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緝犯推落女子?


    五日清晨六點二十分左右,警方接獲民眾報案,有一女子倒臥在岩手縣盛岡市內的愛情賓館停車場。女子為群馬縣高崎市一所私立高中的美術教師二木未玖(二十五歲),警方研判應是由賓館的緊急逃生梯摔落。二木麵部骨折,意識昏迷,傷勢嚴重。據報案的管理員表示,曾聽到疑似現場的逃生梯傳來男女激烈爭吵的聲音,此外二木的脖子也有被用力掐住的傷痕。與她一起的男子應是傷人後直接逃逸。


    上個月二十五日,芹葉大學的工學院教授阪下元一(當時五十七歲)被發現陳屍於校內,嫌犯羽根木雄大(二十五歲)因棄屍嫌疑遭到通緝,傷者二木就是嫌犯羽根木的前女友。岩手縣警方認為二木的墜樓事件可能與嫌犯羽根木有關,正展開追查。


    案發前日,二木以身體不適為由從任職的高中早退之後,便一直無法連絡上。


    1


    聽到阪下老師遇害的消息,我立刻懷疑是你幹的。


    一旦懷疑,就怕到連一步也動彈不得了。我勉強站起來,到廚房用玻璃杯裝水,水的表麵激烈地搖晃。我雙腿一彎,頹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住一起的母親擔心地問我怎麽了,我隻說「突然頭暈」。


    大學時代有段時期那樣頻繁見麵、親近的阪下老師,為何我會仿佛看著無關之人的事情一樣,透過老家的電視機看到他的死訊?感覺不可思議又古怪,可是我不知道還能再怎麽樣更進一步接近案情,猶豫著要不要連絡以前的研究室同伴,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我好不安,怕是你打來的。


    是矢島傳簡訊來了,我看到畫麵上她的名字,鬆了一口氣,也好似一陣失落。


    阪下老師被人發現陳屍在工學院研究大樓的研究室裏。我腦中浮現學生時代多次前往商量畢業出路和畢業課題的那個地方,但聽說我們畢業以後,研究大樓改建了,研究室也遷到別的地方了。


    所以我無從想像,但新聞說老師的遺體頭部和麵部遭到毆打,腹部被踢踹,脖子被掐住,然後屍體被塞進研究室裏老師用來存放卷得細細長長的製圖表的置物櫃裏。


    隔天教授沒來上課,學生們很擔心,和教務部的職員一起進入研究室,發現了老師麵目全非的遺體。


    置物櫃的遺體前方蓋了一張圖畫紙,就像拉上一塊薄薄的簾子。


    是想要隱藏屍體吧。麵對一動也不動的屍體,兇手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至少拿什麽東西來遮掩住。盡管毫無意義,但兇手或許覺得這樣做,多少有助於掩飾狀況。


    我能想像得出來。如果那真的是你幹的話。我能一清二楚地想像,就仿佛命案發生時我也在現場——甚至錯覺我也在場一起幫你。


    不可能,不可能吧。我想要說服自己,卻沒有勇氣打電話或傳簡訊給你。


    遺體發現幾天後,你的名字在新聞中以嫌犯身分被報導出來。你沒有迴去獨居的公寓,也沒有迴老家,檢警認為你逃亡了。


    那個時候,矢島那些研究室的同學,還有當時認識的朋友也跟我連絡了。


    「你還好嗎?你總不會還在跟他交往吧?」


    「羽根木居然還在大學,嚇我一跳。怎麽迴事啊?」


    我沒有跟他交往,我沒有跟他交往——我迴答。


    我們不可能交往過。


    警方來找我,說他可能會連絡我,我的臉不由自主地浮現苦笑。他才不會來找我,他們在胡說些什麽啊?


    「如果他要連絡,也一定是連絡老家的父母或姐姐,總之他會去投靠的,是他的家人。」


    迴答的時候,胸口痛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唐突的痛幾乎讓我掉下淚來。


    我聽你迤說夢想,也聽你抱怨。我縱容過你。可是我的角色隻演到這裏,你一定連有過我這個人都給忘了吧。對你而言,特別的隻有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我即使一直伴在你身旁,也是算不上數的、可有可無的存在。


    矢島在電話另一頭放心地說:「太好了,既然你們早就分了,我就放心了。」瞬間,雞皮疙瘩爬了滿脖子。


    你被通緝後第三天,我的手機接到一通來自公共電話的來電。


    「未玖。」


    聲音很軟弱。那種軟弱搔弄著我的耳朵。


    我應該覺得萬一你真的連絡就傷腦筋了,然而被你唿喚名字的瞬間,喜悅和懷念等種種感情湧上心頭,壓垮了喉嚨,把我的眼頭灼熱地融化了。


    「對不起。我怎麽樣都想在最後見你一麵……」


    「你現在在哪裏?」


    我壓低聲音問。


    除了見他,我完全沒有想過還有其他選項。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萬一被人看到,就說我打算勸他向警方投案就行了。去見他,其他的全部接下來再想就是了。我滿腦子都是該用什麽借口向公司請假。


    2


    我有夢想,正朝著夢想具體行動,似乎有望在未來實現——在研究室的第一場聚餐時,我就這麽告訴眾人。


    大學二年級的我渾身上下全是夢想,是個不管見到任何人,都隻能拿來與自己和我的夢想——插畫放在一起談論,來估量價值的孩子。


    芹葉大學工學院設計工學係的學生一上二年級,就會被分配到各個老師的研究室。我們圾下研究室有十個男生,三個女生,總共十三人。


    雄大主動找我攀談,是第一次聚餐過了快半年的時候。


    「二木,你對自己很有自信對吧?」


    被那雙帶灰的沉穩瞳眸注視的瞬間,我失聲無語。


    研究室成員聚餐時常去的那家店位在住商大樓的三樓,可以出去頂樓。每當厭倦了老是談論一成不變話題的聚餐氣氛時,我經常會一個人去頂樓抽煙。


    「自信?」


    「我聽說你在做職業插畫工作。」


    的確,我曾經在雜誌的連載單元畫過半年的插圖。第一次聚餐時我說出這件事,每個人都同聲稱讚「好厲害」,但很快就沒興趣了。我現在很後悔說出這件事。


    那是因為我高中的同學剛好在出版社打工,透過這樣的關係,我才能爭取到那份工作。自己的插圖出現在知名女性雜誌讓我高興極了,把大家央求「讓我們看看」的客套話當真,把雜誌帶到研究室去。雜誌的發行月份當時就已經不是最新一期,而是過期了快半年,讓我覺得丟臉極了。每次迴想起自己當時誌得意滿地炫耀的模樣,我就感到懊悔,覺得大家內心一定對這樣就自謝為職業插畫家的我訕笑不已。後來就算我向出版社毛遂自薦,或是架設網站征求案子,下一份工作也完全沒著落。


    頂樓隻有雄大和我兩個人。印有店名的薄毛巾就像運動會的萬國旗般成排晾在夜空下。


    「曾經實現過夢想的人,今後不管做什麽,都能明確地擁有去實現的願景對吧?我也有夢想,所以我想聽聽像你這樣成功過的人的意見。」


    我把挾著香煙的手拿開唇邊仰望他。雄大的反應異於至今我在大學遇到的任何一個人。


    「羽根木,你的夢想是什麽?」


    雄大默默地把還剩下一半以上的煙揉熄在煙灰缸邊緣。對他而言,他的夢想就是那麽重大,無法輕易說出口吧。隔了段十足的空檔後,他小聲迴答:


    「我想當醫生。設計工學本來是我的第二誌願,可是一進大學,我就在考慮要重考醫學係了。明年我就要休學重考。」


    天空散布著淡淡的星光。他看著我,展顏微笑。


    「我連我爸媽都還沒說。你是第一個。」


    衝動跳過好幾個階段,突然直擊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休學。我不要他離開我身邊。明明我們今天才差不多是第一次說話,我是怎麽了?盡管這麽想,我卻克製不住那股情愫。


    我以前就一直覺得他長得很漂亮。


    雄大不是引人注意的類型,話也不多,在研究室的男生裏麵,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以外的女生也都說他「怪怪的」。


    「仔細看是長得滿帥的,可是跟他兩個人獨處,實在不曉得能聊什麽。」


    可是她們一定也都在意過雄大,否則根本沒必要像這樣事前牽製。


    雄大纖細白皙的臉孔就像人工雕塑出來的藝術品,端整清洌。帶灰的瞳孔、鷹鉤鼻的線條看起來有點不像日本人。雖然不會散發出眾的存在感,但一旦意識到,就無法移開視線,雄大就是具備這種危險的魅力。不論喜不喜歡,眼睛自然就會追著他跑。漂亮的容貌就是這樣的。


