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聽說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時,當場震怒了,我們從沒見過他發那麽大的火。他責怪母後,責怪壓在他身上的勢力,逼他把一個貝尼·傑瑟裏特推上王位。他責罵公會和邪惡的哈克南老家夥,責罵在場的所有人,連我也不例外。因為他說我是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說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護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統治者也要遵守。他卻對我嗤之以鼻,問我是否認為他是一個懦夫。那時我終於明白,他發這麽大的火,並非因為慮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對整個皇族所含的深意。迴想這件事,我覺得父王或許也有著一絲預知未來的能力,因為父王的家族與穆阿迪布的家族有著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現在,哈克南人要殺哈克南人了。”保羅低聲說道。


    夜幕降臨前,他醒來了,他在密閉黑暗的帳篷中坐起身。當他開口時,聽到他母親發出的輕微響動。她正靠在對麵的帳篷壁上睡著。


    保羅看了看地麵上的距離探測器,審視著黑暗中由熒光管照亮的刻度盤。


    “天馬上就要黑了,”他母親說,“不如把帳篷罩拉起來吧?”


    保羅注意到,她的唿吸變得不一樣了,看樣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許久,一直等到他醒來。


    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確信他醒了。


    “拉起帳篷罩不會有多大用處,”他說,“外麵快起風暴了,帳篷會被沙埋住,等一會兒我來把沙子挖開。”


    “還沒有鄧肯的消息?”


    “沒有。”


    保羅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這個東西害死了他的父親。一想起這事,他便渾身戰栗起來。


    “我聽到風暴的聲音了。”傑西卡說。


    她隨和的口氣和毫無意義的話使他恢複了冷靜。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他看到風暴慢慢起勢,便集中精神盯著它——冰冷的沙粒穿過盆地,細細的石流刮過天穹。他仰望著一塊岩石尖頂,看著它在狂風的吹襲下改變形狀,變成了低矮的幹酪色楔形物。湧進他們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簡直暗無天日。當帳篷被完全埋住時,所有的光線都被遮住了。


    由於沙的重壓,支撐帳篷的柱子吱吱嘎嘎響了一通。接著是一片沉寂,隻有通氣管不時從地麵抽進空氣,發出微弱的喘息聲。


    “再試一試通訊接收器。”傑西卡說。


    “沒用的。”他說。


    他找到位於頸邊夾子夾著的蒸餾服水管,吸了一口溫水。他想,從現在起他才真正成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從自己的唿吸和身體中迴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無味,但它滋潤了喉嚨。


    傑西卡聽到保羅喝水的聲音,感覺到貼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餾服,但她抵抗著幹渴。承認幹渴必須有充分的認識,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須保護哪怕一丁點兒的水分,積蓄帳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費一口唿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著了。


    但這一次她做了個夢,一想到這個夢,她就渾身發抖。夢中,流沙下,她舉著一雙手,沙上寫著一個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蓋,她上前把字重新寫好,但每次寫好最後一個字,第一個字就又被流沙填滿。


    流沙永無停歇。


    她的夢變成哀號,聲音越來越大。是一種怪異可笑的哭聲——她的部分意識已經明白那哭聲是她自己孩提時的聲音,是嬰孩的啼哭。一個記憶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離去。


    是我那不為人知的母親,傑西卡想,那個貝尼·傑瑟裏特,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了姐妹會,因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樂意擺脫掉這個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擊他們,隻有通過香料。”保羅說。


    他怎麽在現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打擊呢?她暗自發問。


    “整個星球都是香料,”她說,“你怎麽打擊?”


