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火原因不明呢,神秘火災喲。」


    早上才剛踏進辦公室,就聽見行政課長興奮的聲音。我克製住想要立刻把臉轉向那裏加入話題的衝動,行禮招唿說:「大家早。」不怎麽寬廣的辦公室右邊角落的會客沙發旁有一區用屏風隔開,熱水壺放在那裏以免被客人看到,而更換熱水壺的熱水,就是我每天早上的第一項工作。


    「笙子,這裏是不是你老家附近呀?」


    我就要往茶水間走去的時候被叫住了。課長攤開的報紙,內容應該跟我今早看到的一樣吧。


    「課長說值勤所的火災嗎?」


    「對,電視也在播,可是消防隊居然失火,這可不是自砸招牌而已呢。而且起火原因還不明。笙子,我記得你老家在石蕗町南邊對吧?大家都在討論是不是你家附近呢。」


    「不隻是近,那個值勤所的神社就在我家正對麵。」


    「真的假的?」課長和幾名職員睜圓了眼睛,口氣變得擔憂。


    「那你一定很擔心你媽媽吧?打電話問候過了嗎?」


    「她先打電話來了。火勢好像相當猛烈。聽說我爸跟附近的人都去幫忙救火了,昨晚幾乎一整晚沒睡。」


    「你家沒事吧?萬一被波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家沒事。不過從電話聽來,我媽似乎相當驚慌,所以我打算今天迴家一趟看看。」


    上班鈴聲還沒響,辦公室裏還不見局長和主管人員的人影。


    「今天應該會去進行現場調查。」行政課長想了一下說。「等下跟出納課說一聲,災害慰問金一萬圓。請他們像平常那樣準備好現金。」


    「好的。」


    手一直提著昨天水沒喝完的水壺,酸得要命。我來到走廊,絲襪一滑,涼鞋鞋跟敲出誇張的聲音。


    短大一畢業,我就進入現在的職場,今年已經第十六年了。自從第十一年驚覺光陰流逝之迅速後,過去從沒意識過的年資和年齡,開始每年異樣鮮明地刻劃在腦袋裏。年資加上二十,就是我的年齡。


    三十六歲。


    這個職場的風氣老舊,短大出身的女生即使是正職員工,隻要結了婚,也會被迫離職,而我現在還在這裏工作。


    財團法人町村公共互助會地方分部。


    全是漢字的一長串名稱,一開始我遲遲記不住。需要的文件隻要蓋上橡皮章就行了,用不著手寫確認,也因為這樣,雖然是自己工作的職場,我卻到現在都還會一時忘記是「公共」在前麵,還是「互助」在前麵。


    業務主要是町村持有的建築物及車輛、公共物件的保險事務。工作上麵對的是在政府機關或町村公共設施工作的公務員。保險對象則是町村機關的辦公室、公立學校及設施,還有這些地方各自持有的公務車。以縣為單位設置的每一個地方分部,會在這些保險物遭逢災害及意外時支付互助金。


    「笙子姐,早安。」


    我在茶水問把剛煮滾的熱水倒進熱水壺的時候,後輩朋繪過來了。她是去年剛進來的臨時職員,年紀比我小了近十歲。健診一起量身高體重時,她的數字跟我一模一樣,我倆為此熱鬧了一陣,但我們體型完全不同,穿上同樣的製服,差異更是明顯。看到朋繪小巧的臉蛋,還有就像時下的年輕女孩在高高的位置苗條地收緊的腰部,我就忍不住疑惑起自己最近開始變得鬆垮的蝴蝶袖肉是不是黏錯地方了?


    「早啊,小朋。」


    「局長剛到,正在聊火災的事呢。聽說地點就在笙子姐的老家附近?」


    「嗯。」


    「課長好像打電話跟對方說現在要過去,笙子姐也要一起去嗎?」


    「大概。我要跟去現場拍個照。」


    「這樣呀,好好喲。可以被消防隊的年輕小夥子包圍,人家也好想去。」


    「小朋。」


    我責備似地瞪朋繪。


    「可是,」她聳聳肩說。「笙子姐要當心點喲,你很受男生歡迎嘛。還有,火災現場不是很臭嗎?最好在製服外麵披件夾克喲。上次你去現場,迴來的時候不是也渾身沾滿了臭味嗎?」


    「嗯。」


    去年夏天,縣南端的村子托兒所發生小火災時,我第一次去了現場。遇上風災水災或惡作劇造成窗玻璃破損,申請互助金的時候,申請人幾乎都隻要附上照片就行了,但火災就沒這麽簡單了。發放的互助金金額很大,名目上也需要調查,因此必須派職員過去。這裏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來自町村的災害報告和申請文件,但火災一年隻有一件左右。


    上次的托兒所倉庫,是因為舉行煙火大會沒有妥當管理火源而引發火災。幸好沒有造成傷亡。


    「這次的火災原因不明對吧?好可怕喲。」


    朋繪接過我手中的熱水壺。「沒關係,我自己拿。」我婉拒道。「笙子姐快去準備啦。」但朋繪搖搖頭說。


    「居然在消防隊的值勤所縱火,真諷刺。幸好沒人受傷呢。」


    「還不一定就是縱火吧?」


    「一定是縱火啦。起火原因不明的時候,九成九都是縱火。」


    朋繪正經八百地一口咬定說,接著又說:「啊,這麽說來……」


    「怎麽了?」


    「笙子姐老家那邊,不是上次那群人的消防隊嗎?喏,今年年初被拖去參加的那場聯誼。」


    「是啊。」


    我一副這才想到的樣子點點頭。


    「是有那麽一迴事呢。」


    「嗚哇,那我還是敬謝不敏好了。還是不羨慕的好。我好同情笙子姐喲。希望去聯誼的那些人不會去現場就好了。」


    「沒事的啦。而且這是工作,沒辦法啊。」


    我對抱住纖細的雙肩做出起雞皮疙瘩動作的朋繪苦笑。


    「笙子,課長叫你。說一小時後出發。」


    辦公室的男職員來叫我,「好。」我趁機應聲,向朋繪微微點頭:「熱水壺就麻煩你了。」


    2


    抵達現場剛下車的瞬間,全身就被火災的臭味給籠罩了。


    那不是焦臭可以完全形容的。就好像吸進去的空氣在鼻腔裏麵凝結成沉重的煤塊似的。我甚至有種錯覺,仿佛隻是待在這裏,聽從朋繪的建議穿來的職場用外套表麵就被染得又黑又髒。