    雄大說想看我的畫,我們下次約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廳見麵。不同於大部分學生都在大學附近租屋,他的住處位在一站以外的靜謐住宅區。


    我遞出檔案夾,他放在桌上翻著。他的視線在我的畫上移動時,我覺得比被職業編輯批評時更要緊張好幾倍。


    「我的夢想是有一天要出版繪本。」


    檔案裏有幾頁是簡單濃縮繪本故事而畫的意象插圖。


    「這樣。」


    雄大靜靜地闔上最後一頁。


    「希望你的夢想能實現。」


    雖然不是敷衍,對我的插圖卻也沒有半句感想。


    店內的牆壁昏暗得仿佛染上了咖啡的色澤與氣味,芹葉大學的學生隻有我們兩個。對學生來說,這裏的價錢實在太貴了。而且我甚至無法明確分辨出眼前的咖啡跟平時常喝的學生餐廳的咖啡有何不同。


    舀起一匙寶石般的褐色冰糖,在杯中攪勻。雄大喝的是黑咖啡,他用熟悉的動作將杯子送到口邊。


    「我不想太花錢,可是實在不想委屈自己去喝難喝的咖啡。」


    他說,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進大學以後,看到身邊每一個人都思考停滯,一直讓我很煩躁。大家原本應該都有夢想或理想的,然而進了大學,就覺得滿足,止步不前了。隻知道短視地解決係上的功課跟眼前的問題,沒有半個人對未來采取具體的行動。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你的事。」


    心底仿佛被柔軟的火焰慢慢地烘烤著。


    「也告訴我你的事。」


    我要求道,原本靦腆微笑的雄大臉頰突然繃緊了。


    「我的夢想大到無法想像,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有勇無謀。可是我不會放棄。即使進了醫學係,也不是這樣就結束了。我還有更多想做的事。」


    他的眼睛看著我以外的遙遠地方。然後他有些猶豫地把剩下的話吞了迴去。「要是說得更多,你可能會以為我真的瘋了。」他苦笑。


    一想到必須與他變得更親密,他才肯告訴我,明明才第二次見麵,我的心裏又湧上了一股寂寥。


    我才不會笑他呢。被他和思考停滯的大半學生混為一談,我覺得不甘極了。


    3


    雄大的住處是設計公寓的一室。看到水泥裸露的牆壁,還有隔問的霧麵玻璃另一頭的樓梯,瞬間我都快腿軟了。


    第一次進去他的房間,就像他說的,放滿了大學考試的試題集、參考書、考古題等等。不想再重來一次的大考準備。看到懷念的數學公式和古文,我不禁對他現在也仍持續準備應考的毅力讚歎不已。


    「這是我第一次讓女生來我住的地方。」


    看到站在自己房間的我,他狀似不知所措。


    他說不管是高中還是進了大學,他都忙著念書,完全沒想過要跟女生交往。一想到他對女人全然陌生,原本隻覺得漂亮的他突然顯得可愛,成了令人憐愛的存在。


    「你應該很受女生歡迎吧?」


    這不是奉承,而是發自真心的問題,然而雄大卻笑道:「才沒有。」他的微笑率真得令人訝異,好似散發出透明的光輝。


    「我覺得女生都對我敬而遠之。是你太特別了。」


    雖然是借著看插圖、聊夢想這些名目,但我們的距離慢慢拉近了。就像避免撞倒插在沙山上的旗子似地,慎重地、慢慢地彼此摸索,然後我們終於接吻了。


    高中第一次接吻時,嘴唇相觸的瞬間,那過於美妙的感覺讓我的身體輪廓都要融掉了。我期待與雄大的接吻也會是如此,然而笨拙地壓上來的嘴唇觸感比想像中的更硬。我不知道原因是出在雄大,還是我太習慣了。


    貼在一起緊閉著的嘴唇另一頭,雄大正屏住唿吸。我主動伸出舌頭,他突然輕聲尖叫「等一下」,遠離了我。


    「這是我的初吻,就突然舌吻,太過分了。」


    他用泫然欲泣的聲音說,往後躺倒下去,歎了一口氣。


    我已經告訴過他我以前交過男朋友了。在近處看到的雄大的臉,由於是仰躺,印象異於正麵看到的模樣,就連稚嫩的部分,還有修過的眉毛青色的部分都完全顯露出來了。


    雄大用異樣高亢而尖細的聲音,像女孩子般問了句:「要做嗎?」他的眼中浮現責備我的神情。


    「你不想的話就不做。」


    我迴答。比起亢奮,倒不如說有點吃不消。雄大垂著視線,談論夢想時那樣高談闊論的聲音現在卻萎縮著,應道:「我想做。」


    接吻的時候,我發現雄大勃起了。還有他拚命扭動身體想要隱瞞。我可以明確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快到幾乎要衝破胸膛。


    可是能成為他第一個女人的特別感和愉悅帶來的興奮,也隻維持了剛開始的一下子而已。雄大硬到應該連旁人都覺得好似要爆發的陰莖還沒有插入,就已經軟了好幾次。即使如此還是勉強做到最後時,我已經累到不行,一邊拿麵紙擦拭在肚皮上反光的腥臭精液,甚至心想如果每次都這麽累人,我再也不想跟這個人做愛了。


    可是下一瞬間,雄大把手伸向我的頭發,摸了摸我的頭。


    抬頭一看,他深情款款地看著我。「突然覺得你好可愛。」他太過直白地向我坦白,然後吻了我。


    我微微睜眼挪開身子,雄大問:「你沒高潮吧?」我一時不明白他在問什麽,「咦?」地歪起頭,結果他粗魯地按住了我的手臂。


    「不用了啦,不要啦。」


    雄大野蠻地把指頭插進我體內,摩擦我的性器,但我隻覺得痛。即使出聲抵抗,他也不肯罷手。腦袋就像炭酸泡沫融化似地,白色的黑暗滋滋擴散。我漸漸地弄不清自己被做了什麽,腦袋一片朦朧。明明一點都不覺得舒服,然而那淡淡的一瞬間裹住腳尖似地造訪,我的聲音停了。這是我第一次像這樣高潮。


    「嚇到了?」


    雄大停手俯視我的眼睛,開心地問。我答不出話來。被觸摸的部位因為他放開手,又開始感到陣陣刺痛。


    「你沒想到能被我弄到高潮吧?……難道你開始擔心起我其實是個花花大少了?」


    他看起來打從心底覺得自豪。


    「難道這是你第一次高潮?聽你之前形容,我一直覺得你以前的男友一定是那種自己射了就滿足,草草結束的家夥,我討厭那種的。」


    可能是確信自己占了上風,他的表情越來越明亮。我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鬆了一口氣。」


    「為什麽?」


    「我以為我太積極,嚇到你了。」


    雄大微微地笑了。「我覺得你應該也沒多少經驗。」然後他這麽說。


    「因為你那種舔法,再怎麽舔也射不出來的。我一想到你明明不太懂,卻勉強幫我做,就覺得好開心。」


    我沒有迴答,隻是摟緊了他。他什麽都還不曉得,純真地深信av和雜誌的知識就是一切,那種逞強和虛張聲勢都教人氣憤,然而當時我卻不可思議地好像要深深愛上了。——明明就被我舔到勃起。


    我覺得看起來比我成熟許多的雄大總算降臨到與我相同的地平線,甚至感到放心。


    「考上醫學係以後,你接下來的夢想是什麽?」


    「足球。」


    他在床上這麽迴答時,我甚至忘了眨眼地迴看著他。如果他再晚一拍才繼續說,或許我已經反問出聲了:「啥?」可是雄大的表情嚴肅極了。「等我考上醫學係,我要認真以日本代表為目標。我現在不管做什麽,隻要稍微鬆懈,就會被考醫學係的事還有對將來的不安搞得全身緊繃,可是隻有足球不一樣。隻有踢足球的時候,我打從心底覺得開心。可是運動選手的壽命都很短,所以實現足球夢以後,接下來我要全心當醫生。——等到我當上日本代表,我打算把我連女友也沒交,全心投入念書和足球的過去告訴大家。我準備親吻冠軍獎杯,宣布:『我一直把我的初吻保留到這一刻!』」


    他的微笑即使在這個時候也美得無懈可擊。


    「我的臉長得也還算普通,就算說我把初吻留給獎杯,也不會有人認為我是因為沒有女人要才沒交女朋友吧。——不過我剛才跟你接吻了。」


    「你現在也在踢足球嗎?」


    「嗯,體育課的時候。」


    大學選修課的體育課一星期隻有一堂。我幾乎是目瞪口呆,感覺剛才還身體相連的他突然又變得好遙遠。是一種把在海上漂流的他拉過來,不知不覺間對方又浮遊到天空去,捉摸不定的心情。


