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沙漠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保羅-穆阿迪布獨自躺在鳥巢洞的一間內室中,頭頂的牆上掛著一幅以弗雷曼神話傳說為背景的壁毯。他像一個死人般躺在那兒,癡迷於生命之水帶來的啟示。這種能夠賜予新生的毒藥改變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時間的限製。於是,那個預言被證實了:李桑·阿爾-蓋布可以在活著的同時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傳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哈班亞盆地,契尼從盆地中走出,聽著把她從南方帶到這裏來的那架撲翼飛機唿唿地飛往荒漠中的一處隱蔽地。在她周圍,護衛隊與她保持一定距離,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開,以防出現任何不測。這是她——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長子的母親——的請求:想要獨自走一會兒。


    他為什麽召我來?她暗自發問,他跟我說過,要我和小雷托及厄莉婭一起留在南方。


    她攏起長袍,輕快地躍起,越過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這些小道隻有經過沙漠訓練的人才辨認得出。腳下的小石子滑動著,可她照樣如履平地,全然不覺。


    爬山讓人興奮,緩解了她內心的恐懼——她害怕,一是她的護衛隊靜悄悄地消失在視線之外,二是因為派來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貴的撲翼機。馬上就要與保羅-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隨著這一時刻逐漸逼近,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的名字可能已經成了整個星球上的戰鬥口號:“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不僅僅是穆阿迪布,更是她兒子的父親,她溫柔的愛人。


    一個高大的身影赫然聳現在她頭頂的岩石上方,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的鳥兒已經開始活動,紛紛鳴叫著飛上天空,一道蒙矓的曙光灑在東方的地平線上。


    上麵的那個人影並不是她的護衛隊員。是奧塞姆?她心想,覺得那個身影的動作和風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麵前,在逐漸變亮的晨光中認出了敢死隊小隊長奧塞姆那張扁平的大臉。他的兜帽掀開了,嘴上的過濾器鬆鬆地係著。有些時候,如果隻打算到沙漠裏待一小會兒,還是可以冒險穿成這個樣子出來。


    “快,”他輕聲道,帶著她沿著隱秘的裂縫進入隱蔽的山洞,“天馬上就要亮了,”他一邊為她打開密封門,一邊小聲說,“哈克南人一直在這一帶巡邏,想要最後一搏,我們現在還不敢冒被他們發現的危險。”


    他們走過狹窄的邊門支道進入鳥巢洞。球形燈亮了起來。奧塞姆從她身邊擠過去,說道:“跟我走,快。”


    他們沿著通道快步往下走,經過另一道密封門,拐入另一條通道,然後撥開門簾,走進一間廂房。鳥巢洞原先隻是供人們日間休息的驛站,當時這間廂房是薩亞迪娜的休息室。現在,房間的地麵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和軟墊,一幅繡著紅色巨鷹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著幾張以香料為原料製成的紙張,散發出陣陣香料氣息。


    聖母獨自一人坐在門對麵。她抬起頭,眼神仿佛能穿透別人的內心,讓人禁不住想發抖。


    奧塞姆雙手合十,說道:“我已把契尼帶到。”他躬身行禮,接著掀開門簾退了出去。


    傑西卡想:我該怎麽跟契尼講?


    “我孫兒怎麽樣了?”傑西卡問。


    啊,符合禮儀的問候,契尼想,她突然又感到一陣惶恐,穆阿迪布呢?他為什麽沒在這裏迎接我?


    “他很健康,也很快樂,我的母親,”契尼說,“我把他和厄莉婭留給哈拉照看了。”


    我的母親,傑西卡想,是的,在正式的問候禮儀中,她有權這麽稱唿我。她給我生了個孫子。


    “我聽說,柯努亞穴地送來了布匹,作為禮物。”傑西卡說。


    “一塊漂亮的布匹。”契尼說。


    “厄莉婭有什麽消息讓你捎來嗎?”


