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煙與喧囂彌漫的肉類樂園。沒錯,我來到了燒肉店。


    雖然是一個人來,然而並不是出於什麽沒朋友、沒女友之類的理由。而是我喜歡一個人吃燒肉。


    如果一桌有兩個人以上,總是會有誰烤的肉、從哪裏到哪裏是誰的陣地、指責人家「你光顧著吃肉」、嚷嚷著「你自己點了蔬菜卻完全不吃」等狀況,實在沒辦法安靜地吃東西。


    點的肉一直不來。


    關了店,善後工作也都搞定的晚上十點。原本以為這種時間應該很空,但是我太天真了。店裏擠滿了下班的醉漢。看來我對於上班族的行動模式理解不足。


    在這種時候,偏偏口袋裏的小說已經讀完,再加上手機又沒電。菜單從上到下已經掃了三遍,當然完全沒裝進腦袋裏。


    店裏的喧囂彷佛來自遙遠的世界。


    無事可做的時間,令人自然而然地想起過去──


    就讀廚藝學校時,「她」會隨便買些材料過來,我則拿這些材料做菜。這就是我們的分工方式。


    偶爾她會買些怪材料對我說「來,動手吧」之類的話語。這樣的互動相當愉快。


    她也是廚藝學校的學生,下廚的卻隻有我,聽起來也很怪,不過──


    「我才不要連放學之後也做菜。」


    她會說這種話,然後交給我處理。


    然而,這不過是個藉口。真正的理由更為單純。


    我很窮,她很有錢。僅此而已。


    她出錢買食材。說這種無聊的謊話,應該是為了避免我想太多吧。反正彼此各有各的任務,這樣就行了。


    我並不認為「錢包的內容」等於「男人的價值」,反倒看不起有這種想法的人。盡管如此,每當感受到彼此生長環境的差異時,依舊會令我自卑。


    為了和她對等,需要建立獨特的價值觀與自尊心。


    成為一個做菜比任何人都要好吃的廚師,這是唯一把我和她連係在一起的方法。當時的我頑固地這麽相信──


    「讓您久等了~」


    店員的聲音打斷了我無益的迴想。我原本甚至有點擔心自己是否忘了點菜。


    「中杯生啤酒、大碗白飯、高級五花肉和牛舌,還有其他很多很多~!」


    「……謝謝。」


    雖然考慮過要為了等很久向對方抱怨幾句,但是我克製住了。


    我也是在餐廳工作的人。餐點上得慢,我隨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種原因,但是我不打算在愉快的吃飯時間挑人家毛病,更何況穿著滾邊衣服的小姐很可愛。


    身為男子漢,我希望在床上以外的地方都能當個紳士。


    我先喝了口啤酒,然後開始把肉夾到網子上。


    吃得到剛烤好的肉,還有自己動手這點小樂趣。燒肉真是種奢侈的食物。熱食當前,令人滿心雀躍;冷的食物可就做不到了。


    舉例來說,軍隊似乎光是能吃到熱飯就能大幅提振士氣。


    『隊長,這是午飯!』


    『痛宰那些家夥之後就來大嚼溫熱的白飯吧!嘻哈哈!』


    ……類似這種感覺。


    不過,要是換成冷飯──


    『隊長,這是冷飯!』


    『喔,這樣啊……』


    就像這樣,「愉快的吃飯時間」淪為單純的「下午工作所需的營養補給行為」,和車子插著加油槍跑一樣。人之所以為人,果然還是要靠吃。料理就是文明。


    我將烤好的肉夾去沾醬,拿到飯上抖掉多餘的醬之後再吃掉。喝一大口啤酒,吃沾了醬汁的白飯──以下無限循環。


    雖然以營養均衡這點來說糟透了,不過大口喝酒、大嚼米飯和肉,才是男子漢吃飯的方式。偶爾為之沒關係吧。


    「嘿,小姐!麻煩追加啤酒、五花肉和肝髒!」


    「好的,多謝惠顧~」


    嗯,話又說迴來,還真忙呢。又烤又吃又喝的,一個人來總是會吃得比較快。雖然要說這是燒肉的醍醐味或許也沒錯。


    打算先喘口氣的我,隨意往窗外望去──於是和「某種存在」對上了眼。


    女人。一個滿懷怨氣盯著燒肉的嬌小女性。啊啊,窗外!窗外!


    我應該很熟這家夥才對!


    我反射性地把臉別開。真危險。如果被看到一個人吃燒肉,那個妖怪大胃女不曉得會做出什麽事。


    「肉烤焦嘍。」


    「啊,感謝提醒……」


    就在那裏。


    「噫!」


    不知不覺已經出現在那裏,坐在我對麵。明明不久前還在店外、在窗外才對。金本香苗,通稱阿香。我家的員工!


    現在她雙肘撐在桌上,十指在嘴邊交叉,眯著眼睛來迴打量我和爐子上的肉。


    簡直就像把網子上正在烤的肉當成我一樣!