    湧上心頭的是憤怒。


    為什麽他不能把夢想局限在我也能一起沉醉其中的範圍裏?他說「遠大得瘋狂」的夢想,還真的簡直是瘋了,太過分了。


    「會想當醫生,是因為當醫生在經濟上能獲得富裕的保障,我認為這也是為了投入想做的事情而必要的基礎階段。」


    雄大的口吻越來越甜美,完全就是沉浸在美夢當中。夢想或許是一種信仰。看到他安詳而毫無陰影的表情,令我這麽想。


    「比方說,你說你想出版繪本,可是隻要當上醫生,也可以等到上了年紀以後再畫吧?選擇當醫生,就是為了在人生中得到這些全部。」


    「你想畫繪本嗎?」


    我反問,覺得自己的夢想被輕賤了,他微笑著說:


    「如果要出書,我比較想要寫小說或比較長的文章,這也是我想實現的目標之一。」


    做為一個立誌當醫生的人,或許這比抒發食古不化的正義感或薄弱的倫理觀要來得好。——我想要這麽去想。他說的「經濟保障」,意外狠狠地摑了應該賺不了什麽錢的我的夢想一巴掌。


    環顧大學校園內,到處都是情侶。我們當時是大學二年級生。不是在係上認識,就是在社團認識,否則就是朋友介紹認識,每個人都盡情享受屬於學生的樂趣。若說不覺得寂寞是假的。我和雄大頑固地堅持用隻有自己才懂的語言溝通,是完全不肯理解周圍話語的一對異鄉人,出於寂寞而依偎在一起。


    剛開始交往一陣子後,雄大就告訴父母他要準備考醫學係,想要休學。他的父母很困惑,說服他先把設計工學係念畢業怎麽樣?


    「我覺得就算從芹葉大學現在的研究室畢業,也找不到什麽像樣的工作。」


    深夜,在我的房間,雄大與父母對話的電話內容,有時會讓同一個研究室的我胃部揪緊發疼。


    我也正為了沒有著落的插圖工作沮喪不已。即使沒有成果,我仍然能夠繼續向出版社毛遂自薦,還有參加插畫比賽,我覺得都是托雄大的福。隻因為心懷夢想而在他的心中占有特別的一席之地的我,除了繼續追求夢想外,沒有資格繼續當他的女友。我不想被他瞧不起。


    不要休學,繼續留在研究室怎麽樣?即使被父母勸說,雄大也猶豫了好一陣子。結果發生了意外的事。他抱緊了我說:「可是見不到你,我會寂寞。」


    我好開心。


    我不認為我的存在是他的一切,但他決定要和我一起從芹葉大學畢業,然後我們就像許多在外租屋的情侶那樣,窩在彼此的家裏。


    雄大隻知道自己清潔無菌的世界。他經常無意識地說出讓我開心,或是狠狠刺傷我的話。


    係上考試結束後,我提筆創作擱置已久的繪本。我把作品交給雄大請他看看,他為難地縮迴身子說:


    「你放在那裏我會看,可是我應該不會馬上看。上次你拿給我看的時候,我覺得你的文章滿幼稚的,然後我就讀不下去了。如果你覺得受傷,對不起喲。」


    他關懷似地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撫摸著我的背。我的身體從感覺到他體溫的部分開始變冷。


    「幼稚?」


    「可是不管內容怎麽樣,你朝著夢想努力的態度我很尊敬。我覺得很棒,我會為你加油。雖然我個人覺得不行,不過讀繪本的人或許會喜歡你的那種風格,喏,電視節目也是啊,我覺得很無聊,幾乎都不看,可是世人不都很迷電視節目嗎?」


    他說的世人,指的是平凡、庸俗的這類「世人」。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對不起。」他對我微笑說。


    「我爸媽跟我姐都說我這種個性絕對不適合當上班族。因為我實在不會撒謊,還有拍別人馬屁。」


    即使如此還是喜歡這個人的自己真教人怨恨。


    我對我的畫有自信,也珍惜自己的夢想,可是既然雄大這麽說,那也沒辦法——我這麽安慰自己。我想要男朋友,也想要可以依偎在一起入睡的伴侶。


    我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雄大的夢想實現,我就會有個醫生男友,或是受惠於他所說的經濟保障。


    如果形容為夢想不知何時超越了他本身,或許會中聽一些嗎?


    學生時期黏在一起的兩年,就是這樣的光陰。「喜歡」,就是這樣一種惡魔般的感陪【。


    4


    阪下教授會注意到我,或許是因為我不像其他女學生那樣明顯地化妝或注重打扮。我的長發隨性地留長,學生時代也幾乎不穿裙子。鞋子幾乎都是運動鞋。


    其他的大概就是我在畫圖,還有對其他人義務性繳交的作業,我會多花一點心思去做。此外我為了讓學生時期的經驗在工作派上用場,常向教授借書,並且每次都附上簡短的感想。我不記得自己有什麽突出的表現,但這些事一點一滴地讓教授對我的印象變好了。


    剩下的大概就是煙和酒。


    其他女同學碰巧都不會喝酒,也不抽煙,所以在教授心裏,就我一個人符合了他印象中的典型樣板。從這個意義來說,圾下老師是個很學者的人。


    「不怕酒也不怕煙,而且總是在跟男生議論某些話題,二木同學真是厲害。」


    聚餐時我聽到教授高興地這麽說,心想原來在老師心目中我是那個樣子的,決定讓這個印象就這樣維持下去。實際上扣掉研究和實習,我在研究室幾乎沒有跟除了雄大以外的男生私底下說過話。


    「阪下老師把二木當成愛徒羅。」


    「二木,昨天發的資料信封袋裏麵,有沒有教授家的備份鑰匙?沒事吧?」


    其他同學常這樣調侃我,但大家的語氣都很輕鬆。教授還單身,但個性認真到了極點,是那種除了做研究和學問以外,對其他事情都沒興趣的類型。


    阪下教授不知道我和雄大交往的事。或許一直到最後都不曉得。這在學生之間是公然的事實,但學生在教師麵前巧妙地隱瞞自己的關係,視揭發為禁忌的氣氛,一直到高中都是如此,大學也沒有什麽不同。


    三年級近尾聲的時候,學生的話題大半都被研究所考試和求職活動占據了。每次聽到同學穿著套裝去拜訪哪裏的畢業學長姐、去索取資料的話題,我就想掩住耳朵。一想到學生生活早已過了折返點,我就覺得快要窒息,逃避似地投入繪畫。


    「個性太強烈了。」也是這個時候,我毛遂自薦送插圖去出版社時,被編輯這麽批評。


    我視為畫風長處的筆觸,被看作是會引來好惡兩極評價的特殊作風。編輯說,要成為一個全方位插畫家,這是個致命傷。


    我不服輸地卯起勁來,畫出極力壓抑編輯指出的獨特作風的畫作,然而完成一看,卻是毫無特色、空洞的庸俗作品。繼續畫圖漸漸讓我感到痛苦。可是我沒有其他長才了。我不斷地重複單調的作業,畫出一幅又一幅作品,這個時期也是我人生中最拚命推銷自己的畫作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教授打電話來了。


    「二木同學,你這陣子偶爾會遲到對吧?你是什麽意思?」


    以為肯定沒什麽事而接起的電話卻傳來冰冷的聲音,我麵色蒼白。被同學說是教授的愛徒,一直是模範生的我,隻是這樣就嚇得仿佛天地倒轉過來。腦中一片暈眩。


    遲到的不隻我一個。


    阪下研究室的風氣原本就很隨便,一方麵也是因為要考研究所的學生沒有其他研究室那麽多,已經開始求職活動的三、四年級生,很多人課都開始了才進教室。


    像今天,我坐下以後,課都上完一半了,矢島她們才兩個女生一起進教室。——阪下老師也像這樣打電話給她們嗎?


