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汴州府衙書房還亮著燈。方重勇的親信幕僚們,正在焦急的等待著,誰也沒有說話。


    而導致他們在此的罪魁禍首,也就是高尚,被五花大綁丟在牆角,壓根就沒人去看他。


    因為沒有人會和死人攀什麽交情。


    “諸位相公,尚書,官家來了,正在書房外。”


    大聰明走了進來,對眾人叉手行禮說道。


    “快快快。”


    嚴莊心急如焚的走了出去,就看到方重勇麵沉如水,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不必多禮,進書房再說。”


    方重勇輕輕擺手,招唿眾人又再次進入書房。然後他也看到了牆角裏的高尚。


    這位宦官麵若死灰,一言不發,甚至都懶得抬頭去看書房裏的人一眼。


    “在府衙內安排一處廂房,帶他去住,好生看管。他若是自盡了,那也隨他,別去搭理。”


    方重勇對張光晟吩咐道。


    “得令,末將這便安排。”


    張光晟抱拳行禮,帶著高尚離開了府衙書房。


    等高尚被帶走後,方重勇這才招唿一眾親信幕僚坐下。


    “諸位,你們以為此事應該如何處置?”


    方重勇沉聲問道,麵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官家,下官冒昧問一句,這件事,真的和您沒有關係麽?”


    嚴莊壯著膽子詢問道,這個問題雖然不該問,但一定要當麵把醜話說前麵。要不然決策失誤,那就是丟人現眼了。


    李筌、元載、車光倩等人,亦是看向方重勇,等待著他的迴答。即便是沒開口,嚴莊也是當了他們的嘴替。


    “如今汴州百廢待興,正是一心謀發展,開創事業的時候。


    本官哪裏會做這樣蠅營狗苟之事,如此荒謬之問,真是可笑至極。”


    方重勇義正辭嚴的嗬斥嚴莊道。


    眾人一看這架勢,又想了想方重勇平日裏的做派,確實不可能是他謀劃的事情。就算真要辦,也能讓李璘死得很“自然”,不可能這麽大鳴大放的幹掉。


    也就是說,李璘被高尚謀刺……真就是偶然?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都是一臉駭然。


    其實吧,類似的事情,前朝就發生過。雄才大略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不就是死於宦官宗愛之手麽?


    這都還是實權皇帝呢!


    “官家自然是不會幹這樣的事情,然而外人會不會這麽想,就很難說了。”


    車光倩搖搖頭說道,顯然是覺得這件事即便是發生得很簡單很倉促,事後的影響,也絕對不可小覷。


    眾人都是忍不住默默點頭。


    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麽看。所謂陰謀論者,自己可以腦補出他不知道的所有細節。


    這些人會按他們自己的思路去腦補,哪怕這些破事壓根就沒發生過。


    “嗯,確實如此。”


    方重勇點點頭,繼續問道:“所以,該怎麽處置呢?計將安出?”


    很多時候,看出問題並不算什麽本事。即便是不當官的人,也能看出天子意外遇刺,一定會掀起風浪,把方重勇拖入漩渦之中。


    關鍵在於,要如何去解決這些問題!


    府衙書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天子遇刺身亡這樣的事情,不比打仗。戰爭時商議軍務,集思廣益,即便是說錯了也無妨,畢竟沒有誰是真心想打敗仗的。


    但是事關天子的事情,一旦說錯話,便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對,將來很可能被清算的。


    這樣的事情,想想都覺得很恐怖了。


    “官家,此事無論如何,您都是無法擺脫掉嫌疑的。


    不如將水攪渾,成為一樁懸案。久而久之,也就無人再提了。”


    離方重勇很遠的地方,元載舉起了自己的一隻手說道,打破了僵局。


    這個建議有點意思!


    很多事情,你越是解釋,就越是顯得自己心虛。


    本來不是你做的事情,如此解釋也會引人懷疑了。不如禍水東引,將水攪渾,拉出來另外一個也很可疑的人。


    這樣,輿論場爭論起來,也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難以形成共識了。


    “上前來說,你離得太遠,本官聽不清楚。”


    方重勇微笑著,對著元載招招手道。


    書房內其他人,都不動聲色的瞥了元載一眼。


    這一位作風激進已經不是頭一迴顯露出來了,畢竟元載投靠得晚,就不得不在關鍵時刻奇兵製勝,行事作風潑辣大膽,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素。


    元載獲得重用也是必然,方重勇是一個十分看重能力的人。隻要有能力,隻要願意效忠,他就給機會,賞罰分明。


    隻不過,元載這般的人,在方重勇手下,能不能得善終,那就不好說了。反正在場其他人,都是謹言慎行。


    “官家,天子若是亡故,無論是怎麽死的,最大的得利者,其實並不是官家。


    這個道理,要轉個彎才能想明白。如今官家已然大權在握,就算換個人做天子,他就能把權力奪迴麽?


