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卡達最初是守衛國境的要塞,自從本國與鄰國解除冷戰狀態並恢複正常外交關係後,此地便作為貿易都市迅速興起。


    十年前隻有兩個的出入口至今已增加為五個,就連擴建計劃也已經擬定妥當,商人、工匠、冒險者甚至是黑手黨成員都穿越大門來到此地,這座至今仍在發展中的城鎮吸收了許多人的夢想和欲望並逐步擴張著。


    今天,從城裏最古老的建築物「卡爾·馬斯坦格費斯大正門」延伸而出的大道依舊充滿了早市的活力。若想如同躲避喧囂般踏進其中一條巷弄,眼前就會看見「雙子噴火龍亭」的招牌。


    明明正值清晨,店內卻有些昏暗,仿佛嚇唬著那些想裝大人的城鎮少年說:「你們有勇氣進門嗎?」


    昏暗的店內一角有兩名男子站在被油燈照亮的情報布告欄前,其中一位穿藍色鬥篷的男子正眼神犀利地直盯著一張紙。


    (尋人委托——賞金二十萬格爾)


    布告板上張貼著各種征求冒險者的委托,但這筆委托的報酬超越群倫。


    「想接那筆委托嗎?」


    身材高壯的老板娘踩得地板吱呀作響地走過來,用充滿壓迫感的沙啞嗓音開口:「要接可得抱著白費力氣的覺悟。那是得在廣大的克蘭貝拉森林裏尋找一個失蹤小鬼的委托對吧?我看他早就成了野獸的大餐羅。」


    鬥篷男子眼神依舊銳利地緩緩轉向老板娘。


    「如果你問我『想接嗎?』那答案是『我不幹』。」


    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故意大聲繼續道:


    「我們是狩獵者,不是萬事包辦的雜工,對尋人這種事才不感興趣。」


    話說出口的瞬間,店裏攜帶劍與斧頭的男子們一齊瞪著他,因為「萬事包辦的雜工」是平常用來諷刺、蔑稱「拿錢才辦事」的冒險者。


    鬥篷男子麵對聚集的目光攻勢也毫無怯色,反而迴瞪坐得最近、戴眼罩的長劍劍士。


    「啊啊?你有意見嗎?」


    眼罩男的表情就像在說:「咦?為什麽隻針對我?」般扭曲起來,尷尬地別過目光。他以變調的嗓音說了句:「老、老板娘……錢放在這裏。」留下零錢和一盤還沒吃完的食物逃離現場。其他人也像挨罵的小孩子一樣縮起肩膀垂下頭。看來他們都知道這名穿鬥篷的男子有多危險。


    「嘖!膽小鬼。」


    「喂,別鬧了,卡爾納克。大夥兒正在享受早上難得的清閑啊……抱歉,不好意思啊。」


    站在鬥篷男子身旁、臉頰有道大傷疤的弓箭手向畏縮又滿臉尷尬的客人們陪笑,跟老板娘點了一份「即興豆子湯」,接著以催促的口氣問了鬥篷男子一句「你想點什麽?」


    「我早晨隻吃培根炒蛋。」鬥篷男子不快地迴答。


    「嗯、嗯,我知道,我隻是問一聲而已——我們就點這兩樣。」


    「……飲料呢?」


    老板娘冷淡的態度絲毫不比鬥篷男子遜色。疤麵男瞄了搭檔一眼,鬥篷男子則皺起眉頭,事不關己地撇開頭。


    疤麵男苦笑著豎起兩根手指說道:「請給我們兩杯水。」


    老板娘大大的鷹鉤鼻重重地哼了一聲,抬起下巴比向空位之後吱呀作響地踩踏著地板走進廚房。


    鬥篷男子咂咂嘴,疤麵男勸慰他之後,兩人入座。


    剛才那位眼罩男坐的餐桌上還留著吃剩的盤子,是盤即興豆子湯。雖說稱作即興,實際上僅是用這個時節能夠以最低價格進貨的豆子燉煮而成,它也是列在菜單最底下、最便宜的一道菜。順便一提,第二便宜的料理是鬥篷男子點的培根炒蛋。


    疤麵男歎了口氣,接著向對麵的搭檔說道。


    「呐,卡爾納克。我覺得尋人工作也不壞——偶爾為之的話。」


    他伸出手掌製住麵露怒色正要探出身子的搭檔繼續道:「不過委托指定的地點不太妙。克蘭貝拉森林裏有『森林破壞者』出沒,據說去抓寶鏡龜的盜獵者就過上過。」


    「真的?」


    鬥篷男子驚訝地睜大眼睛:「那就更應該拒絕了。」


    他「嘎吱」地使勁靠在椅背上,令做工簡陋的椅子發出悲鳴。


    「……但是,卡爾納克。」


    疤麵男看著貼在牆上的菜單開口:「雖然你每天吃培根炒蛋就很開心,但我偶爾……想嚐嚐菜單更上頭的菜色啊。」


    2


    蘿莎莉先用藤蔓舉起克雷歐,然後將他送到對岸河灘上。雖然河流隻有約二十公尺寬,水勢也很平緩,但是河中央看來很深。任憑藤蔓纏繞的克雷歐看著流過腳下的大量河水不禁背脊生寒,因為他不會遊泳。


    接下來,蘿莎莉用七、八條藤蔓將身體托到空中,像蜘蛛一樣橫越河流。


    她一抵達對岸便發出感動的歎息。


    「……好美……」


    除此之外,蘿莎莉似乎無法再將感觸化為言語,克雷歐也隻能不斷點頭。


    沐浴在晨光下、仿若透明又十分鮮豔的藍色花朵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輝。這也是藍薔薇被人稱為藍寶石薔薇的由來。


    就在從河岸往上走、距離河邊十公尺左右的範圍裏,盛開著約莫克雷歐胸口高的藍薔薇叢,花朵正受到微風吹撫而舞動著。


    克雷歐吸了一口氣,濃鬱的花香立刻竄過鼻腔並讓他的後腦杓一陣發麻,險些打起瞌睡。他慌忙甩甩頭,拍打臉頰。


    (怎麽會這樣?基軸石的反應位置應該不是這裏)


    他們為了繞過懸崖而脫離了路徑,因此這裏不可能是終點。克雷歐從懷中掏出指南針試著確認,一直走到藍薔薇叢的邊緣。指標仍然指向前方,這裏果然不是原本的目的地。


    (算了,藍薔薇生長的地點未必隻限於一處,算是我們碰巧運氣好吧)


    森林如此廣大,即便同一種植物生長在許多地點也不足為奇。埋下與克雷歐的魔法指南針成對基軸石的人知道其中一個地點,但並非此處,事情僅是如此吧。


    (雖然有種上當的感覺……也罷)


    如此絕景當前,那些事都變得無關緊要。


    過了一會,蘿莎莉開口了,甚至興奮地越說越快。


    「好美……我第一次看到這麽漂亮的花……呐,很美對吧?呐,我家的薔薇能不能也弄成藍色的?呐?」


    不停喊著「呐呐!」的她抓住克雷歐的肩膀猛搖。


    「哇!……等、等等……不可能……辦到的。」


    蘿莎莉搖晃他肩膀的手霎時停住,揚起眼珠注視著他。


    「……不行嗎?無論如何都……?」


    那寂寞的眼神宛如等待著有人來撿它迴家的小狗。雖說她是魔物,但克雷歐還是第一次見到女孩子露出如此表情,這表情正劇烈撼動純情少年的心。


    「就、就算你那麽說……」


    當他難過地搖搖頭,少女頹然垂下肩膀。


    克雷歐不知道這種場合該說些什麽,但他知道非得說些話不可。他好歹也是生自名門、紳士的一份子。


    「那個……呃……這也無可奈何。你想看藍薔薇的時候,再過來這裏——」


    「我才不要!我想看的時候就要馬上看到!」


    原本低著頭的蘿莎莉猛然抬頭大喊,令克雷歐一瞬間啞然無語。


    「…………不、不,我明白你的心……」、「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想要藍薔薇!想要放在家裏!我想要——!」


    大量藤蔓衝出雨衣衣擺。當蘿莎莉氣得直跺腳時,藤蔓隨之高高揮起如鞭子般抽打地麵。藤蔓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響與擊打聲此起彼落,地麵轉眼間被打出凹洞。


    「呐,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你快想想辦法啦~~!」


    蘿莎莉再度抓住克雷歐猛搖,比奔馳在惡劣道路上的馬車搖得更厲害,他幾乎快被搖得流鼻血昏迷過去。


    這時候,克雷歐腦海中略過一個念頭。


    就像將空癟癟的錢包翻過來甩,結果掉出一枚硬幣那樣——他靈光一閃。


    (…………!)