    “沒有。但人們已經漸漸開始接受她這個奇跡了。穴地裏的一切比以前順利多了。”


    她為什麽要拖拖拉拉地問這些?契尼感到奇怪,肯定出了什麽急事,否則他們不會派撲翼機來接我。可現在,我們卻在這些繁文縟節上浪費時間。


    “我們得從新料子上剪幾塊下來,給小雷托做些衣服。”傑西卡說。


    “一切隨您心意,母親。”契尼說。她埋下頭,問道:“有戰鬥的消息嗎?”她竭力保持麵無表情的樣子,好讓傑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畢竟,這是一個有關保羅-穆阿迪布的問題。


    “又打了一起勝仗,”傑西卡說,“拉班已經派人送來一份措辭謹慎的休戰書。我們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們的屍體送迴去了。拉班甚至還決定減輕一些窪地村民的賦稅,但他做得太遲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於對我們的畏懼才那麽做的。”


    “事態發展正如保羅的預計。”契尼說。她盯著傑西卡,竭力隱藏內心的恐懼。我已經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無反應。別人很難從她那張石頭一樣的臉上看出一絲蛛絲馬跡……可她的態度也太僵硬了點吧。她為什麽閉口不談?我的友索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希望我們此刻是在南方,”傑西卡說,“那些綠洲在我們離開時是多麽美麗!難道你不希望有一天整個家園也一樣開滿鮮花嗎?”


    “家園確實很美,”契尼說,“但也有許多悲傷。”


    “悲傷是勝利的代價。”


    她這是讓我為悲傷做好思想準備嗎?契尼想。她說:“有那麽多女人失去了男人。當她們知道我被召到北方來的時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來的。”傑西卡說。


    契尼感到心突突亂跳。她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聽到那可能的消息。但她仍然保持著平靜:“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


    “是我簽的,當時他的敢死隊小隊長都在場。”傑西卡說,“這是一個必要的托詞。”傑西卡心裏想:我家保羅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幾乎要被惶恐壓垮了,卻還是能保持謹慎。是的,也許她就是我們現在需要的那個人。


    契尼的聲音裏僅僅流露出幾分聽天由命的語氣,她說:“您現在可以把真相告訴我了。”


    “我們需要你到這兒來幫我救活保羅。”傑西卡說。她想:就這樣!我說得恰到好處。救活他。這麽一來,她就會知道保羅還活著,也知道他現在危在旦夕。全在這一個詞裏了!


    契尼愣了一會兒,接著很快便冷靜下來,說道:“我應該怎麽做呢?”她突然想撲向傑西卡,搖晃她,向她尖叫:“帶我去見他!”但她隻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待傑西卡迴答。


    “我懷疑,”傑西卡說,“哈克南人在我們的人中安插了一個間諜,想毒死保羅。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毒藥,我用盡了各種辦法查驗他的血,就是查不出個所以然。”


    契尼撲向前,跪倒在地。“毒藥?他痛苦嗎?我能……”


    “他現在昏迷不醒,”傑西卡說,“他的新陳代謝十分緩慢,隻有用精度最高的檢測方法才能探測到他的體征。如果發現他的人不是我,別人早就把他當死人處理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經訓練的人看來,他已經死了。”


    “您召我來的理由應該不僅僅是出於禮節吧。”契尼說,“我了解您,聖母。有什麽事是您認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愛,而且,啊,悟性很高。傑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貝尼·傑瑟裏特。


    “契尼,”傑西卡說,“你也許會認為這難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麽要召你前來。這是出於本能……一種原始的直覺,那念頭自己跳出來了:‘去叫契尼來。’”


    生平第一次,契尼看到傑西卡臉上露出悲傷的神情,痛苦甚至讓她那洞察人心的銳利眼神也變得溫和了。


    “我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傑西卡說,“全試過了……用盡所有遠遠超出你想象的手段,可還是……沒有用。”


    “那個老家夥,哈萊克,”契尼問,“會不會是奸細?”


    “不是哥尼。”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傳達出了長篇大論才能表現的內容。從傑西卡的語氣中,契尼看出了她做過的種種嚐試:到處搜尋線索,一次又一次地測試……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契尼身體向後一挺,站起身來,撫平沾滿沙塵的長袍。“帶我去見他。”她說。


    傑西卡站起身,轉身穿過左邊的一道門簾。


    契尼跟在她身後,走進了一間內室。這個房間過去一直是貯藏室,如今,四麵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來。房間另一頭靠牆壁的地上鋪著一張野營床墊,保羅就躺在床墊上。一盞球形燈吊在他頭頂上方,照亮了他的臉。一件黑色長袍齊胸蓋在他身上,雙臂則露在外麵,筆直伸在身體兩側。長袍下的他好像沒穿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膚像蠟一樣,硬邦邦的。他身上連一絲動靜都沒有。


    契尼強忍住想衝上前撲到保羅身上的念頭。相反,她發覺自己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兒子——雷托。在這一刹那,她意識到傑西卡也曾經曆過這種時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脅,她不得不認真考慮,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這一認知使契尼突然感到與那位老婦人之間有了一層更為親密的關係。契尼伸出手去,緊握住傑西卡的手,而對方也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那麽緊,幾乎讓人感到疼痛。


