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體驗,絕不會始終如一。它部分依賴於人類創造神話的想象力。體驗偉大的人,必定能感覺到他所身臨其中的神話般的光環。他必定會體現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東西。也必定會有一種強烈的自嘲精神。這使他遠離自負。唯有自嘲能讓他省察自身。沒有這種品質,哪怕是偶爾的偉大也會毀掉一個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黑夜還沒降臨,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會廳裏,浮空燈已經點亮,黃色的光芒照亮了那隻角上沾著血的黑色牛頭,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閃著油光的畫像。


    在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潔白的台布閃著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銀器擦得鋥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長桌上。一張張沉重的木椅前,擺放著擺好陣形的晶瑩剔透的酒杯,小群侍從等在一旁,隨時提供服務。宴會廳中央那盞古典的枝形浮空燈還未點亮,吊著它的金屬鏈扭曲向上,伸進黑影之中,那裏隱藏著一個毒物探測器。


    公爵站在門口,查看晚宴的籌備情況。他正思索著毒物探測器和它隱含的意味。


    都是一種模式,公爵想,看看我們的語言就明白了——對於這種卑鄙的殺人方式,我們用清楚精確的詞語來描述。今晚有人會用麝毒嗎?那種投在飲料裏的毒?或是奧瑪斯,投在食物裏的毒?


    他搖搖頭。


    長桌上的每個盤子旁都放著一壺水。公爵估計,這些水夠厄拉奇恩的一個貧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門口兩邊放著黃綠相間的寬口洗手盆,每個盆邊都掛著疊疊毛巾。這是此地的習俗,管家解釋說,客人進來時,按禮節將手蘸進水中,然後潑幾杯水到地上,最後用毛巾擦幹手,再把毛巾扔進門外的水坑中。宴會結束後,聚在門外的乞丐可以討得毛巾裏擰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風,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墮落風氣,他們都會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這習俗到此為止!”他喃喃道。


    他看見一個女仆正在對麵的廚房門口徘徊不前,這是女管家推薦的一個雙手粗糙的老婦人。公爵舉起手,向她招唿了一下,她從黑影中走出,繞過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膚和純藍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著頭,眼光躲閃。


    公爵打了個手勢。“把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爺……”她目瞪口呆地抬起頭。


    “我知道習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門口。我們吃飯時,每個來訪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嗎?”


    她那粗糙的臉立刻展現出各種扭曲的情緒:沮喪,憤怒……


    雷托一下子心領神會,意識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從踐踏過的毛巾中擰出的水,對路過的可憐人盤剝幾個銅板,也許這也是習俗。


    公爵臉色一沉,低吼道:“嚴格執行我的命令。我會派一個衛兵過來監督的。”


    他轉過身,沿著過道大步走迴大廳,腦海中的記憶翻騰起來,就像一個個沒牙的老太婆在嘮嘮叨叨地述說。他想起了寬闊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滿眼青草而不是黃沙的日子,想起了豔陽高照的夏季,這種日子已經像風暴中的落葉一樣迅猛地離他而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經能摸到死神那冰涼的手。在哪裏呢?在一個老婦人的貪欲裏。


    大廳裏,一群光怪陸離的人站在壁爐前,把傑西卡女士圍在了中心。一盆火劈裏啪啦燃燒著,搖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寶、蕾絲和昂貴的織物。公爵從人群中認出一位來自迦太格的蒸餾服製造商、一個電子產品進口商、一位在極地有水廠和避暑山莊的運水商、一位公會銀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開采設備零配件交易商,還有一位麵貌兇惡的瘦削女子,她為外星旅行者提供護衛服務,據說這隻是幌子,事實上幹的都是各種走私、間諜和敲詐的營生。


    大廳裏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時,混著一種古怪的不可褻瀆的感覺。


    即使傑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會鶴立雞群,公爵想。她沒戴珠寶,穿著暖色調衣服,一襲長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土黃色發帶。


    公爵意識到她這麽做是表達不滿,是在責怪他最近的冷落。傑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歡她穿這種色調的服飾——他眼裏已經填滿了那溫暖的色調,衣裙窸窣作響。


    鄧肯·艾達荷穿著華麗奪目的製服站在附近,看起來更像一名從側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賓客中的一員。他臉上毫無表情,卷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哈瓦特專門把他從弗雷曼人那兒召迴來,給了他一個任務——“以保護傑西卡夫人的安全為由,時刻監視她。”


    公爵掃了一眼大廳。


    保羅在角落裏,被一群諂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圍著,三個漠然的家族衛隊軍官站在他們中間。公爵特別注意到一個女孩,對她來說,公爵的繼承人將成為多麽吃香的白馬王子,但保羅顯得很有分寸,莊重、高貴,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頭銜,公爵想。他突然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死亡的念頭,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保羅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父親,避開了他的目光。他環顧著大廳裏一堆堆的客人,一雙雙珠光寶氣的手捧著酒杯(還有用微小遠傳探測器的秘密探查)。看著這一張張喋喋不休的麵孔,保羅突然產生了一種厭惡感。那些麵孔隻是扣著腐敗思想的廉價麵具,連篇廢話隻是為了淹沒每人心中難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會怎麽說。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參加這次宴會,但他父親執意如此。“你有一個位置,應履行職責。你已經到了年齡,快要成人了。”


    保羅看著父親從門口走了進來,他審視著屋子,然後向圍著傑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當公爵朝那邊走去時,運水商正在問:“聽說公爵打算安裝氣候控製係統,是真的嗎?”


