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岸?”


    鄭飛鸞一急,伸手想拉何岸,卻被使勁掙開了。


    何岸懷抱著鈴蘭,跌跌撞撞連退了三四步,直到“咚”一聲,後背撞上了堅硬的廊柱。他慌忙扭頭左右張望,可住客們都離開了,戴逍與程修又不知幾點才能迴來,客棧裏空空蕩蕩,一個能幫他的人都沒有。


    意識到自己的孤立無援,他的臉色頃刻白了三分。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一丁點也不能露怯。何岸強作鎮靜,高聲道:“請、請你出去,這兒是我家!”


    “別緊張……何岸,你別緊張。”


    鄭飛鸞怕嚇著他,不敢再往前一步,就立在原處,雙手輕輕朝下壓了壓,溫聲寬慰道:“我隻是來看看你,還有孩子……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何岸搖了搖頭,眼中的戒備分毫未減。


    他一個字也不信,隻說:“出去。”


    “你在生我的氣,是嗎?”鄭飛鸞說,“我承認,之前確實是我不好,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今後我們……”


    “出去!”又一遍。


    鄭飛鸞沒有辦法了。


    他久居高位,鮮少向人低頭,到了這時也不得不把身段擺到低處:“何岸,我向你道歉,發自內心地向你道歉。你別這麽抗拒我,我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可以嗎?”


    “不。”


    何岸依然搖頭。


    鄭飛鸞一愣,不太明白何岸究竟為什麽心懷抵觸。良久,他才自以為理解了何岸的顧慮,輕聲說道:“這兒隻有我們兩個人,讓你感到不安全了,是嗎?沒關係,我們去外麵,找一家熱鬧人多的小茶館,你抱著孩子,沒人能傷害你們。”


    何岸咬了咬牙,堅決搖頭。


    他們還能談什麽呢?


    所有該談的、該簽的,不是早就在那間咖啡廳裏塵埃落定了嗎?


    他當初也曾爭取過,想求得一寸容身之地,是鄭飛鸞冷硬地駁迴了每一個要求,不許他出聲,不許他反抗,言辭決絕,告訴他一切都不可轉圜。


    時過境遷,如今已是第二個冬天,他把苦都嚼碎了、咽下了,開始過他安寧的小日子了,鄭飛鸞怎麽能一聲不吭就跑來,說要和他談一談?


    不,沒什麽可談的了。


    都結束了。


    鈴蘭還沒睡醒,在何岸懷裏迷迷糊糊哼唧了兩聲,依戀地抓了抓他的衣襟。


    她還小,卻是兩人之間珍貴的血緣紐帶,不起眼的一個小動作就打破了長久而難堪的僵持。鄭飛鸞心一顫,目光不由落在了她身上。


    可就這微妙的一眼,讓何岸想到了某種黑暗的可能性。


    他麵露驚恐,慌忙側過身去,嚴嚴實實擋住了鈴蘭的臉,視線則緊鎖在鄭飛鸞身上,留意他的每一個表情和舉動,生怕他突然做出什麽來。


    “你以為……”鄭飛鸞錯愕萬分,感受到了一股通體寒意,“何岸,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那是我親生的女兒!


    他簡直不知該如何辯解,才能阻止何岸往那個恐怖的方向去想。


    他與何岸的重逢,為什麽會是這副模樣?


    機場轉火車,火車轉出租,當落曇鎮的石拱門為他緩緩拉開一卷如畫美景,他以為自己即將迎來一場溫馨的重逢——


    花開了,花蔭下一座老石橋。橋影浮水,青荇隨波,漣漪裏蕩起一尾遊魚。這兒的一切都彌漫著舒適的色調,就像文藝片的開場畫麵,講述了一個動人的好故事。


    一個破鏡重圓、覆水重收的故事。


    住在南方小鎮子裏的omega迎來了意料之外的訪客——他愛而不得的alpha。alpha曾經自恃權貴,做了不少辱沒omega的事,但如今真心懺悔,願意給予omega接納、寵愛和補償。omega心願已遂,便向棲身之處的客棧老板道別,結束了寄人籬下的漂泊生活,跟隨alpha迴了家。


