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就變成了純吃飯。


    平心而論,“靜海”的廚師手藝還是不錯的,雖然沒有什麽說得上的特點,但幾道菜味道都很正。如果硬要挑點兒毛病,那就是菜色有點兒雜,海邊城市,酒桌上有蝦蟹貝類很正常,有紅燜牛肉麻辣雞塊也沒什麽,這都是家常宴席常見的菜。但是居然還有奶油芝士蝦和乳酪歐姆蛋這樣的西菜,這多少就有那麽一點兒不倫不類了。


    這不像是廚師的問題,盛夏心想,問題應該還是出在商南身上。或許他覺得什麽樣的菜色都擺上幾道,才能滿足客人挑剔的口味?反正人家一開席就打過招唿了,有什麽不足之處,也不用提了,提了他也記不住。


    這句話尤其讓盛夏覺得有趣,一想起來就忍俊不禁。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掉了一整瓶長城幹紅。盛夏喝酒不多,長城幹紅以前沒怎麽喝過,今天卻覺得口感還不錯。


    這頓飯是盛夏這幾年在外麵應酬吃過的最舒服的一頓飯了。他是越喝越輕鬆,商南卻是越喝神情越愁苦。到了臨告別的時候,他還借著酒勁兒拉住了盛夏的袖子,打著酒嗝說:“盛少,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心裏也憋得慌。一個是我老板,可另一個是我兄弟,是比親兄弟還親的一起長大的兄弟……而且這事兒還不能聲張,聲張出來老丁人沒了不說還落不著好。隻能死命往下捂著,我這心裏……”


    盛夏從他的醉話裏聽出了幾分表決心的意思。商南比他年齡大,直統統的跟個小年輕說“我跟著你幹”或者“你幫著我報仇”這樣的話,肯定是說不出口的。他拿不準商南是不是真的醉了,還是接著醉意間接的跟他表態。


    他覺得還是後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於是盛夏也不跟他繞彎了,拍著他的肩膀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有什麽好發愁的。再說你老板雖然給你工作機會,給你發薪水,但他圖的是什麽?不就是你為他工作?不過就是各取所需罷了。硬要扯上恩情,可就太矯情了。”


    商南愣了一下,醉醺醺的點了點頭,“盛少說的對,是我想岔了。”


    盛夏衝著商南身後的年輕助理招招手,“你老板這是喝多了,你扶他去休息吧。”


    小助理遲疑的看著他。


    盛夏笑著說:“你老板都不拿我當客人,你還要跟我客氣嗎?行了,不用送了,你趕緊扶他躺一躺,泡點兒茶給他醒醒酒。”他可不打算讓商南的人送他出去,畢竟他來找商南的事情還是不讓太多人看見的好。


    小助理連連答應,目送盛夏沿著走廊慢慢走過去,然後身影消失在兩扇電梯門的後麵。他知道盛夏的助理也跟著來了,都在樓下等著,再說今天客人過來之前商南就特意敲打過保安了,盛夏自己下去也不會怎麽樣。但是不知怎麽他心裏就是有些不大踏實。正琢磨著,就覺得胳膊上的力道不對。他側頭看看,見商南正慢慢的直起腰來。


    “老板?”


    商南臉上的醉意都像潮水似的退了下去,越發顯得一雙眼睛亮的驚人。


    小助理有點兒懵了,“你沒醉啊。那……還要茶嗎?”


    商南瞪了他一眼,“快去!”


    那就是要的意思。小助理還想扶著他坐下,又見他眼神清明,隻好滿心疑惑的跑去茶水間。他心裏也有些疑惑,盛總不是說自己老板不拿他當外人?那怎麽自己老板還裝醉呢?看自己老板的意思,跟這個盛總好像也是挺親熱的……


    他在這邊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商南則慢慢的又走迴了酒桌旁邊,一臉沉思的拿著筷子夾花生米。也不是要吃,就是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習慣性的要手底下幹點兒什麽。等小助理泡好茶端過來,就見半盤子椒鹽花生已經都被他夾到盤子外邊去了。


    小助理又不放心了,難道還是醉了?隻是表麵上看不出來?


    商南倒是迴過神來,擺了擺手說:“行了,你迴去吧。今晚我就歇在這邊。”


    小助理答應一聲,轉身往外走的時候聽到商南在他背後問道:“小陳,你對現在的工作怎麽看?”


