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現在還有不錯的學術氛圍,但再過幾個月,一戰爆發,這裏就開始大變樣,將進駐大量軍隊以及軍方部門。


    1914年,法德還在馬恩河激戰時,愛爾蘭的第六師就已集結在劍橋,在公共草地安營紮寨。許多學院成了軍官訓練團的臨時司令部,而三一學院的大圖書館則成了露天醫院,軍方成立了“東部第一總醫院”,教授、大學生和研究助教們當了誌願者。


    劍橋平時有3500名學生,到1915年時隻留下五六百。


    對很多人來說,戰爭前線反而成了第一流的俱樂部,在那裏才能看到以前的朋友。


    到了戰爭接近結束的1918年,一次布道會上,有位劍橋數學教授難過地說:“我在劍橋的學生至少有一半,而實際上全是最好的學生,都陣亡了,或者終身殘疾。我所做的多年數學教學工作絕大部分白費了。”


    從這些情況可以看得出,以後的幾年再想和歐洲學者交流確實不太容易。


    英國好歹是本土沒有受到過多戰爭波及的國家,他們都到了如此田地,處於戰鬥最激烈的西線戰場的法國可想而知是什麽情況。


    在劍橋時,李諭順便去見了見羅素,兩人此前在哥廷根見過一次。


    “羅素先生,你的中文學得怎麽樣了?”李諭戲謔道。


    羅素攤攤手:“距離看懂中文版的星戰還有一段距離。”


    李諭說:“那麽羅素先生要加把勁,看懂中文版星戰與看懂原版的《論語》仍有一大段距離。”


    羅素吸著煙鬥問:“還有差距?”


    李諭說:“那可大了去!”


    羅素感覺頭皮發麻:“我記得語言學家說,中文有著可怕的傳承,即便現代人也可以輕鬆看懂兩千年的文字;而不是像英語一樣,現代人想看懂莎士比亞時代的古英語都很難。那麽既然我能看懂現代的星戰,為什麽看不懂中國古代的《論語》?”


    李諭說:“主要是我用了中文裏最簡單的一種文體,盡可能接近口語。但兩千年的漢語極度精煉,十個字常常可以代替現代漢語幾十個字,閱讀難度要大很多。”


    “那是古人缺少書寫工具,這個我還是了解的,”羅素說,“另外,說到語言,我的那位學生幾乎要成了我的老師。”


    “學生成為您的老師是什麽意思?”李諭問。


    “一會兒你就可以見到他,”羅素說,“這個學生對於我,就像拉馬努金對於哈代。哈代對挖掘到拉馬努金這位數學天才慶幸不已,我也為自己找到一個哲學天才無比興奮。”


    李諭問:“莫非是奧地利的留學生維特根斯坦?”


    羅素疑惑道:“你知道他?”


    李諭點點頭:“在維也納時見過。”


    羅素感歎道:“他是個不得了的學生,在哲學上的成就可能會令人難以企及,用你們中文詞匯,叫難以看到他的背影。”


    “難以望其項背。”李諭說。


    “對,就是這個意思!我之所以這麽關注語言,就是受他影響,”羅素說,“問題是他才研究了兩三年哲學而已,已經透出可怕的潛質,實在令人震驚。而且這種潛質還在不斷地往外湧現,連我本人的導師都感覺恐怖。”


    維特根斯坦曾經作為羅素的學生去見羅素的導師約翰遜,後來他坦率地告訴朋友:“我見他不到一小時就知道他沒有什麽可以教我。”


    這話相當之自負。


    約翰遜也曾無奈地說:“維特根斯坦第一次見我時就開始教我了。”


    但維特根斯坦確實有這個能耐的說。


    李諭問道:“維特根斯坦剛進入劍橋就開始鑽研哲學嗎?”


