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挑了一根彈性適中的貂毛油畫筆,蘸著顏色偏向深沉的暗色顏料,作為底圖的勾線輪廓色。


    動筆前,


    他特別采用了隻加添了很少的鬆節油的含有重金屬的顏料來勾線。


    鈷、錳、鉛等等金屬元素,常常被當作讓顏料可以快速幹燥的化學催幹劑來使用。


    比如顧為經目前所使用的顏料,


    就是為了限時考試和現場美術競賽所設計的速幹型顏料,它幾乎能達到遇風即幹的效果。


    代價是略微犧牲畫麵的色澤,而且顏料毒性比較大。


    要是顧為經畫入神了,敢效法古人王羲之蘸著顏料吃饅頭,絕對得被送進醫院洗胃去。


    好在,


    底圖會在後期作畫的過程中,會逐漸被更完整的顏料細節所填充淹沒,像房子加上了屋頂,龍骨覆蓋了層層甲板。


    最終,隻會有很少的部分底圖能展現在完成後的畫作外表上,並不影響觀感。


    因此稍稍的犧牲無所謂,越快幹越好,自然沒必要畫完還要為了底圖幹燥,再專門等上兩三天。


    畫底圖,


    說白了,就相當於用最快的時間,讓創作者本人看出筆下畫卷最終的成相效果。


    雖然觀眾欣賞最後畫作的時候,看不到原始底圖,


    可對於專業畫家們來說,隻要掃一眼一張畫的底圖,這張畫最後完成的樣子就已經能想象的七七八八了。


    底圖是藝術品最終完成樣貌的概略縮影,是它在畫布上的原始投射。


    如果把創作一幅畫的過程類比成一個小姑娘逐漸長大的過程。


    正所謂三歲看大、八歲看老。


    草稿相當於這幅畫還在蹣跚學步時的模樣,它根據設計的好壞不同,可以被稱作是個“美人坯子”,還是隻有“中庸之姿”,亦或者再慘一點的“麵目可憎”。


    然而,


    畢竟草圖隻能展現創作者的構圖的能力,頂多再多少考驗考驗畫家的素描線條功底。


    作品的未來本身還充滿了不確定性,存在著女大十八變的可能性。


    如果技法粗糙,就算拿著拉斐爾《雅典學院》的草稿設計構圖,也有的是人畫完後,觀眾以為畫的是猴子開會。


    同理,


    《蒙娜麗莎》這種達芬奇按照一板一眼的標準基礎金字塔結構的所繪的肖像畫,甚至都談不上任何構圖創意,照樣能被畫成傳世名作。


    若有足夠深厚的藝術鑒賞修養,


    無論你是畫廊的經紀人、美術評論家,藝術策展人,或者陳生林這樣的資深大收藏家,都可能能設計出良好的草稿。


    但讓非專業的畫家去畫底圖就不可能了。


    草稿考驗的是設計,到了底圖就開始考驗畫家真刀真槍的繪畫功底。


    底圖不需要精妙繁雜的細節來填充畫麵,可畫完底圖,除了素描線條以外,造型結構、色彩搭配能力,這些作品最重要的要素,也全都實實在在的表現出來了。


    就相當於這幅畫已經到了初中畢業的年紀,眉眼五官都已經定型。


    在底圖最後一筆完成的那刻,這張畫最後的觀感也基本上就形成了。


    鍾無豔變不成夏迎春,夏迎春也變不成鍾無豔。


    藝術品又做不了整容手術。


    隻要執筆畫家不變,成品觀感頂多在一個範圍內浮動,畫麵的上限和下限在哪裏,能夠判斷個八、九不離十。


    有些藝術品代理商和畫廊的經紀人,去畫室看完藝術家的半成品底圖之後,大概以什麽樣的價格出售,市場預期如何,都已經可以開始給藝術家一個正式的報價收購合同了。


    就因為底圖是最後完成品的投影,


    所以無論最終的成品有什麽樣的重大缺點,在畫底圖的時候,也全部都能體現出來。


    顧為經此前嚐試畫融合畫,在完成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第一次感受到“割裂感”和“怪異感”,就出現在畫底圖的時候。


