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逃——我們要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傑西卡聽到大廳裏傳來騷動聲,於是打開了床邊的燈。那裏有隻鍾,但還沒調整到當地時間,在減去二十一分鍾後,她確定現在差不多是淩晨兩點的樣子。


    那騷動聲很響,斷斷續續的。


    難道是哈克南人攻進來了?她思忖著。


    她溜下床,打開監視器,看看家人都在什麽地方。屏幕上顯示:保羅正在臨時準備的地下室裏睡覺,很明顯,吵鬧聲還沒傳到他的臥房。公爵的房裏空無一人,床上整整齊齊,難道他還在指揮站?


    屏幕還顯示不到屋子前廳的情況。


    傑西卡站在房間中部,側耳傾聽。


    有一個人在大喊大叫,聲音斷斷續續。她聽到有人在叫嶽醫生。傑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綁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嶽醫生。


    傑西卡係好外袍的帶子,走進走廊。她突然想到:難道是雷托受了傷,那該怎麽辦?


    傑西卡跑著,走廊似乎了無盡頭。她在盡頭穿過一個拱門,衝過餐廳,跑下一個過道,最後來到了大客廳。這裏燈火通明,壁燈已開到了最亮的狀態。


    在右手邊靠近正門處,她看見兩個家兵正攙著鄧肯·艾達荷,他耷拉著腦袋。這時,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隻聽見喘息之聲。


    一名家兵帶著責備的語氣對艾達荷說:“看你幹的好事!你把傑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簾在這些人身後揚起,這說明正門還開著。沒見到公爵和嶽的影子。梅帕絲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艾達荷。她穿著一件棕色長袍,褶邊飾有彎曲的蛇形圖案,腳上穿著一雙沒係鞋帶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傑西卡夫人。”艾達荷嘟嘟噥噥道。他抬頭望向天花板,大吼一聲:“俺的寶劍第一次見血是在格魯曼!”


    聖母在上!他喝醉了!傑西卡想。


    艾達荷黝黑的圓臉上眉頭緊鎖,他的頭發就像一頭黑羊的卷毛,上麵沾滿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彎彎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會時穿著的襯衣。


    傑西卡徑直走到他麵前。


    一名衛兵朝她點點頭,手仍扶著艾達荷。“夫人,我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他在前門大吵大鬧,不願意進來。我們擔心當地人會跑來看熱鬧,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會敗壞我們的名聲。”


    “他去什麽地方了?”傑西卡問。


    “晚宴過後,他送一位年輕小姐迴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個年輕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個。你應該知道的,夫人,對吧?”他朝梅帕絲瞟了一眼,低聲說,“她們總是來請艾達荷做特殊的護花使者。”


    傑西卡想:的確是這樣,可為什麽艾達荷會醉成這樣?


    她皺緊眉頭,轉身對梅帕絲說:“梅帕絲,拿點興奮劑來,最好是咖啡因,可能還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絲聳聳肩,朝廚房走去,她那沒係鞋帶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艾達荷轉過搖搖晃晃的腦袋,斜眼看著傑西卡。“替根爵灑了……三個哈克人,”他又嘟噥道,“你先子道鵝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5】 ”


    從側廳門那兒傳來響聲,引起了傑西卡的注意。她轉過身,看見嶽正朝這裏走來,左手提著醫藥箱。他穿戴整齊,臉色蒼白,顯得很疲倦,額頭上的鑽石刺青非常紮眼。


    “哎,好醫森!”艾達荷叫道,“你氣哪兒了?在發藥片嗎?”他睡眼惺忪地望向傑西卡:“俺真他媽出醜了,啊?”


    傑西卡皺著眉,一言不發,心想:艾達荷為何醉成這樣?被人下了藥嗎?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達荷說著,想要直起身體。


    這時,梅帕絲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東西走來,猶豫不決地站到嶽醫生身後。她看了看傑西卡,後者搖了搖頭。


    嶽把藥箱放到地上,朝傑西卡點點頭,說道:“是香料啤酒,是嗎?”


    “是俺喝過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兒,”艾達荷說,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寶劍第一次見血是在格魯曼!為公……公爵殺了一個哈……哈克……”


    嶽轉過頭,看了看梅帕絲手裏的杯子。“你手裏拿著什麽?”


