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想和封麵設計者談人生的狸


    錄入:↑我媳婦


    在微暖的巴士裏看到站在前方的她時,「啊,小律。」我內心反射性地想。已經多少年沒見麵了?她意誌堅定的眼神與烏亮筆直的頭發一點都沒變。


    她向觀光客行禮,透過麥克風大聲招唿:「各位早!」她的發音沉穩,很熟練地應對我媽這種中高年人。


    「感謝各位今日搭乘那賀交通觀光巴士。今天不巧天公不作美,是個陰天,但天氣預報說應該不會下雨。我相信今天車上的各位平日都有行善積德,讓我們一起期待明天會是個大好晴天吧!」


    上星期我才在課堂上對我帶的六年級學生說最好避免使用「都有、都沒有」的說法,不過乘客中傳出一片掌聲,熱絡的附和聲響起:「咱們平日可是好善樂施的!」「那當然了。」律子開心地應道。


    「我是導遊近田,這兩天將陪伴大家,介紹導覽。這位是司機岡本,我們來請他招唿幾句。」


    她轉過身去,把麥克風遞到司機嘴邊的時候,帽上的緞帶搖曳,長發垂落彎下的胸前。司機用一種耿直認真的語氣向乘客寒喧,律子笑了:


    「司機岡本很害羞,不會說話,每次打招唿都很簡短。可是我常跟他搭檔,他的駕駛技術可是一把罩喲。至於違規記錄呢——是的,一次也沒有。」


    深藍色的背心與窄裙,細條紋白襯衫搭配黃領帶。頭頂的帽子也係了同色的緞帶。


    她已經是個大人了。


    曾在遠足巴士中坐在一起的我們這兩個孩子,現在成了導遊和老師。已經是這把年紀了。


    母親找我一起參加的「伊勢神宮進香團」裏,不出所料,年輕人隻有我一個。律子在大伯大嬸圍繞中,配合他們的節奏導覽介紹。


    在我旁邊靠窗座上的母親一上車就拿出茶和點心,似乎完全沒發現眼前的巴士導遊是女兒以前的同學。


    律子自我介紹她姓近田。跟我以前知道的姓氏不一樣。她戴著手套,看不出有沒有婚戒。心底湧出一股暗潮洶湧的感覺。她,結婚了?


    她在各所學校輾轉流離,但一定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塊土地吧。盡管不曉得何時會碰上舊識,她卻在市內的這家公司擔任巴士導遊。她不是去了東京嗎?我以為她會趁那個機會,和她那個母親就此分道揚鏢。還是因為結了婚,總算擺脫她母親了?


    我看到她把麥克風遞向一名乘客微笑,啊啊——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一定是真心覺得不管過上誰都無所謂。她站在眾人麵前的模樣是如此坦蕩,看得出她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即使沒有成為兒時向往的偶像歌手,也沒有離開這塊土地,她依舊是問心無愧,心安理得吧。結果她還是在這個小鎮紮了根。


    我忽然想起:相對於她,我究竟在這地方做了些什麽?


    律子明朗地大聲介紹今天的行程。我們會在名古屋下車,午餐時間,我們為大家預約了可以順便逛街打發時間的店鋪。然後再繼續上高速公路,一路往伊勢神宮前進。


    我聽著她的聲音,記憶倒轉至小時候。想起那個背對著我、阻止我出聲唿喚她「小律」的身影。


    沒錯,我們都已經是大人了。


    1


    小學三年級的暑假結束時,水上律子轉到我們班來了。


    仁誌野町總共有四所小學,我讀的仁誌野北小是町內最小的一間學校,距離有車站和綜合醫院的鎮中心的南小,騎腳踏車要三十分鍾以上。每年級隻有一班,從入學到畢業,同學都是一樣的麵孔。


    律子是從鄰鎮來的。很少有學生會從附近地區轉來,而且還不是新年度開始的時候轉來,這在北小是很罕見的事。


    律子個性開朗,而且手很靈巧。大家都喊她小律。她頭發很長,每天都頂著精心打理過的發型來上學。那好像是她自己弄的,不像我,每天早上都是讓母親紮個馬尾就算了,所以律子在下課時說「我幫你弄」,為我綁麻花辮子時,我開心極了。


    律子功課不好,但運動神經很出色。還有每次合唱時,她都會拚命拉開嗓門大聲唱。


    「我以後要當偶像歌手!」


    有一天她告訴我。


    「我想登上music station1!」


    和律子最要好的是優美子。


    或許因為是鄰座,她們一下子就成了手帕交,兩邊的母親也經常會閑聊。她們常去彼此家裏寫功課或做美勞作業,好像還會兩家一起去看電影、買東西。


    優美子是個天使般的女生,她跟每個人都聊得來,對別人的意見從不讚成或反對,臉上總是笑咪咪的,大家也都接納這樣的她。如果問對她的印象,十個人裏麵有十個都會迴答「很乖」、「很喜歡她」。她非常受歡迎。優美子的母親在家裏教鋼琴,她自己也彈得一手好琴,經常是律子唱歌,優美子為她伴奏。相較於個子嬌小,手腳白皙,宛如妖精的優美子,律子膚色黝黑,個子也是班上數一數二的高。有時候她們看起來就像一對親密的姐妹。