    「店長,請我吃飯。」


    居然能厚臉皮得這麽理直氣壯。這已經不是要求而是威脅了。


    「前陣子……嗯,前幾天。你好像在店裏開烤雞肉串派對對吧……瞞著我。」


    說著,她夾起一塊烤得有點過頭的肉,拿到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醬料碟裏沾兩下後開始吃起來。


    「善後工作很辛苦喔……不,這就算了,畢竟早上清掃是員工的工作。不過啊……」


    為什麽我必須麵臨這種像是找了不該借錢的地方借錢又還不出來的處境呢?


    但是我什麽都說不出口。一扯到吃,這家夥帶來的壓迫感就令人難以招架。


    「烤雞肉串派對不找我是什麽意思,你說啊?」


    「就算你講這種話也沒用啊。因為我想做烤雞肉串的時候,已經是阿香你下班迴家之後的事……」


    「世上還有電話這種方便的東西對吧!道歉,給我向亞曆山大?葛拉漢?貝爾道歉!」


    阿香激動得誇張。一想到前幾天的我可能也是這種感覺,就覺得實在非常不好意思。


    「烤雞肉串的事改天再說,總之今天你先迴去。所謂燒肉的醍醐味呢,就是要一個人吃,吃得隨性、吃得快樂。」


    聽到我這麽說,阿香一副「你什麽都不懂耶」的模樣搖頭。


    「店長,吃飯時所謂的『隨性』和『愉快』有點不太一樣,是似是而非的東西。盡管會有些煩躁,大家圍著桌子吃飯依舊能帶來更大的快樂。」


    阿香探出身子。


    如果是平常,這種戲言我會一笑置之,然而今天不知為何沒那種心情。大家快樂地圍桌吃飯。照理說我應該見過這樣的景象才對。或許不是忘記,而是心裏的某個角落拒絕理解。


    我的心仍然被困在那個兩坪多的房間裏。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把這十多年的人生當成一無所獲。


    盡管這點好像和要不要請阿香吃飯是兩迴事,不過唯獨此時此刻,「嘿,你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嘛」的心情比較強烈。


    我把菜單扔給阿香──這就是我的迴答。


    「我輸了,你愛怎麽吃就怎麽吃吧。」


    「呀嗬────────!店長我愛你!」


    「還真是謝謝你啊。」


    每當想起往事,總會讓我討厭起自己。然而,今天很不可思議地心情還不壞。想來也會有這種日子吧。


    「嘿,小姐,麻煩點菜!我要紅酒、高級牛五花、牛舌、橫膈膜……」


    「我也加點些東西吧。啤酒,還有豬五花和內髒拚盤……」


    就這樣,展開了一場肉類兇宴──被強迫的。


    堆滿桌子的肉、酒、飯!


    「怎麽,阿香你吃肉是配紅酒啊?」


    「肉就要配紅的啊,紅的!」


    我想起藏在廚房的葡萄酒。看見我的反應,阿香投來懷疑的眼神。隻有那些酒非得死守不可……


    「話說店長,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


    「什麽事?三圍我可要保密喔。」


    「下空涮涮鍋,為什麽會被廢掉呢?」


    ……這個小鬼,沒頭沒腦地問些什麽東西啊?難道是吃肉吃到一半突然想到嗎?算了,所謂的閑聊,本來就沒什麽脈絡可言。一直默默吃肉也很無聊,奉陪她一下也好。


    「這個嘛,雖然隻是臆測,不過有幾種說得通的假設。首先是必須得到食品衛生和風俗業兩邊的許可,手續很麻煩。進貨和品管也不是普通的辛苦。」


    「要進好吃的肉和『好吃的肉』很麻煩對吧。」


    阿香奸笑著點頭,並且喝了口紅酒。


    「再來,如果為了看裙子裏麵而彎下腰,有可能打翻鍋子導致燙傷。以死因來說實在有點丟臉對吧?」


    「這就怪了,店長。我聽說下空涮涮鍋店的地板都鋪滿鏡子,不需要為了偷看裙底而彎腰啊?」


    「一來要不要弄鏡子是看店家,二來也有隻靠下空和超短迷你裙的營業形態吧?不,就算地板是鏡子──」


    我「咚」的一聲把啤酒杯擺到桌上。接下來那些話我希望能講得有氣勢一點。


    「男人這種動物,就是會想直接看!」


    「這種事需要大聲強調嗎……」


    「不準有異議!」


    「啊,是……」


    她似乎能夠明白。我點頭吃肉,稍微喘口氣後繼續說下去。


    「然後就是那個吧。大藏省的接待瀆職案引來奇怪的關注讓生意變得難做應該也是原因之一。這件事讓下空涮涮鍋之名廣為人知,或者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各方麵來說都是個大案子。」