    雖然建築物的形狀還在,但從門口和窗戶看進去的內部一片漆黑,就好像成了完全的空洞。火源是平常團員聚會的二樓房間。消防車停在值勤所的神社外圍,似乎是暫時從一樓的車庫移開,有一半燒得焦黑。


    掛在二樓窗戶旁的吊鍾就像被潑上了墨汁。從我在老家的房間可以看到的那個吊鍾,原本應該是深綠色的。以前我不曉得在深夜被它的鍾聲嚇醒過多少次。


    「那是笙子的老家嗎?真的就在正對麵呢。」


    「是的。」


    課長指的那棟房子,中間隔著狹窄的馬路,與現場相距不到十公尺。仰頭望去,可以看到我以前住的二樓房間窗戶。因為高度和團員出入的值勤所幾乎一樣,進入少女時期以後,我打開房間窗簾的次數便寥寥可數。即使如此,還是有一次,我從開了一條縫的窗簾間與經過二樓通道的一名團員四目相接。從此以後,我就下定決心不再看對麵了。當時的我穿著睡衣。直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對方站在燦亮得近乎暴力的照明下,尷尬地別開臉去的那一瞬間。


    我明白自己固然不想被人看見更衣的場麵,但對方也不是愛看才看的。我的父母在祖父母家的土地蓋起這棟房子的時候,神社還很安靜,值勤所在別的地方。後來值勤所遷到這裏,從此以後我家周圍就變得吵鬧了。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值勤所會遷來這裏,父母也不會把女兒的房間安排在那種位置吧。


    「不好意思,我們是災害互助會的員工。」


    「啊,好的,辛苦了。」


    可能是事先知會過了,現場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走近課長。幾個人就像聽到信號似地迴頭看這裏,微微向我們點頭致意。


    警方好像勘驗過現場了,但現場還有許多男人各忙各的。


    「喂,那邊的私人物品裏麵,如果知道是誰的東西就連絡一下吧!」


    遠處傳來一道格外宏亮的聲音。迴頭望去,黑底印有白色「南」字的短大衣背影頓時映入眼簾。


    異於消防員的橘色作業服,穿著衣擺鑲著紅邊的短大衣的人,是當地的消防隊員。也就是使用這個值勤所的男人們,火源責任者。


    不同於消防署的消防員是因為職業而出動滅火,消防隊主要是由當地的年輕人所組成的所謂義工。他們平時從事各種不同的行業,有事的時候便出動協助救火。他們也經常被請去支援當地清掃工作或祭典等活動,很大一部分算是居住在同一地區的男性成員聚會喝酒旅行的互助會。


    住在老家的時候,沒有火災的日子,值勤所的二樓窗戶也多半是亮的。麻將牌攪動的刺耳聲響。下流沒品的大笑聲。還可以聽到有人的手機響了以後,走出室外的人對著或許是老婆的對象哀歎:「他們還不肯放我迴去。」聽說朋繪兼差的陪酒服務,每個月會有一次被找去消防隊的酒席陪酒。朋繪因為白天在政府相關機構上班,不知道何時會碰上認識的人,所以這種時候都會向上頭的媽媽桑說明,請假不去。


    剛才那個男人對著疑似後輩的人拉大了嗓門說:


    「開去那邊的消防車裏麵有人檢查過了嗎?放在二樓的預備鑰匙呢?要好好收在一處管理,不要亂丟!」


    「大林哥,可是那都已經燒焦不能用了。」


    「問題不在那裏!」


    男子以機敏幹練的聲音一一下達指示。


    接到指示的一名團員注意到我們,微微行禮致意。踏入現場的女人隻有我一個。年輕的團員訝異地看著格格不入的我,但隻有指揮他們的年長男人近乎頑固地背對著我和課長,絕對不肯迴頭。


    我也別開臉去,不再看他。大林命令後輩整理現場的怒吼聲依舊持續著。


    聽完負責人的說明,扣完照片以後,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了。在巡視現場的時候,我好幾次望向老家。我期待母親會不會混在疑似來參觀火災現場的鄰近居民之中,但卻沒有看到她的人影。課長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樣子,開口說了:


    「已經中午了,你迴家去看看吧。我會自己隨便在附近找地方吃。一點過後,我們在車子那邊會合,然後迴辦公室。如果你擔心你媽,下午請假也可以。」


    「可以嗎?」


    「都這麽晚了,而且照片也拍了,等下我會請對方提出申請,沒問題的。」


    謝謝課長——我道謝以後,聽從課長的好意迴家了。


    一離開現場,暫時麻痹的鼻子又想起來似地聞到了沾在外套上的火災臭味。我脫下外套用力甩了幾下,想圖個安心,但感覺沒法拍掉臭味。


    正好在吃午飯的母親依然激動不已。


    她看到我迴家,揚聲叫道:「哎呀,小笙!」然後用早上講電話時相同的興奮語氣說起昨晚的火災。


    「總之那煙真是嚇死人了,還燒到神社的樹木去,森林居然沒燒起來,我真是難以相信。」


    「聽說火源是二樓?」


    雖然沒有實際去過,但香煙煙霧繚繞的室內沉迷於打麻將的眾男人模樣卻曆曆在目。即使有人亂丟煙蒂,引發火災也不奇怪。可是母親一口咬定說「是縱火」,身體哆嗦了幾下。


    「聽說這幾天消防隊沒出動,沒有人進去值勤所。啊啊,實在是,我怕都怕死了,這樣是教人怎麽住得下去?最近好多可疑人士呢。居然放火燒消防隊,真是……」


    「昨天那邊的團員怎麽樣了?他們沒辦法拿出滅火道具吧?」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焦黑車庫和水管說。


    「可是他們很拚喲。」母親答道。「他們用神社大水溝的水還有我們家的自來水,用傳水桶的方式拚命滅火。還哭著道歉說居然是消防隊的建築物起火,對不起大家。他們一定很不甘心吧。今天早上他們又上門來道歉了。看那樣子,應該是挨家挨戶地去道歉吧。」


