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種感受。


    黑色的幕布不斷拉遠,幕布正中心那不斷變小的,便是你所生活的世界。


    你從現實墜落,不斷墜落到虛無裏。


    失重,寂靜,落寞。


    在這裏,一切都被遺忘,所有的分子運動在一瞬間變為靜止,時間像是粘稠的沼澤,思緒在其中寸步難行,最終沉眠。


    但這一刻,周遊突然醒了。


    他從那無盡的虛無裏醒來,在永恆的寂寥裏睜開了雙眼。


    四麵八方都是一望無際的黑色,又或者說那不是黑色,那隻是一種光芒無法穿透的空間,在這裏,運動是被靜止的,即使是一個手指頭的運動,也被那些光芒無法穿透的虛無牢牢地控製著。


    思考也是被禁止的,周遊能做的,隻是睜開眼睛。


    死亡和複活的中間,到底是什麽?在每一次死亡之後,在每一次循環重啟的按鈕被按下之前,自己究竟以一種什麽樣的形態存在於什麽地方?


    這些事情,在謝治留下的記憶中,並沒有說明。


    新世界的循環重新開啟之前,謝治為周遊留下了足以應對所有特殊狀況的知識儲備,讓周遊得以在短暫的時間裏迅速調整自己的戰術策略,從千丈的海底重新迴到海麵,從一個懵懂無知的普通人迅速成長為能夠單殺緋紅教會大祭司的戰鬥人員。


    在那茫茫多的知識與記憶中,周遊甚至能夠了解到謝治在舊世界每一次死亡之前的心路曆程,每一次成長背後的心態轉變,最終通過這些成長的脈絡,梳理出一條,在新世界也能夠適用的,足夠它從零開始,再一次挑翻整個新世界的路線來。


    但,周遊總覺得有什麽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謝治真的那麽好心嗎?


    因為被調解法庭的陰謀算計身死道消,於是在死前為了整一手天庭,把所有的知識通過穿越與反穿越的羈絆傳遞給了自己?


    他真的什麽也不圖,隻為了讓自己能夠以周遊的身份在新世界代替他為天庭複仇?


    怎麽可能,他可是謝治。


    他可是在上個世界裏死亡三萬多次最終找到了世界漏洞成功逃出的唯一人!


    他可是這個世界唯一的時間循環者!


    他真的死了嗎?


    也許。


    不,絕不。


    他絕不可能死,兄弟,好好想想,謝治絕不可能死!


    那他去了哪裏?


    他在謀劃什麽?


    他為我傳授知識,這些知識的背後到底是什麽?


    不,問題不出在這裏,問題是……


    知識,是什麽?


    知識就是力量?


    知識就是力量……


    不,知識是……路徑,知識是……漏洞!


    你從他的身上學到知識,學到他傳授於你的三萬次循環經驗,學到以他為主視角的所有記憶所有輪迴,學到了所有他希望讓你學到的知識……


    你就成為了,他想要你成為的那種人!


    思念之潮的力量在周遊的靈魂上運轉著,在殺死勞五思大祭司的最後一擊之前,在那瀕臨死亡瀕臨瓦解的三秒之間,百萬倍的思維速度加持於周遊的機能運轉,而也就在這一刻,周遊突然明悟了自己之前所思所想的可笑。


    自己,竟然又一次相信了,相信了與自己實際上毫無利益關聯,反而有明確利益衝突的關係者。


    自己就像河裏的遊魚,從未見過的餌料從水麵垂落,而每一次,自己都會精準地咬鉤,直到那魚竿向上抬起。


    謝治想要做什麽?


    他的「神格」在舊世界究竟跌落到了什


    麽地步?


    他又希望通過自己的成長,來如何恢複自己?


    如果自己要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那麽,就得在謝治留下的無盡記憶裏,在那三萬多次的循環中,找到……謝治沒有留下的東西。


    周遊將自己的神智下沉到謝治留下的每一次記憶中,在三萬多次的死亡裏不斷探尋。


    他突然想起舊世界裏自己遇到的一個角色,隸屬於人類天平的告死鳥,這種在一次又一次死亡裏不斷探尋迴憶的過程,似乎與告死鳥的千層死亡牢籠如出一轍,但後者的死亡牢籠能夠給親曆者帶來的真實感,其實遠遠不如謝治的這三萬多次死亡迴憶,原因無他,因為告死鳥的死亡錄像都是虛假的臨摹,而謝治的死亡迴憶則是真實的。