    優美子從來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這下卻有了姐妹淘,因此一開始也有人羨慕律子,或是說她的壞話。可是沒多久,律子開始拿她自己或弟弟的糗事逗大家開心,贏得了「這女生很風趣」、「很開朗」的評價,漸漸融入了班級。


    我跟律子還有優美子都很好。這是因為我跟優美子家本來就住得近。雖然年紀還小,但我還有點自知之明,即使憧憬成為偶像歌手,也絕對不敢說出口。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跟眾所矚目的她們兩個一起玩。


    「小滿,我弟說他喜歡你喲。」


    生平第一個說他「喜歡」我的男生,就是律子的弟弟。律子的弟弟幹也小我們兩歲。雖然告白的對象是才剛上小學一年級的男生,我卻心頭小鹿亂撞,害羞地搖頭說:「騙人。」


    「明明就是優美子比較可愛,幹也怎麽會喜歡我?」


    「他說因為你對他很好。你常常陪他玩嘛。」


    聽說他們姐弟吵架的時候,如果律子恐嚇說:「我要告訴小滿喲!」幹也就會一下子乖乖聽話。如果再逗他說:「你喜歡人家,所以不曉得該怎麽辦吧?」他就會認真地動了氣。


    的確,去律子家的時候,優美子和律子兩個人玩在一起,有種不好打擾的氣氛時,我就會去找幹也玩。我們會一起打電動,或是去外頭抓螯蝦或蝌蚪。


    我們住的小鎮不管去到哪裏,隻要離開了大馬路,就是成片的稻田。在一片水和泥巴的氣味中,撒下網子,就可以撈到一大堆螯蝦,好玩極了。蝌蚪也是,多到嚇人。蝌蚪摸起來黏黏滑滑的,用手指捏起來時的觸感很舒服,有很多小孩不敢摸,但我跟幹也都不在乎。家裏不許我養動物,但律子家很大方,不管是蝥蝦還是蝌蚪,都可以抓迴家養上一陣子,觀察它們的生態。他們家的玄關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桶和臉盆。


    「今天大豐收呢。如果這些螫蝦全是龍蝦,就可以做成一頓大餐了呢。」


    律子的媽媽是家庭主婦,總是在家,她幫我們裝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律子家的簷廊正對著我們上下學時經過的路,從外麵就可以看見整個客廳。夏天的時候,窗戶多半開著,也幾乎不會拉上窗簾。名副其實地完全開放,可以看到律子的媽媽在淩亂的房間裏燙衣服,還可以聞到他們星期六的午飯吃秋刀魚。


    「噢,小滿,你要迴家啦。」


    每天放學,律子的母親都會從屋裏對我招唿。她個子嬌小,體型微胖,不管何時看到都是圍裙打扮,從來不化妝。頭發也跟女兒不一樣,是一頭短發。


    我的母親可能因為是小學老師,個性不苟言笑。戀愛的話題也是,從小就禁止我談論,但律子的母親就會對我說:「小滿很受男生歡迎對不對?我家的幹也有好多情敵喲。」弄得我麵紅耳赤。我不習慣這種話題,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律子和優美子都笑了,但幸好她們的笑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所以在律子家玩耍,還有幹也對我的好意,都讓我覺得很愜意。


    律子的母親好像在家裏做一些家庭代工。我也是在律子家第一次學到「家庭代工」這個詞的。玄關和客廳堆了許多紙箱,裝著不知道是什麽機器的零件,上麵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綠色和金色線條的金屬片。


    我們在玩的時候,旁邊的律子母親也在手中製造出細細白白的煙霧。電烙鐵前端的銀色塊狀物融化成液體,發出刺鼻的氣味,令我大為興奮,讚歎:好厲害!要是換作我母親,一定會說危險,不準我靠近,但律子的母親卻問:「你要試試看嗎?」一邊拿給我。


    律子的家充滿了熱度和金屬的氣味,跟我家截然不同。


    在北小,每年大家都會一起準備畢業成果展。畢業前,幾個朋友分成一組製作版畫或圖畫,留在學校做紀念。曆代的六年級生都這樣做,而我們都懷著憧憬看著他們的作品。


    「做畢業作品的時候,我們跟小律的媽媽借電烙鐵來做東西好嗎?」


    優美子說。「我們三個人一組吧!」明明還是好幾年以後的事,優美子卻邀請我一起加入。我鬆了一口氣,開心地點頭答應。畢業成果展是我們學校的大型活動之一,受到全校學生矚目。落單而必須一個人製作畢業作品的六年級生,不是怪人就是沒有朋友的人,總之非常淒涼。


    「好哇,來我家做吧!」


    律子露齒笑道。


    2


    小學四年級有段時期,我們一直沒去律子家玩。


    她母親好像不在家,放學路上看到的簷廊窗戶緊閉,白天也拉上了蕾絲窗簾。我很在意,但沒有詳細追問。我還是會跟律子和她弟弟玩,但地點大多是附近的公園或神社,或是我和優美子家。


    球類競賽的練習開始了。


    在我們住的縣裏,小學四年級以上的學生,每個年級都要跟附近的學校舉行球賽。女生比迷你籃球,男生比足球。


    「小律的迷你籃球打得很好,所以不覺得有什麽吧。好羨慕喲。」


    運動神經不好的我這麽說道,結果律子表情有些陰沉地說:「我討厭球賽。」


    「為什麽?」


    「就是不喜歡。」


    體育不好的學生裝病不下場是常有的事,但我沒想到律子會這麽說,意外極了。然後球類競賽那天,律子真的缺席沒來。聽說是感冒。


    優美子和我沒有在學校說出律子說她討厭球賽的事。萬一被別人以為她是裝病沒來就糟了。與其說是自發性地想要庇護律子,倒不如說我害怕打律子的小報告,會遭到律子和優美子唾棄。


