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媽沏好一壺參茶,佐著馬蹄糕端上了樓,剛騰出一隻手準備敲門,房門冷不丁開了。鄭弘明鐵青著臉色走出來,渾身火氣,活像一隻怒衝紅布的鬥牛,見人也不避讓,差點把滾燙的茶壺給碰翻了。


    “老爺?”


    徐媽連忙扶穩茶盤閃開了半步。


    鄭弘明沒睬她,大步流星走下樓梯,落雪天氣竟往屋外去了。


    徐媽無奈搖了搖頭,隻好進書房去給鄭飛鸞倒茶,沒想到她家少爺臉色更臭,幾乎成了一塊焦黑的烏炭。


    他坐在沙發上,十指交握,彎曲的指節撐著下頜,嘴唇緊緊抿作一道線,視線鎖定茶幾上一處毫無特色的木紋,許久都不眨一下眼皮。


    看這架勢,父子倆怕是吵了一場大的。


    徐媽在鄭家伺候了三十多年,這時自然不會多嘴。她擺好茶水與糕點,正欲離開,見鄭飛鸞還穿著那件濕襯衣,就拿來一條暖和的毯子仔仔細細給他裹上,然後退出去,悄然合攏了房門。


    徐媽下樓後,鄭飛鸞伸手抄起茶杯,喉結上下滾動,連熱湯帶參片囫圇吞棗一口飲盡,接著把茶杯重重拍在了案上。


    他低著頭,十指插入發間抻扯。


    剛才……他大概是瘋了。


    父親給的兩條路,他想也沒想直接選了第二條。而當他說出答案時,鄭弘明高傲篤定的麵具頃刻間崩碎了。


    他知道,父親拿久盛來威脅他,必定是抱著百分之百的信心的——因為隻有alpha才最了解alpha。


    爭勝鬥狠的天性銘刻在他們的骨子裏,使他們個個都有極強的占有欲,是自己的,就決不會輕易相讓,尤其是“權力”這種人人垂涎的珍寶。


    何況久盛不是孩子的玩具,今天讓出去,明天商量商量就能討迴來。它牽扯到太多盤根錯節的派係,底下又湧流著千絲萬縷的利益。一旦拱手讓權,鄭飛奕走馬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其他,恰恰是大規模人員調動:拔除鄭飛鸞留下的勢力,栽培自己的心腹,徹底斷了他迴來的可能性。


    久盛這扇門,出去容易,進來難。鄭飛鸞做了二十九年繼承人,怎麽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但他還是固執地選了第二條路。


    鄭弘明離開前給了他一個極差的評價,說他“緩急不分,輕重失衡,決策者大忌”,他卻覺得走第一條路才是真正的昏招——向信息素低眉折腰,不能證明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能證明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


    如果一個身處高位的alpha時刻遭受著來自omega的威脅,那麽萬一消息走漏出去,有人借機操控了omega,是不是也能進而操控他?那還談什麽完美的決策者?


    鄭飛鸞的自尊心貴如琉璃,也脆如琉璃。


    這樣身不由己的屈辱,他容忍不了。


    喀啦。


    隔牆傳來一聲輕響,鄭飛鸞猛地睜眼,下意識僵住了揉發的動作——是木質躺椅被什麽東西擠壓、連接處相互摩擦的聲響。


    裏間有人?


    他立刻扭頭看向書房側門,果然不出幾秒鍾,一個溫文儒雅的男人拿著本書走了出來。男人靠在門邊,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然後眉眼略彎,朝他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鄭飛鸞一下站起來,脫口而出:“爸?”


    “嗯。”


    燕寧朝他點點頭:“坐吧。”


    鄭家二樓的書房其實是個套房,分裏間和外間。


    外間占了四分之三的地,還有一麵巨大的落地玻璃,明亮又寬敞,沙發、桌案、筆墨紙硯俱全。裏間主要是用來屯古籍的,因而麵積略小,顯得狹窄,鄭弘明就很少進去。但它有個雅致的小陽台,最適合讀書消遣。燕寧便擺了一把躺椅在這裏,夏聽雨,冬觀雪,春秋養花木。


    剛才父子倆進來的時候都在氣頭上,誰也沒顧得上看一眼裏間,於是在他倆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時候,燕寧就坐在小陽台的躺椅上,閉著眼,捧著書,安安靜靜聽完了全程。


    鄭飛鸞想到對話全給聽去了,頓時緊張起來,不知該說什麽,倒是燕寧落落大方,微笑著聳了聳肩:“你們兩個,根深蒂固的alpha思維,不虧是親生父子,像得出奇。”