    過去不斷被貼上的「愛徒」標簽,讓我背脊發冷並剝落下來。老師一定隻打電話給我一個人。「愛徒」就是這個意思。


    用力忍住想要辯解的衝動說出來的「對不起」聽起來好遙遠。


    「這陣子我忙著求職活動,結果遲到了……。真的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


    「我不是想聽對不起還是抱歉,我是問你是什麽意思?」


    「我想我利用了老師對我的關照……」


    「這樣我很累你知道嗎?要是有人晚到,我不是又得再重講一次前麵講過的內容嗎?」


    教授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喝醉了。或許是在晚酌的時候喝著喝著,突然再也無法壓抑先前一直忍耐的氣憤了吧。


    「你在大學以外要做什麽都沒關係,但我的課要確實遵守時間過來,這是我跟大學還有你之間的契約吧?我也是像這樣在過去各種競爭中脫穎而出,走到現在這一步的。」


    我聽著論點偏離,沒完沒了的牢騷,一個勁兒「是、是」地應著聲,明明對方又看不見,卻不斷地點頭答應。我覺得丟臉極了,都快哭出來了。


    「我也會提醒你之外的其他同學。總之你今後要留意。」


    這時電話另一頭的教授不知為何突然笑了。那甚至不是為了緩和尷尬,而是「嘿嘿嘿嘿嘿」,不小心泄露出來般的邁遢笑聲。一想像起那鬆垮的嘴巴,明明過去不管被任何人調侃都沒有動過那樣的念頭,現在我卻突然在教授身上感覺到濃烈的男性氣味。


    我掛了電話。因為打擊太大,完全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了。桌上吃到一半的蕃茄罐頭燉雞肉顯得滑稽,連一口都不想動了。


    那天我把發生的事原封不動地告訴來我住處的雄大。我自己也還沒有整理好心情,隻是想要說出口來,圖個平靜。聽完之後,雄大一本正經地坐到我麵前。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對你來說可能很嚴厲,可以嗎?」


    「嗯。」


    「遲到是你不對。你也有錯。我們研究室在這部分確實是太鬆散、太隨便了,但遲到的確是違反禮節的行為。阪下老師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嗯。」


    這我自己也很明白,我想聽的不是這種在傷口上撒鹽的話。就是因為即使明白,我還是不曉得該如何排遺心情,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在研究室裏,雄大的確一次也沒有遲到過。可是我想聽的不是這種高高在上的訓話。


    「明天怎麽辦?」


    在課堂上會碰到阪下老師。「像平常那樣就好啦。」雄大應道,仿佛已經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滿不在乎地吃起我煮的晚飯。「有點淡。」他催道,而我連答腔的力氣也沒有,把醬油瓶遞給他。


    我極力表現得跟平常一樣,不想把電話的事告訴其他同學。教授在早上的教室看到我,別有深意地微微點頭,隻說了聲:「早。」老師什麽也沒說,我覺得得救了。原本我內心七上八下,擔心教授過了一晚,酒醒之後會不會跑來向我道歉。即使是道歉,重新挑起這個話題還是令人尷尬。


    矢島今天也遲到了。雖然遲到的不是我,我卻膽戰心驚,然後怨恨起她來。昨天我才碰到那種事,拜托她不要又惹教授不高興好嗎?然而教授並沒有警告她,隻是淡淡地繼續上課。


    下課的時候,矢島和其他學生一邊嬉鬧一邊收拾東西時,教授出聲喚道「矢島同學」。


    來了。


    我預期到接下來的緊張時刻,忍不住屏住唿吸,教授說了:


    「你最近常遲到,要準時來上課啊。」


    「啊,好~」


    矢島尷尬地苦笑,點了點頭行禮。然後她就這樣別開臉去,準備和其他同學離開。教授也沒有再叫住她,轉開視線。


    我愣住,內心無法處理剛才那一眨眼就結束的對話。準備離開講台的教授雖然沒有看我,但顯然意識到我。


    他已經滿足了。


    昨天對我發泄一通,得到滿足,今天他已經不再把遲到當成問題了。然而還是叮嚀了一下矢島,是因為顧忌我的目光。


    好不甘心。可是我什麽也不能說。因為我已經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麽沒道理。發現老師的缺點,一一點出來抨擊的稚氣,我的內在已經沒留下半點了。老師說穿了也不過是人。


    忽然間我聽到:「這太說不過去了吧?」我以為我在無意識中把話給說出口了,連忙抬頭,可是聲音不是我發出的,而是站起來直盯著阪下教授的雄大說的。


    我吃驚,啞然。直到這一刻以前,雄大對教授來說,應該隻是眾多的學生之一。雄大不是不認真的學生,但他因為把考醫學係擺在第一位,所以從來沒有認真投入正課的研究內容。不論是好是壞,雄大都沒能引起教授的注意。


    「雄大。」聲音來到喉邊,實際上我卻沒有勇氣叫他。阪下教授發現那句話是針對他,訝異地蹙起眉頭:


    「什麽東西說不過去?」


    「老師警告遲到的方式。圾下老師昨天晚上特地打電話給二木同學,為遲到的事罵了她將近一個小時對吧?相較之下,老師剛才對矢島同學的提醒會不會太輕了點?」


    矢島她們在教室門口停步看向這裏。阪下老師的臉一眨眼漲得通紅。他神色淩厲地瞥了我一眼。


    「聽說老師把教師和學生的關係比喻為契約,那麽這個契約應該要對在場的每一個學生平等發揮效力才對吧?……雖然我不知道罵學生算是偏心,還是不罵學生才算偏心。」


    雄大的語氣宛如陳違自明之理般頭頭是道,順理成章。


    成為學生矚目焦點的教授不悅地撇下一句「夠了」,然後順便似地說:「矢島同學,等下到教師室來一下。」


    教授離開以後,矢島和其他學生走過來我這裏。矢島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而是擔心地問我:「剛才羽根木說的是真的嗎?」我微微點頭。「老師怎麽那樣啊?真過分。」有人說。


    「什麽跟什麽,那等於是二木代表我們挨老師罵了不是嗎?隻有二木一個人被罵,太可憐了。」


    我處在一股奇妙的浮遊感中,迴應著這些聲音:我沒事,沒關係,我沒放在心上。


    「啊,真討厭,我也得去挨頓罵了。」矢島喃喃道,有人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是真的遲到得太誇張了啦。」


    我聽到一個男同學說:「你好敢喲。」這時雄大也沒說什麽,隻是偏著頭說:「會嗎?」他對老師的指正,並不是出於任何心機或目的。他以驚人的坦蕩,活在潔癖的世界裏。


    「剛才謝謝你。」


    離開教室後我說,雄大淡淡地微笑。他似乎連自己誇張地迴護了我的自覺都沒有。他隻說:「因為我覺得老師那樣太說不過去了。」


    雖然雄大跟我同年,我卻覺得他像個弟弟。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我聽人說他形容我「像自己的妹妹」,感到意外極了。或許我們對彼此的看法就是這樣的。


    5


    雄大沒辦法畢業,是他自己的責任。


    升上大學四年級,周圍更熱中於討論出路的時候,雄大又跟父母起衝突了。畢業課題的問題越加具體,他就越堅持要立刻休學準備考試。不是隻差一年了嗎?不是說好等畢業再應考嗎?父親試著說服,雄大對著電話粗聲怒吼:


    「可是弄畢業課題需要非比尋常的勞力啊!何必把時間浪費在人生不需要的事情上!」


    父母不同意他休學,雄大很不高興。「我今年就要報考醫學係。」他說,把畢業課題的準備丟在一旁,報複父母似地更加投入應考準備。


    「隻要有東西交出去,就可以畢業吧?反正我要去讀醫學係,現在工學係的畢業成績不好也無所謂。」


    他的正論隻能在他狹隘的常識和經驗裏發揮功能,我勸他應該認真準備畢業課題才對,卻被他忽視了。


    我在任教於故鄉群馬縣國中的母親建議下,參加了母親朋友任職的私立高中教員錄用考試。


    我並不是放棄了遲遲無法萌芽的插畫家之路。其實我原本打算現在開始拚命念書考研究所的。隻要進了研究所,得到學生身分的保障,我覺得就可以拿它來當繼續畫插圖的理由。


    母親開出條件,要我先去考考看,如果沒考上那所高中的教職,上研究所的學費可以再看看。


    美術教師的證書,我一上大學就自己修課設法取得了,希望能在將來加一點分。我在大學市內的合作學校與立場相同的學生進行教育實習。實習的那個月,對於平常懶散慣了的我這個學生來說相當難熬。


    為了雜務和教材製作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實習生同事靦腆地亮出用excel製作的教材表說:「我男朋友幫我做的。」我好羨慕,請雄大也幫忙我。


    「可以是可以啦。」


    顯然在提防我要提出什麽要求的雄大用不耐煩的口氣問:「那我要弄什麽?什麽時候怎樣弄?」明明剛才還在房間裏麵玩電動。我這麽一說,雄大便吼了起來:


    「那是我自己的時間好嗎!就算我看起來像在玩,那也是決定好的散心時間。不管是用在準備考試還是用在大學功課的時間,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規劃好的,你插隊占用人家的時間,還抱怨什麽!」


