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高級研討會和學會,普朗克自然得讓李諭在柏林大學做幾場麵向普通學生的常規演講。


    這種安排合情合理,而且對於李諭來說演講已經駕輕就熟,沒什麽負擔。


    鑒於李諭的名聲,來聽演講的人一直很多。


    在李諭講完一場題為“博弈論與每個人”的演講後,離開禮堂時碰到了一個年輕的中國留學生。


    “李諭先生,您的學識太令人讚歎了,就是很多東西聽得不是很明白。”對方說。


    在德國留學的中國學生相當少,李諭好奇道:“這位同學,你叫什麽,來自哪裏?”


    對方說:“迴院士先生,本人張君勱(mai,四聲),字士林,江蘇寶山人。”


    寶山現在還沒有劃給上海。


    李諭道:“你好,張同學。”


    張君勱是個標準的民國風雲人物,半個世紀內他在政界和學界都享有不低的聲譽。


    張君勱出自寶山的名門望族,他是張家老二。


    張君勱的妹夫是徐誌摩,——徐誌摩明年就會和他的妹妹張幼儀結婚,兩人如今已經定親,徐家和張家可以說門當戶對。


    張君勱很疼自己的妹妹,張幼儀三歲時,母親準備給她纏足,以便將來找個好對象。——雖然這種觀點聽起來很扯,不過這時候很多人認為纏足是有錢有地位的象征,因為小腳幹不了力氣活,隻能當個富家小姐。


    結果張幼儀才纏了四天就疼得哇哇大叫,張君勱實在看不下去,就阻止了母親繼續給她纏足,還說“如果妹妹嫁不出去,我會負責養她”。


    憑借張君勱的支持,張幼儀成了張家第一個天足。——如果裹腳,以徐誌摩自認新時代人類的想法,八成不可能和她結婚。


    徐誌摩與張幼儀的結合主要是因為張家老三張公權,此人在民國時期的上海金融界堪稱叱吒風雲,是中國銀行行長,蔣校長的錢袋子。


    去年張公權無意中看到一篇徐誌摩模仿梁啟超所寫的文章,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才華橫溢。多方打聽後,發現他還是硤石首富的兒子,於是張公權立刻寫信給徐誌摩的父親,希望將妹妹嫁給徐誌摩。


    徐父欣然同意。


    不過一開始張家想的是讓比張幼儀大四歲的姐姐去聯姻,但張幼儀的母親卻說,算命先生算過,張幼儀的姐姐如果在25歲前婚配會夫亡家破,於是這門親事落到了張幼儀身上。


    但在決定徐誌摩和張幼儀兩人的婚事後,張幼儀的母親又去請算命師測八字,算命師說,屬猴的徐誌摩和屬鼠的張幼儀不合,要屬狗的才和徐誌摩般配。


    為了能和徐誌摩合婚,張母將張幼儀的生辰八字改大兩歲,1898年屬狗。


    在張幼儀晚年時,曾不解地迴憶道:“為什麽媽媽聽了算命師要姐姐晚婚,卻沒有相信我的呢?”


    總之就是這麽著,徐誌摩與張幼儀定下了姻親,然後互相給照片。


    徐誌摩第一次看到張幼儀的照片時,說了一聲“真是鄉下土包子”,從一開始就不喜歡。


    多年後,兩人的婚姻最終告吹,不過徐誌摩的孩子是張幼儀所生,徐家也一直很喜歡張幼儀。


    張幼儀絕非什麽“鄉下土包子”,這個女人後來很不簡單,當上了我國第一個女性銀行行長。


    隻能說徐誌摩的父親很有眼光,可惜管不住兒子。


    李諭問道:“你留學柏林大學,學的是什麽專業?”


    “政治學,”張君勱說,“其實我隻是來避避難,順便拿個博士學位,因為我早已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獲得了政治學學位。”


    1906年,寶山選了八人公費留學,張君勱和張公權雙雙入選,按照清廷公費留學的要求,他們應該學理工科,不過張君勱還是選擇了更感興趣的法律和政治學。


    寶山政府中止了他的公費,張君勱隻能去給梁啟超的《新民叢報》撰稿掙點學費,從此成為梁啟超的鐵杆追隨者。


    李諭問道:“避難?難道你也得罪了袁世凱?”