    死亡,重生,無窮無盡,一次又一次地衝擊周遊的靈魂。


    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墜落,讓周遊墜落到與謝治的所思所想更加同調的境地裏,周遊開始逐漸理解謝治在麵對每一次十死無生時所作出的選擇,他開始理解謝治的永不言棄,理解那種困獸猶鬥,理解在三萬次死亡的積累下最終找到逃出世界方法的那種柳暗花明。


    「我謝治,每時每刻,都在這個世界上用盡全力地活著。」


    「我爭天地,搶氣運,奪造化,不是因為我想,而是因為我隻能如此。」


    「所以,周遊,如果我成為了你,別爭;如果你成為了我,別恨。」


    「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


    「我很抱歉我把你從地球上的安穩日子裏拉扯過來,但,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是……」


    「都是你最好的安排。」


    周遊突然睜開了眼睛,他從謝治的三萬多次死亡循環中清醒過來,藍色的思念之潮在他的身體周圍運轉,虛脫感從它的靈魂深處向外逸散,僅僅是睜開雙眼,就讓他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力量!


    但他,終於還是成功睜開了眼睛!


    在這片生與死之間的虛無之中!


    周遊,平靜地睜開了雙眼,麵對著無窮無盡的虛無!


    是的!是了!這裏就是問題的關鍵!


    這裏,就是謝治所留下的無窮無盡記憶中,唯一沒有描繪與闡明的!


    周遊不知道謝治沒有留下這片知識的原因,也許是在循環者的記憶裏永遠不會出現這一片生死交界地,又或許這片生死交界之處正是謝治留下的那關鍵的陰謀,但周遊知道,如果自己用盡全力最終找到了這一絲一毫翻盤的可能性,那這種可能性,自己就必須要來爭取!


    周遊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在那原先睜開的雙眼基礎之上,在那平靜的眼神之上,突然出現了一種迷惘而絕望的眼神!


    那眼神並非憑空出現的!


    而是仿佛覆蓋一般,在已經睜開的眼皮之上,在那平靜如深潭的眼眸之上,又一次睜開了一雙眼睛!


    那眼眸,迷惘而絕望,仿佛下一刻就要放棄一切,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未來!


    但這樣的轉變依然沒有停止!


    隻見周遊的靈魂渾身顫抖,在那迷惘而又絕望的眼眸之下,竟又睜開了一雙眼睛!


    驚懼,決然,仿佛這雙眼睛的主人被全世界欺騙,又毅然決然地走上對抗全世界的道路!


    「我不是為了贏!謝治!我不是為了贏!」


    「我是為了一口氣!我要告訴你!告訴那天庭!告訴那龍帝!告訴趙海洋!告訴在這片巨大月亮世界裏整過我的每一個人!」


    「我不是為了贏!但是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我一定會讓你們所有人,都贏不了!」


    屬於周遊


    的眼睛最終還是睜開了,驚恐、畏懼、慍怒、怨恨、迷惘、絕望,無窮無盡的負麵情緒在他的眼眸裏流轉,但最終,所有的負麵情緒都被他壓了下去,被那精神殿堂深處的沸騰之血所吸收,唯一留下的情緒,隻剩下決然。


    以及,一種看穿真相的明悟。


    周遊終於發現了生死之間的真麵目。


    原來,自己並非懸浮在一望無際的虛無之地。


    死亡與複活之間的虛無,是一種無聲的、永恆的、緩慢的墜落。


    而那虛無也並非虛無,構成虛無的所有粒子,沒有光芒,卻能夠被觸摸。


    周遊的全身觸摸著那些虛無,虛無撫摸過周遊的軀體和靈魂,而這一刻,周遊突然明白了那是什麽。


    他看不見虛無,但他看見了舊世界的灰黃天空,看見了在那次環境裏,灰黃天空中,滴落的太陽,和屬於謝治的三萬多次死亡留下的軀殼。


    那些軀殼……都在自己的周圍,它們都是虛無的一部分。


    而自己,也是這虛無的一部分。


    這裏是……獨屬於循環者的死亡之地,循環者的每一次死亡,都會構成這死亡之地虛無粒子的一部分,而循環者的每一次複活,又會從這片虛無之地裏隨便找出一部分來,拚湊出屬於循環者的,新一輪循環。


