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微猶豫了一會,覺得設這麽個局坑我實在沒有必要,於是便照著那聲音的指示做了。


    石板之下別有洞天,我摸著洞壁挪下去,平著走了幾步,便看到了一道鐵柵欄,上頭掛著一把挺大的銅鎖。盧定雲彎著一條腿,狼狽地蜷縮在那一個逼仄的空間裏,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


    他大概一直在這裏不聲不響地等著有人前來查探,專注地等著上頭有不同的腳步聲出現,然後孤注一擲地敲擊地板,將人引到這間密室裏來。


    那個茅坑裏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愣頭青,突遭巨變後似乎幾天之內就被迫長大,在這樣陰暗的幻境裏,眼中的火焰看上去竟亮得有些驚心動魄。


    “戰玄?”他不大確定地喚了一聲,嗓音有些嘶啞。


    我走近一些,拿起銅鎖查看。盧定雲搖了搖頭:“那鎖劈不開的,你沒有鑰匙還是不必管我了,反正我爹不至於殺我。你且聽著,我爹當年做的牆頭草,他暗地裏其實曾通過不少消息給魏王殿下。這個把柄給滿月樓抓住了,他怕聖上容不下他,就和那些人沆瀣一氣,想攛掇聖上禦駕親征,叫聖上死在戰場上……他們密謀被我不小心聽見了……他是要弑君,然後扶小世子上位,自己趁機執掌大權。”


    我手一抖,抬頭看他一臉英勇就義的樣子,無奈了一下,道:“你要當烈士,還早得很。”


    盧定雲訝然地望著我。


    我便從袖袋裏掏出一把匕首,抬手就削斷了兩根鐵柵欄,然後將他從裏頭拉了出來。


    盧定雲繼續訝然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自覺剛才的動作和台詞十分帥氣,於是略有些得瑟地接受他欽佩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盧定雲才開口問道:“……烈士是什麽意思?”


    我:……


    盧定雲:“我的腿斷了,你既然硬要救我出來,那就把我背出去吧。”


    我:……


    我於是認命地彎下腰,頹唐地將盧定雲背出了密室。都這麽幹了,對方再沒反應就是傻子。大概這房間裏還有什麽我沒發現的機關,我一邁出房門,外頭就傳來了劈裏啪啦打鬥的聲音,並且離這地方越來越近,帶來一片血腥殺氣。


    假盧定雲帶著盧石,還能空出一隻手和兩個暗影打鬥,君墨清被裏三層外三層地牢牢擋在後頭,盧府的家丁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多出來的這些人,一個個全都傻了,轉眼看到我這裏又背出一個,便失聲喊道:“少爺!”


    那假扮盧定雲之人反應卻比較奇特,他抽空迴頭看了我一眼,輕鬆笑道:“好久不見,戰玄。”


    我立刻就意識到,那是臨優。


    君墨清顯然也意識到了那是誰,唇抿成了一條線,眉頭皺起,淡淡吩咐道:“不要讓他跑了,放箭,生死不論。”


    那兩個暗影立刻收手,整齊劃一地退了迴來,跟其他人會和堵住臨優的幾條退路。屋頂上的幾人訓練有素地排成扇形,拉弓搭箭,漫天箭雨轉瞬襲到,眼見臨優再無生機。


    然而臨優唇角挑起一點笑意,毫不猶豫扼住剛才一路護著的盧石的喉嚨,擰住他的胳膊朝旁邊一甩。血如紅線,飛濺而出,臨優身形鬼魅地拉著盧石當盾牌,避過直衝他心口而來的一箭,腳下用力,轉眼之間竟到了我的跟前。


    虎口迎上一道詭異的力量,我用匕首將他逼退,將整個人都僵住的盧定雲隨手丟到一邊,就想讓開,卻被臨優期身而上纏住,逃脫不得。箭光閃過,在我的手臂上帶出一片血花。


    耳邊傳來盧定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似乎還有君墨清大叫製止暗影放箭的聲音,家丁們咋咋唿唿地亂成一團,還有侍女在尖叫,周圍這麽嘈雜,然而臨優嘴唇翕動了一下,聲音如同落雷一般在我耳邊響起,清晰無比。


