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聖厄莉婭如是說:“聖母必須將交際花的魅人手段與聖潔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隻要青春不老,就會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質。因為當青春和美貌遠去,她將發現原先的特質所在,已經成為狡詐和智謀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麽要說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羅受到考驗的那天,時值日落時分。兩個女人還在傑西卡的晨起室,保羅則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傑西卡站在南窗旁,望著窗外。夜幕慢慢籠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對這一切似看非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似聽非聽。


    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一名瘦削的女孩,長著一頭青銅色的頭發,身體正經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進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聖母當時還是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督查院長。傑西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還曆曆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低聲道。


    “我在問你話呢,傑西卡!”聖母厲聲喝道。


    “什麽?哦……”傑西卡將意識從過去拉迴,望著聖母。老太婆背靠兩扇西窗之間的石牆,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說什麽?”


    “我想要你說什麽?我想要你說什麽?”那老邁的聲音學著傑西卡的語調,帶著一種刻薄的語氣。


    “我就是生了個兒子!”傑西卡激動起來,她知道老嫗正有意刺激她發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隻能給厄崔迪家生女兒。”


    “生兒子對他意義重大。”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卻妄自尊大,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抬起下頦。“我感覺到有這種可能性。”


    “你想到的隻是你那公爵的求兒熱望,”老婦人厲聲訓斥,“可他的渴望與這一切毫無幹係。如果你給厄崔迪家生一個女兒,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彌補兩家長久以來的裂痕。可你卻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業已無藥可救。如今,我們可能會失去整整兩條血脈。”


    “你也並非一向正確。”傑西卡說。她鼓足勇氣,正視著那對老朽的雙眼。


    老嫗突然放低聲音。“覆水難收了。”


    “我發誓,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傑西卡說。


    “決不後悔。”聖母嘲諷道,“多麽高尚啊。當你變成要犯,全宇宙懸賞千金要你的人頭,當人人都想對付你,要取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麽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別無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名貝尼·傑瑟裏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我別無所求,隻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來的什麽事。”


    “我看到的未來,在過去就已經看到。傑西卡,你深知我們的事務模式是什麽樣的。物種知道萬物皆有一死,懼怕自身遺傳因子的停滯。它在血流中勃勃躍動,毫無規劃,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會奮不顧身去做。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隻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道,“我猜,他們早已決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


    “宇聯商會隻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向標,”老太婆說,“現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聯商會59.65%的董事會表決權。對於利潤,他們的鼻子肯定靈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對於自身表決權增長後的利潤變化了如指掌一樣。這就是曆史的格局,孩子。”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傑西卡說,“重溫曆史。”


    “別胡鬧,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勢。我們這兒有三個點,三種文明:帝國皇室與蘭茲拉德聯邦大家族勢均力敵,在他們之間是那該死的壟斷了星際運輸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穩定的架構。若沒有一種棄科學於無用的封建貿易文化,增加其中的複雜性,事情會變得更糟。”


    傑西卡悲痛地說道:“洪流中的碎片——這還有一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這是一條懸崖小道,而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


    “‘吾乃貝尼·傑瑟裏特,此身隻為服務而存。’”傑西卡引述道。


    “正確,”老太婆說,“我們現在隻能指望這一切不要演變成全麵戰爭,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關鍵血脈。”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按捺住內心和身體的顫抖,撫平唿吸,穩住脈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著開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償還。”


    “你兒子也會跟你一起償還。”


    “我將盡力庇護他。”


    “庇護!”老嫗厲聲道,“你十分清楚這樣做的缺陷!過分庇護他,他就無法安然成長,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望著窗外,夜幕正在降臨。“這個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麽可怕嗎?”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在那裏已有多年,情況已有所緩和。”聖母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一條褶痕,“把你兒子叫進來,我馬上就要走。”


    “馬上要走?”


    老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分擔痛苦。但我們必須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愛你勝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能讓它妨礙正事。”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傑西卡,你做的這件事,為什麽做——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心,我必須告訴你,你兒子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傑西卡甩掉眼角的淚水,這是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小女孩——在背誦第一堂課的課程。”她咬牙吐出這些字,“‘人類決不向野獸屈服。’”傑西卡開始抽泣。她嗚咽道:“我感到好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老嫗說,“人類總是孤獨的。現在去把你兒子叫來。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漫長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時間去思考和迴憶,而我必須問問他的那些夢。”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的門口,拉開門。“保羅,請進來吧。”


    保羅緩慢而倔強地走了進來,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的母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目光投向聖母時,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這禮節專用來對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親在身後關上了門。


    “年輕人,”老嫗說,“咱們重新談談夢這件事吧。”


    “你想談什麽?”


