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撒謊 下定決心 去撒謊


    ——相田光男


    1


    「美衣,起床了,早上了。」


    陽次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我想迴話,卻被強烈的睡意攫住,身體使不上力。


    「嗯。」喉嚨深處擠出聲音來。我聽見窗簾打開的聲音。溫暖的光灑在睡眼惺忪的臉上,閉著的眼瞼內側染上了橘色。我用右手拂著臉,微微睜眼,陽光像針般刺進眼裏,一陣酸痛。仿佛罩在眼球上的眼屎融化,我流下淚來。


    「現在幾點?」


    「剛過十一點。」


    昨天陽次確定過的退房時間應該是十一點。


    對我來說,旅館就是跟陽次一起去的愛情賓館。而且平常都是休息兩小時就離開,從來沒有過夜。母親禁止我外宿。


    「超過時間了耶。」


    得付延時費。付錢的是陽次,但付不需要付的錢太吃虧了。我舉起手臂,躺在床上伸懶腰這麽說,在浴室洗臉台洗臉的陽次應道:「羅嗦啦。」


    今晚也會住在這裏嗎?


    昨天陽次問我想不想去海邊?我說想。他問想去哪裏的海邊,我說湘南。因為聽到海,我當下想得到的地名就隻有湘南。可是陽次瞧不起人似地笑了,明明是他問的,卻不理會我的要求。他說以前打工的地方有個愛擺前輩架子的家夥,每次去唱卡拉ok老是點南方之星,而且唱腔還有點模仿,聽了真教人火冒三丈。湘南會讓人聯想到那家夥唱的歌,所以很討厭。


    在車站小賣店買來的「千葉·房總」地區《rurubu》旅遊雜誌就這樣攤放在粉紅色的沙發上。


    「今天下海遊泳吧。難得都來了。」


    「又沒帶泳衣。」


    「我買給你。附近應該有賣吧。」


    「真的嗎?」


    「嗯。」


    浴室傳來不停地轉開水龍頭又關上的聲音。我撐起身體一看,陽介正在刮胡子。


    我在壓出皺褶的床單上俯視著自己的服裝。橘色小可愛和白色熱褲,脫放在床下的涼鞋右鞋跟磨損,走起路來很不舒服。我毫無準備就被帶出來了,陽次卻做好了旅行的準備嗎?他是怎麽刮胡子的?從前天開始,我就連內衣褲都沒換。


    我聽著陽次弄出來的水聲好半晌。有股小腹被按住的壓迫感。我突然感到坐立不安,似乎就要思考起好多事情來。陽次一不在,時間一下子空出來,我就隻能無所事事地發呆。所以我要自己什麽都別去想。


    我想玩手機,可是手機丟在家裏。


    過了二十歲以後,我和高中以前的朋友便大半都疏遠了。雖然一時想不到想傳簡訊的對象,不過我跟小百合借的傑尼斯cd還沒有還給她。如果不快點還,她一定會恨我的。她說她要在演唱會以前把所有的曲子重聽一遍才甘心。


    「你可以用浴室了。」


    陽次用浴巾擦著臉,走了出來。上半身赤裸,瀏海有一半都濕了。雖然清瘦,但因為沒有肌肉,蒼白的胸膛看起來軟弱無力。


    記憶中我第一次看到的「男人」裸體,是國中男生。在體育課更衣時看見那些比小學要成長了一些、處在兒童與青年之間的裸體時,我心中一陣詫異。至於身邊的裸體記憶,大概是在母親娘家看到的外公吧。父親在我進托兒所的時候就和母親離了婚,我沒有記憶。外公的話,我從以前就常看到他脫掉淡粉紅色襯衣,隻穿著短襯褲的模樣。陽次的裸體比起班上的男同學,更接近今年六十八歲的外公。


    都來到這麽遠的地方了,夏季的溽暑卻是依舊。


    在《rurubu》旅遊誌上看到的大海照片,看起來跟很久以前和母親一起去的鈴鹿海邊,或去年和陽次一起去的熊野差不多。可是踏出車站以後,街道的氣味和人的種類明顯異於過去我所知道的海。低頻擴音器發出重低音,好幾輛貼了玻璃防曬隔熱紙的車子頂部載著衝浪板駛過旁邊。這裏不是當地的居民會攜家帶眷來玩水的海邊,而是讓年輕人揮灑青春的海濱小鎮。浪潮的氣味不知是否因為心理作用,也顯得幹燥輕盈。感覺一片明朗。


