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羨在她的眼裏,似乎心不在焉,人雖在朝堂上立著,心思卻顯而易見的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阿慈也不知曉他是不是還在為那一天的事情生氣,想來自己當日口不擇言的,到底還是得尋個機會同他道聲歉才好。


    於是陛下審案的全程,阿慈就在這樣的糾結裏過了半日。最後隱約聽見陛下宣判雲雲的,心中竟也不甚掛心了,左右陛下不會虧待了王爺,定會嚴懲胡開源的,倒是阿慈,此番得罪了四爺,來日還不知該如何辦。


    胡開源被人押著上來,又押著下去了,待到陛下退後,殿上立著的人等也依次退出。


    阿慈走在高羨後麵,見他步履飛快,才繞過一道宮門就不見了影子,心中一時暗暗歎息。可是她出了太和門,正坐上馬車預備出宮時,卻忽然聽見前頭車夫大叫了一聲。


    阿慈還未迴過神來,轉眼已見簾子教人掀開,從外頭鑽進來一個挺拔的身影。


    高羨一言不發到阿慈身旁坐下,見車子不動,又敲了敲車廂壁,喊外頭車夫:“迴端王府。”


    而後便黑著臉,與阿慈並肩而坐,再不吭聲。


    第30章


    阿慈一路都沒敢動。更新最快


    馬車的輪子在石路麵上碾過,馬掌沿路發出清脆的“的的”聲,聽上來倒像踩著拍子一般,隻是阿慈的心中卻不似外頭的馬蹄聲那樣輕快。


    她不時拿餘光打量高羨一眼,隻覺忐忑不定,心裏大概有一千個一萬個疑惑,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不過一句關心與歉疚,想問罷,又怕他不答,可他若真要答了,又怕自己不知該如何去接。


    於是她一路輾轉糾結,一路偷覷,終究還是由著沉默填滿了整座車廂。


    馬車行至端王府西角門前停下了,阿慈與高羨一前一後下車,又一前一後入王府。


    這一日阿慈入宮,沒有帶多的下人,這會子與高羨過了儀門往裏走,身後也沒一個跟上來的家仆。阿慈本是走在高羨的側前方的,可在經過往外書房的月門前時,卻突然被高羨一把拉住手,往一旁拐去。


    “四……”她一句話才冒了個頭,卻又止住了。


    手被高羨攥在手裏,阿慈驀地就記起了那一日在暖閣中,自己從睡夢裏醒來的情形。


    她一時又不說話了,任他牽住自己往外書房去。


    外書房的門已然有一陣子沒開過了,從阿慈腳傷以後便再沒到這邊來,眼下高羨推開門領了阿慈進去,又迅速迴身將門關上了,方才鬆開阿慈的手。


    隻是他鬆了手,卻又將阿慈抵在他與門邊,全然是比牽手還要親昵的姿勢。


    阿慈的整個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沒了宮中大殿上的審判聲、哭喊聲,沒了迴家路上的車輪聲、馬蹄聲,隻有高羨擋在她身前方,兩道目光靜靜注視著她。


    阿慈抿了抿嘴,等他先開口說話。


    他望了她良久,終於才用他一貫低沉略帶喑啞的嗓音說起:“你這幾日……過得還好?”


    阿慈仍沒吭聲,默默點一下頭,轉眼又搖搖頭。


    高羨歎了口氣,問她:“可是為王兄的事情傷神?”


    “嗯……”


    她自喉間發出一聲低微的,含糊不清的應話。


    高羨聽見了,又漸漸垂下眼來:“我今日來,是有一樁事,想同你講……”


    “什麽事。”


    “可這樁事,我又不知該如何同你講。”


    阿慈似乎還是認得他以來的頭一迴,見到他說話這樣吞吞吐吐的。


    她不禁抬起眼來注視高羨,隻見他像是猶豫了許久,掙紮了許久,又似下了好大的決心一般,忽而抬眼迴望於她,這才開口道:“你可還記得端王爺有一迴上酒坊,失手打翻了你櫃台上的酒,教酒灑了你整整一賬簿的事?”


    阿慈蹙眉,不知他突然提起這樣的事情來做什麽,且他又是如何知道這樣的事?


    但高羨既然問了,她也沒打斷,隻點點頭:“記得。”


    “當時酒坊中再無旁人,王爺同你說的什麽?”


    阿慈想了想:“我記得王爺是說……”


    “我替你再抄一份,我字寫得不差。”


    高羨話音落,阿慈突然便怔住了。


    眼前的這個人,這樣的口吻,這樣的話,一瞬間便與她記憶當中的某個畫麵某個人,相重疊了。嚴絲合縫,分毫無錯。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阿慈還在發愣,高羨又問:“你可又記得王爺曾私下送過你一把折扇,上頭題了兩個字的。是什麽?”


    阿慈還未從上一瞬的震愕裏頭緩過神來,又聽見他這樣問,當下愈加難掩驚顫:“此事隻我與王爺兩人知曉,你又怎知王爺送我折……”


    “那上頭題了兩個字,‘琴瑟’。”高羨不等她說完話,已接過話鋒,止了她繼續要往下說的尾音。


    阿慈一句話被堵在喉間,漸漸睜大了眼。


    “你可知為何要送那樣一把折扇給你?”高羨問。


    阿慈心中有一份全然不定的揣測,一個非常大膽的念頭,突如其來就占據了她所有的思想——莫非眼前這人,他是,他是……


    “是我,阿慈。”他喑啞的嗓子低聲道,“那一晚洞房花燭,我飲下合巹酒前曾與你說過的,你我從今後為夫妻,定若那‘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阿慈瞠目結舌,望著他的目光定定的,微啟的雙唇卻突然止也止不住地顫抖。


    高羨目露淡淡哀色,眼裏又似蒙了一層淚般,低低地道:


    “是我,阿慈。”


    話音落地,陡然間她的眼淚,一下也繃不住了滾出眼眶,同那話音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噙著唇,微微昂起的腦袋輕輕搖了搖,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可又仿佛與他久別重逢,以致喜極而泣。


    而他靜靜站在她的跟前,咫尺之遙,與她凝望。


    終於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擔心、所有的疑慮土崩瓦解,所有的想念、所有的寄托驟然決堤,高羨的一切不尋常也都在這一瞬間有了它最合理的解釋。


    阿慈震愕之餘,忽然也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懷疑。她相信眼前這人,他就是王爺,是他迴來了!他待她的好,待她的種種,是他迴來了!