    我整個人幾乎都愣住了,腰側露出一大塊破綻。臨優卻沒有理會,丟了盧石徑直而去,他的易容術天下無雙,功夫居然也很好,不用箭,在場沒有一個人來得及攔住他。


    那邊盧定雲喊了一聲,忽然就靜默下來,隻拖著一條傷腿,慢騰騰地走過去,走一會,還要停一會,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不可置信,等到了盧石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來,愣愣地去摸他爹那花白了的頭發。


    盧石一口接一口地吐著血沫,和書裏不一樣——他這樣的情況若不把箭頭拔出來,是能夠撐上一時半會的,隻是比較痛苦。


    君墨清帶來的太醫上前看看,一言不發地搖搖頭。


    盧定雲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我站在旁邊,不大好告訴他:就是盧石現在不死,以他裏通外敵的罪名,到時候也是要問罪處斬的,沒有什麽不一樣。


    盧石的氣息越來越弱,終於沒了聲息。盧定雲滿手是血,恍然不知身在何處,雙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我後悔了,爹,爹……”


    君墨清半跪在他旁邊,默默無聲地攬過他的肩膀,叫他能將頭靠在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像是安慰一個孩子,輕輕地覆在他的頭頂上。


    盧定雲神色木然,臉上一片灰敗之色,喃喃說話,聲音有些抖:“我一直覺得我爹是個貪官,不是個好東西,因此十分地看不上他,覺得自己以後絕不能像他這樣,可我當了官,卻發現世間之事大抵不是非黑即白,想做什麽,卻總是讓人覺得不合時宜。我拚了命想做一迴英雄,可到頭來,拚的卻是我爹的命。”


    “人在局中,別無選擇,忠心沒錯,熱血沒錯,這些事,本都不是你的過錯。”君墨清的眸色有些暗淡,揉了揉他的頭發,溫言道:“小雲,你恨我吧。令尊已動了異心,就算不死在這裏,等迴去了,我也一定會想方設法除掉他。”


    盧定雲像是沒聽懂他的話,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半晌,力氣像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都垮了下來,單手捂著臉,極其隱忍地哭起來:“對不起,爹,對不起,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說出來,對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冰天雪地裏,君墨清扶住他,任由一滴一滴的水漬沾濕自己的衣裳。


    我站在旁邊,看著,心裏想:往日裏我總覺得君墨清和晉王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模一樣的思慮深重,一模一樣的心有九竅。


    可如今看來,君墨清的溫和與善意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他確乎是個少見的好人,同晉王並不一樣。他們怎麽會相像呢?


    但臨優在走前,卻對我說了兩句話。


    他說,遺詔在我手裏。


    他說,晉王並非先帝親生,他的生父,其實是君墨清。


    ☆、第80章 影衛去戰場


    臨優是在我耳邊說的這話,聽到的大概也就我這一個人,但照他的意思,我覺得盧石可能也已經知道了,才狠下心來決定坑晉王一把。


    他這樣的老狐狸,不像是因為把柄被捏在別人手裏,就會被隨便牽著走的人。盧定雲可能隻聽了一半,也被蒙在了鼓裏。


    我們去盧府之前,拿了遺詔的太監王喜就已經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宮中。


    於是接下來盧石的親信都被抓入大牢,嚴刑拷打,明麵上用的理由自然是之前盧定雲告訴我的那個,老管家心如死灰,又有些熬不住酷刑,終於破口大罵,叫晉王是國賊,稱盧石為忠臣。以此為突破口,立刻就有人招了:盧石是受臨優蠱惑,意欲扶持高雲毅篡位。且滿月樓與盧石合謀,借著賬本還拖了不少大臣下水。