    記憶中的一幕場景複蘇。昔日的約瑟夫帶著他至今仍能清晰迴想起的笑容,身旁是一株同時綻放黃色和橘色雙色花朵的薔薇。雖然記憶中的影像短短轉瞬即逝,但是約瑟夫確實這麽說過。


    『用這個方法,可以讓一株薔薇樹開出兩種顏色的花。』


    「……啊……啊……!」


    以空洞眼神注視過去的克雷歐不禁大喊,而大吃一驚蘿莎莉則停下搖晃他的手。


    「咦?什麽?怎麽了?」


    「……說不定辦得到。」克雷歐自言自語似的呢喃。


    「辦得到……薔薇可以變成藍色嗎?」


    蘿莎莉的雙眸閃閃發亮,接著又抓著克雷歐的肩膀搖晃起來。現在說話恐怕會咬到舌頭,克雷歐用雙手示意她「等一下」並忍耐著,等待搖晃平息。


    「怎麽樣?喂,辦得到對吧?」


    「……我剛才也說過,要讓紅薔薇變藍是不可能的。」


    克雷歐察覺少女又想搖晃他,再度伸出兩手要她等等。


    「不過,或許可以讓紅薔薇的枝幹上開出這種藍薔薇。」


    「枝幹……那是什麽?怎麽一迴事?」


    「就是這個部分,把藍薔薇接到紅薔薇的這裏。」


    克雷歐指著薔薇的枝幹告訴蘿莎莉,她立刻興奮得麵泛紅潮。


    「你做得到嗎?」


    少女熱烈的眼神讓克雷歐頗有壓力,但他仍點點頭。


    「有個方法叫『嫁接』。」


    3


    所謂「嫁接」——是透過人為製造的斷麵把兩種以上的植物接合,使其生長為同一個體的技術。克雷歐拚命搜尋記憶向蘿莎莉說明。


    克蘭德家的庭院裏,有株開著雙色花朵、由約瑟夫嫁接的薔薇樹。克雷歐很中意那株薔薇黃色和橘色的搭配,為它寫生過好幾次。


    約瑟夫總是在一旁高興地說:「下次要用什麽顏色搭配才好?」,克雷歐至今還記得他咧嘴露出一口閃亮白牙的笑容。


    當時約瑟夫也對他說明過要如何嫁接。


    「簡單的說,就是把藍薔薇樹枝切下來,然後接到蘿莎莉家的紅薔薇上。但是這麽做並非絕對會成功,失敗的可能性反倒更高。」


    畢竟克雷歐隻聽過簡單的說明,況且又是好幾年前的事,記憶或許有些部分模糊不清,最大的問題在於克雷歐對園藝是個大外行,成功的希望很低。


    但這番找借口似的前言完全沒動搖蘿莎莉的期待,她興奮得鼓起鼻孔高聲喊道。


    「可是說不定會成功吧?那就試試看嘛!拜托!」


    她逼近克雷歐緊握住他的手。他不清楚少女是否知道握手這種行為,但那強勁的力道足以顯示她有多麽期待。


    手被握住的羞澀與更強的後悔掠過克雷歐心中。


    若受到過度的期待會讓事情變得很麻煩,因此他才說失敗的可能性更高。但是那句話的意思似乎並未正確地傳達給她,現在看蘿莎莉的眼神,明顯是認定:一定會很順利!


    萬一背叛她的期待,也就是失敗的話將會怎樣?高漲的期待或許會化為強烈的失望,隨後轉變成激烈的怒火。不,這很有可能成真。


    (這麽一來……我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克雷歐不禁渾身一顫。


    「喂!切下來就行了吧?粗活就包在我身上!」


    蘿莎莉迫不及待地用藤蔓卷住薔薇樹枝準備扯下,克雷歐慌忙製止她。


    「啊!請等一下。得挑選長著嫩芽的……還有切口也要盡可能保持平整……」


    切口?


    「啊…………!」


    克雷歐差點叫出聲來。


    他一心隻想著萬一失敗怎麽辦,如今才察覺在那之前還有一個更重大的問題要解決。


    嫁接是將兩個平整的切口接合在一起,用蠻力扯下樹枝根本行不通。總之,當下需要利器當工具。


    說到克雷歐身邊的利器,隻有那把緋緋色鐵之劍——蘿莎莉說過她最討厭劍了。


    (糟糕,怎……怎麽辦……?)


    克雷歐臉上失去血色,臉色幾乎變得和華麗盛開的藍薔薇花瓣一樣。


    他戰戰兢兢地望向蘿莎莉。


    蘿莎莉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怎麽了?今天你的臉好蒼白。原來會變紅又會變白啊。」


    克雷歐一陣暈眩,凝聚在發際的汗水同時流下額頭。他急忙擦掉不讓她察覺。


    「咦!……是、是嗎?哎呀……為什麽呢?哈哈哈……」


    「果然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嗎?真不可思議。然後呢,要怎麽辦?我該做什麽才好?」


    少女無邪地問。


    怎麽辦?


    要始終隱瞞劍的存在,告訴她因為沒有切下樹枝的工具而不可能辦到嗎?但那麽說必然會惹怒蘿莎莉。


    她會說:「既然不行就別講出害人期待的話!」吧。


    不然幹脆直接讓蘿莎莉扯下樹枝,用被撕裂的切口試著接合?雖然嫁接必然會失敗,至少能先度過眼前這一關。而且實際嚐試又失敗過後,她說不定就可以接受事實。


    (到時候我再假裝我也很不甘心,也覺得很遺憾……)


    自己做得到嗎?不,是非做不可。


    克雷歐目光迅速一掃,選出幾根有芽點的枝條,豁出去地告訴正等著答覆的少女。


    「那個……請把這根、這根、這根……還有這根扯下來。麻煩你了。」


    「這根和這根和……呃,這根?」


    蘿莎莉的視線慌忙追逐克雷歐指出的枝條。


    「這根……還有這根吧。好!我知道了!」


    她笑咪咪地迴答,伸出兩條藤蔓靈巧地從尖刺之間纏住枝條。


    (這樣就行了……)


    克雷歐默默地望著這一幕。


    然而——。


    (這樣……這樣真的……好嗎?)


    難以釋懷的念頭攪亂他的內心。


    蘿莎莉說她被美麗的朝陽吸引,因此把「家」遷移到目前的地點。此刻她又對薔薇那美麗的藍色深深著迷,盼望每天欣賞它。蘿莎莉比起什麽都還喜愛漂亮的事物、美麗的事物,那大概是身為魔物的她與身為人類的克雷歐少數幾個能互相理解的共通之處。


    他可以背叛她的喜愛之情嗎?


    而且,克雷歐和蘿莎莉幾乎二十四小時共處,或許藏在背包裏的緋緋色鐵之劍曝光隻是時間的問題。


    (那不如幹脆就……!)


    「一、二……!」蘿莎莉開始數數。


    那一瞬間,克雷歐放聲喊道:「請……請等一下!」


    「咦?什、什麽?」蘿莎莉嚇了一跳停下動作,轉向突然大叫的克雷歐。


    4


    克雷歐很不會應付他的父親。不過那和「討厭」有點不同。父親對克雷歐來說太過可怕,甚至無法向他投注名為「厭惡」的敵意。


    每次看見父親那時時刻刻緊鎖著不放,甚至感覺連晚上睡覺也不會鬆開的眉頭,克雷歐就覺得有道粗大的鎖鏈緊緊鎖住他的心頭。


    對克雷歐來說,即便不揮舞鞭子,光是感受到他那無時不刻都很不悅的眼神投向自己就是種難熬的拷問。所以克雷歐在父親麵前總是像奴隸般順從,低著頭靜靜等待父親盡快說完話。父子交談時需要說的話隻有「是,我明白了」和「對不起」——這兩句而已。


    此刻,克雷歐跟當時一樣地痛苦。


    被鎖鏈捆綁而變得沉重的心髒仿佛重重地壓迫著肺部與胃袋,連唿吸都很困難。他快把剛才吃下肚的果子吐出來了。


    可是克雷歐現在無法化身為順從的奴隸應付過去,因為蘿莎莉正瞪大雙眼等著他說話。克雷歐若不開口,這段仿佛在泥潭遊泳的笨重時間就不會前進。


    「……什麽嘛,這次又怎麽了?」


    由於克雷歐緊閉嘴巴一語不發,蘿莎莉的眼神轉變成訝異——還略帶幾分不悅。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克雷歐從幹澀的喉頭拚出如蛙鳴似的破碎聲音。


    「之前……你說過你很討厭劍吧。」


    「…………啊?」


    從蘿莎莉的角度來看,這問題想必太過突兀。錯愕的她啞口無言了一小段時間.不久後麵露困惑之色。


    「……我是說過我討厭劍,那又怎樣?」


    她注視著克雷歐,試探那突然的問題有何意圖。


    克雷歐忍受著像針一般刺人的視線,緩緩卸下背包打開背包口。


    「對不起,其實我……有一把劍。」


    為了盡量表明他沒有敵意,克雷歐將緋緋色鐵之劍的倒轉過來,將劍柄遞給蘿莎莉。


    「啊……!」蘿莎莉驚叫。


    「那、那、那不是劍嗎?咦?你拿著劍?為、為什麽?為什麽至今都沒告訴我?難道……你藏起來了?你一直……在騙我?」


    正和蘿莎莉從前所言,她的雙眸一看到劍便憤怒地吊起來。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少女右腳重重跺地,令地麵隨著「轟!」的劇烈聲響震動起來,似乎連大地都畏懼她的怒火。地麵的晃動立刻平息,但克雷歐的身體卻一直不停顫抖。


    「……那……那是因為……」


    「因為什麽?好好解釋清楚!」


    轟隆聲再度響起,讓克雷歐嚇得兩腿發軟癱坐在地。


    「那是因為……你說你連看都不想看到劍……」


    「我?沒錯,我是說過,那又怎樣!你想說是我的錯?是我不對!?」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是什麽意思?如果說不是我的錯,那果然是克雷歐的錯嘛!」


    「咦咦……?」她霸道的理論令克雷歐感到困惑。


    「不……這並非誰對誰錯的問題……」


    「你想說雙方都沒有錯?那為什麽我非得這麽煩躁不可?是誰的錯啊!」


    「那……那個……也就是說……」


    就在克雷歐苦於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時,急躁的蘿莎莉怒火中燒,朝著他惡狠狠地大喊:「……算了,我不想聽!我不管你了!」


    她甩頭轉身奔下河灘,伸出背上的藤蔓,像過來時一樣渡河迴到對岸。克雷歐往還在格格打顫的雙膝使勁,跳進河裏拚命追逐蘿莎莉。


    「等、等等我,蘿莎莉……!」


    「別跟過來!」


    藤蔓之鞭像要掃甩追兵般掠過克雷歐的鼻尖。一股熾熱的衝擊咻地劃過,令克雷歐發出如小動物般的驚叫並搖搖晃晃地後退,腳在河水中一滑跌坐在淺灘上,身體到胸部下緣的部分全泡在水裏了。


    「啊……!」蘿莎莉迴過頭呢喃。


    看見克雷歐鼻梁滲出鮮紅血絲的蘿莎莉,一瞬間露出充滿罪惡感的表情。


    「我……我叫你別跟過來!」


    丟下這句話的她再也沒有迴頭,就這麽渡河離去。


    渾身濕透的克雷歐依然癱坐在河裏——不知所措。


    5


    順利過河的蘿莎莉沿著自己踩踏出的路徑掉頭折返。


    她像墓碑般沉默、像牛一樣慢吞吞的走著。


    她忽然停下來,讓藤蔓伸進附近的灌木叢暗處。她感覺到有股氣息,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仍去抓住。收迴來的藤蔓前端捆著一隻約十五公分長的男爵蛙,蘿莎莉將青蛙拉到麵前。


    「喂,我叫蘿莎莉,你叫什麽名字?」


    被吊起來的男爵蛙踢著雙腿並呱呱叫了一聲。


    「呱呱?你的名字叫呱呱?」


    男爵蛙再度「呱呱」叫著。


    「你叫呱呱啊,呱呱,你會畫——」


    呱呱!