    哈啾——我打了個噴嚏。


    飯店的小房間裏開著冷氣。陽次總是這樣。不管是卡拉ok包廂還是飯店,我都說冷了,他卻老說「我很熱」,把冷氣開到最強,就算拜托他,他也甚至不肯稍微調高溫度。


    和陽次擦身而過走進浴室時,他突然玩鬧似地把我的頭摟過去,說:「我愛你。」「嗯。」我點點頭。


    以前我們兩個都沒有錢旅行,我一直覺得我和陽次永遠不可能去度假勝地。和他,那是奢想。所以我才想要分手,也覺得應該分手。坦白說,我沒想到我們又會在一起。


    陽次笑了。開懷地。


    洗臉台放著一支廉價t字剃刀,比我平常拿來刮腋毛的百圓商店的剃刀更小,塑膠的材質看起來也更輕更廉價。旁邊掉了一個撕破的白色塑膠袋,上麵印有旅館的名字。


    我們在離開旅館進入的麥當勞打開《rurubu》,找到海灘導覽的標題處。


    「什麽嘛,海灘離這裏很遠喲?沒車子去不了嘛。」


    陽次不滿地噘起嘴巴。


    房總、九十九裏濱這些地名我聽過,但昨天才知道那些地方在千葉縣。我不太了解關東的地理。「欸,湘南在哪一縣?」我問。「啊?」陽次不高興地抬頭。「你連這都不曉得喲?」他輕蔑地說。可是看他就這樣沒再說下去,翻開《rurubu》繼續看,我知道其實他也不曉得。我換了個問題。


    「欸,南方之星是湘南人嗎?」


    「桑田佳佑是茅崎人吧?」


    陽次用吸管長長地吸了一口點來的可樂,手揚著薄襯衫的胸襟部分。襯衫上沾著疑似食物殘渣的汙垢。陽次就這樣用那隻手抓起照燒漢堡吃起來。


    我把手中的漢堡放迴盤子,用手巾擦手,拿起《rurubu》。


    來這裏的電車中,陽次說有很多歌手在這裏的海邊拍宣傳片。他得意洋洋地說這裏離東京很近,所以很方便。


    「我想去這裏。」


    我指著介紹文說可以在用餐時欣賞海景的咖啡廳。看起來很涼爽的店內,老板娘正對著鏡頭微笑著。照片有使用有機蔬菜製作的咖哩、當地捕獲的筋仔魚做的井料理,餐具很別致。介紹中說店家特製的環保袋很受歡迎。


    陽次探出身體問:「哪裏?」他看了我指的照片,喃喃說:「看起來不錯嘛。」他把整本《rurubu》扯過去,看了一會兒,低聲說:「可是很遠耶。隨便啦。」


    「對不起。」


    我道歉。


    「沒關係啦。」


    然後他開心地,用異樣成熟的語氣聳肩說:「反正我已經習慣你的任性了。」自己的照燒漢堡還丟在盤上,他卻抓起我的漢堡啃起來。點來的東西兩個人分,這是我們之間理所當然的默契。陽次不喜歡兩個人點一樣的東西。如果他想點的東西被別人先點了,他就會近乎露骨地不高興,或誇張地驚叫,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麵。


    「你也吃我的照燒嘛。」


    「不用了。照燒會滴汁,美乃滋又很油。」


    「喔。」


    我望向窗外。麥當勞已經來到不想來了,但店門口開著沒見過的紅花,感覺好似來到了南方島嶼。


    「我說啊。」陽次開口。


    「什麽?」


    「你不會胖啊。不用在意啦。不管別人說什麽,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我說你可愛就是可愛,這樣就很夠了吧?」


    不看我的眼睛,急匆匆地說完的口氣一瞬間讓我不曉得他在說什麽。晚了一拍我才發現他是在介意剛才的照燒漢堡。陽次還是不看我。


    「沒事啦。」我答道。


    計程車開了一會兒,來到大海附近。行人變多,車速變慢了。


    我們一直默默無語。與窗外流過的景色並行,左方蔚藍的海麵璀璨地反射著陽光。上半身赤裸的衝浪客一手抓著衝浪板,成群結隊走在一起。與車子擦身而過的女生也是,上半身都是泳衣,露出許多肌膚。看到她們曬成小麥色的纖細脖子和肩膀,還有褪了色的長發,我突然對自己甚至沒有好好更衣的模樣感到丟臉極了,把膝頭緊緊地合攏起來。


    她們的歡笑聲經過窗外。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視線從景色轉開,唿喚陽次:「欸。」我們交往了兩年,母親的事,和朋友之間的煩惱都和陽次聊過不少,但這件事應該是我第一次提起。


    「你記得僵屍嗎?」


    「僵屍?哦,好懷念。」


    這種的對吧?——陽次擺出正經臉孔,雙手抬向前方,坐著半蹲,做出微微彈跳的動作。對對對——我點點頭。就是頭戴圓帽,額頭貼著符咒的中國僵屍。


    「小學的時候我們班上流行僵屍遊戲,大家都會在下課或放學的時候玩,遊戲裏麵分成人類跟僵屍,所以隻有一小部分的人可以當人。大家都不想當僵屍,請示扮主角恬恬的人說:『我可以當人嗎?』」