    「這樣啊。」


    「好像還整晚沒睡,一直在收拾現場喲。」


    我想起印著「南」字的短大衣。


    我覺得身為今後也要居住在同一個地區的人,這是理所當然的禮數,但他們的應對似乎讓我的母親感受到了十足的誠意。


    「他們也真可憐呢。」母親接著說。「道歉得最誠懇的啊,就是那個大林。」


    母親一麵幫我盛飯,一麵若無其事地說。我沒有應話,默默地看著桌上母親做的佃煮3和醃菜。老家隱約飄散著一股食物的味道,甜甜的。我直瞪著好似泡過醬油的舊餐桌花紋看,母親又說了:


    「他在公家機關工作,又是消防隊裏年紀最大的,所以也特別自責吧。我覺得他人很不錯,小笙,你覺得他怎麽樣?」


    「……嗯。」


    我故意幾乎聽不見地低應了一聲,看到母親把碗擱到我前麵,便起身走去廚房:「有味噌湯嗎?」


    即使知道我來了,也絕對不肯迴頭的大林的背影。然而指揮的聲音卻了亮得做作,精力十足。


    我討厭那個人——這樣的感想現在依舊不變。對著擔心女兒身邊完全沒有男人影子的母親,雖然是含糊其詞地,卻泄露出大林曾經邀我去約會的事,這如今令我懊悔極了。那個時候我隻是想要讓母親明白她的女兒做為一個女人還是有吸引力的。母親說要幫我找相親對象,我一時氣憤,才會說溜了嘴。


    為了追求變化,三十歲一到,我就一個人搬出去住,父母至今仍對此不表讚同。每次迴老家就被問:「你還沒有對象嗎?」令我厭煩。「看看你,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身邊每個朋友都有家庭了,看你是要怎麽辦?」這種擔心我也快受夠了。就是因為他們這種態度,我才會搬出家裏,父母卻毫無自覺,讓我嫌惡。


    我說出大林的事時,記得母親用一種還不賴的表情問:「你說大林家那個在公家機關工作的兒子?」大林這個人怎麽恭維也稱不上是好男人。頭發稀疏,嘴唇肥厚,從下巴到臉頰是一片刮過胡子後的青色。雖然不胖,也不是骨瘦如柴,但全身的肉鬆鬆垮垮,即使隔著衣服,也看得出身材邁遢。


    告訴母親後,得意也隻持續了短短一瞬間。我感到一股自我作踐般的罪惡感,立刻結束了話題:「他一直死纏爛打的,討厭死了。」


    每次母親想起來似地提起大林的名字,心的表麵就像被砂紙推磨似地,變得一片粗糙。


    明明應該半點都不覺得他吸引人,然而每當母親表現出在大林身上找到價值的態度,我就忍不住心猿意馬:我是不是做了什麽可惜的事?或許那個男人也還不錯嗎?明明絕對沒那種可能。然後,我覺得自己的價值每況愈下。


    「對了。」


    母親對從廚房迴來的我說。


    「你爸之前的上司說要介紹對象給你……可是小笙你沒興趣對吧?」


    可能是在提防女兒生氣,母親低調地開口說。她不等抬頭的我迴話,匆匆接著說了:


    「爸跟媽是覺得都可以啦,可是介紹的人說他以前看過你,覺得你很漂亮,才想幫你介紹的。」


    「我不要相親。」


    身邊也有好幾個朋友是相親結婚的。可是她們都是從以前就跟戀愛完全無緣的那種類型,也不怎麽注重外表。而我從念書的時候就不斷地被身邊的人說「笙子超有男生緣的,真好」,也曾在社團被兩個受歡迎的學長爭奪。這樣的我居然相親結婚,連要請朋友來參加婚宴都覺得尷尬。


    可是這時我聽到意想不到的話:


    「那個人是注冊會計師喲。」


    咦?我眨眨眼睛看母親。


    「說是在鄰町幫忙叔叔開的事務所。雖然還年輕,但已經是副社長了呢。」


    「還年輕?幾歲?」


    「跟你同年。」


    「……這樣。」


    「要看照片嗎?」


    「有照片嗎?」


    有啊——母親點點頭,假裝不怎麽起勁,匆匆離開餐桌去裏麵的房間拿了。


    我很明白跟事業有成的男人結婚會很辛苦。可是既然是注冊會計師,至少應該也是大學畢業,也不用擔心調單位。是長男還是次男呢?既然是在叔叔的事務所工作,那就不是老板的直係親屬了吧。


    是相親認識的這件事,隻要婚事定下來了,要怎麽隱瞞都成。問題是照現在這樣下去,我永遠沒有機會認識男人。


    3


    跟大林一起去橫濱的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母親也是。


    今年年初,在職場出入的石蕗町公所的職員邀我去聯誼,我沒辦法拒絕。


    「有什麽關係嘛。反正都是單身,大家一起連絡連絡感情嘛。」


    那厚臉皮的說法教人氣憤,但想到今後得在工作上繼續打交道,也不能太不給麵子。我問朋繪要不要一起去,她說「可以呀」,然後又喃喃說「笙子姐太神經質了啦」。


    「換成我就拒絕了。笙子姐是不是想太多啦?用不著那麽認真理他的嘛。」


    「可是今後會在工作上碰到呀。」


    我跟朋繪不一樣,是正職員工。隻要待在這裏一天,不知何時又會因為什麽事與對方有接觸。我覺得不太高興,但如果朋繪拒絕,我就沒有其他人可以約去作伴了。


    「不好意思,這次就好,可以陪我去嗎?要選哪間店呢?最好是盡量不會碰到認識的人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哪裏有全包廂的店?還有,對方說兩邊的負責人要連絡,叫我告訴他手機號碼耶。」


    「哎喲,告訴他職場用的電子信箱就好了啦。」


    說著說著,朋繪的聲音露骨地變得不耐煩。「可是對方都告訴我們手機了。」我說,但她很冷淡:「不用理他啦。」我想要圓滑地應對,朋繪卻完全不肯為我著想,讓我一陣惱火。


    朋繪常說我「很得男人歡心」。


    「溫柔婉約,是公務員最想娶迴家的候補no.1。」


    起初聽到她這種說法時,我以為她是在抬舉我,但那其實大概是在貶低我,因為我看起來很乖巧,會任由男人擺布。別瞧不起人了。事實上我這人個性剛烈,也痛恨被人踩在腳底下。


    沒辦法輕易拒絕別人的要求或邀約,是禮貌問題。我隻是在非常普通的常識範圍內迴應對方罷了。奇怪的是那些趁虛而入、不知禮貌的家夥們。為什麽態度誠懇的我反而要被那些人搞到覺得吃虧呢?


