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歐拿劍在樹幹上刻下四道直杠,再用一道橫杠串起來,代表五天過去。


    他刻下第十四天的痕跡,代表從嫁接那天算起已經過了兩周。


    「快開了嗎?呐,快開了嗎?」


    蘿莎莉以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從地麵探出頭的藍薔薇小枝條,仿佛在對薔薇嫩芽說話般問道。


    「是啊,說不定——快開花了。」


    克雷歐一邊迅速地把劍收進背包,一邊含糊其辭地迴答並哈哈哈地幹笑。自從嫁接作業過後,蘿莎莉的期待與日俱增,克雷歐的精神壓力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沉重。不過今天還有其他問題更令他掛心。


    抬頭望去,今天的天空很不巧地烏雲密布,老天爺隨時可能落下淚來。不安也在克雷歐心中蔓延。


    「……看起來會下雨。」


    「咦?嗯,對啊。」


    這兩周以來一場雨都沒下過,若考慮到季節時期與這個地區的氣候,可以說是難得的幸運。然而,所謂的好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嗯……喔,是這樣啊。」蘿莎莉說道。


    「今天大概會下雨。」


    「咦?是那個……住在腦袋裏的人告訴你的?」


    「嗯。她說風裏摻雜著一絲海洋的味道,這樣的日子容易下雨。下雨的話,藍薔薇會高興地讓新芽長大嗎?」


    聽到她如稚子般充滿童話風格的想法,克雷歐不禁露出笑容。但現在可不是沉浸在溫馨心情裏的時候,如果真下雨……。


    滴答。


    一開始隻是令人懷疑是錯覺的小小一滴雨水。「咦?」有東西打在手背上的觸感讓少年疑惑地想。下一瞬間,雨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草木與地麵上。


    「哇,你看~~克雷歐,果然下雨了!」


    一無所知的蘿莎莉簡直像在歡唿般興奮雀躍。


    (糟……糟糕!)


    但克雷歐慌忙彎下腰替嫁接好的薔薇擋雨。不過他總不能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直到雨停,該怎麽辦?他思考著。


    「……你在做什麽,克雷歐?」


    「我記得……在切口愈合之前不可以弄濕嫁接的部分,希望雨很快就停了……」


    可是雨勢越下越大。


    平常陽光充足的環境如今反倒成了問題。接近峭壁周圍的此處並無樹木環繞,沒有東西能遮擋斜斜吹來的雨滴。


    (傘……如果有雨傘的代替品可用……)


    克雷歐知道他手上沒有那種東西可用,因此這兩周以來,他在陪蘿莎莉外出狩獵時尋找過代替品,但最後並未找到可用之物。


    (明明再過一陣子就可能會開花了……隻能到此為止嗎……?)


    他緊咬住下唇。


    這時雨怱然停住。雨勢還沒停歇,但隻有克雷歐周遭的雨消失無蹤。


    他驚訝得睜大雙眼抬起頭,發現有一團由樹葉堆疊成的圓頂罩在頭上。這是蘿莎莉的藤蔓折下附近的灌木與低處的樹枝並集中在一起做成之樹葉屋頂。


    「怎樣?點子不錯吧?」蘿莎莉得意地掀動鼻翼,微笑說道。


    下了大約三十分鍾的雨還沒有停止跡象。


    雨水很冷。克雷歐也折下一根葉片茂密的樹枝試著當成雨傘,但不管怎麽拿,雙肩總有一邊會淋雨。在他覺得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地換來換去時,水滴又沿著葉片流向樹枝,淋濕他的手和肘,此舉完全隻是自我安慰。


    再加上——唿咻咻咻咻——一陣風吹動葉片之後,積蓄在上頭的雨水嘩啦嘩啦地傾注在克雷歐頭上。不,這連自我安慰都稱不上。克雷歐扔掉那根樹枝。


    (可是好冷啊……!)


    他清楚地感受到風雨正一點一滴奪走他的體溫。


    (我到底待在這裏做什麽啊……?)