    「恬恬?」


    「主角的名字啊。」


    恬恬是個年紀跟我們差不多的女生。女主角是小女生的僵屍片異於大人的戀愛劇,令我們感覺親近和新鮮。「你不記得嗎?」我輕瞪了陽次一眼,又說「算了,沒關係」。


    「……那時候我扮的是恬恬。」


    我撒了謊。


    可是既然是往事,隨我愛怎麽說都行。我不是僵屍而是人,而且是主角。在陽次麵前,我希望是這樣的。


    「哦。」


    「然後我把來請示我的同學一一指派成人類或僵屍,現在想想,真的滿殘忍的。每次當人的都是那幾個,班上比較不起眼、沒特色的同學就叫他們當僵屍。那些同學真的很可憐,會被當人的同學毫不留情地拿棒子追打。」


    為什麽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加入其中呢?為了討好當恬恬的榮美,我誇讚她的東西和發型,是有幾次承蒙她指派當人了,但從隔天開始,我還是得繼續迴去當僵屍,就是這樣的每一天。


    陽次隻是跟剛才一樣「哦」了一聲。


    「最糟糕的是,我一點都不明白那樣哪裏殘忍,小學畢業的時候,大家交換簽名簿,我被班上一個叫榮美的女生寫說『雖然我一直是僵屍,可是很開心!』我真是震驚極了。那個女生把簽名簿還給我的時候雖然一臉不在乎,可是我一直都是當恬恬,完全沒有想過被指派當僵屍的同學是什麽心情,所以迴家以後,我在媽媽麵前哇哇大哭,說我怎麽會做出那麽壞的事。」


    「嗯。」


    「我想跟那樣寫的同學道歉,可是又覺得很尷尬,拉不下臉,不曉得該怎麽辦,為這件事哭了好久。……可是我媽隻說,榮美跟美衣,一個是『emi』,一個是『mie』,名字那麽像,卻相差那麽多,真是不可思議。」


    隻有媽媽說的這一段是真的。我想要報複,卯足了勁在簽名簿寫下的那段文章,卻沒能得到當恬恬的榮美任何迴應,我氣得大哭。


    「哦。」


    陽次沒什麽興趣地點點頭。他扶著副駕駛座,把身子探向前問:「司機,海灘不就這一帶了嗎?還沒到嗎?」我聽出他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可能是因為熱,他神經質地撩起瀏海。剛才離開麥當勞以後,為了招計程車而走了一小段路去車站,額頭就已經冒出薄薄的一層汗了。


    明明這樣剛剛好啊。我垂下頭去,祈禱陽次不會叫司機把冷氣開得更強。


    大家都是自己開車來海邊的吧。我們的計程車在海岸邊慢吞吞地前進,顯得可笑,在馬路上醒目極了。


    2


    我和陽次是透過手機的近鄰網認識的。那算是一種交友網站,但因為把居住的地區畫分得極端詳細,所以可以確實地見到住在附近的人。如果隻能認識住得太遠的人,而且對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見麵的瞬間,先前的郵件及電話連絡都會變得空虛無比。我經驗過好幾次,學到了教訓,發現如果要認真找男友,住在附近,可以直接見麵,如果不中意就立刻找下一個,這樣更有效率多了。從此以後,我就隻使用這個近鄰網。


    高中的時候,在街上巧遇的小百合說「你變了」。當時我和國小國中都是朋友的敦子走在一起,皮膚在日曬沙龍曬得黑黑的,而且化了妝。我們去參加國道旁連鎖豬排井店的打工麵試,正在迴家的路上。


    小百合從以前功課就很好,所以國中參加考試進了私校。「小百合真是個好孩子,了不起。」母親說。「美衣,你以後也要跟那樣的孩子當好朋友,而不是跟現在那種狐群狗黨鬼混。」


    我們三個人原本就很要好,小學畢業旅行也是同一組,在合照裏麵顯得親密無間。可是高中的時候重逢,興奮地直接跑去拍了大頭貼,上麵的我們居住的世界卻完全不同了。小百合的打扮很樸素,都已經放學了,卻不把裙擺往上拉,還戴著眼鏡,一板一眼,簡直土死了。


    「小學的時候我們一起玩過僵屍遊戲對吧?」


    我想聊聊迴憶而這麽說,敦子和小百合卻裝傻說:「有嗎?」這也難怪。每次都被逼著當僵屍的女生裏麵,當過人類的就隻有我一個。她們兩個都堅持不記得,但那一定是騙人的。她們是不想承認。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


    豬排井的麵試我被刷下了,但一起參加的敦子卻被錄取了。敦子從以前就很胖,身高跟我一樣,可是體重跟衣服尺寸都完全不同。我穿s號,敦子不是穿l就是ll。化妝也是我比較厲害。要是我被錄取,敦子被刷下,那還能理解。不管是廚房門口還是店門口,那寬度足夠讓敦子穿過去嗎?我在家邊吃晚飯邊這樣罵著,母親莫名其妙地生氣說:「誰叫你那樣濃妝豔抹的?」還說「你沒有那個年紀該有的清潔感」。