    “咖啡因。”傑西卡迴答。


    嶽拿過杯子,舉到艾達荷嘴邊。“喝了它,小夥子。”


    “不想再喝了。”


    “我說,喝了它!”


    艾達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腦袋,朝嶽看去,他絆了一下,把攙扶的衛兵也順勢拉倒。“俺已經受夠這一切,不想再去討好這鬼帝國。醫生,這一次就聽俺的辦法。”


    “等你喝了它再說,”嶽說,“隻不過是咖啡因。”


    “這真是個鬼地番!鬼陽光亮死人。啥東西都不對路,哪裏都是麻煩……”


    “好了,現在是晚上了,”嶽通情達理地說道,“來,好小夥子,喝了它,你會好受些的。”


    “去他媽的好受些!”


    “我們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傑西卡說,她心裏在想:應該進行休克療法。


    “夫人,你沒必要待在這裏,”嶽說,“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傑西卡搖搖頭,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達荷一個耳光。


    他在衛兵的攙扶下踉踉蹌蹌朝後退去,怒目瞪著她。


    “在公爵的家裏不允許發生這種事,”她說著從嶽手中抓過杯子,猛地遞到艾達荷麵前,杯裏的咖啡灑出了一半,“喝了它!這是命令!”


    艾達荷猛地站直身體,滿麵怒容地低頭瞪著她,接著緩慢、仔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可不聽該死的哈克南間諜的命令。”


    嶽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轉身看向傑西卡。


    她的臉色變得極為蒼白,但她連連點頭。現在一切都清楚了——過去幾天裏身邊發生的一切:隻言片語,行為措施,現在都說得通了。她發覺自己已經怒不可遏,幾乎難以抑製。她拿出貝尼·傑瑟裏特的看家本領,才穩住了自己的脈搏和唿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體內熊熊燃燒的怒火。


    他們總讓艾達荷監視女人!


    她朝嶽瞟了一眼,醫生低下了頭。


    “你知道這事?”她問。


    “我……聽到一些流言蜚語,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負擔。”


    “哈瓦特!”她厲聲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來見我!”


    “可是,夫人……”


    “馬上去辦!”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這種猜疑隻會來自一個地方,換作別人早就丟在腦後了。


    艾達荷搖著頭,嘟噥著說:“這一切真是見鬼了。”


    傑西卡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杯子,接著猛地把杯裏的東西潑到艾達荷臉上。“把他關到大樓東翼的客房裏,”她命令道,“讓他在那兒好好睡一覺,清醒清醒。”


    兩個衛兵不滿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壯著膽子說道:“也許我們該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夫人。我們可以……”


    “他必須待在這裏!”傑西卡厲聲叫道,“他有任務在身。”她聲音裏流露出悲痛,“對監視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衛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麽地方嗎?”她問道。


    “大人在指揮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嗎?”


    “哈瓦特在城裏,夫人。”


    “你們馬上去把哈瓦特叫來見我,”傑西卡說,“告訴他,我在起居室裏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求助於公爵,”她說,“希望不會有這個必要。我不想讓這事打擾他。”


    “是,夫人。”


    傑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絲手中,麵對著那雙露出疑色的全藍的眼睛。“你可以迴去睡覺了,梅帕絲。”


    “你確定不需要我嗎?”


    傑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許可以等到明天再來處理這事,”嶽說,“我可以給你一些鎮靜劑和……”


    “你迴自己的房間,我會自己處理這件事。”傑西卡說,接著拍拍他的手臂,讓他別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語氣,“隻能這樣辦。”


    傑西卡突然昂起頭,轉身揚長而去。她大步穿過大廳,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牆壁……過道……一扇熟悉的門……她猛地打開門,走進去,“砰”的一聲推上。傑西卡站在屋子裏,瞪著受到屏蔽場保護的窗戶。哈瓦特!他會不會是哈克南人買通的間諜?等著瞧吧。


    傑西卡走到一把蓋著繡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對門的位置。她突然極其清楚地感覺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於是把刀解了下來,重新綁在手臂上,試了試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個細節都刻在腦海裏,以作緊急之需:角落裏有一把躺椅,靠牆有一排直背椅、兩張矮桌,通向臥室的門邊放著一架古箏。


