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沒有同齡的玩伴,這有著莫大的危險。雖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實擁有極好的夥伴兼老師。哥尼·哈萊克,一位吟遊詩人兼戰士,你將在本書中讀到他的一些詩;杜菲·哈瓦特,一位老邁的門泰特刺殺大師,就連帕迪沙皇帝也懼他三分;鄧肯·艾達荷,來自吉奈斯的劍術大師;威靈頓·嶽醫生,雖然他頂著一項背叛的汙名,但他本人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傑西卡夫人,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引導愛子。當然,還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為父親的優秀品質一直沒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進卡拉丹城堡的訓練室,輕輕帶上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的老邁、疲憊、飽經風霜。左腿隱隱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時,那裏曾被人砍傷過。


    已經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掃視著寬敞的屋子,中午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下來,使得整個房間明亮無比。那男孩正背朝門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l形長桌上攤著的文件和圖表。


    我要跟這小子說多少次,坐著的時候千萬別背朝門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羅仍然專心地伏案學習。


    天窗上飄過一團烏雲。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羅直起身,但沒有轉頭,他說道:“我知道,我背朝門口坐著。”


    哈瓦特強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羅抬頭看著這位頭發斑白的老者,他駐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對眼睛充滿了機警。


    “我聽到你從走廊裏走過來,”保羅說,“也聽見你開門。”


    “這些聲音可以偽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異。”


    他也許有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親必定在對他進行高妙的訓練。我真想知道她那寶貝學校對此是怎麽想的?也許這正是他們派那督查老太來這兒的原因——督促咱們親愛的傑西卡夫人按規矩辦事,別誤入歧途。


    哈瓦特從保羅身邊拉過一把椅子,麵朝門口坐下,實是有意為之。他身體靠在椅子上,打量著屋子。他突然覺得這地方有些怪異、有些陌生,因為屋裏的大部分設備都被運到了厄拉科斯,隻剩一張訓練台、一麵暗淡無光的擊劍鏡,旁邊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補丁,塞滿了墊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盡了戰爭的折磨和摧殘,肢殘體缺。


    還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麽呢?”保羅問。


    哈瓦特看著男孩。“我在想,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傷心?”


    “傷心?胡說!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他看看攤在桌上的圖表,“厄拉科斯隻不過是另外一個地方。”


    “家父派你來考我嗎?”


    哈瓦特沉下臉——這小家夥對他觀察入微。他點點頭。“你在想,要是他本人來該有多好,但你必須明白他現在有多忙。過一陣他會來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風暴。”


    “風暴,我知道了。”


    “聽起來很差。”


    “差,用詞過於謹慎了。這種風暴在六七千平方公裏的平地上蓄勢,吸收任何可以推風助勢的力量——科裏奧利力,其他暴風,任何擁有一絲能量的東西。它們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七百公裏,卷走所經之處的任何鬆動之物——沙、土,一切。它們會吃光骨頭上的肉,又將骨頭化成灰。”


    “他們為什麽不實行氣候控製?”


    “厄拉科斯的問題很特別,花費更高,還會有類似維護的麻煩。公會對衛星控製的開價高得嚇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親的家族並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沒有見過弗雷曼人?”


    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見過,也跟沒見過一樣,”他說,“他們和深溝人一樣,都穿著那種滑順的長袍,所以很難將他們分辨出來。在任何封閉空間內,他們都臭氣熏天,那臭味來自他們穿的衣服——一種名叫‘蒸餾服’的裝束,可以迴收身體的水分。”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嘴裏的濕潤,迴憶起一個有關口渴的夢。那兒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須迴收自己身體的水分,這讓保羅突然生出一種荒涼的感覺。“水在那兒很珍貴。”保羅說。


    哈瓦特點點頭,心裏想:也許我正在做這件事,讓他了解這個充滿危險的星球,如果就這樣貿然去那個星球,而不將這個重要之處銘記於心,那就是瘋了。


    保羅抬頭望著天窗,發現外頭開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級玻璃上漸漸散開。“水。”他說。


    “你將會了解到一種對水的極大重視,”哈瓦特說,“作為公爵之子,你很難體會到它的特別之處,但你會看到周圍的人們因幹渴而產生的壓力。”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聖母給他的嚴酷考驗。她也說過類似水荒的事。


    “你將會得知那墳墓般的曠野,”當時她這麽說道,“還有那寥無人煙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蟲,那片荒地寸草不生。為了減少強光照射,你會在眼眶周圍塗上顏色。庇護所就是一個能躲風、能隱藏的坑洞。你隻能靠自己的雙腿行走,沒有飛行器,沒有地行車,沒有任何能騎乘的東西。”


    她說話時的語調比她說的內容更加吸引保羅,如誦經,微微有些顫抖。


    “當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當時說,“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將是你的朋友,太陽將是你的敵人。”


    保羅發覺原本守在門口的母親走到了他身旁。她看著聖母,問道:“尊駕,您覺得沒有任何希望嗎?”


