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療養院給馮延收屍的那天晚上,盛夏又做起了噩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320病房的窗口,滿懷絕望的看著外麵空蕩蕩的操場。穿著藍色病號服的病友們一個一個排著隊,神情呆滯的從操場上走過。頭頂上方是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鋼琴家坐在操場上十指翻飛無聲的彈奏著不朽的名曲《伏爾塔瓦河》。


    頭頂上方的白雪忽而變成了手術室的無影燈,耳畔傳來金屬器械與玻璃器皿相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一個冷酷的男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是c320,也隻能是c320,永遠都是c320。”


    記憶中有關疼痛的難以忍耐的記憶瞬間蘇醒。盛夏在睡夢中抽搐了一下,眼前的景色忽然間又變迴了十號樓的病房。他看見站在窗口的那個人變成了馮延,看見他被捆束在了手術床上,嘶喊掙紮……


    兩個人在不同的時空中遭受的痛苦似乎疊加在了一起。


    “才兩個月,”盛夏在夢裏難過的問他,“為什麽就不能再等等……你當初把我送到那裏去,你數一數我在這裏被關了多久?你知道我遭受了多少痛苦嗎?”


    你欠我的根本就沒還清。


    馮延,你為什麽要死?


    馮延的後事是盛夏出麵操辦的。他家裏沒有什麽親人了,叔叔和堂弟都恨毒了他,巴不得他早點死掉。


    盛夏將他葬在了距離花鄉不遠的一處公共墓地。地方不大,但是遠離塵囂。尤其到了黃昏時分,群山靜默,令人連靈魂都沉靜了下來。


    辦完馮延的喪事,盛夏迴來就病倒了。前段時間日夜顛倒的操勞集中到一起爆發了出來,整個人發燒燒到昏迷。看著他昏昏沉沉的睡著,霍東暉心疼的要死。這件事思來想去,還是霍東雲的錯。


    喪心病狂的東西,怎麽就能想到這樣的生意?


    霍東暉覺得,有些事情該提上日程了。


    十月初的時候,媒體刊登了一則有關用藥安全的新聞:霍氏藥業將未曾通過最終評測的降壓藥物投放市場,給廣大患者帶來極大的安全隱患。曝光這一則□□的是霍氏的一名員工,他聲稱自己看不慣霍氏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做法,良知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所以冒著生命危險跳出來向公眾曝光霍氏的□□。


    新聞一出,立刻引發了群眾的高度關注。霍氏藥業這些年發展狀況良好,尤其在華中一帶,隱隱有了一家獨大的勢頭。尤其他們宣稱自己有國內最頂級的科研團隊,在宣傳定位上還是很能唬人的。


    還沒等霍氏把這條新聞壓下去,又有霍氏員工跳出來爆□□,說霍氏位於西嶺療養院內的實驗室條件簡陋,完全不符合科研標準,而且許多研究員都沒有上崗資質。


    再一次爆出的所謂□□,令霍氏多少感覺到了幾分危險。立刻就有霍氏的發言人跳出來召開記者會,澄清謠言。


    但令他們措手不及的是,臨海市醫學會也接到了舉報,因為這件事關注程度太高,醫學會隻能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由醫學會和n大醫學研究所組成一個專案小組,會長大人帶隊,親赴療養院研究所,實地考察研究所的經營情況。


    這個聲明一出,霍東雲也覺得有些騎虎難下了。這麽多雙眼睛都盯著看呢,不同意,大家會覺得霍氏果然有問題。同意的話……


    也著實麻煩。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上躥下跳的“霍氏員工”又曝光了一份實驗記錄,裏麵標注出的實驗用品有違|禁成分。


    於是,這一點違|禁成分就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霍東雲迫不得已答應了讓醫學會的專案小組進入自己的研究所。


    窗半開,仲秋的風裏帶了涼意。遠山的青翠已經染上了層層疊疊的彩色:金黃、緋紅以及深淺不一的褐色,美得像一副風景畫。


    盛夏靠在躺椅上看報紙,一邊看一邊冷笑。


    霍東暉端著水杯進來,另一隻手上還拿著幾個藥瓶,“看什麽呢?該吃藥了。”


    盛夏把手裏的報紙扔在一邊的矮桌上,“霍家的事。霍東雲還在粉飾太平呢。說霍家如何如何好,都是競爭對手在抹黑他。”


    霍東暉笑了,“他肯定要這麽說,難道還一上來就承認自己做了違法的事情?”