    公爵站在他身後,迴答道:“先生,離那目標還差得遠呢。”


    那人轉過頭,顯出一張和藹的圓臉,曬得黝黑。“啊,公爵,”他說,“我們正念著您呢。”


    雷托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辦。”他將注意力重新轉向運水商,解釋了剛才處理水盆的事,“就我來說,這個舊俗到此為止了。”


    “大人,這算是一項公爵令嗎?”那人問。


    “我讓你們自己……啊……憑良心判斷。”公爵說。他迴過頭,注意到凱恩斯正向這邊走來。


    一位女客說道:“我以為這是個慷慨的舉動——把水分給……”有人製止了她。


    公爵看著凱恩斯,行星學家身著一套黑棕色的老式製服,佩著皇室文職人員的肩章,衣領上文著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狀軍銜標誌。


    運水商的問話口吻中充滿了怒氣。“公爵是在批評我們的習俗嗎?”


    “習俗已經改變。”雷托說。他向凱恩斯點了點頭,注意到傑西卡皺了皺眉,心想:皺眉頭和她的身份不相稱,但這會引發我倆關係不和的謠言。


    “如果公爵不反對,”運水商繼續說,“我想就習俗再問幾個問題。”


    公爵聽出此人語氣中突然多了一絲油滑,他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大廳裏的人都把注意力轉向了這邊。


    “差不多到就餐時間了吧?”傑西卡問。


    “可咱們的客人還有幾個問題。”雷托看著運水商說。那張圓臉上長著一對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備忘錄。“……這個運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記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卻沒能完全控製他。”


    “水風俗很有意思,”布特說,臉上掛著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麽處理這所房子的溫室。你打算當著眾人的麵繼續誇耀它嗎……大人?”


    雷托壓著胸中的怒火,盯著這個人。他腦中思緒萬千。這人在他的城堡領地內向自己發出挑戰,還真需要十足的勇氣,尤其是他還與我們簽了效忠協議。采取行動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實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說,如果給供水設施裝上地雷,發個信號就將其摧毀……這個人看來幹得出這種事。摧毀供水設施就等於摧毀厄拉科斯。布特舉在哈克南人頭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這個。


    “公爵大人,我對溫室已有一個計劃。”傑西卡笑著對雷托說,“我們打算保留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隻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為保管。我們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氣候會變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種上這些植物。”


    願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讓我們的運水商好好想想這番話吧。


    “很明顯,你對水和天氣控製很感興趣,”公爵說,“我建議你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總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將不再是昂貴的商品。”


    他同時思忖:哈瓦特應該倍加努力,滲入這位布特的機構中去。我們必須馬上著手建立備用供水設施,沒人可以在我的頭上揮舞大棒!


    布特點點頭,臉上仍掛著笑。“一個難能可貴的夢想,大人。”他朝後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凱恩斯臉上的表情。他正盯著傑西卡,像是著了魔——仿佛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或是一個坐禪打坐的人。


    凱恩斯的思想終於被預言中的話所征服。“他們必將分享你那最為珍貴的夢想。”他直接對著傑西卡說道:“你帶來捷徑之法了嗎?”


    “啊,凱恩斯博士,”運水商說,“您跟著那群弗雷曼人四處漂泊,現在總算露麵了。承蒙光臨。”


    凱恩斯用難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們在沙漠中有個傳言,說如果誰擁有大量的水,會太過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災禍。”


    “沙漠裏奇談怪論多著呢。”布特說,但語氣卻流露出內心的不安。


    傑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進他的臂彎,借機使自己鎮靜下來。凱恩斯剛才提到了“……捷徑之法”。在古語中,這句話被譯成“魁薩茨·哈德拉克”。行星學家提的這個奇怪的問題,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現在他正傾身聽著一位夫人賣弄風情的輕聲細語。


    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想,難道我們的護使團在這兒還種下了這個傳說?這想法喚起了她對保羅的隱隱期待。保羅可能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這是可能的。


    公會銀行代表已經和運水商攀談起來。布特扯高嗓門,壓倒了重新活躍起來的談話聲。“早有許多人試圖改變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猛然直起身,匆匆離開了那位賣弄風情的夫人。


    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一位穿著步兵裝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後清了清嗓子,說道:“大人,宴席準備好了。”


    公爵向傑西卡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兒還有個習俗,客人們入席後,主人才能入座,”她笑著說,“大人,要不我們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這習俗挺好,就讓它保留著吧。”


    我必須保持懷疑她是內奸的假象,他想。他看著從身邊魚貫而過的客人。你們中誰相信這個謊言?


