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雖然在為官方麵能省就省,但他腦筋很活絡,並不死板,很多地方都可以體現。


    蔡元培對李諭說:“疏才,我還有一件事需要找你幫幫忙。”


    李諭道:“盡管說便是!”


    蔡元培說:“(張)靜江、(李)石曾、(吳)稚暉還有(汪)兆銘他們都來了京城,要學你辦一個留法學務處,或者叫做留法勤工儉學會更合適。”


    沒想到國黨的四大元老都到齊了。


    李諭說:“屬於留學基金性質?”


    蔡元培點點頭:“我們想倡導青年人赴法留學,但我們幾個都是在歐洲留過學的,知道學費甚巨。我結合自己的經曆,想到了勤工儉學這個法子。”


    李諭說:“您的意思是,把每名學生的留學金降低,讓他們到了法國自己想辦法?”


    “是的,”蔡元培說,“這是個大膽的想法,我不確定是不是每個學生都可以在法國謀取到工作,但也是不得已為之。我仔細考慮過,如果把每個學生的留學資助費用降到600元,也就是以往的三分之一,就可一下多出兩倍的學生赴法留學,益處不可謂不大。”


    李諭摸了摸下巴說:“蔡部長的想法很有道理。”


    留學歐美確實貴到離譜,但如今歐美的教育質量也實實在在遠高於近鄰日本。


    蔡元培說:“論歐洲的人脈,就連駐法公使都比不上你,所以我冒昧請求疏才幫助將來的留法學生找到兼職工作。”


    李諭輕鬆道:“我還以為什麽事情,幫助同胞學生找點活兒幹是應該的,不難做到,甚至我還能讓他們在歐洲的頂級工廠裏積累經驗。”


    蔡元培喜道:“我就知道疏才有辦法!此前我找袁大總統,剛提了個開頭,他就說細節上的事不要煩他。但我去找外務部,陸總長同樣沒什麽具體的措施。這個內閣啊!不知道說什麽好!”


    蔡元培等同盟會成員心裏都清楚得很,由袁世凱代替孫擔任臨時大總統是一個錯誤選擇,但卻是一個無可避免的選擇。仿佛不成熟的樹木隻能結出不成熟的果實,急就章似的辛亥革命以後隻能默默地吞咽它的青澀味道。


    而且單就1912年初的情況來說,沒必要誇大袁世凱個人野心與謀略的作用。


    除非革命能繼續下去,否則隻有袁世凱才能收拾局麵。


    革命陣營既然不能實現六路北伐,甚至也不能控製南方全部地區,便隻有妥協一條路。


    經常看曆史書或者看曆史正劇的都能發現,久經宦海浮沉的老官僚大多善於揣摩他人心理,工於心計的袁世凱尤其善於此道。


    他先用忠誠的姿態欺騙了清朝皇室,然後用信守共和欺騙了革命黨人,接著用統一和秩序欺騙整個資產階級,為他登上總統寶座鋪平道路。


    一套組合拳打得很熟練。


    李諭說:“法國大革命經曆了幾十年浮浮沉沉才告一段落,我們隻是剛開始。”


    蔡元培說:“如此說來,更應該讓學生去法國與美國留學,放眼西洋,隻有這兩個國家與我們一樣不是君主立憲國。”


    “確實如此,”李諭說,然後問道,“留法勤工儉學會現在有學校了嗎?”


    蔡元培說:“我隻將將湊出了安定門內順天高等學堂的幾間房舍作為預備校舍。”


    李諭說:“我在京城時間長,會幫著想辦法湊齊房屋。”


    “有勞疏才!”蔡元培喜道,“我們這就去校舍看看。”


    國黨四大元老在這件事上挺用心,專門編了《法蘭西教育》一書,分普通教育與高等教育、科學教育與文學教育、衛生教育與實業教育、美術教育與音樂教育、教育學與群學教育等章節,詳細介紹了法國教育的情況。


    來到相對簡陋的校舍時,李諭發現他們還找了一位法國人來當老師,而且難能可貴的是學生中還有女子。


    蔡元培對李諭說:“說起來當教育部長還是有點用的,不然連這點校舍都搞不定。”


    然後蔡元培招了招手:“齊校長!”