    坦白說,現在克雷歐無法為嫁接好的薔薇做出任何保護。硬要說有,也隻是陪著一直用藤蔓支撐樹葉屋頂的蘿莎莉聊天而已。


    (我光是為了陪她聊天就非得留在這裏不可嗎……?)


    話雖如此,克雷歐還是不忍心把薔薇交給蘿莎莉一個人照顧,然後獨自迴到當成床鋪的大樹幹裏躲避風雨。可是再繼續淋雨的話……克雷歐不斷掙紮煩惱著。


    唿咻咻咻;又是一陣風吹過。


    相對於優柔寡斷的性格,他的身體誠實地做出反應。


    「哈……哈啾!哈啾!」


    「!?」


    蘿莎莉嚇得肩膀一抖,樹葉圓頂跟著沙沙搖晃。


    「嚇我一跳,剛才那聲響難道是……打噴嚏?」


    「啊,是、是的,不好意思。」


    「咦?難不成你會冷?」


    「……對。」


    這樣好像用打噴嚏來迂迴暗示他覺得很冷似的,克雷歐尷尬地苦笑說:「今天的雨很冷呢。」


    蘿莎莉眨眨眼睛不解地歪著頭。


    她的頭又歪向另一邊,然後喃喃地說了句:「是嗎?」


    「咦……?你不冷嗎?」


    「嗯,我不覺得。這個嘛,雖然不覺得溫暖……算普通吧。」


    「是、是嗎……?」


    她對溫度的感覺似乎遠比人類強健得多。


    (這麽說來,第一次見麵時她還一絲不掛,若因為這點程度就覺得冷,她大概無法生存下去吧?)


    但克雷歐是個虛弱的文明人。濕透襯衫貼在背上的那股寒意令他背脊一顫,縮起肩膀直發抖。蘿莎莉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模樣說道。


    「呐,既然你覺得雨那麽冷,我把這個……呃,叫雨衣來著?還給你好不好?我就算淋濕也沒事嘛。」


    克雷歐一瞬間感到這提議非常吸引人,但脫下雨衣的她會全身赤裸。有誰能開口要求女孩子脫下貼身衣物給自己遮風避雨的?紳士,不、身為一個男人講這種話也太不像樣了。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能這麽做——哈、哈啾!哈啾!」


    克雷歐正要鄭重婉拒,卻被噴嚏打斷。


    蘿莎莉難以理解地皺起眉頭。


    「你不要雨衣?嗯~~那克雷歐先迴你住的大樹幹去吧,我會好好保護藍薔薇的。」


    「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了。」


    「嗯,不要緊,交給我吧!」


    以蘿莎莉的角度來說,到目前為止的一切作業都由克雷歐負責,為了讓藍薔薇開花,她也想多少做些貢獻,所以才會高高興興地自願當傘替花遮雨。


    克雷歐並未察覺蘿莎莉的心情。


    他心中有愧地走向當成床鋪的大樹幹,半路迴過頭望著獨自在保護藍薔薇免於淋雨的蘿莎莉——胸口因罪惡感麗發疼。


    2


    克雷歐迴到當成床鋪的大樹,鑽過裂縫進入中空的樹幹之後脫下靴子倒過來放在一旁。他脫掉所有濕透的衣服,身上隻留一件內褲,反複擰幹手帕擦拭身體後迅速撲進睡袋裏去。濕衣服則掛在他用樹枝做成的簡易曬衣架上。


    一躺下來閉上眼睛,剛才蘿莎莉的身影又在眼皮下浮現。再度湧上的罪惡感使克雷歐發出倦怠的歎息。


    (唉……這場雨何時才會停?)


    他總覺得雨聲變得更大了。


    (話說迴來,天氣從前天起突然變涼了,前陣子的酷熱簡直像假的一樣)


    今天是幾月幾日?雖然克雷歐已經記不清楚,但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左右。這表示夏季已經結束,難怪天氣變涼了。


    (夜裏不會再熱得難以入睡是好事……不過現在正值換季的時候,得多加注意才行)


    稱不上整潔的就寢處。


    隻吃果子的偏食生活。


    跟著蘿莎莉在森林裏走到精疲力盡為止的每一天。


    這裏的生活環境充滿搞垮身體的要素。不,假如換成從前的自己,沒有發燒病倒才是怪事。克雷歐能夠平安無事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議,甚至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的身體怎麽了?難道是發生了突變嗎?或者說這便是所謂大自然的力量?)


