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奶奶在法國的來信上聲稱——“在巴黎的黃昏,我和朋友們看到了火紅的光線在凱旋門上空盤旋,我的夢亦漂浮在其上……一扇嶄新的藝術道路在我眼前徐徐展開。在燃燒的天幕中,我看到了一條可以無限延伸的夢幻色彩之河。我感受到,這將是我一生的歸宿。”


    在十九世紀。


    貴族的職業道路非常單一,


    男人們去軍部掛個軍官的頭銜,或者去國會內閣謀求一份文官的差事。


    女孩們則專門研究如何成為一名溫柔的妻子和體麵的母親。


    畫家,尤其是女畫家,是非常不被認可的職業。


    藝術雖然受人追捧,但畫師的地位……怎麽說呢,可以類比到東夏傳統社會裏的名伶,


    高點有限。


    大畫家除外。


    你要能畫到門采爾這樣成為普魯士皇室的密友的地步,出入宮廷就像是吃飯喝水,社會地位還是蠻高的。


    可是,


    女孩又怎麽可能成為大畫家呢。


    在富裕階層的主流價值觀裏,昂貴的藝術作品,就和賽馬、沙龍、漂亮的郵局打字員、芭蕾舞團的舞姬一樣,都是承擔男性貴族日常主要消遣的消費品。


    玩玩可以,


    自己去當個畫家,還真是挺另類的。


    那幾年,伊蓮娜家族的長輩們幾乎要氣瘋了,他們先是停掉卡拉奶奶的家族年金,然後不停的寄信訓斥,希望對方能夠“迷途知返”。


    卡拉奶奶也是個奇女子。


    麵對長輩的暴跳如雷,她隻回應給了家族一張自己的無衣自畫像做為自白。


    裸體畫像,從不低俗。


    相反,它一直被認為是最上等,最高雅的美學形式。


    就拿奧地利本土舉例,這裏誕生過的最知名的大畫家克林姆特就以風流多情,愛畫裸體模特聞名於世。


    無數國家美術館都以能有一張克林姆特的人體作品為榮。


    但是,畫裸體曾經也隻是屬於男畫家的特權。


    即使歐洲的貴族們自己的私生活混亂,梅毒頻發,情人私生子遍地都是。


    可哪怕是上流小姐隻是踏足進入有裸體模特存在的畫室,都會被認為非常“放蕩的”、“不檢點的”。


    卡拉的行為更是稱得上大逆不道。


    為自己畫裸體畫像——這是她在表達自己對於社會和家庭規訓的嘲笑。


    伊蓮娜家族的長輩被卡拉叛逆的行為氣的差點腦淤血了,當時就派管家帶仆人坐火車衝去了巴黎,強行把這個敗壞家族聲譽的女孩綁回家中。


    關禁閉,送修道院,抽鞭子,綁進地窖囚禁。


    這種中世紀對待不聽話的女孩的遺風在歐洲上流社會殘留的比一般人想象的還要久,最晚一直都持續到了二戰後都有零星的報道。


    在十九世紀更是家常便飯。


    他們當著卡拉的麵燒掉了她包括《自畫像》在內的所有作品。


    安娜每一次看到卡拉的故事都會為之動容,也會為之落寞。


    她在學生時代曾經不止一次的去往巴黎,來到卡拉祖奶奶曾經的畫室所在位置徘徊。


    那間畫室當年被一家家具承包商買下,如今則是巴黎的一家投行的辦公室。


    百許年前的所有痕跡早就隨風飄散,無跡可尋。


    然而,就在幾個街區以外,就是著名的紅磨坊夜總會和藍色的塞納河。


    這裏曾經是世界現代美術的發源地。


    莫奈在這裏遇上了大師畫家畢沙阿;修拉在這裏畫下了傳世名作《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1876年,35歲的雷諾阿也就是在此間懷著對於藝術和生活的熱愛,落下了《煎餅磨坊的舞會》的第一筆。


