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道了句謝,囫圇擦擦臉,“實不相瞞,我現在已經有些習慣這個味道了……”


    嬴舟:“……”


    被丟在角落裏的兩隻猞猁見得此情此景,腦袋湊在一塊兒交頭接耳。


    “敢情那盆兒裏的是個草精?”


    “嗐,早知道剛才就該聲東擊西的,幹嘛非得和這頭狼硬碰硬。”


    “對啊。”他兄弟倆這會兒又熱乎了起來,“吃隻野草精也總好過讓別人吃,聽說他們這一族,大多容易對付……”


    正在悔不當初,盤膝坐在地上的嬴舟聞之略一側目,拋來一個堪稱陰冷的眼神,後者頃刻閉了嘴,齊刷刷地蜷縮成團。


    “你們倆——過來。”


    他忽然有了個想法,於是伸出兩指揪著對方的後脖頸,輕輕鬆鬆地拎在手裏,往小椿的花盆前一扔。


    命令道,“給她洗。”


    猞猁們目瞪口呆,“啊?什……可我們從未有過養花草的經驗啊。”


    年長的那個忙附和:“對,對,在家我倆連菜都沒洗過。”


    說話間,嬴舟已往每人懷中塞了一個木桶,吩咐道:“好好洗。”


    猞猁:“……”


    小椿倒是頗為自己的根莖擔憂,小心地提醒,“動作輕點,別把葉子洗掉了,才長出來的呢。”


    嬴舟聞言,接著轉向二人,重複道:“聽見了嗎?不要碰掉葉子。”


    所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兩頭精怪隻得忍辱負重地抄起巾帕,“……聽見了。”


    千百年來,從古至今,貓與犬果然一直勢不兩立!


    雙生兄弟頂著一模一樣的臉孔守在花盆邊上,勤勤懇懇地擦拭嫩葉。


    小椿長這麽大歲數難得也享受一迴暴君的快樂,十分新鮮地癱在土裏,抬眼端詳了一番左右,去問嬴舟。


    “怎麽你就出去一個時辰,還能收兩個小弟迴來?”


    他說不是小弟,“是人質。”


    少年坐在茶幾旁的圈椅內,分明隻是隨意將胳膊往扶手上一搭,卻無端坐出了一副土匪頭子的氣勢。


    “下午他倆在門外偷聽來著——誒,你們。”


    嬴舟一頷首,“白石河鎮的這些怪事,是你倆幹的嗎?就為了困住我,好吞噬妖力?”


    乍然被點名的猞猁們虎軀一震,麵麵相覷而後瘋狂搖頭。


    當弟弟的反應甚快:“當然不是!我們兄弟二人要有這手筆,還能讓您給輕而易舉地摁在掌下嗎?您說是吧……”


    他一番話倒講得非常圓滑。


    嬴舟料想也是。


    “你們也出不去?”


    那哥哥滿臉一言難盡,“何止是出不去,我們倆待在這鎮上多日,算算時候……都該有三個月之久了。”


    他胳膊一頓,不由自主地從扶手上鬆了下來,有些意外地同盆裏的小椿遙遙對視。


    三個月。


    嬴舟著實想不到會有如此漫長。


    “三個月的時間,來來迴迴都是同一天?”


    “那可不。”弟弟垂頭喪氣地給樹苗澆水,澆得一絲不苟,兢兢業業,“鎮東的鐵匠每日早起都要朝西打個噴嚏,米店運貨的騾車走到花市就壞,糕餅鋪也不出新的甜食了,日日全是梅花糕、栗子糕、棗泥山藥……”


    哥哥:“再這般過下去,我不瘋誰瘋。”


    嬴舟奇怪:“就沒想過找法子破解?”


    一百多天,哪怕把白石河鎮一寸一土的翻開看也足夠了。


    “想啊,什麽辦法沒試過?那不是都沒用麽?”弟弟煞有介事地晃悠著帕子,“您老肯定也發現了,這必然是哪個不講武德的妖怪胡亂作法。


    “早些年,我倒聽聞有一種把人困在時間之囚的禁術,如今瞧著,對方的術法多半是僅對人族起效,能夠反複洗去記憶,對妖族卻是一半一半。你看見鎮上的那些凡人了?今日說話做事,明日說話做事,好像壓根都沒發覺重複了幾個月!”


    年長的那人眼珠微動,悄然計上心頭,往嬴舟身側挪了挪,張口套近乎。


    “老大,俗話說得好,要衝破結界,無法智取時便隻能強攻。”


    “但凡困入此間的妖,靈力強過施術之人,這障眼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精怪之間的較量簡單粗暴,尤其是某些奇巧的幻術,的確是有妖力強弱的壓製之說。


    嬴舟正若有所思地點頭,很快斜眼睇他,“所以你們才處心積慮地把我引去郊外?”


    “嗐……”大猞猁笑得甚是諂媚,搓著兩手給自己辯解,“那不也是無奈之舉嘛。”


    他弟弟何其了解他,當即也湊了上來,朝嬴舟循循善誘,“老大,以您現在的妖力,依我看離破結界就差那麽一點點兒了。”


    他提議,“不妨把這棵草精吞掉,橫豎他們這類精怪也不易長活,留著也是浪費天地精華。”


    小椿:“???”


    你們禮貌嗎?