    傳統中國工筆畫的線條造型與素描技法的融合,存在審美方式和用筆方式的不同,一者簡、一者繁。


    顏料色彩理念也不一樣,一者重神,一者重形。


    博采眾長這種話人人都會說,也僅僅隻是停留在口頭上說說而已。


    不同文化體係畫法間的客觀差異就像鯨魚和鯊魚,看上去都是魚,卻根本都不是同一個物種。


    融合畫被譽為吳冠中、趙無極這種隨隨便便就能把作品賣出一個小目標的“藝術大家專屬”的繪畫門類。它的難度和逼格,就體現在這裏。


    理論上,


    顧為經這種年紀的美術生,想要完成這種高端畫法,就像大衛挑戰巨人歌利亞般希望渺茫。


    他之前作品觀感就很糟糕。


    然而,士別三日,


    他如今有了上百幅的線描速寫的底子,又有了郎世寧的完整作畫思路。


    剛剛落筆,


    顧為經就明顯察覺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春回大地,寒冰溶解,細雨綿綿,洗去塵沙。


    連續幾周的努力收獲了回報,所有阻礙感都消失了,行筆間使心中的發悶和煩躁的凝滯感完全不見。


    “果然成了!”


    剛剛在占據畫布上高點的位置,打完聖母像的輪廓,顧為經的心中就轉過這個念頭,暗暗的欣喜。


    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曹軒老先生盡管本人並沒有涉獵融合畫領域,可大宗師就是大宗師,指點起人來,眼光絕對夠毒辣。


    “線描速寫+郎世寧新體畫”的思路一點問題也沒有。


    確實是對於初學者來說,想要嚐試將中西貫通的理念在畫布上圓潤如意所表達出來的一條康莊大道。


    線描可以將素描線條的凹凸變化精減融入工筆白描之中,


    而《新體畫》的線稿畫篇章,又能將國畫和油畫的色彩科學,通過點、線、麵視覺焦點變化和色彩的結合,將東西方色彩的風韻形神合二為一。


    筆墨調和,運轉如意。


    顧為經的筆尖傳來輕盈的觸感,像是魚回到了水,飛鳥從山巔騰空而起。


    這是全新的境界。


    他洗幹淨筆,


    輕輕沾了點珍珠白,開始給聖母像填上最基礎的色調。


    “轟隆!”


    雨水敲打的窗戶,綿綿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不僅沒有絲毫收斂的意思,反而變成了漂泊而下的銀線。


    之字形的閃電在老教堂的頭頂上生滅,天黑的像是一塊暗色的鐵,不見夕陽也不見月光。


    顧為經在孤兒院的小畫室中亮著鎢光燈。


    阿萊大叔在給這個小房間裝防盜門的時候,順便麻煩施工隊裝了一盞帶蓄電池的便攜式工程照明燈,方便顧為經畫畫。


    此時恰好派上了用場。


    當第一聲春雷從窗外隆隆的傳來的時候,顧為經剛好完成了底圖的最後一筆。


    白色的聖母像、黝黑的看門人、被陽光渲染照耀的院子裏的小孩子們……


    顧為經畫的很克製,每次用線描勾完輪廓,都隻在主體景物中其中鋪陳了基礎的明暗對比,盡可能用最簡單的筆法來填充畫麵的構圖。


    但他畫底稿的速度依然不快,很多線條都斟酌再三才會下筆。


    這種融合畫的高階繪畫方式,對於顧為經目前初入職業畫家的經驗等級,依然很複雜,必須要畫的小心翼翼,才能駕馭好中西方文化在筆下的碰撞。


    “過了這麽長時間?”


    他看了眼手表,自己大概花了兩個小時來一張底圖。


    對於粵省油畫村那種,一人一年能畫出兩千幅梵·高《星空》的流水線式美術工業生產來說。


    兩個小時時間,若是用丙烯的話,都能畫出一幅完整的油畫,連帶裝裱了。這個繪畫速度的畫畫的畫工,連晚飯加個雞腿都不配。


    就算是普通美術生,如果不是什麽篇幅幾米的鴻篇巨畫,對著草稿打個底圖,也就幾十分鍾的事情。


    顧為經畫畫的速度簡直慢的像是蝸牛。


    可顧為經一點也不著急,他看著完成後的底圖,想象著最終畫麵的樣子,無聲的笑了起來。


    畫布上的底圖有一種微妙而精巧的藝術平衡,帶著歐亞大陸兩種藝術風格相互撞擊的獨特魅力。


    如果說,


    他此前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是被兩種不同的文化審美洪流衝擊成支離破碎的悲劇的話。


    那麽眼前的底稿,就像一雙被無形的手,將兩種古老的靈魂融合成一尾流動的太極陰陽魚。


    這幅畫……


    活了!