    「……我話才說到一半。喂,呱——」


    呱呱!呱呱!


    蘿莎莉皺眉瞪著男爵蛙,但它始終呱呱叫個不停,前後腿在空中揮舞的動作令藤蔓跟著搖晃起來。


    「…………夠了,我才不要你呢。」


    蘿莎莉掉男爵蛙。重獲自由的男爵蛙呱呱叫著縱身一跳,消失在灌木叢中。


    「…………」


    蘿莎莉迴望行經的道路,小聲呢喃。


    「呐……我可以問問題嗎?」


    過了一會兒她腦海裏響起聲音,


    『你問我?』


    「……除此之外還有誰?」


    『也對,你好像有一周沒找我說話了。你要問什麽?』


    蘿莎莉注視著後方發問。


    「你……沒注意到克雷歐帶著劍嗎?」


    本能迴答:『嗯,沒錯。不過我很難想像有人類會不帶任何武器進入這片森林。』


    「咦……!你、你起碼要告訴我這些啊!連你也瞞著我!?」蘿莎莉拉高嗓門抗議。


    一會兒之後,本能說:『我是想過「他說不定帶著武器?」而已,隻是直覺。如果說了卻判斷錯誤的話,到時你又會取笑我吧?』


    「……這算什麽嘛,你還在記恨上次那檔事?」


    『沒有啊~~才沒有呢~~』


    本能用裝傻的語氣說道,但立刻恢複不帶感情的口吻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我覺得那個人類就算帶著劍,也不構成多大的威脅。如果他對你很危險,縱使再怎麽被你討厭或是取笑,我也一定會提出忠告的。對了,我也可以問個問題嗎?』


    「……問什麽?」


    『為什麽沒吃掉那個人類?你厭倦他了吧?吃掉不就行了?』


    「咦!那、那是因為……」蘿莎莉尷尬地抿住嘴唇。


    『為什麽?』本能再度催她迴答。


    「因為……克雷歐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吃。有什麽關係,你有意見嗎?」她好像想掩蓋什麽似的虛張聲勢。


    本能依舊以毫無感情的聲調說道:『我沒意見,反正現在也不是缺乏食物的季節。不過總覺得有點可惜,他現在大概已經成了其他野獸的食物羅。』


    「咦……!」


    『看看右邊的樹。你看,樹皮被剝掉了對吧?』


    蘿莎莉依言轉眼看去,發現有棵樹被狠狠刮掉一塊樹皮,感覺像是被某種尖銳物體反複抓過。


    『那是野獸留下的勢力範圍記號,身高大約有你的兩倍,體格似乎很龐大。』


    少女的表情一僵。


    『它搞不好早就發現我們、一直從遠處觀察狀況了。現在棘手的你已經離開,隻剩下一頭怎麽看都很弱小的人類,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事?』


    「那……那隻是你隨便想像的吧!」


    『嗯,沒錯。但是我很確定一件事,那個人類沒有獨自在這片森林裏求生的能力。如果不趁著運氣好時抵達森林外,他必定會喪命。』


    蘿莎莉的嘴唇微微顫抖。


    「喪、喪命……是怎麽迴事?」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嗎?也就是死。』


    沙沙!


    一陣風突然吹過,樹葉令人不安的沙沙聲穿過蘿莎莉胸中。


    死。


    蘿莎莉非常熟悉這種事。死就是手腳癱軟、排泄物失禁、眼睛嘴巴都不再動彈,然後漸漸變得像岩石般僵硬冰冷。


    變成一團肉塊。


    蘿莎莉掉頭,像離弦的箭一樣沿著剛才走來的路往迴狂奔而去。她再次踐踏地麵散落的灌木殘骸,縱身越過倒下的朽木。


    本能淡淡地問:『為什麽要迴去?你不是因為不在乎那個人類才拋下他的嗎?』


    「為什麽?連我也不知道!」蘿莎莉氣喘籲籲地大喊。


    「可是我非迴去不可……腦袋裏有人在說,我非迴去不可!本能,不是你說的嗎?」


    喀唰喀唰!


    啪嘰啵嘰!


    唰!


    蘿莎莉抵達大懸崖前。隻要沿著懸崖下去,開著藍薔薇的河灘便近在眼前了。


    此時本能的聲音響起:『不是我,那一定是你的真心話。既然如此,你的動作得快一點了,萬一趕不及的話,你到時肯定會後悔萬分。』


    帶著衝力的蘿莎莉沒法立刻拐頭,隻能沿著崖壁邊緣的弧線轉彎,但絲毫沒減緩速度。那股奔跑的衝擊力使懸崖邊緣碎裂,土石滾進溪穀底部。


    「後悔……喂……那是什麽?」她在急促的唿吸之間發問。


    本能迴答:『那是因迴憶而痛苦的感受。如果非常後悔,那你一定會一直痛苦到死為止。』


    「我不要!」


    蘿莎莉大吼一聲,借著下坡的衝勁加速至極限。


    6


    克雷歐蹲坐在河邊。


    一切仿佛像做了場惡夢,他還沒對眼前的現實產生真實感。全身像發燒一樣倦怠,站不起來。


    他抱起雙膝,喪氣地把臉埋進膝頭。


    克雷歐的眼淚就快奪眶而出。蘿莎莉滿臉怒容的樣子——雖然不及父親——真的很可怕。緊貼在大腿上的濕濡褲子,喚醒他小時候尿褲子的記憶,進而引發心中的不快。


    然而這並非原因,克雷歐不是為了這些理由想哭。


    嫁接作業需要用到劍,而蘿莎莉也必然會觀看作業過程。如果想實現她的願望,劍的存在必定會曝光。


    盡管如此,克雷歐依然想實現蘿莎莉的願望。


    因此他才鼓起勇氣坦白說「我帶著劍」向她表示誠意。


    最後卻換來這個結果。


    到頭來,這個世界瞧不起老實人的現實讓少年覺得很傷心。


    有好一陣子,克雷歐都在名為絕望的懸崖邊徘徊。


    但河水的潺潺流水聲漸漸變得刺耳起來,克雷歐抬起頭。


    (往後該怎麽辦……?)


    即使到了這個節骨眼,他依然不想失去性命。但失去蘿莎莉庇護的當下也代表死亡已近在咫尺。如果想得救,他必須盡早動身才行。


    (沿著河走下去……嗎?)


    無人能保證這條河必定會通往森林外,但沿著河走至少不會迷失方向,導致他在原地點打轉,況且隨時有水可以喝,因此克雷歐覺得這選擇還不壞。


    (也好……就這麽辦)


    決心傳達到雙腳,他強而有力地站起身。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緋緋色鐵之劍,忽然心想。


    (對了,難得找到藍薔薇,趁這個機會帶走幾朵吧)


    雖然被父親放棄了,但自己至少抵達了開著藍薔薇的地方並完成一半「藍薔薇試煉」。克雷歐想留下一個證明。


    他當然無意繼承家業,若能活著離開森林,克雷歐想把藍薔薇供奉在約瑟夫墓前。有這樣的動機在,生還的機率也會提高。


    克雷歐挑出三根不錯的枝條,然後用劍切下來插進水壺裏。該做的事情全都完成了。


    (那麽,出發吧)


    他背起背包,邁步朝下遊走去。


    喀沙!喀啦!克雷歐踏著河灘鵝卵石的雙腳隻走了幾步便突然停住。


    他轉過身,目光直盯著對岸蘿莎莉消失的那片灌木叢。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他在心中倒數,心髒像是伴奏般噗通跳著。


    不久之後,四……三……二……一……。


    蘿莎莉說不定會迴來——他在一分鍾內淡淡的期待著。


    克雷歐的眼眸蒙上寂寞的陰影,輕輕搖頭後低語了一句:


    「再見……蘿莎莉。」


    他掉頭再度走向下遊。


    短短幾秒鍾後,背後傳來宛如炮彈落在水麵的巨響,水珠嘩啦啦地濺在克雷歐的脖子上。他猛然迴頭望去。


    蘿莎莉果然迴來了。


    但躍入眼簾的景象與克雷歐的期待不同。


    一頭巨獸站在河裏。


    是熊。


    那不是普通的熊。那頭熊很大,身長可能超過三公尺。最特別的是它有四隻前腳。


    六足火熊,又名「森林破壞者」。


    它是一種危險到連老練劍士見了都會轉身逃跑的魔物。


    那頭魔物正以緩慢但確實的腳步接近。當克雷歐背脊發寒當場凍結之際,那龐然巨軀已爬出水麵,沉重地抬起濕淋淋的腳踏上岸邊。


    咚沙!喀沙!沙礫發出聲響。


    為了不刺激到它,克雷歐小心翼翼地緩緩後退。雙方的距離大約有十五、六公尺遠。六足火熊直盯著克雷歐,緩緩地……以站姿逐漸逼近而來,上半身令人毛骨悚然地晃動著。


    克雷歐大幅往後退,但六足火熊也跟著加快腳步,雙方的距離隻剩十公尺左右。此時克雷歐的理性終於超越極限。


    「…………!」


    他背對恐怖的魔物拔腿狂奔,緊接著,六足火熊的腳步聲也發生變化。


    咚磅磅!咚磅磅!咚嚓!