    校長是齊如山,李諭此前在法國時見過他,一同聽過歌劇。


    齊如山拱手道:“蔡部長,李院士。”


    蔡元培說:“疏才已經應允,將來咱們的學生到了法國,他可以幫助勤工儉學生找兼職工作。”


    齊如山也高興道:“李院士幫了大忙!我還在想,如果仍舊讓學生去巴黎磨豆腐,恐怕無法滿足這麽多學生的學費需求。”


    三年前,李石曾便在巴黎創辦了一家豆腐公司,破天荒地把勤工儉學這條路大大拓寬。


    洋人對中國的豆腐一向情有獨鍾,公司效益說得過去。


    李諭讓他們誇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客氣道:“不用再謝我了,真的隻是舉手之勞。”


    留法勤工儉學會,這個忙真心不幫也得幫。


    後來由於一戰影響,國內匯款渠道斷了,這些留法的學生生計遇到了很大困難,國內幫不上忙。


    李諭那時確實比李石曾等人更能提供助力。


    另外,別忘了一戰時期還有相當多華工被派去了法國,乃至形成了未來一股絕對無法忽視的革命力量醞釀地。


    李諭看了一圈學生,接著問道:“今年就會派往法國留學?”


    齊如山說:“會選一批考核合格者出去,其他的則要繼續上完預科班。”


    李諭說:“貴校的進度著實緊湊。”


    留法預備學校同樣秉承了勤儉特色,學費一個月六元錢,整個學校除聘請了廚師,其他一切校務全都是學生們自己動手完成。


    總體上看,這幫學生與以往赴歐美留學生區別很大,特點很鮮明——窮。


    不過窮也是相對的,一般人家仍舊負擔不起,但蔡元培已經竭盡所能大大降低了費用。


    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第一批派去法國留學的學生,就有許多人在學術上有所建樹,比如後來的北大教授李書華、李宗侗等。


    其中的女學生鄭毓秀成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女性博士,第一位女性律師。


    留法的事情需要慢慢來,第一批出發得等到年底。


    ——


    受辛亥革命以及清帝退位影響,京師許多學校被迫停辦,正在恢複之中。


    恢複最快的是剛從京師大學堂改為現名的北京大學,而且剛換了新校長——嚴複。


    對能當上民國後的第一任北大校長,嚴複心中頗為自豪,視為得償平生夙願。


    受嚴複邀請,李諭作為“校友”被喊到了學校中。


    但到了北大後,李諭感覺在學風上,這裏甚至比不上簡陋的留法預備學校。


    清末這幾年京師大學堂發展地較為緩慢,前清的最後一任監督勞乃宣是個忠於大清的遺老,辛亥時期,他倉促接理大學堂,卻又稱病而去,留下了一個亂攤子。


    更麻煩的事,京師大學堂有很多官僚氣息,沾染了清廷的腐敗習俗。


    “哈哈!疏才啊!你來得正好!”嚴複丟下一堆賬本,戴好眼鏡說道。


    李諭拱手道:“嚴校長,恭喜恭喜!”


    嚴複說:“恭喜先不著急,教育部的正式任命書還沒有下。”


    李諭說:“那您的這個校長是怎麽來的?”


    嚴複說:“袁大總統親自任命。”


    李諭心裏一咯噔,難怪他在校長任上隻當了一年不到。


    如今是民國了,啥事都不能總統一個人說了算,必須國會同意,所以蔡元培的教育部對袁世凱的這個任命流程頗有意見。


    李諭看了一眼桌上的賬本:“嚴校長要當會計?”


    “要是我當會計就可解決經費問題,我永遠都願做個算賬的。”嚴複說。


    “怎麽,難道堂堂北京大學都會缺錢?”李諭問。


    嚴複痛苦道:“當然缺,就連前清時期都缺。”


    李諭說:“以前不是隸屬大清學部嘛,規格等同國子監,怎麽會缺錢?”


