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康奈爾大學已經算是二十世紀初相對比較文明開化的大學,但依舊無法完全剔除美國社會中幾乎深入骨髓的歧視心理。


    李諭與竺可楨、胡適等人迴到校園時,一堆白人女生正發起請願,要求學校驅逐兩名黑人女學生。


    哈佛、耶魯、劍橋、牛津之類的名校目前都隻招收男學生,而康奈爾大學很早就開始招收女生。


    不過對黑皮膚的歧視心理顯然很強,白人女學生無法忍受與黑人女生共同生活學習。


    竺可楨看著她們無奈道:“三年前就發生過一次,被校方否決;沒想到今天又來。”


    胡適氣憤道:“我要聯合世界會給報紙發文,如果黑人被逐出,接下來就是黃種人。”


    薑立夫、胡明複等人同仇敵愾:“我們聯名上書!”


    學校內部的事情他們自己就能處理,李諭沒必要插嘴,轉而好奇道:“世界會是什麽?”


    胡適說:“我在康大中加入的學生社團,裏麵也有一些同情弱小民族的美國學生。”


    李諭又問道:“除了中國與日本學生,康大還有其他亞洲留學生嗎?”


    胡適說:“有的,比如菲律賓學生。”


    李諭想了想說:“菲律賓現在應該算是美國殖民地吧。”


    1898年美西戰爭獲勝後,美國就接收了菲律賓。要不二戰時期五星上將麥克阿瑟會先從菲律賓敗走哪,還留下了那句著名的“我還會迴來的”。


    胡適點點頭:“此前兩名菲律賓學生在康大演講,宣傳菲律賓要爭取獨立自主。但即便是世界會中的美國學生,聽後也嗤之以鼻。他們說,如果美國讓菲律賓自主,不過是讓日本人來侵占罷了。”


    李諭歎道:“所以哪有什麽世界和平,這就是人類的文明。”


    ——


    李諭在康奈爾大學待了兩天才離開,他到美國還有一件關鍵的事要做:聯係洛克菲勒基金會。


    鑒於此前卡內基基金會的成功,洛克菲勒已經極度熱衷於在東方搞慈善以及教育事業,想讓項目提前落地。


    李諭收到了小洛克菲勒發來的邀請函,出席一場“中國會議”,共同討論在中國投資醫學教育事業的可行性。


    他心知肚明,這是洛克菲勒基金會準備在中國創立協和醫學院。


    基金會在華爾道夫酒店的會議室召開會議,不僅邀請了李諭,還有不少美國著名校長和醫學名流,包括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芝加哥大學校長賈德森。


    這兩位校長在美國幾乎相當於中國的梅貽琦、蔣夢麟,地位很高。


    醫學名流同樣牛,最厲害的就是現任哈佛醫學院外科教授、“現代腦外科之父”哈維·庫欣,以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院長韋爾奇。


    中國方麵,除了李諭,駐美公使夏偕複也應邀出席。


    李諭隻知道後來的駐美公使顧維鈞,眼前這位夏偕複真沒怎麽了解過,畢竟顧維鈞的光芒太耀眼。


    夏偕複對李諭非常尊敬:“李大學士,我已不知多少次聽過您的名字。”


    李諭也聽過無數次類似的話,笑道:“公使先生不必客氣。”


    艾略特校長與賈德森校長一一與李諭握手,之前李諭與他們見過麵,艾略特介紹了一同出席的哈維·庫欣。


    這位老哥蠻厲害的,把開顱手術的死亡率降低了八九成!


    開顱手術聽名字就可怕,當年華佗老爺子想給曹操做開顱手術,結果直接被曹操殺了。


    到了十九世紀末,開顱手術的死亡率仍很高,直到哈維·庫欣出現。


    後世如此評價他的功績:“在哈維·庫欣之前,開顱手術的患者十有八九得喪命;而在他之後,十有八九都能得救!”


    李諭道:“如果哈佛中國醫學院可以請庫欣醫生去指導兩年,我們將無比榮幸。”


    哈維·庫欣問道:“哈佛中國醫學院已經建設完備?”


