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物吃起來要清爽。


    這是洋食的理想,卻也是個重大矛盾。


    真要說起來,炸豬排這玩意兒,是把整塊肉沾滿蛋汁以後裹上麵包粉用油炸,不管怎麽看都甩不掉「熱量」這個詞的料理。和什麽清爽無負擔之類的概念,有根本上的差異。


    不過,就是要故意這麽做。


    不止吃,文化和技術的進化,都是源自「想這麽做」、「如果這樣就好了」之類的欲求,或者該說是任性。


    想大吃油炸物,卻不想讓嘴巴和胃變得油膩膩。有什麽關係嘛,任性很好。


    雖然前麵講這麽多,不過解決辦法已經有了。


    蘿卜泥柚子醋。把這玩意兒用在炸物上,酸味就能讓炸物吃起來清爽,嘴裏也不留油膩,對胃又很友善,優點數之不盡。


    那不就好了嗎?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個不良洋食店老板到底想表達什麽啊……各位大概會想這麽說,不過請先等一下。


    數學隻要得出最佳解就好,然而料理的世界有些不同。


    人的舌頭非常任性,就算美味又健康,天天吃還是會膩。


    要是對警察或偵探說──


    『真相隻有一個會不太方便耶……』


    ──之類的話,會當場被抓起來偵訊。


    可是,廚師如果說自己隻會做一種菜則會被當成無能,隻能說很沒道理。


    講出這些話的我也不例外。要我整整一個月三餐吃咖哩應該沒問題,可是整整一年就沒辦法。我絕對會在途中偷吃茶泡飯。


    簡單來說呢,就是準備一些替換菜色很重要,嗯。


    「好累……」


    坐在吧台席的男子,吐出宛如要詛咒社會的低語。


    不是平時那些令人頭痛的常客。他是我在廚藝學校的前輩暨恩師,戴麵具的法國料理廚師藥師寺仁先生。


    總是與知性、理性這些詞無比契合,一個具體呈現何謂紳士風度的男人,此刻一臉淋雨野狗般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遮住右半邊臉的鐵麵具底下的那隻眼睛顯得很悲傷。


    不想看見他變成這副德行的同時,卻也湧出「他果然也是人類啊」的親近感。我心中的評價一直變來變去還真忙。


    無論如何,他在我麵前說喪氣話,或許還是頭一遭。


    「藥師寺先生居然會疲倦到這種地步,真稀奇呢。」


    「我也是人類,當然會疲倦。會有那種想要拋下一切逃開的時候,會有那種想在素描本上留個『明天』就攔輛便車跑去陌生城市的時候。」


    不愧是藥師寺先生,就連喪氣話都講得很浪漫。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場合。這種時候,我更該助他一臂之力。


    處於藥師寺先生這樣的地位,想來不能隨便在人前表現得懶散,不能隨便吐露怨言。如果在我麵前暴露疲態是信賴的證明,我就該想辦法迴應他。


    「雖然沒出什麽特別的狀況啦……」


    藥師寺先生的聲音滿是倦意,坐在他旁邊以誇張動作連連點頭的人,則是女侍阿香。


    「我懂。疲倦這種東西啊,偶爾會毫無前兆就冒出來對吧?心靈這個容器,也會隨時間劣化而損壞喔。」


    員工坐在吧台席和客人閑聊,但是我沒有責備她。


    今天是星期三的休息日。根本不是責備與否的問題。為什麽這兩個家夥會在這裏啊?


    阿香剛從大學下課,穿著淺桃色的連身裙。


    以前我曾經問阿香:


    『沒交個下課後會和你一起玩的男友嗎?呃,我說的男友不是指替按摩棒取名字那種,而是真人。』


    ──這樣的問題。


    『店長,這是性騷擾喔。』


    『哪邊?是問男友的部分,還是按摩棒的部分?』


    『兩邊都是。』


    ……到頭來還是沒弄清楚,話題就結束了。


    下午,我總算從被窩裏爬出來、打起精神準備做飯時,不請自來的客人接連上門。真相就隻有這樣。


    「疲倦像這樣累積在體內時,你會怎麽做?」


    對於藥師寺先生的問題,阿香挺起靠胸墊增加了三成的可變式胸部得意洋洋地迴答:


