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外麵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像是不要錢一般的嘩啦嘩啦,在空中形成一道水幕。


    整個汴州,都籠罩在雨水之中。


    汴州府衙的大堂門柱上,掛著一個豎著寫的臨時牌匾,名叫:汴州防汛指揮部。


    方重勇正坐桌案前辦公,周圍的桌子也坐滿了人。


    寫政令的在寫,畫地圖的在畫,還有傳令的人進進出出,異常的忙碌。


    “賈郎中,還沒有標注出來嗎?”


    方重勇瞥了一眼正在地圖上描線的賈耽,語氣中帶著催促。


    “官家,好了,就快好了。”


    賈耽慌忙不迭的迴答道,眼睛卻一直盯著大地圖。整個汴州,五條運河,包括黃河在內的諸多河道,都在圖上畫得明明白白,甚至連河流寬度都標注出來了。


    “元府尹,巡視河堤的人還沒迴來麽?”


    方重勇看向元結問道。


    “快了快了,換班的時間還沒到。”


    元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知道方重勇現在火氣很大,隻是大家都沒辦法而已。


    自古黃河水患就很嚴重,不過在王莽之後,漢明帝劉莊派大儒王景來治理黃河,情況一度得到了改善。


    後者在分析了水災形成的原因之後,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治水方案。


    王景的辦法,今人看起來無甚稀奇,但當時卻是創舉。


    他采取了兩個辦法並舉來解決問題,即挖掘新河道分流和建造水門堵泥沙。


    對於河道淤積的問題,王景提出開辟新的黃河河道,通過挖掉淤積的泥沙,緩解了河道通暢性的問題。


    而麵對上遊帶來的新泥沙,王景則是築造了一係列的“水門”,將泥沙在沿途進行清理,減少黃河主幹道的積沙和淤積。


    這些創新的措施在當時無疑會為治理黃河帶來成效。


    然而唐代時,王景的福利已經吃完了。黃河水到了中遊,也就是洛陽附近的時候變得舒緩,大量泥沙沉積於此。


    而且汴州的水患,本不該如此嚴重。


    隻是因為開發運河,大量引黃河水入汴河,又將開封附近各河道連通,改變了本地河流的生態,導致汴州各河段水位皆大幅上漲。


    一時間,危堤處處都是!


    往年雨水不豐沛的時候,還看不出什麽來,零星問題很快就能處理。今年的雨水特別多,於是汴州的情況就……爆炸了。


    是天災,也是人禍,是開發汴州所付出的代價。


    享受了運河帶來的經濟發展與商業繁榮,就要承受水患造成的損失,上天一直都是很公平的。


    “何百萬那邊怎麽樣,趕製的麻袋能不能及時送來?加固河堤不能沒有麻袋,填上去的土,被水一衝就散了!”


    方重勇又看向劉晏催促道。


    “官家,昨夜才送來一批,已經運到河堤上去了。新的一批,隻怕要到今晚才能送來。已經是日夜不停的在趕工,所有的工坊都在加班加點的編織。”


    劉晏有些無可奈何的說道。


    “來不及了,去開封城,及皇宮周邊的住戶家裏收購,隻要是能裝土的袋子,哪怕是用竹子編的籮筐,也給本官找來用!


    現在我們就是缺的時間,一旦汴州被洪水衝進來,多年發展的成果也就付之東流了。


    挨家挨戶的動員人力,現在不是偷懶的時候了,汴州遭災,無人可以幸免!”


    方重勇再次催促!


    他是真著急了,無論如何,要把今年的汛期挺過去。一邊堵缺口,一邊開始修石頭堤壩,但是這需要時間。


    劉晏對他叉手行了一禮,隨即大步離去。外麵的雨還在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銀槍孝節上了沒有?他們現在人在哪裏?”


    方重勇看向李筌質問道。


    “迴官家,已經全部出動了,分成了幾批,在幾條運河周邊巡視。


    包括其他各州在內,已經動員了十萬民夫搶修河堤,開新渠引水分流。”


    李筌滿臉無奈答道。


    方重勇太緊張了,或者說,太把洪水當迴事了。


    曆代很多統治者,他們也不是沒經曆過洪水。但無論洪水怎麽肆虐,也絕對是淹不到他們頭上的!


