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內一地狼藉,桌椅傾翻,抱枕滾得四處都是。櫥櫃敞著門,每一隻都空空蕩蕩的,但凡還能用的東西都被帶走了,乍一看好像入室搶劫的案發現場。


    鄭飛鸞推門往裏走,第一步就踩到了某樣尖銳的硬物。拾起一看,是一片碎陶瓷,奶油色,連著完整的杯柄與半塊杯底,周圍還散落著約莫十幾片瓷渣,呈飛濺迸射狀,把旁邊的白牆剮去了不少漆。


    他端詳著手中的碎瓷,記憶突然在那一刻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漏出聲音和畫麵來。


    ……


    飛鸞,你去拿些油給我,好不好?


    飛鸞,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你可以相信我的,對不對?


    砰!


    驚心動魄一聲巨響,杯子從高空墜地,頃刻分崩離析。身後的窗戶打進來一格暮光,昏灰而慘淡。在那格狹光裏,何岸的麵容一閃而過,瞳仁盛滿了驚慌。


    ……


    記憶不再仁慈地為他藻飾,從進客廳到摔杯子,過程中的每一秒發生了什麽,鄭飛鸞全想起來了。甚至在看到杯柄下方的四個小字後,他還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


    藍卡咖啡。


    這是何岸家附近咖啡店的名字。


    一年以前,就是在那裏,他與何岸發生了唯一的一次長談。當時淵江入了秋,氣溫很低,清早就結起了一層薄霜。何岸坐在對麵,偏著頭,捂著嘴,咳得麵頰通紅。出於禮貌的考量,他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菜單上最貴的荷蘭熱可可。何岸受寵若驚,將馬克杯小心捧在手裏,許久才低頭抿一口,似乎從沒喝過這樣的美味。


    那時候鄭飛鸞以為,讓何岸開心的是四十五一杯的價格,而這沒見過世麵的喜悅著實令他感到厭煩。


    他自認一眼看穿了根植在omega本性裏的貧賤、短視與貪婪,可是今天,當他看到這隻粉身碎骨的馬克杯,才發覺自己錯過了何岸眼中的深情與依賴。


    鄭飛鸞頹喪地坐在沙發上,身旁空空如也。


    除了幾隻紙箱子,何岸什麽念想也沒給他留下。


    茶幾上扔著三四張廢紙,還有一疊過期的舊雜誌,時間長了,封麵積了厚厚一層灰。他指望能在廢紙裏找到一兩行何岸的字跡,便拿起來隨手翻了翻。前三張是廣告,他飛快略過,翻到第四張時,他突然就僵硬了一秒鍾。


    隨即,他像被什麽刺激了,用力把紙揉作一團,遠遠拋向了房間角落。為了掩飾內心的驚慌,他胡亂抓起一本雜誌,撣去灰塵,漫無目的地翻閱起來。


    那張紙……是他一年前親筆寫下的《關聯清除協議》。


    他原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它了。


    協議上白紙黑字,清楚分明,說要何岸搬離市中心、清除頸後標記、接受引產手術。一共三條,條條鐵石心腸,條條不容商榷。


    它怎麽會在何岸手裏?不是早就應該塞進碎紙機,打成紙漿迴收,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嗎?


    也許……是程修吧。


    程修出於某種古怪的原因,沒有毀掉它,而是把它交給了何岸——可何岸又有什麽理由留著它?這不是禮物,是一把捅心窩的刀子,誰會在被捅了心窩之後還珍藏著兇器?


    鄭飛鸞真的想不明白。


    他理性慣了,也清醒慣了,向來相信世間發生的一切都有邏輯可循,但這個疑問堵死了他能找到的所有解釋,仿佛一條深不見底的死胡同,走進去,就永遠困在了裏麵。


    他坐在沙發上,捧著舊雜誌,失焦的目光懸浮在雜誌上方。銅版紙一頁頁如絲綢般滑過,接著突兀地停止在了某一頁。


    雜誌是狡黠又殘忍的,它像一個沉默的記錄者,用變形的書脊記住了主人最常翻閱的部分,以便呈給後來者看。鄭飛鸞注意到了標題裏自己的名字,還有旁邊占據了一整頁的大幅照片——這是他的專訪。


    往前翻十幾頁,簇新,往後翻十幾頁,也簇新,隻有關於他的這部分,紙張邊緣都翻皺了。


    何岸竟是這麽地喜歡他。


    但遲來的喜悅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就在專訪第三頁,關於擇偶標準的問題下麵,他看到一大段文字被黑色油性筆塗去了。


    那時他迴答了什麽?


    記憶是模糊的,鄭飛鸞絞盡腦汁迴想,慢了五分鍾的時鍾在頭頂一格一格撥動。忽然間,他臉色大變,手中的雜誌“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說,他希望自己的伴侶聰慧、獨立、有主見;真心愛他,卻不視他為天地,偶爾依賴,卻不依附他而活;在他的擇偶標準裏,信息素是最無足輕重的一項,契合度高,未免就能博他鍾意,要是哪個omega妄想借著高契合度下套,最好趁早換個目標。


    按照慣例,他其實從不迴答這樣的問題,隻是那時候,他正承受著尋偶症施加的屈辱與無力,心懷不甘,才破天荒第一次給了迴答。


    他不是故意說給何岸聽的,真的不是。實際上他根本不認為以一個寵物店打工仔的眼界,會去購買二十五元一期的商業雜誌來消遣。他更多的是說給自己聽,或者說給圈子裏的看客們聽,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不受信息素支配的alpha。