    敦子破處那一天,開開心心地跑來我家報告。「我剛從打工前輩的家迴來。」半幹的頭發、疑似從發梢飄來的潤絲精香味,思心得教人想撇開頭去。她愛上打工前輩的事,我之前就已經不曉得聽過多少次了。我也聽說她向對方告白,對方說沒意思交往,但隻有肉體關係的話就行。


    今天經過什麽樣的過程發展成那樣、他說了什麽、摸了哪裏、對她做了哪些事。看著敦子得意地談論初體驗的模樣,我火冒三丈。先前她拿給我看過許多次的大頭貼,還有實際在店裏看到的那個男人,說好聽也稱不上帥。一副花花大少、愛玩女人的模樣,但也就這樣罷了。我一點都不羨慕。可是敦子這麽說了:「美衣也快點嘛。」


    以前我也跟在交友網站認識的對象見過好幾次麵。全都是年紀比我大的男人,我們一起去唱卡拉ok,喝茶,讓對方請客,四處遊玩。有時候也會叫敦子那些朋友一起來,可是我和男人兩個人見麵的場麵被班上同學目擊,傳成「美衣好像有年紀比我們大的男朋友」、「她好受歡迎」、「她有男人」,真是爽極了。


    我從來沒上過旅館,但被敦子的炫耀刺激,當天就跟在網站認識的男人上了旅館。就像聽說的那樣,第一次做愛很痛,費了一番工夫,對方雖然也是硬上的,但還是忍耐著做到最後。一想到這下子就可以向敦子炫耀迴去,內心的不爽也一下子煙消霧散了。


    後來我找來小百合,把自己破處的事,包括氣憤敦子炫耀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小百合睜圓眼睛嚇呆了。她狀似害怕地應道:「這樣喲。」


    後來過了三年,我和陽次認識了。是我高中畢業,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零工時,在近鄰交友網認識的。


    『每份工作都做不久,我真是沒用……。我每天都像這樣反省。』


    我在自介文裏添了這麽一行,他迴道:『我也是這樣。』


    我也是這樣,意思是他可能沒工作?這樣好嗎?我納悶著,但心想先電郵交往看看好了,便開始連絡。對方的自介欄寫著二十六歲。


    『搞不好我真的很差勁。上次我也說過,我跟我媽處不好。我很感謝我媽,可是老是跟她吵架,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埋怨說為什麽你不肯了解我……』


    『我喜歡的詩人寫過這樣一句話:「幸福永遠是由自己的心來決定。」看到這句話時,我淚流不止。因為我發現我一直在勉強自己。希望美衣你也能有所感悟。』


    收到這封信時,我的心好像被射穿了。手機按鍵上的指頭停了好半晌,我甚至沒辦法立刻迴信。


    幸福永遠是由自己的心來決定。


    我一直懷疑或許我是個不幸的人,但基準是由誰來決定的?原來如此,也可以是自己決定的。隻要我決定我現在是幸福的,就沒有任何人能夠置喙。或許我就能更虛心一些了。


    我用顫抖的手指,花了很久的時間認真地迴信。


    『謝謝你。我超感動的。從以前到現在,不管是電郵還是電話,你都是第一個送我詩句的人!那個詩人是誰?我還想知道更多。』


    『我把書借你。那今天送你這一句。「有時邂逅會澈底顛覆一個人的人生/願你有段美滿的邂逅」。那個對象不是我也沒關係,祝福美衣的人生裏能充滿美好的邂逅。』


    相田光男這名詩人,就是陽次告訴我的。


    我們當天就去了旅館,他借給我的詩集,封麵都翻得皺巴巴了。看來他讀了很多遍。


    濱崎步也很尊敬他——聽到這話,我恍然大悟。陽次會知道相田光男,好像就是因為濱崎步。


    詩集裏有好多好棒的詩,讀著讀著,我也跟著哭了。


    我們聽說附近的百貨公司展場有相田光男展,便一起去看。那特色十足、強勁有力的手寫文字令我感動不已。看著那些文字與詩句,一直自我否定的心情也自然而然地化為平靜。


    陽次告訴我有個網站可以下載相田的詩當手機待機畫麵,我下載了好幾首喜歡的詩。


    我把特別展上買來的日曆帶迴家,送給母親。「你照顧我的恩情,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迴報,讓你好好享福。」我說完之後,哇一聲哭了出來。母親一頁一頁翻著日曆上三百六十五天的詩,念出聲來。我覺得我的心情透過詩句傳達給母親,開心極了。


    「美衣終於也懂得這些東西的好了。」母親哽咽地說著,從此以後,每天早上第一個掀開客廳的日曆,就成了母親的例行公事。


    3


    海邊的餐廳店名叫「維納斯」。


    玻璃牆上貼的圖案是藍色的,用大大的片假名寫上店名「維納斯」。不是用英文,這很有當地小店的特色。看到維用的是「ヴィ」(ve),我覺得意外。是「ウィ」加上濁音而成的「ヴィ」。顧收銀台的是個大嬸,但店名不是用老式的「ビ」(be),這讓我覺得佩服。像我母親就無法理解「吵」。她看到我貼在房間的自己畫的圖或簡訊裏寫的「ラヴ」(love),還會問「為什麽那樣寫?」4