    那一筆數額可觀的房費,是鄭飛鸞代替何岸支付給戴逍的報酬,以一種體麵的、不帶感情色彩的方式情債兩清、互不相欠。


    他考慮到了每一處細節,唯獨算錯了何岸的反應。


    “何岸,你冷靜一點,別對我有那麽強的敵意。”他盡量沉穩地說,“我現在很清醒,沒發病,不會傷害你和鈴蘭,我來隻是因為……”


    他頓了頓:“因為我很想你。”


    “想我的信息素,是嗎?”何岸輕聲反問。


    ……


    不。


    除了信息素,當然還有你。


    可是鄭飛鸞無法否認那句話,因為他真的、真的太想念何岸的味道了。


    而有些時候,沉默就意味著默認。


    何岸顯然是那麽理解的,於是他嘲弄地低笑了一聲:“你忘了嗎?我離開前做了手術,是你親自給我選的信息素類型。我身上已經沒有你喜歡的味道了,你清醒也好,不清醒也好,我都幫不上忙了……”


    “你有。”


    鄭飛鸞打斷了他。


    怎麽會沒有?


    極淡的一縷,就藏在另一種陌生而普通的信息素裏。它很微弱,離消散隻差了一線,可鄭飛鸞聞得到。


    對他來說,這就是全世界最敏感的味道。


    它像濃霧裏的一隻白蝴蝶,時而消隱,時而現身,頑劣地捉弄著鄭飛鸞。鄭飛鸞感到口幹舌燥,忍不住釋放了一點alpha信息素,它便上了鉤,撲閃得頻密了些,然後又頻密了些,漸漸積蓄起力量,衝破3型信息素織成的遮天迷霧,滿心喜悅地向鄭飛鸞撲來。


    甜蜜的芬芳無孔不入,暴雨般衝刷著鄭飛鸞的肺腑。


    它也等待了太久,寂寞了太久,撒嬌般渴求著alpha信息素久違的疼愛。


    它們在血液裏親密地融合、糾纏,儼如一對至死不渝的愛侶。


    就是這種味道。


    從來沒變過。


    鄭飛鸞閉上眼睛,深深唿吸,仿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的omega安然無恙,還在原處等著他。


    而幾步之遙處,何岸卻連站也站不住了。


    像是一下子變了天,一會兒是悶在蒸屜裏的炎熱,一會兒是置身冰天雪地的嚴寒。冷熱反複交替,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嘴唇青白,不過幾次唿吸之間,鬢角就淌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汗。


    頸後突發刺痛,被人拽住了一根神經不斷晃動似的。那神經貫通全身,又異常敏感,晃起的暈眩與反胃化作滔天巨浪席卷而來。


    在劇烈旋轉的視野裏,屋簷、欄杆、秋千、日光、九重葛……還有鄭飛鸞筆挺的身影,都被一支筆攪成了扭曲的色塊。


    他想忍,卻愈發止不住胃裏嘔吐的衝動。


    天空倒懸了過來,腳下的地麵鬆鬆垮垮,比扯散了的棉絮還要軟。他怎麽也找不準重心,左右跌了兩步,一個不慎絆住台階,身後的柱子就像消失了,整個人突然仰麵往後倒去。


    “何岸,怎麽了?!”