    克雷歐本能地理解到它正用腳奔跑著!腳步聲轉瞬間變得響亮,他從聲音與地麵的震動領悟到魔物已迫近背後。


    下一瞬間,克雷歐發出驚叫。雖然放聲大叫無法改變什麽,但他已無法做出理性判斷,嘴巴徑自叫出聲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時河麵又迸出一聲巨響。


    河中央濺起高高的水柱。


    大量的水花以驚人之勢朝四麵八方飛散。


    克雷歐感覺自己仿佛衝進暴風雨中心,忍不住閉上雙眼。


    此時有什麽東西纏住他全身。


    好像被拋上半空,又宛如從懸崖一頭栽下般的飄浮感襲來。


    一切都發生在刹那之間。


    ……咻咚。


    當克雷歐迴過神時,他已經平穩地著陸。那頭熊怪——六足火熊不知何時移動到對岸去。不、不對。他察覺是自己飛過整條河。


    纏住全身的東西咻溜溜地鬆開,是蘿莎莉的藤蔓。


    她站在河水上,也就是剛才噴起水柱的地點。


    她濕淋淋的綠發不斷滴著水珠,連雨衣也一樣。藤蔓從雨衣下擺伸出來,將她的身軀支撐在半空中。


    蘿莎莉瞥了克雷歐一眼後,立刻尷尬地別開目光開口。


    「……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克雷歐胸口一熱。


    湧上心頭的喜悅讓他脫口而出:「……是……是!我不要緊!」


    蘿莎莉再度轉頭看看克雷歐。


    「是嗎,太好了。」


    鬆了口氣的她微微一笑。


    7


    簡單的說,就是這麽一迴事。


    沿著懸崖奮不顧身往前衝的蘿莎莉,正好目睹河灘上生死交關的那一瞬間。


    奔逃的克雷歐和追逐他的魔物。


    如果等她爬下懸崖再渡河,到時一定來不及救人。本能說過,萬一趕不上會害她一直痛苦到死為


    止,因此蘿莎莉立刻下定決心。


    『你要跳?』


    「我要跳!」


    懸崖將近二十公尺高。


    嘿……唷!蘿莎莉縱身一躍。


    「那個……謝謝你……」


    克雷歐小心翼翼地向上岸的蘿莎莉攀談並觀察她的反應,當兩人目光交會,蘿莎莉先尷尬地別開視線。


    「才……才不是那麽迴事!」


    「……咦?」


    蘿莎莉確實救了他,不過「才不是那麽迴事」又指什麽意思?克雷歐困惑地瞪大雙眼,卻沒有時間思考。


    「快退下,那家夥要來了!」少女以嚴厲的語氣警告。


    克雷歐赫然望去,發現六足火熊正六腳著地慢慢後退。他立刻發現那不是想逃跑,而是為了騰出助跑距離。


    接著六足火熊猛然衝刺,在六腳並用的加速下瞬間達到最快速度,接著龐然巨體如炮彈般躍起,在空中描繪出近乎水平的拋物線之後,六足火熊在接近這一頭的岸邊處重重落水。飛濺的水花噴向兩人,宛如巨熊發出的宣戰布告。


    克雷歐慌忙躲到蘿莎莉背後,但就算水花噴到眼球,蘿莎莉也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以平常無法想像的冷靜眼神仔細觀察敵人,從雨衣下伸出十幾條的藤蔓有如即將撲向獵物的蛇一般搖動著。


    上岸的六足火熊沒有立即發動攻勢。


    它果然對蘿莎莉抱著戒心。


    「雖然有六隻腳,不過它畢竟還是熊吧。我曾打倒過熊喔。」蘿莎莉低語。


    「……可是,正麵交手挺吃力的。熊力氣很大又很難纏,如果它沒攻擊過來,我們直接迴去好了。克雷歐,好不好?」


    「說、說的也是……」


    他們一邊觀察敵人,一邊流露想後退的跡象。


    接著火熊發出響亮的怒吼,像是炫耀超越三公尺高的龐然軀體兩腳而立,踏著隆隆作響的腳步逼近他們。克雷歐一聽到六足火熊的咆哮同時,身體像被緊緊地捆住般動彈不得,表情因恐懼而扭曲。


    可是蘿莎莉在笑。


    嗚唿唿唿唿!


    她的藤蔓有如植物發芽般地從六足火熊腳下探出頭。她將藤蔓藏在小腿肚,鑽進地裏挖洞移動,靜靜等著巨熊上鉤。藤蔓猛然糾纏住六足火熊的右腳,等巨熊失去平衡後又纏住左腳。六足火熊兩腳受縛,像是還走不穩的幼兒般搖搖晃晃往前摔倒,地麵跟著震動。


    蘿莎莉不給巨熊起身的機會,無數的藤蔓爭先恐後地伸出去,纏住六足火熊每一隻腳。轉眼間,它能動的部位隻剩下頭部。


    「太好了,上次那一招行得通。」


    看著手足都被捆住還竭力掙紮的六足火熊,蘿莎莉滿意地眯起眼睛。她背後的克雷歐偷偷探出頭。


    「蘿莎莉,原來你已經設下了陷阱啊,我沒注意到呢。」


    「還好啦。我不認為它會乖乖迴去,所以拿出之前打倒熊所用的方法來試試看。不管長著四隻腳還是六隻腳,熊果然是熊。」


    蘿莎莉拉扯藤蔓。正如字麵含意般,動彈不得的巨熊像落網的魚般被拖拉過來。


    「再來補上最後一擊就結束了。這家夥的肉好吃嗎?真令人期待。」


    蘿莎莉伸出暗紅色的舌頭舔舔嘴巴四周,高高舉起右手,稍微垂下的雨衣袖口隨之衝出大量藤蔓,數量大約有三十條。藤蔓如肌肉纖維般交織在一塊,立刻形成直徑輕易超過五公分的大鞭。一條就足以輕鬆地舉起克雷歐的藤蔓組合起來雖然會損失動作的精準度,相對獲得的破壞力卻難以估計。


    六足火熊正鼓起渾身之力翻騰掙紮試圖掙脫,哪怕隻有一隻腳也好。然而它的反抗全是白費力氣,隻能無助地任蘿莎莉拖過去。


    「自己正置身於危機之中。」它不得不這麽判斷。


    「危機」是什麽?意即「死」。


    六足火熊的本能呐喊著。


    ——逃離死亡!


    ——犧牲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於是魔物張開血盆大口……。


    8


    場景迴到艾爾卡達的「雙子噴火龍亭」。


    吃完簡單的早餐,疤麵弓箭手小口喝著杯子裏剩下的水。


    ……唉。


    他發出無奈的歎息。


    坐在餐桌對麵、身穿藍鬥篷的搭檔手上的杯子早就空了。他抬起腳架在杯子旁,斜靠著椅背搖晃著說:


    「喂,給我一根。」


    他似乎想在飯後來根煙。疤麵男不耐煩地放下杯子迴答:


    「我說你啊,煙快抽完了記得去買啊。不然幹脆多買幾包留著——同樣的話要我說幾次?別老是找我拿伸手牌啊。」


    但搭檔聽了不痛不癢地搖著椅子,傲慢地伸出手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待會就去買,現在先


    給我再說。」


    唉~~


    疤麵男長歎一聲,搔搔頭吐出一句:「——早沒了。」


    「……啊啊?」


    「抽完了。我前天吃完晚餐就抽掉最後一根了。」


    「最後……」


    鬥篷男子從餐桌上收迴腳,有點吃驚地看著疤麵男迴問道:「你那麽缺錢?」


    疤麵男一口氣喝完杯子剩下一點水後迴答:


    「缺的很。你也一樣吧?我知道你到了緊要關頭打算敲我一筆,但我就坦白告訴你吧,我也沒辦法。」


    「…………!」


    鬥篷男子說不出話來,采出的身子像雕像般僵住不動。不久後他咂砸嘴、一股腦地坐迴椅子上,那把破椅子刺耳地嘎吱作響。


    討厭的沉默持續著。


    「喂……」一會兒之後,鬥篷男子先開口。


    「幹嘛?」


    「我們去狩獵森林破壞者吧。」


    「什……!」疤麵男錯愕地瞪大雙眼,嘴巴開開合合,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喂喂喂,你說要狩獵?那可是森林破壞者耶,你有沒有搞清楚?」


    「嗯,據說賣掉森林破壞者的毛皮可以大賺一筆,爪子、牙齒也是——你知道嗎?它的睾丸是製作長壽藥的原料喔。那些一腳踏進棺材的富翁都巴不得想弄到手。呐?那麽一來,我們就能跟貧窮說再見了。要說『充滿黴味的破酒吧,永別了!』也行。呐,這提議不壞吧?」


    「喂!」疤麵男「砰!」地猛敲一下桌子拉高嗓門,嚇得別桌客人畏縮起來。


    「不對吧,我要說的不是那種事!」


    「不然是什麽?難得聽到你對工作挑三揀四發表意見呢,道格蘭。」


    被有賺頭的話題吸引的老板娘以收拾盤子為借口加入對話。


    「既然有賺頭不是很好嗎?順利的話,我也不必再看見隻點培根炒蛋的小氣客人,痛快得很。或者——」


    老板娘輕聲問了一句:「你們想去盜獵?」


    這礙事的程咬金讓鬥篷男露骨地顯得不快,他將腳又架在桌上,以話語代替口水唾棄地說:「我們可不是盜獵者,狩獵森林破壞者並不違法。」


    「哈!」老板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那不就結了?還有什麽問題。森林破壞者這名號聽起來雖然很危險,不過它真是那麽棘手的獵物嗎?」


