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雲帆自口袋裏抽出絹帕來,拭了拭脖子的新鮮血跡,沒有追,眸光清冷,一直望著那抹清絕的身影消失於拐角。


    ——


    陳季白也不是完全對這個鍾毓年毫無了解。


    據密報得來的消息,鍾毓年雖然現在明麵兒上是接管了鍾家,可實際上毫無實權,隨行衛隊皆是上級指派,親近幕僚二三十,精通吃喝玩樂,算是給他解悶用的。


    如今說得上話的皆是鍾毓閩的夫人薛紅梅。


    實際上,鍾毓年威名在外,手段狠辣,但是說到底還是不如薛紅梅一個女人,弄得眼下有傳言說薛紅梅是當年武後的轉世。


    當然,這是說笑的傳言,但跟著鍾毓年這二三十幕僚確實為退役軍官,編排混亂,早已查不到底細,不乏臥底叛徒在內,這其中包括陳季白的人,而這點,就連陳木和都不知道。


    早些年,鍾毓年曾巧施詭計,為鍾毓閩收編羽虎軍立下汗馬功勞,可鍾毓閩卻一人獨攬北邊實權,隻分了鍾毓年一個虛職,又恐被世人詬病不論功行賞,隻得將身邊來理不清的人弄到鍾毓年身邊去,一來由他生死,二來還可借機驗證那二三十幕僚的身份。


    鍾毓閩真真是好深的算計,而鍾毓年這個大哥也因此退居幕後,如今鍾毓閩突然死了,他才又出現在眼前,鍾毓閩的三個兒子,死了一個,重傷了一個,還有一個仗著薛紅梅而公然反對鍾毓年,還派心腹常坤殺了鍾毓年的獨子。


    因為此事,北邊上至俞州,下至燕西,都貼上了常坤的通緝令,如今西北兩邊戰火連天,薛紅梅自然不想再生事端,想著反正要交個人出去頂罪,自然是同意了這個通緝令的


    沒了鍾家的庇佑,那常坤也就是個喪家之犬,鍾毓年並不把他放在眼裏,隻要重金懸賞常坤下落。


    常坤按照月老祠裏姻緣樹上的密信,一路找來六角巷。


    日漸西斜,柔橙色的暉光中帶著一縷縷夜色的暗,直照進巷尾荒蕪的破廟裏,陳季白正站在落滿灰塵的蒲團邊上,默闔著雙眼,雙手合十,虔誠肅穆的舉至眉間。


    風吹日曬的洗禮下,佛像斑駁脫落,坑坑窪窪的,又籠著一層陰翳灰塵,看著有些瘮人,倒像是披著慈悲外皮的魔鬼。


    “少帥。”常坤輕聲喚,望著他堅毅剛強的背影,有些緊張。


    陳季白轉過身,走過來,雖沒什麽表情,卻笑得很溫和,將手裏一遝麵額適中的銀票塞進常坤手裏:“常叔,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是,不要迴來了。”


    幾乎無人知曉,常坤也是陳季白當初布下的探子。


    “少帥?”他的聲音抖著,眼裏熱淚淌過,硬是沒掉下來,“少帥待我恩重如山,我拚死逃迴來把多年來搜集的情報交給少帥,眼下鍾毓年來西平城就是為了抓我的,我這個時候怎麽能走,那少帥你豈不是要為我頂罪?”


    陳季白勸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一襲水青色的軍裝如一縷飄渺的煙,在常坤盈滿老淚的雙眼裏越發的高大挺拔:“常叔,這是我的西平城,輪不到他鍾毓年撒野,你常坤也是我陳季白的人,我能叫你一聲叔,自然護你周全。”


    聞言,常坤落了兩行淚,眼裏決斷而堅毅,像是要為某種信仰死而後已,牢攥著那一卷錢,深深的唿吸一口氣,轉身去了。


    背影高大,筆挺,如一杆生於狂風暴雨中的白楊,溶進日落裏,那骨子裏的凜凜正氣,在陳季白的眼裏,恍恍惚惚的,卻多了幾分親切。


    這常坤是當年陳木和的舊部,是第一個教他開槍的人。


    ——


    次日清早,菜市口的門庭頂上,吊了個屍體,被砍斷了手腳,隻留個頭和光禿禿的身子,被剝光皮的身子紫黝黝的,像是風幹的臘肉,滴落地下的一灘血跡已發了黑,嗡嗡地招滿了蟲子。


    陳季白站在不遠,一眼就認出那具屍體是常坤。


    此時春寒料峭,他穿得單薄,風沿著袖口,領子裏吹進去,吹得身子冷,心也冷,雞皮疙瘩都密密麻麻的鼓起來了。


    他不自覺的身子微微發顫,但仍舊顯得鎮定,不聲不響的往迴走。


    路上,人們三三兩兩的低聲議論,說是掛在菜市口上的那個男人,就是殺了鍾毓年獨子的兇手,逃到西平城,他無路可逃,鍾毓年在這個時候來了西平就是為了找他的,也不知道怎麽的,他竟然不躲了,是自己跑去認罪的。