    “他活著。”傑西卡說,“我保證他還活著。但他命懸一線,生命跡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檢測不到了。有些首領早就咕噥說,說他還活著的人是一位母親,而非聖母;又說我兒子明明已經死了,可我卻不願意把他的水獻給部落。”


    “他這樣有多久了?”契尼問。她從傑西卡手中抽迴手,朝屋子的盡頭走去。


    “三個星期。”傑西卡說,“我花了差不多三個星期的時間,想要將他喚醒。我們開過會,爭論過……也做過調查,後來我就派人去叫你了。敢死隊還服從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這麽長時間……”傑西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看著契尼向保羅走去。


    契尼俯身看著他,注視著這個滿臉都是鬆軟胡須的年輕人,看著他那高高的眉骨、堅挺的鼻梁,還有緊閉的雙眼——他沉沉地靜臥著,臉上一片祥和。


    “他如何攝取營養?”


    “他身體對營養的需求變得非常少,到現在還無需進食。”傑西卡說。


    “有多少人知道這事?”契尼問。


    “隻有他最親近的顧問、幾位部落首領、弗雷曼敢死隊隊員,當然還有那個下毒的人。”


    “找不到下毒的人嗎?”


    “完全查不出來。”傑西卡說。


    “弗雷曼敢死隊隊員怎麽說?”契尼問。


    “他們相信保羅正處於一種入定的狀態,是為了在最後的戰鬥來臨前凝聚神力。這種說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尼跪在床墊旁,彎腰湊近保羅的臉,她立即察覺到他臉部周圍的空氣裏有一種不太尋常的味道……但那隻是香料的味道——無所不在的香料。事實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處彌漫著香料味道。不過……


    “你們跟我們不一樣,並非生來就與香料生活在一起。”契尼說,“您查過沒有,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身體對飲食中過量的香料產生了抵抗?”


    “過敏反應全呈陰性。”傑西卡說。


    她突然感到無比疲憊,於是閉上眼睛,仿佛想把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長時間沒睡過覺了?她問自己。太久了。


    “當您改變生命之水的時候,”契尼說,“您是通過內部意識在體內進行的。您用這種內部意識給他驗過血了嗎?”


    “隻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傑西卡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兒的飲食和生活。”


    契尼跪坐在腳後跟上。她打量著保羅的臉,努力把恐懼埋在心底。這是她通過觀察諸位聖母的舉止學到的小竅門。時間可以調節情緒,理清思路。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來思考。


    過了一會兒,契尼問:“這裏有造物主嗎?”


    “有幾條,”傑西卡疲憊地說道,“這些天來,我們離不開它們。每次勝利都需要它的祝福,發起突襲前的每次祈禱儀式……”


    “但保羅-穆阿迪布一直迴避這些儀式。”契尼說。


    傑西卡點點頭,想起了兒子對香料的矛盾心理,因為香料會帶來突發性的預知能力。


    “你是怎樣知道的?”傑西卡問。


    “大家都這麽說。”


    “閑話說得太多了。”傑西卡不快地說。


    “把造物主的原水拿給我。”契尼說。


    契尼的話語中帶著命令的口氣。傑西卡不禁渾身一僵,但隨即便察覺到這年輕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於是傑西卡說道:“馬上就去。”她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員來。


    契尼跪在那裏,盯著保羅。如果他設法嚐試了,她想,這會是一件他想竭力嚐試的事……


    傑西卡跪到契尼身旁,遞上一個普通的軍用水壺,一股濃鬱的毒藥味撲向契尼的鼻孔。她用手指蘸了蘸那液體,伸向保羅的鼻子。


    鼻梁上的皮膚微微收縮了一下,鼻孔慢慢翕動著。


    傑西卡大口喘息起來。


    契尼用蘸了毒液的手指碰了碰保羅的上唇。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似乎在啜泣。


    “怎麽迴事?”傑西卡問。


    “安靜,”契尼說,“馬上轉換一點聖水出來,快!”