    張君勱說:“是的,我在報刊上寫了點文章反對袁大總統,被當成了檄文。任公建議我來德國留學避避風頭。”


    李諭說:“你來得真是時候。”


    之後一戰爆發,張君勱關注時局,曾跑去比利時前線考察過。


    張君勱說:“在國外我才知道先生的聲望有多大,不僅科學方麵獨步天下,還能寫一手好文章,幾乎每家書店都有您的書。”


    李諭說:“書店裏的恐怕還是星戰居多。”


    張君勱說:“本人也讀過星戰,故事太吸引人了,而且文體很奇特,看似沒有文采,讀起來卻異常舒服。”


    李諭說:“這種行文風格注重通俗易懂。”


    張君勱說:“感覺與洋人的語言很接近,都十分簡單。”


    這些人還沒經曆過白話文洗禮,到時候他們就能感受到,雖然嘴上罵著白話文,但用起來是真香。


    李諭問道:“德國在歐洲諸國中最看重技術,你在這兒有一段時間了,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悟?”


    張君勱說:“我深刻認識到科技與政法的力量太恐怖,以前從不敢相信一個國家可以如此強大。”


    李諭順勢鼓勵:“這就是留學的目的,知道差距,然後奮而學習。”


    目前張君勱對歐洲還是很崇拜的,不過一戰後他的態度發生了點轉變,認為歐洲的衰敗就是過於依賴科學、過於依賴物質文明導致。


    對了,他還是1923年那場著名的科玄論戰的挑起者,——科玄論戰的導火索是他在清華的一場演講。


    張君勱算是玄學一方的急先鋒。


    估計以後兩人還得站在不同陣營。


    不過李諭對科玄論戰沒什麽擔憂的心理,民國本來就是個大熔爐,該有點思想上的大論戰,這樣大家才能在鬥爭中迅速成長。


    李諭自己已經和不少人搞過論戰。


    張君勱突然問:“院士先生支持袁世凱嘛?”


    李諭委婉道:“任公什麽情況,我就什麽情況。”


    把梁啟超搬出來是個很好的擋箭牌。


    張君勱一愣:“我也不懂任公。”


    李諭說:“那麽換種說法,我不關注軍政,隻關注科學、教育以及民生。”


    張君勱恍然:“還是院士先生更加透徹。”


    李諭說:“迴國後咱們應該還會見麵,你在這兒用心讀書就是,其他的不用管太多。”


    張君勱說:“學生記下了。”


    ——


    李諭在德國又待了一段時間,動不動去天文台搞搞觀測,然後寫一些天文學的文章。


    天文學成果總給人一種要麽稀鬆平常,要麽極為炸裂的感覺。


    作為一個極為古老的學科,天文學從人類文明誕生起就差不多一同出現。


    但古代的天文學主要是純觀測;到了開普勒、牛頓時代,天文學開始更多地與物理學、數學接軌。


    再之後自然就是利用原子物理學的天體物理學時代。


    隻是目前沒有完全進入這個階段,李諭也不急於一時。


    他寫了篇關於白矮星的文章,為以後的天體物理學文章提前做點基礎。


    幾十年前天文學界就觀測到了白矮星,最出名的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的伴星,即天狼伴星。


    天文學界一直對它很疑惑,因為這東西經過計算十分奇怪。


    天狼伴星約一個太陽質量,表麵溫度大約25000k,但是其光度隻有天狼星的萬分之一。


    根據光譜學分析,推斷其大小與地球相當,也就是每立方厘米有兩三噸重!