    小陳愣了一下,迴身看著他,“挺好的啊。”掙的錢不少,也不是很累,老板也不是很難伺候。唯一不好的就是這地方有錢有勢的客人太多,總是要賠笑臉。但他們做的是服務業,這是基本的職業要求。


    商南看了他幾眼,心想算了,就算盛夏真的想接手“靜海”,也不可能把原來的員工全部換掉。這個小陳一直跟著他,從來沒在盛河川麵前露過臉,應該不會犯了盛夏的什麽忌諱。他要真想繼續留在這裏工作,到時候再替他說幾句好話吧。


    打發走了小助理,商南的思緒又迴到了自己的第一個任務上:偷瓷瓶。


    這個美人瓶商南其實也是見過的。但他並沒太注意,隻是腦子裏有那麽一個印象,好像盛河川特別喜歡在手裏拿著個東西。現在想想,這麽大的塊頭,白的,可不就是個瓶子嗎?有一次跟丁浩成聊起盛河川,丁浩成當時喝多了,很含糊的說了句這個美人瓶可不是平常的美人瓶,那可是真正的骨瓷。


    為了這句話,商南迴家以後還特意跑去問兒子啥叫骨瓷。兒子哭笑不得的從廚房抱出來兩個碗塞到他手裏,“這個就是。”


    商南當時翻來覆去的看了看那兩個碗,除了薄一點兒,好像也沒什麽特別出奇的地方。他問兒子,“骨瓷這東西,貴嗎?”


    “也分等級吧,”他兒子見老爹是真不知道,就一本正經的給他科普,“咱家這一套是堂叔送的,幾千塊錢吧。還有便宜一點兒的,幾十幾百的,都有。”


    商南“哦”了一聲,覺得丁浩成說的話有些大驚小怪了,大概是真的喝醉了開始胡說八道了吧。於是就把這件事兒拋到腦後去了。在他看來,能做成普通人都用得起的餐具,應該也不是什麽特別值錢的東西。


    但是現在,盛夏竟然點明讓他去偷這個東西。那就說明,當初丁浩成那不明所以的半句話其實還是有別的意思的。


    他拿出手機,上網開始搜古瓷。結果一搜,又是古瓷又是骨瓷的,他忽然反應過來他們說的不是古瓷,而是骨瓷。


    一字之差,是他自己遲鈍,沒反應過來。其實他早該想到了,都能做餐具做日用品,又怎麽可能會是“古”瓷?


    商南開始搜“骨瓷”,看來看去也沒覺得有什麽。唯一讓他不舒服的地方,就是看到介紹說裏麵添加的是牛的骨灰,所以骨瓷也稱骨灰瓷。


    骨灰這個名詞讓他有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一想起自己家裏碗架櫃裏那些老婆兒子都挺喜歡的盤子碗碟,竟覺得有些倒胃口。


    就為了盤子碗碟薄一點兒?精巧一點兒?至於嗎?碗厚了就不能吃飯了?


    這人啊,他歎氣,真是能瞎折騰。


    大概盛河川也喜歡這種精巧的東西吧。有錢人麽,商南心想,他也見過幾個,誰沒有一點兒怪癖呢。


    商南順著記憶裏丁浩成留下的線索去找“騰發”瓷器廠。瓷器廠雖然幾經轉手,但還是留下了幾個熟手,就這麽的,又找到了當年的老技工孫老頭。這個人據說當年是廠子裏的技術負責人,知道的事情肯定會多一些。


    孫老頭一聽他開口問美人瓶,就歎了口氣,暗想這事兒怎麽就過不去了呢?還都跑來問他,其實他就是個幹活的,啥都不知道啊。


    孫老頭歎著氣把商南讓了進來。這個人他以前見過。那還是姓丁的當老板的時候,有一次廠子裏出了點兒問題,小徒工們都不敢主動攬事兒,他這個做老師傅的隻好硬著頭皮跑去找丁老板。孫老頭記得很清楚,當時跟丁老板在一起的,就是這個男人。


    “坐吧,”孫老頭問他,“您找我是有什麽事啊?”話是問的挺客氣,但他也知道,夜貓子進宅,能有什麽好事兒?


    商南客客氣氣的把禮物放在茶幾上,“聽說您是這一行裏的老手,想請您看一件東西。”說著他拿出手機,找出盛夏給他的那張照片拿給孫老頭看。


    孫老頭的臉色立刻變得古怪起來。


    商南說:“您當年是在‘騰發’工作吧?這件東西就是當時‘騰發’的師傅做的。我想問問孫師傅,您還記不記得這東西是哪一位師傅給燒的?”


