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日我要往大昭寺去誦經,替賜兒超度,你也與我一道去罷。”


    太後開口,阿慈自然無不可,點了點頭也應下了。


    她跟著又囑咐了幾件往大昭寺去的事情,一並與思妤也說了些話,見到時辰已是快入晌午,禦廚房遣了太監來請,方才放了兩人出宮。


    太後沒有留飯,阿慈與思妤也樂得自在,齊齊拜過以後,便隨先時引路的嬤嬤又行出宮去。


    太後的寢宮外,早已有太監候著了,接了阿慈,又七繞八拐地引她們一行往外頭去。


    終於出宮可以坐上端王府的馬車時,阿慈已是覺得十分疲累。隻不想人還未登車,倒見到宮門邊上還有另一輛馬車停著,並站在馬車旁的兩道挺拔身影。


    阿慈一顆疲累的心,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忽然就好似被一池湯泉水給沒過了。


    溫柔,舒展。


    她沒上車,望向高羨的方向輕輕喚了一聲:“四爺。”


    高羨原是背對她的,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當真在用心欣賞朱漆宮牆頂上的一叢綠苔,聽見這一聲喚,他才轉過身來:“嫂嫂?”


    裝,你便裝罷。


    阿慈心中暗暗啐一聲,倒是她身後的思妤見了,驀地打趣一笑:“見過四爺?”


    高羨走上前來,還未開口,又見思妤笑問:“四爺好巧,昨兒個才在王府裏見了,不想今日又在宮門口見到。”


    高羨自然聽出了她話裏的戲謔意味,隻道:“是巧了些,我閑來無事,散步路過這裏,不想碰到思妤姑娘與嫂嫂一並從宮中出來。”


    他說時麵不改色的,但思妤顯然不買他的賬,她轉而又笑一笑:“四爺散步?那四爺可真真是長了一雙好腳了。”


    “思妤姑娘此話何意?”


    “自當是感歎四爺的腳上怕是長了雙眼睛,倒慣會拐著彎地挑路走的。睿王府在城東南,四爺不知該有怎樣漫不經心,才能走到這裏來。”


    話畢,她又挽了阿慈的手,微微一歪腦袋。


    高羨過去可不曾見過她這般伶牙俐齒的,一時被她說得噎住了,答不上話。反倒是他身後的楊霖侍衛,聽見思妤一番話,忽然淺淺地笑了一聲。


    他本來不常言笑,這一聲淺笑也甚輕甚低,原本全不會被人注意,隻因這一瞬間馬車旁再沒了別的聲響,方才教人給聽見了。


    旁人聽見了不打緊,打緊的是思妤。


    她當下閉上嘴紅了臉,挽著阿慈的手也默默鬆了,又低下頭往她的身後縮了縮,像是想要躲起來,再不要讓楊霖看見。


    高羨見狀,方隻覺得心中痛快,忽又笑了兩聲。


    思妤的一張臉,更加紅了些許。


    阿慈顯然是個護短的,見到思妤往自己的身後躲,便張口問高羨:“所以四爺站在這裏,是有何貴幹?”


    眼裏雖然同高羨一般藏不住笑,但話還要向著自家小姑講。


    高羨誠然識趣,他麵上仍笑著,嘴上說的,倒是厚起臉皮來答非所問般道:“不知今日太後召嫂嫂入宮,又是為的何事?”


    阿慈便將太後與她說的話,稍稍揀了幾句答了,末了道:“太後娘娘還吩咐了,過兩日要往大昭寺,去給端王爺誦經。”


    原本高羨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可也不知是否阿慈瞧錯了什麽,他在聽見“大昭寺”這幾個字時,倒是一反常態愣了一下。


    隻一瞬,他旋即又恢複了尋常顏色,隻問:“可有說了何日啟程?”


    “說了的,後日。”


    高羨便點點頭沒再多話。


    阿慈原以為他也就這樣隨口一問罷了,時近晌午,饑腸轆轆,她與高羨又略略說了幾句,便拉著思妤的手告辭迴府,翌日也未再見到高羨。


    隻是到了往大昭寺的那一天,她隨太後儀駕去到大昭寺時,卻發現高羨已先於她們早一日,住進寺中去了。


    第33章


    大昭寺是國寺,阿慈隨太後的儀駕才到山門前,便見一眾僧人已立於山門前候著了。太後下車,徒步入山門,阿慈亦緊隨其後。


    待入了大昭寺,才見竟是高羨領著一眾僧侶候在寺中。


    太後與阿慈見到他,皆是詫異,隻太後顯然是更驚詫些。


    “我不想羨兒竟然也在這裏。”