    大林的事是最極端的一個例子。


    與石蕗町公所的酒宴,說什麽聯誼,根本是虛有其名,其實是他們的發泄大會。他們那邊是以單身年輕人為主的例行聚餐,我們等於是被找去作陪的客人。找我去的互助業務男負責人對於他找到女人來參加這件事顯得洋洋得意。


    相對於我們隻有兩個人,男人大概有十來個左右吧。每一個都是公家機關的員工,部門都不一樣。大林在他們當中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任職於自來水課。


    他今年三十八,才剛跟鎮上建設公司的女兒相親失敗。不過好像是大林這邊拒絕的。後輩說:「那個女生那麽可愛,拒絕不是太可惜了嗎?而且對方的父親好像很想促成這門親事呢。」


    「別說傻話了。」大林這麽迴道。「你以為我在建設課的時候被他們家關照過多少?而且他們家的哥哥是我同學,要是娶了關係那麽密切的人家的女兒,絕對要吃苦的。」


    我內心禁不住訝異。我以為大林是個毫無魅力可言的窮酸男,原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男女邂逅啊。隻要後輩叫他,他便會開心地應聲,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的工作和家庭。雖然不是社會一般價值觀中的好男人,但在這裏似乎是受人愛戴的存在。


    也提到了消防隊的事。


    或許是因為公家單位職員的立場,在場大半的人都隸屬於消防隊。今年的開工儀式怎麽樣、去年的旅行是第一次出國,去了韓國,當時喝過了頭,誰出了怎麽樣的糗……就像這樣,他們滑稽逗趣地接連談論自己人的話題。


    「火災真的很可怕,千萬要小心啊。一把火就能燒光一切的。」


    酒宴到中盤,大林說了很有消防隊風格的發言。


    「像照片什麽的,連迴憶都會被燒個精光,什麽都不留。」


    「可是去年的現場找到戒指了呢。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喏,就是河下遊的老婆婆家。大林哥說要幫忙……」


    「是啊,雖然費了好一番工夫。」


    聽說獨居老婦的家付之一炬時,打火行動結束後,消防隊留了下來,眾人一起在現場幫忙尋找帶著老婦珍貴迴憶的金戒指。當時是平日早上,他們甚至延後上班時間,陪著老婦尋找。找到戒指時,老婦放聲大哭,再三道謝。


    「哇!真是感人!我好感動喲,你們真是太帥了!」


    不曉得是不是兼差訓練出來的,朋繪老練地感歎說。「也沒什麽啦,畢竟我們都認識那個老婆婆嘛。」這麽害臊微笑的年輕男人們看起來頗為得意。


    大林在酒宴途中坐到我旁邊,問我家住哪裏、幾歲。這是個小鎮,就算隱瞞,也馬上就會曝光吧。我坦白說出老家就在消防隊值勤所對麵,這似乎令他頓時感到親近。——我沒有說出因為值勤所就在對麵,讓我度過了多麽難堪的少女時期,還有那也是我搬離老家的原因之一。


    大林說他喜歡《浴火赤子情》這部電影。主角是消防員,故事描寫投身正義的男子漢們舍命追捕威脅小鎮和平的縱火犯。他熱烈地訴說他在學生時期看了這部片,心生憧憬,一直想加入那樣的硬漢集團。


    反正沒有第二次了——我懷著這種想法效法朋繪,選擇會讓對方開心的話應和著。就算現在沒有直接的關係,或許哪天會在工作上碰到。而且老家就在附近,如果冷漠相待,萬一起磨擦就不好了。


    大林亮出他的手機給我看,待機畫麵是他家養的貓。「好可愛喲!」我說,他更開心地讓我看了好幾張照片。其實自從小時候被大型犬撲倒以後,不管是貓還是狗,我都很害怕。每次去室內養寵物的人家玩,那種動物的臭味總是令我毛骨悚然,我完全無法理解人怎麽能生活在那種臭味中。


    我說我因為進了可以從老家通學的短大,所以從來沒有離開縣外,大林便說:「我大學念的是橫濱的學校。」他說他是新年的長距離接力賽跑中常聽到名字的某私立大學畢業的。


    「橫濱嗎?真想去看看。」


    我反射性地附和說。我很喜歡橫濱,念短大的時候,我和朋友不惜砸錢訂了還不錯的飯店,一起去參觀紅磚倉庫和外國人墓地。從移動的電車中看到的港未來站的摩天輪燈光浪漫極了,出現在都會之中的遊樂園燈光真是時髦洗練到了極點。


    「那下次我們這群人一道去吧。我可以當導遊喲。我知道很多中華街好吃的餐廳。」


    「真的嗎?一定喲!」


    我迴以社交辭令,沒想到大林立刻拿出手機,遞出趴睡貓咪的桌布畫麵說:「告訴我手機號碼跟電子信箱。」我望向朋繪求救,但她跟別的男人聊得正開心,沒有看我這裏。一個穿作業服的男人正在為她倒啤酒。


    「我的電子信箱很難記。」


    「那你知道怎麽紅外線傳輸嗎?」


    「我知道怎麽接收,可是不會傳送。你可以教我,我再傳給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我們交換手機號碼的樣子。大家都喝醉了,對我們毫不關心,這對我而言是唯一的救贖。我從大林的手機接收了電話號碼和電子信箱,把手機收進皮包的時候,大林叮囑說:「一定要連絡喲。我等你。」他還故意小小聲地、佯裝輕描淡寫地對我低喃,光是這樣,我就覺得被壓得疲憊萬分,沉重極了。


    迴程的車中,朋繪用爽脆的聲音說:「真無聊的聯誼。」「嗯,謝謝你陪我來。」我微笑著道謝,其實好想找她商量。也就是不小心拿到大林的電子信箱,還有接下來非迴信不可的事。


    可是我不甘心又被她當成傻瓜看。每次被她批評我太認真、太軟弱,我就想迴嘴說才不是那樣。我隻是想要合宜適切地處理。我隻是不想被人當成不知禮數的女人。今天喝酒的帳單全是男人付的。既然人家都請客了,我也不能不知感恩。


    我想了篇冷漠又簡短的內容,好盡量讓對方看出我沒那個意思。因為好像會帶給對方希望,所以我不敢立刻迴信,但其實我好想快點迴信了結這件事,不過我還是等了三天才傳簡訊給大林。