    而另一邊意料之外,麵對國仇沐凡竟然總算是放下了家恨,在一天晚上頭迴對梁晗說了許多話。


    由這兩邊的供詞,暗影基本確定了臨優就是滿月樓的樓主,又查抄了幾個地方,卻都早已人去樓空。


    晉王聽了暗影的呈報,默然半晌,召來百官,隻象征性地問斬了幾個人,隨即宣布禦駕親征。


    李永安封懷化大將軍,正三品上,率軍隨駕。梁晗封明威將軍,馮欣然封忠武將軍,從四品下,共同負責寧安布防,君墨清封相國,坐鎮寧安。


    梁雲鶴年過半百,到底沒能再被啟用,仍舊隻能縮在淮安當他的巡檢司,與梁思道不同,他當年被貶時對朝廷頗有怨言,國難當頭,但既然尚且不算死局,猜忌便仍然不能免除。


    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同流水賬,又被按了快進鍵。每個人都被上緊了發條,在自己的位子上有條不紊地動起來。當真發生時,這場景有一種朦朧的不真實感。


    寧安周遭的軍隊都被分別調集,連一萬的禦林軍都被拿出來用,隔得遠的,便日夜兼程地往這裏趕,口糧就由兵士隨身帶著,多少解決了無人馬運糧草的窘境。


    離軍隊整裝待發,至少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盧石一倒,朝廷裏人心惶惶。晉王便當著所有人的麵拿出從魏王那裏得來的賬本,一頁一頁地燒了,斷了他們的後顧之憂,然後告訴他們,若此戰勝了,便大赦天下,予他們榮華富貴,若此戰敗了,他便與這大好河山、與諸將大臣們同生共死。


    到了這個時候,我卻忽然被隔除在外,成了一個閑人。如今什麽都有暗影去辦,我能做的也隻有渾渾噩噩地旁觀,看寧安形勢一天天緊張,聽戰報加急,說戎狄將陳倉圍得如鐵桶一樣。


    直到有一天,戰白對我說,他要走了。


    我猝不及防,怔愣地望著他,問:“你迴去幹什麽?”


    戰白笑笑:“人要有希望才能撐下去,得有一個人去告訴陳倉守軍,再堅持一下,援兵就能到了。”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笑臉看,忽然就有點心慌。


    我想說,老大估計不能喝酒了,小團子晚上喜歡抱著他睡,肯定不喜歡他身上有酒氣。


    我想說,就是沒有人報信,陳倉未必就守不下來,隻要半個月,軍隊就能集結完畢。


    我想說,阿白你這橫衝直撞的混小子別走,我總覺著,你這一走,就迴不來了。


    “為什麽非你不可?”沉默了一會,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你是為了梁文昊?”


    戰白露出些恍惚的神色,隨即凝眸搖了搖頭:“我不擔心他,沒資格了……我去不是為了誰,阿玄,我隻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除了那些齷齪事,還應該幹點別的。我雖然隻有一個人,但功夫很不錯,對戰局總還是有些用處的,是不是?”


    我默然不語。


    戰白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咧著嘴巴笑:“去陳倉的路沒有人比我更熟了,我能衝出來,就能衝迴去。一直忘了和你說,阿青那時候沒跟我去陳倉,一個人浪蕩江湖去了,等打贏了這場仗就把他找迴來吧,若我活著迴來,我們四個人一起喝酒”


    見我仍不說話,他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把,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阿玄,就是我去了,你們初一十五給我燒紙,又有許多將士黃泉路上陪我,左右我都不會寂寞。”


    ……二十萬人前往陳倉,又有幾個人能夠迴來?蠻族入侵,大慶延續百年滄桑,一朝風雨飄搖,如今搖搖欲墜的城牆要用白骨去築,千瘡百孔的江山要用血肉去填,黃泉路上別說會不會寂寞,恐怕還會堵車。


    隻是不知這個世界的閻王殿是怎樣的光景?我已身在大慶,若上戰場不小心死了,大概也和戰白在一個地方報到。


    生是大慶人,死是大慶鬼。


    我瞥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我也要上戰場,或許在閻王殿上還能見到。”


    戰白一愣,忽然就怒了,橫眉豎目地吼道:“什麽閻王殿,太不吉利了!快吐口水把晦氣吐掉。”


    我:“……你自己先說的黃泉路。”


    “我跟你能比嗎?”戰白氣得跳腳:“我傻,你也傻啊!”