    傑西卡感覺到他的疏遠,像過去一周那樣,她對此深感納悶。看他的舉動,像在跟自己作鬥爭,她想。是不是因為我安排這次宴會的進展太過神速?可他知道,讓我們的官兵與當地社會各階層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是他們的父母官,沒有什麽能比組織社交活動更能充分表達這個意義。


    雷托看著從身邊走過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會安排後的態度。“大人,絕對不要舉辦宴會!”


    公爵嘴角顯出一絲陰冷的笑容,想想當時的情景就好笑。當他堅持要出席宴會時,哈瓦特連連搖頭。“大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厄拉科斯的一切進展太過神速。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風,一點都不像。”


    保羅伴著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年輕女子從公爵身邊走過。他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那女的說了句話,他點了點頭。


    “她的父親製造蒸餾服,”傑西卡介紹道,“我聽說穿了他的服裝,隻有笨蛋才會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羅前邊,臉上有道疤的人是誰?”公爵問,“我沒認出他來。”


    “名單上新加上去的一個,”傑西卡低聲說,“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雖然我想他對此頗有微詞。這人名叫圖克,埃斯馬·圖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這裏的人都認識他。他出席過許多大家族的宴會。”


    “為什麽請他?”


    “到這兒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她迴答,“圖克的出現會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們表明你準備強化反賄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這一點哈瓦特也很喜歡。”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歡這個安排。”他朝從身邊走過的一對夫妻點了點頭,還未入座的客人已經不多。“你為什麽不邀請一些弗雷曼人?”


    “有凱恩斯啊。”她說。


    “對,有凱恩斯,”他說,“你還給我安排了別的小驚喜嗎?”他挽著傑西卡走到了隊列後。


    “其他安排都是按慣例進行的。”她說。


    而她心裏在想:親愛的,你難道不明白這名走私徒控製著快速飛船,可以買通他嗎?我們必須留一條後路。當形勢壞到難以挽迴時,我們還有一扇逃離厄拉科斯的門。


    他們進入餐廳後,傑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彎中的手,由他領進坐席。接著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為他扶好椅子。隨著一陣衣物和椅子的響聲,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裏。他打了個手勢,餐桌四周穿著步兵製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後邊,立正站著。


    屋子籠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靜氣氛中。


    傑西卡沿著長桌看著桌子那端,發現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顫動,臉上因怒火而泛著紅暈。是什麽惹惱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為我邀請了走私徒。


    “有人責問我為何改變水盆的習俗,”公爵說,“我通過此事奉告諸位,許多事都將改變。”


    餐桌前一片尷尬的寂靜無聲。


    他們以為他醉了,傑西卡想。


    雷托將水杯高高舉起,浮空燈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無數的反光。“謹以帝國騎士的身份,”他說,“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雙雙眼睛注視著公爵。在這突然的靜寂之際,從廚房過道吹來一陣微風,一盞浮空燈微微搖晃起來,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張鷹臉上舞動。


    “既然我來了,誰也別想趕我走!”他一聲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邊,但公爵仍高高舉著杯子,其他人也隻能停住。公爵繼續道:“我就說一句咱們心中最喜愛的至理名言:‘生意興隆!財運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著喝了,同時麵麵相覷,交換著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喚道。


    從公爵身後的小屋裏傳來哈萊克的聲音:“在,大人。”


    “給咱們唱支小曲,哥尼!”


    從小屋裏飄出了巴厘琴的琴聲。公爵大手一揮,仆人開始上菜——配著西貝達醬的燒烤沙兔,阿波西連,牛肉燴飯,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飄蕩著香料濃鬱的肉桂味),用冒著泡的卡拉丹紅酒配食的塞鵝。


    但公爵仍舊站著。


    客人們等著,麵前香噴噴的佳肴和站著的公爵使他們有點不知所措。雷托說:“在古代,主人有責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緊緊捏著水杯,以至於指關節都發白了,“我不會唱歌,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哥尼在唱什麽。再敬各位一杯——這一杯祭奠那些將我們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騷動。


    傑西卡低眼看著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圓臉的運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嚴肅、皮膚白皙的公會銀行代表(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雷托,看上去就像一個尖嘴稻草人);模樣粗獷、臉上帶疤的圖克,他那純藍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