    「不不不不不——」疤麵男粗魯地猛搖頭。


    「不是棘不棘手這種雞毛蒜皮的問題,無論實力多強的家夥,一遇到森林破壞者都得二話不說立刻逃命,這可是大家默認的規則,因為那是『不該接觸的禁忌』!」


    「砰!」他再度重敲桌子,最後一句話幾乎等同怒吼。


    老板娘睜大眼睛陷入沉默。疤麵男看到她的反應赫然迴神,尷尬地壓低音量。


    「不……也、也就是說……因為森林破壞者……正確名稱叫六足火熊……一旦感受到危機就會噴火。」


    老板娘皺起眉頭。


    「火……隻有這樣而已?會噴火的魔物對你們來說並不稀奇吧?」


    「——周遭一帶都會化為火海。」


    鬥篷男子代替尷尬搔頭的搭檔迴答。


    「聽好了,就連龍噴火時也會有所顧慮,畢竟將自個兒的巢穴也燒掉可是得不償失,像我這種火焰魔法師當然也一樣。可是六足火熊不同,它會毫不顧忌周遭且一次又一次地噴火,反倒是故意燒出一片火海再趁機逃走。由於它就靠這一招在各地森林橫行的緣故,所以六足火熊才沒有天敵,貿然對它出手會引起森林大火的,無論火熊還是其他生物都本能地知道這一點。呐?它是手段很下流的魔物吧?」


    鬥篷男子發出低笑,在椅子上向後靠,椅子又嘎吱作響。


    「唉,雖然人類裏也有這種人——」老板娘眨了幾次眼睛後聳聳肩。


    「真是令人無言的大惡棍。」


    「……就是說吧。正因為如此……」


    恢複冷靜的疤麵男終於開口:「大家還是新手時都學過,萬一碰見森林破壞者也不能交戰,在那家夥張大嘴巴之前盡全力逃跑。」


    舞台迴到克蘭貝拉森林。


    用藤蔓將六足火熊拖過來時,蘿莎莉心想等再靠近一點,就要使出渾身力氣給它致命一擊。藤蔓的大鞭正迫不及待地蠢動著。


    然而,蘿莎莉的腦海裏突然響起慘叫般的聲音,嚇得她險些鬆開捆住巨熊的藤蔓。不過那聲慘叫正是要她這麽做。


    『不行!快鬆開藤蔓逃跑!快!』


    「咦咦?你、你在說什麽,明明好不容易——」


    這時候,蘿莎莉也注意到六足火熊的嘴巴張大到不自然的程度。


    「……才抓到……」


    她看見六足火熊口中咽喉深處像漆黑洞穴裏點亮油燈般,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快閃開!!』


    本能的呐喊聲方落,赤紅灼熱的吐息便隨之從魔物嘴裏噴射出來。


    9


    隻有短短一瞬間。


    反應時間隻剩一、兩秒鍾,不可能鬆開藤蔓逃到火焰射程外。


    蘿莎莉也知道敵人嘴裏正要噴出某些東西。本能急迫的呐喊,讓她理解到那是非常危險的攻擊。


    但也僅止於此,留給她的短暫反應時間結束了。


    魔物口腔深處噴出赤紅的火焰——


    「嘿啊啊啊啊!!」


    蘿莎莉放聲大喊,憑借著野性的直覺行動。


    她用盡力氣隻扯動那根捆住六足火熊右後腳的藤蔓,趴倒在地的巨熊軀體呈一百八十度迴轉,口中噴出的烈焰也隨著橫向滑動。但火舌一瞬間掠過蘿莎莉的腳邊。她痛苦地皺眉、情緒再度爆發。


    「混帳——!」


    揮下的大鞭狠狠打中六足火熊的右腳,擊打聲與魔物的咆哮此起彼落,六足火熊痛苦地翻滾。那一鞭雖然不是致命傷,但至少也有足以打裂骨頭的力道。


    另一方麵,蘿莎莉也非毫發無傷。


    「好、好燙!好痛!」


    她的小腿附近燙傷了。蘿莎莉跳來跳去地掙紮著,因為忍不住疼痛而不禁放鬆纏著六足火熊的藤蔓。六足火熊沒錯過機會,使勁掙脫藤蔓後立刻匍匐飛奔,一頭跳進河裏。


    蘿莎莉在一陣子之後總算迴神。緊緊咬著牙關想咬碎痛苦和屈辱,氣得渾身顫抖。


    「……嗚嗚嗚!我火大了!絕對要宰了你!」


    憤怒令她雙頰潮紅.想要跳進河裏追逐敵人。


    『等等!不能再追了!』


    「!」


    蘿莎莉連做夢也沒想到會被製止,她踩在河灘沙礫上的腳步突然煞住,一停下來便馬上抗議。


    「你、你在說什麽?很燙、很痛耶!現在還很痛!一定會害我痛上好一陣子!我絕對無法原諒那家夥!」


    蘿莎莉的感情爆發出來,但本能已恢複平常的冷靜,用一如往常的語氣說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隻受這點小傷不得不說已經很幸運了。』


    「咦……?」


    『對不起,沒馬上注意到那頭熊是「六足火熊」是我不好。森林裏的生物絕不會跟那家夥交手,就連我們也不例外。』


    「這……這算什麽,怎麽迴事?」


    『如果運氣不好,這片森林就完蛋了,一切都會燃燒殆盡。與其說是運氣,更接近那家夥的心情而定吧。』


    「……!」


    森林會完蛋,一切都燃燒殆盡。


    如此聳動的話語令蘿莎莉心跳急促。


    「你說那家夥會……燒掉森林?那絕對不能放它走嘛!對了,用藤蔓纏住它的腳拖進水裏,這樣不管噴多少火也沒關係,我要淹死它!」


    『住手!』


    蘿莎莉正想將藤蔓伸進河裏,但本能發出一聲斥喝。那語氣十分嚴厲,就像母親在斥責做了錯事的孩子。蘿莎莉肩膀一抖,藤蔓在即將觸及水麵處停住。


    「因為、因為……」她果然像個挨罵的小孩一樣,以哽咽的語氣表達不滿。


    『你的點子也不壞。不過你有絕對能在水裏解決火熊的自信嗎?絕對喔?萬一失敗,到時可不是運氣好不好的問題而已,這座森林一定會被燒光,那也沒關係嗎?。


    蘿莎莉撇著嘴垂下頭,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現在隻要讓它知道我們沒有繼續攻擊的意圖,那家夥應該也不會那麽過分才對。所以你快點收起藤蔓退下,快點照做!』


    「……嗚嗚……」


    趁這段時間渡河的六足火熊,狼狽不堪地上岸並觀察著這邊的動靜。就算隔著河也能清楚看出它依然緊張不已。


    蘿莎莉——心不甘情不願地——依本能指示收起藤蔓並緩緩退後。她踏著河灘沙礫的聲響隨即變成泥土與草叢的摩擦聲,直到背部撞上一株粗壯的樹,退無可退為止。


    六足火熊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們。


    『好了,我們迴去吧。要慢慢地,注意不刺激到那家夥,慢慢~~地折迴去。』


    「咦!……呐,等一下。」


    『什麽?』


    「我們還沒有采藍薔薇,我想帶迴去種在家裏。」


    『你還在講這種傻話?。本能再度斥喝。在腦海中被人怒吼的感覺就像額頭挨了一拳,令蘿莎莉不禁縮縮脖子。


    『你是為了救那個人類才迴來的吧?目的不是已經達成了嗎?其它事就放棄吧。如果太貪心、什麽都想要,最後會失去一切的,快點!』


    本能的語氣已近乎命令。蘿莎莉縮著脖子像喘息般的呻吟著。


    「……嗚、嗚嗚……」


    和人類的少女一樣,她也很討厭挨訓、聽人指使她「你該這麽做、該那麽做」。所以她曾經無視


    腦袋裏的聲音怎麽說,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結果卻不曾順利過。


    你看,我說過了吧?——是全世界最令人生氣的台詞。蘿莎莉也透過這種經驗學到教訓。


    然而唯獨今天,她不輕易聽從。


    「可是……!」


    對岸的藍薔薇像提出邀請似的隨微風搖曳。或許很舍不得的關係,此刻的藍薔薇一定比她靠近看到時更加美麗,閃閃發光地反射自樹葉間灑落的陽光。這麽美麗卻無法據為己有,實在太令人不甘心、太令人悲傷了。


    這時候,克雷歐悄悄遞出一樣東西。


    「那、那個,蘿莎莉,這個……」


    他手中的水壺裏——插著三根藍薔薇枝條。


    「啊!……啊啊啊啊!……啊啊!」蘿莎莉張大嘴巴發出錯愕的叫聲。


    前半的「啊」代表驚訝,後麵則代表喜悅。


    「這是我剛才采的,想當成來到這裏的證據。」


    「…………!」蘿莎莉興奮得雙頰通紅。


    那雙綠眸僅僅映出藍薔薇的影子。


    『這不是很好嗎?他做事還挺周到的。』


    「……嗯!嗯嗯!」蘿莎莉等半晌之後才活力十足地點點頭。


    「謝謝你,克雷歐!真的、真的、真的……」


    無論說多少次「真的」她都覺得不夠。


    「——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啊!討厭,我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開心耶!!」


    自體內深處湧現的喜悅令蘿莎莉全身顫抖。


    她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好想一把抱住害羞且搔搔頭迴答「不客氣」的克雷歐。蘿莎莉自己也無法理解擁抱這行為有何意義,但就是有一股難忍的衝動驅策著她。雖然搞不懂,總之很想擁抱他就是了!