    “對他父親而言,是的。”老婦人揮手讓傑西卡住嘴,然後低頭看著保羅,“年輕人,將以下這些銘記於心:世界由四物支撐……”她伸出四根指節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學問,偉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禱,以及勇者的勇氣。但是,如果沒有一位懂得統治藝術的統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頭,“……那這一切將毫無用處。把這些知識當成你的傳統智慧!”


    自和聖母見麵起,已經過了一周時間。現在,她說的話終於在保羅心中留下了全麵的印象。保羅與杜菲·哈瓦特坐在訓練室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他抬起眼,發現那門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在發什麽呆?”哈瓦特問。


    “你見過聖母嗎?”


    “從帝星來的那個真言師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煥發出興味十足的活潑神采,“我見過她。”


    “她……”保羅猶豫了半晌,覺得不能把考驗的事告訴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麽?她做了什麽?”


    保羅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她說了一件事,”保羅閉上眼睛,迴憶起她說的話,當他開口時,聲音裏下意識地帶上了老婦人的聲調,“‘你,保羅·厄崔迪——國王的後裔、公爵的兒子——必須學會統治。這種本領,你的祖先沒有一個學會過。’”保羅睜開雙眼,“她說的話讓我憤怒,我說家父統治著一個星球,可她說:‘他正在失去它’。我說家父即將得到一個更富庶的星球。她卻告訴我:‘他也會失去這個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親,但她說已經有人警告過他——包括你,我的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


    “沒錯。”哈瓦特輕聲道。


    “那我們幹嗎還要去?”保羅問。


    “因為皇帝下了令。因為還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麽說。從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還會湧出什麽呢?”


    保羅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經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慢慢地,他命自己放鬆下來。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種控製力,保羅想,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讓我告訴她,什麽是統治,”保羅說,“我說那就是發號施令。她說我需要拋卻以前學到的東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點點頭,示意保羅繼續講下去。


    “她說作為統治者,必須學會說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還說,統治者必須拿出最好的咖啡爐,吸引最優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親能吸引到像鄧肯和哥尼這樣的人?”哈瓦特問。


    保羅聳聳肩。“她接著說,傑出的統治者必須學會每個世界的語言,而每個世界的語言又各不相同。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他們在厄拉科斯不說加拉赫語,但她說並非如此。她說,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語言,生物的語言,一種不僅僅用耳朵聽的語言。我說那就是嶽醫生所說的‘生命的奧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來。“她聽到這話後有什麽反應?”


    “我覺得她有點惱火。她說生命的奧秘並不是要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經曆的現實。於是我向她引用了門泰特第一法則中的話:‘想通過中止一個過程來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須與過程的發展同步,必須融入其中,與其一同發展。’這段話似乎讓她很滿意。”


    他似乎已經邁過了那條坎,哈瓦特想,不過那老巫婆著實嚇到了他,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杜菲,”保羅說,“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說的那麽糟嗎?”


    “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麽糟的事,”哈瓦特擠出一絲笑容,“比如說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說,根據一級近似分析,他們的數量遠遠超過帝國的推測。孩子,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兒,許許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強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揮了揮,“……他們對哈克南人恨之入骨。這事千萬不要亂說,孩子,我是作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說這些的。”


    “我父親給我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那地方,”保羅說,“你知道嗎,杜菲,那地方聽起來與厄拉科斯極為相似……也許沒那麽糟,但很相似。”


    “我們並不知道薩魯撒·塞康達斯如今的真實情況,”哈瓦特說,“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來看——你說的沒錯。”


    “弗雷曼人會幫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發去厄拉科斯。為了我這個喜歡你的老頭子,你要照顧好自己,行嗎?凡事馬虎不得,來這裏,麵對著門坐。並不是說城堡裏有危險,而是想讓你養成習慣。”


    保羅站起身,繞過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們見麵時,就是在一個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緊緊抓住保羅的右臂,“持刀的手隨時準備著,行嗎?讓你的屏蔽場充滿能量。”他鬆開手,拍拍保羅的肩膀,轉過身,疾步朝門走去。


    “杜菲!”保羅叫道。


    哈瓦特轉過身,站在門口。


    “坐著的時候別背對著門。”保羅說。


    那張長著皺紋的老臉頓時綻開笑顏。“我不會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保羅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他想。他朝這間屋子左右四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的感覺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他想起了聖母說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這些未知的集合名為自然,這是一個沒有現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現在是什麽?