    “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公爵念道,“他們都逃不過痛苦和金錢的沉重宿命,他們的英靈穿著我們的銀色衣裝。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他們每一個都凝結在了一個時間點上,既不裝腔作勢,也不偷奸耍滑,財富的誘惑隨他們傳承。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當我們大限將至,齜牙咧嘴地笑著結束一生時,我們也將傳下財富的誘惑。”


    公爵念到最後一句,聲音慢慢變輕。他舉杯喝了一大口水,接著將它狠狠放迴桌上,水從杯沿濺落到亞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蟬,尷尬地跟著飲了一口。


    公爵又舉起杯,這次他將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別人也都必須這麽做。


    傑西卡第一個照他的樣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陣,最後才依樣將杯裏的水潑在地上。傑西卡看見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羅細細審視周圍每個人的反應。她自己也被客人們的表現所吸引——尤其是女人。這是可以攜帶的純淨之水,跟潑在毛巾上的棄水不一樣。拿水杯的手在顫抖,拖拉的反應,神經兮兮的笑聲……都說明他們很不情願,但又必須這麽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給她撿水杯時,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別處。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猶豫了一陣,最後把水倒進了外套下的一個容器裏。他發現傑西卡在看自己,便對著她笑了笑,向她舉舉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尷尬的意思。


    哈萊克的音樂仍在屋內飄蕩,但現在曲調變成了小調,輕快活潑,就好像他要活躍餐桌上的氣氛。


    “宴會開始吧。”公爵宣布,坐進了椅子中。


    他很惱火,情緒很不穩定,傑西卡想,損失那台爬蟲機車對他的打擊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僅僅是損失一座工廠的事。看他的行動,就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她舉起叉子,希望掩飾自己突然產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絕境。


    漸漸地,餐桌上恢複了活力,晚宴開始活躍起來。蒸餾服製造商對傑西卡大讚廚師和美酒。


    “這兩樣都是從卡拉丹帶來的。”她說。


    “妙極!”他咬了口牛肉,“簡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點香料的味道。什麽東西都離不開香料,真讓人煩透了。”


    公會銀行代表看著餐桌對麵的凱恩斯。“據我所知,凱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開采車被沙蟲吞掉了。”


    “消息傳得真快啊!”公爵說。


    “那麽,這是真的?”銀行家轉頭望向雷托公爵。


    “當然,千真萬確!”公爵大聲叫道,“該死的運載器消失了。這麽大的東西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沒有道理!”


    “沙蟲出現時,沒有運載器去轉移爬蟲機車。”凱恩斯說。


    “完全沒有道理!”公爵重複道。


    “沒人看見它飛走?”銀行家問。


    “觀察站的人通常隻盯著沙漠上的情況。”凱恩斯說,“他們主要負責監視沙蟲的蹤跡。運載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員——兩名飛行員,兩名機師。如果其中一位——甚至兩位機組人員被公爵的敵人買通……”


    “啊,我明白了,”銀行家說,“那麽,大人您作為變時裁決官,有什麽懷疑嗎?”


    “我將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此事,”凱恩斯說,“當然,此事不便在此討論。”他暗想:這個長得像骷髏的家夥!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這種違法行為。


    銀行家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他的東西。


    傑西卡想起了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一堂課,課程主題是間諜與反間諜。授課老師是一個胖乎乎、滿臉樂觀的聖母,她那愉快的嗓音與課程內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間諜與反間諜學校的畢業生都具有相似的反應模式,這一點值得注意。任何封閉的訓練都會在學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種特有的模式。隻要認真分析研究,這種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發現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間諜人員的動機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說,雖然學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動機方式總有近似之處。首先,你們將學習如何將這些因素分離出來進行分析——第一,通過觀察問話人的問話模式,發現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觀察受分析對象的語言和思想方向。通過目標對象的語調變化和言語模式,你們將發現,要確定目標對象的基本語言形式並不是困難的事。


    現在,傑西卡與兒子、公爵和客人們一起坐在餐桌邊,聽著這位公會銀行代表的話,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頓有所悟:這人是哈克南人的間諜。他用的是傑第主星的言語模式——雖然經過巧妙的掩飾,但逃不過傑西卡受過專門訓練的洞察力,仿佛他親口對她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這是否意味著宇航公會已經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對立麵?傑西卡暗自發問。這想法讓她震驚,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同時仔細聽著那人的每句話,希望能發掘出一些蛛絲馬跡。就算他改變話題,說一些無關痛癢的事,但也會暗藏玄機,傑西卡對自己說。這就是模式。


    銀行家吞下食物,飲了一口水,他右邊的女人說了句什麽,他笑起來。有一陣子,他似乎在聽桌子一頭某人的話,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釋,說厄拉奇恩土生土長的植物沒有刺。