    「對不起。」


    我乖乖道歉,為拜托他而後悔。


    原來雄大跟我的實習同伴的男朋友不一樣,沒有時間可以分給我。不是物理上沒有時間,而是心裏根本容不下我。


    雄大是一個絕對不能委身依靠的情人。我得用自己的雙腿前進才行。


    教育實習非常快樂。有些人是真心想成為老師,也有些人像一開始的我一樣,隻是為了拿個教師資格而來。


    沒有人像我和雄大那樣擁有特出的夢想,但是和他們談天很愉快。當我犯了錯,而大家不求迴報地協助我挽迴時,我打從心底感激,覺得人的善意和親切竟是如此美好。


    我和雄大竟指著這些人,說他們思考停滯嗎?他們不也是腳踏實地,想望著自己的夢想罷了嗎?我覺得過去虛張聲勢地隻執著於插圖的自己既渺小又膚淺。


    我考上了原本隻打算姑且一試的教職,拿到了美術教師的內定資格,但決定之後又猶豫了。我真的打算迴鄉下嗎?隻是上了大學,離開父母身邊幾年,我已經無法想像在家鄉的生活了。雄大隻說「隨便你」。最後推了我一把的,還是母親的話。


    「如果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就一邊工作一邊努力吧。築夢也要踏實啊。」


    我害怕可能會被雄大輕蔑。可是那時候雄大滿腦子隻顧著自己的出路,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


    那一年,我為他的畢業課題出了很多力。應該討厭浪費人生的他,看在旁人眼中,做的卻淨是些浪費人生的事,真不可思議,而且諷刺。


    升了四年級以後,他也繼續去上應該是一、二年級生才上的選修體育課,在足球賽中右腳複雜性骨折了。拖著誇張的石膏腿和拐杖迴家的他,咬著指甲,抓著頭發,大歎:


    「我要怎麽辦才好?居然沒辦法踢足球了。足球是我人生的一切啊。」


    受傷的腳隻要幾個月應該就能走了,但如果要完全恢複原本的狀態,好像遲早都得接受手術。


    「手術等我考上醫學係再說了。」他索然無趣地歎息。


    同屆的的阪下研究室同學裏,隻有雄大沒有拿到畢業需要的分數。


    從那個時候開始,阪下老師和雄大的關係正式變得水火不容。為什麽不讓我畢業?我到底哪裏不好了?每次去教授的研究室,雄大就跟老師大吵。與父母講電話時也好幾次冒出「我要告他」的話,讓我驚惶不已。雄大不情願地接受留級的事實時,我已經完全準備好要離開大學,迴去故鄉了。


    「雖然晚了一年,但我要一邊準備考醫學係,明年一定畢業。」


    雄大說。


    6


    每個月一次,我在周末拜訪雄大的住處,我們的男女朋友關係就像這樣,後來又持續了兩年。


    我畢業以後,他依然專心準備醫學係的考試,但阪下老師的研究室卻是去得有一搭沒一搭。「事到如今,我不想換去別的老師的研究室,可是也不想看到他。」他在我畢業那年的春天說。那一年的醫學係考試,他落榜了。


    「就算沒畢業,隻要先考上醫學係就沒問題了,真不甘心。」


    雖然曾經受到不合理的責罵,但畢業的時候,我和圾下教授在良好的關係中道別了。畢業後,我去找雄大時順道拜訪大學,教授很擔心他。


    「如果他更常來研究室就好了。他不肯求助,我也沒法幫他。如果你見到他,可以幫我勸勸他嗎?」


    教授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應該完全是出於善意而這麽說的。「好的。」我答道,這麽轉告錐大,但我不記得雄大是怎麽迴答的了。


    漸漸地,我越來越像個高中老師了。


    常有人說教師的視野狹隘,但小小的教室裏,包括學生的家長背景在內,就像個社會的縮圖,我常為此煩惱不已。因為自己開始賺錢,我有了理財觀念,也學會奉陪任性上司的一時興起,還有在組織中不得不的壓抑與隱忍。


    我在職場上碰到的事,雄大大抵都用一句「真辛苦」帶過,然後聳聳肩說:「所以我覺得我沒辦法做那種工作。」


    如果成為醫生,組織與人際關係的複雜與壓力,絕對不是我現在的工作可以比擬的,但我不知道他對這部分的想法是什麽,沒有吭聲。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經常計算起接下來的歲月。


    現在要進醫學係,要花上幾年?畢業要花上幾年?就算順利考上醫學係,畢業也要六年。醫師的國家考試也不一定可以一次就考過。實習兩年,然後,然後……。


    ——二木老師覺得寶井老師怎麽樣?


    同期進學校的寶井是個認真和善的男老師。他教化學,總是穿著白袍。


    感覺出生以後就從來沒有修剪過的粗眉跟底下的小眼睛格格不入,土裏土氣的大鏡片眼鏡與那身白袍的印象加在一起,塑造出一種外星人般的樣貌。然而一拿下眼鏡,又讓人聯想到螳螂那類複眼昆蟲。眼睛之間的間隔太開了。


    ——二木老師會很想結婚嗎?


    認識沒多久,寶井就毫無技巧、開門見山地這麽要求交往。如果跟我交往,未來就有保障羅——我覺得仿佛被這麽暗示,難受極了。寶井完全不是我喜歡的型,但工作疲憊的心,讓我雖然隻是偶爾這麽想,卻因為不過一時軟弱就禁不住動情,而覺得自己很窩囊。


    上司都是上了年紀的鄉下人,似乎覺得把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放在同一個地方,有所發展是很自然的事。寶井老師人很老實,而且有份穩定的工作,以條件來說無可挑剔。寶井或許是被這份自信推動,才向我告白的。


    我想大聲說不是的。


    我笑著閃躲上司們的調侃,好想讓上司和寶井看看我的男友、看看雄大那漂亮的側臉。


    我不屬於這裏。


    我不是想和雄大結婚。我沒有那麽具體的感情,隻是都跟他在一起那麽久了,單純地覺得今後也會一起走下去。


    我第一次動念:如果他肯放棄夢想就好了。


    如果他能把耗費太久的夢想做一個了結,選擇寶井或我那樣踏實的人生,不管是我還是雄大,都不曉得能有多輕鬆。


    我聽身邊的人說過,有些情侶因為一個出了社會,一個還是學生,金錢觀和價值觀都不合了,因而分手。我和雄大也開始出現這種情形了。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有收入的我付帳,或是不去學區的廉價居酒屋或家庭餐廳,而想去更高級一點的酒店。


    持續投稿的我的插圖被登在一本小美術雜誌時也是。


    篇幅很小,而且雖然上了雜誌,那內容也不會立刻為我帶來工作,不過編輯在旁邊評論道:「這是隻有她才畫得出來的溫暖世界」。我在書店看到雜誌,覺得體內仿佛亮起了一盞明燈。我一次又一次重讀那欄文字,迴家之後哭了一下。


    我連絡雄大,他說「恭喜」,幾天以後他說:「每次我去大學合作社,都看到那本雜誌。」


    昨天也看到了。今天也看到羅。


    這是件微不足道、根本用不著放在心上的小事。可是我就是在乎了。雄大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掏錢買下那本雜誌的念頭。


    「我會在新的一期出來以前再去看一次。」


    他詢問雜誌發售日的天真語氣讓我再也忍不住,終於問出口了:「你不買喲?」雄大很吃驚。


    「可是我買了要幹嘛?那雜誌是專門書,很貴耶。出版冊數應該也沒幾本吧。」


    我不知道他對我們的關係感覺到多深的嫌隙,可是提出分手的是他。


    當他用不同於平常的緊張聲音在電話另一頭說「我有事要跟你說」,用不著警戒,我覺得我早就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


    「我們分手吧。我現在這種狀況,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像以前那樣輕鬆地跟你見麵。」


    「如果你念書很忙,像現在這樣暫時不見麵也沒關係。」


    如果他不挽留的話就死心吧。我難過得不得了,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結果他接著說了:


    「老實說,我跟我姐商量過了。就是現在的狀況還有你的事。……結果我姐說,如果人家已經在工作了,接下來一定會提結婚,與其讓對方心存期待,跟人家分手才是為了對方好。」


    他滿不在乎地這麽說時,我在腦袋深處同時聽到冰冷的耳鳴還有全身血液沸騰的聲音。


    我頭一次嚐到這樣的侮辱。


    就是不願意被他這麽想,就是絕對不要被他這麽說,我才努力用自己的雙腳站立,用這種交往方式和他走到今天。我以為他懂,原來他竟全不明白?他寧願相信甚至連見都沒見過我的姐姐做出來的結論嗎?


    雄大的家人對於都已經超過二十歲的兒子的出路和戀愛,都毫不保留、攤開來大家一起討論嗎?