    『上次多謝你們招待。今後如果有機會在公事上碰麵,還請多多關照。』


    我沒有使用笑臉圖案,也不忘加入「公事」兩個字。我以為這樣就可以結束了,沒想到一下子就接到了迴信。


    『上次喝得超開心的。我們都是當地人,而且也都喜歡橫濱跟貓,共通點這麽多,真令人吃驚!下次要不要好好一起去吃頓飯?市內有家叫橡實屋的牛排館,很好吃喲。上次你好像是開車去的,所以沒喝酒,但其實你也能喝對吧?跟我說一聲的話,我可以開車去接你。迴程的時候車子再請人開就行了。自從取締酒駕變嚴格後,代客駕車就變得很便宜了。到我家大概隻要三千圓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拿手機的手脫力了。


    看這樣子,又非得迴信不可了。這人怎麽遲鈍成這樣啦?我憤恨地想,這次也隔了一天以上,寫了更簡短的迴信:


    『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沒辦法跟你去吃飯。對不起。』


    『不用客氣啦!等你有時間,什麽時候都可以,有空的當天也行,打電話給我吧。如果我正好在忙,會直接跟你說的。周末的話有空嗎?我隨時可以帶你參觀橫濱喲。』


    還附了一張貓的照片。


    底下鋪的毯子起了一堆毛球,沾滿貓的白毛,肮髒的細節看得一清二楚,令我無法直視。我闔上手機,心想這種內容的話,不用迴信也行,便放下心來。


    可是過了一陣子,明明我沒有連絡,對方卻又傳簡訊來了。又附了貓的照片。跟上次的照片不一樣。


    『其實今天是我家小空的生日。小空是無人期盼下出生的小貓,我把它撿迴家的日子,它不停地發著抖。今天應該也不會有人為它慶生,不過如果你願意,當你今天有機會看到天空的時候,請對著天空對它說聲「生日快樂」好嗎?我撿到它的日子,也是像今天這樣的大好晴天。』


    沒女人緣的男人們為什麽老愛寄些貓啊狗的照片呢?


    女人隻要看到小動物或小孩子,就非得無條件地稱讚「好可愛」嗎?我也不喜歡小孩。每次去結了婚的朋友家玩,看到在旁邊吵鬧的小孩就覺得煩死了。如果說出口,會被視為冷血心腸的家夥受到責備,所以我絕對不會說出口,但其實我真的覺得很受不了。


    大林寄來的簡訊後來也都是那個樣子。我不曉得多少次想要找朋繪商量。


    我也想過完全不要迴信算了,但邀我去聯誼的石蕗町的互助業務負責人現在頻繁地出入事務所。我不確定大林有沒有告訴他我的事,但我沒辦法完全忽視大林。因為大林說不定會在哪一天調到互助部門去,在公事上有往來。我就像最早邀請吃飯的信那樣,隻對明確期待我迴信的簡訊,迴以最低限度的簡短內容。


    在工作上犯錯,或是心情疲倦時,我也會非常偶爾地想起大林的臉。事實上,隻見過一次的大林相貌平凡,即使試著去迴想,印象也不是那麽清楚。有時候我也會好似懷抱著希望,要自己相信或許大林的相貌沒有那麽不堪入目。


    我期待他邀我去橫濱的簡訊會因惰性而越來越低調,沒想到出乎預期,簡訊攻勢日趨強硬。我隻是不想當一個沒禮貌的人,然而對方那種見縫插針、得寸進尺的態度幾乎快讓我崩潰了。


    我會答應他的邀約,是因為我想把這沒完沒了的狀況做一個了結,還有想要再確定一次隻有依稀印象的大林相貌,好好看清我和他今後究竟有沒有交往的可能。


    4


    看到在會合地點現身的大林,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好久不見!」


    舉手的動作很笨拙。身上的毛衣胸口不知為何大大地印著「lemon」。不是任何品牌名稱,而是意義不明的英文單字。如果是全素麵的或許還好,不過大林的長相跟第一次見麵時比起來,不好也不壞。看到他的臉一眼,我登時全想了起來:沒錯,他就是這副模樣。


    我們直接在橫濱車站會合。我謊稱前天我要先去橫濱找嫁去那裏的朋友。因為要和大林一起兜風那麽長的一段路,實在令人卻步,而且在平常活動的範圍內共同行動,不曉得會被誰看到。


    「那我們走吧。」


    才一見麵,他就跨步走了出去。在簡訊裏話那麽多,實際見麵,卻連正眼也不瞧我一眼。難得大好假日,為什麽我卻得轉搭電車大老遠跑來這種地方?看到大林那體態醜惡的窮酸背影,我忽然覺得自己遭到極不合理的對待,不曉得該往哪裏發泄這股怨氣才好。


    大林好像是開車來橫濱的。他說他把車子停在出社會後每次來橫濱都會光顧的廉價停車場。


    「那裏離市中心很遠,再迴去開很麻煩,而且橫濱市內的話,搭電車跟公車比較方便。」


    「這樣。」


    住在鄉下,平常幾乎不會搭到公車。一想像大林這種一把年紀的男人抓著吊環在電車裏搖晃的景象,我覺得古怪到家了。不過跟他單獨兩個人兜風的畫麵更令人抗拒。


    前往中華街的電車因為是假日,十分擁擠。


    「住在鄉下真的很麻煩。一過三十,連鄰居都要來管你的閑事。」


    我和大林抓著吊環站在一起,大林徑自說了起來。


    「我媽說是附近的老太婆老爺爺問的,說你們家的兒子既然在公家機關上班,腦袋應該也不差,卻一直沒結婚,是不是身體有什麽毛病?這事還傳了開來。真是的,開什麽玩笑嘛。鄉下就是這樣。」


    大林笑著說,我曖昧地點頭應聲:「哦。」如果這是事實,我也不曉得被附近的街坊鄰居傳得有多難聽。一點都笑不出來。


    「我們那裏的消防隊也是,幾乎每個都結婚了,要不然就是離過婚。從沒結過婚的就剩下我一個。以前大家都說我應該會第一個成家,世事真是難料呢。每次有人結婚就會辦婚宴或婚禮,然後由我們消防隊表演餘興節目,而我總是幫忙慶祝的那個。晚輩都吵著叫我快點讓他們祝賀,可是唯獨這檔子事啊……」