    一段日子後,律子家簷廊的窗戶打開了,又迴到從前那樣,可以在放學的路上看到律子家裏的情形。隔了好久又去律子家玩的時候,客廳的楊榻米上躺著一個嬰兒。


    嬰兒睡得香香甜甜,但他那嬌小、脆弱但清潔的氛圍與律子家格格不入。


    「這是你們家的小孩嗎?」


    「不是啦。」


    律子的母親從裏麵出來對我們說。


    「是親戚的小孩。」


    「哦。」


    我和優美子被允許觸摸嬰兒的手或抱他。從此以後,不管何時去玩,那個嬰兒都在律子家,不是律子的母親背著,就是律子或弟弟熟練地哄他。我們以外的其他同學去律子家玩,也都聽說那個嬰兒是「別人家的小孩」。


    「聽說律子家有嬰兒寄養在那裏耶。」


    我在自家餐桌上提到這件事,結果換來母親納悶的迴答:


    「那是律子的弟弟吧?媽在超市碰到律子的媽媽,她這樣跟我說的。」


    我滿頭霧水,啞然無言。怎麽可能?但除了我以外,也有許多同學從父母那裏聽到同樣的事。


    「那是你弟弟嗎?」


    幾個同學向律子確認,律子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嗯」地點頭承認了。


    「我媽說很丟臉,叫我不要說出去。」


    當時我們才剛開始接受性教育。


    聽到被形容為「很丟臉」,我們突然尷尬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大人會撒謊。而且一邊對小孩子撒謊,另一邊卻又滿不在乎地對大人說實話,讓我覺得怪恐怖的。


    律子家跟我家果然不一樣。


    3


    「小律她媽是個小偷。」


    耳語般的流言從律子家附近傳了開來。


    當時我們已經升上小學五年級了。


    大部分的悄悄話我們都已經習慣了,而且我們的「秘密」就像不成文法一樣,理所當然是眾所共享的。畢竟一個年級隻有一班。誰的爸媽離婚了、班上誰跟誰接吻了,這些事到頭來也都仿佛不吐不快似地,被眾人攤開來談論。


    樹裏把我叫去陽台,聽到她說出「小偷」這兩個字時,我傻住了。


    我想到的是卡通「蠑螺小姐」2裏麵登場,頭上裹著布、背著螺旋花紋包袱的盜賊。再不然,就是我跟父親在電視上看到的電影中結夥搶銀行的帥氣黑衣集團。「小偷」對我而言是如此陌生,讓我隻能做出這類想像。我以為她是在說笑。


    「小偷?」


    樹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你果然不曉得。她們家附近傳得很兇呢,可是優美子跟小滿家住得比較遠,所以我想或許你們不知道。大家都說你們應該知道一下比較好。」


    看樣子在樹裏周遭,這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了。


    不是都會也不算偏鄉的我們小學所在的地區,農地與住宅區劃分得涇渭分明。住家背對著稻田的那一區,像是從不甚廣闊的住宅區裏再分出來蓋的。許多人家沒有圍牆和大門,庭院的分界也很模糊,住家之間的界線可以說是建立在默契之上。


    「聽說小律她媽會進去附近人家偷東西。像我們班上,美貴跟翔太家就被偷了。」


    「你說偷東西,是偷錢嗎?」


    「廢話。美貴家放在電視櫃下麵抽屜的兩千圓被偷了。」


    兩千圓對我們來說可是一筆大錢。美貴家和翔太家我都去過,知道他們家的格局,也知道電視櫃下麵的抽屜長什麽樣子。我想像律子的母親站在他們家客廳的畫麵,登時覺得怪異極了。


    「聽說大人從去年開始就在傳了。真矢好像被她媽交代,要跟小律玩可以,可是不要讓她到家裏來。說最好不要讓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裏。」


    「又不是小律偷東西,是她媽偷的吧?」


    「萬一她是去別人家預先勘察怎麽辦?」


    剛才的怪異感又湧上心頭。


    勘察。


    我知道那隻是樹裏單方麵的猜想,但我還是想像起總是玩在一起的律子趁著我不在的瞬間,偷開我家抽屜和櫥櫃的場麵。她麵無表情的模樣出現在鮮明的想像中,令我感到困惑。


    樹裏提到了關於偷竊的事。


    律子的母親會溜進鄰家行竊。這一帶的人家,出門時都不會鎖上玄關門,農家就更不用說了。大部分的人在住家附近都有農地或稻田,所以都是用一種出去一下就迴來的心態外出忙農活。據說律子的母親就是趁這個機會溜進別人家。


    她偷的是現金和存折。失竊的現金數字多的甚至有好幾萬,不過大部分好像都是幾千圓。她不像一般小偷會翻箱倒櫃,而是隻對目標範圍內的櫃子或文件盒下手。而就樹裏聽到的,存折即使被偷,好像也沒有被盜領。