    包括他毫不內疚地揭露第三者言論的無自覺在內,我恨極了,停止唿吸地答道:「好哇,那我們分了吧。」結果這下似乎換成雄大吃了一驚。或許他以為我會更堅持一點。


    「可以嗎?真的嗎?」


    不要發出那種寂寞的聲音。你的父母、姐姐,還有圍繞著你的環境,一直以來都是用多麽純淨美麗的事物嗬護著你?光是想到這一點,不是比喻,我真的一陣頭暈目眩。


    難怪我對你這種程度的縱容,甚至換不來一絲感謝。


    「就算分手了,我們也要繼續當朋友喲。我想要繼續支持你的夢想。光是想像幾年以後我們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在做什麽樣的事,就真的好期待。然後迴想起其實我們以前交往過,那不是很棒嗎!」


    我連迴話都沒辦法,掛了電話。


    我掩住眼睛,總算一個人靜靜地流淚,結果雄大似乎被我的拒絕嚇到,馬上打電話來了。手機畫麵上不斷地閃爍著他的名字。手機仿佛不曾考慮過無人接聽這迴事,震動個不停。


    「對不起我甩了你。」


    聽到這話的瞬間,我後悔接了電話。


    聽起來就像小朋友誤用了剛學到的訶。什麽「甩」,我碰上的才不是那樣單純可愛的事。我遭遇到的是更激烈的別的東西。是喪失。


    我一直以來交往的對象到底是誰?


    我省悟到那個人根本不存在,茫然自失。


    「我愛你。」剛交往的時候,我曾這樣呢喃過。


    睡在我身旁的雄大毫無防備的睡臉忽然令我無比憐愛,我伸手觸摸他。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認定除他以外什麽都可以不要了。他的夢,我的插圖夢,這些沒有實現都無所謂。隻要今後也能在一起,隻要被他需要,這樣就夠了。我想要變成你所嘲笑的平凡情侶之一。


    覺得光用「喜歡」無法形容而使用的詞匯,令雄大困窘地蹙起眉毛。


    「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懂愛這種感情。我不想用我不懂的詞匯。」


    不會撒謊,清洌正直的男朋友。「這樣啊。」我喃喃說,為了隱藏湧出的淚水,把臉抹在被子上吸掉。


    7


    雄大提出分手時,身邊還沒有什麽人結婚的消息。但是過了二十五歲以後,結婚在我周圍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我覺得大學以前的戀愛,是不能在老師和大人麵前提起的禁忌遊戲;但出社會以後的戀愛,是預期將來要結婚的大人公認的生活的一部分。當然會有更多的束縛,但是和另一個人成為一家人就是這麽迴事吧。再也沒有十幾歲時的戀愛那種背德之感了。


    雄大說他去參加高中朋友的婚禮,報告說:


    「嚇死我了,紅包要包那麽多錢喲?——還有四下看看,跟我同年的家夥每個看起來都像大叔,沒想到他們老那麽多,我好吃驚。」


    雄大給我看的照片,在我看來全是些符合年紀的年輕人,完全不是雄大所說的「大叔」。


    我想他是不會明白的。


    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大人是什麽樣子,才無法覺察到他們的年輕。


    與雄大的「分手」是虛有其名。


    當時我也還太幼稚,會去相信遵守「繼續當朋友」這種自私的要求才是成熟的表現。


    對彼此的義務和責任都減少了,我應該可以去交新的男友,也可以不再繼續等待雄大的夢想實現,為他擔憂煩惱了。可是我眼裏隻有雄大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我無法想像去觸摸他以外的人,或是與別人接吻。


    我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麽笨拙。「喜歡」這種惡魔般的感情仍牢牢地糾纏著我。聊勝於無的感情也是一種惡魔,我會接他牢騷埋怨的電話,還是一樣搭新幹線和慢車,去早已畢業的芹葉大學附近的他的住處。偶爾也會在中間地點的東京的愛情賓館見麵。


    交通費三萬,賓館錢一萬,餐費三千,茶水費一千五百。


    與他上床後踏上歸途時,我想到原來我花了這麽多的錢跟雄大做愛。這豈不是形同因為沒辦法跟其他男人上床,所以花錢買他嗎?


    什麽繼續當朋友,聽了教人笑話。


    我跟他從來就不是朋友。我們不是情侶,連是否曾是朋友也很難說。


    我開始覺得或許我該考慮一下寶井的事。我聽研究室的畢業學姐說過,工作以後就沒有邂逅的機會了,實際上真是如此。在我身邊,未婚的男人就隻有寶井一個。


    私立高中有別於公立學校,沒有調職這迴事,寶井在被我拒絕以後也以非常自然的態度麵對。當然有過尷尬的時期,更重要的是他沒事有事就暗示他還沒有放棄的態度讓我覺得麻煩,但他並不是個壞人。


    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型,但他喜歡我,我覺得如果交往,或許能漸漸喜歡上他。和雄大那時候澈澈底底地不同。可是像那樣愛上一個人,結果我得到了什麽樣的下場?


    大學最多可以留級四年。雄大一直沒有考上醫學係,現在還留在大學,如果今年不畢業,他就要被退學處分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拜訪阪下老師的研究室,卻被這麽宣告,然後他的不平不滿變成簡訊和電話傾倒到我這兒來。他一再地說「我沒辦法承受」。


    雄大今年已經沒有退路了,這一點教授也很清楚。阪下老師的話,即便過去有過那麽一段,但隻要雄大交出該交的功課,應該也會給他最低限的分數,讓他畢業才對。我像個母親般諄諄勤說,叫雄大總之要去找老師,結果他完全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可是那家夥莫名其妙啊。……結果我還是把我的夢想告訴他了。」


    聽到雄大說出他最珍惜的秘密,我啞然無言。


    「我明確地告訴他,雖然等我當上醫生,獨立開業的時候已經三十五左右了,但我還是不會放棄。我啊,才不要過他那種悲慘的人生哩。雖然我也不曉得我會不會結婚,可是你說說,那家夥活在世上究竟有什麽樂趣嘛?」


    他不可能把這段話當麵對老師說的。我想要這麽想。我怕得不敢問明白。


    他把自己的夢想告訴教授多少?總不會連足球的事都說了吧?我也想要這麽去想。


    我答應吃飯,寶井開心得幾乎把我嚇到了。


    約好吃飯那一天的放學時間,我一個人在美術室改期末考卷,結果有人輕聲敲門。進來的是我任教的一年二班的真野同學。


    他點頭行禮,動作很僵硬。真野仍是個孩子,皮膚光滑,沒有長胡子,也沒有冒痘子,泛著淡淡紅暈的臉頰長著透明的汗毛。瞬間我一陣心驚。因為那銳利的眼神和淡色的瀏海看起來跟雄大有點像。


    「怎麽了?」


    我佯裝平靜問。我一直覺得這孩子很可愛,也知道他在女生圈中很受歡迎。「老師,我可以問一下嗎?」真野以緊繃的聲音問我。


    「將來我想從事跟繪畫有關的工作。」他這麽說的時候,我覺得有股懷念的風掠過耳邊。是柔軟地悄悄溜近,有點寂寞的,揪心的夏末涼風。


    「繪畫。」


    「對,繪畫。」


    我模仿似地呢喃說,把真野逗笑了。我也微笑。我覺得自己的笑法應該十足成熟。


    「你說繪畫,具體來說是什麽樣的工作?」


    「我最想當的是畫家,可是要當畫家很困難呢。而且聽說也很難養家活口。」


    真野歎息說。


    「可是我想當插畫家或畫家。我想知道要實現願望,現在要開始做哪些準備才好。還是該上美大比較好嗎?我完全沒有頭緒,所以想找老師商量。」


    「這個嘛,我們學校以前好像沒有學生考過美大,不過如果你是認真想走這條路,老師會幫你查查看。」


    「謝謝老師。」


    「你喜歡畫畫嗎?」


    「喜歡。」


    「這樣啊。」呢喃的瞬間,我的臉違背我的意誌,浮現無力的笑。


    「要考美大的話,或許你應該去繪畫教室上課,老師也幫你看看哪些地方不錯。」


    「不能請老師教我嗎?」


    「我?」


    我吃驚地迴看真野。真野的眼神強勁有力,讓人聯想到表麵張力。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內心某處猛地失去平衡,就要被看不見的力量吞沒,但我在越線之前撐了下來,搖了搖頭。


    「我不行的。我幫你找個可以從更基本的地方教起、有能力的老師。」


    「這樣啊。」


    他點點頭,看起來還覺得遺憾,讓我不合宜地感到內心一暖。談完之後,他也沒有立刻離開美術教室。一陣短暫的沉默,我看他的臉,同時他抬起頭來。


    「……老師當然有男朋友了吧?」


    聽到那緊張而有點沙啞的聲音瞬間,我瞪大了眼睛。


    下定決心從正麵注視我的那張臉底下,緊捏著製服長褲的手微微顫抖著。強裝若無其事,卻仍流瀉而出的感情透過空氣傳染了我。


    「有。」我當下答道。


    腦中浮現的不是接下來要一起去吃飯的寶井。


    緊張從真野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浮現的是「果然」的斷念,看起來也像是鬆了一口氣。「說的也是呢。」真野迴答,垮下肩膀,離開美術室。我假裝遲鈍,道別他說「再見」。


    我一個人留在教室裏,癱坐著無法起身。


    我迴味著剛才發生的事。


    他說的話、純真無垢的表情、淡淡的夢想,一切都好慢好慢地湧了上來,在視野底部張起又白又熱的一層膜。


    為什麽呢?