    “我喜歡觀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鳥飛翔的景象,”銀行家說,這些話是衝著傑西卡說的,“當然,咱們這兒的鳥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許多鳥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們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頭,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坐在保羅和她父親中間,聽到這話,不由得皺了皺漂亮臉蛋。“噢,蘇蘇,你說的話真叫人惡心。”


    銀行家笑著說:“他們叫我蘇蘇,因為我是水販聯盟的財務顧問。”但傑西卡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於是他繼續道,“因為水販們吆喝:‘簌簌簌哢!’”他學得有模有樣,大家都笑了起來。


    傑西卡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吹噓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個年輕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後才說了那句話,她鋪了一個台階,以便讓銀行家說了剛才的話。她掃了一眼林加·布特,這位水業大亨正沉著臉,全神貫注地吃著東西。傑西卡似乎聽到銀行家在說:“而我,也控製著厄拉科斯至高無上的權力之源——水!”


    保羅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聲音中的虛情假意,看到他母親正聚起貝尼·傑瑟裏特的高度注意力,聽著他們的談話。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入戲配合一下,揭開真相。他對銀行家說:“先生,你的意思是,這些鳥同類相食?”


    “小主人,這問題問得有點怪,”銀行家說,“我隻說這些鳥吸血,但並不一定是說它們吸的是同類的血,對嗎?”


    “這問題並不奇怪。”保羅說。傑西卡注意到他聲音中流露出經她訓練的反擊語氣。“大部分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麵臨的最殘酷的競爭都來自它的同類,”他故意從鄰座女子的盤子裏叉了一塊肉,放進自己嘴裏,“他們在同一隻鍋裏吃飯,有著相同的基本需求。”


    銀行家僵住了,他對公爵皺了一下眉。


    “別錯把我的兒子當成小孩。”公爵說,他微微一笑。


    傑西卡環顧滿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麵露喜色,而凱恩斯和走私徒圖克正咧嘴笑著。


    “這是一個生態法則,”凱恩斯說,“看來小主人對此深有感觸。生命個體間的鬥爭是爭奪係統中自由能量的鬥爭。血是一種高效的能量來源。”


    銀行家放下叉子,怒氣衝衝地說:“我聽說下賤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凱恩斯搖搖頭,用訓話的口氣說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個人體內全部的水最終屬於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兒,不管什麽水都非常珍貴,而人體內含有70%的水。死人當然不需要這些水。”


    銀行家把雙手放在盤子兩邊,傑西卡覺得他快要憤然拍桌而去了。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請原諒,夫人。在餐桌上不應該談論這麽惡心的話題,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須澄清謬誤。”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喪失理性。”銀行家發出粗礪的聲音。


    凱恩斯平靜地看著他,審視著那張蒼白顫抖的臉龐。“你是在向我發出挑戰嗎,先生?”


    銀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當然不。我不會用這種舉動侮辱到主人。”


    傑西卡從這人的聲音、表情、喘息、太陽穴的脈搏中感覺到了恐懼。他怕凱恩斯!


    “我們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們自會判斷,”凱恩斯說,“他們是勇敢的人,知道捍衛自己的尊嚴。我們全都可以證實他們的膽量,隻要看看這樣一個事實,就是他們來到了這裏……來到了厄拉科斯。”


    傑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賞著兩人的對峙。其他人卻完全不是這樣,餐桌旁這些人的手都擱在了桌子下麵,擺好了隨時開溜的姿勢。但有兩人明顯例外,一個是布特,他正明目張膽地看著銀行家的窘態,樂不可支;另一個是走私徒圖克,他望著凱恩斯,似乎在等著暗示。傑西卡還看見保羅正以敬佩的目光看著凱恩斯。


    “如何?”凱恩斯說。


    “我無意冒犯,”銀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誰,請接受我的道歉。”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凱恩斯說,接著衝著傑西卡微微一笑,繼續吃東西,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傑西卡看到走私徒也鬆了一口氣。她注意到一點:這人是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全力幫助凱恩斯的。這個圖克和凱恩斯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


    雷托把玩著叉子,好奇地看著凱恩斯。這位地質學家的行為表明他對厄崔迪家族的態度有所改變。不久前在沙漠上飛行時,凱恩斯的態度似乎相當冷淡。


    傑西卡揮了一下手,示意繼續上菜和飲料,仆人們端上了兔舌,邊上配著紅酒和蘑菇醬汁。


    慢慢地,人們又開始攀談起來,但傑西卡聽出了其中的忐忑,聲音中帶著焦躁。銀行家沉著臉,默默吃著東西。凱恩斯本來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她想。她也意識到,從凱恩斯的舉止來看,他對殺人持著一種隨便的態度,他是一個漫不經心的殺手。她想,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風格吧。


    傑西卡扭頭對左邊的蒸餾服製造商說:“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讓我時時感到詫異。”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這是什麽菜?好吃極了!”


