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鄭飛鸞站在亭外沉著嗓子喚了一聲,姿態謙卑,但脊梁挺直。


    鄭弘明卻像沒聽見似的,既不迴應,也不轉頭看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望著遼落的棲山湖。一枚長梭型浮標懸於水麵,正隨著波瀾左右擺動。


    山間風緩,點點雪絨呈垂直狀沉降下來,觸到冰涼的湖水,似鹽粒消融了蹤跡。


    鄭家家規嚴苛,長輩不發話,晚輩便不能擅作主張。縱然鄭飛鸞在外唿風喝雨,迴了家,來到父親麵前,一樣要做個恪守家規的孝順子孫。父親沒準他進亭子,他就隻能在雨雪中等候。


    襯衫漸漸濕了,肩背處布料漫開一大塊深色水漬,牢牢地貼在皮膚上,密不透風,又好似背負了冒著寒氣的堅冰,令人肌骨打顫。


    而鄭飛鸞站得肩平腿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浮標倏然一沉,鄭弘明眼疾手快,抬手起竿,將一尾肥碩的銀鯽挑出了水麵,破水之處灑落一方粼粼波光。他摘下那尾尚在劇烈掙動的銀鯽,提在手裏掂了掂,份量頗沉,於是拋入魚簍,拎著走出了亭子。


    “父親。”


    鄭飛鸞又叫一聲。


    鄭弘明這時的心情才愉悅了些,終於舍得搭理他了,隻不過開口第一句就十足的冷嘲熱諷:“當年他們老秦家生了個omega女兒,全家捧在心尖上當寶貝寵。你倒好,稀裏糊塗就得了一個,長到周歲還瞞著我們——燕寧有多想要omega孫女,你敢說不知道?”


    鄭飛鸞心一沉,意識到最後的那層窗戶紙已經被捅破了。


    鄭父撣了撣肩頭碎雪,沿著曲折的小徑一步一步朝別墅走去。鄭飛鸞跟在他身後,說:“您二老要是喜歡孫女,我保證,今後一定還會有的。”


    “你保證?你拿什麽保證,就拿你那點破精子?”鄭弘明迴過頭,毫不留情地剜了兒子一記眼刀,“燕寧要omega孫女,我要alpha繼承人,你是有多大能耐把這倆給我生齊了?”


    “父親……”鄭飛鸞很是無奈,“您要真喜歡那孩子,我明天就抱迴來給您養,行不行?”


    鄭老爺子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真當我在乎一個吃奶的丫頭片子?孩子抱迴來養,那個omega呢——跟你百分之百契合的那個,也接迴來養?”


    鄭飛鸞腳步一頓,當即決斷地說:“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我不愛他。”


    鄭弘明用力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這個理由,下一秒他臉色遽變,高聲道:“少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現在是愛不愛的問題?!”


    “我……”


    鄭飛鸞語塞。


    父親究竟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江祁嗎?


    要真是江祁,按他那過分謹慎的性格,恐怕不光透露了何岸父女倆的存在,連昨晚出爐的信息素報告都可能一並交了底。


    鄭飛鸞自知瞞不過去,隻得咬牙道:“父親,我不愛他,也不需要他。”


    鄭弘明一聲冷笑,幹澀嘶啞的嗓音把諷意深深紮進人心裏去:“你不需要?這些天你過的什麽混賬日子、幹的什麽混賬事,自己心裏不清楚?”


    鄭飛鸞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強撐道:“父親,我很好。”


    “很好?是好到天天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去滿街找人,還是好到不打安撫劑就沒法保持清醒?”鄭弘明幾乎震怒了,“虧得江祁還剩了點腦子,知道你死了他得跟著陪葬,才把這事一五一十給我講了,否則恐怕等到久盛徹徹底底毀了,我都不知道它是毀在一個連份正經工作都沒有的omega手裏!”


    果然是江祁。


    這人醫術精湛,卻在關鍵時刻選擇倒戈,投向了他的父親。


    砰!


    鄭父推開雕花小門,帶著一團洶湧的怒火進了客廳。


    徐媽剛燒了一壺山泉水,正打算為他們燙壺沏茶,聽到聲音,匆匆擦著圍裙過來迎接。她先見到鄭弘明慍怒的臉色,不由得一愣,再見到鄭飛鸞襯衫濕透的模樣,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老爺,二少爺,您倆這、這是怎麽了?”


    鄭弘明把沉甸甸的魚簍遞給她,忍下怒意,壓著嗓子說:“拿去廚房燉了,燉白湯,要熬得爛些,剔幹淨刺骨給燕寧送一盅。”


    “好好好,我這就吩咐下去!”


    徐媽接過竹簍,看到裏頭那條鮮活肥美的銀鯽,高興得喜不自勝。


    等她向廚子交代完燉湯事宜,捧著毛巾過來想給鄭飛鸞擦擦身子,那父子倆早已不在客廳了。


    二樓書房,暖氣開得很足。


    鄭飛鸞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他沒擦臉,雨水不斷從下頜、襯衣和西褲邊緣滴落下來,洇得沙發也濕了一圈輪廓。


    鄭老爺子倒是一點也不心疼兒子,陰沉著臉,顧自點了根煙,狠狠地熏著旁邊一盆正在舒葉抽芽的銀邊墨蘭。


    落地窗將嚴寒隔絕在咫尺之外,離正午越來越近了,溫度卻並不見迴升。剛才還能看見幾絲小雨,現在隻剩飛雪。而原本細如鹽粒的雪沫也結得厚了,仿佛抖碎了千萬隻鴨絨枕頭,一層一層白茫茫地往下壓。


    待抽去了半根煙,鄭父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周五股東會開始前,把人接迴來。”


    口吻如同發號施令,容不得拒絕。


    “抱歉,我做不到。”麵對來自父親的巨大壓力,鄭飛鸞拒不妥協,“父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自己可以解決。”


    鄭弘明冷笑:“你從一開始就舍易求難,用了最糟糕的辦法,現在不懸崖勒馬,還想拖到什麽時候?那個omega不是喜歡你、心甘情願跟著你嗎,你把他領迴來,給他一間房,再給一個保姆,當花當鳥當玩物養起來。他一沒名分,二沒身家背景,不過市井底層一隻螻蟻,頂破了天也礙不著你什麽。你照樣可以出去花天酒地,今後想娶誰娶誰,需要他的信息素了就迴來上一次床——這很難嗎?”