    不如索性這樣辦,官家天亮即發喪,同日宣布太子繼位,對天子死因含糊其辭即可,不必把高尚爆出來。


    直接讓外人去猜就行了。


    既然太子繼位,又沒有下禪讓的詔書,那麽即便天子是被謀刺的,幕後謀劃者也隻可能是太子。又和官家有什麽關係呢?


    至於具體死因嘛,就說天子輕佻,飲酒無度,醉死於書房即可。難道還有人敢下葬後開棺驗屍不成?”


    元載滿不在乎的說道。


    什麽狗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死了不就死了!還真以為現在是李唐宗室如日中天的時候啊!


    元載對這樣的事情壓根就沒看上眼!


    眾人麵麵相覷,元載之言大出所料。其實不是他的主意太激進,與之相反,元載的主意太保守了!


    大家之前猶豫不決,拿不出個主意來,隻是因為不知道方重勇有沒有現在就上位,借此機會取而代之的想法。


    正因為吃不準,所以他們不敢說話。並非是元載這主意有多高明。


    實際上,剛剛元載是幫方重勇作出了判斷:現在還不是取而代之,改天換地的時候。


    說這些話,得看主公是什麽樣的人。


    有些上位者權欲熏心,聽不進類似的話。到時候講出來不但不會得到獎賞,反而會被他們懷恨在心記上一筆。


    也不知道元載是太聰明看透了方重勇的心思呢,還是他無知者無畏,什麽話都敢說,一點也不顧忌。


    “剛剛元載之言,乃是老成謀國之策。


    嚴尚書,即刻起草太子的繼位詔書,不必通知太子,我們快刀斬亂麻。


    至於天子葬禮應有的程序,實在是太過冗長,直接省掉。明日便執行最後一步下葬,然後群臣到太廟祭天,將天子的牌位供奉於此。


    總之,一切都要快,要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把現在的太子李偒扶持上位。


    後天,便舉辦新天子的登基大典!”


    方重勇當機立斷,沒有任何猶豫,便采納了元載之言。很顯然,此刻他並無取而代之的心思,元載又一次賭對了。


    “官家英明啊!”


    元載對方重勇叉手行禮,激動得大聲唿喊!


    嗬嗬,就你一個看出來方清暫時還不願意篡位自立對吧?


    旁人對元載冷眼相看,如同在看一個小醜表演。


    眾幕僚皆領命而去,他們還有很多善後的事情要辦。唯獨車光倩並無新任命,天子葬禮的事情,也輪不到他去操辦。


    等其他人走後,車光倩便獨自留了下來,跟方重勇商議大事。


    “元載之言雖然可取,但太過於保守。


    車某愚見,其實官家應該以太子少不更事為由,更換太子,立陳留王為皇太叔,即刻繼位天子。”


    居然還可以這麽操作?


    方重勇不動聲色道:“願聞其詳。”


    屠龍術不比打仗,卻比打仗更艱險,很多時候也是有力氣也使不上。所以剛才車光倩並未貿然開口,畢竟人多嘴雜,這一類的密謀,不便太多人聽到。


    車光倩解釋道:


    “天子意外亡故,此乃危機也。


    所謂危機,危中有機,它既會帶給官家麻煩,同時若是處理好了,也是官家的機會。


    將天子一脈,從永王這一支,換到盛王這一支,無非是向世人說明,官家對於所有的一切,都是舉重若輕,想怎麽擺弄都是無妨。


    即便是太子,官家想不讓他當天子,也就一句話的事情。


    這樣更是可以,將原本還對天子抱有幻想之人的心思,徹底粉碎。


    李偒本就是太子,天子亡故太子繼位,順理成章之事。


    但正因為順理成章,故而顯示不出官家的權威來。會不會有好事之人暗想:即便是官家,也無法控製天子傳承?”


    不得不說,車光倩的話確實非常有道理。太子可以順利傳承,那是不是意味著,有你這個權臣,和沒你這個權臣,壓根就沒有區別?


    你這權臣不白當了嘛!