    浮空燈發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燈光調暗,坐進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賞著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適這種場合。


    現在,讓他來吧,她想,我們將弄清事實真相。她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準備著,耐著性子,等待來客。


    門外傳來的敲門聲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後,哈瓦特走進了屋子。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裏,看著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動作裏含著一股藥物引起的亢奮,底下其實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濕的老眼閃著光,皺巴巴的皮膚在燈光下微微泛黃,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攤汙漬。


    傑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說:“把那把椅子拿過來,坐到我對麵。”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達荷真是個蠢驢,竟然喝成那副樣子!他想。他審視著傑西卡的臉,心裏盤算著該怎麽挽救目前的局勢。


    “我們之間的誤會早該說清楚了。”傑西卡說。


    “是何誤會,夫人?”哈瓦特坐下來,雙手擺在膝蓋上。


    “別跟我耍花樣!”她厲聲說,“如果嶽沒跟你說我召見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裏的探子也一定告訴你了。咱們在這一點上都不能坦誠相見嗎?”


    “悉聽尊便,夫人。”


    “你先迴答我一個問題,”她說,“你現在是一名哈克南間諜嗎?”


    哈瓦特就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臉色陰沉,滿臉怒意。“你竟敢這樣侮辱我?”


    “坐下,”她說,“你也這樣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迴到椅子上。


    傑西卡注意著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最後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不是哈瓦特。


    “現在我知道了,你仍舊忠於我的公爵,”她說,“所以,我準備原諒你對我的冒犯。”


    “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傑西卡臉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訴他我已經懷上了公爵的女兒?不……這事連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說出來,隻會讓事情更複雜,在他需要全神貫注地解決我們的生存問題時,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現在還不是打這張牌的時候。


    “一位真言師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說,“但我們目前還沒有合格的真言師。”


    “如您所說,我們沒有真言師。”


    “咱們中藏著內奸嗎?”她問,“我已經對我們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會是誰呢?不會是哥尼,當然也不是鄧肯。他們手下的軍官也不足以構成戰略威脅,所以也不予考慮。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羅。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麽是嶽醫生?要不要叫他到這兒來,進行一番試探?”


    “你知道這麽做是白費力氣,”哈瓦特說,“他受過高級學院的製約。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


    “更別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殺害。”傑西卡說。


    “原來如此。”哈瓦特說。


    “難道你沒聽出來,嶽提哈克南這個名字時,簡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麽讓你懷疑我的?”她問。


    哈瓦特皺皺眉。“夫人使卑職深感為難。我首先必須忠於公爵。”


    “正因為你的忠誠,所以我準備寬恕你。”她說。


    “而我要再問一遍: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還要僵持下去嗎?”她問。


    他聳聳肩。


    “那麽,咱們談談別的事,”她說,“鄧肯·艾達荷,一位值得讚美的戰士,擁有可敬的防衛和偵察本領。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聽說,我們有許多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整日裏昏昏沉沉。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的情報,夫人。”


    “沒錯。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征兆嗎,杜菲?”


    “夫人愛打啞謎。”


    “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麽毛病?我可以用五個字告訴你:他們沒有家。”


    哈瓦特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麵。“厄拉科斯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們的家,但我們把他們趕出了家園。他們沒有家,也害怕公爵會辜負他們。”


    哈瓦特直起身體。“這話要是從這些人口裏說出來,就會……”


    “哦,別來這套,杜菲!如果醫生正確診斷出疾病,那也算是失敗主義,或是背信棄義麽?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這種疾病。”


    “公爵讓我全權負責這些事務。”


    “但你要明白,我對這種疾病的發展有著某種本能的擔憂,”她說,“也許你也同意,我在這方麵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該狠狠震懾他一下嗎?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規思維的棒喝。


    “對於你的擔憂,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聳聳肩說道。


    “那麽,你已經認定我有罪?”


    “當然不,夫人。但鑒於目前的形勢,我不敢冒任何風險。”


    “就在這座房子裏,你居然沒有查出對我兒子性命的威脅,”她說,“敢問是誰在冒這個險?”