    “那就好。”


    方重勇長出了一口氣,隻要禁軍出馬了,那就是真的盡全力了,再逼迫辦事的人,也沒有任何意義。


    “叫人送點飯食過來,先歇一歇吧。”


    方重勇招唿身邊的大聰明說道,他們這些人已經在衙門吃住了好幾天,一個個都累得精疲力盡。哪怕是晚上,大家換班值守,也保證至少有一半的人在。


    有什麽突發狀況,可以隨時處置。


    不一會,簡單的飯食被端了上來,都是些類似胡餅,餑飥之類好拿又方便吃的東西。


    方重勇抓著一個餑飥往嘴裏送,看著賈耽在地圖上描繪,諸多河流如同血管一般,隻是周邊打著不少“補丁”。


    那些都是舊有的河堤,是原本就地勢較低的地方,已經出現過水患。


    這些地方,其實並不令人擔心,麻煩往往出在“未標注”的位置。比如說昨天,通往巨野澤的白溝,有一段就發洪水了。


    數萬人前往那邊,堵了一晚上,到今日午時才勉強堵住。


    “請官家放心,下官繪製地圖的時候,已經把比較危險的地方,標注出來了。


    現在運河基本上不會出問題,其他河流水量不大,即便決堤,也不會一潰千裏。”


    賈耽安慰方重勇說道。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汴州各條河流,都是疥癬之疾。就算大水漫灌,也翻不出什麽浪來。


    真正的麻煩在於黃河,其水量是運河的數十倍不止,黃河岸邊要是哪個地方決堤了,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情況誰也沒有說,此刻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麽,反而是動搖軍心。


    “官家,您可別光顧著防洪救災啊,還有件大事沒辦呢!”


    嚴莊小心翼翼的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還有什麽事情,能比救災更重要的?”


    方重勇麵帶不滿之色質問嚴莊道。


    “您可別那麽說,今年洪水泛濫,又恰逢新天子繼位。這是上天在示警呢。


    天子若是不下罪己詔,難道要百姓們議論上一任天子是如何駕崩的麽?而且,會不會有居心叵測之人,把矛頭指向官家您呢?”


    聽到這話,方重勇無言以對。


    嚴莊看問題的角度十分新奇,然而,卻又完全符合這個時代普通人的價值觀。


    天子代天牧狩,如今洪災是上天降下懲罰,那定然是天子做錯了什麽!


    如果天子不下罪己詔,那是不是說……朝中有奸佞,隻手遮天,蒙蔽聖聽了呢?


    這個就不能深究了。總之,讓李偒下個罪己詔,把“黑鍋”接住,是很必要的。


    他不接這個黑鍋,那就會有人把矛頭指向方重勇。


    用愚昧的手法去對付愚昧的精神debuff,這也算是魔法對轟了。


    “把罪己詔寫好,讓李偒去蓋玉璽!現在防洪正忙,別跟他廢話!”


    方重勇非常幹脆,一點也不糾結,直接大手一揮,從善如流。


    他就是這點好,聽勸不頭鐵。隻要謀士們的意見是中肯的可以用的,馬上采納。


    “下官這便去辦。”


    嚴莊叉手行了一禮,繼續說道:“官家也歇一歇吧,洪災乃是命數,自古黃河便有三年一決堤,十年一改道的說法,這是人力所不能扭轉的。”


    “本官把百姓們當人,待汴州有難時,他們便願意出死力。你去辦事即可,不必多言。”


    方重勇擺擺手道。


    發展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但可以把代價控製在一定的範圍,不能任由代價無限擴大。


    通過抗洪,可以把汴州本地的組織架構重新梳理一下,把汴州朝廷的官員們,也梳理一下。


    大浪淘沙,人才總會冒出來的!


    總之,不白忙活!


    正當嚴莊轉身打算走的時候,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車光倩,帶著兩個親兵來到衙門大堂。


    那兩個親兵,還捆著一個全身濕漉漉,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漢子。


    車光倩把鬥笠丟到地上,連蓑衣都不脫,直接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大帥,末將帶兵巡視黃河,看到有一夥人,正在挖掘河堤!麾下士卒憤怒不止,末將約束不住,將這些人全宰了,就隻剩下一個留著問話。還請大帥恕罪!”


    “挖河堤?黃河?”


    方重勇瞪大眼睛,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們修河堤都來不及,加班加點的趕工,動員的民夫十萬以上。結果這時候有人在挖河堤,想淹死他們!


    方重勇上去就是一腳,將那漢子踹倒在地上!


    “饒命啊官爺,不是我們要挖的啊,是李歸仁逼的,不挖我們殺全家啊!妻兒老小還在鄴城,不挖不行啊!”