    「怎麽知道是小律的媽媽偷的?」


    「被當場逮到了嘛。而且還不隻一次。」


    樹裏答道。


    「她在偷東西的時候,那一戶的人家迴來了。小律家隔壁的叔叔好幾次生氣地叫她不要再來了,可是她還是依然故我。」


    「咦!」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樹裏似乎為我驚訝的反應所激勵,「美貴家也是喲。」她接著說。


    「聽說美貴的媽媽抓到人後,直接就把那兩千圓給了小律的媽媽,叫她不要再來了。小律的媽媽被抓到的時候會悔過,但沒被抓到的時候就不承認。就算從人家家裏走出來的時候被附近鄰居看到,她也說不是現行犯,不肯承認,讓大家傷透腦筋。不過聽說逼問她以後,有時候存折會被寄送迴來。」


    裝大人似地使用了「現行犯」這個詞,卻因為陌生,反而顯得幼稚。我反射性地感到一陣嫌惡。


    狹窄的陽台薄薄的門板裏頭,現在律子應該正在準備吃營養午餐。我們是同一組的。我不知道迴去座位以後要用什麽樣的表情跟她一起吃午飯才好。


    我盯著樹裏。知道這些傳聞的附近鄰居的同學父母,是用什麽樣的心情麵對律子和她的家人的?五月的運動會時,我看見他們坐在相鄰的地墊上,滿不在乎地與律子一家談笑風生。


    「報警了嗎?」


    「沒有人報警。因為都是左鄰右舍嘛,要是把事情鬧大,不是太可憐了嗎?」


    樹裏抬頭挺胸,當場搖頭說。「都是左鄰右舍嘛」,我覺得這種口氣應該也是從大人那裏學來的。


    「聽說小律她媽從以前就是那樣。」


    樹裏低低地說。


    「在以前的學校,也是因為小律她媽偷人家東西,事情傳開來,好像還被報警。結果她們隻能待上一年左右,每年都得搬家。去年的球類競賽,小律不是沒來嗎?」


    「咦?是啊。」


    我一陣心驚,點了點頭。


    「大概是不想碰到以前學校的同學吧。她好像換了非常多學校。」


    「……不曉得優美子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提起優美子的名字,就像渴望清淨的空氣。樹裏說的話,還有想像中的律子的母親,讓我幾乎快要窒息了。


    「不曉得,不過我們打算也找個人跟她說。」


    「到時候可以找我一起嗎?」


    「可以呀。」


    我想和優美子談談。我覺得可以好好地用自己的話,而不是用大人那裏聽來的話討論的對象,身邊就隻有優美子一個人。


    大家都喜歡優美子,所以才想要挑律子的毛病也說不定。或許他們想把律子從優美子身邊拉開。嫉妒總算找到宣泄的出口,化成了銳利的尖刺攻擊律子——腦中不禁浮現這樣的意象。


    溜進別人家是什麽樣的心情?去年我家附近的笹山家把二代同堂的房子重新改建,母親說著「請讓我們參觀一下,參考參考」,帶我一起去看。看過客廳、浴室和廚房以後,我們被帶去那一家念國中的男生書房,阿姨道歉地說:「小友,讓我們看一下喲。」然後用一種對外人的客氣聲音介紹:「這種櫃子很方便喲。」男生尷尬地把書攤開在桌上,頭也不抬。阿姨說常有附近住戶來參觀,房間吸得一塵不染,收拾得很整潔。「真棒。」母親點點頭說,我在旁邊努力不去看那個男生,心裏隻想快點迴家。


    「對了,聽說小律的爸爸在風月飯店工作,是負責給人鋪床什麽的呢。」


    樹裏又趁勝追擊似地說,我隻能應道:「這樣喲。」


    迴到教室,律子正在座位上看書。她麵無表情地低著頭,瞪著打開的書頁。我的心髒猛地一跳。她看也不看前麵座位的我,低著頭,嘴裏偶爾小聲嘀咕著什麽,好像是在念書本上的內容。


    我忍不住別開視線,心想事情曝光了。律子平常不會在午餐前的這種時間看什麽書,更不會像這樣喃喃自語地念書。


    我沉默著,去打菜區排隊領自己的營養午餐。隊伍都快結束了,還沒去領餐的隻剩下我和樹裏。


    律子以前也換過學校。


    每次流言傳開,她就轉學。然後在我們學校,流言也已經越傳越廣了。律子就快離開這裏了嗎?我們沒辦法一起畢業了嗎?我們明明跟律子說好要借她母親的電烙鐵一起製作畢業作品的。


    我又想起律子母親的臉。隨口敷衍,謊稱嬰兒不是自己孩子的大人。明明遲早會被揭穿,瞞著我們那麽一下子,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也不懂從美貴家偷來的兩千圓能做什麽。她就那麽缺錢嗎?