    瞧著眼前這幅底圖,顧為經甚至有一種武士收刀歸鞘般的鬆快感。


    他看了看時間,給爺爺顧老爺子發了條短信,說明自己要畫畫晚點回家後,卻並沒有繼續在底圖上動筆。


    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顏料,確定底稿上很薄的一層顏料已經幹透了以後,就輕輕套上了一個深色的塑料垃圾袋防止落灰。


    然後顧為經走到窗前,凝視著窗外的景色。


    “也許今天是一個臨摹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好機會。”顧為經望著窗外的大雨,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雨下的很大,


    天地間唯一的亮光就是偶爾照亮大地的閃電,烏雲像是流動的黑潮,低沉沉的蓋在頭頂。


    “那位女畫家卡洛爾,當年,或許就是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吧。”


    他思索了片刻,拿出了手機,發消息。“勝子小姐嗎?要不要晚上來一起畫畫。”


    ……


    “那位女畫家卡洛爾前輩,當年,或許就是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吧?”


    酒井勝子腦海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她剛剛洗完澡,吹幹了頭發,裹著白色的絲綢睡衣,從浴室裏走出來。


    酒井太太經過一天的購物血拚,提著大包小包的首飾得勝而歸,雖然錢包並未幹癟,但身體明顯已經乏了。


    貴婦人躺在套房客廳的沙發床上,身前的家庭影院裏還正播放著hbo今年的主打熱播劇《龍之家族》,整個人卻已經睡著了。


    “唉。”


    酒井勝子掃過老媽呼吸悠長的樣子,笑了笑。


    女孩走過去關了電視,找了個毯子蓋在酒井太太身上,自己卻並無睡意。


    她走進套房自己的臥室中,輕輕打開窗戶,窗簾搖晃,冷風和微涼的雨水便從窗外灌了進來。


    酒井勝子喜歡下雨,藝術家總是喜歡雨的。


    凝視著漆黑的雨夜,總能帶給酒井小姐一種巨大而深邃的甜美的荒蕪感。


    雷雨,像是天地間一場別致的交響樂,帶著遠離人跡的清新氣息。


    她輕輕鬆開些睡衣的扣子,將窗戶打開到最大,微微仰起潔白下巴,伸開雙臂似是要擁抱雨夜,任由窗外的自然把自己淹沒。


    從背影看去,


    風卷起絲綢的外袍,光潔的小腿和讓人流鼻血的潔白曲線在轉瞬即逝的閃電中若隱若現。


    若是蔻蔻看到現在這一幕,一定會覺得比基尼什麽的還是弱爆了。


    即使以擅長刻畫少女細膩的肌膚和赤裸肉感而聞名的巴洛克主義代表大畫家保羅·魯本斯,恐怕也無法巧妙的捕捉這一刹那間的風情。


    酒井勝子感受著風從肌膚最深處滑過的冰冷感覺,想要去觸摸一百五十年前,那位沐浴在同一片風雨中的印象派女前輩的感受。


    和大師們精神通感,靈魂溝通,一直是酒井勝子繪畫臨摹時的弱項。


    “擁有非常精巧的技法,卻隻有蒼白空洞的情感。”


    這或許是從一生下來就經曆了最專業的美術技巧訓練的後遺症。


    文藝複興時期的盧梭曾認為,


    一個藝術家最升華的狀態,就是回歸什麽也不會的“野蠻人”,以童稚而天真的靈魂去感受自然本來的模樣。


    所有繁複的技巧,和後天的培訓,都會損耗藝術家感受自然的能力。


    過巧則媚,過繁則俗,東方繪畫也有類似的說法。


    酒井勝子當然無法也不可能遺忘所有的美術理論,完全回歸啟蒙運動宗師盧梭口中的“高貴的野蠻人”的精神狀態。


    然而,


    她覺得自己隨著和顧為經一起寫論文,一起討論,不停的探討《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美學價值和情感表達的過程中,


    酒井勝子越來越能從書本上課堂裏,那些公式性的賞析說辭和藝術理論的樊籠中抽身出來,漸漸的穿越時光,走進女畫家卡洛爾的內心世界。


    “這種感覺真好,不知道顧君是不是也在看雨。”她有些出神。


    正當酒井勝子覺得自己感受到了什麽的時候,床頭的電話震動了幾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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