    保羅對著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開了,一個醜大個踉踉蹌蹌走進來,身前抱著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萊克,”保羅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師嗎?”


    哈萊克一抬腳,踢上了門。“別貧嘴,我知道你寧願我來跟你玩遊戲。”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經來過,仔細檢查過,排除了危險,確保了公爵繼承人的安全。到處都有他們來過的蛛絲馬跡。


    保羅看著左搖右晃的醜大個重新動了起來,抱著那一大堆武器,轉向訓練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著九弦巴厘琴,指板頂部的琴弦處插著多個琴撥。


    哈萊克把武器放上訓練桌,一個個排好——長劍、錐子、雙刃刀、慢速散彈擊昏器、屏蔽場帶。他轉過身,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下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也隨之扭動起來。


    “那麽,你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嗎,小鬼頭?”哈萊克說,“你又把什麽刺人的東西紮進了老家夥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裏碰到他,他一路跑過去,就像是去參加敵人的葬禮。”


    保羅咧嘴一笑。在父親的手下中,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他知道他的脾氣,愛惡作劇,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萊克當作朋友,而不是雇來的劍客。


    哈萊克從肩上取下巴厘琴,調起音來。“如果你不開口,那就別開口。”他唱道。


    保羅站起來,大步向前走去,同時大聲喊:“嘿,哥尼,現在是作戰時刻,還有心思唱小曲嗎?”


    “今天是老頭子們快活的日子。”哈萊克說。他試著彈了一段曲子,滿意地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呢?”保羅問,“我的兵器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鄧肯要去帶領進駐厄拉科斯的第二撥人馬,”哈萊克說,“陪你的隻有可憐的哥尼,剛剛打完仗,想音樂想得發瘋。”他又彈了一段曲子,側耳傾聽,臉上堆滿笑容。“議會已經作出決定,由於你是個不稱職的戰士,所以讓你學點音樂,使你不虛度此生。”


    “也許你最好給我唱首歌,”保羅說,“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來,接著開始唱起《蓋拉的姑娘》。琴撥在琴弦上飛速舞動起來: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來幫。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來幫。


    欲火焚身


    想上貴婦,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


    “對於一雙笨手來說,還不算太壞。”保羅說,“但如果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裏唱這種下流歌,她保準會把你的耳朵貼到城牆上當裝飾。”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這可是個蹩腳的裝飾,它一直貼著鑰匙孔聽一位年輕人用巴厘琴練些奇怪的小曲,傷得可不輕哩。”


    “這麽說,你早忘了床上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羅說。他從桌上抽下一條屏蔽場帶,迅速扣在腰上,“那麽,來一場戰鬥吧!”


    哈萊克怒目圓睜,裝出吃驚的樣子。“原來如此!是你這罪惡的小手幹的好事!來吧,守好你自己,年輕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過一把長劍,在空中劃了兩下,“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看我怎麽報仇雪恨!”


    保羅拿起另一把長劍,在手上彎了彎,站好位,一足前邁。他故意模仿嶽醫生的姿勢,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來的兵器教練,真是個大傻蛋,”保羅念叨著,“傻瓜哥尼·哈萊克,都不記得講述戰鬥和屏蔽場的第一課啦。”保羅“啪”的一聲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鈕,防護場迅速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微微抖動,觸及皮膚時有點刺痛感,經能量場過濾,外部的聲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單調感。“在屏蔽場戰鬥中,防守應迅速,攻擊應緩慢,”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騙對手,讓他腳步混亂,通過空當一擊中的。屏蔽場能瓦解快速攻擊,但卻擋不住雙刃刀的緩慢刺入!”保羅“唰”地舉起長劍,迅速刺出一記虛擊,繼而突然抽迴,緩緩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場的防護。


    哈萊克看著保羅的動作,在最後一刻才一斜身,讓過遲鈍的刀鋒。“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從下路一個反擊,輕輕一點,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羅後悔不迭地向後退去。


    “你這麽大意,我該猛擊你的後路。”哈萊克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把裸露刀身的雙刃刀,舉在手裏,“這東西要是在敵人手裏,就會讓你血流成河!你是個聰明的學生,沒人比你更出類拔萃。但我警告過你,就算在訓練中,也不能讓對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殺大權交給對方。”


    “我想我今天沒心情戰鬥。”保羅說。


    “心情?”即使透過屏蔽場的過濾,也能聽出哈萊克的聲音中帶著怒氣,“心情跟這有什麽關係?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做愛,或是彈琴,跟戰鬥毫不相幹。”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還不夠!”


    哈萊克打開了身上的屏蔽場,紮下馬步,左手的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輕劍高高舉起。“喂,給我認真防守!”