    咕~~


    克雷歐的肚子突然咕嚕叫。差不多是午餐時間了,食欲旺盛正是身體健康的證明。然而現在沒東西可吃,所以他伸手拿起水壺,喝水填填肚子。


    (如果我的身體真的變壯,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但是……)


    但是。


    (我或許得意忘形了點。二十分鍾?三十分鍾?就算不是我,一般人淋雨淋那麽久也會感冒的)


    如果在這個沒有醫生也沒有藥物的情況下感冒——克雷歐感到一股寒意竄過背脊,整個人連頭也鑽進睡袋裏。


    由於沒事可做,他隻能翻來覆去任時間流逝。


    (……肚子好餓……)


    雨勢毫無停歇的跡象。


    (蘿莎莉現在一定也還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在努力擋雨吧……)


    不奢求變成毛毛雨,要是雨勢能稍微減弱一點也好。那樣他就可以出去采果子,也能拿給蘿莎莉吃。最近克雷歐爬得上比較矮的樹了。


    (如果我拿果子過去……蘿莎莉一定……也會很高興…………)


    饑餓使克雷歐的腦袋變得茫茫然,不知不覺間打起瞌睡。


    意識也在有無之間來迴遊走著。


    外麵傳來的雨聲節奏,舒服地沁入睡夢中的克雷歐耳裏……。


    3


    雨下一整天都沒停。


    4


    積存在枝葉上的雨水在葉尖形成水珠,迫不及待地等著滴落的瞬間。


    肉眼看不見的水分正一點一點地匯聚起來,連結樹葉與水珠的表麵張力終於迎向臨界點了。葉子在水珠滴下的同時輕輕顫動。


    滴答——水珠在地麵像小小的煙火般迸散。


    仿佛以此為信號般,蘿莎莉大大伸個懶腰。


    時值拂曉前,東方天空已微微發白。


    雨勢剛剛才停歇。


    上麵傳來唰啦啦的聲響,長在蘿莎莉頭頂上的花大概積蓄著雨水吧。她像鞠躬一樣彎下上半身,雨水便嘩地溢出來。蘿莎莉雙手擺成缽狀接水,喝了幾口又洗過臉後,抖擻精神地清醒過來。


    她輕輕移開樹葉圓頂。


    周遭地麵濕濕的,殘留著幾個水窪。不過嫁接的薔薇上連一滴水也沒有,簡直就像烏雲剛好在這裏開了個洞一般,地麵完全沒淋濕。


    蘿莎莉滿足地咧嘴一笑,發出嗚唿唿的笑聲。


    她拋開達成任務的樹枝,東張西望環顧四周。


    「克雷歐……還在睡嗎?」


    她在日出即將到來的當下決定去接他。


    蘿莎莉邊走邊哼著歌。


    「戴夾鼻眼鏡的凱西貓~~」


    蘿莎莉心情很好。


    她在哼過三遍,第四遍快要哼完的時候抵達克雷歐過夜用的大樹前。


    「克~~雷歐!天快亮羅!」


    蘿莎莉彎下腰探頭注視裂縫,樹幹裏一片昏暗,但看得見裏麵的克雷歐。


    「你看,雨停了!藍薔薇一~~點都沒淋濕喔!」


    嗚唿唿唿唿!


    ……鴉雀無聲。


    「喂,克雷歐~~」


    但少年沒有迴應。


    蘿莎莉微微皺起眉頭。


    「真是的!快起來~~太陽出來羅!」


    她伸出藤蔓,往躺在空樹幹裏的克雷歐臉頰拍了拍。


    「嗯?」


    她總覺得有種奇妙的異樣感,接著再次將藤蔓貼在克雷歐額頭上。


    「……哇!好燙!這是怎麽迴事?」


    或許是被蘿莎莉吵嚷的叫聲吵醒——或許是他早已醒來——睡袋一陣蠢動之後,拉鏈慢慢地往下拉。


    「……早……」


    克雷歐活像從墳墓裏複蘇的僵屍一樣慢慢坐起來。


    「……早安……蘿莎……!」


    咳咳咳!