    “類似你這換太子繼位的想法,方某也考慮過,隻不過不是換到陳留王這一脈。”


    方重勇點點頭,表示對方所說,其實並不算什麽稀奇事。他也想過換個李璘的兒子當太子,即刻繼位,以顯示權威的辦法。


    具體手法略有不同,想要實現的效果是一樣的。


    隻是權衡利弊後,方重勇還是覺得,按照正常體係傳承為好。


    一切,都要以“穩定”為前提。現在是汴州朝廷奪取正統,壯大自身的關鍵時期。為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利益,動搖這個體係,不值得。


    至於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以目前人心的走向看,李氏一族謝幕隻是時間問題。


    不參與其中,就會更少的留下痕跡。方重勇都不是最大既得利益者了,弑君的嫌疑也就無形中少了許多。


    至於太子“正常”上位成功,等待著他的,將會是輿論的漩渦。


    畢竟,方重勇掌控了行政資源,還可以釋放一些真真假假的“民間傳說”嘛。既然得到了好處,那麽也會被“業障”所沾染,正如元載所說,這趟水就渾濁了。


    至於太子不想繼位,嗬嗬,那就由不得他了!


    “既然官家已經想得很明白了,那末將就放心了。目前洛陽不太像還會有戰事的樣子,李寶臣迴關中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不知道官家如何安排末將?”


    車光倩麵色疑惑問道。


    他可不想迴淮南當節度使了。這樣遠離權力核心,是一件非常危險,也非常容易被猜忌的事情。


    既然這次迴汴州了,車光倩也不打算再去淮南。


    在享樂與建功立業之間,必須要有所取舍,很難兼顧。如果要坐鎮淮南,那就是遠離權力核心,以後就是地方實力派,再迴汴州的時候,朝廷還有沒有合適的位置就難說了。


    如果留在汴州,那幾乎就能確保,自己是開國功臣裏頭,最核心圈子裏麵的人。


    如何取舍,其實隻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今年開始,便要準備征討河北了。史思明的大燕國就在黃河北岸,隔著一個李歸仁。


    此番李歸仁吃了暗虧,萬一他跟史思明串通起來,威脅極大!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本帥下一步,便要劍指史思明,滅掉大燕國,將河北納入朝廷統治的版圖之中。


    你先迴一趟淮南,安排一下善後的事宜,準備出征河北。淮南之財,正好用於征戰,你看看需要什麽,用船運迴汴州,以為軍需。


    到時候大軍出征河北,少不得你為本帥前驅。”


    方重勇拍了拍車光倩的肩膀,微笑說道。


    實際上,這已經是在打仗了,隻不過是戰爭的前期準備工作。


    一般唐代藩鎮割據時代,這樣的戰爭準備,需要三到五年時間積攢軍需,才會開戰。


    史思明也在準備,一旦瞅準機會,南下黃河也是可能的。大爭之世,不爭的人必死,如李璘這般廢物,即便是給他權力,也會被人掛樹上。


    亂世就是這麽的殘酷無情,所有沒有能力的混子,身居高位都會死!


    “得令,末將一定好好準備!”


    車光倩難得一臉激動,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待送車光倩出了府衙,方重勇這才走進軟禁高尚的廂房。


    他一臉無奈看著已經斷了一條胳膊,看上去精氣神全無,坐在床上似乎在等死的高尚,歎息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名為天子,實際上不過是匍匐在官家院子裏的一條狗而已。


    高某殺一條狗,很稀奇麽?值得官家這般大驚小怪?”


    高尚抬起頭看著方重勇說道,言語中帶著譏笑嘲諷。


    反正已經殺了,人死不能複生,也無所謂了,大不了也是個死而已。


    能拉李璘墊背,他這輩子可不虧。


    高尚此刻已經百無禁忌,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乎了。


    “太子即將繼位為天子,過幾天,本官就將你送去新天子那裏,有什麽話,你當麵跟新天子去說吧。”


    方重勇搖搖頭,轉身便走,懶得跟高尚廢話。


    “方清,高某不服!


    憑什麽你父是方有德,你要什麽都有!


    高某才智哪裏不行了,世道如此,高某又有什麽辦法!


    我不是不行,是時運不濟!老天誤我啊!


    看著吧,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身後,傳來高尚的叫囂聲,張狂中帶著無奈!咒罵中透著心虛!


    “你懂個屁!”


    方重勇輕聲吐槽了一句,直接往府衙外走去,腳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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