    李諭說:“不僅完備,而且引進了最新的醫學器械。”


    “如果是這樣,我可以考慮,”哈維·庫欣道,“但本人的專業太局限,我的導師是全才,而且他有眾多學生,沒有一個水平在我之下。”


    李諭問道:“庫欣醫生的導師是?”


    哈維·庫欣道:“霍爾斯特德醫生。”


    果然是個更重量級的醫學大佬。


    霍爾斯特德醫生號稱“現代外科學之父”,與剛才提到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院長韋爾奇,同屬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大名鼎鼎的四巨頭。


    關鍵這位霍爾斯特德大佬不僅醫術強,培養學生的能力更強,他的學生遍布美國各大頂尖醫院,全是領軍級人物。


    霍爾斯特德人生挺傳奇的,三十多歲就成了頂級醫生,結果在用科卡因研究局部麻醉時,自己連同學生全都嗑上了癮!


    他跑去戒毒所戒毒,戒毒所竟然又用嗎非戒毒,然後霍爾斯特德兩樣全上癮!


    禍不單行啊。


    要不是他的好友,四巨頭的另一位韋爾奇拉了一把,這位天才可能就毀了。


    李諭笑道:“霍爾斯特德醫生如此忙,不見得願意離開美國本土。”


    哈維·庫欣道:“但他可以從培養的住院醫師中選出幾位全麵的外科醫生。以我的理解,貴國需要的正是能兼顧多學科的醫生。”


    李諭並不太懂醫學,主要是沒怎麽生過病,聽他說的有點道理,於是迴道:“多謝庫欣醫生建議。”


    幾人就座後,會議正式開始。


    洛克菲勒的兒子小洛克菲勒作為主持人,首先發言道:“我們洛克菲勒基金會準備投入一億美元用於促進全人類的安康!”


    第一句話就引起巨大轟動。


    現在能拿出一億美元的全世界可能都不超過五人,二十世紀初的一億美元是何等恐怖。


    李諭心想,果然還是搞壟斷行業掙錢狠啊……


    小洛克菲勒繼續說:“基金會現在還是一個小孩,很年輕,沒什麽經驗。世界都是它的試驗場。所以我們準備在起步時慢慢發展,希望在不同的可行領域先收集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以便日後真決定去做時,明白可能麵對的問題,並在我們所能得到的最佳建議下行動……在此之外,我想格外強調的是,基金會對中國感興趣已經好多年。


    “李諭院士以及諸多留美學生的表現讓我們確信中國是最好的一塊試驗田,因為這裏雖然落後,但同時具備極大的潛力,這種潛力正是我們最看重的……”


    李諭心想,這幫做生意的腦子的確好使。


    投資人最喜歡的就是有巨大前景卻又處於萌芽期的小微企業,如果投資成功,迴報幾乎無窮。


    而中國絕對是最切合他們這種理念的。


    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第二個發言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國在其漫長的曆史中,從來沒有給過西方思想及教育方法一次這樣大規模進入的機會。所以我們可以借此送給中國一項大禮——醫學教育和外科手術。


    “我認為洛克菲勒基金會選在中國進行投資是最明智的、最適合的。如今中國不再適合宗教性質的傳播,我們必須拿出科學以及醫學這種真正的誠意。


    “大家有目共睹,短短兩年時間中國就發生了巨大變化,也出現了空前絕後的機會。我們應當漸進有序地在中國建立一個完善、有效的醫學係統。”


    他們的意見倒是很一致。


    此後的幾位發言者基本上與小洛克菲勒和艾略特大差不差。


    會議很快定下決議:準備在幾個月內派出一支考察隊,考察中國的醫學教育情況。


    考察隊將由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芝加哥大學校長賈德森以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院長韋爾奇領銜。


    陣容堪稱非常豪華。


    一眾大佬雲集,華爾道夫酒店自然要盛情招待,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他們甚至專門從唐人街請來幾個廚師做了一道烤鴨。


    韋爾奇是霍爾斯特德醫生的生死之交,吃飯間他同意從霍爾斯特德醫生那裏挖幾名培養好的住院醫師。


    李諭舉杯感激道:“提前謝過院長。”