    盛夏的腦子裏閃過馮延那張溫和平靜的臉,甩甩頭,把所有這些不愉快的記憶都暫時放到一邊。他拉著霍東暉坐下,問道:“霍東雲已經有了準備,醫學會的專案小組去了還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嗎?”


    霍東暉肯定的說:“當然能。”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一點兒痕跡不留,醫學會的那幫老夫子們可都是專業人士,也許一個寫在標簽上的分子式對他們來說就足夠暴露很多信息,再說不是還有霍東暉之前埋伏在裏麵的人嗎?


    霍東暉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問題,“你就等著看熱鬧吧。”


    盛夏乖乖吃藥,他躺了這麽些天了,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酥軟了,他比誰都迫切的想要恢複健康。


    專案小組如約而至。


    張副院長早早等在大門口迎接貴賓。看到小組成員中有一個熟人的時候,還很是意外的愣了一下。這個熟人就是京都醫學院研究所的副院長吳保國教授,這個人幾年前曾經帶著自己的研究團隊來療養院交流學習,因為正趕上新年夜的晚會,還鬧出了不少讓人記憶深刻的事情。為了搜捕幾個逃出去的病人,他還讓人扣住了吳保國的車。雖然後來吳教授也表示了諒解,還給療養院的評估報告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但是這會兒碰了麵,張副院長多少還是有那麽一點兒不自在。


    因為這一次的檢查事關重大,張副院長親自給專案小組當導遊,帶著他們挨個參觀前院的實驗樓。說實話,霍氏在科研方麵還是很舍得花錢的,實驗室的設備、配套設施都是頂級的。而且他們挨個查了試驗員的工作資質,也都沒發現有什麽問題。


    就這麽一個挨一個檢查過去,到後來吳保國教授都有些疑惑了。他來之前跟米蘭見過麵,也知道了米蘭母子在這件事當中所起的作用。但是今天的檢查這麽順利,一點兒問題都沒發現,大家不是全都白忙活了嗎?


    一行人走進倒數第二個實驗樓的時候,帶隊的醫學會長王老忍不住讚了一句,“別的不說,就你們這硬件條件就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張副院長忙說:“那是,那是。我們公司特別看重技術的進步。有科學技術,企業才能有發展。”


    一夥人三三兩兩的議論幾句,原本僵硬的氣氛竟然也和緩了不少。


    吳保國跟著王老走進了實驗樓,依然是窗明幾淨的別墅式的小樓,兩個穿著工作服的保潔人員正在拖地。門口玄關處的矮櫃上還擺著兩盆綠茸茸的盆景。


    幾個人沿著一樓的實驗室檢查了一遍。這裏的工作人員非常負責,每間辦公室在做什麽實驗,負責人又是誰,門牌上都標識的清清楚楚。吳保國還特意檢查了一下實驗室裏的資料櫃,也沒有發現什麽違法違|禁的東西。


    吳保國不免生出一些疑心來。他知道米蘭的夫家也姓霍,會不會這兩方麵霍家的人在搞內鬥,米蘭這一方在故意抹黑霍東雲這一方?


    這樣想著,吳保國對過手的東西越發留意起來。


    一樓檢查完畢,一行人走上二樓。二樓的樓梯口有門禁,不過為了歡迎專案組,這會兒都是打開的。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研究員還特意等在門口,熱情洋溢的對他們表示歡迎。於是所有人再一次開始重複性的工作,一間一間的開始檢查。


    大半天的時間過去,走到最裏間的手術室的時候,包括吳保國在內的人都有些疲倦了。神態動作也不免開始有些鬆散,細節方麵也不是那麽在意了。


    這間手術室麵積不算太大,中間擺著一張手術床。周圍沿牆擺著文件櫃、藥品櫃和一些常見的儀器。靠窗的角落裏是一間配套的衛生間,站在門口能看見擦洗的幹幹淨淨的洗手台和鏡子。洗手台旁邊拉開了一張藍白格的浴簾,看樣子這裏還可以讓工作人員洗澡換衣服。


    吳保國隨意掃了一眼,也沒進去。走到旁邊,見靠牆的試驗台上擺著兩台分析儀,都還處於工作狀態。吳保國隨意看了兩眼,參數指標……


    吳保國忽然間一個激靈。這參數可不大正常啊,哪一個正常人的白細胞濃度會是這個樣子的?而且他們一進來就發現這間實驗室正處於閑置狀態,工作台上沒有工作記錄,病床上都是空的,正在進行的分析又是誰的?