    簡直像小孩子。


    我想起律子家前麵的水田泥濘。被攪得軟爛的泥濘裏,擠滿了多到數不清的螫蝦。我想起它們的夾子和硬殼散發的土味,甚至好像聽到了青蛙的呱呱聲,忍不住「哇」地作嘔欲吐。午餐我幾乎吃不下去。


    4


    隔天放學,律子迴家以後,樹裏和幾個女生叫我和優美子留在教室。我心想終於來了,背緊繃起來。


    她們在說的時候,我一直待在優美子旁邊。我甚至打定主意萬一有什麽狀況,就要牽著她的手一起逃走。那個時候我們三個是最要好的,所以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


    可是令在場每個人都跌破眼鏡的是,聽完以後,優美子麵不改色,隻說了句:「我知道。」


    眾人都愣住了看她:「咦?」


    優美子小巧的嘴唇在漂亮的臉蛋上微微噘起,點了點頭說:


    「我知道律子媽媽的事。我剛跟她變得要好的時候,我家也出過那種事,我媽媽和律子的媽媽談過了。我媽媽叫律子的媽媽不可以再做那種事。」


    我啞然無言。


    從昨天開始,就是一連串令人驚訝的事,然而這是其中最讓人震驚的。優美子緩緩移動視線接著說:


    「我早就知道了。」


    然後她靜靜地站起來,瞥了我一眼。看到她的眼神瞬間,我對坐在這種地方的自己感到羞恥極了。我慌忙地跟著她一起站起來,抓起書包,匆匆追上離去的她。樹裏她們隻是傻在那裏,沒有人追上來。


    去到走廊,穿過玄關,直到來到水田的田梗前,優美子都沒有說話。不久後,她低低地開口了:


    「對不起。」


    優美子終於轉頭看我了。她臉上浮現微微的笑意,令我鬆了一口氣。


    「我一直沒跟你說,對不起。我一直想告訴你的。」


    「沒關係。」


    原來優美子早就知道了。我大受打擊,若說不在乎是騙人的,但總而言之,我比以前更要尊敬優美子了。她早在大家鬧起來以前就知道這件事,卻沒有到處張揚。她現在還是律子的好朋友,跟律子的母親對話也一如既往。


    「我媽媽說可以跟律子當朋友沒關係。」


    優美子的母親不愧是鋼琴老師,氣質優雅,可能是因為也教高中生,說起話來直爽俐落,帥氣極了。而且她比我母親更要年輕許多,給人印象十分時髦。


    「要來我家嗎?」


    優美子問,我點點頭:「嗯。」


    馬路前就是律子家了。我不禁祈禱簷廊的窗戶是關著的。


    從明天開始,好好地像往常那樣三個人一起迴家吧——我下定決心。今天好像排擠律子似地和優美子兩個人在一起,總覺得好內疚。


    我盡量靜悄悄地俯著頭經過屋子前。律子或許也正躲著我們。我沒有去確定簷廊的窗戶是不是開著的,但屋子那裏連平常總是可以聽到的律子弟弟的聲音也都沒了。


    這條路是幾乎所有的同學上下學必經之路。大家聊的內容,屋子裏一定聽得到吧。樹裏她們也每天走這條路迴家。


    來到優美子家時,她的母親端出冰果汁來。她們兩個好像在說些什麽,一會兒後才出來客廳。我在擺著鋼琴的涼爽房間裏,手擱在膝頭上,乖乖坐著等。


    現在正好是沒有鋼琴課的空檔。優美子的母親要我和優美子坐在沙發上,自己則坐在斜對麵的鋼琴椅上,然後慢慢地開口問我:


    「小滿,你已經有月經了嗎?」


    「還沒有。」


    我嚇了一跳,搖了搖頭。我聽說班上快的女生已經有了,可是這是不好跟朋友當麵談論的話題。優美子的母親靜靜地點頭說:「這樣啊。」我很在意在旁邊默默吸果汁的優美子。優美子已經有月經了嗎?優美子的個子比我矮,也比我瘦。——律子呢?她個子很高,胸部也很大。


    「我想律子的媽媽不是因為缺錢才那樣做的。」


    話題突然跳到律子的媽媽身上,我的胸口猛地一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大人提起律子家的問題。


    「女人有的時候會突然變得暴躁易怒。等到小滿有生理期以後或許就會懂了,但有的時候,那是自己怎麽樣都克製不了的。我想律子的媽媽就是這樣。」


    我想當時我並不是立刻完全了解了優美子母親的意思。不過即使不懂,我還是可以記下來。事後我一再反複思量這天的事,每次玩味,都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懷疑那真的是現實嗎?深藏在心裏的這段記憶,就好似一段白日夢。


    這天,我好羨慕默默坐在母親旁邊的優美子。


    我就沒辦法問自己的母親這種問題。


    班上同學的父母反應不一,但聽說沒有人積極帶頭把事情鬧大。這是一所每學年隻有一班的小學校。律子的弟弟班上一定也是同樣的情形。聽說這件事在家長教師會上也成為話題,老師們當然也都聽說了。


    不知道這件事受到多麽嚴肅的討論。關於什麽人怎麽樣直接警告律子的母親,也有諸多傳聞,但真假撲朔迷離。我沒聽到律子的母親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後來她也照樣參加教學參觀活動和運動會,也和其他家長親密地聊天。每個人都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或許這就是大人吧。


    而我們小孩子之間也是,一陣子以後,責備律子的流言就平息下來了。雖然還是一樣會有人在背地裏說壞話,但這些聲音也沒入了地下,不再有人肆無忌憚地說三道四了。告訴我傳聞的樹裏她們也繼續和律子變得要好。我不知道大家私底下怎麽想,但他們會這樣,有兩個理由。


    一是已經厭倦炒作這個話題了。


    第二個理由則毫無疑問是優美子的力量。因為班上學鋼琴的同學大部分都是去優美子的母親那裏,所以他們會避免和優美子起衝突。更重要的是,優美子毅然的嚴正態度讓人一下子失去了霸淩的念頭。