    「那還用說,當然是用油和酒精把疲憊溶掉嘍。換句話說,就是猛喝啤酒、猛吃油炸物,就是這樣!」


    這個臭婆娘,他對日本料理界至寶──精通法國料理的「皇帝」藥師寺仁先生提了什麽建議啊?看他一身昂貴的西裝就該知道,那不是會穿著去居酒屋喝兩杯的裝扮。


    可是藥師寺先生聽到阿香的戲言之後,既沒有嘲諷也沒有敷衍──


    「唔嗯……酒和油嗎?」


    ──反而認真地開始考慮。


    大概是看到這種反應覺得開心吧,阿香滿麵笑容地拍拍小手說:


    「沒錯、沒錯。買點罐裝啤酒和熟食,在自己家裏穿上中學時代的體育夾克隨性地躺著然後慵懶地吃吃喝喝,就是治療疲勞和倦怠感的方法喲!」


    這家夥平常都這樣啊?


    然而,我也沒拿這點開玩笑。內容姑且不論,阿香大概想用她自己的方式鼓勵藥師寺先生吧。既然如此,就不該指著人家嘲笑。這是個該克製自己的場麵。


    為了炒熱氣氛,而把過去的失敗講得有趣一點時──


    『你在搞什麽啊……』


    ──對方卻一本正經地這麽說,各位有這種經驗嗎?我有。當然,我和那家夥早就絕交了。不識趣有時是種罪過。


    雖然事情看起來會圓滿收場很好,不過我已經猜到接下來的發展了。反正又是要我來做吧。而且是用「機會難得」這種讓人搞不懂的理由。


    也不能隻做藥師寺先生的份卻把阿香趕走,看來必須做兩人份。不,反正阿香會要求追加,大概需要三人份或四人份。再加上我稍微晚了點的午飯,差不多五人份吧?


    算了,反正我不討厭做炸物,要我做也無妨就是了。


    就在我這麽想並準備打開冰箱時──


    「你的建議值得參考,謝謝。」


    「咦?」


    「咦?」


    不得了,藥師寺先生居然起身準備迴去。


    充滿問號的驚訝,同時從我和阿香的嘴裏冒出。


    果然,這個女的打算慫恿藥師寺先生,自己趁機沾光哪。為了自己吃飯,連皇帝都想利用,真是不簡單的家夥。


    「先等一下,藥師寺先生。這不是該說出『那麽日野老弟,做給我吃吧』的場麵嗎?我們這裏可是洋食店喔?」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


    「不過?」


    「你們今天休息吧?我隻是來打聲招唿而已。」


    這句話無懈可擊,很有常識,充滿了對我的體諒。看樣子我已經習慣這條街上那些家夥的厚臉皮了,像他這樣才叫普通。


    以我的立場來說,這種時候就該微微一笑──


    『也對,下次請在營業時間來吃飯喔。』


    ──說出這樣的話送他離開,才是成年人的應對。


    然而不行,這讓我很不爽。


    明明這裏有間最棒的洋食店卻跑去別處吃飯,感覺就像有人在眼前花心一樣。


    什麽嘛,那間賣熟食的有那麽好嗎?你的意思是不想吃我的炸物嗎!


    「不行。」


    「……什麽?」


    「藥師寺先生,你隻有兩個選擇。不是乖乖坐下吃炸豬排,就是被監禁後吃炸豬排。」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我想做!」


    這人不適合垂頭喪氣。既然他是相信我才來到這裏,那麽不讓他稍微打起精神就不能放他走。


    「如果你願意做,我當然很高興……」


    「那就說定了。讓咱們來場炸物狂宴吧!」


    我將藏在廚房各處的酒全用上。


    首先拿出啤酒瓶,「咚」的一聲豪爽地擺到吧台上。


    當我準備好玻璃杯、正在找開瓶器跑到哪裏去時,藥師寺先生已經徒手抓住瓶蓋直接拔掉。講了那麽多,結果這位仁兄還是很起勁嘛。


    「那個,店長。可以也算我一份嗎……?」


    說著,阿香畏畏縮縮地舉手。明明一開始就打這種主意,還問什麽「可以嗎」,講得這麽假惺惺。


    不過就來吧。我已經準備好要炸出一大堆炸豬排了。


    「做好心理準備,我會讓你吃到撐。」


    「哦哦,居然說到這種地步嗎!」


    「我會用我的炸物讓你懷孕!」


    「不用講到這種程度沒關係。」


    好啦,首先該怎麽做才好呢?炸豬排、可樂餅,以及炸雞排。該加點蔬菜以串炸係發動攻勢嗎?