    我覺得我再也得不到任何清潔的、美麗的、憧憬的事物了。我覺得我再也無法選擇了。


    做夢,是一種才能。


    做夢,是隻有無條件相信正確的人才能被允許的特權。毫不懷疑、相信正確。強迫自己走在正確的路上。


    那是一種隻能活在水缸裏,有如觀賞魚般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已經無法奢望幹淨的水了。今後我能得到的水,不管多麽微量,一定也都摻雜著泥沙。即使覺得窒息,我也隻能喝下它活著。


    當上老師以後,我從氛圍中察覺女學生在背地裏直唿我的姓。二木的課好煩喲。警告不認真的學生以後,被悄聲咒罵「去死啦」,我也隻是假裝沒聽見。我知道教師這種以小孩子為對象的職業就是會碰上這種事。——不管再怎麽受歡迎、漂亮又溫柔的老師,我自己當學生的時候,確實就是用這種態度對人家的。


    沉溺於過度強烈的夢想世界的我,有一半現在仍停留在大學時代。從今而後,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得拖著剩餘的另一半走下去。


    ——雄大。


    我出聲喚道。雄大。


    我一直瞧不起他。覺得他是個爛人,在心中不斷地咒罵他,也曾沉浸在優越感中,覺得他是個沒出息的家夥。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我才總算確信了。


    他做著夢。甚至沒有想過夢想或許不會實現。甚至沒有自己在逃避的自覺,深信夢想絕對會成真,毫不懷疑。從一開始就是,堅定不移,直至今日。


    我是不是輸給了雄大?


    「未玖。」


    阪下教授被人發現陳屍研究室,打電話來的雄大聲音虛弱極了。


    「對不起。我怎麽樣都想在最後見你一麵……」


    那個時候,如果他沒有說出那個關鍵字眼,或許我已經掛了電話。可是他說了。用因為恐懼和緊張而顫抖的聲音,仿佛這就是最後。


    「我愛你。」


    理性煙消霧散。


    我什麽都沒有。連做夢的力量也沒有。清洌的水的氣息散發出近乎危險的光輝在電話另一頭唿喚著我。


    「你在哪裏?」


    我壓低聲音問。


    8


    雖然察覺不到有人監視或跟蹤,但為了預防萬一,我決定先去高中上班再前往。「我覺得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我對同事這麽說後,便早退了。


    「我沒辦法自己開車,我請人來接我。」


    連丟下車子都編了個借口,我偷偷溜出學校,跑到車站,跳上電車。


    換乘新幹線抵達的盛岡車站與我所知道的任何一處車站都不同,陌生極了。離開高崎時晴朗的天空現在看起來一片陰霾,應該不隻是因為從上午變成了下午的緣故。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穿過鼻腔的空氣好冷。一陣刺痛提醒了自己來到了季節和天候都截然不同的地方,瞬間不安到差點尖叫。可是我已經來到這裏了。


    在我找到的旅館房間裏,雄大一臉蒼白。頭發變長了,胡碴也變得醒目,比什麽都明顯的,是眼神磨耗了。臉頰消瘦,皮膚粗糙。我們一個月沒見麵了。


    我大學畢業以後,雄大的外表變了很多。過去純粹的年輕和漂亮銷聲匿跡,隻有那種拚命停留在原地不肯改變的人才有的疲憊和幼稚浮出表麵。


    「未玖。」


    他沒有表現出哭求的醜態。


    他看到我,露出甚至讓人感覺從容的微笑,呢喃說:「幸好你來了。」


    旅館的照明很暗。淡粉紅與米白色直紋的壁紙、室內的床鋪、枕邊的麵紙和保險套,全部都像夢境一般,罩著一層迷蒙溫暖的空氣,沒有現實感。


    雄大饑餓地吃著我買來的超商便當,用力舉起保特瓶,茶水從唇間溢出,滑過下巴。雄大連嘴也不擦。浴室傳來放浴缸熱水的聲音。


    我們一起泡澡,雄大在浴缸的熱水中呢喃似地說:


    「摸我。」


    雄大的陰莖又硬又挺。第一年因為隻有雜誌和影片的知識,所以他一直想拿我試遍世上被視為「舒服」的一切誤會。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做愛的模式固定下來了?


    他插入,我高潮,然後他一定會把我帶去浴室。「射的時候最爽了,卻要戴套子還射在外麵,太莫名其妙了,或許你是很爽啦,可是我——」他說著,把買來的潤滑劑擠到我手掌上。我的右手抽動得都快麻痹了,如果沒聽到他的聲音,我甚至不被允許入睡。


    我想要憶起美好的迴憶,腦中浮現的卻淨是這些。


    「——我要忍住不射。未玖的手真舒服。」


    聽到那甜美的呢喃仿佛讚美般從他口中吐出,我毛骨悚然。拜托,我累了,快點射了吧。冬天寒冷的浴室裏,擰開噴灑的蓮蓬頭水聲中,我卻微笑著奉陪到最後。


    疲倦的日子,我的手停了下來,雄大便把自己的手覆蓋上去,強硬地上下滑動。在他自己的手底下夾著我的手掌,這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你殺了阪下老師?」


    我撫摸著雄大問,他慢慢地抬頭看我。


    他沒有動搖的樣子,眼睛也看不出表情。溫暖的熱水中,我的手從他身上離開。雄大沒有阻止。倦怠而甜美的迷蒙空氣散去,彼此的臉清楚地顯現出來。


    「我沒有殺他。」他說。


    他的聲音隱含著許多矛盾,但我不知道他對此究竟有多少自覺。


    「我沒有殺人,卻蒙上嫌疑,才會像這樣四處逃亡。就算被抓,我也會坦白說,說我沒有殺他。」


    「那你為什麽要逃?」


    「因為照這樣下去,毫無心理準備就被抓,我會被當成兇手的。所以……」


    「你騙人。」


    脫口而出的聲音很冷靜。好悲傷。他大概甚至沒有自覺到他在對我撒謊。在他心中正確的事才是真實,對雄大而言,除了自己的真實以外,即便是現實,也都是邪惡。


    雄大一下子就沉默了。一會兒後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認罪。


    「應該沒有確實的證據可以證明是我幹的。沒有人看到,指紋也擦掉了。……喏,那間研究室我為了畢業的事去過好幾次,就算查到指紋,也根本不能當成證據。就算警方拿它壓我,我也絕對不承認。開什麽玩笑,我的人生怎麽能被那種家夥搞砸?就算被抓,也絕對會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而且我絕對不會自白的。」


    「絕對」,這是他自己也知道走投無路時總會掛在嘴上的話。說著說著,他的臉頰泛出血色,說話也漸漸沒那麽有氣無力。


    「被偵訊拘束的時間雖然可惜,不過也沒辦法。哎,我都得花比別人更多的時間才能進醫學係了,這到底是在搞什麽啊?」


    「……殺人嫌犯能進醫學係嗎?」


    雄大惡狠狠地瞪我。


    「我就說我不會認罪了,不會有事的!而且隻是殺了一個人罷了,不會判死刑的。」


    即使演變成這種事態,他依然貫徹著泅泳在透明夢想中的態度。我已經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會再感到驚訝了。可是不管是一條人命還是殺了人的命案,都是無可挽迴的一線,然而當事人卻完全不這麽認為,我覺得真是諷刺。


    「那你不能逃呀。」我說。「如果一直逃,光是這樣就會壞了檢警的心證。你得迴去才行。」


    「……讓我考慮一下啦。」


    看到他不高興地抿緊嘴唇的臉,我意外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如果勸我築夢要踏實,讓我迴到故鄉的母親知道我交往的對象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會作何感想?見到他之前,我毫不躊躇地隻想到要來這裏,然而現在我卻搞不懂他所在的世界與母親所在的世界哪一邊才是潔淨的了。我不懂哪一邊才是我的歸宿了。