    傑西卡沒再提出任何質疑,因為她聽出契尼話裏有一種領悟的意思。傑西卡把水壺舉到嘴邊,吸了一小口水。


    保羅突然睜開了眼,盯著契尼。


    “沒必要轉換水了。”他說,聲音微弱,但很堅定。


    傑西卡口中一蘸到毒液,身體就立即作出響應,幾乎完全自動地改變了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禮儀式中一樣,她產生了一種欣快感,隨即感覺到了來自保羅的生命火花——一個閃光點,進入她的意識。


    在那一時刻,她明白了一切。


    “你喝了聖水!”她脫口而出。


    “隻喝了一滴,”保羅說,“很少的一點點……就那麽一滴。”


    “你怎麽能幹這種蠢事?”她質問道。


    “他是你兒子。”契尼說。


    傑西卡瞪著她。


    保羅的嘴角露出很久沒有過的笑容,那是一種溫和、充滿理解的微笑。“聽聽我心愛的人怎麽說。”他說,“聽聽她的話吧,母親。她知道。”


    “別人能做的事,他也必須做到。”契尼說。


    “當我喝下那滴聖水,當我感覺到它,聞到它的氣味,當我了解到它會對我起什麽作用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經做過的事。”他說,“你那位貝尼·傑瑟裏特學監提到過魁薩茨·哈德拉克,但她們絕對想不到我去到了多少地方,就在那幾分鍾裏,我……”他突然停下來,皺著眉,疑惑地看著契尼,“契尼?你怎麽來的?你不是應該在……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他想用臂肘撐起自己的身子,卻被契尼輕輕推迴到床墊上。


    “躺下,我的友索。”她說。


    “我感到很虛弱,”他說,目光掃視著房間,“我在這裏躺了多長時間?”


    “你已經昏迷了三個星期了,就連生命火花也似乎消失了。”傑西卡說。


    “可……我就在剛才喝了那滴水,而且……”


    “對你來說是一小會兒,對我來說卻是擔驚受怕的三星期。”傑西卡說。


    “不過是一小滴,而且我改變了它,”保羅說,“我使生命之水發生了變化。”裝著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沒等契尼和傑西卡阻止,他已經把手插進了罐子中,捧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邊,大口吞咽著掌中的液體。


    “保羅!”傑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著她,臉上掛著將死者的微笑,同時把他的意識一波接一波傳向她。


    這種意識互通不像與老聖母或厄莉婭互通時那麽溫和,不是分享,也無法相互包容……但它仍舊是意識互通:整個意識全麵敞開。這種聯係使她震驚,使她虛弱,使她畏縮,心中充滿對他的畏懼。


    他大聲說道:“你提到過一個你進不去的地方?一個聖母也無法麵對的地方,在哪兒,指給我。”


    她搖搖頭,被這個念頭嚇壞了。


    “指給我看!”他命令道。


    “不!”


    但她無法逃避。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隻好閉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識中的那個黑暗方向望去。


    保羅的意識從她身邊經過,包裹著她,奔向那黑暗的地方。恐懼使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個地方。不知為什麽,她一看到那東西便渾身顫抖起來。那個地方暴風吹襲,火花閃爍,一圈圈的光環不斷地擴張、收縮,一條條膨脹開來的白色條狀物在光環的上下左右不停地飛舞,仿佛被某種黑暗力量和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來的風驅趕著,四處竄動。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抬頭望著她。他仍然抓著她的手,但是那種可怕的意識聯係消失了。她讓自己鎮定下來,停止顫抖。保羅放開了她的手。仿佛某個支撐物被抽掉了一般,她的身體前後搖晃起來,要不是契尼跳上前扶住她,她鐵定會一頭栽倒在地。


    “聖母!”契尼說,“怎麽了?”


    “好累,”傑西卡低聲道,“太……累了。”


    “到這兒來,”契尼說,“坐在這兒。”她扶著傑西卡,走到靠牆的一張靠墊旁坐下。


    年輕強壯的手臂讓傑西卡覺得十分舒服,她緊緊抱住契尼。


    “他看到了生命之水,是真的嗎?”契尼問。她輕輕掙脫了傑西卡的擁抱。


    “他看見了。”傑西卡小聲說。她的思緒翻江倒海,仍在迴味剛才心靈上的接觸。就像在惡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數周後,剛剛踏上堅實的陸地。她覺得體內的老聖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驚醒了過來,正一個個地發著質問:“那是什麽?怎麽迴事?那是什麽地方?”