    阿慈心下莫名湧起的委屈,登時隻覺鼻尖酸極。


    她突然低下頭,兩眼一眨,連同頃刻湧出的兩行淚,一把便撲進了他的懷裏。


    屋外還有北風唿號的聲響,卷起滿院清寒。


    他的懷抱實在是很暖和,阿慈感到王爺用力抱住她的手,連指尖也是暖洋洋的。他摟著她的雙肩,將她緊緊環在臂彎當中。他的腦袋低下來,下頷一側就輕輕貼在她的鬢角上。


    一時無聲勝有聲。


    屋子裏悄然無語,唯餘阿慈低低的啜泣。


    她緊緊地抱了高羨好一會兒,方才慢慢鬆開手。而後低頭取出袖中的小帕,默默拭淚。半晌,她才又抬起頭來,小聲問他:“你如何竟會,竟會……”


    “竟會托生成了四弟,是不是?”高羨伸手,將她眼角未揩幹的一滴殘淚撇去,柔聲問。


    “是。”


    高羨道:“我也不知,那一日我醒來時,便已經是承了四弟的身子了,而後的事情,你也都知曉的。這些日子以來,我也問過卜,也求過道,卻仍是不得其解。可我雖然不解,但有一點倒是很篤信,想來老天讓我以這樣的身份繼續活著,或許能教我看清許多過去身在二王爺的位子上,反倒看不清的人和事……”


    “那你如今可看清了?”阿慈問。


    “嗯,看清了一些。”


    “譬如?”


    “譬如你。”高羨微微笑著。


    阿慈漸漸又低下頭去,良久,她才又問:“你為何不早與我說。”


    “這樣天方夜譚的事情,我怕你不信,又怕嚇壞了你。”


    “可今日為何卻說了?”


    阿慈話畢,卻又感到身前的人驀地頓了頓。


    他輕輕道:“因我今日不得不說了……”


    “為何?”


    “因為今日的案子,”高羨道,“案子雖然塵埃落定,但真兇卻不是胡開源。我那一日過得小心翼翼,壓根便沒有用屋子裏的一口水。”


    阿慈聞言驟然抬頭,猛一下瞪大了眼。


    第31章


    這一晚的阿慈,躺在床上又失眠了。


    高羨說出的那樁事令她倍感憂心,她本以為自己重活了一世,可以查到兇手了——她也確實因那一壺水,抓到了胡開源,可如今高羨出現告訴她,真兇另有其人。


    原來上一世隻是她自己陰錯陽差被胡管家毒害了而已。


    然而真正害了高羨的人是誰,卻依舊掩藏在他們見不到的陰暗裏。


    阿慈想著,輾轉難以入睡。高羨今日雖是不得已之下才坦白了自己重生成為四王爺的事,但一想起這件秘密,阿慈心中盡管沉重,卻一時又泛起蜜一般,一絲又一絲的甜意來。


    她在這樣歎息與甜蜜的交織裏,睜著眼睛到了子夜。


    剛入子時,外頭隱隱約約還傳來打更人敲梆子的聲響,阿慈在一片靜謐裏,忽又聽見外頭的屋門被人叩了幾下。


    “空——空——”的敲門聲,過一會兒又聽見值夜嬤嬤壓低聲音略顯驚詫地喊:“表姑娘?”


    是思妤?


    阿慈忙披衣坐起來,她也不知思妤這大晚上的來自己房中是要做什麽,但外邊的值夜嬤嬤定然以為她是熟睡了的,想來怕是要攔住思妤不讓進。於是她未等嬤嬤說話,先開口喊了一聲:“可是思妤在外頭?我還未睡,請進來罷。”


    思妤趕忙應了聲,轉眼聽見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向裏屋邁過來,下一瞬,裏屋的門已是被推開、簾子打起了,小姑鑽了個腦袋到屋子裏:“嫂嫂,你還未睡呢。”


    “你不也是未睡?”阿慈笑笑。


    “我睡不著,想與嫂嫂一塊兒睡,可好?”思妤仍站在門邊上,小心翼翼地問。


    阿慈有些無奈又好笑,點點頭應聲“好”,她才又歡歡喜喜地探了身子進來。


    屋子的燈已然熄了,不過今夜外頭的月色甚好,映得屋裏也是十分通明。直至她進了屋子,阿慈方才注意到思妤身上裹了一件淡紅織錦的披風,底下卻是穿的寢衣,手裏還抱著一隻繡花枕頭,進了屋子二話不說解了披風便鑽到阿慈的床裏頭去。


    阿慈笑笑,給她拉過一床棉被。思妤打開它後“唿啦”一下便蓋上了,又因才入被窩的寒冷而飛快哆嗦了幾下,這才縮了縮腦袋,轉過身來,覥著臉道一聲:“嫂嫂見笑了。”


    “你在我這裏,怕什麽笑話。”阿慈說著,也側過身去,麵向她,“說說吧,今夜怎的了,為何睡不著覺。”


    思妤笑一笑,又輕輕歎一口氣:“自然是因為王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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