    她聽見他在動,背包在地上拖動發出響聲。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說,“而在這裏,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關鍵。”


    他的聲音來自帳篷的擴約門旁。她的貝傑能力感到他語氣中含著對她的不滿。


    保羅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傑西卡想。現在,他發現自己正是一個哈克南人……由於我的緣故。他對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價值觀,甚至還違抗了貝尼·傑瑟裏特的命令。


    帳篷的照明燈在保羅手下亮了起來,綠色的閃光照亮了這個圓形區域。保羅蹲在擴約門旁,蒸餾服的頭罩已經調整到位,準備進入露天的沙漠——前額覆蓋著,嘴上戴著過濾器,鼻孔裏塞上鼻塞,隻露出黑色的眼睛。他迴頭望了一眼,接著轉了迴去。


    “作一下準備,我們要出去了。”他說,由於被過濾器蒙著,聲音有點含混不清。


    傑西卡把過濾器拉到嘴上,一麵調整麵罩,一麵望著保羅打開了帳篷的密封條。


    當他打開擴約門時,傳來一陣沙子的沙沙聲。他還來不及用靜電壓實工具把沙固定,它們就已經像一大團稻穀湧進了帳篷。工具重新排沙時,沙牆上出現了一個洞。他鑽了出去,傑西卡站在那裏,聽著他在地表上的動靜。


    我們會在外麵發現什麽呢?她不禁暗問,哈克南軍隊和薩多卡,這些是我們能預料到的危險。但要是還有別的什麽我們不知道的危險呢?


    她想起了背包裏的壓實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腦海中,每一種工具都突然變成了代表謎一般危險的標記。


    這時,從地表沙地上吹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到她那過濾器上方的裸露臉頰上。


    “把背包遞上來。”是保羅,聲音低沉,充滿戒心。


    傑西卡順從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麵,包裏的水袋發出汩汩的聲音。她抬頭仰望,保羅的身影正映襯在星辰之下。


    “來。”他彎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麵。


    現在她隻看得見星星了,它們就像武器的閃亮尖端一般朝下瞄著她。一陣流星雨從夜空掠過,感覺像是一個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結她血痂的閃亮墓板。一想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的價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點。”保羅說,“我要把帳篷折起來了。”


    從地麵落下一陣沙雨,滑過她的左手。一隻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發問。


    “要我幫你嗎?”保羅問。


    “不用。”


    她幹咽了一下,鑽進洞裏,感覺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發出粗礪的響聲。保羅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著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來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著周圍,沙子幾乎已經填滿了他們所在的盆地,隻剩下四周隱隱約約的岩石頂端。她開啟受過特訓的感官,探索遠處的黑暗之地。


    小動物的鳴叫。


    飛鳥。


    沙子的滑落聲,沙中有微弱的動物聲響。


    保羅折起帳篷,從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這點星光恰到好處,投下一個個危險的影子。她盯著那一塊塊黑影。


    黑色是一種模糊的迴憶,她想。你傾聽各種聲音,傾聽那些獵殺你祖先的嚎叫聲,那是如此遙遠的過去,隻有你最原始的細胞才記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羅站到她身旁。“鄧肯告訴過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堅持……到現在。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他扛起背包,穿過淺淺的盆地邊緣,爬到一處岩脊上,在那兒可以俯視整個廣闊的沙漠。


    傑西卡下意識地跟著他,她發覺兒子已經成了她的人生軌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這沙海中的沙還要沉重,她想,這個世界已奪走了我的一切,隻留下了那個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現在活著,隻是為我那年輕的公爵,還有那未出世的女兒。


    她爬到保羅身邊,腳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著她。


    保羅望著北方,目光越過一列山岩,審視著遠處的陡坡。


    遠處的山岩露出輪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戰艦。長長的流線形身影正在無形的波浪上起伏,一節節的迴旋天線,煙囪向後彎曲,船尾一個π形的突起。


    在戰艦輪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黃色的眩光,一束極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遠古的一場海戰,那令人難忘的炮火。麵對眼前的景象,兩人都呆呆地凝望著。


    “狼煙。”保羅小聲說。


    一團紅色的火光在遠處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織。


    “噴氣火焰和激光槍。”傑西卡說。


    在他們左方,一輪被紅塵遮蔽的月亮正從地平線上升起,風暴正在那裏蔓延——呈帶狀在沙漠上空掠過。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飛機在搜尋我們,”保羅說,“他們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為了確保把那裏的一切摧毀……就跟你摧毀昆蟲的巢穴一樣。”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傑西卡說。


    “我們得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保羅說,“順著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們在露天逮到……”他轉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們會殺死任何移動的東西。”


    他沿著山脊走了一步,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艘飛機掠過時發出的低沉嘶鳴,在他們頭頂,是一艘撲翼飛機的黑色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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