    可能是隨著時間過去,大林找迴了自己的步調,他開始變得饒舌。我敷衍地應和他那讓人聽了都覺得丟臉的大剌剌說詞。但是不管再怎麽後悔,今天一整天都非得和他度過不可。


    「餘興節目都表演些什麽?」


    「這在小姐麵前不好說,不過有個叫新娘檢查的,這是消防隊才有的鬧場活動吧。就是評論新娘某某身材姣好、腰扭起來特別帶勁,新郎某某開起車來技術如何等等,續攤的時候,幾乎都是黃色笑話了。」


    那歪笑的嘴巴讓我渾身爬滿雞皮疙瘩。鄉下男人的餘興節目都很沒水準,我在以前參加的各種婚宴中早就見識過了,實在不該特地再問。嘴上說什麽在小姐麵前不好說,卻誇耀似地談論同伴之間的親密情狀,教人吃不消。或許他自以為是在展現幽默的一麵。


    挑人毛病也隻會掃興,但我又沒辦法像朋繪那樣,興奮地嚷嚷著一起歡笑。我沉默不語,結果他終於道歉說:「啊,失禮了,抱歉抱歉。」但語氣輕浮,一點都感覺不出內疚的樣子。


    一起站在擁擠的車廂裏,我看見大林從毛衣裏露出來的手背布滿了一層濃密的毛。在那麽近的距離,看到畫在上頭似的清楚皺紋及肮髒的皮膚,我覺得站在旁邊的自己淒慘極了。


    途中的車站有人上下車,兩個女生站到我們身後。她們大概比朋繪年輕一些,學生樣貌、打扮入時,手裏抓著吊環,一個正用吸管吸著有星巴克圖案的飲料。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熱中於聊天的她們,就要再次轉向另一邊時,大林突然動了起來。他在她們背後出聲說:


    「同學,飲料可以拿好嗎?萬一潑出來就糟糕了。在車廂內飲食,就不跟你們計較了。」


    「什麽?」


    我嚇了一跳,女生們更是吃驚。大林的鼻息粗重,聲音有些興奮沙啞。透明的塑膠杯裏,冰塊和液體加起來還不到一半高。


    「啊,好。對不起……」


    半晌後兩人應聲,但那聲音怎麽聽都不像是在反省,而是想要避免跟這個人扯上關係。大林滿意地點點頭,默默地離開她們身後,迴到我旁邊,半帶歎息地說:「我看到那種的就是沒辦法袖手旁觀。」


    我覺得臉都要燒起來了。迴頭一看,她們其中一個瞥了這裏一眼,皺起眉頭。我急忙垂下頭去。接下來不用看也知道。我甚至可以一清二楚地想像她們正一臉不快地交頭接耳:「才剩這麽一點點,最好是會潑出來。」


    車廂裏的視線顯然集中在我們身上。大林不僅毫不介意,反倒是誌得意滿,惺惺作態地向我轉移話題問:「對了,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我把肩膀縮得小小的,低垂著頭,不曉得第幾次被深切的後悔灼燒著:我怎麽會答應他的邀約?現在還是去程的電車,我卻已經超想迴去了。好想快點抵達目的地。


    下一站,又有人下車了。


    「坐吧。」大林催促,在前麵的座位坐下,原本跟我們背對背的女生也在對麵座位坐下來了。因為太尷尬了,我又要垂下頭去,結果看到兩個男生走近她們。「啊。」我見狀更是無地自容了。因為車廂很擠,她們之前好像跟朋友分開站。


    她們小聲對男友們說著什麽。我知道他們在看這裏。兩個男生個子高挺,姿勢端正,沒有胡子也沒有皺紋、年輕漂亮的臉蛋正看著這裏。


    我不知道旁邊的大林在想什麽。我再也沒有抬頭看前麵。


    在大林介紹的中華街餐廳一起吃過午飯後,我說:「我忽然有急事。」就算不自然也不管了,我一個人返迴車站。我不記得我是怎麽擺脫想要追上來的大林的。


    迴家的電車裏,我窩囊地放下心想:幸好之前沒找朋繪商量大林的事。


    隔天不出所料,大林傳簡訊來了。


    『你奶奶的病情還好嗎?她突然住院,你一定很擔心。昨天真可惜,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帶你去。真的玩得很愉快,那邊除了肉包跟煎餃以外,幹燒蝦仁也……』


    我看到一半就不看了,認真地思考要怎麽甩掉他。


    我沒有迴信,也換了手機門號跟電子信箱。我完全清醒了。我和大林之間就這樣斷了。


    5


    母親對火災仍心有餘悸,我告訴她今天下班我還會過來,下午先迴去辦公室。


    我再次披上夾克,走進現場的森林一看,大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剛才那兩個後輩,似乎被他交代了什麽事,正蹲在災後現場繼續工作。


    課長還沒有迴來。他是開辦公室的車去吃午飯了吧。


    我站著發呆,看著以前經常在那裏玩的神社,結果聽見穿消防隊短大衣的一個向同伴低喃說:「我說,浴火赤子兄還不退休喲?」


    我偷偷觀察他們的臉。聯誼時沒看到這兩個。他們戴著手套的手染得漆黑,正翻找著什麽東西,被攀談的那個揶揄似地笑道:「才不會哩。他可是把一切全奉獻在這上頭了呢。」


    「拚過頭了啦。浴火赤子兄是單身貴族,除了這裏大概沒有別的歸屬,可是也希望他想想我們這些被拉來作陪的人啊。」


    「而且像今天,他的工作咧?我們是自己開店的還沒關係,可是浴火赤子兄不是公務員嗎……?」


    「聽說他請假。好像是白天過來,等晚上算加班的時間再迴去工作。」


    「真的假的!那加班費不是我們的稅金嗎?公務員可以這樣子嗎!」


    「我看他反倒是對此引以為豪咧。還逢人誇耀他從早到晚辛勤工作,犧牲奉獻。」


    「不愧是浴火赤子兄。」


    我馬上就想到了。電影片名就是大林的綽號。


    我明明應該可以跟他們一起訕笑的,卻窒息似地感到唿吸困難。我離開他們,站在據說昨天火災時從這裏汲水救火的神社大水溝。好久沒仔細看這條溝了,水位看起來確實減少了許多。