    5


    到了六年級夏天,律子依然沒有要轉學的樣子。我聽說她在其他學校頂多待上一年就搬家了,但她在三年級的時候轉到我們北小,後來就這樣一直念到六年級。


    第二學期開始,終於要著手製作畢業作品了。暑假有個作業,是要一起準備畢業成果展的同學決定好作品內容。律子的母親已經不再做家庭代工,因此用電烙鐵做東西的點子行不通了,於是我和優美子、律子三人決定用圖畫紙畫一張大圖。


    暑假我和母親去了縣政府所在的鬧區。我們看了電影、吃了飯、買了東西,快傍晚時才迴家。


    我在車庫下車,一手提著裝有我新衣服的紙袋走到玄關。母親在後麵鎖車子。


    我注意到玄關的拉門沒有關緊。門開了一條小縫,那條細縫裏是一片看不透的漆黑。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母親出門時鎖門了嗎?出門時爺爺還在家,但他的小貨卡不在門口,一定是去田裏了。家裏應該沒人。


    我抓住拉門,喀啦喀啦喀啦,門滑開了。


    走廊盡頭處有個渾圓的背影。一道冷風「咻」地穿過喉嚨。我驚嚇得太厲害,連叫都叫不出聲來。黃色的圍裙帶子。短發。發福有贅肉的渾圓背影。律子的母親注意到人的動靜,迴過頭來。


    不曉得看過多少次、應該一如往常的律子母親的臉,現在卻像初次見到的陌生人一樣痙攣著。這裏是我家。是我家,不是律子家。阿姨在這裏太奇怪了。


    我慢了一拍,總算要尖叫出聲的時候,母親從背後跑來了。聲音鞭策我似地飛上來:


    「小滿!把玄關關上!」


    我嚇了一跳,迴過頭去。母親飛快衝進來,眼睛緊盯著律子的母親。律子的母親也從正麵注視著我的母親。母親越過聽到了指示卻一動也不動的我,自己動手關上玄關門——就像要把家裏從外頭隱藏起來似的。


    律子的母親麵色蒼白地杵在原地,手中握著幾張萬圓鈔和千圓鈔。她的眼睛就像忘了眨眼似地圓睜著,眼角陣陣抽動,嘴唇微微地、顫抖似地掀動著。


    「小滿。」


    母親叫我。她彎身讓眼睛來到我的視線高度,吩咐:「去二樓你的房間。」我沒有點頭。


    我這才發現,原來母親早就知道了。她什麽都沒有告訴我,也沒有提起,但是她早就知道了。


    「叫你上樓!」


    律子的母親用一種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表情望著半空中,然後就像膝蓋以下硬化了似地,身子一晃,筆直坐倒在走廊上。我輸給了母親的厲喝,被驅離現場。我咬緊下唇想著:怎麽辦?我看到了。怎麽辦?小律,怎麽辦?


    即使上了二樓,我也不想進房間,一直從樓梯偷看似地窺望樓下。可能是擔心被我聽見,大人的聲音細得就像低語呢喃,盡管確實是在交談,卻完全聽不清楚內容。


    兩人的話聲中,律子的母親聲音壓倒性地小而細,且話很少。幾乎隻有我母親在說話。平常總是那麽開朗活潑的律子母親居然變得這麽寡言,這把我嚇到了。


    全是些令人不解的事。


    平時在律子家聊天時,律子的母親完全不是那樣的。為什麽我會覺得她突然變成了不能跟她攀談的陌生人?不懂,不懂,我不懂。


    一會兒後,我聽見有人從玄關離開的聲音。我急忙移動位置,從樓梯的窗戶往外看。律子的母親騎上淑女車,依舊身穿圍裙,兩手空空,慢吞吞地騎過馬路。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疑惑阿姨是要就那樣直接去買東西嗎?


    我家附近隻有一家超市。我聽說律子的母親沒有汽車駕照,所以隻能去那裏買東西。那家超市有許多熟人會去,我母親也會去那裏,一定會碰到麵。到時她們彼此會是什麽樣的表情?過去她又是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優美子的母親、美貴的母親、翔太的母親呢?附近的內田阿姨有時候會去超市顧收銀台,而且內田家的小孩跟幹也是同學,所以內田阿姨應該也知道律子的母親是小偷的事。她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幫她結帳的呢?


    就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我們鎮上的大人,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我走下樓梯來到客廳,桌上擺著捏皺的鈔票。母親一臉疲憊地坐在前麵。她發現我來了,站了起來,露出為難的笑,然後迅速把桌上的錢藏進自己的口袋裏。


    我聽說美貴的母親當場抓到律子的母親時,給了她兩千圓,原來我家不這樣做。


    「媽,我聽說小律的媽媽是小偷。」


    過去我覺得好像會背叛律子,一直說不出口。可是現在我覺得就是因為我不說,才會變成這樣,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說出來。母親就像過去的優美子那樣答道:「我知道。」


    「媽在律子轉學過來以前就聽到這種傳聞了。可是律子跟她的母親沒有關係。小滿,你懂吧?」


    「我可以繼續跟小律當朋友嗎?」


    我咬著嘴唇,花了好久才問。


    律子的母親真的是小偷。雖然我一直聽到這樣的流言,打擊卻比想像中的更大。我體認到說穿了我根本什麽都不了解。為什麽被闖空門的人家的同學能夠滿不在乎地來上學?為什麽可以滿不在乎地跟律子還有她的母親說話?