    就在投行不遠處的紅綠燈外的十字路口,便是一座瑪麗·史蒂文森·克薩特小姐的塑像。


    大理石的底座上,瑪麗小姐手握著畫板,凝視著塞納河。


    她麵帶微笑,裙擺飛揚,雕塑下擺滿了世界各地美術生和瑪麗小姐的崇拜者送來的鮮花和感謝信。


    這位印象派的女神和居裏夫人一起入選了《時代周刊》評選出的人類曆史上一百位傑出獨立女性的名單。


    時至今日,每年的國際婦女節。


    美國婦女聯合會和駐法使館的代表都會來到瑪麗小姐的雕塑前,放上一束玫瑰花,用以紀念這位印象派的首位女畫家所做出的傑出貢獻。


    每當看到瑪麗小姐的塑像,安娜就會想起自己的那位卡拉奶奶。


    她們擁有著類似的出身,相同的人生境遇,同樣的獨立進取,同樣視藝術為終生事業。


    百五十年後,一者功成名就,光耀畫壇,紀念者絡繹不絕。


    一者一生的心血化為飛灰塵土,隻剩下了修道院裏的一方小小的墓碑。


    這便是畫家的世事無常。


    被家族囚禁了一年以後,卡拉祖奶奶在鬱鬱寡歡中死於肺結核。


    她在死前留下了簡短的遺書——“我一生所滿意的作品隻有兩幅,一幅自畫像毀於烈火,另一幅畫,我把她藏在了世界的盡頭。追尋美的勇氣,是我與命運抗爭的動力。”


    這句話的後半句也成為了卡拉的墓誌銘。


    大概是伊蓮娜家族的長輩被她的執著所打動,也或許是小小的憐憫和不為人知的後悔。


    在卡拉死後。


    她的墓誌銘上的身份是【malerincoral】。


    malerin是德語裏藝術家的陰性詞,意為女畫家或者女性藝術家。


    除了那張被“藏在世界盡頭”的畫作,卡拉唯一留下的作品就是自畫像被燒過後的殘片。


    安娜看過那幅被家族保存下來的自畫像的遺骸。


    畫布的絕大部分已經燒毀了,隻剩下了嬰兒手掌大小的畫麵上幾縷飄揚的金紅色長發。


    從殘片上看,無論是筆觸還是點彩的質感,無一不是大師的手筆。


    可是是大師的手筆,又能怎樣?


    在繪畫這一行業,每一個畫家的藝術生命都是脆弱的。


    他們像是一尊尊晶瑩而脆弱的冰雕。


    日月打磨,嘔心瀝血,最終畫的登堂入室,你才勉強達到了成功的底線。


    剩下的,


    看天命,看貴人,看機緣。


    而任何雨打風吹,命運的刀砍斧鑿,都可能摧毀他們的人生。


    見過冷風吹過的人,更知道寒風下的苦楚。


    “不要讓我失望啊,偵探貓女士。”


    安娜之所以願意打這個電話,希望的無非隻是相比自己敬佩的卡拉奶奶,偵探貓的藝術道路能夠走的更加順遂一些。


    她輕輕的將手中剩下的另外一朵玫瑰花放在卡拉的墓碑上,


    轉身離開。


    ……


    德威學校。


    莫娜放下畫筆,從一邊的水吧咖啡機前,打了一杯免費的咖啡。


    她的目光掃過公共畫室裏的人群。


    國際中學比較有錢,有一整棟藝術樓專供學生們使用。


    上層是排練話劇、聯誼舞會所用的校園劇院和禮堂,整個一層則是一間大型公共畫室。


    畫室裏堆放者各種畫架,畫布,晾幹中的筆刷,還有石膏模型什麽的,角落處有水吧和沙發用來休息。


    公共畫室是藝術生們日常消耗時間最多的地方。


    大概是校招會臨近的緣故。


    就算今天是周日,基本上學校裏十三年級的學生也有大半來到了畫室,在畫板前賣力的揮毫潑墨。


    莫娜望見,


    此時,不少同學都在對著畫室角落處的一排畫架前指指點點。


    “厲害,這用筆,這構圖……真是分豪不差,線條準的像是用尺子量的一樣。”


    “這有職業畫家的功力了吧,可是為什麽隻畫半幅畫呢?”


    “你懂什麽,人家搞不好就是這個創意。藝術懂嘛。”


    “不是吧……雖然勝子小姐是很厲害不假,但伱這個舔的角度,還真是新穎。”一位男同學沒好氣的嘲諷。


    “你呢?勝子小姐,叫的這麽親熱,人家同意了麽。”


    旁人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譏。


    莫娜好奇的站起身,往角落處的畫架上看了一眼。


    那裏有四張一字排開的油畫。


    這些油畫的用筆漂亮的讓人吃驚,尤其和其他在畫室裏其他正在晾幹的學生畫作相比,就像是考試考四十分和考一百分的考卷卷麵差距一樣明顯。


    “這是那位轉學生酒井勝子這星期的作品,畫麵夠驚豔吧?這就是國際大畫家的女兒呐。”