    要不要聯絡熟識的貨源請他送牡蠣過來呢?如果這時間下訂,大概能在宴會正熱烈時送到吧。


    正當我運轉腦袋時,藥師寺先生點菜了。


    「可以點一樣東西嗎?」


    「哦,點菜嗎?盡管來。」


    「老實說,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很難說是萬全,想先從清爽的東西開始吃。」


    炸物慶典,而且要清爽。把難題出得這麽輕描淡寫。


    狀況欠佳時,不想馬上把重口味的東西塞進肚子裏,這種心情我懂。想先讓胃稍微活動一下。


    這種時候,我有個可靠的夥伴,能夠滿懷信心端出的好東西。


    「那麽,就來點加了蘿卜泥柚子醋的炸雞吧!」


    聽到我這麽說,藥師寺先生微笑開口說:


    「你從以前就很喜歡蘿卜泥柚子醋呢。」


    這句話觸動了某樣東西。


    他應該沒有別的意思。我喜歡蘿卜泥柚子醋,所以他這麽說,僅此而已。


    但是,我有那麽一瞬間誤解了。換言之──


    『每次都是它,你這隻猴子隻會做這個嗎!』


    ──我聽起來就像在這麽說。


    當然不可能是這樣。這是超越誤解範疇的曲解,近似於借口。


    藥師寺先生不可能拐這種彎諷刺我。如果難吃,他就會挑明說難吃。


    盡管馬上就明白是誤解,紮進我心頭的刺卻產生新疑問。


    我是否曾經好好思考過,才得出「蘿卜泥柚子醋」這個答案呢?我會不會太相信蘿卜泥柚子醋是萬能的,因此什麽都沒想就條件反射地把它搬出來呢?


    做成一口大小的炸雞塊,沾上大量的蘿卜泥柚子醋吃進嘴裏,再用啤酒灌進去。想來應該是這個場麵的最佳解不會錯。


    然而,難道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我會的菜色,少到不需要迷惘嗎?


    吧台席的藥師寺先生單手拿著啤酒,疑惑地看著我。


    這個人不怎麽喜歡沒下酒菜直接喝──也就是「空酒」這種行為。這迴是我硬要接待他,不能在這種地方丟臉。


    迷惘的時候就打開冰箱吧,總比盯著門看來得好。我把藥師寺先生的教誨放在心頭,握住門把。


    發現豬肉。這是主菜,主角要晚一點再登場。


    牛肉。炸牛排搭配和風醬與山葵吃雖然也很有意思,不過問起對於胃的負擔,怎麽想都偏重。


    大概適合在酒酣耳熱之際──


    『要不要吃點有趣的東西啊……?』


    ──奸笑著說出這種話端出來吧。


    雞肉。不行,不行啊。我實在沒辦法不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看它。


    女人也好,料理也罷,看來我總是對他們充滿留戀。至少,我不是那種一刀兩斷的幹脆性格。真要說起來,我大概是苦思一番之後又放著不管一段時間才會有結論的人。


    「喂~!店長!飯還沒好嗎?你說要讓人家的胃懷孕的氣勢去哪裏啦~!你這人隻有上麵的嘴巴大嗎~!」


    肚子一餓就變流氓的阿香破口大罵。她還喝了酒,兇惡程度比原本高出三成。


    「說要做就趕快做呀!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吧?那張嘴除了吸老二之外就沒有其他用處了嗎!」


    這個臭婆娘,幹脆用那道通稱火燒屁股雞的禁忌菜色喂她吧。


    ……此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隻是封印蘿卜泥柚子醋而已,又沒有頒布雞肉禁令。清爽炸物這個主題,不是可以用雞肉嗎?