    鄭飛鸞大驚失色,匆忙搶前一步,在他栽倒的瞬間把人抱住了。


    一墜一停間,驚醒了熟睡的鈴蘭。


    小孩兒起先還倦意朦朧的,可鼻尖一動,嗅到空氣中鄭飛鸞的氣息,忽然就嚇懵了——她記得這味道。


    出生前就深深烙進骨子裏的恐懼,她稚嫩的小腦瓜全部都記得。


    這味道的主人,一心要她死。


    她睜圓了烏亮的眼睛,淚水不斷在眼眶裏打轉。可她一聲也不敢哭,抿著嘴,掐著唿吸,像隻瑟瑟發抖的小羊羔,拚命往何岸的肩窩裏縮。


    但她的omega爸爸已經自顧不暇了。


    被鄭飛鸞攬著,前後左右都籠罩著磅礴的alpha信息素。它喚醒了何岸體內一股巨大的痛苦,沉鈍的,翻湧的,扼住他的脖子,昏昏沉沉直往深淵裏墮。


    手臂逐漸失了力氣,懷中的孩子似有千斤重,攔也攔不住,掙動著就往下滑去。


    何岸醒過來時,小院子裏鬧騰騰的,模糊的視野裏影影綽綽全是人。鈴蘭的啼哭聲響徹耳畔,尖利、嘹亮,一聲聲刀割般疼著他的心。


    他發覺自己正坐在長椅上,旁邊簇擁著大團大團的雪繡球。約莫三四米遠處,鄭飛鸞正沉眸望著他,臉色鐵青,薄唇緊抿。


    而在他前方,擋著一個魁梧如山嶽的男人。


    是戴逍。


    他這才安了心。


    小鈴蘭得了戴逍爸爸當靠山,剛才努力憋住的眼淚現在翻了倍地往外灑,好比委屈泄洪,扯開嗓子就是一頓嚎啕大哭,一邊攀著戴逍的肩膀不鬆手,眼淚鼻涕全往上糊,一邊拿屁股對著鄭飛鸞,死活不肯給正臉。


    客棧另一側,程修左手一隻拉杆箱,右手一串餃子包,正在吭哧吭哧地引導新來的姑娘們進房間。


    這群姑娘熱愛八卦,見院子裏兩a一o加個娃,明顯是有狀況,劇情似乎還挺精彩,一個個都踮腳伸脖子地圍觀,想弄明白這倆高挑有型還不同款的alpha到底結了什麽梁子。


    姑娘甲:“修羅場吧?”


    姑娘乙:“看著像。”


    姑娘丙:“修……修羅場?都挺帥的,誰綠誰啊?”


    “什麽修羅場?!”程修聽得腦仁疼,指著鄭飛鸞對她們說,“穿西裝那個,看見沒,家裏是開連鎖酒店的,跟我們戴老板是在進行……那啥,正常友好的商業洽談!”


    姑娘們表示將信將疑。


    程修才不管她們信不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股腦兒全給攆進了房裏。


    還沒見麵時,鄭飛鸞就對戴逍心懷敵意,此刻公開見了麵,親眼看到鈴蘭黏著戴逍找安慰,他根本克製不了憤怒的信息素,雙手捏拳,手背上青筋怒暴,每一分氣息都帶著利刺。


    戴逍也不是吃素的,天生不會寫“孬”字,長腿穩穩一跨,肌肉收緊,扛著鈴蘭就跟他杠上了。


    兩位alpha爸爸的信息素在小院裏劍拔弩張、無形廝殺,鈴蘭傻傻一愣,緊接著一嗓子嚎出來,哭聲驚天動地,音量比之前更上一層樓。


    鄭飛鸞:“……”


    戴逍:“……”


    鄭飛鸞心疼孩子,眸色一沉,壓了壓滿腔怒火,迅速收去了攻擊性信息素。戴逍不做趁人之危的事,也跟著放棄了對峙。


    虎狼抬爪,小羊羔脫離險境,總算哭得弱了些,一抽一噎地打起了哭嗝。


    何岸忍過那陣不適的暈眩,鬆開了按胸的手。他扶著長凳慢慢站起來,朝前邁出一步,越過了戴逍的保護。


    “何岸?”


    戴逍怕他摔傷,立刻伸手來扶,被他輕輕按了迴去:“別擔心,我沒事的。”


    何岸又往前邁了一步,抬頭看向鄭飛鸞。麵對來意不明的危險訪客,他的語氣格外平靜:“鄭先生,你說想談一談,是嗎?好,我和你談。”


    他還不了解鄭飛鸞嗎?


    躲不過的。


    鄭少爺紆尊降貴,撥了奢侈的一天假期親自光臨,無論目的為何,必定是不肯善罷甘休的。青果客棧住著十幾位客人,還住著他心愛的孩子和朋友,每一個人都該不受驚擾,繼續過他們寧靜的小鎮生活。


    他招來的麻煩,他必須自己解決。


    鄭飛鸞卻皺緊了眉頭,不太確定地問:“你剛才……叫我什麽?”


    鄭先生?


    從前你叫我的時候,分明連姓都舍不得帶。


    何岸沒有迴答,隻說:“你跟我來。”


    他目不斜視,一步一步走向了客棧大門。擦肩而過時,鄭飛鸞再一次捕捉到了那縷幽微的鈴蘭香。


    它太淡了,就像喘息在裸芯上的最後一星火苗。


    見底的燭油難以為繼,哪怕想帶著深深的愛意親吻它,唇齒間唿出一陣風,也足以將它毀滅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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