    就像某種形式的宣告。


    但何岸還是讀到了,而且……可能不止一篇。


    鄭飛鸞望著麵前滿滿一紙箱的舊雜誌,忽然有了一個猜想。他站起來,把雜誌一股腦兒全倒到了地上:封麵花花綠綠的,約莫一半周刊,一半月刊。期號並不連貫,時斷時續,共同點隻有一個——短些的邊角新聞,長些的人物訪談,每一本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消息。


    而其中最早的一期,竟然能追溯到四年前。


    四年前,那是多麽久遠的概念啊。


    當時他們還沒見過麵,何岸還是淵江大學的一名普通學生,在那麽青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仰慕他。


    鄭飛鸞一頁一頁翻看著四年前的舊雜誌。這一期刊登了他的獨家專訪,許多地方都被彩色熒光筆劃了線、圈了重點,還用清秀的字跡寫了注解。何岸像一個勤勉用功的學生,將他的訪談視作教材,認認真真讀完,還認認真真做了筆記。


    這不僅僅是一個omega對alpha的喜歡……它複雜得多,也厚重得多,就算剝離了性與繁殖,依然是存在的。


    鄭飛鸞心中五味雜陳。


    他怎麽會不喜歡這樣癡情的omega呢?他明明會喜歡到連一秒鍾也舍不得分開的,甚至願意主動為何岸放下身段,做一些浮誇的、也許引人恥笑的事情,比如和電視劇裏那樣,牽著何岸的手走在大學校園裏,讓周遭豔羨的目光灌滿每個少年都會有的虛榮心。或者帶他去參加大大小小的社交場合,見識多了,慢慢就能學著大方得體。哪怕膽怯一些、笨拙一些,也沒有關係。


    可是這一摞承載著仰慕之情的舊雜誌,最終被遺棄在了出租屋裏。


    何岸沒有選擇帶走它們。


    乖舛的現實毀了何岸的前程,而他毀了何岸的夢。


    鄭飛鸞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本一本讀完了何岸做過注解的雜誌。然後擱下雜誌,起身走向臥室,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床鋪沒被動過,還保留著一年前的模樣,肮髒皴皺的一大團。


    被褥上有幹涸的血,時間久了,顏色變得暗沉發黑。床邊歪歪斜斜垂著一條白皮帶,是他留下的,也是他喜歡的款式。針扣蒙了灰,白牛皮的邊緣已經被血糊成了黑褐色。


    空氣裏還殘存著一縷極淡的血腥氣,一年過去了,氣味被積塵覆蓋了大半,可對100%契合的alpha來說,它濃得就像剛從omega的血管裏噴濺出來。


    鄭飛鸞攥著掌心的熱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他迴到了那個傍晚,看見omega仰麵躺在床上掙紮。皮帶鎖鏈一般捆了兩圈,劇烈撕扭中,手腕處的皮肉被磨破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印染開來。耳邊響起了尖利的慘叫和哀求,omega哭著喊求求你,孩子九個月了,能活了,求你放過它……


    他心慌至極,衝上去卻撲了個空,隻抓到了一張染血的床單。


    血枯了,結出僵硬的布殼子。鄭飛鸞從沒想過浸透了血的床單會是硬的,他將它抓在手裏,五指收緊,恍惚間隻覺得枯血在指間融化了,變得潮濕、粘稠、鮮紅,順著指根淌下來,濕漉漉地糊了一手。


    何岸在他眼前悄無聲息地昏了過去。他伸出手,摸了摸那高隆的肚子。皮膚是溫熱的,有汗珠,有輕微的起伏,裏頭的孩子卻像睡著了,許久都不肯動彈一下。


    鄭飛鸞害怕了。


    他爬上床,臉頰貼著何岸的肚子,低聲央求著:寶貝,你是好孩子,你輕輕踢一腳,往爸爸掌心裏踢,告訴爸爸你還活著……寶貝,求你了,踢我一腳……


    可手掌下沒有一絲動靜。


    他還能做什麽呢?


    一年了,該發生的早已發生了,何岸與孩子早已不在這裏,懲罰他的不過是一段太鮮活的記憶。但鄭飛鸞還是抱緊了幻覺中的omega,吻他的頸背,吻他的裸肩,體內所有的安撫信息素都被釋放出來,結成一枚無形的繭,護佑著他的omega和孩子。


    在染血的鈴蘭香裏,鄭飛鸞想了很多事情。


    他與何岸之間有一場無比荒誕的愛情,荒誕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相識相愛的過程。他們沒在清醒的時候溫存過哪怕一分鍾,何岸卻愛上了他;他自詡理性冷靜,但當記憶裏的何岸枕在他膝上,細細碎碎念叨著要他多休息的時候,一切擇偶標準都失去了意義。


    他有多愛何岸?


    他不知道。


    此時此刻他無法思考,隻能條件反射地、甚至兇惡地抱緊何岸,用濃度最高的信息素守護他,就像是有人一拳砸過來,他會本能地護住軟肋那樣。


    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何岸的狀況稍有好轉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了房間。鄭飛鸞意識昏沉,無暇分辨對方的身份和來意,肌肉一瞬繃到極致,打開了alpha可怕的信息素防禦。


    然後,他聽見何岸說:“飛鸞,安靜。”


    安靜。


    一把無解的鎖,就這麽扣在了他的咽喉上。


    來者不容分說地抱走了omega,他幾乎要急瘋了——這樣不行,不行!離開alpha的庇佑,omega可能會死在去醫院的路上!


    他一把拽住被子,想跟著一起被帶走。這時候,何岸輕聲說了一句話。


    他說:“飛鸞,放手。”


    ……


    他不要他了。


    他厭惡他的陪伴,抵觸他的保護,即使命懸一線,也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他。


    鄭飛鸞不得不鬆開了手,眼睜睜看著omega被抱出了臥室,留下一屋子血腥味。


    他等了整整一夜,omega沒迴來。


    他又等了整整一年,omega還是沒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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