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伊士曼雖然定了在上海開店的想法,不過他本人肯定不能留下來,準備迴到紐約後另派一名管理人員常駐上海。而他之前運過來的相機膠卷啥的則暫時存放在李諭的豫園中。


    消息已經有人知道,張元濟這天便帶著人來找李諭先行購買。


    喬治·伊士曼給第一批照相機定的價格很低,一台十五元,基本就是成本價。當然這裏麵滿滿都是商業策略:柯達畢竟是賣膠卷為主,隻要消費者愛上攝影,瘋狂拍照買膠卷,他們必能大賺特賺。


    李諭以為張元濟他們也是想買照相機,沒想到張元濟指著一人說:“這位小兄弟叫做鄭正秋,最近剛剛成立了新民影戲公司,想要拍攝一部電影,特地找疏才兄弟買膠卷。”


    目前膠卷全靠進口,供應確實相對緊張。


    鄭正秋被稱為“中國電影之父”,編劇並參與執導了中國第一部故事片。


    現在這位電影之父隻有24歲,他拱手尊敬道:“久仰先生大名!”


    “不必客氣,”李諭說,“膠卷我也不懂,庫房裏有不少,你自己看看哪些能用上。”


    鄭正秋道:“多謝。”


    他今年剛開始組建新民影戲公司承接亞細亞影戲公司的編劇、拍攝業務。


    亞細亞影戲公司是一家洋人投資的企業,老板為俄裔美國人布拉斯基,他是第一個被允許進入紫禁城拍攝紀錄片的洋人。


    這個老外很會經商,在國內電影界首創洋人投資、國人辦事的操作模式,十分超前。


    如此做的好處很多,本土影視從業者必然更懂國人口味,而且可以積累拍攝經驗;他們投資商賺的錢隻會更多。


    類似的模式在後世更常見。


    鄭正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膠片,看了看後說:“我們也是第一次使用美國膠卷,迫不及待想試試效果如何。”


    李諭問道:“之前用的膠卷是哪國產?”


    鄭正秋迴道:“一般是德國產。”


    李諭心想,難怪一戰時期他們的影戲公司幾乎停業,原來是因為買不到德國出口的膠卷。


    李諭好人做到底,把之前從美國拷貝迴來的傳奇攝影師邁布裏奇的《奔跑的馬》借給他觀看,同時提供了那時買迴的電影放映機。


    鄭正秋必然曉得邁布裏奇的大名,就像後世所有人都知道雷德利、卡梅隆一樣。


    鄭正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院士先生竟然有如此珍貴的東西!”


    李諭笑道:“好東西就應該拿出來讓懂行的人發揮出更大價值。”


    “感激之心情難以言表!”鄭正秋高興道,“幸虧今日造訪先生府邸,受益匪淺!”


    “受益匪淺也是從前人影片中受益,我不過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李諭輕鬆道,然後又問,“閣下準備拍攝什麽類型的影片?”


    鄭正秋說:“我一直認為影戲應作為改革社會,教化群眾的工具。當下民國新立,我想拍攝一部諷刺婚姻包辦製度的影片。”


    李諭說:“好創意,希望先生拍攝工作一切順利,成功上映。”


    國內電影拍攝起於晚清時北京的豐泰照相館,即譚鑫培出演的《定軍山》。不過四年前豐泰照相館突然遭遇大火,就此一蹶不振,上海順勢接過了電影中心的地位。


    民國前十年,國內拍攝的電影大都質量一般,隻能算是學習摸索階段。要等一批優秀的電影人以及演員出現,民國電影業才會綻放輝煌。


    好在即便現在拍攝水平和影片質量都比較初級,但電影作為新事物,基本上拍什麽出來都有人看。電影公司要是能夠正常運轉起來就不至於虧損,還能越做越大。


    ——


    去武昌見了黎元洪、然後在京城見過袁世凱的章太炎轉了一大圈,迴到了上海,同行的多了一人——創辦複旦大學的馬相伯。


    他們兩人現在都是袁世凱總統府的高級顧問。


    章太炎先找孫黃兩人聊了聊,結果不用多說,自然談崩了。


    現在南方革命派已經鐵了心要二次革命,就連此前持有保留意見的黃興都堅定地站在了孫先生一邊。


    讓他們如此團結的原因就是善後大借款被徹底敲定。


    國會真心氣炸了,不僅沒有通過國會審批,袁世凱擅作主張搞的這項借款條約簡直就像不平等條約!根本不能忍。


    孫黃等人認為這是袁世凱想要擴充軍力,借機消滅新生的國黨,隻能反了!