    母親是不是應該報警?可是這樣一來,律子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又得轉學了,她們家還有小嬰兒,但律子的母親可能會被警察抓走,關進監獄。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沒有人告訴我正確答案。可是這樣是不對的。


    母親沒有迴答,我再問了一次:


    「我可以繼續跟小律當朋友嗎?以後我還可以找她來我們家玩嗎?」


    母親點點頭:


    「可以呀。」


    母親沒有笑。我知道她也正在努力思考,然後迴答。


    「永遠跟她做好朋友吧。」


    隔天律子來我家了。幹也也一起。


    我不想出門,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所以關在家躺在床上,一直盯著天花板看。


    玄關門鈴響了。爺爺在夏季每天都去下田,母親也隻有昨天休假。然而難得假日出遊,卻被傍晚的那件事給搞砸了。


    我沒有理會,結果聽見外頭傳來「一、二、三」的吆喝聲,然後兩人齊聲大喊:「小滿!」


    我猶豫著要不要應門。我不想見律子,我想要用被子蒙頭當作沒聽見,但又改變了心意。律子一定也不想見到我,可是她還是來了。


    我爬起來,慢吞吞地走下樓梯。兩人都在玄關前站得直挺挺的,罰站似地立正等我。


    我打開門,幹也看到我的臉,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可是律子的臉繃得緊緊的,而且紅通通的。臉頰和額頭,所有的皮膚看起來都因為緊張而僵硬了。兩人的額頭都布滿了豆大的汗珠。


    蟬在叫。


    「對不起!」


    律子低頭道歉。


    她的腰完美地彎到近九十度。她臉上掉落的淚珠就像要畫出水點似地不斷滴落在玄關前幹燥得幾乎揚起塵埃的土黃色地麵上。


    幹也不安地交互看著姐姐和我。


    律子那宛如麵對外人的態度擊垮了我。多麽鄭重其事的「對不起」。那是隻在向大人道歉的時候才會用的生疏語調。


    看到我沒反應,幹也哇哇大哭起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律子:


    「……你都是像這樣跟人家道歉嗎?」


    「才沒有。因為是小滿……」


    律子垂著頭,維持著相同的姿勢,肩膀開始顫抖。淚水,還有隨著話語一同從口中流出的唾液及鼻水弄髒了玄關的地麵。


    「小滿,對不起!」


    幹也一直嚎啕大哭個不停。我感覺得出律子正咬緊牙關,忍住不崩潰大哭。


    如果律子也像幹也那麽小就好了。如果我也小得可以什麽都不懂,隻管哭泣就好了。可是我流不出眼淚。


    我和律子就這樣懸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好,如果能選邊站就輕鬆了。


    「沒關係。」我喃喃道。


    我累了。


    律子抬頭,哭著說:「對不起。」


    我們已經約好下星期要跟優美子一起去買畫畢業作品的顏料。


    我大概也會當作沒這迴事。雖然還不是大人,但我已經明白了。


    6


    我們去站前的南小地區買顏料。


    我們花了三十分鍾騎上坡道,總算來到有賣文具的大書店。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渾身是汗,書店裏的涼爽空氣讓我們感激涕零。我們吵吵鬧鬧地進入店裏,店員瞬間用一種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很緊張,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沒有大人帶,自己來到這麽遠的店,不過今天我們有父母給的錢。我們緊握著可以光明正大買文具的錢,一點都不覺得局促不安。


    「除了顏料,也買點別的東西吧。」


    優美子說。


    這裏不管是漫畫、雜誌還是可愛的信封信紙組、自動筆,什麽都有賣。最棒的是沒有大人盯著,今天隻有我們小孩自己。我有點興高采烈起來。我們在店裏自由行動,各自去逛想逛的地方。


    我大略看了一下可以翻閱的雜誌後,便想去其他區物色卡通自動筆和墊板。


    我看到律子一個人的背影在那裏。優美子不在旁邊。


    律子的背影。


    平時她總是個子高挺,抬頭挺胸,現在卻彎腰駝背,蜷著身子。就像我打開自家玄關門時看到的律子母親的背影。明明沒有黃色圍裙的帶子,影像卻重疊在一起了。


    我無法移開視線。


    不行。


    腳僵住了。


    律子的手無聲無息地朝自己的裙子移動,若無其事地,就好像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我知道她正努力佯裝沒什麽,手指卻笨拙地鉤曲著,使足了勁。


    「……小律。」


    我出聲,瞬間律子迴頭,同時彎曲的指間掉下一塊小小的星形橡皮擦。律子看到我,焦急地盯住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她的眼睛就像遭到鬼壓床似地睜得老大。


    她的視線驚惶地遊移,大概是在找優美子。


    看到她那種眼神,我就了解了。我沒有誤會。掉在地上的小橡皮擦,不管怎麽看都不是多昂貴的東西,不是我們的零用錢高攀不上的貴重物品。


    律子跟她母親不一樣。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偷竊的流言。我走過去,撿起橡皮擦,對慌亂得近乎可憐的律子說:「優美子大概在書本那區。」