    「我想要內衣褲。」我說,陽次氣我說為什麽不在旅館或車站附近就說。還說那附近的話就有超市。


    我們買了帽子、長袖連帽外套、t恤和裙子、泳衣。還買了一件可以直接套上去穿的薄料小可愛洋裝。在店裏繞了一圈,也沒看到內衣褲,陽次說「你去問店員有沒有」,但我怕丟臉,說「算了」。


    會買帽子,是因為即使隔著計程車車窗,射進來的陽光也很強,我覺得這樣下去會曬黑。防曬霜也買了spf數字最高的放進籃子裏。


    寬簷帽很有度假勝地風味,是女影星會戴的那種,我第一次載。我在鏡前試戴了一下,驚人地適合我的頭形。帽簷直蓋到眉毛,眼睛若隱若現的角度好像影星。我從來不曉得原來自己這麽適合這種帽子。


    兩千圓的連帽外套、一千五百圓的洋裝等等,即使每一樣單價都很便宜,全部買起來林林總總也花了一萬八千九百圓。「阿姨,可以刷卡嗎?」陽次問。平常可能很少人刷卡付帳,阿姨應著「可以可以」,朝店裏喚道:「喂,米原!」一會兒後,一個穿夏威夷衫的青年過來替阿姨結帳。


    陽次不是從錢包,而是從工作褲的口袋掏出信用卡。店員要求簽名時,陽次對我說「你簽」,我嚇了一跳迴看他。


    遞出來的簽帳單上用羅馬拚音印刷著信用卡主人的名字。


    『mariko asanuma』。


    他什麽時候拿出來的?


    「快簽。」


    陽次冷淡的聲音接著說。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什麽也沒想。


    我望向在收銀機前堆積如山的衣服。帽子已經請店裏的人剪掉標簽,戴在我頭上了。買的幾乎都是我的東西,陽次的隻有千圓的夏威夷衫和不到兩千圓的泳褲。


    我簽下名字。


    淺沼真理子


    離開店裏,前往沙灘的途中,陽次「啊」地一叫。


    「不好,忘了買毛巾。」


    他掉頭折迴店裏。我沒有追上去。我聽著浪濤聲和陌生人吵鬧的聲音。海邊的擴音器在播放濱崎步和放浪兄弟的曲子。明明那麽近,卻像透過電視機觀看一樣,聽起來好遠。與大海隻有一路之隔,這一側卻安靜極了。


    陽次迴來了,抱著兩條毛巾說著「久等了」。他跑得很急,差點就要摔跤。看來這次不是刷卡,而是付現買的。我心想浴巾很貴,但沒有說話,接下其中一條。


    4


    陽次的束縛開始變本加厲時,我心想:「咦?我也碰到了嗎?」


    如果我檢查手機簡訊、還是明明和他交往卻又逛交友網站、或是沒有照他說的時間打電話,就會挨揍,我覺得這樣不太妙,但一開始也隻是這樣而已。


    像敦子,那個時候甚至還說要和跟蹤她的男人結婚。從豬排井店的前輩開始,敦子與形形色色的男人曆經曖昧不明的關係,不斷地被拋棄之後,在交友網站認識了一個對她來說是理想的男朋友。


    現在想想,或許我們是覺得好玩,才故意用了「跟蹤狂」這種激烈的字眼。敦子的那個男朋友,才剛交往就掌握了敦子的全部行蹤,對她糾纏不清,就算提出分手,也不斷地傳簡訊來,還在她家玄關門把淋上「禮物」。我們都被那個人的行徑嚇壞了,叫他「跟蹤狂」,但敦子嘴上說著「好討厭」,但對方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她內心或許歡喜極了。


    我隻見過敦子的男朋友一次。那個人瘦到連旁人看了都覺得不安,臉色蒼白無比,一副隨時可能斷氣的樣子。他說他從事造園業,但看起來實在不可能勝任勞力工作,所以或許是騙人的。小百合指出他的眼鏡髒了,他說「我不想在敦子以外的人麵前摘下眼鏡」,詭異地笑了。我覺得萬一他們結婚,敦子可能永遠無法離開家門,便跟小百合商量,每次見到敦子都設法勸她打消念頭。


    「我也想過要分手,但畢竟我曾經喜歡過他。」但敦子完全不退讓。「而且我覺得再也不會有人比他更愛我了。」


    人家是跟蹤狂,那當然啦——小百合嘲諷地笑,但敦子似乎覺得她是在打趣,「嗬嗬嗬」地一副幸福小女人模樣。她的體重比在豬排丼店打工時更增加許多,現在我實在不曉得一般的店裏有沒有賣她尺寸的衣服。


    我想起「幸福永遠是由自己的心來決定」。


    開始打工以後,因為見麵的時間減少,陽次把我的下巴骨頭都踢出聲音來了。那是在社區的花圃前,陽次穿著氣墊運動鞋。原來橡膠鞋底和氣墊對於被踹的一方來說,一點減壓效果都沒有。