    還當著人的麵如此大聲地謀劃。


    嬴舟剛要開口,話頭便被人橫空截走,那棵僅半臂之長的樹苗煞有介事地叉著腰。


    “慢著,慢著——”


    “什麽叫‘浪費天地精華’啊?三界靈氣裏大家同生同長,誰也沒礙著誰,怎麽少我一個就多你一口飯吃了,我們當草木的,平日裏還在任勞任怨地給眾生清洗空氣,不能端碗吃飯放碗罵娘吧。”


    知道她念叨起來沒完沒了,嬴舟已然預料到接下來的聽覺汙染,索性調開了視線,用小拇指戳了戳耳朵。


    “以及,我不是野草精,我是白櫟樹,原身有十五丈之高,活了三千六百六十七年……知道三千六百六十七年有多長嗎?大概也有一、二、三……十個你的年歲總和。”


    小椿立在花盆中振振有詞。


    兩頭猞猁精先還低著腦袋老實聽訓,餘光不經意瞅到窗外,表情逐漸顯得有些可怕,再從可怕變作驚恐。


    小椿:“不要小看樹精哦,我們命長著呢——不管是當年天現十日,還是後來帝台封神,我通通見識過……論輩分你們還得叫一聲祖奶奶。


    “一千年前的天生石猴知道嗎?現在西方成佛了的那個。他在天界鬧成一團的時候,還有掀翻的金龍耳圓杯砸到白於山來……”


    猞猁們已然瞠目結舌,豎著爪子指向她背後,麵容慘白嘴唇哆嗦。


    但見原本夜色悄冥,月朗星稀的長空下,碩大的一條深綠巨蟒緩緩逼近窗邊,其頭之龐然,幾近有一室之高,鱗片泛著幽邃的清輝,瞧上去冰冷至極。


    猞猁:“你、你……有……有……”


    “嗯?”纖細的樹苗不明所以,“我有什麽?”


    蛇信子腥紅暗沉,猶在嘶嘶噴吐。


    嬴舟的頭剛轉迴來,怔愣地看著這一幕,神色瞬間就變了。


    “小椿!”


    他喊出聲的刹那,四肢無令先動,充斥著濁臭的巨蟒之口正張成了一方深不見底的古井,傾盆而落。


    嬴舟抱著花盆就地一滾。


    “哐當”巨震響在他腦後,裹挾著難以言說的勁風衝擊。


    蟒口應聲砸下,連窗帶桌一並咬碎在利齒之間。


    完了還不解氣,發泄似的直衝著四人補上一段尖銳刺耳的咆哮。


    “什麽東西?”趁蛇頭讓窗口的破洞給卡住,嬴舟護著陶瓷盆朝門邊挪了挪,匪夷所思地問道,“在人族的城鎮中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它不想活了嗎?”


    猞猁弟弟欲哭無淚,“這位爺十日內已經連吞了四隻小妖了,多半殺紅了眼,眼看著八成是失了智,哪裏顧得著什麽想活不想活。”


    嬴舟上一刻還打算撫掌抽刀,一聽聞“連吞四隻妖”,當機立斷,抄起小椿拔腿就跑,跑得格外果決,毫無猶豫。


    巨蟒儼然在城中攪出了翻雲覆雨的陣勢,全城的百姓皆張皇失措地跑上街查看,一時間驚叫、哭喊、厲聲嗬斥,簡直難絕於耳。


    因為有入魔的“天罰”懸在頭頂,正兒八經的妖很少會主動傷人,那蟒蛇精從客棧內掙脫而出,頓時馬不停蹄地朝嬴舟的方向緊追而來。


    他雙腿修長無比,一旦動了真格逃命,幾乎是離地起飛,等閑不可企及。


    小椿在其懷中險些快給那風勢吹折了腰,說話都漏氣。


    嬴舟勉強攤開掌心替她護著腦袋,迎風大聲道:“除了那個奇怪的‘盾’,你還有什麽別的絕技嗎?”


    “絕技?”


    她想了想,“開花算嗎?”


    嬴舟:“什麽?”


    後者當場給他表演了一番,用並不存在的手打了個響指,憑空變出一捧鮮亮飽滿的櫟樹花,獻寶般地往上遞了遞。


    “……”


    他默了半晌,“還有嗎?”


    小椿旋即伸出兩手,麻利地凝聚起周遭的水汽,給他捏了一團透明的泡泡……觀賞性極強。


    或許是感受到從他的眼角眉梢間傾瀉出的嫌棄,她試圖為自己辯解一下,“其實若我恢複一點妖力,哪怕是可以結成實體,能用的術法還會再多一點……”


    “好了,不用忙了。”嬴舟疲累地打斷她,“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了。”


    小椿:“……”


    其實她還想再解釋解釋……


    巨蟒精在身後追得很緊,從沿途橫掃千軍的的動靜就能聽出,它距離此處也不過十來丈之遠。


    大蟒不管不顧,逶迤的蛇尾活似狂風過境,徑直將沿途的房屋店鋪掀得七零八落。


    嬴舟靈活地穿梭於白石河鎮的大街小巷之中,不時偏頭躲開飛砸而來的破瓦爛磚,姿態堪稱遊刃有餘。


    雞飛狗跳地逃了半日,兩頭猞猁終於苟延殘喘地跟了上來,一左一右地在他兩側。


    “老大,你跑得也太快了!”


    “怎麽不等等我們!”


    他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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