    我不知道我這話是否能安慰她。律子的臉漲得比之前來我家道歉時更紅,表情從臉上消失了。


    我心想,到此為止了。


    「不行的。」


    我遞出手中的橡皮擦,律子別開視線,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橡皮擦。不是因為髒了,橡皮擦還包著塑膠膜,還可以賣。可是這已經是律子的東西了,我不能把它放迴貨架上。


    「去付錢。」


    我再也不能、也不想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如果現在目睹這一幕的不是我,而是成熟又溫柔、宛如天使的優美子,她會怎麽做?如果是優美子的母親或是我的母親……。


    我把橡皮擦塞進杵在原地的律子掌心裏。


    我實在無法厘清自己的情緒,然而心中確實有一股無法原諒的心情。


    我找到優美子,說我要先迴去。優美子嚇了一跳。我不知道律子要怎麽蒙混過去,但我什麽都不想說。我不想再被扯進這件事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家的。去的時候費了那麽大的勁,迴程卻一眨眼就到家了。


    我騎著腳踏車,臉頰迎著風,感覺悲傷,感覺難過,卻也一陣神清氣爽。我記得很清楚,有一瞬間我朝著眼前的太陽,舉起手掌嚷嚷著衝下坡道。


    一直到畢業,我都沒有再和律子好好地說過話。雖然不到絕交,但確實是疏遠了,我再也沒有和律子及優美子三個人一起玩過。律子和幹也也沒有再到我家來。畢業成果展我加入了樹裏她們那一組。律子和優美子的畢業作品做的是版畫,那天一起去書店買的圖畫紙和顏料最後都沒有用上。


    律子和我們一起畢業。一直到最後,她都待在仁誌野北小。


    我以為國中她也會一起上公立學校,結果國小畢業成了一個段落,她和弟弟一起搬到其他學區了。聽說她在國中,又以一年為單位,年年不停地轉學。


    沒有被報警的小偷。


    隻有在仁誌野町沒鬧出大事地度過的三年,究竟算是什麽?我依然無法對此做出是好是壞的評價,隻能說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往事。


    7


    上了高中以後,我跟一個據說和律子念同一所國中的女生同班。她說她現在也跟律子很要好,偶爾還會碰麵。


    聽說律子跨學區去念其他鎮上的商校。我們為了準備考試,放學後也留下來念書,然後迴家的路上,常在速食店前麵看到一些女生跟男生一起玩鬧,就是那些製服的學校——我心想。


    「律子應該會去東京吧。」


    同學說。


    「她好像常去東京玩,上次還說她上了雜誌的街頭時尚快照單元。她應該會去那邊的短大還是專門學校吧。長得可愛的女生真好。」


    「這樣啊。」


    同學所描述的,一樣頭發長長的、注重打扮、喜歡唱歌的這些律子的特征跟我所知道的一樣。聊到律子時,同學一次也沒提到過「小偷」這個字眼。


    有一天,我在校門旁邊看到律子,不禁怔在了原地。


    她看起來像是在等朋友,正拿著鑲有萊茵石的鏡子整理瀏海。烏黑亮麗的黑發比記憶中的更長,她一個人穿著與眾不同的製服,引人注目,卻顯得落落大方。


    小律——我差點忍不住叫出聲來。


    可是那一瞬間,單方麵決裂似地離開她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阻止了我就要跨出去的腳:心情變得複雜萬端。她在等的大概是我同學。律子如果知道她現在的朋友跟我有關係,應該不會覺得舒服。


    迴學校好了——我就要折迴去的時候,律子從鏡中抬起頭來,我們四目相接了。


    毫無心理準備地,彼此的嘴巴「啊」地張開了。即使如此,我應該還是可以背過身去的,然而注意到時,我卻已經叫出聲來了——「小律。」


    我以為律子一定會困窘地低頭,或是像陌生人那樣點點頭。然而我料錯了。


    她大大的眼睛表麵微微地搖晃,「欸、呃……」,然後她為難地微笑。曖昧地,也像害臊地。


    「等一下哦。」


    她的視線在空中遊移了幾秒鍾。


    我發現她是想不起我的名字。她的頭求助似地歪向一邊,嘴唇或許是抹了唇膏,反射出淡紅色的光澤。


    「你是優美子的朋友對吧?」


    一會兒後聽到的迴答,那樣的說法讓我猜出她跟優美子大概還有連絡。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懷著一種懸在半空的心情,用沙啞的聲音點點頭說:「嗯。」嘴唇好幹。


    律子又說了起來:「以前你跟樹裏她們是好朋友對吧?好懷念喲。」


    說著說著,我的同學來了。「讓你久等了!」同學輕快地說,律子的臉一下子笑開:「怎麽那麽慢!」臨去的時候,她向我道別說再見,可是直到最後都沒有叫我的名字。


    律子與她的朋友邊聊天邊離開了。她的背影看不出過去的緊張。我想起小學四年級她球賽請假的事,還有那時候苦惱萬分地緊繃的肩膀。


    我覺得應該還有什麽事要告訴逐漸遠離的她,可是我發現我沒有什麽可以說的,用力咬緊了下唇。的確,我已經不再是她的朋友了。即使過去她就像對大人道歉那樣,嘴裏說著對不起,在我麵前潸然淚下。


    夏日,在如今已成空屋的律子家前麵的水田嗅到的泥土氣味,忽然掠過鼻頭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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