    要是本能沒說話,蘿莎莉一定動手了,而且還會像要撲倒他似的猛衝過去。


    『這麽一來就沒有什麽好掛念的吧?我們趕快離開。來,快點!』


    但是本能的語氣有點焦躁。如果再拖延下去,蘿莎莉大概又會挨罵。她不得已壓抑住內心的衝動。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克雷歐,我們走吧。得快點迴家,呃~~那叫什麽來著……對了,去嫁接!」


    「啊……」


    克雷歐一瞬間麵露複雜之色,但立刻開朗地點點頭。


    「對、對啊!好的,我們快走吧。假如耽誤了時間,花兒會越來越衰弱。」


    「這樣啊。那再讓我背你迴去好不好?那樣比較快。」


    「咦……不、不,那個……」


    克雷歐客氣地往後退。就在此時。


    如同雷鳴一般。


    魔性猛獸震耳欲聾的驚人咆哮聲叫住兩人。


    克雷歐嚇得跳了起來,蘿莎莉則一臉厭煩地緩緩迴頭。


    「什麽嘛,有夠吵的,你已經不重要了啦~~」


    然而六足火熊仍在咆哮。明明相距二十公尺以上,咆哮聲卻透過大氣的震動傳達過來。蘿莎莉用手指堵住雙耳呻吟道。


    「吵死了!吵死了!沒空搭理你。我們走,克雷歐。」


    「也、也好……」


    蘿莎莉匆匆走到路上,克雷歐也急忙跟了上去,甚至迴頭看了火熊最後一眼。不再咆吼的六足火熊緩緩直立而起,背對著他們用兩腳邁步。它一拐一拐的走路動作證明右腳的傷勢不輕。


    (……唉……)


    雖然不知道六足火熊為何要咆哮,不過它總算想死心迴去了。隻要等巨熊就此消失在灌木叢彼端,所有事情即可順利落幕。克雷歐這麽心想,可是他錯了。


    六足火熊深吸一口氣,噴出赤紅的火焰。


    藍薔薇被熊熊的火舌包圍。


    「咦!啊啊!……啊啊啊啊!」


    身處火焰中的藍色花瓣如同掙紮般顫動著,萎縮變成黑色殘渣逐漸消失。


    「克雷歐,怎麽——!」


    折返的蘿莎莉也目睹對岸的慘劇。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裂帛般的尖叫聲穿越森林。


    「藍、藍薔薇!等等,這是怎麽迴事!那家夥果然想燒掉森林嘛!」


    驚慌失措的蘿莎莉悲痛地喊道。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克雷歐當然也無法保持冷靜,但他動用所有殘存的理智思考。大概連獨角仙也看得出他們正準備乖乖離去。那六足火熊為什麽要噴火?為什麽還要燒掉藍薔薇?它想要他們怎麽做?


    這時候,克雷歐察覺到一件事。


    應該說,他和在噴火空檔間唿吸的六足火熊目光交會。


    這代表巨熊一直盯著克雷歐而非蘿莎莉。


    為什麽?


    (…………難道?)


    六足火熊明確地注視著克雷歐再度咆哮。


    剛才閃過他腦海的恐怖答案立刻獲得證實。


    「那家夥……」


    克雷歐擠出顫抖的聲音說:「是想叫你留下我嗎……?」


    10


    『情況……恐怕正如同他所說的。』


    「…………啊?」蘿莎莉發出摻雜訝異和不悅的聲音。


    「啊……不,那個……我總覺得那家夥把我當成它的獵物……」


    『對那家夥來說,他已是自己的獵物,所以才叫你留下他。』


    克雷歐和本能同時迴答。


    蘿莎莉僵住不動。


    留下克雷歐?


    否則那家夥可能燒掉所有藍薔薇,不、是整座森林。


    這代表想要六足火熊罷手就非得交出克雷歐不可?


    但交出克雷歐的話,他一定會被吃掉。


    『蘿莎莉。』


    「…………」


    『聽我說,我很清楚你很中意他,但是……』


    蘿莎莉沒有迴應,突然一語不發地朝河川奔去。


    『等一下!你想幹什麽!』


    這連問都不必問。


    「我去宰了那家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兩個選擇她都不要!


    『等等、住手!那家夥會噴火啊!走進河裏會因為動作遲鈍而變成肉靶子!你在渡河前就會被燒成焦炭!』


    唰唰唰~~


    蘿莎莉的衝刺在即將跳進河裏之前停住。


    她明白本能的話。她還有足以理解的理性在。


    可是,蘿莎莉絕對無法接受現況。


    「如果那家夥噴火……我就用那個。」


    『……那個?』


    「沒錯,就是那個。」


    『那個……你是指那個!?不行!我之前說過吧。那個風險太高了!』


    「……風險?」


    蘿莎莉故作不知地哼了一聲。


    「風險是什麽意思?我忘記了。」


    『蘿莎莉!』


    她無視腦海裏本能的呐喊迴過頭,對著縮起身體躲避魔物視線的克雷歐說道。


    「你等著,克雷歐。我馬上去解決那家夥,不過你也要做好準備。」


    「……咦?」


    蘿莎莉做好覺悟,直視著困惑的克雷歐告訴他。


    「如果我打輸了……對不起,到時候你就一個人設法逃出森林。」


    「…………!」克雷歐的表情凍結。


    蘿莎莉再度笑著說了句「對不起」。


    11


    「對不起。」她微笑著說。


    明明在笑卻仿佛泫然欲泣,讓人看到後胸口一緊——少女正露出這樣的笑容。


    「蘿莎莉……!」


    「嗯?」少女的語氣很平靜。


    「什麽事?克雷歐。」


    「那個…………!」


    克雷歐什麽也沒說出口。


    「我去當那家夥的食物,這樣所有問題就解決了。」他沒有勇氣這麽說。


    「加油!」什麽也做不到,如此無力的自己沒資格說這麽放肆冒失的話。


    當克雷歐不知該說什麽,嘴巴像喘氣般張張合合的時候,蘿莎莉無聲無息地伸出藤蔓輕撫他的臉頰。


    「……蘿莎……!」


    克雷歐試著抓住溫柔撫摸臉頰的藤蔓,藤蔓卻在他的手指快要觸及時倏然抽走,隻留下一句:「好,那我走羅。」


    蘿莎莉轉過身直瞪著六足火熊。


    「你盡可能地後退,躲進樹蔭下。別太常探出頭來喔,很危險的。」


    她的背影簡直向準備前往必死之地的士兵。雖然克雷歐沒看過士兵的背影,那一定是這般——有力、又悲傷的——背影吧。


    (我……這樣好嗎……?)


    把事情全交給蘿莎莉解決,而自己隻是袖手旁觀,這樣真的好嗎?


    看到她剛才的笑容之後,克雷歐心中出現一股不祥的預感。


    蘿莎莉說不定會死。


    所謂死亡,就是再也無法與他說話。


    再也不會讚美他畫的畫。


    再也不會對他微笑。


    再也……。


    (不、不對!我……為什麽我隻顧著考慮自己!)


    不跟他說話也好!


    不稱讚他也好!


    隻要她露出微笑,她還活著——就足夠了!


    克雷歐這麽想著。而這些內容確確實實是他的真心話。


    然而……。


    可是……。


    盡管如此……。


    他也沒有犧牲自己成為巨熊食物的勇氣。


    (我……真是沒用!什麽都做不到,什麽也不去做……廢物!垃圾!無能!人渣……-)


    這時候,克雷歐腦海中突然意外地浮現出管家馬卡斯的麵容。


    他以俯視一頭敗犬的表情說道:『您總是像這樣責怪自己沒用,馬上選擇放棄。真是個輕鬆至極的生存方式啊。』


    不然我該怎麽做!雖然怒火湧上心頭,但是這並非馬卡斯直接向克雷歐內心說的話,而是借用馬卡斯形象來傳達的自我心聲。


    克雷歐察覺到了。


    他明明還有可以做到的事情沒做,卻選擇不去做。


    (我連一次也沒思考過,我能夠做什麽——)


    沒錯。


    要不要成為魔物的食物隻是對方強行塞過來的選項,一點也沒有配合的必要。若要想出打破危機狀況的方法,第一步便必須先思考:我能夠做到什麽?


    (我做得到的事……我做得到什麽事……?)


    我做得到的事。


    蘿莎莉做不到的事。


    隻有我才做得到的事。


    蘿莎莉不想做的事。


    啊……!


    克雷歐靈光一閃。


    這個靈機一動的念頭簡直像打從最初便始終擱在那裏,而他卻一直沒注意到——就像在他想要去注意之前永遠不會進入眼簾的路邊小石頭。


    「…………蘿莎莉!」


    克雷歐無意喊叫,可是得到意外點子的興奮卻讓他不禁大喊。


    正要跳進河裏的蘿莎莉睜大雙眼迴過頭。


    克雷歐有點猶豫。


    (事情真的會照我所想的發展嗎?)


    無人能夠保證。不過他也覺得不能讓蘿莎莉獨自解決眼前的危機。


    (不過,這樣一來……失敗的話,我一定會……)


    這時對岸的六足火熊失去耐性,再次吼叫。


    他殺雞儆猴地噴火燒掉更多藍薔薇,三分之二的藍薔薇都化為淒慘的殘渣。魔物熊還繼續噴著火,等到燒完薔薇叢之後,它接下來大概打算放火燒整座森林吧。


    「抱歉,克雷歐!我得走了!」蘿莎莉喊道。


    但克雷歐已經決心放手一搏了,若沒有試試看的話,包含森林、蘿莎莉,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燼。


    克雷歐竭盡全力對這次真的要跳進河裏的蘿莎莉背影高聲宣言。


    「我……有個想法!」


    12


    蘿莎莉看見與聽到的所有情報,都會與本能共享。


    本能一邊聽著克雷歐的「想法」一邊思考著。


    (贏麵大概一半一半吧?不,很難講,可是……)


    (就算無法完全如願,或許也能讓那家夥受點傷。就算不到致命傷程度,假如運氣好一點的話或許能封印住噴火那招)


    (無論有什麽結果,最先麵臨危險的人都是他,這一點對我很有利。蘿莎莉的安全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此外部是可以容許的犧牲或無關緊要的事物)


    (而且他死了之後,那孩子就沒有理由繼續戰鬥。搞不好還會幹脆地放棄呢,她本來就沒個定性)


    (這麽一來,把屍體交給那家夥即可解決所有問題)


    本能做出以上結論。


    內在的聲音以蘿莎莉聽不見的音量低語。


    「不行!那樣太危險了!」克雷歐才剛說明完,蘿莎莉就臉色大變地喊道。


    「因為……你真的做得到嗎?萬一失敗或者不夠順利的話,到時你會被火焰燒死的。本能,你也有同感吧?風險太高了,對吧?」


    不過本能對克雷歐的計劃卻意外地給予好評。


    『這方法至少比你毫無計劃地衝向那家夥可靠得多。的確不是沒有風險,但感覺值得一試。』


    「咦?可、可是……」出乎意料的迴答讓蘿莎莉很困惑。


    本能繼續說:『當然,我本來就反對你和那家夥交手。不過若是為了保護他,你無論如何都會跟它打一架吧?若站在我的角度來看,至少會希望你選擇有勝算的戰鬥方式。』


    「有勝算的……戰鬥方式。」


    『沒錯。』


    「你認為……有勝算?真的會順利嗎……?」


    『如果相信他的說法就應該有勝算。至於順利與否,不試就不知道。那你呢?你不相信他說的話?』本能反問。


    老實說,蘿莎莉不知道克雷歐的構想有多好。她不擅長動腦思考,也不喜歡做不擅長的事。


    可是,若問她信不信任克雷歐,答案很簡單。


    「沒這迴事!既然是克雷歐說的……我就相信,嗯!」


    在他們商量的期間,薔薇叢仍不斷地著火燃燒,已經沒時間躊躇了。


    「我們試試看吧,克雷歐!準備好了嗎?」


    克雷歐有力地點頭迴答:「隨時都沒問題!」


    另一方麵,六足火熊的耐性已達到極限。


    不願意再等下去的它決定燒掉森林。敵人大概不打算交出那頭獵物,所以它要燒掉一切。要怪就怪逼它燒掉森林的對手吧,現在搞得連它也不得不重新尋找新的森林移居過去了。


    六足火熊覺得很憤怒,憤怒就非燒掉森林不可。被打傷的腳也很痛,所以還是非燒掉森林不可。啊啊,不可原諒。它必須讓森林裏所有的生物見識到這股怒火。一定要燒!