    接著見他搖晃著身軀一陣猛咳,蘿莎莉瞬間愣住。


    「怎……怎麽了,克雷歐?你聲音怎麽變成這樣?」


    克雷歐痛苦地喘息了一會,好不容易才以細弱的聲音迴答。


    「我好、好像……感冒了……」


    咳咳!


    「感冒……?那是什麽?怎麽迴事?」


    當蘿莎莉感到更加困惑,先前保持沉默的本能悄悄告訴她。


    『他搞不好是生病了?』


    克雷歐的上半身仿佛隨時會倒下般搖搖欲墜,眼神也很空洞。


    蘿莎莉像貓頭鷹般地歪歪頭:「生病是什麽?」


    『你不記得了啊?也對,你上次生病已經是很久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


    「……我完全沒印象。那生病到底是什麽?」


    『簡單說就是身體狀況不佳。覺得倦怠、發燒……你剛才摸他的額頭會覺得很燙吧?唉,我也不太清楚人類的疾病,不過照他的樣子來看應該很難受?』


    「咦?難受?克雷歐,你很難受嗎?」


    克雷歐的身體依然搖搖欲墜,整顆頭頹然往前一垂。


    這多半是表示「沒錯」吧,蘿莎莉做出如此判斷。


    「這樣啊,那你等一下。」


    她用藤蔓撿起掉落在睡袋旁的水壺,靈巧地打開壺蓋並斜斜舉到克雷歐頭頂,水隨時都會從開口澆下來。


    『等、等等,你想幹什麽!?』


    水壺停頓在半空,從開口滴落的一、兩滴水打在克雷歐頭上。


    「咦?他不是又熱又難受嗎?所以我想替他降溫……」


    『不行!那麽做會害他的病情惡化。』


    「是嗎?不然怎麽樣才能讓他不再生病?」


    『我不知道人類怎麽治病。但是……對了,最好的方法還是攝取營養,靜靜地睡覺吧。』


    咕嚕嚕嚕嚕~~


    此時,蘿莎莉的肚子突然叫起來。保護藍薔薇的時候,她也什麽都沒吃。


    「營養……是指食物吧?反正我也餓了。克雷歐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摘果子。」


    克雷歐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但還是竭力微微地抬起手無力地揮了揮。


    「路上小心。」


    蘿莎莉嫣然微笑:「嗯!我馬上迴來。」


    她立刻出外狩獵。


    5


    然而蘿莎莉沒能遵守約定馬上迴去。


    當她雙手滿滿抱著果子正想迴去的時候,突然發現大樹高處的枝析還孤零零地掛著一顆黃色果子。蘿莎莉對果子伸出藤蔓。


    就在藤蔓即將碰到前,枝葉陰影後方出現一隻毛茸茸的手臂,是猴子。


    猴子扯下那顆果子後,像雜技藝人一樣跳過根根樹枝在樹木之間移動。


    「等……別、別跑!是我先發現的!」


    蘿莎莉追了過去。她邊追邊用藤蔓攻擊卻被猴子靈活地閃開,甚至連摸都摸不到。就因為這樣,蘿莎莉從不曾成功抓住猴子。


    但是她依然沒放棄,不死心地一直窮追不舍。沒想到幸運站在蘿莎莉這一邊,猴子在樹枝上一個腳滑,導致果子不慎脫手掉落。


    蘿莎莉的藤蔓漂亮地在空中接住。


    猴子不甘心地嘰嘰叫著越逃越遠。蘿莎莉拿著總算搶迴來的果子,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她記得克雷歐說過這種果子最好吃,所以無論如何也想弄到手。為了克雷歐——。