    我被踢得牙齒搖晃還流了血,每次出門看到滲進自己血跡的地麵,都覺得不可思議極了。有一天我跟陽次約在那裏,陽次在地上畫出拋物線似地咻咻踢腿,就像在模仿放浪兄弟的舞蹈動作。他好像已經忘記那個地方的汙漬是我的血了。


    「我看你不用多久就會沒命了。」


    小百合一臉嚴肅地說。我隻能說不管我提出分手多少次,陽次都不肯接受,而且他也知道我家住哪裏。最近陽次每天都到家門口來接我。還叫我跟他一起住。


    陽次或許是個特別的人。從認識的時候我就一直這麽覺得,所以我不太想和他分手。和他聊天很開心,而且他這麽愛我,也有許多可靠的地方。每天在同一個時刻出現的陽次就像精準的機器一樣,母親似乎也開始察覺有點不對勁了。我覺得與其讓母親擔心,離開家跟陽次同居也不錯——我這麽說,結果小百合板起了臉孔。小百合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她一直在追傑尼斯,總是亮出喜歡的偶像照片皺眉說:「真搞不懂美衣跟敦子,那些醜男人哪裏好了?」


    「不要跟他同居啦。敦子的男朋友還不會動手動腳,但你那個男朋友分明就是個家暴男啊。」


    我反駁說陽次也有許多優點,「不行不行,我沒辦法。」小百合冷漠無情地搖頭否定。我心裏罵著「你這種貨色陽次才要謝謝再連絡哩」,但說出來小百合就太可憐了,所以我還是沒有說出口。之前我讓他們見麵時,陽次暗地裏給小百合取了個綽號叫「本壘板眼鏡女」。高中再會以後,我雖然偶爾會像這樣跟小百合碰麵,但她會用裝大人的口氣說話,我覺得實在是拿她沒辦法,用一種比平常更成熟的心態聽聽就算了,沒跟她計較。


    「遭到大家反對,幫他說好話,漸漸地就會意氣用事起來,這是常聽到的情況呀。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隻有他一個。」


    踢我打我之後,陽次把我留在車裏,跑去便利超商買冰塊,哭著向我道歉,還幫我冰敷。我說出這件事,小百合卻也用一句「那是常有的事」帶過。


    「要擺脫他就趁現在。」


    我會認真想和陽次分手,不是因為暴力,也不是因為母親在社區大門被他吼:「死老太婆!把美衣交出來!」哭著迴家。我能下定決心,是因為我好像快要交到新的男友了。是在認識陽次的那個網站找到的,大我五歲,我們斷斷續續地信件連絡,感覺越來越不錯。我想見他,但被陽次監視著,根本不可能見麵。小百合說的沒錯,世上不是隻有陽次一個男人。一想到我也可以和其他男人重來一次剛和陽次交往時的快樂時光,便怦然心動不已。


    我告訴母親我想和陽次分手,但他不肯,還有他對我的暴力行為,母親瞪大了眼睛嚇呆了。「讓我看看!」她想確認我的傷勢。萬一不能證明他打我打得有多兇就尷尬了,所以我祈禱著瘀傷等傷痕還留得一清二楚,但烏青的顏色已經沒有最嚴重時那麽深,很多地方都消失了。我覺得好可惜。即使如此,母親還是撫摸著即將轉成黃色的痕跡,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去報警。」這次換我嚇了一跳,搖頭說:「不用啦。」怎麽會說什麽報警?我又不想把事情鬧大。


    可是母親堅持地點頭說:


    「你是個乖孩子,那個人如果哭著求你,叫你原諒,你一定會原諒他對吧?你真的有自信不再迴去他身邊嗎?媽媽來保護你。平常人或許不會做到這種地步,但我就是要使出那麽誇張的手段,讓他知道美衣的媽媽有多可怕,不敢再靠近你。」


    快點快點。當機立斷。母親催促說。


    什麽當雞立蛋啊?我心裏納悶,在警局趁著負責人出現之前問道,母親在身上的護士值班表背麵寫下這句成語,告訴我字怎麽寫。


    說明情況時,母親卷起我前後的衣服,連胸罩下麵都露出來了。被陌生的叔叔直盯著看,我覺得很丟臉,可是心想他們看到我這種年輕女孩的腰,應該會覺得很幸運,又覺得愉快了些。


    「他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守在樓下,如果我女兒不出去,他就在社區門口大吼,附近的住戶也都對我們指指點點。明明怪的不是我們,是那個人啊。」


    跟蹤狂、暴力、糾纏。


    看著母親在警局淚流滿麵地向陌生的大人傾訴,我忍不住想要為陽次說話。母親每天珍惜地翻開的相田光男的日曆是陽次買的。他是喜歡這種東西的純真男孩,還告訴我好多好多的詩句。