    成品隱約浮現。我將手伸進冰箱裏,每抓住一樣食材,輪廓就更加清晰。好,做吧。


    「焚身廚房特製,蘿卜泥柚子醋炸雞!」


    「哦哦!」


    「那是假的,其實是……」


    「哦哦?」


    阿香的表情一變再變,十分有趣。不,現在不是覺得有趣的時候。如果不在饑餓到達臨界點之前提供食物,被吃掉的會是我。


    「炸紫蘇梅雞柳卷!」


    白色的肉搭配略帶點苦味的紫蘇,再加上梅幹果肉的酸味。雖是油炸食品,卻很適合當成開胃菜。


    增進食欲用的梅幹。我竟然忘記基礎中的基礎。


    這也沒辦法嘛。畢竟我是開洋食店的。


    「哦,居然端出能刺激食欲……不,端出彷佛在挑釁胃的好東西啊!」


    宣告炸物慶典開幕的前菜登場,阿香因為亢奮過度導致語言中樞出了些問題,不過應該能解釋成讚美吧?


    「話說迴來,店長。你原本應該是要用柚雞起頭,為什麽換成了梅子雞柳?」


    柚雞。她大概是指蘿卜泥柚子醋炸雞塊吧。確實,每次都喊全名大概會搞到太陽下山,可是話又說迴來,柚雞實在很怪。


    「更換的理由啊……沒什麽理由!」


    「沒什麽理由~?」


    阿香似乎無法接受,但是我才不管。


    怪了,我能用的菜色是不是太少啦──腦袋想著這些,不禁鬧起別扭……這種事哪說得出口啊。


    「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藥師寺先生一邊說,一邊靈巧地用著刀叉。這句話實在算不上護航。


    「『不想說』這點我倒也不是無法理解,但是這樣就接受好嗎……?」


    「他可是會在下課之後突然冒出一句『對了,去爬山吧』,然後就這樣失聯三天的男人喔。多想也沒用。」


    「店長你到底在搞什麽啊……」


    阿香的眼神很冰冷。顯然是看見可疑人物的反應。


    「我不是突然迷上爬山,隻是想在山上吃便當而已。這是很有廚師風格的好理由吧?對不對?」


    我認為這是個完美的迴答,但是阿香別開目光──


    「啊,是,你說得對……」


    ──一臉不想和笨蛋扯上關係的表情。可惡,到底哪裏有錯啊?


    「我的往事先不管,雞柳好吃可是貨真價實的喔。在涼掉之前吃吧。」


    我話還沒說完,阿香已經一口咬下。


    「嗯,這個好吃!肉和梅幹,看起來扯不上關係卻意外地合呢!」


    梅幹的表演風格……這樣說好像有點怪。總之它非常有潛力。


    盡管梅幹經常被視為保健食品,但是以我個人來說,它和味噌都是我希望消費量增加的食材。


    「再來一份。」


    藥師寺先生遞出盤子。


    「這道炸物前菜,讓我很滿足喔。」


    「多謝誇獎。稍等一下喔,我馬上就炸。」


    「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吃蘿卜泥柚子醋炸雞塊,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那股『做自己想做之物』的欲望已經得到滿足,之後就是乖乖按照顧客的要求嘍。」


    好,很好。這發展不錯。看來藥師寺先生有食欲了。


    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他隻吃一點便放下刀叉,歎口氣的同時──


    『唉……抱歉,已經夠了。』


    ──說出這種話。


    已經沒問題了。炸紫蘇梅雞柳和啤酒啟動了那個名叫胃的引擎。


    再來就用柚雞暖機,以串炸等食物加速,進入警戒區之後再端出炸豬排──這條路線如何?嗯,不壞。


    製作炸雞柳、炸雞塊;磨蘿卜泥;準備續杯啤酒。


    ……真忙。阿香吃得快是一如往常,但是藥師寺先生也不慢。


    奇怪,該不會我又吃不到吧?