    「…………啊啊!」少女慌忙轉身並猛然邁步狂奔。


    當她迴到他當成床鋪的大樹時,離出門已過了近兩小時。


    停住腳步的蘿莎莉稍微調整唿吸,接著走到樹幹前。


    「克雷歐對不起,你肚子餓了吧?真的很對不起。但是你看,我采了黃色的果子迴來喔。這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因為猴子——」


    她探頭從裂縫入口往裏看。克雷歐像早上一樣,全身裹著睡袋躺著休息。


    「克雷歐,你在睡嗎?」


    少年沒有迴答,感覺卻像還醒著。


    「呐……難道……你正在生氣……?」


    「…………」疑心生暗鬼。


    她覺得樹洞裏充滿了帶著拒絕意味的沉默。


    「來……來,黃色的果子給你!克雷歐你最喜歡吃這種果子吧?」


    勉強用開朗聲調說話的蘿莎莉將果子遞到少年麵前。然而克雷歐依舊沒迴應,甚至一動也不動。


    果子空虛地在半空中搖晃。


    「……克雷歐……喂……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


    少女心裏湧現至今從未經驗過的複雜感情。她連那是什麽也搞不清楚,眼角不禁一熱——就在此時。


    本能說道。


    『呐,他搞不好快死了?』


    「……咦……咦咦!?」


    『稍微把他拉出來瞧瞧,動作快。』


    「咦?思、思……」


    本能的話令蘿莎莉動搖不已,但坦率地——隻有在這種緊急情況時——依照多年來的習性聽命行事。她伸出幾條藤蔓纏住克雷歐的身體,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抱起他並輕輕移到外頭。


    「……克雷……歐……?」


    她把克雷歐拉到眼前,探頭注視他的臉龐。


    縱使如此,克雷歐還是沒迴應。不,是無法迴應。


    他吃力地大口喘著氣,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眼皮偶爾微微睜開,眼睛卻茫然失焦。他似乎連蘿莎莉臉龐近在約三十公分處都沒發現。


    連蘿莎莉也不禁察覺狀況有多嚴重。


    「克雷歐、克雷歐,你沒事吧?呐,我該如何是好?克雷歐會死嗎!?」


    『冷靜點,他還未必會死。』


    『可是……再這樣下去會相當危險。』


    本能用少女聽不見的內在聲音低語,然後隻告訴她現在該采取的行動。


    『總之你先喂他吃采來的果子再說。若不補充體力的話,他的病是不可能好轉的。』


    「嗯、嗯,我知道了!克雷歐……來,張開嘴巴……」


    蘿莎莉將多半是某種梨類的黃色果子按在克雷歐嘴上,然而他口中僅僅猛喘著氣發出呻吟,連咬都沒咬一口。


    「……呐,他不肯吃!」


    『他不是連動嘴巴的力氣也沒了,就是因為發燒而意識蒙朧,導致他連果子都沒發現……真是傷腦筋。』


    「怎、怎麽辦?」


    『我想想……你來代替他咬吧。』


    「我?我來晈……?由我吃掉嗎?」


    『笨蛋,是由你把果子咬碎,等變得好入口再灌進他嘴裏。隻要放進嘴裏他說不定吞得下去。』


    「啊,原來如此……我、我試試看。」


    喀哩!


    蘿莎莉咬了口果子喀嚓喀嚓地嚼碎。新鮮的甜味在口腔內擴散開來,害她差點不小心吞了下去。


    「……嗚嗚!」


    『怎麽了?』


    沒什麽——蘿莎莉搖搖頭,打開克雷歐的嘴巴固定住。


    好了,該怎麽把嚼碎的水果放進他嘴裏?


    她思考一會,最後選擇最妥當方式的蘿莎莉將嘴唇抵在克雷歐張開的嘴上。


    嗯嗯……!


