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過去之前,他聽到狐妖說:“今日累了,明日再來取你性命。宋問遠,莫要再打小聰明,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明日你還猶疑不決,便等死吧。”


    如慧和尚隻隱約看見狐妖躍過院牆,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醒來,就是客棧夥計說的情形。


    “阿彌陀佛,”和尚麵色悲戚,“貧僧妄自托大,到頭來竟未能傷及那妖怪一分,空見諸人丟了性命,可恨,可恨。”


    我顧不上安慰他,隻覺得奇怪。


    聽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並不是宋問遠的命,似是要宋問遠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麽事?


    “宋家老爺有說什麽嗎?”我問。


    如慧和尚搖搖頭。“我醒來後再沒見到他,黎總管說他受了驚嚇,在屋中休養,其餘的,貧僧就不知道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宋府門外,門口居然有幾個兵士值守,看來宋問遠在這城裏確有些地位。


    向兵士說明來意,一人進府通報,不多時黎總管自內走了出來。


    “姑娘來了,”府中出了這麽大事,黎總管還是保持著鎮定,“真叫姑娘說中了。”


    “我倒希望我沒說中,”我悶聲說,“總管可否帶我去見宋老爺?”


    遭了劫難,宋問遠想必也怕了,沒有避我,讓黎總管帶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會客的居室。如慧和尚還需靜養,便由家丁領著去了客房。


    一日不見,原先氣度過人的一府之主頹唐了許多,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說話聲也弱了不少。


    “昨日有所遮掩,是不才之過,”他說,“還望師傅不要介懷。”


    我心想這話你該對那些死掉的人說。


    “那宋老爺現在可以和我說了嗎?”我開門見山,“那狐妖是因何而來?又為何一連三日都留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一定是認識的,對麽?”


    宋問遠長歎一聲。“宋某昨日不說,隻因此事實在羞於啟齒。”


    他癱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那狐鬼,要的是我這雙眼睛……”


    三


    十餘年前。


    大嬴立國之初,最北端有一條叫夏寒江的大江,跨過江去,是終年苦寒的北方荒境,隻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淫無度,敗壞朝綱,又久疏練兵,北邊的部落卻日益壯大,終於有人將各部連結起來,踏過夏寒江,挑起了戰事。


    那無用的皇帝,得聞北邊的部落殺過來,一著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邊部落得以長驅直入,最後在將整個大嬴一分為二的漁江邊,新登位的皇帝傾全朝之力,斂天下名將並五十萬軍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戰。


    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後來,誰也勝不過誰,才劃江而治,漁江以北,都歸了北人。


    這些都是我老師給的那本《聖朝通軼》所記,也有些是我爹爹講給我聽的。


    宋問遠要說的事,就在那一仗剛開始之前。


    他那時還不叫宋問遠,他家裏姓卓,就在漁江北邊,父母皆死於戰亂。為躲避戰禍,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尋條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馬,名喚“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來往,北人過境前,宋家得到口風,舉家遷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禍端。


    但戰事將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裏有船給他渡江?


    卓問遠日夜在江邊啼哭,驚動了附近修行的一隻狐妖,狐妖見他可憐,便答應助他過江南逃,但有一個條件,要他一樣東西,隻是當時不說是什麽,日後再要。


    無法可想,卓問遠一口答應。


    於是狐妖一口氣帶他過了江,卓問遠南行至思南城,終於有了落腳之處。


    宋家人毫不猶疑接納了他,當自家孩子待。那年卓問遠二十歲,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鬧長大,如今更漸生了情愫,不過兩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問遠也便改了姓,成了宋問遠。


    這宋家素來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戰亂年間,又傍上當時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後,宋問遠和妻子繼承家業,穩中求進,雖一直未有子嗣,卻也過得富庶自在。


    直到幾日前,那狐妖忽然來到了思南。


    他自是為當初的約定而來,而宋問遠也記著曾經答應的條件,便叫狐妖隨意提,要什麽都可以。


    狐妖卻讓宋問遠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錢麽?”宋問遠道。


    狐妖搖頭。


    “要官做?”


    狐妖又搖頭。


    “要成個家?”