    瞬間心頭湧上一股悲哀,我掉下淚來。如果陽次和剛在交友網站認識的那個人,都隻有好的部分屬於我就好了。我們已經交往了兩年,一想到陽次今後會跟我以外的女人交往,我就突然覺得好嫉妒。這有什麽辦法?人就是這樣嘛。


    母親發現我在哭,摟住我的肩膀說「真可憐」。警察也點點頭。這是第一次有外表正經的陌生大人這麽認真聽我說話,讓我的心在不同於愛慕陽介的部分獲得了滿足。


    警察要我填寫文件,我看到上麵「報案單」三個字,覺得這次非痛下覺悟不可了。


    再這樣下去,我什麽選擇都沒了。我被迫選擇陽次,或是與今後可能認識的其他男友共度的未來和全部。


    陽次,再見了。


    我從報案單最上麵的姓名欄開始填寫。


    淺沼美衣


    5


    在沙灘的簡易淋浴間衝過澡出來,卻不見陽次的人影。


    明明說好二十分鍾後要在這個招牌前見麵的。「我十分鍾就好了,可是美衣是女生,想要衝久一點吧?」是陽次這樣決定時間的。


    我為了不遲到,匆匆換了衣服跑出來,陽次卻已經離開了嗎?他去了哪裏呢?真傷腦筋。我沒有錢,在這裏也沒有認識的人。我隻有陽次。


    四點過後,沙灘上的人一下子減少了。擴音器還繼續播放的音樂也失去了中午時的氣力。


    我在變得蕭條的沙灘附近東張西望,尋找熟悉的身影,結果在馬路另一頭發現疑似陽次的背影。他在「維納斯」旁邊的建築物前抱著手臂,臉貼在櫥窗上站著。他換上了新買的夏威夷衫。


    「陽次!」


    我鬆了一口氣跑過去。陽次在看的是一家房仲商的櫥窗。他在看介紹物件隔局的廣告單。


    店裏亮著微妙的陰暗燈光,看不出有沒有在營業。裏麵坐著一個頭發半禿的老頭子。他注意到我們,微微點頭,起身就要走過來。看來是有在營業。


    我們隻是看看,老板卻跑來招唿。服飾店也是,我很討厭來自店員的壓力,忍不住想逃,但陽次非常鎮定。他問我:


    「喂,美衣,你喜歡溫泉嗎?」


    「咦?」


    「你看這裏是不是很便宜?這裏的話,我們應該住得起。」


    上麵貼著寫有「度假公寓」的海報。紙被曬得脆黃,貼在窗上的膠帶也褪成了褐色。展示著大理石玄關和時尚家具的室內照旁邊寫著「各房皆附溫泉」。


    「兩位在找什麽?」


    房仲商的老頭子從店裏走了出來。


    「今天隻是看看而已,不過我們不久後還會再來。兩個人住的話,單房應該就行了吧?」


    「情侶嗎?那應該沒問題。年輕的時候感情好到不行嘛。」


    「是啊。」


    我隻在海邊待了半天,而且還抹了防曬,背部卻陣陣刺痛。好像海水的鹽分滲進皮膚,痛死了。


    我沒有穿內褲。因為我不想要都衝過澡了,又穿上髒內褲。熱褲底下涼颼颼的。


    「要不要進去裏麵看得更仔細一點?」大叔邀道,陽介曖昧地迴絕。打開的店門裏麵飄出帶著海潮味道的某種辛香料氣味。


    「我們要住在這裏嗎?」


    我想起來這裏的途中在東京換車的事。我覺得不算太遠。如果住在這一帶,或許可以常常去東京玩。


    走出去以後我問,結果陽次轉頭看著我的臉反問:「你不想嗎?」


    「不會呀。」


    我搖搖頭,戴上剛買的寬簷帽。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從海灘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夕陽落入海裏的景象非常美麗。


    忽然問,我想起小學的同學榮美。和我完全相反,但名字相像的榮美。她現在怎麽了?我聽說她在外縣市工作,一定是名古屋或大阪,而不是像這裏的東京附近。


    她一定完全沒把指派我們當僵屍的事情放在心上。連簽名本有沒有看都很難說。如果她哭著悔過,我還能把她當好孩子看。我想脫離當僵屍的同學圈子,也想要比榮美和敦子搶先一步經曆更棒的世界。不管是在男人方麵,還是跟男人做的次數跟內容,我都比她們厲害多了。


    榮美,你來過這麽遠的海邊嗎?你住過度假公寓嗎?