    果肉隨著悶響流進他口中。


    為了把所有果肉灌進去,連蘿莎莉的舌頭也伸入克雷歐口腔內。幾乎被嚼成糊狀的果肉混著她的唾液逐漸流進克雷歐口中。


    嗯嗚……。


    等果肉全部流進去之後,為了不讓克雷歐吐出來,她繼續和他唇瓣相貼了好一段時間。


    克雷歐小小的喉結動了動。


    當蘿莎莉輕輕挪開嘴唇時,有一條閃閃發光的絲線依依不舍地連接在兩人之間。


    『反應還可以,有力氣吃東西就一定還有救。來,繼續喂吧。』


    「好!」


    接下來,蘿莎莉反複用嘴喂食,等吃下一個又三分之一顆的果子後,克雷歐如昏迷般沉沉睡去。


    6


    自從克雷歐睡著後,蘿莎莉便一直待在大樹前。


    當日頭逐漸西沉之際,她正掂著一根小樹枝模仿克雷歐在地麵畫起拙劣的圖,接著聽見大樹洞裏傳來微弱的呻吟聲。


    克雷歐醒了嗎?還是正因為發燒而囈語?那悲傷、痛苦又脆弱的聲音令蘿莎莉覺得不安,最後忍不住又把克雷歐挪出樹洞。


    「沒事吧?克雷歐,你很難受嗎?」


    少年沒有迴答,也難以判斷是否清醒。


    「克雷歐……?」


    當她探頭唿喚後,克雷歐緩緩睜開眼並望向蘿莎莉。


    「啊,你醒了!克雷歐,你肚子餓不餓?還要吃果子嗎?」


    「………………」


    克雷歐沉默地注視著她半晌,如此呢喃。


    「……媽……媽……」


    「咦?什、什麽?」


    克雷歐眼神朦朧,仿佛不是看著蘿莎莉。


    睡袋裏麵一陣蠢動。蘿莎莉察覺克雷歐的意圖幫忙拉下拉鏈後,一隻手伸出睡袋並牢牢抓住少女纖細的手腕。


    「哇!怎、怎麽了,克雷歐?」


    「……嗚……嗚……」


    「咦?什麽?再說一次?」


    哈、哈……唿、唿……克雷歐在紊亂的喘息之間斷斷續續地說。蘿莎莉集中所有神經,聽出那段話在說什麽。


    「……我……再也……不想用功了……。」


    「……用功?咦?」


    克雷歐抓住她手腕的手非常無力,但那隻手上蘊含的迫切想法卻清晰地傳達過來。蘿莎莉將手疊在那隻手上輕輕握住。


    「雖然我搞不懂媽媽和用功是什麽……既然克雷歐你不想做,不要做就好了嘛……?」


    「……真的……?」少年空洞的眼神出現一絲光芒。


    「我……可以畫畫嗎……?」


    「好,你畫畫吧。我最喜歡你的畫了。」


    等蘿莎莉說了一句:「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抓住她手腕的手便鬆開了。


    克雷歐仿佛脫離所有煩惱獲得自由一樣——露出微笑。


    他以一出口便幾乎要消融在空氣裏的微弱聲音呢喃一聲:「……好耶……。」


    接著克雷歐的手啪嚏往下掉。


    閉上眼睛的他似乎落入夢鄉了。


    蘿莎莉用手心溫柔地擦去他額頭浮現的汗珠。


    熱度好像比早上降低了點。


    7


    天剛黑的時候,蘿莎莉又用嘴喂他吃了果子。


    然後蘿莎莉一夜沒有闔眼——她本來這麽打算。


    她隱約還記得自個兒的腦袋點啊點的晃動著,後來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當蘿莎莉赫然醒來,明亮的月光映照著她的身軀。看來時間距離拂曉還早。


    她偷偷走過去看著空樹幹裏麵,克雷歐正在睡覺,睡臉顯得很平靜。


    蘿莎莉從雨衣下伸出藤蔓,小心翼翼地試著摸摸他的額頭。


    「……不燙……!」


    『看來是不要緊了。』


    「……真的?克雷歐不會死?」


    『我不保證喔。雖然不能保證……但應該不要緊。』


    「不要緊?」


    『大概吧。』蘿莎莉安心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太好了……」


    饑餓感在她心情鬆懈的當下立刻來襲。她撿起一顆吃剩的果子喀嚓咬下,雖然果肉有點萎縮,但非常可口。


    唿、唿~~克雷歐躺在空樹幹發出安祥的鼾聲。


    蘿莎莉的藤蔓戳戳了他的左臉頰。


    「嗚……」克雷歐小聲地說著夢話轉開頭。


    嗚唿唿唿唿!