    什麽都沒說,隻說了人就是他殺的,鍾毓年氣的接連在他身上砍了十刀,他也由著鍾毓年撒氣,直到黎明前才咬舌斷了氣。


    陳季白靜靜的聽著,麵無神色,可熟知他的人卻知道,他此刻心底是極具憤怒和悲傷的。直轉到巷尾,一隻小手怯怯拽了拽他的旗袍。


    他擰緊了眉頭,轉身看到一個挎著木箱子賣煙的小男孩,正瞪著大眼睛看他,靦靦腆腆的將手心裏一個握皺的紙團遞給他,轉身就跑了。


    他打開紙團,見上麵寫了幾行小字,正是常坤的筆跡。


    “少帥,我身份行蹤皆已暴露,鍾毓年不活捉我絕不迴去。鍾毓年在一天,少帥的安危便不得保障,哪怕這裏是西平城,可鍾毓年這人我太過了解,做的出同歸於盡的事,防不勝防,所以我隻得出此下策,鍾毓年迴去後,還請少帥早些下手,未免後患無窮。”


    陳季白的雙眼裏有些熱漲,眼圈紅紅的,把紙再次捏皺了,可仍舊沒掉下淚。


    他團了團紙,將信條妥帖的放進皮包夾層裏。


    ——


    我在外跑了一晚上,也去了帥府外守了很久,可並沒有等到陳季白,早上經過菜市口,卻見著那被剝皮拆骨的人吊在那裏,心慌之際抬頭見著了陳季白,他沒有發現我,身邊也沒有帶任何的副官。


    看著樣子他身上沒有傷,我放心了不少,廖雲帆定然是借著那槍聲來嚇我罷了,我竟不知道自己關心陳季白到了關心則亂的程度了。


    我追了上去,不過陳季白腿長走的太快,一下子我跟丟了人,我隻得一個人在這弄堂裏瞎轉悠。


    正好,有個戲班子寄居在這弄堂裏。


    我前腳剛踏進弄堂巷子,冰冷的槍杆子便頂在了頭頂上,隻見狹窄的巷子裏,三步一錯,七八個端長槍的衛兵。


    渾身一緊,我很配合,不吵不鬧,不哭不辯,任由衛兵們拿長槍抵著我走,穿過狹巷,視線略開闊了些。


    戲班子裏的人數很多,但拔尖的就那幾個,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誰,正好他們衣服上都繡著名字,我看了眼也能略微了解不少。


    師父柳三春及師兄白橫及師姐花牡丹被一圈著灰青色軍裝的衛兵們稀疏疏的圍著,不過三人都麵無懼色,花牡丹看到我過來,高挑的眸子裏甚至還有一絲張狂。


    “就是她!長官,她就是陳少帥的未婚妻沈千尋!”花牡丹揚起手指,聲音尖銳。


    我側目,看到一位將軍模樣的人姿筆挺的立著,帽簷遮蓋下的兩眼眯成一線,犀利深邃,甚至還有些兇惡。


    看清來人的一刹那,我渾身的血液忽然間劇烈翻騰起來!


    前世與南野龍一裏應外合,大開大中華的國門,弄得四處都生靈塗哀,哀鴻遍野,那一道道蜿蜒的血河仿佛漫過了時間塵埃,再一次汩汩的鮮活。


    我的心被揪捏成一團,絞痛起來。連看向鍾毓年的眼神都染了血色。


    這中年人,就是鍾毓年,北邊軍閥鍾毓閩的大哥。


    白橫給花牡丹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花牡丹悻悻閉了嘴,隻滿臉不服的觀望著我,那戲班子的師父倒是個老實人,雖然與我不認得,但是仍舊在一旁低聲下氣的為我辯解。


    鍾毓年旁若無人,根本沒聽到柳三春的好話,一步步走過來,日光漸媚,我沐浴在日頭下,身上裹著一層明燦燦的朦朧,可眼裏卻是極陰。


    他在我身前頓下步子,對我眼裏倏忽而至的複雜情緒好奇不已,他直視著我的眼睛,虛扶著胸口,眼睛裏的異樣漸漸隱去,唯餘一片冰天雪地和冷笑譏諷。


    鍾毓年黑臉參謀的名頭是出了名的,旁的人和他說上兩句話,都冷汗淋漓,今兒個第一次見到這麽沉得住氣的犯人,且還是個妙齡女子,他不由得來了興致,暢快笑了兩聲,逗我道:“素問陳季白陳少帥多年來來未曾開過情竅,哪怕引得眾多女子爭前恐後,卻無一是真心,可如今竟與你小丫頭片子定了終身,我年紀大了,是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步伐了,不過也終究想要瞧瞧,你究竟有什麽迷惑男人的本事?”


    不是要看我有什麽本事,而是想要拿我要挾陳季白罷了。


    我覺得胸口悶疼,憋脹的快要炸了似的,果然,少帥的媳婦兒不好當。


    鍾毓年見我神色有恙,說著還真拿起別在上衣口袋裏的鉑金鋼筆,圓滑靜止的筆頭挑上我的下頜,微微抬高,左右打量了番,嘖嘖歎了兩歎,賞諷難明。


    我最痛恨這種將女人的高低貴賤劃分為三六九等的軍閥,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前世害的百姓流離失所被東瀛人踐踏的罪魁禍首,哪怕如今事情還沒發生,但我心裏卻擰了好大的疙瘩,實在無法釋懷,難以解開。


    鍾毓年見我深皺著眉,陰沉沉的,如積了雨水的厚雲,可那雙微垂的眼睛卻清冽分明,黑是墨黑,白是玉白,無一絲摻雜的顏色,十分好看,手指尖竟鬼使神差的觸上我的眉心,想要替我熨平皺出的紋路。


    我冷著臉,顧不得頭頂上還有衛兵抵著的槍,本能的推開他的手,鍾毓年一愣,笑出聲來,突然朝我道:“多年前,我丟了個孩子在沈家,若是她還在,想必也有你這般大了,你可見過那樣的女孩子?”


    轟隆,我怔住,脫口而:“你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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