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魚點了五十號人,其中三十個是服從於原初教會大祭司的親衛,二十個是身強體壯的水手,加上何小魚和周遊,一共五十二個人,從劍魚島出發,乘坐島上最大的捕鯨船,往西北方向全速開去。


    直到他們在離虯龍島還有二十海裏左右被突然彌散開來的霧氣截停。


    霧是一種有實質的流體。


    當霧氣出現的時候,捕鯨船就在淺海停泊了。


    但霧氣越來越大,即使船隻離岸邊的距離不遠,幾個小時以後,也仿佛置身於一望無垠的白色海洋中。


    這片白色仿佛永遠不會消散。


    捕鯨船像一艘深水裏失航的潛艇。


    周遊讓水手用探照燈照射遠處,來看看這霧氣到底有多濃鬱,探照燈的光柱在濃霧中像是有實質的橋。


    拐杖聲從橋上傳來。


    何小魚記得這個拐杖聲。她告訴周遊,何不樂出行總喜歡配一根拐杖,但這並非因為他的腿腳不便,而是何不樂認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裝逼的,苟的目的是為了保存實力,而一旦實力過硬,不裝逼的人生就會顯得毫無樂趣。


    因此,手杖是必須的,出行要有場麵,走路要有聲音,這樣才能讓所有的人,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能夠長久地記得他。


    周遊笑起來:


    「什麽花裏胡哨的,竟然要借助於外物來從他人那裏獲取存在的價值。」


    「去,把燈關了,讓他從橋上摔下來。」


    霧氣中的光柱消散,所有的探照燈都關閉,但何小魚依舊能夠聽見那些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倒不如說,在燈光關閉之後,腳步聲變得更加難以琢磨了,那些腳步聲或遠或近,仿佛從四麵八方同時傳來,但又不知其所在。


    周遊讓何小魚別急:


    「這種故弄玄虛的人,自然有他故弄玄虛的道理。」


    「如果他的能力遠遠強於我們,他是絕對不會采用這種從四麵八方傳來拐杖聲,又用莫名其妙的霧氣封住我們離開的路線的。」


    「而他現在毫無疑問地在這樣做。」


    「這便意味著,不管他給你帶來多強的威壓,又因為這樣那樣的未知帶給你多少的恐懼,這些威壓和恐懼都是虛假的。」


    「是他的一場表演。」


    周遊並不覺得何不樂是一個喜歡裝逼的人,又或者,他最多隻是一個喜歡在嘴上說自己有多喜歡炫耀的人,實際上,何不樂的性格底色應當是無比怯懦的。


    他懼怕那些在他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這也是為什麽他會把即將成為緋紅惡魔的何小魚從自己的管轄範圍裏推離,又用進化之火烹燒何小魚,盡可能地放慢何小魚變化成緋紅惡魔子體的進程。


    而如今的何不樂,為什麽要在海麵上升起大霧,又為什麽要乘著霧氣來對這艘從東南海域駛來的捕鯨船進行圍堵?


    最大的可能性,其實是……


    何不樂把乘坐捕鯨船不期而至的這群人,當成了勞五思大祭司手底下的親兵。


    一群全副武裝的親兵,從劍魚島突然殺到虯龍島附近的海域來,倘若不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發號施令,打算對虯龍島進行突襲,恐怕也不存在別的理由了。


    而站在何不樂的立場上再進一步思考,為什麽勞五思大祭司會率部前來突襲?