    孫老頭懷疑的看著他,心裏暗暗猜測他是不是在說反話。


    商南還沒反應過來,絮絮叨叨的給人許好處,“我呢,就是想請這位師傅給我燒個一樣的。尺寸別差了就行。”至於質地,商南心想,都加了牛骨頭粉,應該不會差的很明顯吧?


    孫老頭試探的問他,“你要這個幹什麽?”


    商南想了想說:“以前從‘騰發’出去的那個瓶子讓人看上了,可是原主又不舍得割愛。所以就托到我這裏來了,想找個一樣的。最好還是以前的那位師傅的手藝。”這是他出門之前就想好的措辭。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價錢你來開。”


    孫老頭還在猶豫。


    商南略有些不耐煩,“您說一句話,能不能找到這個人吧?”


    孫老頭歎了口氣,“等這件事了了,我也要迴鄉下了。以後,隻怕是再也不會迴來了。”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商南心想這是嫌他找上門來打擾他養老了?


    孫老頭耷拉著眼睛,眼角擠出一堆褶子,越發顯出了老態。


    “這樣吧,”孫老頭把手機遞還給了商南,“你明天再過來一趟。我幫你找人也是需要時間的。”


    商南聽他鬆口,頓時高興了,“您說個價錢吧。”


    孫老頭擺擺手,“您先迴吧,等找到人再說。”


    攆走了商南,孫老頭坐在堂屋裏出了會兒神,蹣跚的起身走迴了裏間的儲藏室,彎下腰,費勁的從櫃子最底層抱出來一個木頭盒子。


    他拿自己粗糙的大手細細撫摸這個箱子,心裏沉沉歎了口氣。


    這人啊,一輩子總免不了要做幾件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有時候是因為錢,有時候不過就是情勢比人強。這事兒做了,說不定會一輩子都在心裏過不去那個坎兒,可是不做的話,也許當時就過不去了。


    他也隻是個普通人,沒權沒勢,能怎麽選呢?


    孫老頭打開木頭蓋子,露出了裏麵的兩個並排放著的小盒子。盒子裏是兩個形狀一樣的白瓷美人瓶,大小、形狀、甚至顏色光澤都毫無二致。這是當初正式燒瓷之前,丁浩成丁老板讓他燒的樣品。樣品一共成了四個,兩個讓丁浩成拿迴去給老板過目,剩下兩個讓孫老頭偷偷藏起來了。


    再後來,丁浩成又帶迴來了一包新的骨灰,盯著他又燒了一爐窯。這一次一共送進去兩個美人瓶,燒到一半兒炸裂了一個,隻留下一個完美的成品,被丁浩成小心翼翼的捧著走了。


    這件事過後,孫老頭整整三個月沒沾葷腥。


    他在這一行裏幹了一輩子,什麽材料沒見過?山南的土和山北的土,他都不用看第二眼就能分辨出來。後來流行骨瓷,瓷器廠也沒少鼓搗這個。


    骨瓷,骨瓷,聽這個名字就知道燒這東西離不了骨灰。可是動物的骨灰和人的骨灰能一樣嗎?


    孫老頭活了大半輩子,什麽稀奇事兒都見過。自然也知道有些人家辦喪事,舍不得親人離開,非要留點兒東西做念想,拿骨灰燒點兒東西留著,這都正常。人麽,這一輩子誰還能沒有一點兒牽掛呢。但不正常的是他老板的態度,真要是正常離世的親人,又怎麽會拿著這些東西拐著彎兒跑到瓷器廠來?殯儀館裏邊就有這服務了。


    孫老頭一句話不敢多說,心裏卻猜測這亡故的人,大概不是他老板的親人,他們沒這個資格弄這樣的紀念品,卻偏偏背著人家真正的親人暗中搞鬼。


    這是真正的缺德事兒。


    孫老頭把瓶子拿到近處細看。當初燒這個美人瓶的時候,尺寸、形狀都是老板定的,材料也都是老板拿迴來的。他也確實有些害怕,做的也就格外精心。有的時候,甚至他這個行家都分辨不出它們有什麽差別。


    可是不一樣。


    孫老頭知道,這裏麵加進去的那個“人”不一樣。


    孫老頭把手裏的東西放了迴去,長長歎了口氣,“真是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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