    六足火熊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它準備向剩餘的藍薔薇和聳立在花叢後的樹木噴火時,後方突然傳來尖叫聲。


    「喂!你……你、這隻混蛋臭熊!」


    六足火熊吃了一驚,吞迴正要噴出的火焰。它迴過頭,發現那頭獵物飄浮在河麵上。對岸的敵人以觸手纏住他舉在半空中。


    巨熊以為敵人終於準備交出獵物,但似乎並非如此。


    那頭獵物充滿敵意地瞪著它繼續喊道:「你……你以為這樣做很強嗎!像、像你這種貨色,一生?氣就遷怒並發泄在周遭的東西上,大、大家隻是嫌麻煩懶得出手而已!一、一點都不怕你!」


    「不、不甘心的話就來打我啊!還是說你隻敢燒燒不會反抗的花草!你、你這卑鄙的家夥!卑鄙無恥!」


    「怎麽樣!殺過來啊!你怕了嗎?喂!」


    唿、唿……唿……。


    接下來,克雷歐僅能痛苦地喘著氣,隻見他肩膀上下起伏著。


    六足火熊——並非發抖害怕——而是感到很困惑。


    其實它很想馬上撲過去,揮舞自豪的熊掌一擊拍死那頭獵物。克雷歐明目張膽的挑釁正強烈刺激魔物的鬥爭本能。


    然而,它總覺得不對勁,也覺得很不服氣。


    (那家夥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強硬?)


    陽碰麵的時候,他可是隻會驚叫著逃跑的弱小動物耶?


    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迅速掃描過克雷歐全身。


    (是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影響?)


    (他隻要拿著那個東西就會變強?)


    六足火熊也過過好幾次類似的家夥,就連這家夥也一樣嗎?


    但它總覺得不僅如此,心中的野性直覺騷動著。


    它突然瞥見河水裏有東西。水流交錯流過,如鎖鏈般在水麵劃成幾道重疊並交織在一起,但六足火熊清楚看見藏在底下的東西。


    是觸手。


    六足火熊終於釋懷了。


    這頭小動物是個誘餌。


    要是沒注意到陷阱而直接跳進河裏,它大概會被觸手纏住腳拖進水底去。河水很深,說不定會在掙紮中溺死。真是好險啊。


    那麽該怎麽辦?這問題對六足火熊來說非常簡單。


    總之別走進河裏就好,它深深吸一口氣。


    獵物已充分進入火焰的射程範圍內了。


    六足火熊嘲笑地張大嘴巴,從喉嚨深處猛然噴出業火。


    克雷歐正等待著這一刻。


    當六足火熊張嘴的瞬間,他迅速舉劍並看著它咽喉深處的紅光大喊:


    「就是現在!蘿莎莉!」


    火熊噴出烈焰與克雷歐猛然移動的動作幾乎同時開始。克雷歐從正麵衝向火舌!


    六足火熊大概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劍尖吸收灼熱的火焰並散發出光芒。


    火焰以驚人之勢遭劍身吸收,沒在克雷歐身上留下半點燒傷。


    下一個瞬間,短劍深深刺穿魔物的喉嚨,劍尖紮出頸背。


    無法承受那股衝擊的克雷歐不禁鬆開劍柄。


    (成……成功了?)


    他抬起頭與距離不到三十公分的火熊四目交會。


    「嗚哇哇哇!」克雷歐發出尖叫並往後仰,而巨熊卻毫無反應。緋緋色鐵之劍確實地刺進魔物口中,而鮮紅的血液代替火焰噴湧而出,六足火熊的身軀頹然搖晃。


    「成功了……!」克雷歐深信自己獲勝了。


    但是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尚未失去光芒,它緩緩舉起前腳,象征其兇暴性的黑爪——一閃劃過。


    在蘿莎莉的拉動下,克雷歐的身體刹那間迅速後退。六足火熊的爪子空虛地劃過少年剛才所在的位置,風壓颯地掀起他的瀏海。


    瀕死的六足火熊想必很不甘心吧!不,它或許在揮下爪子時已然斷氣。巨熊直接往前倒下,上半身掉進河裏。發出巨響、帶來衝擊、河麵水花四濺。


    「克雷歐,沒事吧?你有沒有受傷?」蘿莎莉擔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要不是有她瞬間的準確判斷,他一定會被剮剛那一爪輕易了結。克雷歐迴過頭,以微微發顫的聲音勉強迴答。


    「我……我沒事……」他擺出一個抽搐的笑容。


    13


    「薔薇被燒掉了……」


    「是啊……」


    藍薔薇叢被燒得慘不忍睹,看來像是一堆垃圾,這景象真是令人傷心。他們無力地呆站在花叢前如此說道。


    除了寥寥兩、三枝薔薇枝幹幸存以外,其餘的花全被燃燒殆盡。


    「啊~~真是的,這家夥氣死人了!」


    唿!咻啪!


    蘿莎莉用藤蔓之鞭怒氣衝衝地抽打六足火熊,但屍體毫無反應,隻會隨著衝擊稍微晃動而已。克雷歐此時才想到他的劍還插在這具屍體上。


    「那個……蘿莎莉。」


    「嗯?什麽事?」


    「很抱歉……能不能幫我把屍體翻過來?」


    蘿莎莉楞楞地看著他:「……可以啊,不過為什麽要翻過來?」


    「不,那個……劍、劍還插在上頭,那個……」


    「……喔。」


    克雷歐一說出「劍」這個字眼,蘿莎莉的表情立刻一沉。


    她默默伸出藤蔓,纏住屍體的一隻腳翻轉過來。原本泡在河水裏的六足火熊臉孔轉向朝上,從口腔露出劍柄。克雷歐戰戰兢兢地靠近屍體,然後握住劍柄使力。他深吸一口氣之後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想拔出劍。嗚喔啊啊啊啊啊啊……!


    短劍紋風不動。


    或許是屍僵的關係而使得肌肉硬化了。放開劍柄的克雷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肩膀上下起伏。


    (如、如果就這樣拔不出來該怎麽辦才好?總不能放著不管……)


    他等唿吸恢複正常後,打起幹勁再嚐試一次。


    可是結果依然相同。


    「讓開,克雷歐。」


    克雷歐迴過頭,發現蘿莎莉已來到背後。


    「咦?……好、好的。」當他依言讓開,蘿莎莉迅速用藤蔓纏住劍柄。


    「嘿!」


    滋啪!


    她輕鬆拔出緋緋色鐵之劍遞給克雷歐。


    「拿去。」


    「啊……謝、謝謝……」


    克雷歐剛接下劍,蘿莎莉的藤蔓就像在說「啊啊,我受不了了!」似的迅速鬆開縮迴去。


    劍身沾滿血跡和油脂。在收迴劍鞘前,克雷歐先拿著劍到河邊清洗再用手帕擦幹。這段期間,兩人都一言不發,空氣中流過尷尬的沉默。


    「………………」


    「………………」


    當克雷歐準備把入鞘的短劍收進背包時,蘿莎莉開口:「我果然還是討厭劍。」


    「咦……?」克雷歐抬起頭,發現蘿莎莉正不高興地注視著他。


    「對……對不起……」他慌忙低下頭道歉。沉默再次降臨,他緊張地等待著蘿莎莉下一句話。


    她繼續說道:「所以你絕對不準將那把劍對著我喔。」


    「……咦……?」


    「如果對著我……我會非常生氣,懂了沒?」


    蘿莎莉說完後便鬧別扭般地把臉撇向一邊去。


    「啊……」克雷歐終於明白,她這番話是默許他帶著那把劍。


    「……好、好的!謝謝!」


    蘿莎莉依然撇開頭,難為情地小聲說:「我、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她那肌膚白皙到會被人類稱為病態的臉頰微微泛起紅暈。


    「好了,一直待在這裏也沒用,我們迴去吧。」


    等迴過神時,太陽已高掛在天空頂點閃閃生輝,時間大概快到中午了。


    「拖太久會害薔薇枯萎的。我們得快點迴去嫁、嫁……嫁接,對吧?」


    「沒……沒錯。」


    克雷歐已做好出發的準備,但也許是脫離魔物的恐懼而安心下來之故,他從剛剛就覺得異常饑餓。


    克雷歐無法坦白說出這點,拐了個彎試著問她。


    「不過……那個你不要吃嗎?」


    他指向六足火熊的屍體說道。


    蘿莎莉瞥了屍體一眼立刻皺眉轉過頭,就像不小心發現掉落在路邊的髒東西一樣,唾棄般地吐出「不吃」兩個字。


    「總之我不想吃那家夥。現在的確有點餓,但不管有多餓也不想吃它。」


    她從附近的樹上摘下紅色的果子。


    「還是吃果子好了。克雷歐,你也想吃這個吧?」


    「啊,是、是的!謝謝。」


    克雷歐接下藤蔓遞過來的果子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很有嚼勁,酸甜的豐潤滋味在嘴裏擴散開來,令克雷歐自然地心想——活著真好。