    “用特殊調料製作的兔舌,”她說,“一個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這份配方。”他說。


    她點點頭。“我會讓人抄一份給你。”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剛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們現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則 【4】 。”


    她聽出凱恩斯口氣中的試探意味,於是說道:“生長受到那種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製。自然,最不理想的條件控製著生長速度。”


    “大家族的成員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態問題,真是稀罕,”凱恩斯說,“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條件。記住,如果不嚴加控製,生長本身也會產生不利的條件。”


    傑西卡覺察到凱恩斯話裏有話,但又不清楚那深層的含意。“生長,”她說,“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種有序的水循環機製,在更有利的條件下維持人類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業大亨說。


    傑西卡轉身看著布特。“不可能嗎?”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說,“別聽此人白日做夢。所有的實驗結果都和他說的相反。”


    凱恩斯看著布特,傑西卡發現別人全都停止了交談,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邊展開的新話題上。


    “實驗結果往往會蒙蔽我們,使我們忽略極其簡單的事實,”凱恩斯說,“這個事實是:我們是在跟產生並存在於戶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戶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動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沒有什麽東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凱恩斯說,“沿著自給自足的區域帶,我們可以建立某種平衡。你隻需了解這個星球的極限和壓力就行。”


    “絕不可能。”布特說。


    公爵突然明白凱恩斯的態度為什麽會轉變,那是因為傑西卡說要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溫室植物。


    “凱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這種自給自足的係統?”雷托問。


    “如果我們能讓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綠色植物參與合成碳水化合物,作為食物來源,那我們就可以啟動這個循環係統。”凱恩斯迴答。


    “水是唯一的問題嗎?”公爵問。他察覺到凱恩斯的興奮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問題使得其他問題無足輕重,”凱恩斯說,“這個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沒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廣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現象產生的大量遊離二氧化碳。這個星球廣闊的表麵有著不同尋常的化學交換反應。”


    “你有試驗計劃嗎?”公爵問。


    “我們一直嚐試建立起坦斯利效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這是一種基於業餘實驗的小規模試驗,我的科學研究可能會從中找到工作依據。”凱恩斯說。


    “水不夠,”布特說,“就是水不夠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專家。”凱恩斯說,他微微一笑,接著開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揮,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凱恩斯博士,到底有沒有足夠的水?”


    凱恩斯盯著自己的盤子。


    傑西卡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他很會掩飾自己,她想,但她還是把他識破了,看出他正在後悔剛才說了那些話。


    “有沒有足夠的水?”公爵繼續問。


    “也許……有吧。”凱恩斯答道。


    他假裝沒有把握!傑西卡想。


    保羅的測謊意識察覺出此事另有隱情,他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以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有足夠的水!但凱恩斯不願讓人知道。


    “我們的行星學家有許多有趣的夢想,”布特說,“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著夢——沉湎於預言和彌賽亞的傳說中。”


    桌旁各處傳來幾聲笑聲,傑西卡記下了每個笑的人——走私者,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鄧肯·艾達荷,以及那個從事神秘護衛服務的女人。


    今晚的緊張局勢分布得頗為奇妙,傑西卡想。太多的事逃過了我的注意。我必須發展新的情報來源。


    公爵的目光從凱恩斯轉向布特,再移向傑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麽至關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裏。“也許吧。”他嘀咕道。


    凱恩斯迅速說道:“大人,也許我們應另選時間討論這個問題。有許多……”


    行星學家的話突然打住,因為這時有一個身著軍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趕了進來,得到警衛的許可後,衝到公爵身邊。他彎下腰,在公爵耳邊低語了一陣。


    傑西卡從帽徽認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壓下內心的不安,轉身對蒸餾服製造商的女伴說起話來,這女人身材小巧,一頭黑發,長著一張娃娃臉,雙眼略帶內眥贅皮。


    “親愛的,你沒怎麽吃東西啊,”傑西卡說,“要我為你叫點別的什麽嗎?”


    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餾服製造商,然後迴答道:“我不餓。”


    這時,公爵突然站起身,用嚴厲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請原諒,出了一件事,需要我親自前去處理。”他走到旁邊,“保羅,請代我盡盡地主之誼。”


    保羅站起身,他很想問父親為何必須離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擺出莊重的樣子,擔此重任。他走到父親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轉身對坐在小房間裏的哈萊克說:“哥尼,請坐到保羅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單數。宴會結束後,我可能要你把保羅送到指揮站來。等我的命令。”


    哈萊克從小房裏走出來,他穿著軍服,巨大的身軀和醜陋的長相看起來與全場金光閃閃的華美服飾很不相稱。他把巴厘琴靠在牆上,坐到保羅的位置上。


    “各位沒有必要驚慌,”公爵說,“但我必須重申,衛兵沒通知大家安全前,誰也不得離開。隻要待在這裏,就絕對會平安無事。我們很快就會把這點小麻煩擺平。”