    「那是個新聞主播會一臉嚴肅地講『下空涮涮鍋、下空涮涮鍋』的時代呢。」


    「換成現在,一定會在社群網路上掀起軒然大波。」


    我再度喘口氣,趁著肉還沒焦趕快迴收,並且往旁邊瞄了一眼,目送可愛的店員小姐從通道上走過。很遺憾,她似乎有穿內褲。


    「真要說起來,下空涮涮鍋的賣點在於下空大姊姊的私密處若隱若現,本來就不是非得一定要是涮涮鍋店。」


    「所以說啦,從最基本的咖啡廳到下空拉麵店、下空烏龍麵店,甚至下空燒肉店都行對吧?呃,最後那個會有油濺出來,或許有點可怕。」


    「可是反過來想,若要問為什麽選上涮涮鍋……」


    究竟是為什麽呢?我一邊翻著網子上的香腸一邊思考。


    涮涮鍋、涮涮鍋。啊,想必這就是答案。


    「可能是因為聽起來感覺不錯吧。」


    「聽起來嗎?」


    「這個涮涮鍋shabushabu啊,該怎麽講,不覺得有種淫穢的感覺嗎……是不是?」


    阿香嘴裏嚼著白飯,視線在半空中遊移不定。她念了好幾次「shabushabu」,然後用力點頭。


    「的確很色耶!」


    「對吧。除此之外,還有種恰到好處的高級感。太便宜會沒氣氛,但是下空法國大餐或下空滿漢全席又顯得尷尬。所以落在涮涮鍋這個價位……會不會是因為這樣呢?」


    「畢竟還有接待這個表麵上的藉口。」


    「也不能帶那些搞政治的大人物去站著吃的蕎麥麵店嘛。」


    老實說,雖然隻是隨口閑扯,卻不知怎地讓我覺得就是這樣沒錯。正當我想到這裏時,阿香突然神情嚴肅地說:


    「店長,雖然拿下空當宣傳,不過沒人說是女性員工對吧?」


    「……嗯?」


    的確,下空涮涮鍋這個店名裏,沒有一個字提到女性的存在。盡管我完全沒辦法理解,然而那種店或許也會有需求。


    ……不,沒有吧。男人的裸體和女性的相比,總覺得很蠢。我想原因多半要怪中央那個直立物體。


    又不能要求人家穿裙子,難道要他們裸下半身隻穿鞋襪嗎?就算把風俗業這點考慮進去,畫麵也顯得相當詭異。


    好比說,假設下麵沒穿的男公關迎接客人上門──


    『歡迎光臨。(晃來晃去)』


    『兩位是吧?(晃來晃去)』


    『本店分成一般座位和獨立包廂。(勃起、勃起)』


    『有想要哪一種嗎?(高高舉起!)』


    『那麽,讓我帶兩位到一般席。(抖動抖動)』


    ……不行,太詭異了。毫無商機可言。就算是詐騙集團的說明會,也會提一些比較正經的意見吧。這簡直成了比老鼠會還糟糕的露鳥會。


    「店長,要不要從明天起試著下空工作呀?」


    「開什麽玩笑。要是被當成法蘭克福香腸咬一口該怎麽辦?」


    「強調法蘭克福,是為了麵子對吧?」


    瞬間,我想像了一下自己全裸站在廚房的模樣。由於我們是拿油炸物當賣點的店,站在熱油前的機會很多。一想到有可能濺到自豪的法蘭克福香腸上頭,就不免令我膽戰心驚。而且,我不太想在神聖的廚房裏開玩笑。盡管對不起全國的婦女同胞,依舊得駁迴這個提議。駁迴。


    「真要說起來,就算是普通的下空涮涮鍋好了,一群色欲薰心的勃起大叔圍著桌子形跡可疑地環顧四周,這畫麵根本詭異到了極點。就類似『唉呀,沾醬漏出來了(意味深長)』這種感覺。」


    阿香的結論還真是毫無遮攔。不過既然是下空,也就不會有東西遮了嘛,嗯。


    「話又說迴來,意外地光是下空涮涮鍋這個話題就聊不完呢。雖然我已經快搞不懂『下空』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了。」


    要當成單純的下流話題很簡單。可是,另外考慮到經營、曆史與事件的角度之後,就成了很有意思的東西。


    「性風俗曆史文化學」這種觀點似乎也很有趣。雖然我不是研究人員而是開洋食店的,但不會去探討這種事。


    替話題收尾之後,我一臉認真地說:


    「題目是下空涮涮鍋,解答是曆史研究。」


    「……共通點是?」


    「要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看。」


    短暫的沉默,之後是一陣大爆笑。可能也和帶了些醉意有關吧,這幾句話似乎戳中了彼此的笑點。


    「嘎哈哈哈!」


    「啊哈哈哈!」


    執著於料理的男人和執著於吃的女人笑聲在店內迴蕩。好啦,大吃大喝派對繼續!


    肉烤好了!我們吃!因為加點,帳單持續更新!


    就這樣直到深夜──


    「一共是五萬八千圓~」


    ……五萬……八千圓。一頓飯。


    雖然期待店員接著用開朗的語氣告訴我這是玩笑,不過當然沒這種事。帳單寫得清清楚楚,我心裏也有底。


    唉,果然在外麵和這個女的扯上關係就沒好事!


    我帶著強烈的後悔、深刻的反省,以及那麽一丁點兒「算了,反正很開心」的心情拿出信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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