    我父親以前也參加過消防隊。當時值勤所還不在這裏。每年到了年底,我都看到父親他們抽掉這條溝裏的水,進行清掃活動。他們的手被冰冷的水凍得通紅,口鼻吐出白色的唿吸,那模樣看了教人心疼,感覺辛苦極了。父親原本就不擅長與人交際,一過了可以退休的三十五歲,便立刻退出了消防隊。


    「啊,辛苦了,浴火赤子兄!」


    迴頭一看,剛才的消防隊成員正在向迴來的大林揮手。在眨著眼睛的我麵前,大林洋洋得意地也向他們揮手,揚聲說:「噢,辛苦了!」


    原來那不是在背地稱唿的綽號,而是當麵這麽喊的。一想到大林甚至歡迎這個綽號,一股異於剛才的窒息感湧上心頭。大林的視線就這樣轉向我。我們對望了。


    我微微行禮。


    明明上午就發現我了,大林卻吃驚地點著頭「噢」了一聲,走了過來。那完全一如預期的態度,讓我打從心底失望透頂。他大概是在等我主動搭訕。


    「笙子,你怎麽會在這裏?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我來進行公共建築物的災害調查……」


    我一邊迴答,立刻就發現這樣的對話毫無意義。


    在初次認識的聯誼上,我就已經說明過自己的工作內容了。我還提到火災時我們會前往現場調查,製服在上次的火災現場染上濃濃的臭味,不得不拿去送洗的事,於是大林也用力點頭同意說—火災現場的臭味真的很特別呢。他不可能忘記。


    忽然間,一個想法閃過腦海。


    縱火的是不是就是大林?


    消防隊的值勤所火災。不偏不倚發生在我家正對麵的公共建築物的災害。


    我想起那知名的江戶時代菜攤阿七的故事。阿七愛上寺院裏的小夥計,心想隻要發生火災,就能逃進寺院裏避難,再次見到那個小夥計,因而縱火。這會不會是那個故事的劣化現代男版?


    正因為如此,縱火的目標才會是公共的值勤所。為了在自然的狀態下與換了手機門號和電子信箱的我再會、為了讓我到這裏來。


    背後一陣發涼,全身毛骨悚然。


    大林好似享受著火災這種非常狀況,神采飛揚,用力拉正短大衣的衣襟。今天看不到底下應該俗到極點的便服。


    「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矯揉造作地這麽說的聲音,我覺得是說給他身旁的後輩聽的。那種說法透露出淡淡的男女尷尬。明明實際上我們根本就沒什麽。我無法忍受背後那些團員興致勃勃的觀察視線。


    課長的車子迴到神社森林來了。大林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我迴絕說「告辭了」,快步走向車子。即使背對著,我也知道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背影和腳。被絲襪包裹的腳就好像被煤灰撫摸過一般,被隱含著一股刺人的恐怖力道緊緊繃住。


    6


    值勤所火災一個月後,大林被警方逮捕了。因為他在公民館的倉庫縱火。


    現任消防隊員——而且是公務員這令人啞口無言的醜聞傳遍了鄰近街坊,還沒看到新聞,我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我說你啊,不得了啦。真是的,不敢相信,大林家的兒子居然會做出那種事。小笙,你沒事吧?你沒被他怎麽樣吧?」


    「我沒事。」


    我茫茫然地聽著母親擔憂的聲音。我曾經懷疑過。雖然沒有說出大林的名字,但我叮囑老家的父母千萬要小心火燭還有門窗,而且我也因為擔心,迴家的次數增加了。同時我也開始覺得一個人獨居令人不安。


    可是沒想到……。


    我們的辦公室當然也鬧得沸沸揚揚。朋繪不用說,課長也在現場看過大林一次,更重要的是,被縱火的地點又是公共建築物的公民館。


    「幹嘛偏偏要放火燒那種地方?」


    在說出這樣的話的同事麵前,我顫抖著,確信隻有我一個人明白個中理由。


    根據報導,大林深夜在公民館的倉庫潑上汽油,正準備縱火的時候,被偶然聽見聲響的鄰近居民發現,逮個正著。這次的火災還沒有擴大就被撲滅了。大林也承認上個月的值勤所縱火是他幹的。


    關於縱火的動機,他還沒有透露。


    我心焦地聽著新聞報導。我害怕他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說出我的名字,內心七上八下。萬一他說出來,報紙和電視會以嗜血八卦的態度大書特書這樁男版菜攤阿七的故事吧。他們會把它報導為一個傻男人因為過度思慕心愛的女人而犯下的愚蠢犯罪。


    光是想像,我的胸口就被攪得一團亂。


    媒體應該也會找上我。讓一把年紀的男人為之癡迷瘋狂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魔性女人?朋繪一定也會大吃一驚。因為她也參加了那場聯誼,卻隻有我被古怪的男人單方麵地愛上了。


    想到這裏,我赫然驚覺。


    ——朋繪雖然會嚇一跳,但是如果她知道事情的真相,應該會對我刮目相看。


    午休時間,我們麵對麵吃著便當,我忍不住抬頭說了:


    「小朋,那新聞你怎麽看?」


    問的時候,胸口緊張得怦怦亂跳。


    「我嚇死羅!」朋繪睜著大大的眼睛看我說。「大林不是那時候擺出一副前輩架子,自吹自擂的家夥嗎?坐在笙子姐旁邊那個。」


    「其實後來他一直約我,死纏爛打……。因為是你,我才跟你說的喲。」


    「真的假的!?笙子姐,你告訴他手機喲?」


    「不是,我隻告訴他職場的電子信箱,沒告訴他手機。他都透過互助業務負責人找我。」


    大林因為中意我,透過町公所的互助業務人員傳話給我,想像一下,這說法頗有真實性。盡管不想被知道我們用手機互傳簡訊,還有我跟他一起去了橫濱的事,但又不想再把大林的事深藏在我一個人的心裏。


    「我一直沒有迴複他,結果上次在值勤所火災的現場碰到時,他跟我打招唿說好久不見。」


    「哎喲好討厭,他是要幹嘛啊?」


    朋繪睜大了眼睛。我接著說:


    「他甚至請了假去清理火災現場。」


    「值勤所不是就在笙子姐老家對麵嗎?……好可怕,簡直就像跟蹤狂嘛。欸,難道他縱火的理由……」


    朋繪赫然一驚似地正襟危坐。我急忙搖頭:


    「不曉得。真的不曉得是怎樣,所以小朋,你也不要亂講話喲。」


    「可是那家夥知道笙子姐的工作,而且第二次縱火的地點也是公共建築物不是嗎?他一定是為了想見笙子姐才縱火的啦。嗚哇!惡心死了!笙子姐,你怎麽不早一點跟我說嘛?」


    「因為我很怕嘛……」


    「你最好去跟警方說。」朋繪說。「我再想想。」我搖搖頭。就算放著不管,大林遲早也會自白吧。


    我想起母親的事。


    我沒有叮嚀母親別多嘴,或許她現在正在向鄰居說起我的事,說那個縱火案的犯人是為了我女兒才縱火的。我甚至可以曆曆在目地想像出聽到這話的鄰居表情。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


    「嗚哇,換成是我絕對討厭死了,丟死人了。」


    「咦?」


    「我可以了解你不敢說的心情。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跟那種男人有過什麽,惡,我都不要活了。」


    「什麽有過什麽……我不是說我們沒什麽了嗎?」


    我明明好好地解釋了,朋繪卻隻聽進自己想聽的,教人氣惱。「有嗎?」可是朋繪卻歪著頭否定。「可是絕對不想被人家知道呢。」她又說。


    「那場聯誼之後我聽人說,大林那個人真的是超一廂情願的,被人取了個怪綽號還沾沾自喜,明明沒什麽的事情也拿來炫耀個老半天,沒發現晚輩都是在給他麵子呢。我朋友也覺得他煩死了。」


    「朋友?」


    她說的朋友是誰?朋繪「啊」了一聲,像是懊悔不小心說溜嘴。「那個時候町公所的。」她說。


    「誰?哪一個?」


    「笙子姐知道是哪一個嗎?穿作業服直接過來的,頭發有點長的那個。我跟他交換連絡方法,後來一起去吃了幾次飯,沒想到他人還不錯喲。上次我們還帶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南方溪穀釣魚。我說我隻釣過鱸魚,結果被他笑,我就叫他帶我去。」


    「結果是這樣啊。」


    「咦?」


    「我還以為你沒興趣。你之前不是說那場聯誼有夠無聊嗎?」


    心底陣陣翻攪。我完全沒發現朋繪在那時候跟別人交換手機號碼。當時看起來大同小異的那群男人當中,朋繪居然找到了想要繼續發展關係的出眾對象嗎?隻因為對方穿著作業服,我就連對方的臉也沒仔細看,真是錯了。手心漸漸冒出汗來。


    「你們去釣魚,怎麽沒告訴我?」


    「可是笙子姐不是討厭比你小的嗎?」


    嘴角抽搐,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同時剛才的興奮就像退潮似地,我冷不防清醒了。


    沒什麽。我跟大林根本沒什麽,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隻會像朋繪那樣,隨便聽聽就算了。明明是對方一廂情願地追求我,我卻會被當成跟他有過什麽嗎?


    一想起大林毛發密布的手,背上一陣毛骨悚然。


    我怎麽會把這件事告訴朋繪?我陷入強烈的後悔中。我好想現在立刻打電話迴老家,阻止母親把我跟大林的事說出去。朋繪也是,難保她不會告訴別人。


    上次母親說的跟注冊會計師相親的事,照片上的對象身材微胖,而且老得一點都不像跟我同年,所以我也沒跟人家見麵就拒絕了,但今後爸媽一定還會繼續幫我找對象。到時候萬一被人家誤會我跟大林有什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僅如此,或許今後根本連相親的機會都沒了。


    臉頰熱了起來。


    我明明什麽也沒做,卻感到無地自容。


    迴家的路上,我在超商買下所有報導了大林縱火案的報紙。每一份報紙都還沒有提到動機。內容跟今早的新聞一樣。大林什麽時候會說出來?什麽時候,跟那個男人明明毫無瓜葛的我會變成眾所矚目的焦點?


    我幾乎要發瘋了。


    我讀著每一份完全沒提到動機的報紙,甚至希望他幹脆快點說出來算了。


    我想起大林不肯迴頭看我的短大衣背影。


    明明是他自己要喜歡上我的,怎麽可以不要臉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要把我要得團團轉?專挑公共建築物下手,還縱火燒了兩棟。


    隔天早報刊出了大林縱火的動機。


    〈我想要充英雄〉


    石蕗南地區消防隊團員因縱火焚燒消防隊設施及石蕗町公民館等無人建築物嫌疑被捕一案,搜查人員於十五日透露,身為同町公所自來水課職員的嫌犯大林勇氣(三十八歲)在縣警的偵訊中自白「我想要充英雄」。


    大林嫌犯並表示「隻要發生火災,我們就能出動,可以為當地做出貢獻,受到感謝。我不想害人受傷,所以選擇了沒有人居住的建築物。」


    報導中完全沒有提到我,也沒有提到他一廂情願的愛情。


    我一次又一次重讀,卻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沒有任何地方透露出我的存在。我愣住了,然後感到一股強烈的怒意。


    我揉起報紙,狠狠地砸向旁邊的牆壁。搞屁啊!——我罵道。


    事到如今居然想當作沒這迴事嗎?


    打牆壁的手晚了一拍才感覺到麻痹。我不甘心極了,掉下淚來。那不是為了我而做的嗎?我丟開手中皺巴巴的報紙。或許大林這次說的想要充英雄的動機隻是表麵話,今後也許還可能提到我。或許那個一頭熱的家夥是想要包庇我,免得我被媒體騷擾。可是鋒頭過去以後才說出來的動機,就沒有一開始的衝擊性了。它將會失去衝擊性,隻留下讓我受傷的結果。明明想要讓事情果斷地了結,我卻無法擺脫今後可能會被他提起的懼怕,就這樣被拋了下來。


    今天去職場,或許朋繪會說:「原來大林的動機跟笙子姐沒關係呀。」那個沒神經的女生可能會直接跟我說到這種地步。那樣的話,我隻要淡淡的、貫徹我成熟的態度說:「好像是呢,我也嚇了一跳。」然後從此以後絕口不提那家夥的事。


    為什麽?我咬緊牙關。


    為什麽?為什麽我隻能遇到那種貨色?當時明明就有讓朋繪想要跟他一起去釣魚的像樣男人,為何我卻過不到那樣的對象?今後究竟要怎麽樣才能邂逅那樣的對象?我完全無法想像,一籌莫展。


    啊啊,丟死人了。太倒黴了。我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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