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淵江不同,落曇山的冬季是沒有雪的。


    小鎮子依山傍海,氣候宜人。簷下的秋花剛壓了梢頭,水邊就揚起一簇輕而白的柳綿來。北方遠道而來的客人們看到一樹月桂一樹柳的景象,往往會驚歎這裏不甚分明的四季。


    程修大清早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通尖銳的鬧鈴吵了起來。隔壁床戴逍還光著膀子唿唿大睡,唿嚕聲震天響,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好比田間一台冒濃煙都發動不了的拖拉機,自帶一百分貝噪音,根本不受鬧鈴打擾。


    美得你!


    程修一枕頭砸過去,正中戴逍麵孔。他見狀一樂,迅速套上衣服,在戴逍的罵罵咧咧中衝進衛生間擠了一段牙膏,趁對方還沒來得及穿褲子殺進來,抄起牙杯溜到了外頭。


    一開門,晨風拂麵。小院的九重葛垂瀑而下,燃成了一團烈火。


    何岸正抱著鈴蘭在曬太陽。


    小丫頭今天穿了一條印花小布裙,沒紮辮子,卷發又蓬又軟,在曦光下呈現出美麗的淺褐色。她咕咚咕咚喝著奶,旁邊六百六眼巴巴地瞧,粉鼻子一動一動的,想分一杯羹。


    “早啊!”程修叼著牙刷打了個招唿。


    “早。”何岸朝他彎了彎眉眼,“有沒有看手機?”


    程修:“沒看。怎麽了?”


    何岸說:“昨天晚上,有人在我們客棧下了一筆大訂單。”


    大訂單?


    程修兩眼都瞪圓了。


    他跟戴逍在同一屋簷下住了將近一年,經過長時間的潛移默化,已經修成了半個葛朗台,聽見錢聲就激動。這會兒他左手舉牙杯,右手舉牙刷,向兩邊劃開了一個寬廣的弧度——有多大?


    何岸看懂了,笑盈盈地迴答說:“很大很大,要好好準備。”


    程修聞言,三兩下刷完牙,扭頭進了房間。片刻後,他掂著手機走出來,表情明顯有些失望:“別準備了,這一看就是係統故障,真訂單哪兒有這樣的?”


    何岸仰頭看他:“不一定啊。”


    “不是百分百,那也是九成九。”程修往何岸旁邊一坐,指著手機屏幕一項一項數落起來,“你看啊,匿名、全款、沒選房、免接機,入住時間還是早上九點——你見過幾個早上九點來的客人?”


    何岸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不過他沒露出失望的表情,眉眼仍然笑盈盈的,對程修說:“也許這個客人和別的客人不一樣呢?比方說,他可能是一個住在大城市的老先生,剛退休,想來咱們鎮上清淨一年。全款是因為不缺錢,匿名是因為忘了注冊,選房的話……嗯,可能他住慣了酒店,以為小客棧也像酒店那樣,來了之後才給選房呢?”


    何岸講話時神采奕奕,眼中含光。


    程修原本覺得這番推論特別不著調,可看著何岸的樣子,他竟然有點被說服。


    何岸又低頭問鈴蘭:“爸爸說得對不對呀?”


    “對!”


    鈴蘭一眨長睫毛,奶聲奶氣地應和。


    其實刷出這張訂單的時候,何岸的第一反應和程修是差不多的:它假得就像一個係統故障。


    一次性付清全款,說明客人很有錢,可是在網紅客棧競相營銷、彼此拚得你死我活的落曇鎮,小小的青果客棧連個好名次都掙不到,又從哪兒來這麽強的吸引力?


    何況一次性付清全款,本身就是一種瘋狂的非理性消費,聞所未聞,再加上匿名、不選房、早晨九點入住……這張訂單,處處都寫著“假”字。


    但是,萬一是真的呢?


    萬一是真的,那麽,戴逍因為收留他與鈴蘭而遭受的損失,至少能借此挽迴那麽一點點。與潛在的收益相比,花力氣收拾一間可能被閑置的客房,並不算一件辛苦的事。


    “程修,我想碰碰運氣。”何岸微笑著對他說,“我們是小客棧嘛,淡季空房率那麽高,能訂出去一間算一間。說不定這迴福星高照,真遇上一個大方又好相處的客人呢?”


    “行。”程修拍了拍何岸的肩,“我相信你的預感!”


    程修雖然粗神經,但是幾年相處下來,他比誰都更了解何岸。


    何岸的性子,說軟是真的,說韌也是真的。住在青果客棧的這大半年,因為平白占了一間客房的緣故,何岸一直對戴逍心存愧疚,覺得拖累了他的生意。


    其實在程修看來,那會兒的青果客棧壓根就沒什麽生意可言。


    戴逍這人,優點是臉帥、熱忱、踏實可靠,缺點是閑散、摳門、理想主義。和他做朋友很舒服,和他一起開客棧,那保管賠得血本無歸。尤其程修還是鄭飛鸞訓出來的,對卓越的生意人應該有什麽特點一清二楚——戴逍不偏不倚,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禁忌上。


    收留他們的時候,青果客棧正徘徊在倒閉邊緣,每一間客房都空著。租金嘩嘩往外流,收入一分也沒有。反而是他們的到來,多少給這家冷清的小客棧增添了一點煙火氣。


    住了兩天,麵對始終無人問津的大門,再遲鈍的人也看明白了。


    戴逍沒遮掩,爽快地向他們承認了:在網紅客棧的概念炒起來之前,他這兒其實也紅過一陣子,奈何敵不過秀貓秀情調的軟文營銷之流,慢慢就過氣了。


    何岸想了想,說:我幫你吧?