    我都說我想去《rurubu》介紹的咖啡廳了,陽次卻隨便找了家飯館走進去。「我們不去咖啡廳嗎?」我不抱希望地問,陽次應道:「我餓了。」


    入口豎著「拉麵」、「關東煮」的紅色立旗,看到這些的瞬間,我真是失望透了。感覺是觀光客跟當地人都會去的店。有看得到廚房的吧台座,裏麵還有要脫鞋子上去的座位區,桌上就這麽丟著沾了油垢的《少年magazine》漫畫雜誌。


    頭頂傳來電視聲。抬頭一看,門口附近的天花板近處有塊類似神龕的地方,擺了一部圓型的小電視,正在播放每星期我都會看的猜謎節目。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但每星期這天的這個時間,就隻有這個節目可看。


    看到節目,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四。我好久沒看電視了,覺得懷念極了,平常都是開著電視,邊打簡訊或做別的事,現在視線卻像被吸住了似地緊盯著畫麵看。


    「我要味噌拉麵,你呢?」


    被帶去桌位後,陽次立刻坐下,看著牆上的菜單說。


    「我要咖哩。」


    「都在屋子裏了,帽子還不拿下來,沒家教。」


    陽次那高高在上的口氣讓我惱火,但我乖乖拿下了帽子。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計較教養,中規中矩。陽次就是這樣。


    大嬸送水來的時候我們點了餐,兩人漫不經心地聊了一會兒電視的話題。我指著熒幕上的女人說「那個人絕對有整型」,陽次覺得好笑地點頭同意:


    「對啊,絕對有。真是糟糕呢,聽任經紀公司擺布,言聽計從地去整什麽型,以後可想而知。那家夥的演藝生涯也不長了。」


    我覺得電視的聲音有點大。拉麵先送來了。筷子不是衛生筷,而是像吉野家那樣,從筷箱拿的那種。陽次看到這種的,都會高興地說:「真環保,很有心呢。」


    我看見一個男人走進店裏,對大嬸說了什麽。


    男人看著我這裏,和我對望了。我覺得好像看到男人在眼中注入了類似力道的東西。我心頭一驚,卻不知道為什麽吃驚。瞬間,我做出的反應是把手伸向帽子。我今天第一次發現適合我的帽子。我就像要守住它似地,把手蓋在上麵。


    陽次注意到,看我說:「怎麽了?」下一瞬間怒吼響起:「柏木!」


    是陽次的姓氏。


    男人們湧入飯館時,陽次怔住,我則按著帽子。我不知道總共有幾個人。一個男人喊道:你逃不掉了!


    拉麵才剛送來,在眼前冒著蒸氣,散發出味噌的香味。


    我按著帽子發抖。


    放開我!住手!陽次大吼大叫,但身體被按住,前後左右被魁梧的男人包圍,聲音也跟著像唿吸被剝奪似地越來越小。陽次揮著手,翻轉過來的拳頭擊中一個人的臉。「叩」的一聲,被揍的男人臉色驟變。


    陽次又試圖掙脫逃跑。大概想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逃。


    「……你是淺沼美衣吧?」


    後來進來的男人抓住我的手臂,用喘息的聲音說。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摘掉我的帽子。「是的。」幹透了的唇間自然地吐出聲音。


    殺人嫌疑、


    柏木、


    嫌犯落網、


    逮捕、


    你逃不掉了。


    嘈雜之中,我的耳朵捕捉到「殺人」兩個字,陷入絕望。媽媽果然還是沒能得救。


    那一天我正在洗澡。


    我在洗頭發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和尖叫,嚇了一大跳,打開浴室的門叫:「媽?」但尖叫和聲響仍持續著。


    「美衣!」有人叫我。


    我滿頭都是泡沫,沒辦法立刻出去。我急忙衝掉泡沫,光著身體跑過短短的走廊進入客廳。水滴從身體滴落地上,從頭發飛濺到周圍。


    地板上,母親身體前屈,以祈禱的姿勢跪地,肚子底下流出血來。我瞪大了眼睛。母親按著側腹部,身體鮮紅得難以置信。我驚嚇得比電視劇還要誇張。因為電視劇裏的血沒有這麽多。


    菜刀就掉在母親身旁。刀刃的表麵反射出光線,近乎刺眼,血就像油似地化在上頭,光亮閃爍。


    陽次站在那裏。


    我聽到母親以細微的聲音呻吟著。她還有唿吸。


    陽次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我母親。他肩膀上下起伏,猛烈地喘息。我看見他的手臂隨著唿吸猛烈地上下顫抖,上麵沾滿了血。


    陽次的眼睛從母親身上移開,頭一次望向我。這是我們兩星期以來第一次見麵。我的背冰冷地挺直,水滴仍不停地從頭發滴下。


    「我說你啊……」


    陽次發出來的聲音意外地沉著。他看我,眯起眼睛,不高興地說了:


    「至少也該穿個內褲吧?」


    我全身赤裸。吞口水的時候,沉重的聲音甚至傳進耳朵和腦袋深處。


    我心想得快點穿上內褲。頭發還濕著,隻洗了洗發精,還沒有潤絲,身體也沒擦幹,但我先穿上了內褲。


    陽次在翻母親的皮包。母親已經一動也不動了。


    「美衣,沒事了,你已經安全了。」


    我呆呆地看著在眼前被捕的陽次,被抓住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被搖晃。一想到有人會保護我,我頓時渾身虛脫,抓住扶著我的男人手臂。一想到可以迴去社區,一想到母親已經不在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好怕。」


    我喃喃說。


    「我好怕。真的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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