    我:……


    於是送他出城的路上,我們十分沒有公德心地灑落了一地的口水,將所有的離愁別緒吐得一幹二淨,戰白喝了一水袋的水才算不再覺得口渴。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估摸著路上他應該要尿急。


    不過沒什麽關係,反正戰白也不會再因為擅離職守,而被人抽得下不來床了。


    時間過得這樣快。


    他們一行人一去數天,再杳無音訊。


    正月二十,大軍終於開拔。


    漫天的雪。


    銀甲束身的衛士手握刀柄立在營前,崗哨森嚴,一麵麵黑色的旌旗和幡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王帳單獨立在營地中心,有人掀了帳門匆匆而入,掀衣跪下,沉聲開口道:“聖上,臣派探子去天水城附近看過了,此處兵力大概有三萬左右,全是精銳。”


    帳中我和晉王一站一坐,前麵攤著一張布防圖。晉王穿著一件玄色的常服,樣式簡便,眉頭微微地攏著,聞言掃了李永安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李永安頓了頓,才說道:“戎狄以遊牧為生,馬上功夫極為強悍,而為保證騎兵在機動性上的優勢,糧草輜重的攜帶便不能太多,隻能靠沿途劫掠來補給。看來如今他們長久圍著陳倉不能動彈,恐怕也糧草無多,這才對天水城如此重視。依臣看來,戎狄不過強弩之末,臣有信心為聖上贏這一場仗。”


    晉王不為所動地將視線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永安,隻淡淡道:“鄴河怎麽樣了?”


    李永安揣測不出他的喜怒,心中微微忐忑,便小心翼翼地開口:“鄴河本來年年這個時候都會斷流,可今年許是因為汾州澇災,漢河水量變大,鄴河便也跟著漲了,要從鄴河過去抄戎狄的後路,恐怕有些難。”


    晉王緩緩地點點頭,道:“有辦法堵住麽?”


    李永安沉吟一番道:“有辦法,隻是要花時間,最快也要半個月。”


    晉王垂眸撫著布防圖,忽然笑了一聲道:“我猜,那滿月樓主應當也是同你一樣想的,我聽說他已經到了達斡爾部,頗受重用……我給你三天。 ”


    李永安猛然瞪大眼睛:“這,聖上……”


    “自然有人會幫你。”晉王側頭,嘴角微微提起,喚道:“戰青。”


    我和李永安一起愣住,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從外麵疾步而入。戰青臉色蒼白,削瘦了不少,雙頰也陷了下去,神色有些疲憊,穿著一身黑衣,衣擺上還濺滿了雪水泥漬,然而一雙眼睛卻像瞧見獵物的狼一般閃閃發亮。


    我無聲地張了張嘴,戰青卻連看也沒看我一眼,隻對著晉王行了個禮,便將目光投向李永安,直截了當道:“李將軍,屬下在這附近住過一段時日,從這裏往上三十裏,鄴河有一段特別窄的地段,幾乎沒有別人知道。若在那裏築堤壩,應該可以截住水流。”


    李永安立刻正色,叩頭便拜道:“聖上英明,臣定不負聖上期望。”


    晉王眉梢細微上挑:“此事要做得隱秘,若是不成,你的腦袋就不必留著了。”


    李永安身體一顫:“是。”


    晉王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簾,沒再叮囑什麽,似是不耐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是一個影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羽小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羽小飛並收藏我是一個影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