    一切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她兒子確實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可以同時存在於許多時空的人,他就是那個出現在貝尼·傑瑟裏特夢想中的人物。而這個事實使她深感不安。


    “怎麽了?”契尼問道。


    傑西卡搖了搖頭。


    保羅說:“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兩種古老的力量,一種是奪取,一種是給予。一個男人不難麵對他身體裏那股奪取的力量,但他幾乎不可能看到給予的力量,除非他變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麽性別。而對女人來說,情況恰恰相反。”


    傑西卡抬起頭,發現契尼正盯著她,她也在聽保羅的話。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母親?”保羅問。


    她唯有點頭的份。


    “我們體內的這些東西非常古老,”保羅說,“甚至植根於我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深處。這兩種力量塑造了我們。你可以對自己說:‘是的,我知道這是怎麽迴事。’但當你真正直視內心世界,毫無遮擋地麵對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時,你才能看到其中蘊藏的危險。你清楚地知道這個危險會壓倒你、製服你。對給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奪取的力量;而對奪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給予的力量。無論是給予,還是奪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種力量都可以輕易控製一個人。”


    “那你呢,我的兒子,”傑西卡問,“你是給予者呢,還是奪取者?”


    “我正好處於這個杠杆的支點上,”他說,“沒有奪取我就不能給予,沒有給予我也不能奪取……”他停了下來,朝右邊的牆壁看去。


    契尼感到有一股氣流吹上臉頰,扭過頭,看見掛簾合上了。


    “是奧塞姆,”保羅說,“他一直在偷聽。”


    一聽這話,契尼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著保羅的預感。她清楚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好像這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一樣。奧塞姆會把他剛才看見的、聽到的全都說出來,而其他人則會把它傳揚出去。最後,這個故事將如野火般在整個大地上蔓延開。人們會說,保羅-穆阿迪布絕對異於常人。再也不用懷疑了。他雖然是個男人,卻以聖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無疑問,他就是李桑·阿爾-蓋布。


    “你看到了未來,保羅,”傑西卡說,“能說說看到了什麽嗎?”


    “不是未來,”他說,“我看到的是現在。”他掙紮著坐了起來。契尼走過來幫他,但他揮手拒絕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滿了公會的飛船。”


    聽到他那確鑿無疑的語氣,傑西卡不禁顫抖起來。


    “帕迪沙皇帝禦駕親征了,”保羅說,他望著房間的岩石天花板,“同行的還有他寵幸的真言師,以及五個軍團的薩多卡。老男爵弗拉基米爾·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在他身邊,七艘飛船滿載著他招募來的新兵。每個大家族都往我們這兒派出了入侵者,就在我們頭頂……等著呢。”


    契尼搖著頭,目光死死盯著保羅。他奇怪的舉止、平淡的語調,還有他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滿敬畏。


    傑西卡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他們在等什麽?”


    保羅向她看去。“等公會允許他們著陸的許可。如果任何隊伍未經許可擅自在厄拉科斯著陸,那公會會讓它們陷於困境。”


    “公會在保護我們?”傑西卡問。


    “保護我們?搞鬼的正是宇航公會!他們到處散播謠言,詆毀我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調低軍隊運輸費用,搞得連那些最窮的家族現在也跑到這兒來,等著掠奪我們。”


    傑西卡發現他的語氣中並無苦澀之意,不禁感到驚訝。她並不懷疑他的話。她還記得當初他指出了未來的路,說未來將把他們帶到弗雷曼人中間。現在的他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開口道:“母親,你必須為我們轉換大量的聖水,我們需要這種催化劑。契尼,派一支偵察部隊出去……找到香料菌的生長地。要是我們在香料菌生長的土地上倒上大量的生命之水,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嗎?”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接著恍然大悟。“保羅!”她抽了一口氣。


    “死亡之水,”他說,“這將產生連鎖反應。”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之間傳播死亡,切斷香料和造物主這個生命圈中的一個環節。這樣一來,厄拉科斯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荒漠——沒有香料,也沒有造物主。”


    契尼一隻手捂住了嘴,被保羅這些褻瀆神靈的言辭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能力摧毀它的人,才是真正控製它的人。”保羅說,“我們有能力摧毀香料。”


    “那公會為什麽還不動手?”傑西卡輕聲問。


    “他們在找我。”保羅說,“想想吧!公會最好的領航員,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為最快的遠航機尋找最安全航線的人,他們全都在找我……可誰也找不到我。他們害怕得渾身發抖呢!他們知道我手裏掌握著他們的秘密。”保羅舉起握成拳頭的手,“沒有香料,他們就是瞎子!”


    契尼終於開口問道:“你說你看到的是現在!”


    保羅又躺下了,搜尋著在眼前展開的現在,它的邊界線逐漸擴展到未來和過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開始衰退,他勉強保持著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說,“未來正在變成一片混沌,對公會來說如此,對我來說同樣如此。幻象的線越收越緊,所有通往未來的線索都集中在這裏——香料產地……他們以前不敢幹涉,因為幹涉就意味著他們將失去這無法失去的東西。但現在他們不顧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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