    耳邊帶著一個朋克風格的銀色單邊耳環的蔻蔻在畫板前歎了口氣。


    “和人家一比,我們就成了鄉下的土丫頭了。我以為你小男朋友畫的就已經夠好的了。而這位轉校生的畫麵和用筆,簡直就是讓人絕望了。”


    莫娜下意識的點點頭。


    這四張畫都是全然相同的主題和構圖。


    從打好的造型來看,應該是一座教堂或者古典城堡之類的東西。


    可惜不知道為什麽,


    大概是酒井勝子本人不滿意?這四張畫剛剛畫完底色的深色雷雨背景就停筆了,中間的建築隻有初期的簡單構型。


    就像一位千嬌百媚的大美人,


    卻隻畫了半張臉。


    可惜。


    “對了,顧為經不是我男朋友,別亂說話。”


    莫娜像是想到了什麽,沒好氣的白了蔻蔻一眼。


    蔻蔻玩味的笑了笑。


    “你自己開心就好。我好心勸你一句,能碰上的喜歡的人就那麽多,放跑掉了,就真的沒有了。你不會真喜歡那個什麽傑瑞吧,這種花花公子連我都看不上。”


    莫娜朝著畫室的四周看了一眼,心中冷哼了一聲。


    她這學期開學以來,幾乎就沒有在公共畫室裏見過顧為經的身影。


    莫娜知道顧為經家中是開小畫廊的,家裏也有可以畫畫的畫室。


    但那又如何?


    她也可以在自己臥室的陽台上畫畫。


    可正常來說,家中和學校中的畫畫氛圍是不同的。


    類似寢室和圖書館都能學習,但對於普通大學生們來說,二者的學習氛圍和效率是不同的。


    在學校的公共畫室,


    你身邊的同齡人都在努力的準備作品集,你也會不知不覺的忙碌起來。


    而在家裏,自律性比較差的人就會因此荒廢光陰。


    這就是環境的作用。


    顧為經以前從來都是校園裏公共畫室的常客和卷王,結果到了這麽重要的一個學期,他卻不見了蹤影。


    還是在她表示會答應和校招會上的“國王”約會的前提下。


    “一點在乎我的意思都沒有。”


    這才是真正讓莫娜非常惱火的緣故。


    她可以原諒對方努力拚搏後卻沒有成功的結果。


    反正要畢業了,就算對方沒拿到最多的offer,隻要能和自己上同一所大學,反悔一下賭約什麽的……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至少要看到顧為經的態度。


    你這每天上吊兒郎當不把時間用在正途上,算是怎麽一回事嘛。


    “為什麽這個轉校生酒井勝子每次隻畫半張畫呢。”


    莫娜沒興致聽向來和自己不太對付蔻蔻,一幅導師教導學生的高高在上的口吻,指點自己的感情生活。


    她換了一個話題。


    “是人家自己不滿意嘍。”蔻蔻吐了吐舌頭。


    借助同樣的女孩子的便利,那位轉校生酒井勝子對蔻蔻並沒有對校園裏的那些狂蜂浪蝶那樣冷淡。


    即使離“拿下”這個小妞的目標還相差甚遠,她至少以請教藝術問題的借口成功和酒井勝子加上了好友,日常也能說兩句話。


    這讓蔻蔻頗為振奮。


    飯要一口口的吃,漂亮妹子也要一步步的掰成彎的。


    你上來一副饞人家身子的下賤模樣,人都被你嚇跑了。


    蔻蔻聽酒井小姐解釋過,她見過有人畫相同題材的雷雨天,畫的比自己生動的多,她想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了哪裏。


    “比她畫的生動的多?”


    蔻蔻隻當酒井小姐口中的那個人是酒井一成教授。


    這種遠的好像是飄在雲上的大藝術家,大概也隻有酒井勝子這樣的藝術天才,才能在心中生出比較的興趣。


    “這都不滿意,老天……真不知道,這樣的藝術小公主跑到我們仰光來做什麽。”


    莫娜也是歎氣。


    她暗暗對比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差距未免實在是太大了。


    繪畫環境像是一口井。


    你四周的人就是你的井壁,在仰光待久了,就可能坐井觀天。


    莫娜原以為顧為經這樣的同齡人,已經是非常優秀的了。


    或許真的是如此,


    可是這種仰光的“小鎮繪畫家”和真正的大藝術家言傳身教培養出來的繼承人相比。


    還是有雲泥之別的差距。


    “哦,我可能知道為什麽她會來緬甸哦。”


    蔻蔻這個時候一臉神秘的說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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