    他走到茶幾旁邊,擱下書,看見煙灰缸裏幾簇餘溫尚存的灰燼,便連灰帶缸一齊丟進了垃圾桶,轉頭見手邊還放著一包拆了封的軟煙,半點沒留情,也順手掃進了垃圾桶。


    “我記得你也抽煙?”他抬頭看向鄭飛鸞。


    鄭飛鸞局促地避開了目光,一遍遍摩挲著手指,說:“偶爾吧。”


    “趁早戒了,別跟他學這些。”


    燕寧勸說了一句,過去打開了邊角的窗戶。被雪絮洗過的空氣清清爽爽地灌進來,帶著一點凜冽的寒氣,吹去了落在墨蘭葉子上的煙灰。


    燕寧這才算是滿意了,舒坦地坐迴沙發上,慢悠悠給自己斟了杯參茶。


    他穿著薄毛衣,外頭套了件淺棕的羊絨馬甲,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腰身的線條依然漂亮。他在大學教了二十年古代文學史,鏡片下的一雙眼睛溫潤從容,似乎永遠不會生氣,眼角有幾條魚尾紋,淺淺皺皺的,平添了歲月遺留的柔和感。


    燕寧一邊喝茶一邊望著鄭飛鸞,嘴角噙笑,緩緩道:“弘明這個人呢,我就不說他了。幾十年了,滲進骨子裏的壞毛病,我不指望他能改掉……但你呢?鄭飛鸞,你是怎麽迴事,也不把omega當人看?”


    這番話的譴責意味相當重,尤其燕寧本身就是個omega。


    鄭飛鸞急忙否認道:“爸,我沒有!”


    天知道他從小最敬重的就是燕寧。那些身外的安全感,譬如地位與財富,確實是鄭弘明給予的,但內心的安全感,尤其孩童時期的安全感,完完全全是由燕寧一個人賜予的,他怎麽敢不把燕寧當人看?


    鄭飛鸞正欲辯解,燕寧卻像知道他要說什麽,搖了搖頭,又補了半句:“我是指,把每一個omega都當人看。”


    “我……”


    臨到舌尖的那些說辭仿佛被抽去了支架,散得不成整句。


    鄭飛鸞講不出話來了。


    燕寧問:“假如你不認識我,剝除血緣關係,再剝除長幼關係,單憑我們各自的性別,你會願意坐在這裏抽出十分鍾聽我講話嗎?”


    不會。


    鄭飛鸞清楚地聽到了內心的答案,因而沉默著沒作聲。


    於是燕寧笑了笑:“你看,你的尊重是有條件的。或者說,它基於某種冷漠的偏見——我撫養你長大,你足夠了解我,才使我區別於其他的omega,得到了和你……和一個alpha平等對話的‘特權’。關於這一點,你和弘明真的特別像。他年輕的時候當我是花是鳥,唯獨不當我是一個有對話價值的人,即使我教的課年年都最受學生喜歡。”


    他用杯蓋撥了撥茶湯上漂浮的參片,蓋下眼簾,輕輕吹了一口,忽然問:“飛鸞,你覺得我是一個被信息素控製的omega嗎?”


    鄭飛鸞立刻搖頭:“不是。”


    “那你怎麽就認為,你的omega喜歡你一定不是出於真心,而是信息素作祟?”


    鄭飛鸞感到十二分荒誕,不由提高了音量:“爸,他怎麽能和你比?你沒見過他,太容易把他往好了想。那是個連份正經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就靠替花店跑腿、給狗洗澡吹毛賺錢。這樣的人,跟我談什麽真心不真心?”


    “飛鸞,我也隻是個普通的教書匠。”


    燕寧望著杯中晃動的茶水,失望地歎了口氣:“知道弘明當年是怎麽評價我的嗎?他說,教古代文學史,無非就是把躺進棺材的死人搬出來說事,賺的是死人錢——隔了三十年,你們父子倆貶低人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轍,默契得很。”


    大雪還在紛茫飄落,風也吹寒了,剌剌掠過窗口,凍得燕寧連咳了好幾聲。


    鄭飛鸞見他迴憶起了傷心事,又不巧受了凍,哪兒還敢跟他強嘴,忙不迭起身關緊窗戶,還把徐媽拿給他暖身的那條毛毯蓋在了燕寧腿上。


    “爸。”他半跪在燕寧身邊,問道,“你也希望我接他迴來嗎?”


    出乎意料的,燕寧竟然搖了搖頭。


    他說:“不,在你改變alpha的傲慢心態之前,我希望你離他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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