    狐妖還是搖頭。


    “那……要個爵位?”宋家同廟堂上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隻要狐妖願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問遠代他向朝廷要個爵位,也不難。


    狐妖依然搖頭。


    “我要你這雙眼珠。”狐妖最後說。


    他說他想煉度飛升,位列仙班,隻缺一些點化,有了一雙人眼,就能飽嚐人世,找到飛升之法。


    宋問遠當然不肯給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換一樣東西,哪怕一隻手、一隻腳都可以。


    狐妖不允,逼迫宋問遠做決定,每夜都來催問,還說三日後再不給,便殺了他,到時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樣。


    宋問遠萬般無奈,才想到懸賞捉妖,沒想到惹怒了狐鬼,終造成昨夜的慘狀。


    “如今再答應給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性命了,”宋問遠說著,雙手掩麵,“我死倒無妨,隻是害了這許多人,我有愧啊……”


    我沒吭聲,心裏還是覺得有些怪異。


    這狐妖要一雙人眼做什麽?就為了飛升?妖怪飛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對眼珠子來也沒用呀。


    況且如慧和尚聽到過狐妖說“洗心革麵”,又是怎麽一迴事?


    “話說,尊夫人呢?”我問宋問遠,“這兩日都沒見過她。”


    “錦葵……已經不在了,”宋問遠又歎口氣,“也怪我,整日裏忙著上下打點,家中生意大都交與她照料,錦葵積勞成疾,三個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熱淚,看上去悲痛至極,已經心力交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問什麽,隻好讓他暫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裏仔細看看,做些準備。


    正要叫上九枝,一轉頭發現他趁沒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紅糖饅頭。


    “你……”我瞪他。


    “涼了。”九枝可憐巴巴地說,怕我把他饅頭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紅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總管在不遠處靜候。“姑娘問出想問的了麽?”他一邊帶我們走去院落,一邊道。


    我搖搖頭。“還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說,“總管,問你啊,前些日子那狐妖來的時候,是什麽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總管答,“我的臥房就在老爺臥房旁邊,第一夜我是先聽到老爺一聲驚唿,再跑過去的時候,就聽見老爺臥房裏有另一個聲音和他交談,但老爺隔著門命我退下,我也便沒有進去。”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樣。”他說,“說起來,昨夜是我第一次見到那狐妖。”


    “狐妖是怎麽進到宋老爺臥房的?”


    “他在房頂上開了個洞,”黎總管解釋,“我本來要差人把洞補上,老爺不許,至今那個洞還在,姑娘要看看麽?”


    我擺擺手。“那昨夜狐妖先出現在院子裏,該是宋老爺和他約好的?”


    “許是吧,”黎總管說,“老爺對此事諱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但老爺當也有他的苦衷,還望姑娘放下顧慮,保全老爺性命。姑娘若是要錢,除了老爺答應的賞銀,我自己存下的一點錢,也全給姑娘。宋家沒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這個家,不能散。”


    他倒是忠心耿耿。


    “總管在這個家多久了?”我問。


    “升為總管不過一年,但我從書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總管道,“已故的老太爺與我有恩,夫人待我也親近,為了這家,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總管沉吟一下。“說來也怪,夫人身體一直很好,幾個月前卻突然漸漸精神不濟,總說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脈象又奇快,請了幾個郎中,都說是操勞過度所致,到臨故,也未找出病因。”


    “宋家的生意,很忙麽?”


    “忙確實是忙的,平州、蒼州一帶的布號,都是我家掌管,”總管說,“老爺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獨力撐起大部分家業,終年不得休。她心高誌遠,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我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為夫人分擔些,也不至於此……”


    我越聽越覺得哪裏不對勁。“那你家老爺和夫人,感情如何?”


    黎總管搖頭。“我一個做下人的,怎可隨意評述老爺夫人,”他說,“近一年來,二人確時常有些齬齟,不過夫妻之間,難免吵架拌嘴,這也正常吧?”


    “姑娘問這些,可同那狐妖有關?”他問我。


    “哦,應該沒什麽關係,”我說,“我就是多了解一些。”


    總管點點頭。恰好已經走到了院子邊,他說他還要去看下宋問遠,就不陪同我們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幾步,他忽又迴過頭。“對了,”他有些遲疑,“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與姑娘……”


    你都提起來了,那就說唄。


    “是……”總管看看四周無人,湊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舉查過一迴賬目。”


    “查賬?”


    “嗯,夫人沒說為何,隻是把各大小布號,連同全家上下的賬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個月,後來還叫我把家裏存放地契、文書的庫房換了鎖,鑰匙隻在我和她二人手中。”


    他想了想,又補充:“也是那陣子,她和老爺分房而臥了,說事務繁忙,怕叨擾老爺休息。”


    還有這事?


    黎總管言罷就迴了後房,我站在院落裏,凝心沉思。


    這家絕對有什麽問題,但我不太懂這些大戶人家的門門道道,一時也想不清。


    想著想著,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剛才剛咽下最後一口紅糖饅頭,還迴味了半天,我一直懶得理他。


    “娘子,有香氣。”他四下嗅著,說,“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沒聞到有什麽香氣啊,隻有些許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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