    算了,今天的重點是鼓勵恩師,就當成是這樣吧。


    「日野老弟,再來點啤酒。」


    藥師寺先生舉起空瓶說。


    「抱歉啦,啤酒已經沒了。」


    阿香一聽,紅著臉拍打吧台。


    「這點程度就沒了,以居酒屋來說不及格吧?」


    「你不知道嗎?這裏其實是洋食店。」


    「對喔。是我工作的地方嘛,唔嘿嘿~」


    阿香一邊揮手一邊大笑。這家夥看起來真的很開心。雖然我連一滴都沒喝到就是了。


    我丟著笨蛋不管,轉向藥師寺先生。


    「接下來改喝葡萄酒可以嗎?如果無論如何都想喝啤酒,我就叫那邊的醉鬼衝去酒鋪買迴來。」


    藥師寺先生稍微想了一下,很快就搖搖頭。


    「今天我想順其自然。如果沒有啤酒,但有推薦的葡萄酒,那就照你說的吧。對了,說到葡萄酒,以前我送你那瓶喝了嗎?」


    「那瓶嗎?呃,這個嘛,該怎麽說呢……我拿去拯救迷途羔羊了……」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簡單來說呢,我拿給一個看起來很沮喪的金發小哥喝了。他大概很喜歡吧,還把空瓶子抱迴家。」


    為什麽沮喪的家夥和疲憊的家夥都會跑來這家店呢?


    還是說,人在迷惘時追求的救贖,就是吃呢?


    「你說的金發青年,是常光顧的客人嗎?那個隻有頭頂是黑發的。」


    「咦,藥師寺先生見過他嗎?」


    「有一次你承蒙警察關照時,我代替你下廚對吧?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吃焗烤馬鈴薯吃得津津有味。」


    「藥師寺先生的記憶力還真好耶。」


    「你在說什麽啊。凡是來過店裏的顧客,長相我全都記得。這是基本吧?」


    我別過頭去。


    這是基本嗎?那位青年的名字我問過好幾次,每次都記不住。


    「不管怎麽樣,看來你用在了正途,那就再好不過了。不像那些暴發戶,隻喝一口就把它丟了。」


    藥師寺先生語氣苦澀地低聲說。


    高明的釀酒師們花費十多年釀造的葡萄酒,因為錢已經付了就被隨便處理掉,看在眼裏確實令人不爽,我能理解這種心情。


    正因為藥師寺先生是親自前往采購,明白現場有多辛苦,才會有這種感想吧。


    「居然有人會做出那種有如泡沫期都市傳說的事啊。」


    「有些人錢多到花不完嘛。他們似乎連錢該怎麽花都不知道哪。」


    說到這裏,藥師寺先生以雙掌對著我搖了搖頭。


    都是些無謂的話題,到此為止吧──大概是這個意思。


    「好啦,接下來你要讓我吃什麽呀?」


    「串炸如何?豬肉、牛肉、蝦子,以及花枝。中間還會穿插洋蔥和長蔥,沾上濃鬱的醬汁後送入口……畢竟你應該差不多想要找些借口了。」


    「我不是隻吃肉,也有吃蔬菜喔」這種用來說服自己的借口。


    雖說就算多吃那麽一點蔬菜也不會有什麽差別,但大人就是需要這種精神上的泄氣孔。


    藥師寺先生沉默地點點頭,我將它當成同意,立刻開始動手。


    我將一口大小的食材先後串在竹簽上,此時阿香突然出聲說:


    「對了,店長。看到竹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耶!」


    「什麽事?」


    「以前你在店裏開過烤雞肉串派對是吧?而且沒找我!然後呢,你講什麽改天再說,結果一直丟著不提直到現在!」


    這麽說來的確有這迴事呢。我和常客內海先生吃著烤雞肉串、喝著啤酒,兩個人鬧了一整個晚上。


    雖然收拾善後和帶著宿醉開店替阿香添了不少麻煩,不過後來應該借由請她吃燒肉抵掉了才對。


    這個女人,一想到是別人請客就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喝。五萬八千圓的怨恨我到現在還忘不掉。


    「我現在忙著弄串炸啦。今天的主客不管怎麽說都是藥師寺先生,好啦,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呢……」