    這種密度是地球上的物質根本達不到的,甚至想都不敢想,所以很多人還在質疑。


    曆史上,要到1915年左右才真正確立天狼伴星是顆白矮星。


    李諭相當於稍微提前了一年。


    他把這篇文章寄給了英國《自然》雜誌。


    隻是學界貌似沒有太多精力關注白矮星,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放射性、量子理論、相對論吸引過去。


    但李諭畢竟名頭響,各大天文台看到後還是很振奮。


    這種振奮更像源自人類骨子裏的好奇心:宇宙中存在如此多未知,大大激發了天文學家們的探索欲。


    等歐洲大陸的事情忙得差不多,李諭又來了趟英國。


    過段時間迴國他也準備走海路,順便去美國安排安排企業的情況。


    一戰爆發對於歐洲之外的國家來說還是挺突然的,帶來了一大堆風險與機遇,當然對歐洲以外的企業來說,機遇更大。


    李諭要做的是利用好這次機遇。


    到達英國,劍橋天文台台長愛丁頓立刻來找李諭探討白矮星等相關問題。


    愛丁頓激動地說:“不可思議!這樣大的密度,很難想象上麵會是怎樣巨大的壓力。”


    李諭根本不覺得震驚,白矮星不過每立方厘米幾噸重而已,以後發現的中子星密度可是高達每立方厘米上億噸,更別提還有黑洞。


    李諭隨口說:“最為關鍵的是白矮星驗證了恆星演化路線。”


    “不知道白矮星算不算宇宙中相對少見的一種罕見星體。”愛丁頓問。


    “我們不過觀測了這麽點天體就發現了白矮星,而宇宙這麽大,白矮星肯定很常見。”李諭說。


    愛丁頓沉思片刻說:“如果是這樣,我反而覺得宇宙很可怕。”


    李諭笑道:“我也認為很可怕。”


    愛丁頓又說:“另外,我還看了你們那篇在慕尼黑發表的關於精細結構常數的文章。”


    “你研究的領域還挺廣嘛,天文學、相對論,還有量子領域,”李諭訝道,然後問,“你也是從物理學角度研究精細結構常數?”


    “不,”愛丁頓說,“我是從數學角度思考精細結構常數的意義。”


    “數學?”李諭更加詫異了。


    愛丁頓說:“你們一幫頂級物理學家在一起都研究不明白,我便決定暫時不從物理學角度思考。”


    “倒是有點明智的一種思路,”李諭說,然後問,“從數學角度你怎麽看待精細結構常數?”


    愛丁頓說:“精細結構常數沒有量綱,就是一個純數,而既然是個純粹數字,就可以用數學來研究。”


    “好像有點道理。”李諭說。


    愛丁頓接著說:“數學是完美的,自然界也應該是簡潔的,所以我堅信精細結構常數的倒數應該是個整數,即136,所以它應該精確等於1/136!”


    這個結論顯然過於草率,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李諭說:“愛丁頓先生莫非是個完美主義者。”


    愛丁頓解釋說:“要是一個無量綱的純數還像圓周率π一樣是個超越數,將會變得更加棘手。”


    李諭說:“精細結構常數有推導公式,公式含基本電荷量、光速,還有普朗克常數,並非毫無來由。”


    “我明白,”愛丁頓說,“可我覺得應該還有其他純數學方式能夠推導出精細結構常數。”


    說完,他拿出一張紙,寫出了一個等式:16+(16x16-16)/2=136。


    “您看,”愛丁頓麵露喜色,“多麽簡潔完美!”


    李諭哭笑不得。


    怎麽拉馬努金這個數字狂人一來劍橋,愛丁頓也被“傳染”了,瘋狂迷戀上了純數字。


    而且愛丁頓一直堅持自己這套詭異理論。


    過了一些年,經過更加精確的計算,人們發現精細結構常數更加接近於1/137,然後愛丁頓又堅信一定就是精確等於1/137,並去找數學等式了。


    雖然感覺有點可笑,不過從另一個方麵說明,物理學家真心拿精細結構常數沒辦法了,但大家又想探究原子的秘密,導致有些嚐試已經近乎“歪門邪道”。


    後來人們找到了不少近似等於精細結構常數的等式,而且這些式子都很有拉馬努金風格。


    李諭說:“如果太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物理學的推導過程可以用數學,但憑借數學去盲試結果,不太合適。”


    愛丁頓說:“數學就是物理的理想版本,物理學的終極奧秘和數學的終極奧秘必然存在某些關聯。”


    這句話乍一聽很唬人,不過細想還是有問題。


    雖然人類還在努力追求大一統模型,不過數學和物理有本質區別,這可不能搞大一統。


    李諭知道一時之間沒法有太好的理論反駁他,隻能說:“隻要是站在科學的角度,任何嚐試我認為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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