    接著,他們盡可能摘下許多果子作為幹糧,渡河踏上歸途。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等待蘿莎莉與克雷歐的氣息完全消失的小型動物一隻、兩隻地零星從灌木叢裏現身,開始啃食六足火熊的屍體。


    14


    兩人再度迴到「朝陽很美的懸崖」,在紅薔薇叢前放下行李之後便立刻展開嫁接作業。說是這麽說,蘿莎莉隻是心神不寧地待在克雷歐旁邊而已。


    一開始必須做的步驟,就是正確地迴想當初約瑟夫教導他的內容。


    1把砧木(承受嫁接的植物,這裏指紅薔薇)自距離地麵約二到三公分處切開。


    2在砧木上切出插入接穗(欲嫁接的枝條,這裏指藍薔薇)的切口,切口邊緣劃下縱向切痕。


    3把接穗枝條的切口削平,以便插進砧木,以約零點五到一公分的斜麵切下,另一頭也稍微削尖。


    4將雙方接合,把接穗尖端插進砧木的切口,動作需要謹慎並迅速,讓砧木與接穗的切口牢牢服貼在一起。


    5用繩子等工具綁起固定。不可太緊也不可太鬆。


    6填土埋起砧木。


    以上是克雷歐好不容易迴想起的嫁接知識。


    有些部分他記得很清楚,甚至能迴憶起約瑟夫的嗓音,但有些部分模糊得令人不安。然而克雷歐無法再想起更多了,試圖挖掘昔日迴憶所帶來的精神壓力超過他能忍耐的極限,仿佛腦漿都腫起來般隱隱作痛。


    (唉,大致上的步驟應該都想起來了……)


    接下來必須備妥工具。說歸說,需要的工具也隻有一樣。


    「你有什麽長長的,類似繩子的東西嗎?」


    「繩子……?」


    「為了固定藍薔薇,我得用類似繩子的東西綁住。」


    蘿莎莉歪歪頭,將一條藤蔓伸到他麵前。


    「這個不行嗎?」


    「……很遺憾,不行。」


    那條藤蔓稍嫌粗了點。蘿莎莉沮喪地垂下肩膀。


    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一起在周遭的草叢裏尋找,結果發現有條約五十公分長的細長草莖。雖然克雷歐對強度不太放心,最後仍決定拿來當代替品。


    (好了……)


    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完成,終於要開始作業了。克雷歐從背包裏取出的緋緋色鐵之劍。


    開始了。


    要他舉劍俐落一揮——克雷歐沒自信能做到,因此把劍刀抵在當砧木的紅薔薇枝幹上,像用鋸子一樣慢慢鋸。


    默默地。喀擦喀擦。噗嘰!


    默默地。喀沙!滋咻!


    默默地。唰!唰!


    默默地。咻;滋噗!


    當克雷歐把接穗插進砧木裏時,蘿莎莉插嘴說:「要插在那麽邊邊?插在切口正中央不是更好嗎?」


    克雷歐的手沒有停止作業,一邊卷著細長的草莖一邊迴答:「不,這個位置比較好。」


    「……是嗎?」蘿莎莉又麵露訝異之色。


    「是的,緊鄰表皮部分的生命力十分活潑,當植物的這個部位受損就會增殖細胞試圖再生。嫁接正是利用這種特質的技術。」


    「喔……」


    蘿莎莉含糊地應聲,大概沒有理解吧。


    「那……到連上去為止需要多久?」


    「連上去嗎?思,我想想……」


    克雷歐的手一瞬間停頓,立刻又展開機械化的動作。


    「順利的話,我記得兩、三周後接穗的……藍薔薇的芽就會開始生長。到時候就代表嫁接成功了。」


    「兩、三周……?」


    「嗯,也就是……你知道一天有多久吧?七天就是一周,二十一天就是三周。」


    「二十一?哼~~看來還要很久。啊,抱歉,我該不會從剛剛就妨礙到你了?」


    「咦?不,完全不會。」


    嫁接完第一株薔薇,克雷歐順暢地展開第二株的作業。


    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


    不再出聲攀談的蘿莎莉沉默地一直望著少年動手做事的側臉。


    溫柔的寧靜包圍兩人,時間也像無聲的河流般緩緩流逝。


    15


    所有作業很快就全部完成了,克雷歐長長地——仿佛全身虛脫而站不住似的——歎了一口氣。


    他接著做了一個深唿吸,享受新鮮空氣充斥肺葉的快感,簡直像作業中一直屏著唿吸一樣。


    「結束了?」蘿莎莉問道。


    「對,結束了。」克雷歐這麽迴答後坐在地上。


    完成嫁接的三株薔薇枝條從土壤裏伸展出來,簡直像是筆頭菜一般。克雷歐沉浸在完成作業的充實感裏,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已經盡力做到最好,可是……)


    努力未必都能得到成果。


    「……真期待。」


    蘿莎莉是否已看見鮮豔綻放的藍薔薇了呢?她以如同看著微微露出頭的嫩芽般的目光望向遠處並悄悄呢喃。


    接著她嗚唿唿地笑了起來。


    「那個……雖然這麽說會讓你覺得羅嗦,但或許會失敗喔。所以別抱著過高的期待……」


    克雷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蘿莎莉的笑容倏然一沉。


    「咦!……不能期待嗎?」


    「我也很希望藍薔薇開花,所以盡了我的全力。不過,努力未必都能有好結果,不行的時候還是不行……」


    「……也許是這樣沒錯……」


    看見蘿莎莉一臉寂寞的模樣,克雷歐胸口一疼。


    「可是,我……剛才看到你的臉就覺得應該會成功。」


    「咦……!」克雷歐的臉頰泛起紅暈。


    「你、你剛才看著我的臉啊……?」


    「對,看了!」蘿莎莉像要鞠躬似的用全身使勁點頭。


    「做嫁接的時候,克雷歐看起來非常可靠又帥氣!所以我一直盯著你心想『啊,這一定會成功』。」


    「等、等等……咦、咦咦……?」可靠?帥氣?她究竟在說誰?


    克雷歐的臉蛋活像要冒出熱氣般漲得通紅,拚命否認少女對自己的讚美。


    「別……別因為我的表情而抱著這麽高的期待!我我我、我是個做什麽都失、失敗的廢物!」


    他像要趕走黏在身旁的蒼蠅般胡亂揮舞雙手,克雷歐異常狼狽的模樣看得蘿莎莉疑惑地眨眨眼。


    「怎麽了?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


    「因為……因為……」


    「克雷歐你不是還替我畫過畫嗎?」蘿莎莉掰著手指數了起來。


    「還教我唱歌,給我取了一個好名字。照著你的指示前進就找到藍薔薇,照著你的話去做就打倒了那頭熊。一、二、三、四、五!你看!你哪會沒用呢。」


    「那、那是……」


    「呐,人類全都那麽厲害嗎?還是克雷歐你很厲害?」


    克雷歐啞口無言。


    我很厲害?


    克雷歐緩緩地搖搖頭,想迴答「不對」卻發不出聲音。


    轉啊轉啊轉啊轉啊。


    克雷歐腦海中難以捉摸的思緒洋溢而出並形成一個漩渦。一個記憶片段飛出漩渦,那是父親。在他出發挑戰「藍薔薇試煉」的那天早晨,目送克雷歐離去的父親,宛如一具有著父親臉孔卻沒有心靈的人偶。


    他對克雷歐毫不關心,仿佛事不關己,絲毫不認為克雷歐能夠平安完成試煉。豈止如此……。


    「這家夥死了也無所謂。」父親的眼神如此訴說著。至少克雷歐這麽覺得。


    (羅倫斯出生後,父親就放棄了我。不,或許早在羅倫斯出生前就……)


    雖然不記得是何時的事,不過年幼的克雷歐確實曾感受到過。


    父親是「死馬當活馬醫」地養育自己。


    一家之主的意誌也擴散到在宅邸裏工作的所有人身上。在這種環境中,對克雷歐抱持期待的人隻有園丁約瑟夫和母親。


    『少爺一定能成為全世界第一的畫家。』


    『無論是畫畫或讀書,隻要努力去做,克雷歐你一定能兩者兼顧的,加油。』


    如此鼓勵過他的兩個人已經離開人世。


    我一定將會一生不受任何人期待地活下去吧。


    孤零零地待在房間裏活下去。


    克雷歐一直這麽想著並活到今天。


    (啊……糟糕……不行了……)


    他覺得眼角像是著火般發燙。


    「怎、怎麽了?克雷歐?」蘿莎莉驚唿。


    克雷歐——哭了。溢出眼眶的淚水滴滴答答地從下巴落下。


    眼淚止不住地滿溢而出,克雷歐進而像個幼童般嗚咽起來。


    蘿莎莉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慌張得不知所措。


    「克、克雷歐……呐,你是不是有哪邊會痛?剛才切到手指了?」


    克雷歐哭著搖搖頭。


    「不是?那你為什麽哭?眼淚不是覺得痛的時候才會流出來嗎?喂,本能,克雷歐怎麽了?」


    非常困擾的蘿莎莉開口求助,但似乎沒得到滿意的答案。


    「『誰知道?』……你、你都不知道了,我怎麽可能知道嘛。啊~~真是的,這下怎麽辦啦?」


    蘿莎莉混亂不已。


    克雷歐不停啜泣。


    周遭的天色在不知不覺間轉暗。


    克雷歐——打從心底期盼嫁接真的成功。


    如果嫁接成功,蘿莎莉大概會很高興。「太厲害了,克雷歐!」她一定又會這樣讚美他。


    他不想單純聽到讚美,更希望自己能是個足以博得讚許的人。希望從今往後也能一直迴應她的期待。


    當然,克雷歐明白這十分困難。


    由於神從不曾幫助過他,因此克雷歐仰天向約瑟夫祈禱道:「求求你,請讓藍薔薇開花吧。」


    第一顆星星掛在被眼淚模糊的黃昏天空上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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