    周遊感覺到了自身的瓦解,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漸融入這片虛無之中。


    但這種瓦解隻停留在周遊的身體表層,隻停留在周遊的皮膚不得不接觸虛無的那個瞬間,無法繼續深入。


    周遊明白這種阻攔發生的原因——謝治的循環權柄被掠奪了一部分,導致雖然在理論上周遊的每一次死亡都會觸發一次循環,導致周遊的靈魂與數以萬計的謝治融為一體,但實際上,因為調解法庭對謝治循環權柄的虛假奪取,如今的周遊雖然死亡,但卻不會觸發屬於謝治的時間循環係統,而是從天庭重新構建的虛假循環係統重新複活。


    換言之……新舊世界交替之間,循環者與調解法庭的驚天對決之間,存在那麽一毫一厘的縫隙,而周遊,此時此刻,正在這個近乎「真空」的縫隙裏,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獨一無二的,在循環者與調解法庭的棋局對抗裏,他成為了「永生不死的第三方」。


    隻是,這種第三方的境地還能夠持續多久?


    周遊明白,倘若自己一直渾渾噩噩的,一直無法從雙方的布局中明悟過來,一路按照謝治為自己定下的路線成長進發,那麽直到自己最終被謝治重新奪舍之前,自己也許都會處在一個比較安穩且舒適的生存環境之中。


    但,自己在這片死亡之地清醒過來了。


    這一次循環之後,自己的清醒一定會被謝治所察覺,不管此時此刻那位曾經上萬次幹翻世界的循環者是生是死,還留有幾分的實力,自己的清醒與明悟一定會被他察覺。


    也許在自己睜開雙眼之前,還能夠迷迷糊糊地活上幾十年,但在此之後,留給自己的時間,就隻能是按天計算了。


    十天?八天?


    又或者……留給自己的生命,僅僅隻有一天?


    「笑死了,謝治,如果我能看到你的表情,一定能在你此刻的臉上看到久違的震驚,就像舊世界最後一次決戰中,你被天庭龍帝暗算、從地球被遣返時,臉上露出的表情一樣。」


    無盡的下落之中,周遊突然釋懷地笑了起來。


    不管未來如何,至少在這一刻,獵人與獵物的關係,短暫地出現了破裂。


    煮熟的鴨子突然會飛了,這可真是獨一無二的生命奇跡。


    如今的自己,同時與那循環者謝治和已經晉升為天庭的調解法庭對決,竟然還能夠從棋子短暫地轉變為執棋者,這一刻


    ,輸贏已經不重要了,剩下多少時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剩下的時間裏,自己能夠做到哪一步。


    周遊清楚的知道,謝治想要什麽,也清晰地明悟,天庭想要什麽。


    無論是謝治還是天庭,它們想要的,其實都是這片巨大月亮世界,對於他們自身來說,足夠的聽從與穩定。


    天庭需要一個沒有謝治的世界,最好這個世界裏也沒有自己,這樣一來,才能夠讓天庭從底層邏輯上代替謝治,又繞過世界意誌定下的循環者係統,用自己的分布式循環機製重建整個巨大月亮世界,成為巨大月亮世界真正的、且唯一的循環機構,讓天庭龍帝成為整個巨大月亮世界唯一的話事人;


    而謝治,則需要借助自己的軀殼與靈魂,不管它打算以什麽樣的形式借助,又打算給這個世界和它的敵人以什麽樣的「驚喜」,如今的它最終都需要借助於自己,從天庭的手裏再一次奪迴他的全部循環權柄,重新把控整個巨大月亮世界的循環機能,而在此之後,根據周遊對謝治的了解,他絕對會再次尋找機會,從巨大月亮世界裏重新逃出去,離開這片充滿著詭異力量、又無時無刻不讓他對此負責的神秘世界。


    也許是修改它的穿越公式,也許是從地球或者另外哪個異世界裏重新找到一個與他穿越結構相似的置換者,進行又一次的穿越,但總之,他絕對會這樣做的。


    但,不管是天庭,還是謝治……


    它們,都需要一個穩定運行的世界,不論這個穩定運行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是目的還是手段。


    所以,周遊,毀滅這個世界吧。


    不管能不能迴到地球,隻要你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毀滅世界,你就能讓這個世界上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再也無法觸達它們的夢想。


    ……


    「喂。」


    「你願意陪我一起毀滅世界嗎?」


    ……


    「我願意,周遊先生,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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