    吳保國不動聲色的把王老拽了過來。王老仔細看了看正處於工作狀態的分析儀,隱晦的與吳保國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給他們當導遊的研究員看到他們圍在試驗台旁邊,連忙走過來解釋說:“這也不知道是誰打開的,之前好久都沒用過了。”說著要伸手去關掉。


    王老連忙攔住他,“沒事,我們也就是看一看。既然有人做試驗,還是不要隨便的終止。免得給別人帶來什麽麻煩。”


    研究員的神色稍稍有些尷尬,“大概是有誰惡作劇吧。這個手術室已經很久沒用過了。”


    兩個人對他的解釋不置可否。


    吳保國想起剛才看到的衛生間裏拉開的浴簾,忍不住皺皺眉頭。他覺得這小夥子的話有點兒不大靠得住。這裏沒有人用過,難道還有人特意跑到手術室裏來上廁所?或者,其他地方不能洗澡了?


    吳保國正想著要不要到衛生間裏看一眼——雖然他也不知道要看什麽,就聽身後傳來一聲驚叫。


    吳保國和王老一起迴頭,見衛生間的浴簾被他們同行的一位醫生拉開了,浴簾後麵是一個普通的白色亞克力浴缸,浴缸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但是角落裏光線不明,吳保國一時看不清楚是什麽。


    拉開浴簾的醫生也很快鎮定下來,彎下腰去仔細看著。


    給他們當導遊的研究員僵了一下,露出一絲手足無措的神情,似乎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東西出現在這個地方。


    一屋子的醫生唿啦都圍了過去。


    走近了,吳保國才看到浴缸裏原來躺著一個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膚色青白,渾身上下瘦的沒有二兩肉。最讓人驚訝的是,他的皮膚上布滿了黃豆大小的膿包,有的腫脹,有的已經潰爛發炎,還有的則結了痂。粗粗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寸光滑健康的皮膚。


    王老大概沒想到這一天都快過完了,竟然還會出這樣的變故,聯想到之前網上有人猜測霍氏在拿精神病院的病人做人|體|試驗,王老的臉色都不對了。


    難道這些傳言都是真的?


    充當導遊的小研究員大概也不知道怎麽辦了,連忙跑出去找人。不多時,門外腳步匆匆,兩個穿著醫師製服的男人一前一後跑了進來。


    王老帶著人已經把病人抬到了手術床上,正帶著手套小心翼翼的做檢查。


    吳保國站在一邊給王老做助手,看見進來的人,神色平淡的點了點頭,“陳醫師,王醫師。好久不見了。”


    陳柏青,手術室的負責人;喬治王,療養院的主管醫師。在這家療養院裏,他們算得上是土皇帝一樣的存在。吳保國自然也是知道的。


    “xx菌感染,”王老說低著頭,沒有理會進來的人,“這種菌最不耐鹽堿地,近海的地區很難在自然條件下存活。”菌種不能自然存活,這個病人自然不可能是自然條件下感染的。


    陳柏青想解釋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現在惱怒的是,到底誰把這個病人放在這裏的?!他轉頭望望喬治王,又覺得不大可能是這個人暗中搗鬼。他們倆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個有事兒,另外一個也跑不了。


    喬治王並沒有注意到陳柏青的眼神,他陰著臉緊盯著病床上本該已經送迴了病房的病人,腦子裏翻來覆去的尋找著合適的說辭。然而不等他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王老已經站直了身體,嚴肅的視線一一掃過專案組的醫生,一字一頓的說:“我要以醫學會的名義對療養院提出進一步的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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