    章太炎好心勸了一句:“袁大總統多少有些專製,不過當今時局需要一個強人,諸位能忍則忍;而且退一步講,你們現在拿什麽跟他打?”


    孫是個樂觀派:“我要親自號召各省都督,心中有公理的絕對站在我們這邊!”


    章太炎歎了口氣:“言盡於此,聽不聽是你們的事。”


    ——


    章太炎告別孫黃,與馬相伯一起邀請李諭在匯中飯店見麵,他們還有一個附加小任務。


    “疏才兄弟你看,”章太炎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桌上,“大總統有意效仿法國科學院,設立中國科學院,這種事肯定要問你,所以讓我們來聽聽你的意見。”


    李諭雖然心知北洋政府根本搞不成科學院,但這時不方便點明,隻能接過那份文件,但隻看題目就愣住了,詫異道:“函夏考文苑是什麽?”


    章太炎說:“這是我們給中國科學院取的名字。”


    李諭疑惑道:“直接叫中國科學院不好嗎?為什麽要起一個這樣的名字?莫非有什麽出處?”


    章太炎作為國學大師,解釋道:“‘函夏’一詞出自《漢書·揚雄傳上》,‘以函夏之大漢兮,彼曾何足與比功?’唐代訓詁學家顏師古釋義為,函夏,函諸夏也。此後便以‘函夏’代指全中國。”


    李諭算是領略了一把什麽叫做考據,但他連《漢書》都沒看過,所以聽得迷迷糊糊,隻通過最後一句知道了大概。


    李諭接著問道:“考文苑又怎麽解釋?”


    馬相伯說:“這個詞匯沒有典故,是我根據academy一詞進行的雅譯,指代最高層次學術組織。”


    “原來是這麽迴事!”李諭恍然,“可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章太炎問道:“什麽地方奇怪?”


    “我也說不上來。”李諭道。


    “辦起來就不奇怪了,”章太炎說,“我們選取法國模式,也是考慮到法國科學院包含文學院,有科學指導一切的意思,這樣能彰顯我們改革的決心。”


    李諭有點肅然起敬,章太炎作為民國初年國學頂級大師,甘心把科學放在如此高的地位,格調方麵不能再廣了。


    李諭說:“我又仔細想了想,函夏考文苑的名字還是挺好的。”


    章太炎說:“除了定下名字,我與相伯在北京時,找來幾道(嚴複字)、卓如(梁啟超字)一同組成四人小組,大體擬定了初選名單,放在第一位的便是疏才兄弟。”


    李諭笑道:“太抬舉在下了。”


    章太炎繼續說:“既然是采取法國模式,所以同時包含了國學名流。”


    李諭問道:“太炎先生就是國學一係領袖吧?”


    章太炎卻說:“我並沒有加入。”


    李諭問道:“這是為什麽?您可是最有資格的。”


    章太炎說:“我們規定,在政府中擔任其他高官者,不再接納。”


    馬相伯同時說:“官員已經如此腐敗,我們不希望讓學術也變得腐敗。”


    李諭讚道:“考慮深遠!學術一旦腐敗,就不再是學術。”


    幾人聊天間,突然一行人大張旗鼓走進來,並且大聲吵吵著:“快把橫幅掛起來!”


    李諭瞄了一眼橫幅,赫然是康有為迴國了。


    康有為帶著弟子陳煥章邁著大步走進來,正好看見了李諭一桌。


    陳煥章指著李諭對康有為說:“師傅,這個人三番兩次詆毀我們孔教會,其心可誅!”


    “嗬!”康有為鼻子裏出了一口氣,“沒想到我剛迴國,就看到了李諭小兒,實在倒胃口。”


    李諭微笑著迴道:“那您一定很少照鏡子吧,不然也不會出國十來年,胖了這麽一大圈。”


    康有為胡子一翹:“黃毛小兒!這是哪裏你知道嗎,敢這麽對我說話?”