    他臉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遞交了辭呈。”


    “你向我……或向保羅遞過辭呈嗎?”


    現在,他已然怒形於色,唿吸變得急促,鼻孔張大,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她,太陽穴處青筋暴突,勃勃脈動。


    “我是公爵的人。”他說得咬牙切齒。


    “按我說,其實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別的地方,也許與激光槍有關。他們可能冒險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房屏蔽場。他們還可能……”


    “如果真發生爆炸,誰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彈?”他問,“不,夫人。他們不會冒險做任何非法的事,輻射會長時間擴散,證據很難消除。不,他們肯定不會違反常規。所以,一定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譏諷道,“你會為了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會向你負荊請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說,“人們隻有在各盡其責時才能完美地生活,他們必須清楚自己在某個體係中的定位。毀掉了這個定位,就毀掉了這個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愛戴公爵的人,都處在一個絕妙的位置上,可以輕而易舉毀掉另一個人。難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報告,說你的壞話嗎?什麽時候最容易讓公爵懷疑別人,杜菲?還需要我向你說得更明白嗎?“


    “你在威脅我?”他怒吼道。


    “當然沒有。我隻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們生活的基本架構向我們展開攻擊。這很聰明,也非常狠毒。我覺得咱們必須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決不能讓這種攻擊得逞。”


    “你在指責我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毫無根據,沒錯。”


    “你會以牙還牙?”


    “你的生活由謠言組成,我的卻沒有,杜菲。”


    “那麽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她歎了一口氣。“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沒有邏輯的動物。你將邏輯投射到一切事務中,這是違背人性的,然而還是要痛苦地繼續下去。你是邏輯的化身——一位門泰特。然而,你解決問題的方案,從真正的意義上講,隻是對展現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複不斷地進行多方麵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麽工作嗎?”他沒有掩飾口氣中的輕蔑。


    “對於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並應用你的邏輯,”她說,“但是人類的天性是,當我們遇到個人問題時,那些與我們自身關係最密切的問題,是最難用邏輯進行審查的。我們往往不知所措,什麽事都責怪,就是難於進行自我反省,麵對內心深處的思想。”


    “你在有意詆毀我作為一名門泰特的能力,”他尖聲叫道,“要是我發現我們中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破壞軍火庫中的武器,我會毫不猶豫予以告發,予以消滅。”


    “優秀的門泰特會正視計算中的錯誤。”她說。


    “我並沒有反對這一點!”


    “那麽,好好想想擺在我們麵前的這些征兆:酗酒,爭吵——談論和散布有關厄拉科斯的瘋狂謠言,他們忽略最簡單……”


    “無所事事,僅此而已。”他說,“別想通過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著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營房中互訴苦水,最後都能嗅到發大水的氣味。他們正變得像是前公會時期傳說中的“安波裏羅斯”號,那艘失落的星際探索艦,艦上人早已厭倦了手裏的武器,永無休止地進行著搜尋、準備,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你為什麽從未向我尋求過幫助?”她問,“你害怕出現一位對手,威脅你的地位嗎?”


    他瞪著傑西卡,一雙老眼噴著怒火。“我聽說過一些訓練,是你們這些貝尼·傑瑟裏特……”他突然停住,陰沉著臉。


    “繼續,說下去呀,”她說,“貝尼·傑瑟裏特巫婆。”


    “我確實知道你們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說,“我在保羅身上看出來了。你們的學校向外界宣傳的口號是:你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服務,但這話可別想蒙我。”


    必須給他一個巨大的震懾,差不多是時候了,傑西卡想。


    “在議會上,你畢恭畢敬地聽我的陳述,”她說,“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議,為什麽?”


    “我信不過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動機,”他說,“你也許以為能洞察一個人的內心,你也許以為能讓人對你言聽計從……”


    “你這個可憐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頭一皺,靠迴到椅子上。


    “不管你聽到了我們學校的什麽謠言,”她說,“那都離事實相差十萬八千裏。如果我想毀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麽會受傲慢驅使,說出這番話?我受的訓練並非如此。我不應該這樣震懾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邊,在那兒有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穿屏蔽場,他想。她是不是在說大話?我可以馬上殺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錯了,後果不堪設想。


    傑西卡看見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動作,於是說道:“讓咱們互相信任,絕沒必要付諸武力。”


    “這個建議很有價值。”哈瓦特同意道。


    “與此同時,咱們之間的分歧有所加劇,”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倆之間製造猜忌,使我們互相為敵,這難道不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嗎?”