    她眯起眼睛,臉上浮現洋溢著慈愛的微笑。


    然而那眼神突然轉變成憂慮之色,


    「本能,克雷歐為什麽會生病?」


    『這個嘛,為什麽呢?大概是因為淋雨的關係?』


    「雨?可是我淋了更多雨耶。」


    『你和人類不一樣。』


    「是……這樣啊。」


    她的身體能伸出無數藤蔓,可以抓住遠處的東西,也可以一次拿起許多東西,非常便利。


    但是此刻看著月光映出自己的影子,蘿莎莉心想:「簡直像身上長出了蛇一樣。」


    少女以寂寞的眼神直盯著克雷歐的睡相瞧,據說他不包在那種東西裏就冷得睡不著。


    她輕啟唇瓣:「克雷歐、人類真是……弱小的生物。」


    現在是秋天,冬天遲早會來臨。


    會下起讓森林變成一片銀白的雪。


    克雷歐唯一能吃下肚的果子也將變得很難找到。


    冬季——嚴酷的季節——生物們會展開殘酷的生存競爭,唯有熬過寒冷和饑餓者才能獲得迎接春季的權利。


    克雷歐辦不到吧。


    『我之前也說過,他沒有在這座森林裏生存下去的能力,這次雖然勉強得救……』


    本能沒再往下說。


    蘿莎莉也不想聽。


    「嗯……對啊,我知道。」她輕聲呢喃。


    蘿莎莉注視著克雷歐的睡臉,轉而露出下定決心的眼神。


    8


    天亮了。


    這幾天都泛著秋天的寒意,但今天早晨的氣溫既不熱也不冷,恰到好處。


    不時吹過的風十分舒暢,是個舒適的秋日晴天清晨。


    微風吹入樹幹裂縫撫上臉頰。克雷歐的眼皮微微一動。


    他緩緩睜開眼。


    醒來之後,克雷歐察覺身體狀況的變化。


    (不冷……腦袋也很清晰,還有……)


    饑餓感仿佛這才想起來似的突然來襲,喉嚨也幹渴不已。


    「水壺、水壺……有了。」


    克雷歐咕嘟咕嘟地灌水,雖然水有點溫,但足以解渴。


    噗哈!咕噗!


    咕……咕嚕嚕~~?


    大概是攝取的水份促使內髒活化了吧,克雷歐的肚子非常響亮地叫起來,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時蘿莎莉從樹幹的裂縫外探頭看過來。


    「克雷歐你醒了!身體感覺怎麽樣?怎麽樣?」


    「啊……早安。我覺得感冒好像完全好了。」


    「真的?啊,聲音也恢複了,昨天你的聲音像蛙鳴一樣嚇人喔。」


    「咦?啊,對啊,這麽說來,我的喉嚨也不痛了。該怎麽說呢,感覺變得很不錯。」


    身體感覺變得太好反而讓克雷歐困惑不已。昨天明明還那麽難受,一定也發了高燒,病情會在短短一天後痊愈嗎?


    (平常在打針、喝完很苦的藥之後,我還得病上兩、三天無法下床,這次卻睡一覺就好了?)


    真不敢相信。但事實上他的身體狀況好極了。


    (怎麽迴事?我睡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麽事嗎?)


