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舟艱難地皺緊眉頭。


    幾乎不知該怎麽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於某種漫無邊際的空曠與孤寂當中,有數千年,數萬個日日夜夜的孤獨在腦海裏瘋狂地劃過。


    人間最壓抑的寂寞感與刻骨銘心的悲涼潮水般湧進意識裏。


    那是一座空曠寂靜的大山,四周無邊無際的絕望將他兜頭淹沒。


    第24章 白石河鎮(十八)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


    邊上的司馬揚見他神色淒惶, 隻當是少年心性,還在為那老雜役之事意難平,於是悠悠然開口:“這個術據說被叫做‘春夢幾多時’, 一千多個八月十五,結界甫一解除, 兩年也好,三年也罷, 對於幻境中人,也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昨日,可不是一場‘春夢’麽?”


    說話間, 嬴舟正看到小椿若無其事地走來, 發現他這般模樣, 還顯得甚為緊張:“你怎麽了?”


    “不會是剛剛和那隻鳥鬥法, 受了什麽內傷吧?”


    “……不應該啊, 我沒見它出手啊……”


    她扒拉著他的衣襟,上上下下檢查傷勢。


    方才未曾聽到小椿那邊的“聲音”,就意味著, 那些情緒並非她觸景傷懷, 憂思而來。


    而是潛意識裏的,藏在最深處的,幽微的感情。


    是不必去“想”, 便能油然而生。


    嬴舟心中無故“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覺地朝掌心攏了攏。


    三千年白於山的修煉時光。


    她原來……有這麽深重的孤獨嗎?


    以前每每聽小椿提起往昔, 自己也就是聽過便罷,從未琢磨過所謂“沉眠”,所謂“獨自一人”,所謂“三千年”……


    有那麽一刻, 嬴舟忽然迴憶起在白於山初遇時,她曾說過的那句“可我跑不出去啊”,迴想起她小心翼翼地問“不麻煩的話,能不能也帶上我?”


    當時無所覺,甚至答應她的請求,除了作為犬類生性不愛拒絕之外,也是有點一時興起。


    如今想想,才驀地感到前所未有地慶幸。


    還好。


    還好我把她帶出山了。


    隨即又近乎後怕地悄悄感慨。


    能把她帶出山來,真好。


    他想著,扣攏的五指便伸了出去,輕輕在小椿發髻上揉了兩下,那青絲裏綴著幼嫩的葉片,細膩軟潤。


    倒是揉得後者一臉莫名與不解。


    *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既然白石河鎮的結界已解,各方被困其中的妖們,自也就跟著“散似秋雲”了。


    眾人患難一場,有就地作揖告別的,亦有打算去司馬家再聚上最後一迴,吃頓散夥飯再行離開的。


    這地方邪門兒的很,大家普遍心有餘悸,都想著能走便走,早些離開,誰知道還會不會再出什麽幺蛾子。


    今日的寅時不曾倒轉時間,守在家裏的司馬夫人自然知曉他們這邊一切順利,老早就備上了豐盛的飯食。


    然而卻有一樣出乎意料。


    “睡前我還瞧了一眼,籠子和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兒,誰知寅正起來一看,就沒影兒了。”


    司馬夫人指著柴房邊空空蕩蕩的藜刺籠,原本關在其中的青蟒蹤跡全無。


    “這小賊當真狡猾得很。”司馬揚見著籠邊角落不起眼的一個破洞,心下明了,“八成是用毒液一點一點侵蝕的。”


    說完隻好搖頭,“罷了,跑便跑吧,橫豎幻術已破,權當是他的造化。”


    嬴舟提醒說:“蛇類向來心胸狹窄,錙銖必較,司馬先生也要當心他們伺機報複。”


    不過刺蝟精一族的防禦術也不是吃素的,司馬揚活到這歲數,儼然已經把自己修煉成了一隻老狐狸,自保大概還是沒問題。


    臨著別離,反倒是兩頭猞猁哭哭啼啼,從滿眼的水漫金山裏,流露出千萬個不舍得。


    “嗚嗚嗚,老大,大姐,你們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啊。”


    “老大,有機會,我們一定上北號山看您去。”


    今後恐怕再找不到這般能護他倆周全的大靠山了,能不傷心嗎。


    沒辦法,他們還得去西北投靠遠親,和嬴舟二人恰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不要緊。


    朝三想得很通透。


    反正和北號山的關係現在是攀上了,改明兒帶點土特產上門,滿山灰狼遍地,那老大的兄長、姊妹、二舅、三姑,不也還是他老大嗎?認誰都不虧。


    八月十六是個沉沉的陰天,日頭到正午便躲進了雲後。


    城郊青竹林的深處,當初嬴舟療過傷的山洞中,薊進拖著一條瘸腿撥開外麵叢生的雜草,眯眼望向明晃晃的白日晴空,含著幾分冷嘲自語道:


    “幻術居然解開了……”


    他在鼻腔裏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譏誚,心說,這幫廢物倒還有點手段。


    也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吃不了城中的妖,了不起自己迴天虞丘修煉個幾年。


    他有黑市上淘來的,助妖力大漲的丹藥,不出三十載就能恢複個七七八八,屆時再來找司馬揚那幫老東西算賬也不遲。


    正如是想著,便要從洞內出來。


    薊進滿心滿眼都在自己的傷腿上,並未留意到一旁茂密的灌木間隱有什麽輕輕晃動。


    他幾乎是剛冒出頭,懸在上方等候已久的青蟒血盆大口一張,囫圇將其吞入腹中,“咕嚕”一聲。


    猩紅的蛇信子還往外舔了一圈,神態甚是滿足。


    那動作一氣嗬成,簡直就是眨眼的工夫。


    青蟒隨即落地,化作了清俊飄逸的年輕公子模樣。


    寒洇慢條斯理地拿手背擦了擦剛吃過東西的唇角,眸中多少感到一絲嫌棄。


    這紅豺盡鼓搗些邪門歪道的東西,小花招甚多,修為卻很不怎麽樣,若非報當日的落井下石之仇,他還不屑吃呢。


    “口感真不好。”寒洇翻了個白眼,“晦氣。”


    嬴舟和小椿離開司馬家時正是午後,司馬夫人知道她愛吃煎餅餜子,特地做了半日的餅,拿油紙裹了打包成一捆,好帶著路上吃。


    往城東走會經過“福氣東來”客棧所在的那條長街,迎麵便是一行抬棺槨的隊伍,打頭的是店裏的小二,身著麻衣往天上撒著幾片黃表紙。


    嬴舟拉著小椿讓在一旁。


    那是老雜役“王叔”的棺木。


    他孤家寡人一個,在城中又無血脈親眷,連下葬的錢都是夥計們東拚西湊湊來的,更別說什麽扶棺、哭靈。隻草草雇來幾個操辦喪事的,給抬到郊外埋了就算完。


    小椿左右卻沒瞧見那隻山鴞。


    自打寅時幻術一散,大夥兒似乎都抱頭痛哭去了,反而無人注意它的去向。


    此刻天光大亮,想必是藏在哪個樹梢的蔭翳處睡覺吧。


    尚是畜生的鳥獸不似精怪那般擁有人族的情感,它會懂得什麽是難過嗎?


    不多時便出了城東,沿途偶爾能遇上幾個到白石河鎮趕集的村民,牛車拉著大包小包的山貨,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話。


    零落的行人映著背後碧空之下交錯的阡陌。


    小椿走在嬴舟身旁,拿餘光直瞟,心裏舒服極了。


    “唉,原來時光流動著的白石河鎮這麽美啊。”


    後者先是心不在焉地應聲“嗯”了一句,等在周遭打量完一圈,又納悶:“美嗎?”


    “不也差不多……是你在山上待太久,才感覺新鮮吧。”


    “不一樣,不一樣的。”她據理力爭,“因為是截然不同的一天!隻要是有變化,都是美的。”


    “好。”嬴舟從諫如流地點頭,“道理我明白了……所以,為什麽你的盆還是我在抱?”


    他揚起手示意。


    小椿忽作驚訝狀,指著前方:“看!那邊有好大一片彩虹!”


    嬴舟:“……”


    這話題岔開得未免太生硬。


    況且他聽得清清楚楚,此人開口前那麽擲地有聲地在心中給他來了一句“我要趕緊岔開話題”。


    想不知曉都難吧?


    小椿裝模作樣地小跑幾步,驀地停了下來。


    他正覺奇怪,一偏頭時,望見某個熟悉的身影靠在前麵的矮樹下,那姿態好似等他們有一陣了。


    她狐疑地挑起秀眉:“寒洇?”


    才吞了紅豺的青蟒瞧著氣色挺不錯,饒有興致地衝他二人打招唿:“唷,等你們很久了。”


    一見是他,嬴舟整個人瞬間便戒備了起來,雖然懷裏還抱著個盆兒,卻也不妨礙他炸毛:“幹什麽?”


    “別那麽緊張。”寒洇拋了一個輕佻的媚眼,“我不是來與你尋仇的。”


    他抬起下巴朝小椿那邊一揚,“我來找她的。”


    後者新奇地用手指指自己:“我?”


    他理所當然地頷首,“對。”


    “小草兒,若我沒看錯,你不是才修成人形的小妖吧?”這條蛇之前形容落魄,而今收拾幹淨了,才發現他生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無論何種神情好像都自帶三分笑意。


    “雖不知你究竟遭了什麽變數才淪落至此,不過那棵幼苗,恐怕並非你本體,作為棲身之所也非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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