    李諭鎮定自若:“怎麽,難道南海先生在國外十幾年,沒忘了在上海投資地產,這片地都是你買的?”


    “放肆!”康有為提高嗓門道,“我康某人都迴來了,孔教定為國教指日可待,你個隻懂洋人奇淫技巧的賣藝人,該被打迴原形了!”


    李諭撲哧笑出聲:“南海先生該不會忘了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吧?大清都和皇帝都沒了,您還這麽傲嬌哪?”


    “皇帝還在!”康有為反駁道,“至於我大清,雖不在了,但精神不會消亡,忘記大清者皆為忘恩負義之徒!”


    李諭根本不讓他,直接迴懟:“南海先生,我沒忘。再說了,怎麽會忘?”


    康有為冷哼道:“你當真沒忘?”


    李諭正色道:“我沒忘!沒忘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沒忘因言獲罪滿門抄斬的文字獄;沒忘不計其數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條約!”


    康有為被懟得張了半天嘴都沒說出話,陳煥章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聲道:“汙蔑!說這種話要殺頭!”


    李諭好整以暇道:“我倒要看看您拿什麽法條砍我的頭。”


    “你……”康有為被氣得喘了幾口大氣。


    李諭又說:“南海先生,我送您一句話,忘記大清自然沒可能;但想要迴到大清,就是純粹的傻子。”


    李諭搬出後世的話,壓得康有為更無法反駁。


    一旁的章太炎哈哈大笑:“疏才兄弟,沒想到你在辯論一事上如此有天賦。”


    康有為突然怒斥道:“你這個入我康門都不夠資格的東西,有什麽資格笑?”


    李諭心中暗笑,他可是惹錯人了。


    早在戊戌變法之前,章太炎曾慕名來到上海梁啟超所辦的《時務報》工作,結果發現這幫人除了梁啟超有點筆力,其他人隻會阿諛奉承。


    章太炎甚為不屑,與他們起了衝突,甚至動手打過梁啟超一巴掌,但反過來就被康門子弟胖揍一頓,趕了出去。


    此時康有為舊事重提,明顯要羞辱一下他。


    章太炎收起笑容,淡淡說:“南海先生,我章太炎就是做條狗,也不會做你康門的狗,因為你那滿屋子裏都是腐臭味道,驅蟲才願意久待。”


    康有為說:“少裝模作樣!你那兩下子,不過是我們萬木草堂玩剩下的,拾人牙慧。”


    “南海先生,我隻不過看在當年戊戌的麵子上才這麽叫你,真要論學問,您在我麵前提鞋都不配,”章太炎不客氣地說,“至於您說我拾人牙慧,嗬嗬,我在你那兒拾起來的可不是骨頭,而是大狗腿,一絲肉都沒咬下來,你們的牙口可太差了!”


    章太炎罵人的水平太高了,康有為想和章太炎掰扯兩句,完全是自討沒趣。章太炎身為民國第一“瘋子”,要是放開了,能把他罵得精神恍惚。


    陳煥章見自己的師傅被這麽罵,看不下去了,反擊道:“你們就是這麽對待至聖先師的?難怪都說革命人一根筋!”


    “還輪不到你說話,”章太炎冷冷道,然後根本不再搭理他,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對康有為說,“最近大總統要效法法蘭西國之科學院,成立函夏考文苑,我們擬定了名單,對了,沒有南海先生哦。”


    康有為理順氣息,恥笑道:“我康某人能看得上你們搞的東西?不日之後,孔教定為國教,還科學院?笑死人!”


    “好臭,好臭!”李諭捂著鼻子站起身,對章太炎和馬相伯說,“兩位,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章太炎也伸手在鼻子前不住扇動,“臭不可聞!”


    三人走出匯中飯店,李諭無語道:“沒想到好好一頓飯被攪了興致。”


    章太炎說:“雖然康南海的說法相當荒謬,不過我卻有點擔心,說不定真被他搞成了。”


    “您是說總統府真的會把孔教定成國教?”李諭問道,“但他們的孔教壓根不是過往的儒家呀!”


    章太炎正色道:“越是旁門左道,越容易蠱惑人心,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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