    “是,拜見太後,太後娘娘福壽安康。”高羨屈膝跪地向她行禮,而後才直起身子道,“兒臣原本是為端王兄來此誦經祈福的,可昨日入寺,卻見寺中忙忙碌碌,才知原是太後要來,故而一早在此等候。”


    阿慈心中暗笑了一下。


    聽見太後歎道:“你對你端王兄,也歸是有心了。”


    “兒臣舊日常蒙王兄教誨提點,如今王兄故去,兒臣來此為他念幾日經,也是應當的。”


    太後點點頭,又提起:“你雖對賜兒有心,我甚欣慰,但近來我的宮中你倒是去得少了,可是在忙些什麽?”


    高羨答:“是兒臣之罪。隻因王兄走得突然,生前留下的許多事情都沒了牽頭的人,聽聞陛下也曾焦頭爛額了好一陣,是以臨撥了好些公務給兒臣,兒臣一時亦是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得了些空的,又想到再過一些時日,端王兄故去便將滿百日了,遂先來了大昭寺,沒能往太後宮中請安,還請太後治罪。”


    太後聽了歎一聲,方緩緩道:“罷了,我一個未亡人,又有什麽打緊的,你忙你的便是,空了往我那裏走走就好。”


    高羨低下頭,黯黯道聲:“是……”


    寺門裏一時靜默了片刻,太後方側過身,指著阿慈道:“這位便是你王嫂黎氏了,你事多且忙,應還未見過罷?”


    阿慈默默垂了下首,麵上赧然微紅,心想他是忙,就是全忙在不該他忙的地方。


    她心中想著,但仍是一福身子,輕輕道:“妾身見過睿王爺。”


    “王嫂安好。”高羨倒比她從容許多,應了她的問安後又向太後道,“此前兒臣往端王府祭吊王兄時,曾與嫂嫂見過幾麵,也算是認得的。”


    “喔,那倒也是……”太後頷首,方道,“你們既已見過,那也不必我再多話了。外頭天寒,我身子經不得,你嫂嫂也是個體弱的,便別在此地杵著了。”


    太後發了話,一眾人等自然忙應是,又請她入院。


    大昭寺中早已打掃好了兩處禪院,供太後與阿慈居住。阿慈這一日先行了半日的路,又收拾安頓了小半日,用過齋飯後便往殿上與太後一道誦經。


    寺中已做好了道場,往後的兩日,阿慈也一直如此,白日裏往殿上誦經,入夜便在房中抄寫經卷,過了兩日皆無事。


    但是她入寺的第四日,天降起了大雪。這一晚雪停以後,阿慈預備睡時,卻忽然聽見外頭有兩聲輕輕的叩門聲。


    太後每來寺中清修,皆是不用多的下人,房中也隻留下一個貼身嬤嬤伺候起居而已,阿慈此番隨她來,自然更不好要旁人伺候,乃至於連隨身的丫鬟婆子也遣了,獨她一人住在屋裏。眼下聽見外頭兩聲輕輕的叩門響,阿慈起身靠近門邊問了聲:“誰?”


    “是我……”


    外頭傳來高羨的聲音,阿慈的心頭忽然慌亂跳了一下。


    她忙打開門,見果然是他站在門口。


    他身上披著夜色般的披風,月光落在他的肩頭,映出清寒之色,連同他的整個人,似乎都是月色一般,清冷的,淡淡的。


    “你怎的來了,快進來……”


    阿慈說時業已左右瞧了瞧,雖然外頭天寒地凍的也沒有半個人影,但私心裏總是放心不下,就要讓開身子拉他進屋。


    高羨卻道:“不進去了。今夜月色這樣好,你若未睡,陪我出去走走罷。”


    阿慈一怔,略猶疑了一下:“在這寺中,人多眼雜的?”