    現代住院醫師培養製度就是霍爾斯特德創辦,他對住院醫師異常嚴格,恨不得他們不結婚生子、一周七天住在醫院裏培訓學習。


    所以從他手裏出來的醫生,絕對經得住考驗。


    李諭又說道:“韋爾奇院長,還有一件事我想說一下,中國素來被譏諷為‘東亞病夫’,就是因為鴉片。現在鴉片荼毒尚未消散,所以諸位將來在選用麻醉類藥物時,千萬要謹慎再謹慎。”


    韋爾奇正色道:“我一定會放在守則之中。”


    洛克菲勒基金會創辦的曆史很長,但真正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中國的協和,其最大的單筆投資也正是協和,前前後後加起來差不多投入了幾千萬美元。


    效果確實好,協和多厲害根本不用多說。


    當然了,投資隻是第一步,一代又一代勤奮偉大的協和人更令人欽佩。


    吃飯時,李諭順便向艾略特校長打聽道:“校長先生,能不能給我推薦一位經濟學家認識?”


    艾略特稍一思索後就說出一個名字:“約翰·貝茨·克拉克,他就在紐約。”


    坐擁華爾街的曼哈頓不缺經濟學家,而能讓艾略特專門推薦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克拉克是美國經濟學會創始人,以他名字命名的“約翰·貝茨·克拉克獎”俗稱“小諾貝爾經濟獎”。


    次日,李諭在哥倫比亞大學見到了克拉克先生。


    簡短介紹並告知所求後,克拉克便開始仔細閱讀李諭給出的關於上海萬國儲蓄會的文章。


    他越看眉頭擰得越緊,詫異道:“上海法租界政府難道沒有金融監管機構嗎,竟然允許這樣荒唐的存在?”


    李諭無語道:“您還真猜對了,確實沒有金融監管部門。另外,上海法租界的管事機構叫工部局,職能比政府差遠了。”


    克拉克吸了一口煙鬥說:“實在太失職了!”


    李諭說:“好在上海縣以及民國政府都有財政部,如果在經濟學角度可以論證出它們存在重大的違法行為,便能依法取締並製裁。”


    克拉克說:“這種初級的金融行為有數不清的漏洞可以作為違法事實,隻是不知貴國有沒有相關法律?”


    李諭一愣:“好像……沒有。”


    克拉克說:“那麽隻能取締,而不能製裁。”


    李諭歎了口氣:“能取締就好。上海的租界有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財政部也不可能進去抓洋人。”


    “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這兩個詞在李諭聽來就是不平等條約產物,但對目前的歐美人來說似乎是應該的,所以克拉克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說:“院士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寫一篇文章,分析這個萬國博覽會的違法行為?”


    “這樣就足夠了,”李諭說,“先生放心寫,我已調查過,萬國博覽會沒有什麽複雜的背後勢力。”


    “就算有,他們也找不到我頭上,那不是我所擔心的,”克拉克說,“我想再提個建議,貴國在選派留學生時,可以多考慮經濟學方麵,這不僅僅是單純的商科。建立完善的經濟法,才能避免再出現如此荒唐的事情。”


    李諭道:“先生的建議十分中肯。”


    但心中卻想:以後民國的經濟爛賬多了去,甚至全都上升到了所謂“政治經濟學”,簡直荒唐到姥姥家。


    而且美國幾年後也會出現一個比萬國儲蓄會更出名的超級金融詐騙犯,——查爾斯·龐茲。


    沒錯,就是“龐氏騙局”締造者,理財騙局鼻祖。


    他這一招到了一百年後仍屢試不鮮,上當者不計其數。


    至於經濟學,這東西實際上很難研究的,裏麵充斥各種數學上的混沌,幾乎無法預測,再牛的經濟學家也會犯錯。


    ——這也是經濟學迷人的地方。


    克拉克說到做到,很快寫好一篇文章,從本質上對上海萬國儲蓄會進行了反駁。


    李諭準備把這篇文章先在美國和英國刊登,然後轉載至上海各大報紙,落實萬國儲蓄會騙人的事實,一擊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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