    於是我瞄向一直盯著酒杯的藥師寺先生。


    我期待他說出「今天有串炸就夠啦」、「另外多做些有的沒的也很辛苦吧」之類的話。


    然而注意到我的藥師寺先生,把酒杯舉到眼睛的高度開口說:


    「烤雞肉串嗎?這個也不錯耶。」


    我垂下肩膀,阿香不知為何洋洋得意。


    這是皇帝的敕命,不能不做。


    我雖然喜歡做飯,卻不喜歡太忙。真希望他們能明白這條微妙的界線──這就是微妙的男人心啊。


    忙成這樣,我大概沒辦法偷空也吃點東西吧。


    就這樣我不斷地弄串炸與烤雞肉串,那兩個家夥則是不停吃喝。


    吃著熱騰騰的串炸,灌下冰涼的酒,簡直就是食物版高爐。雖然我沒得吃就是了。


    途中我訂的牡蠣送到,炸牡蠣讓氣氛更加熱烈。


    啤酒之後葡萄酒也沒了。再來是日本酒和燒酒。把酒全部用上原本是開玩笑,結果我的收藏品真的空了。


    於是,兩個小時後……


    「嗝……」


    阿香醉倒了。


    額頭抵在吧台上,悠哉地打唿。


    照理說她的酒量相當好,看來是被藥師寺先生牽著走,導致喝過頭了。


    後半的燒酒等酒精度數較高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隨手拿起大盤子裏僅剩的一支烤雞肉串,以門牙將肉咬走。不愧是我的烤雞肉串,即使稍微涼了點還是很好吃。