    “並非如此,他那時已經學了多年航空工程學,”羅素說,“後來他讀了我的《數學原理》,才來劍橋投奔我。


    “記得他剛到劍橋就問我,‘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十足的白癡?’這個問題讓我莫名其妙,然後他又說,‘如果我是,我就去開飛艇;如果我不是,我就去搞哲學。’


    “於是我讓他寫篇文章看看,沒過幾天他就拿給了我,隻讀了第一句,我就知道這小子是個哲學天才。”


    李諭說:“原來維特根斯坦步入哲學領域,是讀了一本您的數學書。”


    羅素歎道:“見到維特根斯坦的那一年也是我本人的分水嶺,從此以後,我可能很少或者至少不是把重點放在數學上了。”


    這老哥可是引發第三次數學危機的人,現在竟然拍拍屁股要走人!


    李諭問道:“您為什麽要把數學放下?”


    羅素用煙鬥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自從花了十年時間完成《數學原理》,我的智力再也沒從巨大的損耗中完全恢複,此後我處理困難抽象問題的能力就比以前差了很多。”


    李諭心想,看來研究數學真是費腦子,連羅素這種人物都頂不住。


    其實希爾伯特也有類似煩惱,有時他要花費數個月乃至半年時間去度假來恢複腦力。


    ——現在研究物理學莫非也是想恢複恢複腦力?這就有點打擊人了……


    好在李諭也承認,還是數學更難,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數學更難的東西。


    要是再又戀愛腦說愛情是世界上最難的,直接一本泛函分析甩他臉上!


    玩笑歸玩笑,《數學原理》這本皇皇巨著對羅素的摧殘屬實不小。


    此後多位頂級數學大佬如哥德爾等人開始對構成此書根基的一係列定理進行窮追不舍的批判,導致羅素本人也開始對自己的作品失去信心。


    羅素在自傳中寫道,他身邊僅有六個人讀過此書的後半部分。


    羅素的朋友曾轉述羅素對其講述的一個噩夢:羅素夢到,公元2100年,劍橋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提著垃圾桶巡視書架,要把沒用且過時的書扔掉,他的腳步在三本大書前停留下來,正是幸存的最後一套《數學原理》。管理員從書架上抽出一冊,似乎被書中複雜的數學符號所迷惑,思索是否應該把它們扔進桶裏。


    兩人聊天間,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我的燒杯到了,”羅素道,然後就大聲說,“請進!”


    進來的正是維特根斯坦,他手裏的托盤上放著一壺茶還有兩個化學燒杯。


    李諭訝道:“喝茶用燒杯有什麽說法?”


    羅素笑道:“維特根斯坦認為普通的陶杯太醜,就用了燒杯。看著上麵的刻度,我突然也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維特根斯坦認出了李諭:“您是李諭先生?”


    李諭說:“是的,你的變化好大。”


    上次見麵時他隻有十五歲。


    維特根斯坦說:“這些年經常會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名字。”


    李諭轉而問:“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上學時一個叫做希特勒的同學?”


    維特根斯坦眉頭微皺,“那個成績不太好的學生嗎?我記得,但印象已經不太深刻,因為我們僅僅同校一年,他就被勒令退學。”


    小胡子與維特根斯坦同歲,不過當年上學的時候差了兩級——維特根斯坦成績太好跳了一級,希特勒成績太差留了一級。


    後來有心人為了找出兩者聯係,細心翻閱了小胡子的《我的奮鬥》,終於在某個地方找到了隻言片語:希特勒提起中學時學校裏有一個“我們都不太信任的”猶太學生,“各種經曆都使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


    不過沒有直接證據說明這個猶太學生就是維特根斯坦。


    維特根斯坦問:“兩位是在探討數學嗎?我看過李諭先生的《分形與混沌》和《博弈論》,其蘊含的數學思想非常欣賞。”


    “還是先別提數學了!”羅素道,“剛才我們聊了語言的話題,你不是想寫一篇論證語言與哲學的論文嘛。”


    維特根斯坦說:“沒錯,語言是我們認知的邊界。”


    這是維特根斯坦早年哲學的精要。


    哲學這東西很難說明白,但了解一點還是挺有用處的。


    幾年後,在一戰戰場上,維特根斯坦完成了他的第一本哲學巨著,即大名鼎鼎的《邏輯哲學論》,第一句話便是:


    “凡是可以說的東西,都可以說得清楚;對於無法言說之事,必須保持沉默。”


    此書標誌了西方哲學的一次重大轉向,即語言學轉向。


    “語言學轉向”為西方20世紀哲學與傳統哲學的重要區別。集中關注語言是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顯著特征,語言不再是傳統哲學討論中涉及的一個工具性的問題,而是成為哲學反思自身傳統的一個起點和基礎。


    維特根斯坦這本書大體的意思是:哲學應該為能思考的東西劃定界限,一邊是可說的,能顯示出來的東西;一邊是不能說的,那些不能說的,即便說了,也沒有什麽意義,而這個邊界就是:邏輯。


    維特根斯坦跟著羅素學幾年確實很有用,在邏輯方麵確實學得非常深入。


    《邏輯哲學論》是一本有著超強邏輯的著作,維特根斯坦在書裏麵說:上帝可以創造一切,隻是不能創造違反邏輯規律的東西。


    具體方式上,維特根斯坦是從語言著手,所以他才說“語言是我們認知的邊界”。


    維特根斯坦用語言來劃分“可言說和不可言說”。


    他認為世界是一切事實的總和,而語言是命題的總和,命題是事實的圖像。


    這個結論挺關鍵,可以看作這本書的總體結論。


    理解起來貌似還是有點難,但哲學就是這樣,沒辦法用很簡單的方式說出來。


    李諭突然想到,好像還真是受限於語言?


    於是感悟道:“語言的信息承載能力有限,有些東西用語言說不清楚。”


    維特根斯坦卻立刻說:“人類掌握的東西一定是透過某一個語句來掌握,不管是伱說出來的,還是在頭腦中思考的,我們都不能離開語言來思考任何東西。”


    這屬於純哲學的內容,李諭絕對不可能在哲學方麵辯論過他。


    有個梗,就是說學哲學對吵架幫助最大。


    李諭腦海中想到古人一句名言,於是說:“中國古典哲學有句很著名的話:道可道,非常道。”


    維特根斯坦思忖片刻,堅定地說:“真理一定可以言說。”


    他目前還是實證主義的哲學思想,但過上十幾年就會完全推翻自己的所有觀點。


    維特根斯坦一生有兩本著作:一本是剛才提到的《邏輯哲學論》,一本是《哲學研究》。


    這兩本書的觀點截然相反,後一本書就是對前一本的批判,而且是徹底的批判。


    反正他自己以後就會反對自己,李諭現在還是按照維特根斯坦說的“對於無法言說之事,必須保持沉默”。


    哲學這東西往深裏學真的相當之複雜、晦澀、難懂,而且還有十分明顯的階段性,所以想研究哲學還得先搞明白哲學史。


    李諭穿越前念大學時,北大哲學係是全國排名第一。


    記得他聽剛進哲學係的學生開玩笑:“學哲學之前立誌要和偉大的靈魂對話。學哲學之後才發現偉大的靈魂不說人話!”


    而且他們往往建議其他人“你可以和哲學談戀愛,但千萬別和它結婚”。


    這句話李諭還是很喜歡的。


    好在李諭甚至不需要學哲學就可以和偉大的靈魂對話,因為眼前就站著維特根斯坦。


    哲學界流傳這麽一段話:


    所有通向哲學之路的人都要經過一座橋,這座橋的名字叫做伊曼紐爾·康德,這座橋通向了古典哲學。


    所有通向哲學之路的人都要翻過一座山,這座山的名字叫做弗裏德裏希·威廉·尼采。翻過這座山,你就會邂逅現代主義或者後現代主義哲學。


    所有通向哲學之路的人還要趟過一條河,這條河的名字叫做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這條河通向了哲學的沒落。


    康德、尼采、維特根斯坦是近代西方哲學史上的三座大山。


    為什麽說維特根斯坦是“哲學的沒落”又是個很哲學的話題,涉及很多哲學上關於認知論的觀點。


    不過就算李諭不明白,至少也是直接一步到位,見到了“哲學的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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