    程修當時沒弄明白,想當然地以為何岸是指幫忙打雜。誰知第二天,戴逍就把客棧全權交給了何岸,自己退居二線,主動當起了司機、保安與搬運工。


    為了報答戴逍,何岸幾乎把養育鈴蘭之外的精力全花在了客棧上,當成自己的事業悉心打理。


    從那之後,小客棧的日子才一天天好起來。


    戴逍因此對何岸充滿了興趣,問他以前是不是開過客棧。何岸說沒有,但讀書的時候輔修過兩學期酒店管理,略懂一點皮毛。那天程修才知道,何岸其實讀過大學,隻不過中途肄業了。


    “對了,你和戴逍今天不是要接一批客人麽,什麽時候出發?”


    何岸打斷了程修的沉思。


    程修差點忘了這事兒,低頭一看腕表,轉頭就衝屋裏喊:“戴逍,快點兒,幹正事了!”


    他們要接的是一個小型粉絲團,大約七八人,旅遊為次,主要目的是去落曇鎮北邊的影視城探班。那兒剛開拍一部大製作群像片,明星雲集。粉絲們聞訊而來,占領了落曇鎮大大小小的客棧。青果客棧也有幸分得一杯羹,一次性訂出去四間房。


    七點半,戴逍開著他的九座小麵包,帶上程修一起去機場接人了。


    睡醒的客人們也陸陸續續起了床。


    青果客棧不提供早餐,他們逗一逗鈴蘭,再逗一逗六百六,就背上行囊開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很快,每天清早慣有的一波熱鬧過去了,小院子重新安靜了下來。


    微風吹過九重葛,傾葉如波,屋簷下一串風鈴叮叮當當唱著歌。鈴蘭喝飽了奶,摟著六百六在搖籃裏睡去了,何岸便掩上客棧大門,開始一間一間收拾客房。


    為了替戴逍節省開支,何岸沒雇保潔工,像鋪床、倒垃圾、打掃房間、補充日用品之類的工作,他都是自己做的。他的身體還沒痊愈,忽好忽壞,有時候打掃到一半吃不消了,就坐下來喘口氣歇一歇。


    忙碌了一個多鍾頭,他終於收拾到了最後一間客房。


    這是一間寬敞的大臥室,位於二樓內側,離沿河酒吧有一段距離,入夜了會很安靜,還帶一處小陽台,擺著雅致的茶座與盆栽。


    小陽台藏在葳蕤盛開的花枝裏,撥開花枝,遠方是綿延的山巒與青川。


    四季不同景,哪怕住一年也不會膩。


    那位神秘的匿名客人……應該會喜歡吧?


    鋪完了床,許是低頭太久的緣故,何岸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立刻撐住床板緩了一陣子。


    暈眩久不好轉,額角慢慢出了汗,他隻得坐下休息,趁著休息的功夫,拿出抽屜裏的便簽紙給客人留了一段歡迎的話,端端正正擺在床頭櫃上。


    剛做完這些,忽聽“吱呀”一聲,樓下的院門被人推開了。


    青果客棧沒有門鈴,兩扇老舊的木頭門擔起了門鈴的職責。它們很沉,又有些年份了,門樞經了雨水鏽蝕,每每轉動起來,總會發出古舊而悠遠的一聲響,走哪兒都能聽見。


    何岸抬頭一看鍾,正好九點。


    是那位客人嗎?


    他沒多想,起身撫平了被褥上的皺褶,匆匆出去迎接。


    下了幾階樓梯,扶著轉角小平台的欄杆向下一望,卻沒瞧見大門附近有人。他覺得古怪,目光下意識往院子裏偏了偏,就這一眼,讓他看到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鄭飛鸞。


    高大的alpha站在秋千架前,離鈴蘭很近。甚至上前一步,把手伸向了熟睡的鈴蘭。


    看到這一幕,何岸扶著欄杆的手一下子攥緊了。


    頭頂暖陽拂照,他卻仿佛落入了刺骨的冰窖,那一刻的恐懼,足以令人肝膽俱裂。


    小小的秋千搖籃裏,睡著一個小小的孩子。


    鈴蘭。


    他的女兒。


    鄭飛鸞注視著她,向來鎮定無波的眼眸裏泛起了一抹動容。


    他沒想到十幾小時的長途跋涉過後,踏進青果客棧,第一個迎接他的竟是鈴蘭——摟著一隻胖貓咪,憨憨俏俏地睡在搖籃裏,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親眼看到的感覺……難以形容。


    沒有了粗糙的像素塊,沒有了失真的色彩,她的白淨和水靈躍然眼前。


    鄭飛鸞覺得疲累一掃而空,往前走了一步,彎下腰,伸出手,想碰一碰孩子的臉。然而就在他幾乎要觸到的瞬間——


    “別碰她!”


    頭頂響起了一聲淒厲的喝令。


    他猛然抬頭。


    隻見樓梯轉角處,何岸正雙手撐著欄杆,身體前傾,一眨不眨地瞪著他。那目露兇光的樣子,像極了一頭護犢的獸。


    鄭飛鸞還什麽都來不及解釋,隻聽一連串“噔噔噔”的急促下樓聲,接著肩膀被用力撞開,一股近乎淡不可聞的鈴蘭香飄過麵前,等反應過來,晃動的搖籃裏已經隻剩下了一隻肚皮朝天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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