    恐怕還是為了對何不樂大祭司之前的所作所為興師問罪。


    畢竟,用搜救船綁著即將進化的緋紅惡魔,全速巡航到另一位大祭司的地盤,這種事情,往前推個五年十年,也是前所未見的。


    想明白這一點,周遊便轉過身去,往船長室裏走。


    他的背後,


    層層疊疊的藍色潮水從虛空中湧出,代替了他的眼睛,這讓周遊即使在目盲的狀態下也可以看清前進的道路。


    更準確地說,在如今自挖雙眼的周遊視覺中,世界變成了一條條等高線組成的單色畫麵,思念之潮的作用就是勾勒出更多的線條,用等高線一樣的線條把世界填充起來。


    「所有人往迴撤,撤到甲板以下。何小魚跟我進船長室。」


    周遊說。


    何小魚點頭,並未詢問周遊這樣決定的原因。


    在何小魚看來,周先生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但倘若這些原因他不願意對自己說,那自己唯一需要做的事情隻是相信就行了。


    在劍魚島的時候,周先生已經給過了自己選擇的機會,他有一個難於登天的夢想,在這樣一個夢想的實現過程中,自己是一定會成為某一時期的犧牲品的,死亡是唯一的結局。


    周先生說,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可以進行選擇,選擇是否參與。


    周先生把他自己的雙眼全部挖去,以便於最大限度地表明自己的態度,無論自己是去還是留,他都不會幹涉。


    而那一次,何小魚的態度是,「參加」。


    何小魚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夠本了。


    在此前的人生中,她經曆了虛假的家庭和虛假的成長,承受了虛假的教育,獲得了虛假的榮譽,她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對她都帶著虛偽的麵具,而這一切也讓她的人生最終陷入了虛無,隻有在清水號上進行救援的時候才有一點點生氣,但這樣的生氣也僅僅持續了非常短暫的時間,因為她發現,在世界循環的體係下,所謂的搜救其實也是毫無意義的。


    那些在自己麵前死亡的生命,在下一個循環之中又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那些明明可以獲救的生命,又僅僅是因為沒有滿足循環的條件,又在一次又一次循環終止的時候重新迴歸沉寂。


    自己的哥哥是搜救船的船長,船長室裏有一本實時聯網的電子屏幕,哥哥叫它「生死簿」,生死簿上寫著這次循環裏可以救援的人物清單,凡是清單上寫明的,才可以從海底的廢墟裏撈出來,而清單上沒有標注的,無論他們離海底多近,都隻能任憑他們隨著洋流搖曳。


    原因呢?


    沒有原因。


    隻有冰冷冷的人才評級。


    打上標的都是d級以上的海底人才,而打不上標的那些比打上標的還要多十倍,甚至百倍。


    他們都活著。


    至少在每輪循環開始的時候,在每輪循環開始的前三分鍾,他們還沒有窒息。


    所以世界的存在究竟有什麽價值呢?


    世界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連同自己也是被揠苗助長的,倘若沒有何不樂祭司帶來的虛假的家庭,自己連這虛假的何氏血緣都沒有的情況下,便也無法享受虯龍島上所謂的「精英教育」,無法在短時間裏學習到認知世界、服務於島嶼的三觀。


    登上清水號之前,自己若幹年裏都沒能感悟到能夠解鎖情緒化身雛形的情緒波動,是何水清通過潛水器,一遍遍地讓自己處於深潛的高壓下,強行把「漂浮」的念頭植入到了自己的腦海裏,這才讓自己從邊角料變成了d級人才,但倘若沒有何水清和清水號呢?


    又或者說,海底那些千千萬萬的,因為在世界新舊交替時沒能解鎖情緒能力的無評級人類們,對於他們來說,新世界的存在又有什麽價值呢?


    耳旁傳來刺耳的尖嘯聲,何小魚飄忽的思緒這才收迴。


    迴過神來發現,周遊正在擺弄著船長室裏的播音設備。


    「我會調試一點頻段,周先生打算怎麽做?」


    何小魚問。


    周遊擺了擺手,說自己也會,隻是知識都在腦子裏,有些生疏。


    甲板上的擴音喇叭響了起來,周遊的聲音往四麵八方的濃霧裏擴散開。


    「還請何大祭司現身,我們到甲板一會。」


    清了清嗓子,周遊又說:


    「這是勞大祭司的意思。」


    「勞大祭司說,如果何大祭司不現身,他在調任神官之前,也一定會先把劍魚島抹平。」


    白霧裏的拐杖聲急促起來,很快又佯裝鎮定,恢複到平穩。


    隻留下一句中氣十足的「好」字。


    何小魚看見甲板上緩緩地凝聚出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形,她湊到周遊的耳邊,小聲說:


    「周先生,這是假的,是水汽凝成的。」


    周遊敲了敲桌子,把喇叭的聲音調到更高,直到出現尖銳的爆鳴聲:


    「勞大祭司說,如果何大祭司一定要用這種辦法挑戰他的底線,那溝通到這裏就可以停止了。」


    霧氣沉默著,甲板上的人形開了口,說:


    「讓勞五思出來見我,你,不配。」


    周遊的背後現出藍色的潮水波動,先是淡藍色,很快又變成蔚藍,他的身影也逐漸變得透明起來,若隱若現,仿佛正在從這個時空抽離。


    下一秒,甲板上的人形,脖子上出現了一個窟窿。


    何不樂的腦袋原先架在窟窿的位置,但現在已經不見了。


    周遊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船長室的傳唿台之前,他的雙手潮濕,那是霧氣凝成的露水。


    「確實是假的。」周遊對何小魚點了點頭。


    何小魚發現周遊的身體有些皸裂,皮膚之下的血管也一層層地爆開。


    「還撐得住嗎?」何小魚問。


    周遊搖頭,而後捧著自己的脖子,往右後方飛快地來了一下。


    「什麽也別說,把我的屍體丟去甲板,引他出來。」


    而後,他的唿吸便消失了。


    周遊的屍體被何小魚運起漂浮術從船長室拋去了甲板。


    而後,甲板上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無頭的何不樂屍體在濃霧中不斷融化著,像一棵融化的蠟燭,


    而周遊則四肢與頭顱都扭曲,如同一塊破布一樣被扔在旁邊,


    直到甲板上出現了一聲歎息。


    首先是觸地的手杖,而後是皮鞋和風衣,何不樂的真身終於從濃霧裏走了出來。


    「老朋友,我投降,但我想我們可以聊聊。」


    「你是知道我的,我對神官沒有興趣,但是你有。」


    「所以我就想著,做個順水人情,把我的十二女兒送給你。」


    「她已經是待轉化者了,隻要她在你的管轄區轉化成緋紅,你就能立地升官,這不是雙贏的好事嗎?」


    何不樂眯著眼睛,眼角帶笑,嘴角也帶著笑意,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天大的美事一般,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張開懷抱,手持著手杖,往甲板靠近船長室的一頭走來。


    但很快他便發現了不對勁,那船長室裏站著的女人,分明是自己下令焚燒的女兒,除此而外也並無第二人,他幻想中應該站在船長室裏等待自己的勞五思,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何不樂的雙眼瞬間從眯起睜開,睜得滾圓,他後頸的寒毛也豎立起來,隻這一瞬間,他便意識到了自己正主動踩入一場陰謀當中。


    勞五思為什麽不在船長室?


    船長室裏為什麽是理應轉化為緋紅的女人?


    隻一瞬間,何不樂的心頭思緒百轉千迴。


    他無法確鑿地思考出最初的那個


    理由,但他最終還是想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


    ——不管勞五思的目的是什麽,這個目的一定是衝著自己來的!


    極大概率,他已經找到了完全克製自己的辦法,就打算用這一招引蛇出洞,來趁著這個機會,將自己殺死在這艘捕鯨船上,好讓自己成為方圓百裏內唯一的大祭司!


    對,一定是這樣!隻要方圓百裏內隻存在一位適格的大祭司,其他大祭司都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繼續任職,那根據kpi理應擢升為神官的大祭司,就會在下一任大祭司被選拔上任之前,繼續擔任大祭司的職務!


    而方圓百裏內,目前有能力擔任大祭司一職的人,隻有他和自己兩人!


    換做是自己,在被逼至此之後,倘若確實有一戰的能力,也一定會嚐試用這種辦法破局的。


    隻是,他究竟想用什麽辦法把我殺死?