    “我們似乎又迴到了剛才僵持不下的話題。”哈瓦特說。


    她歎了一口氣,心想:時機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還沒娶你為妻。”哈瓦特說。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心想:這是一個有力的還擊。


    “但他也不會娶別人為妻,”她說,“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會。我剛說過,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這種自然現狀,幹擾、破壞、迷惑我們,那麽,對哈克南人來說,最誘人的打擊對象是哪一個呢?”


    他明白了她這句話中的意味,雙眉蹙得更緊了。


    “是公爵?”她說,“對,他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除保羅外,沒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護。抑或是我?沒錯,我也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他們勢必清楚,貝尼·傑瑟裏特不是那麽容易對付。因而有一個更好的目標,某人的職責本身就造成了一個盲點,對他來說,猜忌就像唿吸一樣乃是家常便飯,他將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謎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著他說,“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還沒讓你走,杜菲!”她怒氣衝衝。


    門泰特老頭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裏,他的大腦和肌肉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毫無歡欣地微微一笑。


    “現在你見識了她們教了些什麽東西。”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幹,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無上、獨斷專橫——發命令的語氣和方式使他根本無從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已服從。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的反應——不管是邏輯,還是熾熱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剛才所為之事,應該對目標達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將他深深控製,這是他連做夢都覺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們該互相理解,”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理解我,而我已經充分理解你。現在我告訴你,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在我麵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著傑西卡,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縱一個傀儡,公爵自然會娶我為妻,”她說,“他甚至會以為這是你情我願的結果。”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製住內心的衝動,沒有叫警衛來。控製……他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讓他喊出聲。想起剛才她控製自己的情景,真讓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遲疑瞬間,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於死地!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處盲點嗎?哈瓦特想,我們難道來不及反抗就得聽人擺布?這念頭讓他震驚不已。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已經見識了貝尼·傑瑟裏特的一件武器,”傑西卡說,“見識過的人沒幾個能活下來。而我做的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還沒見識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為何不去消滅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讓我消滅什麽?”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讓他永遠依賴我嗎?”


    “可是,擁有這種力量……”


    “力量是把雙刃劍,杜菲。”她說,“你心裏在想:‘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搗敵人的要害。’千真萬確,杜菲,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我這麽做有何意義?如果有很多貝尼·傑瑟裏特這麽幹,難道不會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嗎?我們不想這樣,杜菲。我們不想毀滅自己。”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隻為了服務他人。”


    “我不能答複你,”他說,“你知道我迴答不了。”


    “今晚這兒發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幹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沒錯,她擁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裏,她難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嗎?


    “跟公爵的敵人一樣,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毀掉他。”她說,“我相信你會把這次猜疑弄個水落石出,最後把它消除。”


    “如果被證明是毫無根據。”他說。


    “如果?”她嘲諷道。


    “如果。”他說。


    “你很執著。”她說。


    “是謹慎,”他說,“我注意到了錯誤因素。”


    “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被五花大綁,無依無靠,麵前站著一個人,此人拿著一把刀,指著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相反卻給你鬆了綁,還把刀給了你,任你使用。那麽,你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呢?”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著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門泰特老頭站起身,稍顯猶豫,一隻手偷偷伸向外衣內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經犯過什麽錯),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猛獸站在那裏,腦袋朝下,一動不動,神色疑惑。公爵背對著牛角,一隻手明目張膽地揚著大紅披風,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唿聲。


    我就是那頭牛,而她是鬥牛士,哈瓦特想。他抽迴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無論最後事實是什麽,他將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時刻,也不會失去對傑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轉過身,離開了屋子。


    傑西卡原先一直盯著玻璃窗上的倒影,現在她垂下眼睛,轉過身,看著緊緊關閉的門。


    “現在,咱們可以見到一些必要行動了。”她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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