    “大昭寺的後山上,平日裏便少人跡,今日又下了這樣大的雪,必不會再有人的。”高羨道,“走罷。我在院門外等你,你多加兩件衣裳來。”


    他說著,像是不容阿慈再拒絕了,轉身便往院門外去。


    阿慈雖然忐忑不安,但也確是沒有拒絕他。


    她見他的背影往外頭去了,便也關上門,迴身到衣櫃前取了一件青褂加上。那青褂圓領對襟,領口繡著玉色吉祥紋,她穿好後,又另拿了一件深色棉鬥篷披上,戴好鬥篷帽,隨後轉身吹熄屋中燭火,緩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出門,趁夜色往院外行去。


    院子外的雪地裏,一棵枝幹虯勁的古樹下,一位男子正立在那裏。一如古樹般筆挺的身形,墨畫般的眉眼,阿慈見到,步子略滯了一滯,又快行幾步,向他走去。


    到了他的身邊,才聽見男子低低地道:“走罷。”


    她輕輕應了一聲,便跟在他的身側,於夜色與月色的交織籠罩裏,向後山行去。


    這一日雖下過雪,但許是將那層雲給下跑了,現出月色反倒出奇的好。大昭寺的後山上長了許多鬆柏,枝葉間全還積著雪,此刻在月色照映下,更又透出一種靜謐安然之美來。


    高羨與阿慈沿一條羊腸小徑往山上走。他行得很慢,阿慈便也慢慢地踱著。


    這條小徑彎彎曲曲,時而被兩旁的鬆枝遮擋住,落進樹木的暗影裏,時而又見頭頂上方開闊,十分敞亮。雪後的路麵自然是有些濕滑,好在小徑雖然曲曲折折,卻並不崎嶇,雖然是往山上在走,但也很是平緩。


    阿慈想來,高羨過去應是常走,或是走過這裏,又見他放慢了腳步,大抵是照顧自己才這樣緩行,便也低下頭,更加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


    隻是她隨高羨繞到一處拐角的鬆柏暗影裏時,卻驀地感到自己揣在身前的一隻手,教另一隻溫暖的大手給握住了。


    她抬眼,隻見高羨仍舊目視前方,並未聲張也未迴頭,唯獨伸手默默牽著自己。


    阿慈的心頭,下意識地亂跳了一下。


    可這一迴,她沒有似那一日在暖閣當中那般,慌慌張張地將手抽開,她隻微微顫了一下,便由他牽著手,仍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這一晚的月色,實在是很好。


    照在山林間,也似照在阿慈的心裏。


    她默默地隨他走著,靜謐的夜,可以聽見靴子踩在雪地上,細微的沙沙響,也可以聽見偶然從鬆柏枝頭落下的雪團,發出撲簌簌的聲音,還可以聽見高羨的唿吸,伴著嘴邊嗬出的霧氣,溫暖又勻淨。


    阿慈的麵上微微笑著,又行了一截路,聽見他輕輕開口喚她:“阿慈。”


    “在……”


    “你可知我是何時傾心於你的?”


    阿慈剛邁出的步子,倏然停了下來。


    她站在原地,見到高羨迴過頭,月色下他的眉眼也同如水月光一般,清澈、明淨、溫柔。


    阿慈搖搖頭。


    “那是在去歲的一個酷暑日。”高羨說著,又往前行,一麵緊了緊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那一日我與遲恆一同路經你的酒坊,卻恰好遇上一名乞兒昏倒在酒坊前。那乞兒瘦骨嶙峋,衣衫襤褸,渾身還散著惡臭,就連路過的販夫走卒也捂著鼻子不願近前。是你端了一碗水出來,不嫌髒臭扶那乞兒起身喝水,他醒後,你又折迴屋中拿了濕帕,替那乞兒擦幹淨臉。”


    “當時我與遲恆就站在圍著你們的人群外頭,看見那乞兒謝過你便匆匆走了。後來我與遲恆分道以後又追上他,給了他一點銀兩。隻是當時雖不過舉手之勞,可我也不知怎的,在給那乞兒銀錢時,腦中想的竟全是你扶他起身,給他喂水的模樣。”


    阿慈聞言一愣,記憶當中似乎確有這樣一件事情。


    隻是於她而言不過是樂善好施的一樁小事罷了,時間一久也就記不清了,卻不想會被他看在眼裏,記到了心中。


    “那以後,我便常往你的酒坊中去了,有時是與遲恆相約一道買酒,有時就是自己想去坐坐,於是漸漸的也從旁人的話裏得知你的身世。而我越了解你,便越覺著你好,好到以為你不應當在那樣的家中生活,好到不願意見你最後嫁的,是一個所謂門當戶對的販夫走卒。”


    他停下來,迴頭注視她,認真道:“所以阿慈,我要娶你,給你一段嶄新的,配得上你的,真正值得你去經營的人生。”


    阿慈的眼中,漸漸泛起了朦朧霧色。


    她迴望高羨的目光,一時間含淚帶笑。她忽又一低頭,隨“嗒嗒”兩聲淚水落進雪地裏的聲響,輕輕道:“是,謝謝你,我如今很好,真的很好。你迴來了,是真的,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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