    何不樂的思緒百轉千迴,但行動卻沒有因為思緒的飄忽而收到半分的影響,在轉瞬之間,他就將自己的身形重新隱去,好讓自己再次隱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當中。


    隻不過……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完全消散的那個刹那,他感覺到了左胸傳來的痛楚。


    痛楚是從後心傳來的。


    不,那裏已經沒有心髒了。


    何不樂看到一顆跳動的心髒,那心髒穿過胸膛,伸到了自己的眼前。


    周遊的聲音從何不樂身後傳來:


    「小手術,疼痛是正常現象。」


    但令周遊驚訝的是,即使何不樂的心髒被自己抓在手裏,何不樂依舊沒有立刻死去,他用霧氣填充進胸膛內,模擬起心髒的運動來,又順勢通過填充的濃霧禁錮住周遊的左手手臂,使周遊變得無法動彈。


    「我……不認識你。」


    何不樂的頭顱一百八十度轉彎,轉到了後方,看清周遊的臉。


    周遊對著何不樂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是的,你不認識我,但我需要你的頭顱,就像我需要勞五思的頭顱一樣。」


    何不樂眼中的精光一閃而過:


    「勞五思,已經死了?」


    周遊點頭:


    「是,被我殺了。」


    何不樂目中的精光被深深地隱藏在瞳孔之下:


    「幾時死的?」


    周遊說:


    「昨天。」


    何不樂點點頭,說:


    「好,那我把我的頭顱給你。」


    周遊一愣,還沒理解何不樂的意思,就看見何不樂的頭顱從他的脖子上突然拆卸下來,偌大的頭顱朝著自己滾來,七竅中都傳來吸力,仿佛其中藏匿著黑洞,將周遊定在原處,無法脫逃!


    而在那脖子的斷口處,緋紅色的小蜘蛛如潮湧一樣不斷湧出,順著周遊的手臂爬滿全身,隻轉瞬之間,就把周遊的皮肉全部啃食殆盡,隻剩下白骨!


    甚至於,那白骨的左手手爪上原先抓著的一顆心髒,此刻也變成了跳動的粉色蜘蛛卵!


    原來,何不樂在大祭司的明麵身份背後,真正的身份,竟然早就已經是一隻緋紅惡魔了!


    而他成為緋紅惡魔子體的級別,甚至還比如今的何小魚更高!


    「不過如此。」


    何不樂甩開被濃霧禁錮在他胸膛內的白骨手爪,把那顆粉色的蜘蛛卵重新塞進心髒的位置,而後轉過身來,朝著何小魚所在的船長室閑庭信步地走去。


    他的步伐很輕,一邊散步一邊對著船長室內的何小魚聊天,聊天的內容與他的步伐一樣輕柔,但那些輕柔的話語穿過濃霧,傳進何小魚的耳朵,卻顯得如惡魔的低語:


    「何小魚,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進化之火裏活下來的,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找到的這樣一位盟友,還殺死了遠在劍魚島的那個老不死的。」


    「但,這些我都不想知道,也可以既往不咎。」


    「今天既然你迴來了,還成為了高級緋紅惡魔子體,我願意重新接納你,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你有五秒鍾的時間考慮。」


    「因為五秒鍾以後,我會到達船長室,然後捏碎你的脖子。」


    「五……」


    「四……」


    「三……」


    「二……」


    何不樂的聲音又一次戛然而止,因為那隻熟悉的左手又一次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這一次,它捏碎了何不樂的心髒。


    「放輕鬆。」何不樂聽見了周遊的笑聲:「有點疼,但這是正常的。」


    何不樂不知道背後這人是如何從自己的萬蛛嗜身中存活下來的,但他決定再來一次。


    隻是這一次,他的頭顱還沒從脖子上掉下來,就感覺到了身體周圍傳來強勁而唿嘯的風。


    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裏,周遊捏碎了何不樂全身上下的所有骨頭,而後輕柔地抱住了何不樂的頭顱。


    「我說過,我需要你的頭顱。」


    周遊的聲音氣若遊絲,但與此同時,何不樂的生命體征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周遊又一次笑起來,而後墜入永恆的虛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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