    那漢子跪在地上哭訴道,聲淚俱下。


    “這人就知道這麽多,其他的什麽也不知道,跟我們說的也是這些。家人被李歸仁控製,然後夜裏乘船渡河,開挖黃河河堤。


    據他說的,已經挖了幾日了。”


    車光倩一臉無奈說道。


    李歸仁這一手可真是夠毒辣的,不派丘八派民夫,以這些民夫的家人為人質,威脅他們去幹這些斷子絕孫的缺德事。


    然而,即便是抓到了人,即便是現場把人控製起來了,又能如何呢?


    李歸仁完全可以說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都是河北的刁民發了瘋,想禍水東引。


    畢竟,隻要黃河南岸遭災,北岸就安全了,這個其實也不難理解的吧?


    這些挖河堤的河北民夫雖然是被逼迫,但心中也未嚐沒有“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思呀。


    “現在堤壩如何?”


    方重勇看向車光倩詢問道。


    “迴大帥,已經派人搶修了,暫時無大礙。隻是,末將隻聽說有千日做賊的,沒聽說有千日防賊的。


    這夥人是在濮州的黃河河堤上挖掘,離得近恰好被我們撞見。


    但若是還有沒撞見的呢,黃河沿岸,離開封縣不遠的就有鄭州、滑州、濮州,遠一點的還有齊州與濟州。


    千裏大堤多少人也不夠巡視的。


    再說了,如此下去極為被動,最後總會防不住的。”


    車光倩憂心忡忡的說道。


    方重勇做事有底線,不代表其他人做事也有底線。比如說李歸仁就沒什麽底線可言,黃河南岸淹死多少人都不關他事。


    這一類起於草莽的軍閥,就是做事百無禁忌。把他們逼急了,什麽缺德事都幹得出來。


    “李歸仁,留他不得了。”


    方重勇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劈砍的手勢。


    在場眾人也都是頻頻點頭。


    不得不說,李歸仁的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理底線。


    這個人,這個勢力,必須予以堅決殲滅。要不然,誰也不知道黃河岸邊會出什麽幺蛾子。


    或許,李歸仁此舉,就是在故意刺激方重勇和汴州朝廷,引他們來攻。這些都是很難說的。


    隻不過,哪怕是陷阱,哪怕有困難,也沒辦法退卻了。


    天災洪水,外加添亂的軍閥,雙鬼拍門之下,汴州指不定要出什麽大亂子。


    “官家,李歸仁既然敢做初一,我們那我們就能做十五。


    派人去黃河北岸挖壕溝,引黃河水入黃河故道,此道入口在滑州白馬對岸。


    黃河若是走此道,則直接走相州,過鄴城,衝滏水;途經洺州,最後衝到幽州,一口氣淹死李歸仁和史思明這兩個王八蛋!”


    嚴莊陰惻惻的在方重勇身邊建議道。


    還是你踏馬夠狠啊!


    方重勇麵色古怪的看了嚴莊一眼。


    黃河漢代以前是走河北的,也叫所謂的“北道”,後來又不走了,跑去跟濟水平行流動,變成了所謂的“東道”。


    北宋末年的時候更猛,因為某些原因,往東南走了,被稱為“南道”,也叫“淮泗道”。


    如今的黃河流向總體而言算是“東道”,不經過傳統意義上的河北。


    黃河改道,濮陽附近的兩岸,算是“河腰”。河腰上遊異常穩定,河道千年如此。河腰下遊則多災多難,如同被掃把掃過的地麵一樣,經常變道。


    嚴莊的意思很簡單,方重勇也學李歸仁,派人在濮陽對岸的河北地界,找到黃河故道(很好找),一鏟子下去,在黃河河腰上踢一腳!


    黃河便會瞬間改道!


    相州、洺州、冀州、幽州的人,迎接史無前例的黃河大洪水吧!舊河道早就被填得七七八八,有些還是良田,周圍都住滿了人。


    這一招的威力有多大,想想就會感覺害怕。


    眾人都看向方重勇。


    汴州在濮州的上遊,反正不管怎麽鬧,也影響不到汴州的生濟。


    “畜生可以學人,人不能學畜生。”


    方重勇搖搖頭,沒有采納這條毒計。


    “帶著他,去汴州各街各坊磕頭認錯,讓汴州的百姓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做好了這些,就饒他一條狗命吧。”


    方重勇疲憊的擺擺手說道,長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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