    保羅從他父親的話裏領會出一些暗號——衛兵,平安,很快擺平。問題來自安保方麵,不涉及暴力。他看見母親也領會了暗號,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公爵稍稍點了點頭,轉過身,大步朝門外走去,身後跟著傳訊的士兵。


    保羅說:“請大家繼續用餐。我想,剛才凱恩斯博士是在說水的事吧。”


    “咱們可以下迴討論這件事嗎?”凱恩斯問。


    “當然。”保羅說。


    傑西卡看著兒子鎮定自若、成熟老練的氣派,感到相當自豪。


    銀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舉起杯。“我們這兒沒人在口吐蓮花的功夫上勝過林加·布特先生。我們幾乎可以認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來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許你可以為這位小小年紀的大人長長見識。”


    傑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頭,她注意到哈萊克朝艾達荷發了個手勢信號,屋內靠牆站著的家兵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


    布特惡狠狠地朝銀行家瞪了一眼。


    保羅看了看哈萊克,也將進入防護位的衛兵看在眼裏,他緊緊盯著銀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羅說:“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見一具打撈起來的漁人屍體,他……”


    “淹死的?”問話的是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


    保羅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這種死法真有意思。”她輕聲說。


    保羅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轉頭對銀行家繼續說道:“關於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傷——是另一個漁民的爪靴造成的。這個漁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員,這種小舟是一種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兒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撈屍體的一名船員說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員身上看到這種爪靴傷痕,這意味著另外一個溺水的漁民為了逃到水麵,為了唿吸,把腳踩在了這個可憐蟲的身上。”


    “這有什麽意思?”銀行家問。


    “因為我父親當時談了一點看法。他說溺水者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頭,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廳裏發生這種事就是例外了。”保羅頓了半晌,讓銀行家領會他的意思,然後接著說,“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這種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靜下來。


    太魯莽了,傑西卡想,銀行家很有可能仗著自己的身份向我兒子發出挑戰。她注意到艾達荷已高度戒備,隨時準備行動。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萊克緊緊盯著這個坐在他對麵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圖克毫無顧忌地仰麵大笑起來。


    桌子四周一張張麵孔露出緊張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銀行家已經往後推開了椅子,怒目盯著保羅。


    凱恩斯說:“誰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樣,那就是自討苦吃。”


    “難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習慣嗎?”銀行家問。


    沒等保羅迴答,傑西卡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裏想:我們必須弄清這個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麽把戲。他到這兒來是要對付保羅嗎?他還有別的幫手嗎?


    “我兒子隻不過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難道你是想對號入座嗎?”傑西卡問,“真是漂亮的發現。”她把手滑到綁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銀行家扭過頭,氣衝衝地看向傑西卡。眾人的目光離開了保羅,傑西卡見到兒子已經放鬆了身體,做好了行動的準備。他已經注意到了暗號:外衣——準備應付對方的武力行動。


    凱恩斯向傑西卡投去一個揣摩的目光,接著給圖克做了一個不顯眼的手勢。


    走私徒搖搖晃晃站起身,舉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說,“敬年輕的保羅·厄崔迪,論外貌他還是個少年,論行動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他們為什麽要插手進來?傑西卡暗自發問。


    現在,銀行家重新看向凱恩斯,傑西卡注意到他臉上又露出了懼色。


    滿桌的人開始對走私徒的提議作出反應。


    凱恩斯到哪兒,人們便跟到哪兒,傑西卡想。他已經表明他站在保羅一邊。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為他那裁決官的身份,那是暫時性的。當然也不會是因為他是一名公務員。


    她鬆開握著刀柄的手,對著凱恩斯舉起了水杯,他以同樣的方式作出反應。


    隻有保羅和銀行家仍空著手。(蘇蘇!真是個愚蠢的綽號。傑西卡想。)銀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凱恩斯身上。保羅則盯著他的盤子。


    我做得很妥當,保羅想,可他們為什麽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準備應付武力行動?誰的武力行動?肯定不會是那位什麽銀行家。


    哈萊克動了動身子,似乎不是特別對哪一個人講話,那些話衝向對麵客人的頭頂。“在我們的社會裏,人們不應該動不動就動怒。這往往會招來殺身之禍。”他看著身旁的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您以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確實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濫,那讓我感到惡心。許多時候並不存在什麽惡意,可卻有人因此喪命。沒有一點道理。”


    “確實沒有道理。”哈萊克說。


    傑西卡注意到這女孩的戲演得堪稱完美,她意識到:這個小女人看似頭腦空空,其實不然。接著,她注意到威脅出現的模式,明白哈萊克也發現了這個事實。他們計劃用女色引誘保羅。傑西卡鬆了一口氣,她的兒子也許早就發現了——他受過良好的訓練,看穿了這個明顯的詭計。