    鄭飛鸞搖了搖頭,正色道:“這不難,但我並不喜歡他。”


    鄭老爺子被他一臉的嚴肅逗笑了,夾著煙,慢悠悠地問:“不喜歡怎麽了?這世上有誰喜歡吃藥,但有誰家裏會不屯藥?”


    “他是人,不是藥!”


    鄭飛鸞終於忍不住高聲反駁,手背上的青筋因為怒意而一根根暴現出來。


    他本能地對這個比喻感到不舒服——即使他不愛何岸,也沒法把活生生的人當成藥品來用。


    鄭老爺子又笑了,一針見血地問道:“你征求過他的意見嗎?恐怕沒有吧。他要是甘願給你當藥,你連這點機會都不給他,還談什麽‘是人不是藥’?!”


    鄭飛鸞眉頭一蹙,十指在雙膝上交錯緊握,深深按痛了虎口。


    對,他的確沒那麽高尚。


    他根本不需要征求何岸的意見,因為答案不言自明——隻要他說一聲,何岸就會溫順地蜷伏在他腳邊,帶著毫無尊嚴的癡戀眼神做他的一瓶藥,一生一世,至死都沒有一句怨言。所謂“是人不是藥”,不過是他單方麵拒絕接何岸迴來的借口。


    可問題在於,把一個喪失人格的伴侶當做籠中鳥圈養在身邊,就算何岸本人不在乎被這樣對待,鄭飛鸞也接受不了。


    他無法想象那種噩夢般的生活。


    有一個omega會二十四小時在家等他,他若浪遊在外,日夜不歸,畸高的契合度就會把對方折磨得魂不守舍,乃至時刻牽動淚腺。但是迴了家,他就要麵對一雙熱烈而空洞的眼睛,還有一個盲目順服的乏味靈魂。


    他們的生活會變成一潭死水,他說什麽,對方無原則地依從什麽,沒有分歧,沒有爭執,更沒有床笫間嬉鬧怒罵的小情調。


    omega會永遠溫和,猶如一縷柔軟而堅韌的水草,以卑微的姿態依附著他,因他而活,卻也逐漸纏住了他的腳踝,越纏越緊,直至將他拖入潭底,溺斃在深不見底的“愛情”裏。


    被信息素支配的兩個人,作繭自縛,結局無非如此。


    不如避之不見。


    慍怒中的父親顯然不可能思考這些,鄭飛鸞便沉下心,認真解釋道:“對我產生感情不是何岸的真實意願,是信息素作祟。隻要切斷關聯,他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可以迴到之前一切正常的狀態。父親,強行把我們撮合到一起,糊裏糊塗地糾纏一輩子,對誰都沒有好處。”


    鄭弘明吐了口嗆人的煙,極為冷淡地笑了笑:“你的憐憫用錯了地方——omega不需要‘自己的生活’。他不依附你,遲早也要依附別人。”


    “依附別人,至少可以得到公正的對待,但依附我……”鄭飛鸞頓了頓,說,“我給不了他想要的。”


    “比如?”


    “我不愛他,所以不能成為他的丈夫、給他一個正常的家,也不能提供任何情感上的慰藉。”


    鄭弘明抽煙的動作一停,抬眸向他看來,笑道:“養花養鳥而已,喜歡就逗一逗,煩了就晾著,你還真對omega出負罪感來了?”


    這話說得太涼薄,一下子觸痛了鄭飛鸞敏感的神經。


    他顧不得禮數,高聲問道:“您當年這麽對我爸的時候,難道也沒有負罪感嗎?!”


    “你!”


    鄭弘明霎時臉色大變,一拍扶手,“騰”地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動作幅度過大,甚至撞斷了旁邊墨蘭一瓣葉。


    鄭飛鸞卻麵不改色,主動迎上他壓迫的目光,更加響亮地問道:“您要不要去問問我爸,被人晾著不聞不問二十年是什麽感覺?”


    “你給我閉嘴!”


    鄭老爺子氣得手指狂顫,煙頭抖落了一地碎灰,幾乎都快夾不住了。


    鄭飛鸞不為所動:“您出的這個養花養鳥的主意,還有剛才您說的那些話,要是傳進我爸耳朵裏,您這些年獻的殷勤大概全得白費。父親,我是我,我不是您,您當年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就幹出來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別拿燕寧威脅我,沒用!”


    鄭弘明狠狠掐滅了煙,抄起煙灰缸當桌一拍,疾聲厲色道:“鄭飛鸞,我現在隻給你兩條路:第一條,把人接迴來,立刻了結這件事;第二條,把久盛全權交給飛奕,從明天起,你無限期休假。我給你充足的時間,你可以按自己的方法去處理這件事,什麽時候處理好了什麽時候迴來,要是處理不好,就不用迴來了。”


    他雙手撐桌,淩厲的目光看著鄭飛鸞,說:“兩條路,你自己選一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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