    他高高躍起,跳向一邊,接著又向前一躍,猛地向保羅攻去。


    保羅向後一退,擋開了攻擊。兩人的屏蔽場碰撞著,互相排斥,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到皮膚碰觸到能量場時的觸電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麽邪?他想,這不像是假的!保羅伸出左手,將插在腕鞘裏的錐子攥進了掌心。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低聲道。


    這是背叛嗎?保羅暗想,哥尼肯定不會!


    兩人繞著屋子搏鬥——突擊、格擋、佯攻、假動作。由於屏蔽場邊緣的空氣交換太過緩慢,無法滿足快速的氧氣消耗,屏蔽場內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汙濁。屏蔽場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濃上一分。


    保羅繼續往後退,但現在退卻的方向轉向了訓練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邊,我就可以施展一條妙計,保羅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萊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個格擋,一轉身,便看見哈萊克的長劍刺進了桌沿。保羅向旁邊一閃,長劍向上一送,錐子直指哈萊克的脖子。鋒刃離哈萊克的咽喉隻有一寸遠時,保羅停下了手。


    “這樣你該滿意了?”保羅輕聲問。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羅低頭一瞧,發現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羅的腹股溝處。


    “我們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給你一點壓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樣子,你終於有心情了。”哈萊克如餓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條傷疤又扭動起來。


    “你朝我衝來的樣子真是兇狠,”保羅說,“你真會讓我見血?”


    哈萊克收迴雙刃刀,站直身。“隻要你有一絲沒盡全力的地方,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條傷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最喜愛的學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麵就被幹掉。”


    保羅關閉屏蔽場,靠在桌旁喘口氣。“那是我應得的,哥尼。但如果你傷到我,我父親就會發火。我不會因自己不爭氣而讓你受罰。”


    “至於這個,”哈萊克說,“我也有責任。你也不必擔心在訓練中留下一兩條傷疤。你很幸運,幾乎沒受過傷。至於你父親——公爵如果罰我,那也隻是因為我沒能將你培養成一名一流的鬥士。方才你冒出來什麽沒心情的傻話,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話,那才是我的失職。”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子收進腕鞘。


    “我們所做的並不隻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讓保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強烈的令人肅然的感覺。他看著哈萊克下巴上那條甜菜色的傷疤,想起了它的來曆,那是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場中被野獸拉班砍傷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剛才竟會生出懷疑哈萊克的念頭。保羅想,這條傷疤當初被砍上去的時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許不亞於聖母給他的考驗。他甩掉這個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的念頭。


    “本來我是想著玩玩遊戲的,”保羅說,“最近身邊的事都太嚴肅了。”


    哈萊克扭過頭,隱藏內心的情感波動。他眼中噴射出某種怒火,內心還有痛苦肆虐——就像一個水泡,時光奪走一切,隻餘下某個被遺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記憶。


    這孩子還要多久才能長大成人,哈萊克想,還要多久才能意識到那張單子,讀懂那張殘酷無情的協議,從那條必不可少的行文“請列舉你的親眷”中,明白一個不可或缺的事實。


    哈萊克沒有轉頭。“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羅豎起長劍,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到保羅的這個致意動作,點點頭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現在來練練你的節奏控製。讓我看看你怎麽征服這個邪惡的東西。我來控製它,在這兒我可以看到你攻擊的全過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會用新的反擊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提醒的。”


    保羅踮起腳尖拉拉身體,放鬆肌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走向假人模型,劍尖一點,打開了它胸前的開關,他感覺到防護場的形成,長劍正受到一股勁力的壓迫。


    “預備!”哈萊克叫道,假人模型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了自己的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操縱一邊觀察。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警醒,注意著訓練搏鬥的要求,另一半卻開了小差。


    我是一棵經過良好整形的果樹,他想,訓練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滿滿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實累累,隻等人來采摘。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淘氣的臉龐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但她已經不在了,死在了為哈克南軍隊開的娛樂場裏。她很喜歡三色堇……還是雛菊?他記不起來了。為此他感到惱火。


    保羅對人形靶的一次緩慢攻擊予以了反擊,抬起左手,迂迴而進。


    聰明的小鬼!哈萊克想,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保羅迂迴而進的手法。這小子自己練過,這不是鄧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更加傷感。我也被心情這東西影響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羅這孩子晚上睡覺時,有沒有恐懼地聆聽過枕頭發出的悸動之聲。


    “願望不是魚,否則世人都會去撒網。”他喃喃道。


    這是他母親說過的話,當他感覺到未來的黑暗時,就常常暗念這句話。但他轉念一想,對一個不知道海洋和魚是何物的星球來說,這話是多麽莫名其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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