    凱恩斯對銀行家說:“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銀行家擠出一絲苦笑,看向傑西卡。“夫人,恐怕我過於貪杯了。這酒後勁真大,我有點不習慣。”


    傑西卡聽出他語氣裏飽含惡意,於是親切地說道:“賓客聚在一起,眾口難調,應該充分體諒習慣和教育的差異嘛。”


    “謝謝,夫人。”他說。


    蒸餾服製造商身邊那位一頭黑發的女伴向傑西卡探過身。“公爵剛才說我們在這兒很安全。不會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拋出這個話題,傑西卡想。


    “應該是件小事而已。”傑西卡說,“但最近有好多瑣事需要公爵親自過問。隻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間存在敵意,我們還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發過誓,一定會報仇雪恨,不會放過厄拉科斯上的一個哈克南間諜。”她朝公會銀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聯合協定他這麽做完全沒錯。”她轉身看向凱恩斯,“是不是,凱恩斯博士?”


    “確實如此。”凱恩斯答道。


    蒸餾服製造商輕輕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迴望了一眼。“我想我確實要吃點什麽了。不如來點剛才的那種鳥肉。”


    傑西卡朝仆人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對銀行家說:“先生,你剛才提到了鳥和它們的習性。我發現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訴我,香料是在哪裏發現的?開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嗎?”


    “哦,不,夫人,”他說,“人們對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對南方地區幾乎是一無所知。”


    “據傳說,在南方地區有一個巨大的香料母礦,”凱恩斯說,“但我懷疑這純粹是憑空捏造的,隻是為了編一首歌。有些膽大的香料勘探者確實偶爾會深入到中心帶的邊緣,但那是極端危險的——導航設備在那裏極不穩定,風暴頻繁。越遠離屏蔽場城牆的基地而深入沙漠,傷亡率就越高。冒險前往南方腹地,並沒有多少益處。也許,如果我們有氣象衛星……”


    布特抬起頭,含著滿嘴食物說道:“據說弗雷曼人到得了那裏,他們什麽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緯地區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傑西卡問。


    凱恩斯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謠傳,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會有這種事,但厄拉科斯絕不會有。浸水地是指水滲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據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種,在那兒人們可以用吸管吸水……據說是這樣。”


    他話裏有假,傑西卡想。


    他為什麽撒謊?保羅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傑西卡說,但她心裏在想:“據說……”這兒的人說話風格真逗。他們還不知道這已暴露出他們對迷信的依賴。


    “我聽說你們有一句格言,”保羅說,“優雅來自城市,智慧來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許多格言。”凱恩斯說。


    傑西卡還沒想出另外一個問題,便有一個仆人匆匆上前,遞給她一張紙條。她打開紙條,見到公爵的筆跡和密碼信息,於是瀏覽了一遍。


    “有一個好消息,”她說,“公爵叫大家安心。問題已經解決,丟失的運載器也找到了。機組成員中有個哈克南間諜,他製服了其他人,把飛船劫到了一個走私基地,想在那裏賣掉它。現在人和機器都迴到了我們手裏。”她朝圖克點了點頭。


    走私徒也點頭迴應。


    傑西卡折起紙條,塞進了衣袖。


    “很高興沒有打仗,”銀行家說,“人民滿懷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帶來和平和繁榮。”


    “尤其是繁榮。”布特說。


    “咱們現在上甜點吧。”傑西卡說,“我讓廚師準備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薩醬糯米糕。”


    “聽起來就很好吃,”蒸餾服製造商說,“可以給個配方嗎?”


    “你想要什麽配方都可以要。”傑西卡說,一邊把這人記在腦子裏,稍後再和哈瓦特提提。這位蒸餾服製造商是個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買過來。


    周圍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著與珠寶很配……”“下個季度我們要爭取提高產量……”


    傑西卡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心裏想著雷托紙條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運一批激光槍進來。我們繳獲了這批貨。這可能意味著他們已進了幾批了。當然,這也意味著他們沒有多少庫存,必須采取適當的防護措施。


    傑西卡一門心思想著激光槍的事,她覺得很是納悶。這種破壞性的白熱光束可以切開任何物質,除卻受到屏蔽場防護的物體。事實上,屏蔽場的反饋聚變會使激光槍和屏蔽場一起毀滅,但哈克南人並沒因此傷腦筋。為什麽?激光-屏蔽場爆炸是個危險的變數,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彈還要巨大,也可能隻會殺死開槍者和屏蔽場對象。


    莫名的疑惑讓她感到極度不安。


    保羅說:“我早就知道我們會找到運載器。隻要我父親出馬解決問題,麻煩就會迎刃而解。哈克南人會慢慢明白這個事實。”


    他在說大話,傑西卡想,他不該說大話。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處以防備激光槍襲擊的人,都無權說這種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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