    克雷歐爬起來看著蘿莎莉,她笑咪咪的看起來很開心。


    他爬出睡袋——對了,身上隻穿著一條內褲——換上衣服,匆忙綁好鞋帶後踏出樹洞。總覺得很久沒用自己的雙腳走路,克雷歐瞬間有些踉蹌。


    「啊!沒事吧?你是不是再躺躺比較好?」


    蘿莎莉的手迅速伸出來想扶住克雷歐,但他設法站穩腳步。


    「我、我沒事。」


    「真的嗎?如果你真的沒事,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怎麽樣?走得動嗎?啊,還是我來抱你?」


    「抱……抱我……?」


    克雷歐腦海裏浮現自己像嬰兒般被她抱起的丟臉模樣。


    「不、不不、不必了!我走得動!」


    「是嗎?那我們走吧。」


    「啊,好的。那個,不過在出發之前……」


    「嗯?什麽事?」


    「有什麽食物……有果子可以吃嗎?」


    他是因為太餓才站不穩的。


    9


    原本猜想著蘿莎莉要帶他去哪裏,結果卻是來到她們經常待的「朝陽很美的懸崖」。克雷歐將吃完的果核扔了出去。他一開始很排斥將食物殘渣扔在附近,但模仿蘿莎莉的做法後,現在他也習慣了。


    「蘿莎莉,你想給我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你還沒猜到?」蘿莎莉惡作劇似的笑著。「看,就是那個。」


    她指向——那些薔薇。


    「咦……?」


    克雷歐的心髒噗通直跳。


    她想給他看的東西是薔薇,這代表……。


    蘿莎莉默默地嫣然微笑。克雷歐不禁衝上前去靠近薔薇觀看。


    嫁接的三株薔薇裏,有兩株枝條上的芽稍微長大了點。


    「我是剛才看到太陽之後發現的。呐,這樣就成功了吧?藍薔薇會開花吧?」跟上來的蘿莎莉在克雷歐背後問道。


    「是……是的!嫁接成功了。雖然不知道要多少時間,但遲早一定會開花!」


    克雷歐膝蓋打顫:心髒狂跳不已。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喜悅而如此激動,連一旁的蘿莎莉也開心不已。


    「呐,無論如何都估計不出什麽時候會開花嗎?大約一周後不會開花嗎?」


    「一、一周嗎?那……大概有困難……。」


    「那兩周呢?」


    「嗯、嗯……很難講。」


    「是喔……」蘿莎莉的表情突然沉了下去,仿佛在說「不在兩周內開花就沒有意義」。克雷歐覺得很困惑卻無計可施。


    「對……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讓花早點綻放的方法……」


    興奮的心情被潑了一盆冷水,他沮喪地垂下頭。


    「啊……不是的,對不起,錯不在你,而我也不是在抱怨……隻是,我想跟你一起再看一次藍薔薇,所以……」


    「咦!……啊,是、是這樣嗎?啊哈哈……」


    克雷歐鬆了一口氣,但心髒又為了不同的理由狂跳起來。


    「我想跟你一起看藍薔薇。」


    這簡直是情侶之間的對話嘛?他大病初愈的臉蛋轉眼間泛紅。


    「我…………」


    他猶豫掙紮一會後喃喃地說。


    「我也想看到盛開的藍薔薇。」


    克雷歐又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補充道。


    「……和蘿莎莉一起看。」


    說完之後,兩種矛盾的感情同時湧現。


    後悔與成就感。


    兩種相反的精神狀態不久後化為一團混亂,令克雷歐什麽也搞不懂——最後他決定放棄思考。


    克雷歐一直低著頭,想借此藏起紅得冒煙的臉蛋,此時感受到她炯炯的目光從背後射來。


    然後蘿莎莉說道。


    「……謝謝你,克雷歐……。」


    有某東西靠在克雷歐背上並輕輕碰了他一下。


    那是蘿莎莉柔軟的手。


    「…………!」


    克雷歐的嘴巴開開合合。


    由於他太在意背上觸感的關係,導致腦袋無法進行思考。


    不久後,她率先開口說話了。


    「那個……克雷歐你替我做了好多好多各式各樣的事……不過,我能夠再拜托你一件事嗎……?」


    「……咦……?」


    聽到她說出「拜托」兩字,克雷歐不禁迴過頭。


    「呃……什麽事?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什麽事都可以。」


    「那個……我想要克雷歐的畫。」


    「畫?當然沒問題……你要我畫什麽呢?」


    蘿莎莉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想要你畫自己。」


    「咦?我……?畫我的臉……嗎?」


    「嗯。」


    蘿莎莉頷首,靜靜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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