那種幻覺了。”


    他按住她想要支起來的肩膀。


    “先吃東西。”


    更像哄睡模式了。


    她撥了幾口麵,還是因為吃不下而放棄了,靜靜看著他在一邊消滅完一盒,周身疲憊感漸漸湧上來。


    狡齧看了一眼她隻動了幾口的杯麵,沒說什麽拿過來放在一邊。“要聽聽我的遊記嗎?”


    她縮在毛毯裏點了點頭。


    “逃出日本後我去了香港,之後就在一些東亞小國打轉。在哪裏都一樣,反正都是處於戰爭中的混亂狀態……”


    狡齧的聲音愈發放輕,小豆聽著他不緊不慢的低語,頭腦因倦意逐漸放空起來。


    “現在看來,我當時去過的戰場的情況也不比眼下要好多少。人類自相殘殺起來,要比現在這種慢吞吞的吃人怪物效率高多了……不對,還是這裏比較好。”


    她迷迷糊糊地半閉了眼,輕聲問:“哪裏好?……”


    狡齧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隨手把她身上掉下來的毛毯一角掖好。


    “比如說,這裏的櫻花不是投影的……也不會有超級燕麥做的魚……托看到了還活蹦亂跳的槙島的福,嚇得我現在不會出現幻覺了。”


    看到她慢慢閉上眼睛,他止住了話頭,安靜下來。


    他又等待了一會兒,直到她的唿吸均勻起來,這才幾不可聞地自鼻中微微地歎息了。


    “不對,果然還是不能認同這種可悲的原因。那還是換個感謝人吧。”


    “……謝了,死而複生的鶴留凜小姐。”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用猶有餘溫的手蓋在她額頭上。


    “謝謝你活過來了。”


    [7:16。


    他們再也不餓,再也不渴,烈日和任何炎熱,再也不損傷他們。


    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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