    嚴複說:“你或許不知道,自從大清學部成立,學部尚書榮慶為了壓製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張百熙,獨攬京師大學堂的管理大權,便要求把華俄道勝銀行供給京師大學堂直接管理使用的專款轉歸到了學部,再由學部每年劃撥京師大學堂。”


    李諭無語道:“錢到了朝廷手裏,就得掉層皮。”


    “何止一層皮,”嚴複說,“武昌起義後,軍費激增,學部便不再給京師大學堂撥發經費,大學堂形同停頓。政權交替之初,臨時政府各衙門的薪俸,除外務部、郵傳部、陸軍部等較有保障外,其他部門全部嚴重短缺。度支部和學部更不會有經費劃撥給京師大學堂。”


    李諭問道:“現在經費有保障了嗎?”


    嚴複說:“好在我的老臉值點錢,終究是從華俄道勝銀行借到了七萬兩款項,袁大總統也特許批準了。不然學校要繼續停擺著。”


    李諭心裏再次一咯噔,袁世凱這個做事風格確實不夠“共和”,啥都自己做主,早晚會和革命黨起摩擦。


    李諭說:“總之正常運作起來便好。”


    嚴複說:“我算過,維持正常辦學,每年需要兩萬兩,這些錢足夠撐一陣子。”


    李諭說:“計劃趕不上變化,錢永遠都不夠花,最好做一些有效的改革。”


    嚴複說:“我已決定做人事調整,尤其針對教員,不能再像往常一樣隨便。你最好幫著物色一批老師過來,尤其理科老師,這方麵你是權威。或者幫著講幾個月課,許多人衝著你名聲也會過來。”


    李諭笑道:“這倒好說。但學校的一些舊習俗嚴校長得想想辦法。”


    嚴複說:“什麽舊習俗?”


    李諭說:“我也算在大學堂讀過書,知道學生們的習慣,尤其仕學館,他們平日對於學問沒有什麽興趣,反正隻要年限滿了,就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


    “不少教員同樣不用心,把講課的講義印出來分散給學生後,隻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肯定覺得沒趣味,所以有的瞌睡,有的看雜書。等下課時,便把講義帶迴去堆在書架上。


    “到了學期、學年或畢業考試時,教員認真的科目,學生會拚命地連夜閱讀講義,隻要把考試對付過去,永遠不再去翻。


    “而要是教員通融一點的,學生就會要求教員告知要出的題目,至少表示一個出題範圍;教員為避免學生懷恨以及顧全自身體麵,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學生。


    “於是學生們不用功的習慣,就獲得保障。”


    這些話聽著是不是感覺很眼熟?


    簡直與一百年後的許多躺平大學生如出一轍!


    百年相承!


    但這可是北大哎!


    嚴複扶了扶眼鏡:“真的是這樣?”


    “我是學生,我能不知道?再說,我怎麽會騙您!”李諭繼續說,“這種現狀在京師大學堂最嚴重,比旁邊的天津北洋大學厲害得多!大家都稱唿京師大學堂的學生為‘老爺’,因為有很多人確實有官身;而監督與教員則被私下戲稱為中堂或大人。”


    嚴複訝道:“照你這麽說,我竟然成了中堂?可學生在學校裏,不就應該完成學業嘛?”


    李諭顯然比嚴複更懂學生心理,接著解釋說:“他們的目的,不隻是在學業,更注重畢業以後的出路。所以呢,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可能就會借個話頭反對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朝廷有地位的人來兼課,他們又會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後可以有個闊老師做靠山。”


    嚴複歎道:“都是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在求學上妨礙太大。但怎麽過去這麽久,科舉之荼毒還未消散?”


    李諭攤攤手:“因為這些年京師大學堂一直沒有真正以現代大學的形式進行改革。”


    嚴複握拳道:“既然袁大總統讓我當了北京大學校長,我就要把學校改造成一流之學府!”


    李諭沒有接話,因為他知道雖然嚴複很有決心,但不可能做到。他的任期實在太短,更沒有做現代大學校長的管理能力。


    當然,這不能怪他。


    總之,想讓北大脫胎換骨、完成蛻變,躋身世界一流,必須等幾年後蔡元培做了校長後大刀闊斧地改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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