    那天晚上,雄大就像第一次那樣軟了好幾次。


    他的陰莖想要上我,充血膨漲得幾乎發疼,卻突然不行了,即使如此,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努力。我假裝高潮,說不要再做了,雄大咬牙切齒地說「我還沒射」。我呆呆地看著乍看之下新穎、細看卻處處滲出汙漬的天花板,感到從學校早退衝到車站的喘息記憶,還有當時懷抱的決心就像盛開的花朵慢慢凋萎似地崩解而去。


    啊啊,眼睛睜著,視野卻一片漆黑。


    落入淺眠,夜半醒來,身旁的雄大身體微微搖晃著。我聽到衣物磨擦聲。我微微睜眼,注視著獨自背對著我,用單調的動作煩躁地搓弄生殖器的他的後腦杓。


    我閉上眼睛,想在退房前勉強再睡一會兒,然而那神經質的搖晃聲卻沒完沒了地持續著。


    9


    我真的沒有想過見麵以後的事。


    隻要見到他,接下來的事我甚至沒有決定的權力,但情況一定會有所發展。他會帶著我一起逃亡,或是答應我的勸說,向警方投案,我預期了這兩種情況。


    可是他要求我的卻是第三種選項。


    他說他還要繼續逃亡。然後要我借他錢,甚至居然催我迴去。


    他沒有明確地叫我迴去,可是顯然為了該如何處置真的跑來的我而不知所措。一個人落單的寂寞,以及被我責備的徒勞感在他內心混沌地融合、衝撞。


    我不知道他要逃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他真的以為自己逃得掉嗎?——可是來見你的我,確實會蒙上罪責。


    「我也一起去。」


    聲音脫口而出。一想到這就是來到這裏的途中所下的決心,我就窩囊得快掉眼淚。再也沒有退路了,我也一樣。


    你想在最後見我一麵、說你愛我,隻是因為想要做愛嗎?一旦知道爽不起來,就不要我了嗎?


    聽到我說要一起去,雄大沒有更積極地趕我走。


    而我則是在下定決心之後立刻就後悔了。


    這家賓館的錢,一定就像之前那樣由我來付。一想像我從錢包裏掏出一萬圓——還有今後也將繼續掏出鈔票的景象,光是這樣,我就頓時忍無可忍了。


    「……你覺得錢全部讓我出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對走出房間,深深戴上帽子的雄大說,他愣住似地看我。就算他怪我事到如今還爭這幹嘛,我也無法反駁。可是我就是克製不住。


    「之前也一直都是我付錢。」


    「可是我又沒在工作。而且現在都什麽節骨眼了?」


    「累計起來是很大的一筆錢。其實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了。我……」


    「那就算了,別付就是了。」


    雄大不高興地說,走向走廊盡頭的逃生門。他推開沉重的門扉。


    「你也不用一起來。」


    寒風從滿是鐵鏽、許久無人使用的逃生梯底下席卷上來。雄大打算不付住宿費,從這裏溜走。


    如果跟他一起逃,今後連我提款帶來的一點資金一定也會一下子就見底了。不付錢直接逃走或許是個好主意——然而我趕上去,踏上逃生梯的平台,看到他準備下樓的細瘦背影時,忽然冷靜下來了。


    「等一下,最好還是付錢。與其被起疑報警,付錢更安全多了。我來付……,對不起。」


    雄大迴頭看我。他的眼睛還在鬧別扭似地瞪著我。


    在近處看到他惹人憐愛的端整容貌,還有用全身表達不快、想要我取悅的站姿,我赫然一驚,咬住下唇。


    ——為什麽我要道歉?都這種狀況了,我還對這個人。


    雄大折迴樓梯。「那就麻煩你了。」他看也不看我的眼睛說。


    「我說……」


    風吹了過去。


    攫住我的側發、讓臉頰繃緊的風既尖銳又冰冷。就像被它刺激似地,喉嚨深處越來越熱。站在隻是一片金屬板的樓梯平台的腳突然顫動不安起來。


    「我不行嗎?」


    我頭一次問出口。


    雄大大概不明白意思,訝異地看著我。


    「你的夢想就不能拋棄嗎?沒辦法的,沒法實現的,雄大,你沒有才能。都念了幾年書了,還淪落到這種地步,你不可能進醫學係的。你的人生已經完了。沒辦法照你夢想的走。」


    他睜大眼睛,凍住了似地僵在原地。我不肯罷休。


    我知道他應該怎麽做。


    隻要做一件事就行了。隻要執著於他以外的人就行了。隻要有一個除了夢想以外不願失去的重要事物、隻要去愛別人,一定就可以感到幸福。


    那個人不能是我嗎?


    一開始猶豫著要不要休學時,雄大說他想要跟我在一起,可是後來的人生,他卻不怪罪於我。他殺害莫名其妙把我當愛徒看待的阪下老師,理由也與我完全無關。


    他明明可以把一切怪到我頭上的。


    我想要雄大罵我、責備我,說都是我害的。不怪罪別人,不是因為他正直清廉,而是證明了他對我毫無興趣、毫不執著。


    我不知道自己對雄大而言,是不是值得去執著的唯一對象。而且對我來說,我也不知道雄大是不是我的唯一。可是即使如此,難道就不能把這樣的情感、這樣的願望稱為愛嗎?


    「一起去警局吧。就算你被捕、就算被判刑,我還是最喜歡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所以不要再沉迷於隻有夢想和理想的純淨世界,看看現實吧。」


    「羅嗦!」


    雄大吼道,下一瞬間,他的手逼近眼前,在視野中橫越而過。被猛力摑掌的臉頰好燙。我退縮,頭發被扯了過去。雄大的右手伸到我的下巴底下,用力一掐,我像青蛙似地「咕」一聲叫了出來。


    被掐住脖子的瞬間,一切的事物像慢動作般流逝而去。


    每一階樓梯的輪廓、瞪住我的雄大的臉、兇惡的眼神、齜牙咧嘴的樣子、伸長的手臂痙攣般的每一下顫動,都是那麽樣地濃烈、鮮明地映入眼簾。


    我聽見胸口深處吐出長籲的聲音。好痛苦。好難過。當然有感覺。然而在開始麻痹的意識中,我祈禱著:是啊,這樣就行了。


    因為我也隻能這樣了。


    就算被雄大殺了也無所謂。


    就算不是愛也沒關係。我的世界被這個人支配著,我的心永遠被拋棄在大學時代的夢想之中。我隻有雄大。我隻看見雄大。


    ——雄大嚇了一跳似地鬆手。


    被狠狠掐住的喉嚨微微鬆開。空氣進入的瞬間,我發出連自己都嚇到的猛咳聲,就這樣嗆咳不止。雄大就像被我激烈的嗆咳壓倒似地縮迴了手。我跌坐在樓梯的平台上,極盡所能地唿吸空氣。


    雄大俯視著這樣的我。即使知道,我仍止不住地咳。下一瞬間,從頭頂落下來的聲音讓我懷疑我聽錯了。我絕望了。


    「對不起。」


    雄大道歉了。他為了自己做出的事困惑似地杵在原地,然後把我丟在這裏,逃也似地,這次真的衝下了樓梯。


    「等……!」


    聲音斷了。因嗆咳而溢出的淚水這次帶著明確的感情泉湧而出。我澈澈底底不屬於他的人生嗎?


    清潔純淨而理想的,他的夢想。做夢的才能與力量。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成長茁壯。你沒有辦法活在任何地方。


    突如其來的衝動充塞了胸口。


    「雄大!看著我!」


    我使盡全力大叫,樓下的雄大停下腳步。原本鏗然作響的踩踏金屬聲消失了。風不停地唿嘯著。我覺得如果就這樣往下看,我一定會退縮。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我叫著,抓住樓梯扶手站起來。


    「看著。——因為你就要殺了我。」


    雄大露出倒抽一口氣的表情,總算叫了我的名字:「未玖!」他想從樓下上來,但我的動作比他快了一步。


    我踏上平台的矮欄杆,閉上眼睛。


    屏住唿吸,從樓梯采出身子時,我覺得雄大朝我伸出了手。可是我的身體滑過他的手指,墜落下去。


    隻不過殺了一個人,不會判死刑的。


    我一邊想起雄大的聲音,一邊祈禱。我好久沒有浸淫在這樣純粹無瑕、清淨安寧的心情了。那是我過去無數次沉迷想像的,夢想世界的舒適。


    神啊,請讓他被判死刑吧。


    請讓他被判死刑。


    這個世界,沒有你容身之處。


    我睜開眼睛向上望,與他四目相接了。他的眼神淒慘,求救似地從上方朝我伸手。那或許是幻想,又或許是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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