    「今天謝謝你。我很開心喔。」


    藥師寺先生站起身。這人照理說也喝了不少卻能舉止如常,真的是不簡單。


    「藥師寺先生,你喝了那麽多卻完全沒事嗎?」


    「……其實已經影響到腳步了。感覺就像有個惡魔在反複輕撫著我的脖子吧,明天一定會宿醉。」


    這句話聽起來沒有半點不悅,反倒像在期待即將到來的危機。


    「那麽幹脆在這裏睡一覺怎麽樣?可以幫你弄條毛毯喔。」


    「讓我打腫臉充胖子一下吧,至少要用自己的腳走迴去。」


    我有我的堅持,他有他的美學。我不該勉強他留下。


    「期待您的再次蒞臨。」


    於是我以不怎麽符合自己風格的姿勢,向恩師深深一鞠躬。


    藥師寺先生點點頭。他一如宣言,以自己的腳踏出店門,腳步遠比來的時候更為有力。


    真是個好男人。盡管已經分道揚鑣,但是能像這樣稍微幫上一點忙,依舊令人高興。


    正當我沉浸在感傷裏時──


    「水、水……」


    阿香就像隻被灑鹽巴的蛞蝓般掙紮。氣氛都被毀了。


    總之把這個醉鬼丟在一邊,做我自己要吃的飯吧。剛剛忙到忘記這件事,但我幾乎什麽都沒吃。


    明明是休假卻沒有酒,不過這也無可奈何。現在我也沒心情出門買酒。


    對了,機會難得,我也來吃炸紫蘇梅雞柳卷吧。


    心想材料應該還有的我翻找冰箱,卻發現阿香以手肘抵在吧台上撐起身子。


    「店、店長……」


    「嗯?怎樣?」


    「我的份呢……?」


    ……這人對吃的執著真是恐怖。


    以和藥師寺先生有所不同的另一個層麵來說,這家夥也很不簡單。


    隔天,一個又大又堅固的木箱送到店裏。是藥師寺先生送來的。


    我一從廚房底下拿出鐵撬,阿香便皺起眉頭。


    「為什麽這種東西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出現在洋食店廚房裏啊……?」


    「對付吃霸王餐的家夥和強盜時需要用到啊。隻有釘棒感覺太冷清了,所以我會看心情選用。」


    「廚房底下到底塞了什麽東西,我還真想好好見識一下耶。」


    「沒什麽有趣的。至少沒有通往異世界的門。」


    「對於辦公商圈來說,這家店本身就像個異世界了吧……」


    阿香這幾句話顯得無精打采。


    大概是昨天暴飲暴食的代價吧,就算是食欲魔神也臉色蒼白。


    「阿香,今天你可以迴去休息,不用勉強。這副德行沒辦法工作吧?」


    聽到這句話,阿香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


    「不,如果是一般感冒也就罷了,宿醉要自己負責。」


    「我的心胸可沒有狹窄到無法原諒女人的過錯喔。」


    「……如果是男人犯錯呢?」


    「揍他。」


    說著,我倆對看一眼,無力地相視而笑。


    感覺還是讓阿香迴去比較好。雖然她是個貪吃又厚臉皮的廢物,但是一來我並不想折磨她,二來這會影響到工作,既然如此還是放她迴去比較好。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乖乖休息了。可以順便提個小小的要求嗎……?」


    「是什麽?」


    「請幫我做點稀飯。吃完之後我就迴去。」


    「嗯,這點小事倒是無妨……」


    「但是我也不希望它填不了肚子,所以請放肉。」


    「這樣對消化不好,稀飯會失去意義吧?不,慢著,雞絞肉應該還行?」


    「絞肉不錯耶,味道要濃一點。」


    這家夥其實遊刃有餘嘛?


    既然答應了,我就會幫她做稀飯,不過晚點再弄也行吧。總之我決定先打開木箱看看,因為它令人很在意。


    我拔掉釘子、掀開箱蓋,裏麵有兩瓶躺在木屑裏的葡萄酒,看起來很貴。藥師寺先生大概是要為昨天的事致謝吧。


    標簽是法語,我完全看不懂,不過說穿了就是「這瓶酒很好喝喔」的意思吧。


    細節無關緊要。重要的隻有這玩意兒應該很好喝。


    我感到背後有股危險的氣息,於是轉過頭去,發現阿香隔著我的肩膀盯著木箱裏看。微笑配上她蒼白的臉色,恐怖程度比平常還要高出三成。


    「有兩瓶對吧?」


    「喔、喔,是啊……」


    「換句話說就是兩人分,一瓶應該是我的份吧?」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因為提議來場炸物慶典的人是我。」


    從藥師寺先生的性格看來,倒也是很有可能。


    把收藏的酒全部搬出來還做了一堆炸物的我,和隻是因為貪吃而提議吃炸物的阿香,居然得到相同的評價,這點實在令人不爽……


    不不不,不行。思考往不好的方向偏了。


    所謂禮物就是對方的好意,針對這樣的東西講出──


    『我的貢獻度比較高!』


    ──這種話,實在太不識趣。老實收下之後兩人對分,才符合規矩吧。


    「沒辦法,今天你可別喝喔。等宿醉好了再說。」


    「嘿、嘿……當然嘍。」


    把酒瓶交給阿香的那一刻,她已經對鮮紅液體投以灼熱的目光。


    沒救了。這瓶酒八成今天就會被喝掉。


    就這樣,始於酥炸雞柳的炸物慶典騷動落幕。


    此刻我正以智慧型手機收看電視節目。這是昨晚的錄影,藥師寺先生有登台的料理對決節目「調理鐵人」,負責主持的女性很眼熟。


    畫麵上的藥師寺先生和往常一樣兼具氣度與威嚴,感覺不到半點疲憊。


    他在料理對決時痛宰對手,以很大的差距贏得勝利。對手似乎快哭了。


    評審們臉上那種「雖然想放點水,不過實力差距太明顯,這也是不得已嘛……」的愧疚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料理有帶給人活力的力量。至少,既然能幫上藥師寺先生的忙,就值得高興,也能引以為傲。


    如果又碰上什麽狀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不過話又說迴來……


    「店長,水……還有稀飯……」


    阿香還是癱在那裏。


    「為什麽你還在宿醉啊?不,已經隔了不止一晚,或許該換個稱唿?」


    「藥師寺先生的酒太好喝,一瓶感覺實在不夠,我想便宜的酒也沒關係就買了一堆來喝,結果桌子上滿滿的空瓶……嗚惡。」


    料理有帶給人活力的力量,但是應該沒有治療笨蛋的力量吧?


    我一邊思考著這種事一邊重重歎了口氣,開始準備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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