    “你每晚都做夢嗎?”


    “那些值得記的不算。我記得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記。”


    “你怎麽知道其中的差別?”


    “我就是知道。”


    老嫗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昨晚做了什麽夢?值得記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水……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眼睛裏一片藍色,沒有一點眼白。我跟她說話,告訴她有關你的事,告訴她我在卡拉丹見到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說的事,有關見到我的事,今天發生了嗎?”


    保羅想了想,接著迴答道:“是的。我告訴她你來到這裏,給了我一個陌生的印記。”


    “陌生的印記。”老嫗吸了一口氣,又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保羅,跟我說實話,你夢見的這些事,是否經常會成真,就跟夢裏夢見的一模一樣?”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個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


    “說說她的事。”


    保羅再一次閉上雙眼。“我們在一個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蔭蔽,雖然差不多已經入夜,但還是很熱。透過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們在……在等待什麽……好像是為了讓我與一些人會麵。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飾。我很興奮。她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水,友索。’”保羅睜開眼,“難道不怪嗎?我的家鄉是卡拉丹。我也從沒聽過一個叫友索的星球。”


    “這夢裏還有別的事嗎?”傑西卡問。


    “有。不過,我剛想到,也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他又閉上雙眼。“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我握著她的手,說要給她念一首詩。於是我念了那首詩,但我必須解釋詩中的一些詞——比如海灘、波濤、海藻和海鷗。”


    “是什麽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那隻是哥尼·哈萊克傷感時所作的一首樂詩。”


    傑西卡站在保羅身後,開始背誦這首詩:


    我記得海灘篝火的鹹澀輕煙,


    還有鬆林的樹影——


    密實,整齊……不動不變——


    海鷗棲息於大地之尖,


    綠野上的白點……


    微風拂過鬆林,


    搖曳著樹陰;


    海鷗展開雙翅,


    起飛翱翔,


    滿天尖叫。


    聽啊,


    風吹向海岸,


    驚濤拍岸,


    看啊,


    我們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這首詩。”保羅說。


    老嫗盯著保羅。“年輕人,作為貝尼·傑瑟裏特的督查,我正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一分子的男子。你母親覺得你可能成為這個人,但她是用母親的眼光作出的判斷。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羅明白她想讓自己發表一下意見,但他沒有開口。


    於是她說道:“那麽,就當你會成功好了。我承認,你有很大的潛力。”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說說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了,試過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給你一些線索,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失敗。”聖母說。


    她在說線索,保羅想,她其實並不了解多少東西。他說:“說說這些線索吧。”


    “然後是滾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張老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的皺紋,“好吧,聽好:‘順勢者為王。’”


    保羅滿腦子詫異的感覺: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常識,就如什麽是緊張一樣。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麽也沒教過他嗎?


    “這是一條線索?”他問。


    “我們不是在討論雙關的詞匯,也不是在辯論它們的含義,”老嫗說道,“柳枝順從風勢,方能枝繁葉茂,終有一天,無數柳枝會形成可以抵抗大風的銅牆鐵壁。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羅盯著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羅感到這個詞震動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內心突然湧出一股對聖母的怒氣:愚昧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可我們怎樣去幫父親,你卻隻字未提。我聽到了你同母親的談話,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家父已經死了。他沒有!”


    “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們早就做了。”老嫗怒吼起來,“我們有可能救你一命,雖然難以確定,但不是沒有可能。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當你學會麵對這一現實,你才真正懂得身為貝尼·傑瑟裏特的道理。”


    保羅注意到這些話對她母親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瞪著這老太婆。她怎麽能這樣說他的父親呢?什麽事使她這麽確定無疑?他不禁大動肝火。


    聖母看著傑西卡。“看得出來,你一直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訓練他。換作是我,也會這麽幹,鬼才理什麽規矩。”


    傑西卡點點頭。


    “現在,我得告誡你一句,”老嫗說,“不要理會常規的訓練次序。如果想讓他安全,他必須學會音言。在這方麵,他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清楚他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羅身旁,低頭望著他,“再見了,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辦到。但如果你沒有——嗯,我們還是會成功。”


    她再一次轉頭看著傑西卡。目光對接,兩人之間閃過一絲互相理解的意味。接著,老太婆大步穿過房間,衣袍唰唰作響。她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屋子頓時變得空空落落,隻剩保羅母子倆。


    但是,就在聖母轉身離去的那個刹那,傑西卡注意到她的臉,雖隻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見老嫗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帶著淚痕。比起他們今日說過的任何話、流露出的任何細節,那眼淚更加讓人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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